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人之间的问题

    隔天早上,真冬只比我晚一点点进教室,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她瞥了我一眼就坐到座位上,目光一直停在桌子上。

    「小直同学,小直同学……」

    班长寺田同学带着一群随侍的女同学,靠过来对我说:

    「帮我跟公主说声早安。然后再跟她说,早上跟别人道早安是人际关系的基本。」

    「你自己跟她说。」话说回来,我们两个就坐在隔壁,真冬也已经听到这些话了吧?

    「总觉得公主今天与其说是心情不好,倒不如说她好像没办法说出想说的话。」

    「喂,小直同学你又跟她吵架了?还是怎么了吗?」

    关于为什么大家要称呼真冬为公主,以及我为什么会担任替班上同学传话给公主的角色——因为状况复杂,我就省略不提了。只不过,真冬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拒绝往来的态度,为什么那些以寺田同学为首的女同学们还这么担心她呢?这个班上都是一些老实过头的大好人吗?不过我也不能说别人就是了。

    结果我还是没办法和全身散发着阴郁寒气的真冬搭上话。那天第一个接近真冬的,是在预备钤响之前冲进教室的千晶。

    「早安!真咚咚也早啊!」

    千晶的座位在我前面,所以当她走过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间时,分别在我们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听我说一下啦。昨天我跟我妈说起住宿集训的事,她说既然不需要住宿费,其他的费用就要我出自己的零用钱。很过分对吧?小直,吃的方面就拜托你选便宜又好吃的罗!」

    「啊,我还没跟哲朗说耶。总觉得那家伙好像又会罗嗦半天。」

    原则上哲朗是我的父亲,不过因为他没什么生活能力,我反而还比较像他的监护人。虽说只有三天两夜,不过如果我不在家,状况又会变得很麻烦。

    「我跟我妈说小直也会一起去,她就说那一定没问题了。真咚咚呢?」

    话题突然转到真冬身上,吓得她肩头一震。她沉默了一会儿,一直瞪着桌子的一角,然后终于开口说了当天的第一句话:

    「……爸爸说,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

    我跟真冬对看了一眼,接着便把目光移到她的侧脸。

    原来是这样啊……干烧虾仁只要一提到女儿的事就很神经质。担心她还是高中生就在外面过夜,所以没办法同意吧?真冬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心情才那么低落吧。老实说我有一点意外,因为真冬看起来对集训不怎么感兴趣。

    「是喔?你爸还真是严格耶!那怎么办,就我们三个人去吗?」千晶看着我说道。

    「不行!」

    因为真冬突如其来的大叫出声,不只是我和千晶,连旁边的同学也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真冬站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脸庞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接着又用力咬着下唇,坐回椅子上。

    我不知道哪里又惹她生气了,一直想着接下来应该要说些什么才好:这回又换成班上的男同学靠了过来。

    「刚刚说的住宿集训是怎么一回事?小直,你给我说明一下。」

    「没错,你有义务说明清楚。」

    「乐团成员一起去外宿,这种令人羡慕的事我绝对不允许。」

    啊~够了,这群罗哩八嗦的家伙又过来了。同学们好像一直在注意听我们的谈话,这些人是不是太闲了啊?

    「你们要去哪边住宿集训啊?」

    「海边!而且要住在一栋长得很像姜饼屋的别墅喔。」我还来不及阻止,千晶就回答了。同一时间,可以感觉到周遭的气氛瞬间沸腾。

    「海边?你说海边吗?民音社的成员一起去海边?别开玩笑了。」

    「等、等一下!小直,我现在就加入你们社团。」

    「我借你数位相机,要拍一些泳装照喔!」

    「小直,我求求你,雇用我替乐团跑腿吧。」

    正当我忙着赶走那些一脸热哀凑着我坐过来的同学时,上课铃声终于响了,老师也跟着走进教室。

    「这下可伤脑筋了。」

    我们四人很难得地一下课就聚在在练习教室里,神乐坂学姊交叉着双臂说道:

    「在我们去集训的期间,姥沢千里应该会因为录制专辑而飞去波士顿,所以我是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你怎么会知道?」刚才还一脸不高兴、沉默不语的真冬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关于挚爱的同志,这点程度的事我掌握得到。我们就锁定姥沢千里不在日本的日子来安排行程吧。」

    真不愧是学姊,事前准备完善得令人惊讶。不过我是觉得那跟爱没什么关系。不对,等一下!学姊难道打算不经过干烧虾仁同意就断然举办住宿集训?

    「问他也是没用的。如果知道女儿随便在外面过夜,那个人一定会抛下录音不管,跑来把她带回去。」

    我想起上个月的那件事——那位父亲曾经连音乐会都临时取消,如果听说女儿随便在外面过夜,肯定会把预定的录音行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吧。

    「我没关系……你们三个人去就好了。」

    「你刚才不是还大叫『不行』吗?」

    「那、那、那是因为……」

    真冬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接着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到底想怎么样啊?

    「就算我们抛下姥沢同志自己跑去集训,也是没用的。因为得四个人到齐才能练团。」

    听到学姊这么一说,真冬低下了头。

    我突然想到,真冬不去集训会不会跟她父亲是否允许没关系,而是她自己不想去啊?总觉得自从昨天谈起集训的话题后,真冬就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千晶两手一拍:「我知道了!那我们去真咚咚家集训不就好了?」

    真冬对她投以冰冷的视线,冷得连蝉声都会为之冻结。神乐坂学姊则没说什么,只是一边说着「乖!乖!」一边抚着她的头。居然没有吐她槽——原来学姊这个人有时候也是很体贴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失误。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我会再想办法的。」

    「想办法……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学姊的脸上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便胆颤心惊地问她。

    「嗯?现在还不能说。喂,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我只是播种而已。至于种子会落在哪片土壤、长出怎么样的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某一段歌词,但其实并不是在开玩笑。

    几天后,我见到了学姊播下的种子所开出的花朵,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礼拜五的事了。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接二连三的课后辅导让我连去社团的时间都没有。放学以后,西斜的太阳好像被煮熟了一样。我顶着炎热的阳光,疲累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家以后,却看见家里的车库停了一台没见过的大型外国车。

    不对——我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悄悄地打开了大门。老爸是个不会收拾东西的音乐评论家,而且是世界上倒数第六位没救的男人,所以不管是门口还是走廊,到处都堆满了未经整理的CD和唱片。那天,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时,却没听到客厅传来平常声音大到吵死人的古典音乐,取而代之的是有人交谈的声音。除了哲朗之外还有别人?家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客人来了吧。

    「我回来——了……」

    我拉开门,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直,你回来啦?去帮我泡杯咖啡来,白兰地要多加一点,这家伙要梅子昆布茶。对了,干烧虾仁,你为什么每次安可的时候都演奏海顿主题变奏曲啊?我一听就想睡觉。下次选大学庆典序曲啦。」

    哲朗还是跟往常一样,穿着整套的运动服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脸不愉快的姥沢千里。他穿着黑色的夏季针织衫以及烫得笔挺的西装裤,虽然衣着比较休闲一些,发型仍旧是常在CD封面上看到的狮子头——的确是干烧虾仁本人没错。

    「打扰了。」他跟我打了声招呼,我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啊,是……欢迎。」

    「小直,快去弄咖啡。」哲朗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就催个不停,让我想朝着他的后脑勺招呼下去。「就算是应邀演出也不能随便人家指定曲目啦!你是想说安可时可以完全表现自己的喜好,就随性乱选吧?」

    「不喜欢听你可以在安可前回去。反正你是花出版社的钱来听的吧?」

    「哇,小直,你听到没?听到了没?这个人竟然对听众说这种话。」

    关我什么事啊?我毫不迟疑地就逃进了厨房。

    等待水煮开的时间,我努力地试图掌握状况。为什么干烧虾仁会在我家?

    虽然他和哲朗是旧识,但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那两个人是音大的同届同学。干烧虾仁身上的大师风范和威严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老练」这个形容词,相较之下的哲朗——如果骗别人说他一直留级,现在大学还没毕业,人家恐怕真的会相信并投以怜悯的目光。

    我把两人份的咖啡端出去时,他们的谈话更加热络了。

    「明明就只会把听过的曲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再一段段回味,还在那边说什么大话。我重视的是整首曲子连贯的韵律!乐章之间的停顿时间不是用来清喉咙的。」

    「你这嚣张的罗唆指挥!你那什么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还不是抄袭福特万格勒(注:德国名指挥家)的?不是只强调结尾就是好的。小直,你听过以后也是这么想的吧?」

    就跟你说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啦!

    「对了,我也想问问你。我的布拉姆斯交响曲全集解说是你写的吧?」

    我差点把干烧虾仁面前的杯子给弄倒。为、为什么他知道这件事?

    「干嘛畏畏缩缩的啊?只要是我熟识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啊!因为我觉得很骄傲。」

    「咦咦咦咦咦咦?」

    我就这么抱着托盘蹲了下来。

    我之所以替哲朗写音乐评论或CD解说,是打算赚一点零用钱。当然,为了不让事迹败露,我还特地模仿哲朗的文章。可恶耶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啦!你的信用会因此降低吧?

    「你也是评论家,应该会有一些不同于桧川的意见吧?桧川之前就一直发表一些偏离主题的批评,认为我同时注重速度法及强弱法是多余的。」

    「我哪有有偏离主题!你动小指的时候,无名指也会一起动吧?你看,就是这种感觉。你把速度法和强弱法搞在一起了啦。小直你也说说他嘛。」

    「呃……速度法到底是什么?」

    我不过是一介高中生,写稿子的时候还得翻查堆积如山的资料。一下子劈哩啪啦地说出一长串专业词汇,我会很头痛的。

    「大概就是强弱法的节奏版吧。」哲朗说。

    「……强弱法又是什么?」

    「和声音强度里的速度法是一样的。」干烧虾仁这么回答我。谁听得懂啊!这种像是「右手就是左手的相反」之类什么也说明不了的说明,还是免了吧!

    「那个……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好像还是尤金·奥曼迪(注:奥地利指挥家兼小提琴家)指挥得比较……」

    「嗯。那种把弦调高八度音的方式我也曾尝试过一次,还满有趣的。反正也只有德国人会提出『不够德式』这种批评吧。」

    「我也会这么说喔!话说回来,好像很有趣耶,你做过那种事啊?在哪边的演奏会上搞的?波士顿?有录下来吗?没有?真可惜啊,如果出了CD我就可以批评你一顿的说。」

    很好,我成功地把话题扯开了。就在我打算逃出客厅时,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我。

    「啊,你等等。我今天会来,是因为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僵了整整两秒钟,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嗄?」声音还不自觉地变了调。

    「桧川,不好意思,你可以回避一下吗?我有些私人的话要对他说。」

    「喂,喂喂……」哲朗比我还惊慌失措。「等一下等一下,你要对小直说什么?该不会是要来提亲的吧?那可不行,小直可是代替我老婆的存在喔?」

    「哲朗你就闭嘴先出去一下嘛……」

    「知道啦,桧川你先出去一下。」

    哲朗同时被两个人嫌弃,只好抱着咖啡杯,一脸消沉地站起身来;一边用口哨吹着今夜星光灿烂,一边往厨房走去。那首歌里好像有「不想在绝望中死去」之类的句子吧……这家伙真让人觉得不舒服,每次都这样。

    不过老实说,尽管哲朗再罗唆,我也希望他不要出去。我坐在干烧虾仁面前,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会不会是真冬的事啊?我想不到什么其他的事了。

    「你啊——」干烧虾仁放下咖啡杯,开口说话了。「好像写了不少有关我的文章呢!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日本了,所以都不知道。」

    「是……」

    说起为什么我会这么常写,主要是因为哲朗很讨厌写关于姥沢千里的评论。好像是因为很多人知道他们高中、大学时代都是同学,所以觉得写起来很麻烦吧。为了不再接到跟姥沢千里有关的工作,哲朗还故意对外称他为「干烧虾仁」,以开玩笑的语气去评论他,结果好像反而更受到大家的欢迎。托他的福,撰写评论的工作就经常轮到我这里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评论过的对象面对面坐着说话,紧张得都冒冷汗了。

    「其实之前我都不太看这一类的评论。不过几天以前,有人寄了一些关于我的评论来,虽然文章后的署名都是桧川哲朗,不过对方却细心地将你写的部分和桧川写的部分区分了出来。」

    干烧虾仁提到了几篇评论及专栏的标题,的确全都是我写的。我只能直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不必那么紧张,你写得比你父亲好很多喔。」

    「死家伙,你说什么——」厨房那边传来哲朗的声音。还真是顺风耳,叫他离开根本没意义。不过我跟干烧虾仁仍然刻意忽视哲朗的存在。

    「不过,那些好像不是桧川寄给我的……难不成是你吗?」

    「咦?不不不,我不可能这么做。」

    干烧虾仁歪着头,看来他也十分意外。如果不是哲朗寄给他的,又是谁会做这种事呢?多管闲事的业界人士?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想找你谈谈,毕竟我不会在日本停留太久。」

    咦,难不成接下来要讨论音乐吗?不行不行,请你饶了我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干烧虾仁的语调突然生硬了起来。

    「评论的事有机会再说,正题其实是……关于真冬的事情。」

    啊——果然。

    「呃……上次真的很抱歉。」

    「那件事就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经过那件事之后,真冬也偶尔会和我说话了。」

    这样啊……因为真冬平常就「偶尔」才说话了,跟你说话真的算偶尔中的偶尔了吧。

    「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女儿在想些什么。不过她现在会持续去医院接受治疗,也不会跟之前一样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是想跟她谈要不要继续弹钢琴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钢琴——吗?

    真冬曾经失去的东西,如今依旧不打算触碰的东西。

    「如果真冬的手指能够康复,站在我的立场当然希望她能再以钢琴家的身分复出。毕竟那种症状绝大部分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如果她有意再弹钢琴,或许也能早日完全康复。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咦……啊……不……」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来。干烧虾仁那磐石般的脸庞浮现了恳切真挚的表情。

    「其实……我之前就曾经说过,想再次听她弹钢琴。」

    啊,说出口了。干烧虾仁差点向我靠了过来。

    「嗯,不过,真冬她——真冬同学她根本没回答我,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差点在干烧虾仁面前直接叫真冬的名字。干烧虾仁双手交叉在胸前,「呼」地叹了口气。

    「你比我好多了呢。我只要一开口,她就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这样啊……」

    多少年来纠结在心中的疙瘩,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化解吧?

    「我明明是替真冬着想才这么说的,那个孩子却没办法了解。」

    我不禁觉得,天下父母说的话还真的都一样。几乎没有父母不替自己的孩子着想,尽管如此,那些话却没办法坦率地传达给孩子。我也有这样的记忆——当我六岁时,和哲朗离婚的母亲走出家门时就说了类似的话。「跟我一起走吧!我是替你着想才这么说的。」美沙子是这么对我说的。

    哲朗就从没说过这种话,这也是我留在这个家的理由之一。

    「那个孩子告诉我的,只有那个……乐团的事而已。」

    陷入沉思的我因为干烧虾仁的话而突然抬起头来。

    「我问过她许多学校里事,跟同学处得好不好之类的。不过那孩子只说了你的事情。」

    我用力地吞了口口水。我的事?我实在没办法想像真冬跟某个人谈论我时的情景。

    「嗯,问你这种事情好像有点怪……真冬在学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咦?是什么样子啊……」

    虽然我应该知道干烧虾仁想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我和真冬……同学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好啦。在教室里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即使有聊到,也只是在聊吉他或是社团之类的事。」

    「是——这样吗?奇怪。可是你和真冬应该满熟的吧?她离家出走以后,不是就跑到你这里来了吗?」

    「嗄,咦咦?」

    我和真冬的感情看起来真的那么好吗?客观点想想,或许真是如此。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还是在离家出走的时候,你跟真冬之间……?」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嘛!」

    他的眼神认真得让人恐惧,害我吓得跳了起来躲到沙发后面。接着干烧虾仁清了清喉咙:

    「不管怎样,如果对象是你,她应该比较肯谈吧?」

    「不……绝对、没那回事。」

    我整个人窝进沙发里。其实刚才说的有一部分是谎话。我们两个一起离家出走的时候,真冬多少跟我说了一些有关钢琴、还有她父母的事。我大概是第一个听真冬倾诉这些话的人吧?

    那是真冬逃离父亲身边才有办法说出的话,所以我不能在此时此刻全部告诉她父亲。

    「这样啊……既然如此……」干烧虾仁把视线移到咖啡杯上。「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拜托你了吧。我真的很想知道真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拜托别人这种事,以一个父亲来说是很丢脸的。」

    所以为什么要拜托我啊?这是你和你女儿之间的问题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一看到干烧虾仁那副苦恼的表情,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时,厨房又传来哲朗的声音。

    「你是白痴吗?那种女儿就放着她不管,直到她自己想说话为止。就只能这样了啦!」

    干烧虾仁恶狠狠地瞪着通往厨房的出入口。

    「就跟你说要多给孩子一点空间嘛。啊,对了,嫁到我家来就好了啊,她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吧?差不多也该给哲朗找个新妈妈了……」

    「哲朗你闭嘴啦!」「桧川你不要插嘴!」

    哲朗哼了一声,接着又吹起口哨。是莫札特的假冒的女园丁——「即使被你还弃,我的心依旧不变。」讨厌死了。

    不过,我也觉得事情就跟哲朗说的一样,干烧虾仁也早就知道了吧?就算知道只能等真冬自己开口,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吧。这就是天下父母心?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不禁悄悄地看了看干烧虾仁的脸。说点什么吧?就算我说出跟哲朗一样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听。而且如果他可以忍耐到对方想跟他说话,也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也可以找藉口说是来称赞我的乐评写得很好就是了。

    ……嗯?藉口?

    「——啊!」

    听到我发出怪声,干烧虾仁抬起头来。

    「你想说什么吗?」

    「咦?啊,不,没事。」

    我挥挥手蒙混过去,握紧拳头抵着额头思考。是这么回事吗?是要我这么做的意思吗?

    感到万分迷惘的我开口了:

    「呃……我会试着再和真冬谈谈看,但可能没办法问出她在想什么。我会老实地跟她说您替他担心,或是劝她好好地跟爸爸说说话之类的。这样可以吗?」

    干烧虾仁的嘴角缓和了一点点,慢慢地点了两次头。

    「这样很好。」

    「这样吗?不过……」我润了润嘴唇。「我无法在学校跟她说,而且暑假马上就要到了。」

    「嗯?」

    「嗯,也就是说……我想,如果是在住宿集训的时候,或许会有机会可以跟她谈谈。」

    干烧虾仁毫不隐瞒地露出厌恶的神色。真冬的表情那么容易解读,应该就是还传自这个人?

    「不过那可是要住在外面耶?」住宿集训就是这样啊。「而且我不是说过你们还只是高中生吗?何况真冬的手指又不方便,精神方面也不稳定,太勉强了。」

    「所以……我也觉得继续这样强逼她不太好,而且真冬的态度或许反而会因此更加强硬。如果您准许她参加住宿集训之类的活动,也许——她会慢慢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一边偷瞄干烧虾仁僵硬的脸庞,一边慎重地拣选适当的词汇说话。因为我也想跟真冬一起去集训,而且她可是乐团好不容易找齐的成员啊。

    「为什么要搞摇滚乐团?真搞不懂。」干烧虾仁一脸不愉快地说着:「我可以理解她想暂时脱离钢琴一阵子,不过为什么要去玩电吉他呢?」

    我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拿起电吉他?我也不知道。一开始也许只是要逃离钢琴。不过,现在应该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

    「……您不喜欢摇滚乐吗?」

    问出口以后才突然觉得很丢脸。我竟然对一个能力受到全世界认可的指挥家问这种问题?不过,干烧虾仁的回答倒是相当令人意外。

    「我没有傲慢到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咦?」

    「摇滚乐或古典音乐,这些不过是唱片公司和唱片行为了让唱片架容易辨认而贴上的标签。没错吧?依照作曲家来评论音乐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你应该很了解吧?写命运交响曲的贝多芬和写田园交响曲的贝多芬,即使时期差不多,却是不一样的人。就连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期所作的曲子都是如此,数千人所创作的无数音乐就更不用说了。只凭某家公司为求方便而做的分类,就指着某个架子说喜欢不喜欢,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傲慢吗?」

    这个……或许事实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用摇滚乐一词概括的那些曲子我几乎都没听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所处的地方,是这个意思吗?

    既然如此……

    我站起来,走到音响组旁边,从堆积如山的卡式录音带之中找出一卷来。录音带的标签上只写着一个日期,「7/6」。

    是我们四个人的乐团成立的那一天。

    我把卡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后,就听到一阵混浊的噪音,其中夹杂着吉他回授声和学姊的呼吸声,接着听到千晶用鼓棒敲着倒数4拍的下一秒,我又被拉回了七月六日的那个午后。

    沉重的大鼓节拍。热气与重低音充斥在冷气效果很差的房间里,我的手指正弹奏着这股脉动。我闭上双眼,跳动在昏暗之中的铜钹反光、爵士鼓后千晶那泛着红潮的脸庞、视野左边神乐坂学姊配合着节拍甩动的黑发、以及右手边真冬那隐约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栗子色长发,都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学姊的即兴重复段彷佛划开了沙漠的沙,真冬的Stratercaster电吉他吐出的的管乐合奏便在其上与歌声相互呼应。

    曲子是齐柏林飞船的Kashmir。

    我和其他两人的开端也是这首歌,点燃我内心的一首歌。

    如果真冬也在就好了——当时的我如此恳切地祈望着,所以才为此而奋战。

    就在七月六日,我心中的祈望终于实现了。那是真冬加入民音社后首次练团,没有任何言语或其他交流,只凭这首歌就把我们全都吸了进去。真冬她应该没听过这首歌,即此如此,在学姊弹奏的前奏停顿那一瞬间,真冬就窜了进来。以一股鲜明强烈的乐音——彷佛击破了我心脏,让练习教室洒满热血。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关在房间里弹钢琴的真冬发出的声音了。尽管尖锐依旧,不过那棘刺已经不再把接近她的人赶出去,反而深深地刺进其他人内心,并在其中直接贯注了真冬的热情。

    我们四个人是一体的。就在那一刻,我和学姊四目交会了短短的一瞬间,便看穿了彼此心中都烙印着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左手和右手,终于在一起了。

    对于真冬而言,这不是一个让她逃避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喇叭上,将意识从那天笼罩着热气的房间拉回我家的客厅。

    曲子结束、录音带「啪」地一声停下来之后,我待在音响组前面,一时之间还无法动弹。因为还可以感觉到脸上带着一股热度。

    回过头一看,干烧虾仁正用手撑着额头,几乎要把半边的脸给遮起来。我叹了口气,这样还是没办法让他了解吗?总觉得同是音乐人的他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就在我战战兢兢地坐回沙发的时候,干烧虾仁依然遮着眼睛,开口对我说:

    「……那个只弹了D首、G音和A首,毫无技巧可言的低音部,是你弹的吗?」

    「咦……啊,是、是啊,您说的没错。」我就是弹得很烂,真是抱歉啊。

    「不,这么弹才是正确的吧。再加上真冬以外的另一把吉他经过特殊的调音……音韵之所以那么美妙,就是这个关系吧?」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就如干烧虾仁所说,Kashmir的吉他采用DADGAD的非正规调音方式。一听就听得出来吗?我原以为他只是个溺爱真冬的傻老爸,看来他真不愧是个名符其实的指挥家。

    这次,干烧虾仁把手放在嘴边,往音响组的方向瞧了好一会儿。我惶恐地偷偷瞧了瞧他的表情,难不成反而造成反效果了……?

    「这就是……真冬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我听到他这么喃喃自语。的确,我真的听到了。

    接着,干烧虾仁「呼」地吐了口气。

    「不过你们都还只是高中生,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喂,你们社团的社长靠得住吗?」

    「咦?啊,嗯,靠得住。」我的声调不自觉地上扬。社长就是在机场把真冬带走的人,这件事就算嘴巴裂开我也不能说。「没问题的。她这个人很靠得住,不仅很受老师们信赖,而且也很会照顾别人,和真冬的感情也不错。」

    我不假思索地掺杂了一些谎言——其实数职员办公室里的老师一点也不相信学姊。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还来不及征求学校方面的许可。住的地方也是学姊自己去找的,不过……」

    「不放心的话我也跟着去如何?我这个人既靠得住,又很会照顾人。」哲朗的声音再次从厨房传来,不过我和干烧虾仁已经完全不理他了。

    「……我知道了。没办法。」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干烧虾仁才又对我说:

    「不过,真冬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跟她说说看。」

    「好,好的。」

    我战战兢兢地握着干烧虾仁伸向我的手。安心过头的我只觉得背部好像融化了一样,跟沙发整个黏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不过,干烧虾仁接下来所说的话,又让我因为安心而松了一口的气给吞了回去。

    「——对了,你从刚才就直接叫了真冬的名字好几次,难不成你平常都这样叫她吗?你们是什么关系?」

    咦?糟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拚命地东骗西扯,好不容易才终于送走干烧虾仁。确定看到外国车的影子消失在马路尽头后,我拿出了手机,正好看到学姊的来电显示。她也刚好要打给我吗?

    『姥沢千里已经回去了吗?』

    电话的那一头,学姊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声音对我说话。

    「果然是学姊把评论文章寄给姥沢千里的?」

    我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夹杂着些许叹息。

    『嗯,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去你家。抱歉,没先通知你。』

    「不,没关系,反正事情也顺利解决了。真冬好像可以去住宿集训了。」

    我突然有点后悔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接下来是一段气氛诡异的沉默。真想亲眼看看神乐坂学姊惊讶的表情。

    『……我正在想,真该把满腔的感激化成歌曲在这里唱给你听呢!不过……就算我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能明白我的想法。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

    会想到把我的文章寄给干烧虾仁,学姊你才了不起。不过,这也是神乐坂学姊播下的种子。我大概只是偶然问发现下一步如何进行会比较顺利,此外再做出一些必要的应对措施吧。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专心作曲了。到住宿集训结束为止,我想完成六首原创曲。因为表演时间有50分钟嘛。』

    「……你说什么东西50分钟?」

    『因为要和其他两团竞演,所以要50分钟。』

    『就是乐团现场演唱嘛!日期刚刚已经决定了,就在八月四号。』

    嘟,学姊的声音消失了。就在我思考停顿的时候,手机也掉到了沙发上。现场?她刚说现场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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