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吻别

    回到地下室后,我穿过众多正在准备的工作人员之间奔向PA混音台,对正好站在一旁的弘志哥说:「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听完我的说明后,弘志哥露出了彷佛在说「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绑着头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着混音台上的录音器材问我:

    「反正只要算出声音之间相差几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还有……请尽量计算得精确一点。」

    「音源拿来,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还是完全没听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没有人会烦恼啦!」

    大叔接过我的手机后,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录了下来。

    「——哦?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居然让不认识的大叔听见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过现在也没空顾这么多了。我正要冲向出口时,手却被弘志哥抓住了。

    「喂!还没彩排你是要去哪里?还有,怎么连响子都不见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正在计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赶快出发!还得去找地图吧?」头巾大叔插嘴说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会赶在表演开始前回来!」

    我和正在组装爵士鼓的千晶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就往门口飞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里,要是知道让他知道我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蠢事上,一定又要大发雷霆了。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说不定这一切只是白费力气,折损的羽翼或许也无法再寻回;就算真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而一蹶不振。

    我飞快地飙着脚踏车,前往位于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区里最近的车站。我冲进文具店里买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图、长尺和圆规,离开时稍微瞄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傍晚五点四十分了。夏季的黄昏一点一点地吞没了时间,下一站——嗯……应该是区公所吧。怎么又是区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离家出走时的情景,当时我想出来的办法实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机,连上了区公所的网站。

    ……不对啊?我该打电话问哪个单位啊?骑着骑着我突然在铁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车,拿着手机愣了好一阵子。话说回来,我连那个傍晚五点的报时音到底该怎么称呼都不知道耶!

    快来不及了,一直在这里干着急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按下了区公所的代表号码。

    「呃,你好,我想请问一件事。关于那个……傍晚五点播放的……德弗札克的音乐……」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问法实在是糟糕透顶,应该也让区公所总务管理科的人员非常困扰吧?说什么德弗札克的音乐,谁听得懂啊?

    结果我的电话被转接到好几个处室,辗转之下终于问到了防灾科。

    『你说那个音乐啊?那叫防灾行政无线广播啦!』

    电话另一头似乎是位上了年纪的公务员。

    『万一发生地震或是火灾之类的时候,就是靠那个来紧急广播啦!固定在每天五点响起的那个也不是什么钟声,是测试广播唷!』

    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之前都不晓得……

    「唔……呃,那么……那些扩音器都装设在市内的哪些地方呢?」

    听到对方的回答时,我只觉得一颗心都快沉到脚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个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点昏倒,但还是勉强挤出话来:

    「那些地方……可以请你全都告诉我吗?」

    市内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几乎全部的公立学校,还有公园。我在路边的分隔岛上摊开市内地图,一一标出防灾科人员告诉我的扩音器设置地点;标到一半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可能的地点居然有这么多个,真不妙,好像快六点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数字估算出来了,叫我打电话告诉你。」

    「为什么叫你——」我真蠢,因为除了千晶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络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没留下联络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图旁边记下三个数字后,千晶又开口了。

    『对了,这些数字是什么啊?真的有办法找到真冬吗?都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不过……」

    我拿出圆规。的确,已经没时间了。为了集中思绪,我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继续说道:

    「不过呢,在现在的气温下,空气中的音速大约是每秒348公尺.」

    『……什么?』

    『语音信箱的留言里,真冬的声音消失之后可以听到钟声:那钟声每天下午五点整都会响一次。」

    忘了是什么时后,我曾和真冬一起听到的德弗札克——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在音速的极限之下产生的轮唱。干烧虾仁过度疼爱女儿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万分——一般的手机绝不可能那么清晰地收到市内广播的声音,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干烧虾仁买给真冬的高阶手机。

    「市内所有的扩音器会同时发出广播,这么一来,位置越远的扩音器传来的声音就会越慢,对吧?只要计算那些五点响起的钟声传来的时间晚了几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离扩音器多远的地方。从刚才那段留言里可以听到三个钟声分别隔了一小段时间传来,所以——」

    『只……只靠这点线索就能找到她吗?钟声之间的时间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应该很多地方都有扩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来就只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圆规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圈,光凭时间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数字误差之大,当然不会那么侥幸刚好出现三个圆圈重叠在某个区域。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线希望——这些圆圈和那条线的交接点。

    『……你相信她?』

    「因为她出门时带着吉他,又说她不知道要不要来找我们啊。」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松村小姐告诉我的、真冬最后一次被卫星探测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样呢?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设她离开家之后朝着Livehouse的方向直线前进。」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别无他法。

    我将手指从地图上真冬家所在之处沿着国道往北推移,GPS最后一次探测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这个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圆规画出的圈圈重叠之处,只见一条淡蓝色的带子横贯其下——是河边。

    真冬会在这里吗?如果她打算顺着路走到临近的市区,先往北直走到河边应该很合理:然后再沿着河川往东北方向前进——

    没错——不管手机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够那么清楚地听到钟声,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环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说得通了。

    我挂掉千晶的电话,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后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听出水声之类的声音,证实我的推测正确呢?无奈手机接收到的声音实在太微弱,我也只能碰运气赌赌看。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也许她走累了,停留在某个地方休息:或者还带着吉他走在从家里前往Livehouse的路途上。

    我只能如此相信。

    把地图和手机一并塞进口袋后,我踢起脚踏车的脚架准备前进。

    沿着没有人行道的狭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时被急速行驶的汽车超越。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已慢慢散开,盛夏的夕阳自晴空微微露脸之处斜射下来。那是宛如充满了鲜血般赤红、正要西沉的太阳。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现在正前方时,我早已汗流浃背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斜坡,在脚踏车道旁迎着风大口喘气。

    草皮斜坡下方是无限延伸的河道,因为天气酷热而变窄的河面已染上了远方夕照的颜色。我再次拿出地图,确认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游的地方。问题是,真的找得到吗?地图上三个圆圈重叠的地方只是个数公分大的三角型,实际上却是如此一望无际。河畔随处可见躺在草地上的人、带着狗儿散步的人和练习羽毛球的人,让我不禁兴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世界就这样消失在黄昏中,只剩下我和真冬留下来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渐渐干了,拂过颈项的风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我左手握着地图,两脚依然不停地踩着踏板。

    河岸边没有什么明显的标的物,只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属工厂。地图上的三角地带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变宽,原本沿着河边的脚踏车道也因此往旁边绕了一个大弯;左手边可以看到棒球场和足球场掠过眼前。

    当脚踏车道绕过大弯再次回到河边时,我停下了脚踏车。四周的杂草丛生,放眼望向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一阵剧烈的疲劳突然涌了上来,我只好在绿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吧?阵阵凉风漂白了我的脑袋,屁股下冰凉的草地瞬间吸走了那股驱使我行动的奇妙热气。

    只剩下不到一小时,看来是找不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宽广得近乎绝望,而我们却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羁绊的两人根本不可能重逢,只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迟疑地步步逼近。

    已经回不来了——连系着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徒然确认着语音留言的时间。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拨一次电话给真冬吧?然而我却只听到空虚的拨号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我沮丧地将脸埋在两膝之间,握着手机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着自己的手臂般数算着一声声的拨号音。

    曾经牵系着我和真冬的——

    音乐。

    音乐——我听到了。

    我慢腾腾地抬起头,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我倾听着掠过河面的风,拨开手掌中不断重复的无机质电子音,探寻那若有似无的声响。

    真的有音乐声——我的确听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闭眼倾听着吉他的声音。绵延不绝的G调开放弦就像小鸟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阴暗的眼眸。

    我听过那首歌。那是牵系住我俩的、第一首歌。

    Blackbird。

    我蹬着泥土地拔足狂奔——趁着曲音还没消失、趁着太阳还没西沉,纵身进入杂草堆中,拨开丛生的高茎一枝黄花,一路踏着其茎干追溯曲音的源头。

    走到杂草堆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河川将最后一片落日的余晖咬成碎片,静静地流走;晚风徐徐拂过我的发际。我四处张望,寻找着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渐消失,身边的一切都沉入深蓝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一抹火光掠过了我的视野边缘。

    远在上游的地方——一块因水流冲积而成的沙洲上,有一头栗子色的长发仍在最后一缕夕阳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我踢散脚边的小石子往上游飞奔而去。

    「——真冬!」

    听到我的叫声,那蹲踞在地上盯着水面的人影突然抬起头来——没错,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游的方向拉得好长好长,手里紧握的手机正响着「Blackbird」的和弦铃声。

    「……为什么?」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着疾奔过去的我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吞了吞口水,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回答:

    「……废话,当然是来找你的啊!」

    真冬那红肿的眼睛再度泛起泪光。

    「……为什么要找我呢?笨蛋!」

    我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傻眼还是该笑才好了,所以只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点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着膝猛摇头。

    「我不能去。」

    「为什么啦!」

    「因为……我、我擅自失踪,现在已经没有脸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只会让大家感到困扰吧?」

    我抬头仰望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语是无法传达的,尽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将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如果你的右手也这么说,你会怎么想?」

    「什……么?」

    「你不在我们会很困扰啦!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什么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现在……」

    「那无所谓啦!你站得起来吗?来,扶着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给架了起来。

    「手不能动就用牙齿弹!不然就给我在台上跳舞!我们可是一个乐团耶,也不想想团名是谁取的!」

    「不要擅自帮别人决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里了。「就算……就算我在场也什么都办不到啊!连吉他也不能——」

    「那点小事根本无所谓!就算现在没办法弹吉他,你还有钢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说什么啊?」

    「不能没有你啦!你还不懂吗?」

    「不懂啦!」

    真冬的眼泪随着话语散落了一地。

    「集训之前我不是和你约定过吗?我可是几乎把整个人生都赌上去了耶!所以才会说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听你的那种话。你当时也接受那个条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次我也向你保证,你来了一定就会明白。就算没办法弹吉他也无所谓,只要在舞台旁听我们演奏就好。要是这样还不懂,那我就真的随便你了,要我一辈子都负责拿帽子帮你收钱也无所谓。所以——」

    就在这时,我再度想起了麻纪老师说的话。为什么我会因为真冬不在而觉得困扰呢?原因在于我——

    「其实我……本来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参加任何社团,每天闲散地听CD度日。就是因为真冬你的出现……因为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才会去买贝斯、改造贝斯,然后不断练习。可是你却——总之就是这样,你不要消失啦!」

    因为真冬的出现,因为希望她留在我身边。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到了嘴边的话语却仍被喉咙深处炙热的呼吸给吞没了。

    然而,真冬却以不大稳的脚步靠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头来以湿润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后一直盯着我的上臂一带,以沙哑的声音说: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动吗?」

    真冬依旧将目光停在我的手臂上,但是点了点头。

    沿着脚踏车道往上游方向前进,真冬的体温就在我背后,她的双手就环绕在我腰间。脚下的踏板越来越沉重,每前进一段路夜色就更为浓厚;刚才的悸动也还没完全乎息。我不敢看现在的时间,只能紧紧握住龙头并不时看着真冬交握在腰际的双手,确认她还在我身边。

    真冬就在这里。我现在正要带她过去。

    但她也只是「在这里」而已,就像她的右手手指一样。只有形体存在于此,送出的血液无法传达,所以动弹不得。

    不能这样就算了。这样根本不算是乐团。既然如此——

    我和学姊——我们赶得上吗?

    我不知道。只知道耳边传来真冬的气息。我再次握紧因汗湿而滑开的龙头,更用力地踩起了踏板。

    抵达Livehouse「Bright」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楼办公室玻璃窗和通往地下的楼梯口亮起炫目的霓虹灯,在埋没宁静住宅区的黑暗之中特别显眼。几个人影在灯光附近徘徊,应该是等待表演开始的客人吧?我在车满为患的停车场角落停好脚踏车,这才瞄了办公事的时钟一眼。已经七点过十分了。我们没赶上,表演已经开始了吗?

    「你的脚还好吗?」

    「可、可以走。」真冬一下子就从脚踏车后座跳下砂石地。

    穿过聚集的客人之间正要下楼时,真冬又停下脚步犹豫了起来,我只好一把拉住她的手。

    「快点!」

    「可是……已经……」

    已经怎样啦!千晶还在等我们耶!因为我和她说好一定会带真冬回来。我快步冲下微暗的阶梯,楼梯转角处放着一张小桌子,工作人员正在那里卖当日票券.「啊!两位……!」一名工作人员正要叫住我们,我立刻大叫:「我们是表演的乐团!」然后拉住真冬的手继续往下跑。

    就在我推开楼梯尽头沉重的隔音门那一刻,一阵阵飞散的刺眼光芒伴随着彷佛要穿透墙壁的激烈节奏迎面扑来。

    往里踏进一步,身后的门扉立即隔绝了驻足不前的我和真冬与外界。浓密的热气之中可以看到随着节拍摇动的人群,大概有几十个人——不,一百人……或者更多?人群之后那沐浴在聚光灯和七彩灯光之下、挥洒汗水尽情舞动的正是——

    「……千晶?」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真冬嗫嚅的声音。的确,那正是千晶。飞舞的白色鼓棒宛如鞭子般划出了优美而残酷的弧线,跳跃的金色铜钹闪烁其间,在白色和金色之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千晶那张火红的脸庞。不绝洒落的侧钹Shufflebeat之下,落地鼓的律动彷佛自地心深处涌至喉咙。

    然后——

    千晶看到我了。

    不,她看的不是我。不知为何,我突然清楚地明白了——

    她看的是真冬。

    节奏突然变了。爬上急遽落差之后飞跃而下的兆拍节奏,令蠕动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真冬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也知道这是什么。He-ManWomanHater,正是真冬和千晶似乎要削去对方的身体般连续竞逐了数十分钟的那首歌。真冬握住我手臂的左手正在蠢动,她正在寻找不存在于那里的六根琴弦,彷佛在回应千晶的呼唤。

    「走吧,千晶在叫我们了。」

    我们从Livehouse墙边推开人群的后背往舞台方向前进,找到休息室的门后便滚了进去。说是休息室,其实也只是在通往紧急逃生口的走道上放了几个制物柜罢了,几个正在换衣服准备上台的男生肩并肩地挤在一块儿。一看到我出现,古河大哥二话不说就抓住我的肩膀往墙上推。

    「喂!大成!」弘志哥正要制止他,手却被他挥开了。古河大哥揪起我的衣领凑了过来,我撞到墙壁的后脑痛得不得了,总觉得他的声音也特别刺耳。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混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啦?」

    「……对不……起……」

    「跟我对不起干嘛?要道歉就去找你们家鼓手!她一直靠独奏撑到现在耶!」

    我从舞台边望向灯光无情照射下的舞台。千晶她——彷佛要断掉般不停甩动手臂,搅动着场内的空气——独自一个人。

    只有千晶一个人。

    「呃、请问……神乐坂学姊呢?」

    「我才想问你咧!那家伙跑去干嘛了啊?」

    还没到——表示学姊也没赶上吗?舞台上传来。OpenRimshot(注:鼓棒尖端敲击鼓皮时尾端同时敲击边框)刺耳的音色,落地鼓的下降音逐渐收拢,结束的鼓点淹没在台下的欢呼声中。千晶以手指旋转鼓棒回应台下的欢呼,同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好像脖子上系着看不到的线般不自然地走到舞台边,突然倒在我的怀里。

    「……小直,好——慢——喔——」

    「……抱歉……」

    「而且我还有很多话想骂真冬!」尽管软趴趴地靠在我胸口,千晶还是直瞪着真冬。真冬缩到一旁,拿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

    「总之先让我喝一口水吧!」

    千晶接过弘志哥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干掉一整瓶。明明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去,她却急着回到舞台。

    「你想怎样啊!」

    「得想办法撑到学姊回来啊!」

    「可以放弃了啦!」古河大哥在我身后丢下这句话。「光靠爵士鼓独奏热场撑到现在,你已经尽力了。」

    「我不要!」千晶立刻拒绝。「真冬也快去准备啦,学姊一定会赶回来的。」

    我摇了摇头。千晶不知道我拜托学姊的事有多强人所难,而真冬则低下了头,一直盯着自己的右手。

    「算了,我明白了。我自己回舞台!真冬是大笨蛋!」

    「喂!千晶!」

    我追着千晶跑上了舞台,台下的欢呼声浪立刻从旁边袭来。看了看舞台下方,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因强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脸孔的人海。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千晶她……一直独自在这样的地方奋战吗?

    隐约感觉到弘志哥还是谁在背后大叫着什么,但一切都太迟了。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的一百数十人,他们的血管里已经被千晶注满了麻药;就在我前进的方向——舞台上面对观众的右前方,AriaProll贝斯正站在琴架上等着我。

    回不去了。我的血管里也被注入了某种物质,感觉好热。握住贝斯琴颈的那一刻,只觉得有股电流通过般的甜蜜袭来。明明紧张到两腿发抖,脑袋却异常清醒。该怎么办呢?学姊还没赶到,真冬也还僵在我身后……要是她们其中一个也在台上就好了。只靠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光是把真冬带来这里就已经让我筋疲力竭了。

    「……小直,等等……对不起……」

    千晶从双大鼓之间探出头,以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我的脚好像没力了,大概是刚才用力过猛了吧……等我一下,现在这样没办法踩大鼓。啊哈哈,真伤脑筋啊!」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看着千晶捶着大腿,背后观众的喧嚣中开始出现嘘声。

    「抱歉,我还得再休息一下。」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千晶一个人在舞台上奋战,那我呢?我也可以照办吗?但我办不到。我只能背着贝斯——却背对观众动弹不得。因为这种场面本来就不是独自一人可以面对的。我望向舞台旁边,蹲在墙边的真冬露出沉痛的表情凝视着我,古河大哥和弘志哥在她后面不知在谈些什么,最后弘志哥似乎放弃了,举起双手摇了摇头,最后两人分别拿起了自己的吉他盒——

    啊——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吗?

    好不容易才把真冬带来这里,结果什么都太迟了。我发现的时候、跑出去的时候、寻找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这时——

    Livehouse里的气氛变了。

    我的耳朵确实接收到那种变化——微微的一阵风,还有一股力量支撑住快蹲下去的我。

    再次振作起来回过头面对观众,高高低低的蠢动人墙之后,敞开的隔音门映入我的眼帘。站在那里的人影有一头编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就像鸟儿的尾翼般翻飞在宣泄而出的的热气中。

    靠近门口的几个客人发现了什么而回过头,只看见那个人影大大地摆动手臂,抛出了某样东西。我勉强接住那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光芒笔直越过人海的东西,塑胶摩擦发出的尖锐声响透过麦克风传了出去,人海瞬间平静无波,一阵寂静随之降临。

    「……那是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谁?」

    「咦?什么?」

    小小的涟漪此起彼落地传来,我却只是盯着手里的那个东西——录音带的标签上清楚地写着曲名。

    原来如此,是这首歌啊!

    感觉就像——学姊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了。

    「……学姊?」千晶发出细细的呢喃。我把录音带喂进挂在麦克风下、属于真冬的录放音机,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台下的欢呼声再度响起。人墙自动裂成两半,那个人居然就从舞台正前方堂堂越过七彩灯光登上了舞台。

    神乐坂学姊一一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接着露出微笑。

    就在这时,钢琴的旋律响了起来。

    转动的录放音机吐出澄透的钢琴和音,低着头的麦克风温柔地将它拾了起来。就连我都立刻明白了,真冬应该也懂的。

    即使在神乐坂学姊的手中切成了一拍一拍的片段,又重新取样拼凑成另一首歌,还是马上就能听出来——那是真冬的琴声。

    学姊背对观众,任由钢琴旋律在后颈间流动,同时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告诉大家——

    「因为我们的团员——还没全部到齐。」

    千晶歪头不解,而真冬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学姊。

    的确,feketerigo的团员还没到齐。因为真冬虽然来了——心却并不在这里。

    所以——

    「所以就和平常一样,在全员到齐之前先来首老鹰合唱团的歌热身吧!」

    看到千晶的眼眸再度恢复神采,学姊转过身来握住了麦克风:在真冬清脆的钢琴声中,我轻轻地埋入了贝斯的和弦。

    接着,学姊的歌声加了进来——

    Thelastresort

    那是只带着自己的身体和性命远渡重洋而来的旅人,沙哑的歌声。

    Thelastresort是老鹰合唱团收录在HotelCalifornia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也是献给家园遭到掠夺、玷污且毁灭的美洲原住民的安魂曲。是一首静静交织而成的悲伤歌曲。现在承载这首歌的钢琴旋律,其实是从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摘录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得出来呢?

    恐怕只有我们几个听得出来吧。E大调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作品——贝多芬以德文写着「满怀深情地歌咏」的终乐章变奏曲。

    学姊到底有多少时间,居然可以做到这样?从真冬的演奏CD中撷取音源,在不改变节拍的情况下拼接在一起,变成老鹰合唱团的歌。我的确是这么拜托她的。光用嘴巴说说是很容易,但这个人竟然真的帮我做到了。

    所以现在真冬才会在这里。

    虽然那只是挂在麦克风架上的破烂小机器吐出的、音符和音符的连接组合,我、千晶和学姊却都在那里找到了真冬。

    真冬应该也找到了吧?找到她在我们心中所在的位置。她什么都没有演奏,只是站在远处聆听,应该更能清楚地明白——明白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

    进入第二段副歌时,刚硬的钹声渐渐淡入,千晶的鼓声随之跟进。静静摇晃的观众席这时已像是颜色有如真冬眼眸的大海,而真冬的琴音正笔直地朝那片大海前进:第四变奏的六连音荡漾在波浪之上。歌唱部分告一段落时,学姊拿起她的LesPaul吉他,一阵很长很长的吉他与钢琴的颤音交错缠绵,进入了第六变奏。

    然而,我的脚步却在那里停住了。

    真冬的钢琴旋律即将结束,TheLastResort却还没完。转进G大调之后,印地安人的安魂曲就要成为我们的哀歌了——

    我忍不住祈祷了起来。终于,真冬的琴声中断了,只剩下学姊那模仿海鸟鸣叫的吉他琴音和我的贝斯旋律。真冬不见了。我们的声音突然开了一个名为空虚的洞。

    学姊这时的歌声,听起来也像是祈祷——满是永无止境的希望,让流血有正当的理由。以命运之名,以上帝之名。无可奈何的、残酷的歌词。于是大家都离开了——学姊的歌声无虚地回荡在空间里。

    然而——

    忽然建——我发现了,有某个人在那里。在学姊的吉他旋律另一侧、千晶缓慢划进的节奏之上,就在我的身边。那个声音太过自然,彷佛自我的贝斯旋律上分枝、向天空无限延伸,温柔地包覆学姊的LeSPaul琴音。我一边对着麦克风唱出叹息般的合声,一边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舞台的另一侧。

    学姊的高眺剪影之后隐约可见金色的光芒,那是沐浴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的栗子色发梢。

    一瞬之间,我还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毕竟我的耳朵常会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但幸好那并不是幻觉。学姊唱出了最后的祈祷词,那是对夺走别人家园的人、家园被夺走的人传达同等空虚无奈的歌。

    ——他们称那里为乐园

    我不明白为什么——

    ——若你说什么地方是乐园

    就和它吻别吧——

    学姊悠扬的歌声仿佛被吸进了黑暗里,只剩下吉他琴音绵延不绝;一把吉他的旋律带出歌曲的余韵,另一把则飞向了遥远的高空。

    我再次望向舞台另一侧,真的不是幻觉——真冬在那里,白皙纤细到有如虚幻的右手正挑拨着Stratecaster吉他的琴弦。她身后的铜钹跃动,观众席的海面也随之破裂,带来一阵欢声雷动。

    之后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光是真冬和学姊两人缠斗扭打般的吉他独奏大概就持续了五分钟,要是我不停下来,这些人可是会没完没了。TheLastResort结束后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而且台下的观众又开始踏步催促了。

    我们在台上几乎没有交谈,因为每分每秒都是那么可贵。两个月以来累积的点点滴滴在三十多分钟里一口气洒下舞台,也许有人会因此溺毙吧。

    一直站在台上消化完所有曲目后,满身大汗的我们终于被浓密的欢呼漩涡推下舞台。千晶真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幸好学姊即时抱住她才没有跌倒。

    弘志哥和团员、还有另一个欧吉桑乐团的团员们全都面带笑容,唯一一个摆着臭脸的人当然就是古河大哥。然而这个唯一的臭脸却开口了:

    「喂!你们几个明明只是唱开场的,可是已经有人在喊安可啦!」

    他一脸不情愿地指了指舞台——真的耶!拍手和踏地的声音整齐地传来,有如地鸣般的声音。我已经打算就这样沉浸在令人欣慰的疲劳里了,只能勉强挤出抱歉的笑容回答他:

    「呃……可是时间有限……」

    「少罗嗦啦!快点给我滚上台,不然大楼要塌了!」

    古河大哥从后面踹了我一下,工作人员似乎也没有要撤换舞台器材的迹象,还一直看着我们——看来已经是非上不可了。

    我不经意地瞥了学姊一眼,她正让疲惫至极的千晶坐在自己腿上,还对着我说出这种话:

    「不让相原同志休息一下看来是不行了,就由你们两个上台吧!」

    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是指——

    我看了看真冬,她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潮,眼里映着盛夏天空般的颜色。

    「你看,这是我们的团名嘛!」

    学姊拍了拍穿着T恤的千晶胸口,那里印着feketerigo上的标志。

    「所以安可曲当然只有那首歌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真冬已经点头明白了。她毫不犹豫地走上舞台,整齐划一的鼓掌和踏地声再次化为细碎的掌声。看着真冬一点也不害怕地背起吉他,我才想到——虽然领域不同,但这家伙本来就是专业的音乐家,早就习惯上台表演这种事了。

    问题是我做不到。就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真冬只是瞥了我一眼,接着就光凭拇指和食指拨奏起那首歌——Blackbird。

    这么一来,我不上台也不行了。

    聚光灯和真冬的脸庞都是那么耀眼,让我无心注意自己究竟唱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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