20告别的钢琴奏鸣曲

    真冬不在的六月很快就要结束了。

    虽说我们一年三班同学的特性就是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两个礼拜、三个礼拜都过去了,还是有人向我问起真冬的事(而且我和她一起跷家的事已经传遍整座校园,害我认真地考虑要不要转学算了),也有些看起来就不像会听古典乐的同学来向我借真冬的演奏CD。

    或许那是因为我左边的座位一直都空着也说不定。

    不过由于我个性恶劣,对入门者也一点都不亲切,所以决定优先借出俄国作曲家史克里亚宾和普罗高菲夫的作品。尽管如此,来借CD的同学还是很高兴。

    “很棒啊!封面的照片很棒!”

    回家听CD啦!

    “虾泽真冬家居然有两名私人警卫耶!我也有点意外呢!”

    在屋顶上练团的休息时间,神乐阪学姊一脸愉快地这么告诉我。

    “我本来想说她家那么大,人又那么少,应该很容易潜进去,这想法果然是太天真了。幸好她那天去了医院呢。”

    那张夹着地图的CD果然是学姊偷偷丢进她包包里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学姊把吉他弦全拆了下来,擦拭着琴颈歪着头说道:

    “一言难尽啊!我想那么做之后应该会发生什么事吧?那件事对年轻人你或虾泽真冬而言,都未必不是好事。当然啦,也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呢,革命不一定要集结一堆人大张旗鼓才算数啊!人类想要成就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先将也许不会发芽的种子播在荒野之中啊!”

    这番话听在我这个没有诗情的人耳里,就变成——好像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啊,所以就帮忙制造了一个机会。所以我一点也不感谢她。

    至于千晶,在对我使出十字固定、蝎型固定技之后,又附送了一记响尾蛇固定技。

    “好痛,很痛耶!这不是柔道的动作吧!”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你居然连简讯也不回!”

    “对不起啦!痛痛痛痛!”我不停拍打千晶的手臂求饶,她却死也不肯放过我。

    “你说你遇到干烧虾仁了?你主动告诉他你是我儿子了吗?”

    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哲朗不大高兴地这么问了起来。

    “他老是向我抱怨啊,因为国际电话费都是他付的啊!我只是故意讲个没完而已。呵呵!”

    “应该是有人问起我的名字,结果被他听到了吧?”

    说起来真不愉快,不过大部分的音乐界人士都知道桧川哲朗之子的名字,干烧虾仁恐怕也不例外吧。我决定这样相信,不然他要是说“看长相就知道”,我会非常困扰。不过根据哲朗的说法,我应该是比较像妈妈才对啊?

    “不过啊,被带走两天又被赶回来的人实在很不像我儿子哪!应该就这样直接失踪才对啊!虽然没人做家事很不方便,不过那样就能看到干烧虾仁那个蠢爸爸快哭出来的样子耶!”

    我的存在价值竟然只能和那种蠢事画上等号?那我下次认真考虑离家出走好了……

    “啊,对不起啦,我是开玩笑的。小直不在家我可是真的很烦恼,半夜也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了……”

    “那你就尿床吧!”

    “对了对了,你们在一起两个晚上有什么进展吗?我可不是问你们去了哪里喔?快讲嘛快讲嘛……快把详细情形讲给为父的我听听看嘛……”

    我抓起空罐扔向哲朗,才终于让他闭嘴。

    六月就这样过完了。

    那间个人练习室依然是无法使用的状态,因为挂锁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虽然硬要撬开挂锁也是没问题,但神乐阪学姊有言:“那样违反比赛规定。”因为我没能让她在入社申请书上签名,所以那个房间的使用权还不属于我,何况我自己也没心情擅自使用那个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再问我关于真冬的事,也没有人告诉我她最后去了哪里。所以我只能每天在屋顶上练贝斯,慢慢磨练技巧,也学会了几首新歌。

    据说虽然比预定日期晚了几天,真冬后来还是跟着父亲一起去了美国。不过这个消息是我从周刊上看到的,不知道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她接受过检查了吗?决定要在哪里动手术了吗?

    干烧虾仁那溺爱女儿的个性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要是他终于受不了真冬一天到晚跷家,说不定会干脆在美国定居下来。

    也许我再也看不到真冬了。

    干烧虾仁的芝加哥公演在日本国内也能透过卫星看到,表演曲目中有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我本来有点期待,不过钢琴独奏当然是我不认识的人。就算她手指已经康复了,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复出。

    所以我关掉电视,回想起真冬那天弹奏的巴哈。平均律曲集第一册第一首,C大调的前奏曲与赋格——那是让我找回贝斯的不可思议力量,或许如今已经消失无踪了。不过,音乐的力量确实很伟大。仔细想想,只要将银色的圆盘放进播放器,再按下播放键——真冬就出现了。

    音乐只是音符和音符的连结或叠合,不过是我们这些怕寂寞的人类擅自将其解读成各种涵义罢了。

    真冬只写过一封信给我。收到那封信时是星期日的中午过后,看到寄件人是MafuyuEbisawa(注:虾泽真冬的日文罗马拼)时,我还久久不能置信。

    信封里只有一卷录音带,没有任何写了字的东西。我拿出尘封已久的录放音机按下播放键,喇叭里流泻出降E大调钢琴奏鸣曲哀伤的序曲。

    贝多芬的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

    这是贝多芬为了因逃避战火而分隔两地的好友写的曲子,他也很难得地亲自加以命名——

    《告别》。

    我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拿给哲朗听;他是这么说的:

    “左手和右手的部分是分开录音然后再合成的,所以说……她的右手应该还没康复吧?”

    “……嗯。”

    不过,这的确是真冬演奏的钢琴曲,我光听就知道了。这大概是用我帮她修好的那台录放音机录的吧?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重要的东西。

    “……是说这首曲子也选得太糟糕了吧?这是在向你道别耶!真可惜……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我儿子,要有跟女人在一起不长久的觉悟啦!”

    “吵死了你,快滚回去工作啦!”

    “是是是……”

    哲朗拿起装有我做的午餐——三明治手卷的盘子,回到了书房。

    哲朗的话当然是骗人的,这点我也知道。那首钢琴奏鸣曲固然是为了哀悼离别而作,却也有离别之后的下文。

    第二乐章的标题是《不在》,第三乐章则叫作《重逢》。

    就这样,七月初的某天午休,教室后门突然打开了。

    “相原同志,快准备,要出发了!年轻人也动作快,快点!”

    神乐阪学姊的声音从我正后方传来,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头上,千晶正要伸向我便当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满是讶异。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神乐阪学姊居然在学校里穿着便服?她身穿印有门户合唱团主唱吉姆莫里森黑白照片的白T恤,配上短短的牛仔裙……这个人到底在想啥啊?

    “学姊,你说我们要出发去哪里?”

    “去机场。四点半的飞机,现在不去就来不及了!动作快!”

    “去机场……要干嘛?”

    “那还用说?吾等的同志刑期已满即将归返,当然要在她登陆后立刻营救啊!”

    我和千晶互看了一眼,同时明白了学姊话中的意思。

    “真冬……回来了吗?”

    “是的。因为她爸爸也和她一起回来,一下飞机就会直接前往拜会无聊的音乐大学相关人士了。机场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对啊?等等,下午还有两节导师时间耶……”

    “没有时间拖拖拉拉的了!”

    “为什么要这么赶呢?”

    “年轻人,你真是令人傻眼。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学生会执行部这个礼拜就要开始编列下学期的社团活动经费了,现在不找齐四名社员提出申请就拿不到预算!”

    “嗄……?”四名社员?

    “因为某个没用的家伙没能在人家赴美之前完成任务,害我们只剩现在这个机会。”

    “现……现在要去帮她办入社手续?”

    话还没说完,我和千晶就被某人的手——被许多人的手给推出教室了。

    “去吧去吧!”

    “反正隐居大人只会讲古,跷掉也没差啦!”

    “不可以把人家带回来的土产都吃掉喔!”

    原来是班上的同学们把我们推了出来。拜托你们不要专挑这种时候团结好吗!“老师点名时我会帮你举手的。”

    高中代点名一定会被抓包的好吗?就在我准备反击的时候,眼前的教室拉门已经“啪哒”一声关上了。这些家伙……

    “你们不换衣服吗?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夏季制服也不像制服,拿掉领带和蝴蝶结就没问题了吧?”

    “学姊,请不要擅自帮我们决定!”

    当我正要继续抗议时,一旁的千晶居然真的拔下了领口的蝴蝶结。

    “那你就留下来吧?我有很多话想问虾泽同学,所以一定要去。”

    “我拟定的营救计划必须三人到齐才能执行,况且年轻人你是诱饵,要负责引开校警。”

    “我才不要!”

    “开玩笑的,走吧!”

    学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飞奔了出去。

    没办法,我只好放弃挣扎。跷掉导师时间应该没关系吧?要是被麻纪老师知道恐怕又要挨巴掌就是了……

    走出玄关的时候,头上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了亮的鸟鸣。我抬起头来看着正上方,夏日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只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鸟掠过天际。

    当然,那种鸟不存在于这个国度。

    ……也许那种鸟真的存在,只是现在还在地上拖着折损的羽翼,摸索着展翅高飞的方法。

    所以——

    “小直,快点啦!会跟不上学姊喔!”

    千晶正站在校门口,回过头来向我大力招手。

    我迈开大步向前奔驰,刚才从我头上高空传来的鸟鸣声——那翱翔于天际后归来的歌声再次追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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