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生命本充满色彩。

    雪国的女人,自古便盈满激情。

    千变万化的曼妙剑舞,

    流动的血液是火。

    比果实更红艳的嘴唇,最适合以舌舔舐。

    那是会将深爱的男人蚕食入伏的激情一族。

    人人将她们视为蛮族加以蔑视,深感畏惧。

    ——其名曰“雪螳螂”。

    序白色绝望

    这片大地染满绝望的白色。

    从天而降的并非雪花,而是如玻璃碎片般强袭刺骨的冰风暴。还来不及落地,已被狂风吹散,时而从地表刮至半空中。

    这片土地在安鲁斯巴特山脉中,也算是极其寒峻的冰冻山野。其间,有个少年正拖着沉重的蹒跚步伐前进。他身上只有几件破烂的御寒衣物,看起来就像裹着几层毛毯。从磨出破洞的手套前端露出的指尖不止是冷到发红,早已冰冻成黑紫色了。

    虚茫空泛的眼,茫茫然仰望着无边无际仅透出微光的穹苍。这里真是片白色的地狱啊,少年心想。只有微乎其微的幽光映出这片苍白大地,就算入夜,触目所及仍是一片死白,那样的白也等同于黑暗吧。

    少年就像这座山脉的土地般,为世代承继的漫长征战感到疲惫不堪。

    一道强风袭来,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屈膝倒卧在冰寒如剑山的土地上。脑子已然昏沉,视线更是模糊,自己大概不行了吧。真想就这么沉沉睡去。恍惚之中,少年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他想呼唤,但母亲的名字与父亲的声音早就斑驳褪色,不复记忆了。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手中的利刃对准了自己。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一抹淡淡香气还残留在衣服上。记忆中,那是曾被谁紧紧拥抱所沾染的。可就连那抹最贴近自己的香气,如今也已毫无意义。

    烙印在两边脸皮上的溃烂伤口仍泛着灼烫的痛楚,不管是睁开眼或阖上,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耳边交错的风声仿如细哑的笛音,其中还交杂着动物奔跑的蹄声。这究竟是幻听或是什么,少年已无力分辨。

    那是踏在冰地上所发出的独特声响。是野兽跑来了吧?反正也无所谓了。若说生是地狱,死也是地狱,那么少年只想早一刻得到安宁。

    视野前端,出现一双小小的防寒靴。那一瞬间,在身边呼啸的冰雪风暴仿佛都停止了,但袭上身的冰冷空气却变得更加鲜明。

    “还活着吗?”

    教人惊讶的是,传进耳中的竟是个少女的声音。不管装得再怎么凛然高傲,仍掩不住因寒冷而颤抖的柔润童音。

    少年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而传入耳中的声音又有什么作用,他的手腕非常轻微,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

    混沌的视线除了那茶色的靴子前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如金属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想阖上,阻碍少年的视野。

    “把脸抬起来。”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充满威迫。但听在少年耳中,仍像是昏沉模糊的钟声——好想睡。连意识都逐渐染上雪白的色调。

    “你听不见吗?我叫你把头抬起来!”

    突然之间,一双小小的手扯住少年的襟口,硬是将他的上半身从雪地上扯了起来。少年仰首,原本紧闭的双眼也微微开了条细缝。

    “只要再往前走一百步,你就能获救了。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继续向前头!”

    那是比少年更加稚嫩的,少女独有的温润声线。

    空茫范白的视野中,只见她那赤红的唇色。还有细腻柔美的下颚曲线。

    少女应该是从停在她身后那台雪地马车里走下来的吧。那台雪地马车似乎刚从部落出发没多久,少女应该不可能独自搭乘,而且她好像也不打算让少年搭便车。

    身在苦痛之中,是绝不会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可是眼前的少女,却用她小小的手揪扯少年的襟口,用力揪扯着,而后丢下那强而有力的话语。

    “站起来,继续活下去。”

    比铃声更锐利,像是经过冶炼研磨的刀剑互相攻击打斗——所发出的声音。

    但少年已经闭上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微微嚅动着嘴唇吐出回答:

    “——我不要。”

    够了,我不要了——少年嗫嚅着。

    “让我睡吧。”

    我只想得到安宁。饥寒交迫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活着实在太苦了。

    我只想轻松一点。

    感觉到少女似乎愤恨地咬了咬下唇。因少年的答复而焦躁不悦,终于放弃似的松开揪扯着少年衣襟的小手。失去支撑的脸颊撞到地面,才刚感觉到疼痛,下一秒又忽然被拉起身,如死兽毛发的灰发被用力扯了起来。

    于是这一次,少年总算看见了少女的双眼。

    近在眼前的那双眼,深沉地燃烧着。

    少年想,她眼底有簇苍蓝色的火焰呢。正当他胡思乱想的当口——

    嘴唇却被啮咬似的狠狠掠夺了。被少女赤红、熨着热意的唇。

    感觉像是吞下了液态的火焰,喉头烧了起来。他难以克制地把双手撑在雪地上激烈咳嗽。冰冷的手指难受地挖着灼烫的喉间。

    滴落在雪白大地上的,是他的唾液和茶色液体。少年马上就知道——那是经过酿造的酒精。少年曾尝过这个味道。喝酒,是能让身体变得温暖的方法之一,除了以口哺的酒液之外,雪地上还混杂了几滴不同颜色的斑点。

    鲜红的血液,是生命的颜色。

    身体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依然活着的证明。

    少年紧咬着唇,感受如生锈铁块的赤红腥味,总算得以聚焦的双眼由下往上望向眼前的少女。潜藏在溃疡眼皮底下的,是少年墨黑的瞳孔。

    浓郁得几乎麻痹身心的酒液从果实般甜美的唇瓣间流进自己口中。这个时候,少年并不认为啮咬自己唇角的少女有哪里异于常人。

    (雪螳螂……)

    就算是群居在安鲁斯巴特山脉里的部落之中,也是势力最强大的一族。菲尔毕耶的女人有另一个称号——会将心爱的男人拆食入腹,盈满激情的女人们遭到世俗畏惧,被称为“雪螳螂”。

    眼前这个小小的雪螳螂少女褪去外衣,任美丽的银发随风飞扬,缓缓开口道。

    “睁开眼,起而动。这等灼热便是生命,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执握长剑活下去吧,我们是高傲的雪螳螂。绝望也无法冻结我们炙热的血液。”

    这不过是仪式中的祝祷。当菲尔毕耶的子民们出发征战前,由族长朗诵,让战士带上战场的赠言。从尚且年幼的少女口中逸出这般言辞未免太不合宜,但明明是早该听腻的祝祷语句,却仿佛是为了从少女口中悠缓念出而存在的一席箴言。

    “别让绝望冻结了你的血液。”

    少女的舌尖,描绘似的轻轻划过少年的嘴唇。

    像极了正在舔舐少年的鲜血。明明是个稚嫩的少女,这般举动未免太过鲜明激烈。

    烈酒入腹,少年不懂涌上胸臆的热潮与高昂的情感是怎么回事。那是他打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

    只是强烈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鲜血滋味。

    尚未意识到之前,伸出的手已经什么都抓不到了。

    “我是安尔蒂西亚。”

    代替那只拯救自己的手,少女留下了她的名字。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当绝望冻结了你的血液时,请想想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令你憎恨入骨的名字。如果你缺乏生存下去的意义,就把我当成仇人,随时来夺走我的命吧。”

    抬起头,站起身,昂首阔步向前走。

    少女说,你随时都能来夺走我的命。

    “可是,我也不会轻易死在你的剑下。如果你想夺走我的体温、我的生命,就努力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吧。不准再在我面前露出这种丢脸的模样。”

    如果你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会给你的——她笑着这么说。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我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所以,就由你来记住我。”

    看着返回雪地马车上的女孩背影,少年心里头一次冒出如此强烈的焦躁情绪。磨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膝,也不管地面上结成一块块的冰晶磨破了肌肤,他颤抖着缓缓站起身。

    这时候的他,就像只出生的野兽之子。

    紧紧咬住嘴唇,血腥味再度扩散开来。而这也是他与她的初吻滋味。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

    这个名字灼烫了他的心,少年为了活下去,又往前踏出一步。

    安鲁斯巴特历三百四十七年。

    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年光阴,冰血战争终于在这一年停战。

    第一章蛮族的战歌

    栖息在安鲁斯巴特山脉里的居民皆是古老的民族。在被冰雪覆盖的山野间,能用来聚落居住的土地并不算多。但在这块有限的土地上,仍群居着几个拥有各自独特文化的民族。也许是为了捱过极为冰寒困苦的恶劣环境,他们的脾性多半也偏向粗暴凶猛之流。

    发生斗争时,原本拿来狩猎野兽的刀剑,也会不假思索地拿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仿佛想确认眼前的人不过是头野兽。

    随着时光与季节更迭循环,当这片山脉被冰雪轻轻覆上一层薄纱之际,山野的某处,有两个民族也拿起刀剑互相攻击。

    “不准退缩!就连往后退一步都不允许!”

    在狂猛吹刮的寒风之中,站在最前端发号施令的是其中一族的族长。

    两族的斗争始于私怨,随着冬季到来却演变成一场赌上性命的殊死战。不管哪个部族的人口都寥寥可数,但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无谓的战事。

    虽无大雪纷飞的场景,但这片冰冻的土地仍被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堆积覆盖着。

    参与战事的人们身上穿着皮革制成的护身道具,手里紧握钢铁刀剑。

    若呼啸的狂风能平息他们亢奋的情绪该有多好,可惜今日纷飞落下的并不是连绵冰雪,而是以木头和钢铁所制成的箭矢。

    无力颓倒在地的身躯,散落在山野间的鲜红血液。

    当赤红的血沾染了白雪,白色的天使或许会再度从天而降吧。

    但当春天临访到来时,这片山野依旧被玷污着。

    死亡不过是虚茫与沉默。沸腾的鲜血是依然活着的证明,战斗让他们深感兴奋。每个手持刀剑投身其中的家伙皆已忘我,这或许也算是某种幸福吧。

    两族族长兵戎相对,就在两人都赌上性命誓言取胜的当口——

    怱而传来足以平息动乱的高昂声响。

    那是拍打在紧绷兽皮上的音乐。在这片战场上,出现了穿着不同于两族装束的一群战士。

    “来者何人——!”

    闯入战地的战士们动作轻巧熟练的令人为之惊叹。不愿让这场杀戮继续进行般,两族的武器被一一击落,掉在雪地上。

    朦胧的视线,看不见属于他们的部族徽章。

    可就算如此,依然能清楚知道这群战士正是把自己当作猎物没错。因为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对刀剑。

    一名战士从后头跃出。

    没有一丝犹豫,径直朝向仍相互砍杀的两族族长走去,那是个体型纤细、四肢修长、用面具遮掩住睑上所有表情的战士。

    而他的双手中,也执握着与其他战士相同的大型弯刀。

    “菲尔毕耶……!”

    不知是谁叫出这几个字,叫出属于那群战士的名字。

    在这座山脉中,拥有悠长历史的战族之名。

    双手都能自由操控刀剑的蛮族。关于他们的事迹——正确说来,是关于她们的事迹,在这片山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专门用来行走于雪地间的防寒靴,还有足以斩断狂风的驭剑才能。

    菲尔毕耶的战士以优雅如舞步的动作弹开了两族族长的刀刃。那样的动作实在太优美眩人,教在场的男人全不禁怯步。

    以此为暗号般,有个女人站在丘陵上向下俯视这片战场。那是个穿着美丽服饰的年轻女子,就算好几层布料的连帽斗篷遮掩了她的容貌,但那随风飘曳的银发和一用力就能折断的纤细颈项,彷佛都散发出同样美丽醉人的幽香。

    在她身旁有个男人缩起了原本就瘦弱的脊背,目不交睫地凝视着战场。他身上的衣物和头发都是一片灰白,几乎要隐没在这片白花花的雪地中。

    从她身旁傅出的高昂鼓声,就像在咏唱着菲尔毕耶一族的战歌。

    “镇定下来——”

    从女人口中吐出的字句绝不算大声,却足以激烈震动冻结的空气。

    谁会不认得她?

    她可是蛮族菲尔毕耶的美丽女族长呢。

    “把刀剑放回地上!这片山野不该再染上无谓的鲜血。我愿以菲尔毕耶之剑为筹码,介入这场战事从中调停。就将这场争战,暂时搁置在安鲁斯巴特的雪螳螂·菲尔毕耶这里吧——!”

    菲尔毕耶一族在这座山脉中拥有极强大的力量。也许是过去曾投身在那场漫长战争中的关系,自从十多年前拟定协议开始,她们就致力于维系各个部族间的和平,菲尔毕耶也不再对其他部族兵戎相向。不过他们身为蛮族的名号与势力并没有因此衰退,看在正彼此对峙的两族人民眼中,他们依然是高傲且教人畏惧的存在。

    但其中一方的族长紧咬下唇,再度执起落地的剑。

    对方虽是蛮族,却比自己的女儿还年轻。她手上甚至连把剑也没有,仅仅是虚张声势罢了。雪螳螂也不过是经由夸饰所得来的虚名。

    “放箭——!”

    族长的叫声让后方怯懦不安的士兵回过神,急忙搭弓射出锐利的箭矢。

    狙击的目标是菲尔毕耶——那个站在丘陵上的女族长。就算突然改变攻击的目标也没有人在乎。

    其他人也跟着挥动刀剑,往身旁的菲尔毕耶战士们展开攻击。

    “一个手中连把剑都没有的小姑娘,居然想要我乖乖听话!少作梦了——”

    那个戴着面具的战士依然优雅地挡下伤人不眨眼的刀剑,再补上一刀砍向对方的大腿。

    痛苦地屈身倒地之际,戴着面具的战士已然逼近眼前。

    “——你说剑怎么了?”

    战士口中逸出低喃。那声音未免太深沉、太冰冷,而且也太过……优美,令族长不由得瞠目。

    视线彼端,是那个伫立在山丘上的女人姿影。瞄准她的箭矢,全被身型佝偻、守在她身旁的男人一一挥落挡下。与苍白着脸孔伫足在山丘上的女孩形成对比,眼前看不清脸孔的战士伸手摘下覆住自己的面具。

    战士是个女人。

    这并不是多令人惊奇的大事。

    远道而来的过客或许会为此感到惊愕,但身为菲尔毕耶的子民,就算是女儿身也经常得持剑作战。尽管男人的力气略胜一筹,女战士的激情却能斩断各种不怀好意的诅咒。

    女人舞刀弄剑并不是什么奇闻异事,教族长震惊错愕的绝非这种小事。

    族长之所以惊愕,是因为他看见从面具之间泄出一缕如银丝的美丽长发。

    “如果靠刀剑才能令你心服口服,我就站在这里和你斗到你满意为止。”

    那是双泛着淡淡蓝光的瞳眸。

    嘴唇是明艳动人的鲜红。

    “雪地里的……螳螂……”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没错,我就是菲尔毕耶的族长。”

    与站在丘陵上的女孩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手持弯刀的战士淡漠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名叫安尔蒂西亚——还有什么异议吗?”

    当这片山野被积雪包覆,漫长且疾苦的季节到来时,生活在此的人们能享受的娱乐并不多。但在暴风雪稍缓,循着云层流动的短暂休憩时刻,菲尔毕耶的部落总会响起剑戟相交的清脆声响。

    以皮革敲响树干,菲尔毕耶子民嘴里纷纷咏唱这属于我族的战歌。

    ——站起身,菲尔毕耶的战士。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菲尔毕耶部落的中心,人们围出一圈空地,空地上有两名手持武器的男人互相对峙着。

    忽然一阵欢声雷动,胜者高举手中的刀剑。败者则倒在雪地上拖着身躯爬行,看来他的伤势不轻。失败者的嘴角因苦涩而扭曲,但那货真价实是抹笑容。

    这并不是睹上性命的残杀之战。对他们而言,对战是最大的娱乐。

    这场对战也是单纯的以胜负作为区分。当一方不支倒地后,另一个人就赢得了胜利。

    围观的群众还兴致勃勃等着下一个挑战者上前,但当其中一人发现从远方归来的一队人马时,立刻大喊出声:

    “是安尔蒂西亚大人……!”

    在场者无不立刻回头张望,一台奢华的雪地马车随即映入众人眼底。认出那台马车,人们又爆出更欢欣的叫声鼓动:

    “安尔蒂西亚大人!”

    只要是菲尔毕耶的子民,任谁都知道那台雪地马车的所有者。那是菲尔毕耶一族之首,族长的专用马车。一旁跟着菲尔毕耶的精锐部队,穿越明亮得几乎刺目的纯白雪地。

    “安尔蒂西亚大人去打仗了吗?跟靡俄迪?!”

    管不住冲动的年轻人开口发问,一旁随即有人摇头回答他的问题。

    “是鞑靼尔和沃鲁裘的小纠纷,族长是去调停的。”

    “调停?那种私斗也不算什么吧?族长有必要管那种小事吗?”

    如果有人想打架,那就任他们去打到死啊——这的确很像战地子民会有的思考模式。

    年长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从满是岁月裂痕的唇缝间溢出的呼吸微带抑郁。

    “哪能任他们继续斗争下去呢。”

    缓慢行进的雪地马车突然从里头打开车门,便见到一个男人滚落似的从车上跳了下来。那是个任色泽污浊的灰发生长而不加修饰,屈着背的佝偻男人。

    “……那个是……”

    出声的并非菲尔毕耶的族人,而是横越了大片山脉行经此处的外地战士。正在旅途中的战士不晓得说了什么,只见站在他身旁的菲尔毕耶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旅人哪,算你运气好。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现在出现的那个就是安尔蒂西亚大人喔,她是我们的族长,是个貌似天仙的大美人呢。”

    菲尔毕耶的人民主义的不是刚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男人,好几双视线仍紧盯着马车里头。旅行中的男人也被挑起了兴趣,跟着睁大眼王马车里头窥探。

    “是个女人啊?”

    前一刻还在为菲尔毕耶的勇士们赞叹不已的男人,不禁感到意外。

    菲尔毕耶的人们却毫不踌躇地用力颔首。

    “是啊,我们的族长是个女人。她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族长也是位杰出的人材,可惜被传染病给拖垮了。安尔蒂西亚大人年纪虽小,但在前任族长的妹妹帮忙下,现在也能独当一面带领我们菲尔毕耶了。跟她的父亲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被一个女人带领?”

    旅人下意识地低喃出心底的疑问,但菲尔毕耶的子民只是露出明亮的笑意。

    “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安尔蒂西亚大人,才会这么说的。”

    安尔蒂西亚大人真的很了不起呢——人们如此赞叹,却仍露出淡淡的苦涩忧愁。像是不知该如何接续这个话题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可是,安尔蒂西亚大人……”

    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其中一个男人吐出夹杂着苦闷叹息的低语:

    “她真的要为了部族间的和平,将自己下嫁给那个疯狂的靡俄迪吗……”

    结束调停的任务后,在返回菲尔毕耶部落的雪地马车中,确实可以见到安尔蒂西亚族长的身影。

    将身子倚靠在马车座椅上的族长,整颗头依然被好几层厚重的连帽斗篷覆盖住。从小小的雪地马车窗口望向部落那头,此刻她已经取下遮掩容貌的面具,银色长发松松的绑成一条麻花辫垂在颈边。

    坐在安尔蒂西亚身旁的,是一名看似严肃的贴身侍女。她有着与菲尔毕耶族长相同的发色、同样白皙无瑕的肌肤,一丝不苟盘起的发型和表情虽然沉稳自持,但侍女仍正准备从少女褪变成女人,正值青春年华的美丽肌肤吹弹可破。

    “太好了……看来这台马车应该能撑到回家吧。”

    侍女仰望远方的天空喃喃道。虽说隆冬未至,但若遇上暴风雪,光凭她们也束手无策。

    “已经看得见部落的房舍屋檐了。能比预定花费的时间提早两天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颔首说出的这段话,不知为何显得尖锐。些许沉默过后,族长沉声回道:

    “……都是托了大家的福。”

    “不。”

    这样的答复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侍女连忙转过头。

    “不,都是多亏了陛下那了不起的奇袭策略啊。”

    刻意加重语气,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尊敬。就连“陛下”这种与古老民族·菲尔毕耶有些格格不入的名词,从侍女口中说出来更彰显出她坚定不移的信念。

    除了不加隐蔽的敬意之外,还有不着痕迹的亲昵。

    菲尔毕耶的族长没有回话。

    侍女终于放弃似的微微垂下眉角,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信任陛下的能力。可是,那样的做法确实也让我很不好受就是了。”

    让替身站在远方,自己却身先士卒、一脚踏进危险的战地之中。这么做确实是致胜关键,但并不能说是万全的做法。

    安尔蒂西亚轻叹一声,解下罩住自己的连帽斗篷,甩了甩头。

    在从窗口洒落的强光反照下,映得她的银发与侧脸都闪动着灿灿光辉。

    略施薄粉的淡淡妆容,让她细致的肌肤和如陶瓷般冷硬的表情多添了一分凄迷的美感。

    而那双令见者无不深植脑海,藏在长长银色睫羽底下的瞳眸,是燃烧如焰的苍蓝色。

    “对不起,结果反而让露遇上危险了。”

    从红艳的唇瓣间逸出的语气是低沉的,风平浪静般的平静。

    “这算什么……”

    在颠簸摇晃的马车中促膝靠近,名叫露的侍女窥视着主人安尔蒂西亚的脸孔笑道:

    “曝露在危险之中,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啊。”

    嗫嚅般低哑的语气,与安尔蒂西亚实在太过相似。不只是音色,仔细想想就连发色和瞳孔的颜色、乃至于脸形轮廓,她们两人真的十分相像。

    安尔蒂西亚与露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无论是肌肤、发色,瞳孔色素偏淡等等,这些都是众居在山野中的菲尔毕耶一族所演化出的特征。因为同是菲尔毕耶人,就算在好几代前曾经有过血缘交融也不足为奇,不过至少近代并没有亲戚关系。所以这等相似,并不能称为偶然。露从小就被教育着该怎么与安尔蒂西亚变得更相像。

    因为露是菲尔毕耶的族长——安尔蒂西亚专属的影武者。

    为了成为安尔蒂西亚的替身,为了替她挡下所有危险,从小她就被带进大宅院里与安尔蒂西亚一起生活。因为她没有父母,“露”这个名字是安尔蒂西亚替她取的。从孩提时代开始,她们就接受同样的教育一起长大成人。

    并非历代族长都有一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影武者。上一代族长所拥有的替身,就是性别与体格与他截然不同的亲妹妹。

    安尔蒂西亚会有一个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影武者,当然有不为人道的原因。就算身旁有贴身侍卫保护,她自己也拥有同样出类拔萃的剑术,却还是得有个能在公务上替自己分忧接劳的助手才行。

    虽说极其相似,但只要两个人凑在一起,还是能看出两人之间明显的不同。

    “话说回来……”

    说话的同时,露也移坐到安尔蒂西亚身边,微微笑着。

    她的笑容,温暖得就像阳光洒落。

    那样的天真无邪,就是露与安尔蒂西亚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会遭遇危险,还不是因为有个笨护卫,一双眼只顾着注意陛下的关系!”

    边说边抬起套着防寒靴的腿,重重向下一蹬。

    她所瞄准的,就是刚才话里所说的“笨护卫”的一双脚。没有半点声息,在马车一隅,有个如冬眠中的棕熊般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没有一丝光泽的纠结灰发完全遮掩住他的双眼,明明待在马车里,他仍刻意将连帽斗篷压低,看起来就像个与世隔绝的隐士。说得再苛薄一点,他看起来就像个乞丐,但露往下踏的脚却踩了个空。熊一般的黑影,以不起眼却极其迅速的动作躲过露的攻击。

    露的睑上明头透露出不悦。

    “……可恶的多兹加,居然还敢躲。”

    缩回角落的人影没有半点回应。

    男人的名字叫多兹加。

    他是个男人,但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什么。蜷缩着身子的他看起来像个龙钟老人。可是光凭刚才迅捷如狡兔的动作,感觉又相当年轻。

    菲尔毕耶中没有半个人知道他到底几岁了,也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长大成人的。

    他自称是菲尔毕耶的子民,不过这点也无从确认。

    当族长安尔蒂西亚破例擢升他为自己的贴身侍卫时,菲尔毕耶的战士们无不大力反弹。

    时至如今,依然有许多人为此感到不满。

    像露这种还会跟他说话的人实属少见。菲尔毕耶的人们全将被擢升为族长贴身侍卫的他当作空气视而不见,而他也让自己如同空气般沉默地不多加言语。

    他就像个存在烕薄弱的背影紧跟在安尔蒂西亚身后,几乎令人忘却他的存在。

    安尔蒂西亚微微阖上双眼,开口低喃:

    “动作确实是差了一点。若是怠怱锻链而使能力下降,我可饶不了你,多兹加。”

    “是……!”

    一被点名,多兹加立刻发出嘶哑的声音回话,同时把头抵在马车的踏板上。

    “明明是多兹加还敢这么大声说话!”他这样谦卑的举动作反倒令露美丽的脸孔忍不住抽搐,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我跟陛下有重要的是要说,多兹加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啦!”

    露打开多兹加身后的车门,硬是将他推了出去。好不容易将闲杂人等撵走,露像是完成一件大工程般拍了拍手。

    “就算菲尔毕耶的女人盈满激情,但男人要是都像他那么没出息,有再多激情也没什么意义啦。”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阻止侍女的暴行,也没有出声责备,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菲尔毕耶的男人并不会没出息。那是多兹加个人的问题。”

    “就是说啊,真讨厌。”

    露偷偷觑了安尔蒂西亚的侧脸一眼。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这么穷酸丢脸的男人擢升为近卫队长,让他待在自己身边呢?

    关于多兹加被擢升为近卫队长这一点,露也和其他人一样,心中充满了不解。多兹加确实是誓死效忠安尔蒂西亚梅错啦。

    就像刚才,他能毫不费力地躲过露那一脚,但若换成安尔蒂西亚,他恐怕会自己凑上前来挨踢呢。

    他的忠诚无可否认。可是,当近卫队长又不是只要忠诚就够了。

    近卫队长的职责并不是当只狗啊。

    大家引颈期盼的近卫队长不该是只忠犬。不不不,忠犬是很不错啦,不过要是只拿不起剑的呆狗就不用了。

    多年以前,菲尔毕耶曾与栖息在这座山脉的某个部族引发一场以血洗血的杀戮血战。

    赌上蛮族尊严、让多数子民奋战至死的那场战役,终于在安尔蒂西亚的父亲那一代休战了。

    菲尔毕耶的人民都说:持续好几十年的战乱时代总算过去了。但若真的过去了,安尔蒂西亚身边就不需要露的存在了。

    流动的血液只是暂时被冰冻了,那场血战并没有真正结束。

    ——还没有……完全结束。

    “什么重要的事?”

    淡淡的语气并无催促之意,却已足够让露从游移的思绪中回神。

    视线在半空中逡巡了几秒钟后,她才压低声音嗫嚅道:

    “鞑靼尔和沃鲁裘,说不定还会再打起来。”

    从露口中逸出的,是才刚远征调停过的那两个部族的名字。

    安尔蒂西亚仍是沉默,仅用眼神要求侍女接着说下去。

    “这场战事的起因确实是出于私怨没错。先发动攻击的是鞑靼尔……原因是,鞑靼尔族长的女儿被沃鲁裘的年轻人所伤。”

    安尔蒂西亚也知道这件事。她分别听取了两位族长开战的理由,设法让他们达成和解的共识。

    “回来之前,我曾和鞑靼尔族长的女儿见了一面,她看起来非常憔悴呢。”

    这是我的直觉啦……露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但几乎是百分之百地笃定道。

    “……我想,她现在还依然爱着沃鲁裘的那个年轻人吧。”

    人心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控制的。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大可以笑笑带过就算了。

    不过,愈是枝微末节的小事、愈是细不可分明的心思,愈是能残害人的一生。

    “是吗。”

    安尔蒂西亚点了点头。“那就只能再观察一下他们的状况了。”言语之间,目光也瞥向窗外。

    “再过一个月,说不定会有所改变呢。”

    这句轻喃从安尔蒂西亚口中逸出,难得竟透露着些许情绪。露并不意外会听到这个答案,却自觉到为何会迟迟无法对安尔蒂西亚提出这件事的真正理由。

    因为,她一点都不想从安尔蒂西亚口中听到这句话。

    人心是会改变的。几乎已经能预料到某种戏剧性的事态发展即将上演。而且,就是从现在开始的一个月内。

    “衣服都决定好了吗?”

    安尔蒂西亚接着问。

    脸上挂着复杂的神色,露还是微笑着回应:

    “是的,是件非常适合陛下的美丽礼服呢。”

    是吗……安尔蒂西亚的反应感觉不出一丝伤感,露只能逼自己继续挂着微笑说话:

    “可是啊,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呢。居然有叫替身去替自己试穿结婚礼服的姑娘!”

    “因为我不需要,那是露喜欢的吧?”

    安尔蒂西亚没有装饰自己的兴趣。但听安尔蒂西亚这么说,露却嘟着嘴不悦地回道:

    “是啊,我就是喜欢嘛。不然要我代替您举行婚礼也可以喔!”

    话说得果决。

    安尔蒂西亚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不可能的。”

    安尔蒂西亚的态度非常冷静。就是因为太冷静了,才让露更感到心痛。“真的很抱歉……”只能立刻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啊啊,我们已经到了呢。”

    露说着,同时也像在安慰自己般悄悄闭上双眼。

    盈满胸口的疼痛只是错觉吧。自己明明是为了成为她的替身而被教育长大的,为何连心中的苦楚也不能替她分担呢。

    紧闭双眼还能鲜明地回想,露选择的美丽婚纱肯定会将安尔蒂西亚衬得光彩夺目。

    在短暂的春季到来之前,她的主人、菲尔毕耶的女族长,将背负着菲尔毕耶所有子民的人生,下嫁给宿敌的领袖。

    那一定是比雪地精灵更绝美动人的身影。

    漫长无止境的战争终将划上休止符。而她,将是达成这场协定的最后一枚棋子。

    第二章螳螂的婚礼

    还记得那瘦弱的掌心,和不失威严的宽阔背影。

    “为了永久的和平,你的未来已经被卖给靡俄迪的狂人了。”

    父亲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安尔蒂西亚回答:我不懂。

    当时,她还未满七岁。

    虽然不懂贵为一族之首的父亲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

    “安尔蒂西亚,这是只有你才能打的仗。”

    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安尔蒂西亚除了颔首同意之外,并没有其他选择。

    父亲的双手搁在安尔蒂西亚小小的肩膀上。受病魔侵扰的族长手腕沉得吓人。这样的沉重,却是菲尔毕耶的生命重量,也是血液的重量。

    族长必须为菲尔毕耶而生,为菲尔毕耶而死。

    身为族长的女儿,这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宿命,安尔蒂西亚这么认为。

    为了尊贵的和平——尚且年幼的安尔蒂西亚还无法理解,但蛮族菲尔毕耶与狂人靡俄迪两个族群之间,确实横亘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为了消灭敌族而不断挥剑相向,当时的安尔蒂西亚认为,就算真正的和平永远无法降临也无所谓。

    自己将被卖给靡俄迪,面对拿自己等价换得永久和平的父亲,小小的安尔蒂西亚只有一个疑问。

    “春天,很美吗……?”

    “————————吗?”

    安尔蒂西亚喃喃自语的声音傅进正在一旁准备拿镜子的露耳里。

    在菲尔毕耶族长所居住的大宅院中,安尔蒂西亚房里的暖炉火焰静静摇晃着。在火光映照下,玻璃窗被熏得一片雾白。

    “您有说什么吗?”

    “没有。”

    安尔蒂西亚缓缓摇了摇头,她鲜少会耽溺在过去的回忆中。没想到自己对于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却还记忆犹新,安尔蒂西亚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些许愕然。原来对自己而言,那竟是印象如此鲜明的一段往事啊。

    当时的问题还真教人感伤……像是与自己完全无关,安尔蒂西亚茫然地任思绪游移。

    一旦想起孩提时代的回忆,灵魂仿佛也披抽离了身体,有种正从高处俯视着自己的错觉。那些鲜明真实的感触并不多,甚至稀少得用一双手就能全部数出来。不过是从生性冷漠的孩子变成生性冷漠的大人,就只是这样罢了。

    一面镜子搁置在眼前,露站在镜子旁微笑着。

    安尔蒂西亚的身影映在镜中,身上穿着露为她精心挑选的结婚礼服。以白色和蓝色为基调的礼服,不同于这座山脉各个部族的传统,是非常罕见的剪裁。在安尔蒂西亚穿上这件礼服之前,露就已经握紧拳头、大发豪愿地说:“我不会让婚礼变得庸俗的!”

    “我一定要让靡俄迪的族长惊艳到目不转睛,狠狠地压过他的气势,连您的手也不敢随随乱碰,让您成为最高雅圣洁的新娘!”

    安尔蒂西亚不认为这么做有何意义或价值,但看露一副赌上性命的坚决模样,也只能乖乖地连指甲都随她恣意涂抹了。

    露依然穿着侍女的服饰。也许是安尔蒂西亚经过一番盛装打扮的关系,乍见之下也不会将两人给弄混。原来只要换个发型加上简单的妆点,就能有这么大的转变啊,安尔蒂西亚觉得这简直像在变魔术一样。

    “您实在太美了。”

    露感叹似的低喃。

    “是吗。既然露都这么说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露的眼光无可挑剔。过去她也曾替安尔蒂西亚挑选几件出席重要场合所需的服饰。每当遇到这种状况,安尔蒂西亚总认为既然有着相同的脸孔,生性活泼开朗的露一定比自己更适合这些衣裳。但真正穿上之后,才发现这些衣着饰品正是因为妆点在安尔蒂西亚身上,才会如此美丽适合。

    露似乎正在烦恼该怎么让头纱、发型和胸花取得最佳的平衡。

    安尔蒂西亚只能像个娃娃无所事事地呆坐着任她摆布,实在是有些累了,只好开口:“发型等当天再弄就行了吧?”

    “就跟选择礼服一样,我很信赖露的眼光,你绝不会出错的。”

    安尔蒂西亚这么说,可是露并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因为我想看啊。”反而相当坦率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婚礼那天,您妆扮得再美丽动人,都是为了那个结婚对象,也就是靡俄迪的族长。当天的陛下愈是美丽,我一定愈气恼……所以,今天就允许我多任性一会儿吧。”

    语气虽然平静,却是露拚命压抑情厌吐出的真心话。安尔蒂西亚试图从镜中窥探,但自己的身影挡住了身后的露,安尔蒂西亚无法看见露此刻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拥有美丽的容貌,冷漠且激烈,就像冰一样——见过安尔蒂西亚的人,多半给予她这样的评价,身旁的影武者则比起自己更多了分纯美及惹人怜爱的气质。

    刚被带到安尔蒂西亚眼前来时,露是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稚嫩少女。从那一天开始,露便发誓效忠安尔蒂西亚,也曾好几次挺身以自己的性命为安尔蒂西亚挡下危险。

    有很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也没办法清楚地分辨出她们两个,她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事实上,对于成功扮演自己,给予多方协助的这个分身,安尔蒂西亚心中除了感谢之外,对她更有一份深刻的情感存在。

    “……露……”

    “怎么了?我弄痛您了吗?”

    看着松开手,有些不安窥视着自己的露,安尔蒂西亚不由得垂下视线,静静地出声道。

    “再过十天,我就要嫁进靡俄迪的部落里了。”

    一开口,安尔蒂西亚便先确认了这个事实。

    “我要嫁给靡俄迪的族长。”

    这件事并非突然决定的,但也不是出自安尔蒂西亚的意愿。

    安鲁斯巴特山脉部族互相对立的状况至今已逾几十年,不再兵戎相向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两族族长早在十年前就决定以这场婚礼作为和平的见证。为了让历经三十年的漫长血战,能真正划下休止符。

    为了迎接婚礼,这十年来,两方人马皆处于休戟状态。

    “……是的。”

    虽然低垂着头,露还是颔首回应。那并不是为了婚礼而欢欣喜悦的表情,但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因为她只是个被允许保有自己原本的个性,却仍属于安尔蒂西亚的影子。

    双眼隔着镜子捕捉到露的视线,安尔蒂西亚接着说:

    “我将成为靡俄迪的妻子。换句话说,靡俄迪也将成为菲尔毕耶的丈夫。只要举办了婚礼,我……也不会再遭遇那么多危险了。”

    言下之意,她身为一族之长的价值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只是安尔蒂西亚对这一点并没有明说。

    长久以来,当然也曾听人提起关于靡俄迪族长这个宿敌的种种,不过安尔蒂西亚从没有直接和那个人说过话。因为没这个必要,而他们也不会因此相爱。

    举办一场婚礼。这便是安尔蒂西亚身为族长,最重要的使命。

    如今,再过一个月不到,她就要前去完成这项使命了。

    当这一天到来时,安尔蒂西亚有一句话——一句非告诉露不可的话。

    “我想,该是时候让你自由了。”

    露错愕地抬起头,面对那张因困惑而没有一丝情绪的冷然脸孔,安尔蒂西亚尽其所能的放柔了目光。

    虽然无法像露一样露出灿烂明亮的笑容,但至少……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到她心底。

    “我将成为冠上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之名的安尔蒂西亚。所以,我要让你自由,不需再为我卖命了。”

    舍弃名字、舍弃家人,被带来安尔蒂西亚跟前的露啊。

    已经够了,你已经为我付出够多了。

    “身为菲尔毕耶的子民,我会成为你们的后盾,让你这辈子都能过得自由自在。”

    听安尔蒂西亚一字一句说着,露紧紧绞握的双手指尖忍不住颤抖。

    “……这段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镜中的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而微微张开嘴却又阖上,然后摇摇头,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然后她笑了,脸上漾出极美艳的笑容,眯细了眼,悠缓开口道:

    “那么,请您现在立刻将我解雇吧。我会再度敲响这座宅邸的大门,跪在总管面前,求她让我以侍女见习生的身分再一次服侍于您的身侧。”

    语气如玩笑般轻松,但隐藏在她深邃眼中的却是无可忽视的真诚。

    啊啊,可是……她慌张地连忙更正:

    “我应该到靡俄迪的宅邸去工作才对。我现在立刻就去色诱靡俄迪的男人。您不用担心,还有十天的时间呢,我一定能比陛下更早举办婚礼的。”

    完全是超乎伦理规范的台词,但断然说出这些话的露,语气却是果决坚定的。安尔蒂西亚微带笑意闭上双眼,夹杂着叹息吐出一句:

    “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不像是玩笑话。”

    自己所疼爱的影武者,在背地里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品性端正,这一点安尔蒂西亚是知道的。

    露促膝靠了过来,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叠在安尔蒂西亚的手背上。

    “露绝不会对陛下说谎。”

    美丽柔软的掌心,与安尔蒂西亚长年挥剑锻链而变得粗糙乾硬的手截然不同。

    生活在安鲁斯巴特山脉的人们,鲜少将自己的双手曝露在空气中。如果有人见着了这双手,就能知道露跟自己有多大的差异,这么一来她也就无法继续胜任影武者的任务了吧。

    就连看在安尔蒂西亚眼中,露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不仅尽可能让外表与自己相似,娇媚开朗的她居然能如此完美地扮演冷漠的自己,让众人都分辨不出。正因为她是如此不可多得的少女,安尔蒂西亚才更觉得该还给她自由。

    就算这么想,她还是会跟来吧。

    “你想跟我一起到靡俄迪去吗?”

    露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对安尔蒂西亚的问题相当不以为然。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不跟着去啊。”

    “是吗……”安尔蒂西亚仍垂着眉,轻轻点了点头,也无心再多说什么了。

    在靡俄迪的生活,肯定不如菲尔毕耶轻松惬意。可是,安尔蒂西亚必须做她该做的事,而露同样也会尽她的本分,无论何时都待在安尔蒂西亚身边吧。

    思及此,一股暖流也悄悄渗流进胸口。

    安尔蒂西亚闭口不再言语,视线不经意一瞥,隔着镜子只见仍跪在地上的露不知为何竟露出一脸不满。

    “……陛下说要让身为影武者的我自由……难道贴身侍卫就不用吗?”

    神色复杂的绷着一张俏脸,露再也憋不住地咕哝道。

    “你是说多兹加吗?”

    “没错。”

    看着握紧拳头状似愤慨的露,安尔蒂西亚沉默了半晌,以指腹摩擦唇瓣陷入深思。

    “为什么啊……”

    确实,安尔蒂西亚想都没想过要将多兹加解雇。

    “我不是想带他去。”

    出声的同时,安尔蒂西亚才注意到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而是那家伙……一定会自己跟来的。”

    像是早就预料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露立刻深深叹了口大气。

    “……安尔蒂西亚大人的男人运实在太差了。”

    明明再过不久即将嫁作人妻,安尔蒂西亚却因露的这番话感到愉快。

    “说不定吧。”

    在还不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之前,就必须深入敌营嫁给宿敌。待在菲尔毕耶的部落里,安尔蒂西亚所知道的与男人交欢,也只到以剑会友的程度罢了。

    那个宿敌绝不可能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所以安尔蒂西亚心中丝毫不抱期待。安尔蒂西亚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男人运吧,或许……真的不是能与男人相爱缠绵的命。失去情爱的补偿,就是能强悍的握着剑护卫自己想保诬的一切。

    看着镜中安尔蒂西亚坚定的模样,露不由得开口:

    “……您觉得自己不适合得到幸福吗?”

    “不。”

    答案说得太快。像是一点也不惊讶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声音就这么自然的脱口而出,如同人总是习惯沐浴在阳光底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而这就是属于我的幸福,安尔蒂西亚如此确信着。

    露恨透了这种说词,轻轻梳整美丽的银发,不带一丝笑意,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露没有什么非去完成不可的事……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陛下得到幸福。”

    懊悔似的紧咬下唇,露倍感无力地嗫嚅:“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安尔蒂西亚闭上双眼,轻声回答侍女的感伤。

    终将到来的婚礼将伴随明媚动人的春天。

    希望春天会美得醉人,甚至灿烂得教人晕眩。

    安尔蒂西亚心想——这样的话,我就要将春天取名为“幸福”。

    猛烈噬人的寒冬吐着大气,悄悄将时序推向出发时刻。

    就在两个族群将联手举办一场盛大婚礼的前一个月,安尔蒂西亚也以新嫁娘的身分出发前往靡俄迪的部落。

    “——真不好意思,安尔蒂西亚,原本我也该一同前往的。”

    从天井垂下的厚重帘帐深处传来低沉嘶哑的女人声音。

    “……姑姑,千万别这么说。”

    安尔蒂西亚伫立在床榻前,淡淡回道:

    “您以菲尔毕耶大使的身分和靡俄迪周旋、交涉那么多年,也该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了。”

    从帘幕般厚重的床帐另一头坐起身的,是安尔蒂西亚的姑姑,也是上一任族长的亲妹妹,名叫萝吉亚。自从上一代的族长逝世后,周围本以为她会继位,没想到她却跌破众人的眼镜,抚佐安尔蒂西亚上任,是个已退居帘后的女战士。

    对安尔蒂西亚而言,萝吉亚姑姑不只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亲人,同时也是比任何人都更严厉的剑术师傅。

    过去萝吉亚姑姑曾随着一族之长的父亲翻越安鲁斯巴特山脉,舞动手中的刀剑奋勇杀敌。当时是冰血之战的末期,最严峻苛刻的时代。

    萝吉亚姑姑挠勇善战,在战场上她甚至能和当时的靡俄迪族长互相对峙。

    如果她能打倒靡俄迪的族长,今日也毋须靠婚姻来统合两个部族了,很可能就变成菲尔毕耶征服了靡俄迪。

    但是,所谓的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箩吉亚姑姑败给靡俄迪的组长,虽然没有丧命,她却失去一部分的身体。对战士而言,等同于生命、那把执剑挥舞的手,自手肘以下全部失去了。

    她会拒绝登上族长之位,也是这个原因吧。拖着有缺憾的身体就难以统治人民,每当她出现在菲尔毕耶的人民面前,就会一而再地提醒众人靡俄迪对我族造成的伤害。

    身为一个战士,萝吉亚姑姑绝对是一等一的,若至今仍是战国时代,她就算失去一部分的身体还是会接下族长的重责大任吧。

    只不过,山脉已吹起和平的微风。

    谁都不晓得与剑相伴一生的萝吉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断臂之后,她只能尽己所能将一身的剑艺武术全部传授给登上族长之位的安尔蒂西亚,她的侄女。

    接着便以大使的身分前往靡俄迪,明知会有危险,还是竭尽全力促成这场姻缘。

    萝吉亚姑姑一生都没有长伴左右的伴侣,也没有子嗣,当她完成促成两族联姻的大任后,便长卧床榻。经历过战地洗礼的身体虽然健壮强悍,但最近几年只要一遇上冬天,她总会嚷着“体力都被削弱了”之类的话。

    可是像这样终日不离床榻却是前所未见的现象。

    安尔蒂西亚心想,也许大使的工作真的相当繁重、棘手,只是到了现在才反应在姑姑身上吧。

    “我一定会让这场婚姻顺利进行的。”

    虽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过这句犹如宣誓的话语,安尔蒂西亚却是对严厉的恩师所说。

    “——菲尔毕耶就麻烦您了。”

    床榻上的萝吉亚好半晌都没有回话,深思许久后,她才用不甚清晰的声音吐出一句:

    “愿你能赢得胜战。我们的族长,安尔蒂西亚。”

    向床榻上的长者道谢过后,一走出萝吉亚寝室的安尔蒂西亚,随即被几道急忙赶来的影子包围。

    “安尔蒂西亚大人,我们真的不用随您一同前往吗?”

    菲尔毕耶的战士们慌张地向准备前往靡俄迪的安尔蒂西亚发问。

    “没这个必要。”

    安尔蒂西亚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绝。

    “又不是要再度开战,婚礼没必要带兵前去。”

    “可是,如果靡俄迪那些家伙拿剑指向安尔蒂西亚大人——!”

    “多疑猜忌能有什么作为?”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犹如无风的夜晚一般平静。

    “这样只会招来混乱与对立。你们拿什么脸去面对我死去的父亲!”

    战士们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尔蒂西亚的父亲是个英勇的族长,他至今依然活在菲尔毕耶战士们的心中。

    “这场婚礼是我父亲无论如何都想完成的心愿。你们难道不能放下刀剑,为我祝福吗?我和靡俄迪的婚礼,将会为两个部族带来光明的未来。”

    听她这么说,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只能咬紧牙关,颔首同意。

    安尔蒂西亚对众人说:“这不是战争!”这句话并不是谎言。

    蛮族菲尔毕耶的战士比任何人都更骁勇善战。但这场婚礼,并不是他们、也不是她们的战争。

    “你们两个,该走了!”

    将长年相伴的两把弯刀悬在腰间,旋踵时裙摆随之翻飞,随侍在旁的是她的影子侍女,和总跟随在她身后的一名贴身护卫。

    不需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只要由我一人独自前往就够了。

    “这是我的战争。”

    这是即将上战场的信号。

    那一天,族长安尔蒂西亚从菲尔毕耶的部落出发,为了完成婚礼动身前往靡俄迪。

    安鲁斯巴特山脉刮起了连呼吸都为之冻结的暴风雪。

    这是阻挡在安尔蒂西亚等人面前的苦难。

    同时,也是上天赐予的祝福。

    第三章狂人的永生

    靡俄迪的宅邸建造得相当豪奢,屋里却充斥着完全不同于菲尔毕耶的空气。因为到处都塞满了咒术道具和独特的木制香气,感觉就像身在遥远的外国。

    菲尔毕耶与靡俄迪虽然都是生根在同一山脉的民族,但就在数百年前,这座山脉里的人民曾经历过一场大恐慌。人民因此分裂,甚至有一个古老的国家因此毁灭,只是时至今日,已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了。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窜进耳里,出声者的背后有个偌大的壁炉。安尔蒂西亚睁着彷若冰冻的青蓝眼瞳,凝视背对熊熊烈火的靡俄迪族长。

    那是个精壮强健的男人。

    安尔蒂西亚表现出不似少女的冷静,注意到男人的长相之前,目光已先在对方的身上逡巡一圈。

    靡俄迪似乎偏好较高的室温,壁炉里的火势烧得猛烈,而他们一族都只穿着怪装。靡俄迪族长包裹在衣服底下的身躯,是经过锻链的结实健壮。

    虽然有些失礼,但说真的还真教人惊讶。听说狂人靡俄迪会使用奇怪的咒术,安尔蒂西亚原以为他们是不擅肉搏战的软弱民族。这并不只是安尔蒂西亚对他们的印象,而是菲尔毕耶蔑视靡俄迪的族群情感。

    不过靡俄迪的族长却推翻了安雨蒂西亚先入为主的观念,有着一副奔驰在战场上的强壮身躯。

    或许是从他父亲——已经逝世的前代靡俄迪族长那里继承而来的。“他绝不是个软弱的男人。”过去安尔蒂西亚的父亲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靡俄迪族长有着如焚烧雪地后的黝黑肤色,漆黑的头发和眼睛都充满强大的力量。

    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虽然不至于受他迷惑,但安尔蒂西亚心中仍升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念头。

    如果能与他以剑会友……

    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未婚夫。

    而且,也是菲尔毕耶一族的宿敌。

    站在这个男人面前,有那么一瞬间,安尔蒂西亚多么希望自己能以不同的方式与他相遇相识。

    或许这也是她父亲……与他父亲所衷心期盼的吧。

    可笑的念头只存在刹那之间。为了抹灭那样的想法,安尔蒂西亚有了劲作。

    拔出悬在腰间的剑,以行云流水般优美的动作单膝点地,将手里的剑递向前,搁置在地板上。

    在她身后的侍女与贴身护卫也同样把剑搁在地上。

    不论男女,这是菲尔毕耶一族的礼仪。

    打从一开始,安尔蒂西亚就下定决心要完成这样的仪式。

    “——蛮族。”

    安尔蒂西亚低头垂首,当然也听见了从靡俄迪族长口中不屑吐出的这句嘲讽。

    屋里被熊熊火焰焚得灼热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但是,安尔蒂西亚的脸色丝毫未变。

    因为她早有觉悟,会遭到言语的迫害。

    面对抬起头,双眼瞬也不瞬凝视着自己的安尔蒂西亚,靡俄迪族长心中究竟怀抱着怎么样的感情?

    只见他扭曲唇角扯出一抹笑意,发出比震动耳膜更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我的名宇叫沃嘉。菲尔毕耶的族长,报上你的名字来。”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安尔蒂西亚的名字。会这么问,只是基于礼仪。

    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安尔蒂西亚也以冷淡的声音回应他的问题。

    “我名叫安尔蒂西亚。”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啊!”

    从椅子上站起身,沃嘉咆吼似的喊道:

    “你将自傲的剑放置在地,是否已有屈服于我这个狂人,成为我妻的觉悟呢!”

    流窜在彼此之间紧绷的气压几乎刺痛了肌肤。

    靡俄迪的族长像头野兽般笑着。

    “菲尔毕耶啊,你想把剑拿起来也无所谓喔?”

    这般挑衅未免过于露骨。

    为了实践上一代的盟约,成群结队为了族长出嫁而来的菲尔毕耶。

    还有聚众迎娶的靡俄迪一族。当着这两个族群的面——

    沃嘉竟对她说,执起你的剑。

    “看来靡俄迪的族长——”

    对照于他的狂傲,安尔蒂西亚的声音更显得冰冷且沉静。

    “似乎不晓得菲尔毕耶一族的别名呢。”

    沃嘉的眉头微微一动,垂下视线瞥向安尔蒂西亚。在女性之中已算是相当高挑的安尔蒂西亚,与他相比竟还差了一颗头的高度。

    “我是菲尔毕耶,安鲁斯巴特的雪螳螂。我会发自内心拿剑刺杀的——”

    正面迎视沃嘉的目光,安尔蒂西亚接着说:

    “只有我唯一打从心底深爱的男人。”

    冰冻的空气变得更加尖锐噬人。

    在仿佛会持续到永久的沉默过后——

    “……说得好啊,蛮族!”

    这次沃嘉则是发出连空气也为之震荡的大笑声。

    接着他走到安尔蒂西亚面前,毫不在乎的以坚硬的鞋底踩在她的剑身上,伸手抬起她美丽的下颚。

    “你那险峻严苛的表情的确很适合蛮族族长的称号。那我就迎娶你吧,我的妻子。”

    与爱情或怜惜无关,那样的动作甚至不能算温柔。

    他攫获下颚的手指力道粗暴而强悍,几乎在安尔蒂西亚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痕迹。

    就仿佛……没错,仿佛打从心底憎恨一般。

    “替菲尔毕耶一族的人们准备房间,准备举办宴会!”

    沃嘉又以睥睨的目光看了安尔蒂西亚一眼,脸上依然挂着野兽般的笑容。

    “你就和我同睡一间房,没有异议吧?我的妻子。”

    义愤填膺——指的就是这种烕觉吧。

    总算是尝到这种滋味了,露心想。

    靡俄迪所举办的宴会相当盛大豪华。但那不过是正受到狂风暴雨肆虐,没有一丝温暖的极寒之地。真是场扫兴又可笑的宴会闹剧。

    不愉快的负面情咸灼烧着露的五脏六腑。

    拒绝那些暍醉酒的男人邀约,露独自走在长廊上。

    (那个男人……)

    每当能稍微歇口气时,脑子就会自动亿起,更让露感到不快。

    靡俄迪的族长——就算颠覆了菲尔毕耶先入为主的观念……不,露知道自己没办法舍弃那些既定观念,更知道他是个无法让人小看的男人,所以才教人不愉快。

    他根本不爱安尔蒂西亚。

    没有人稀罕他的爱情。况且安尔蒂西亚也没这个想法,露是早就知道的。这场婚礼并不是以爱当基础,或许这么做也算是背离神的行为吧。

    这也是一种战争,安尔蒂西亚曾这么说过。

    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

    露虽然只在仪式上拿过剑,但遇上这场战役,露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尽一份心力——无论如何,她都想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帮上忙。

    可是,安尔蒂西亚依然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决定单枪匹马亲赴战场。

    (寝室真正的意义,不就等于战场吗?)

    身为一个女人,还有比与不爱的男人共处一室更绝望悲惨的地狱吗?

    在铺着毛皮绒毯的长廊那头,就是沃嘉的寝室。如今,那也是安尔蒂西亚的寝室了。

    狠狠瞪向那一扇厚重的门扉,露注意到某个黑影,心里不由得讶异。

    在寒冷的长廊一角。以木头雕刻出的恶心雕像旁,有个像被丢弃的垃圾般抱膝呆坐的男人,露认得那个身影。那阴郁的身影,只要见过就无法轻易遗忘。

    “……多兹加?”

    他或许想一个人独处,不过既然看见了,露就无法故意视而不见。不,或许能视而不见,但不管对象是谁都无所谓,此刻的露只想有个让自己发泄一下心里的怒气。

    抱膝而坐的身影动也不动。

    “真是笨蛋……”看着散落在他身旁的烈酒瓶,露懒洋洋地将肩膀倚在墙上,无奈地吐出这句话。盘踞胸口的憎恶已变形成悲痛,渐渐深然了体内的红色血液。

    露仍嗫嚅着,温柔的语气宛如母亲。

    “明明是不会喝酒的人,真是个笨蛋。”

    坐在他身旁的露也同样伸手环抱双膝,眼前是一扇宽广的窗户,苍白的夜色映入视野之中。

    轻叹了口气,露拾起倒在脚边的酒瓶,直接以唇就着瓶口仰首饮下浓郁的酒液。

    虽然失去生下自己的双亲与家庭,露仍在这片山野的看顾下成长茁壮。对于饮酒或多或少也有些能耐,但过去从没这种不知节制拿酒掹灌的经验。连露都忍不住为自己此刻的粗鲁举动感到诧异。

    却也因此更深刻地感受到胸臆间的炙烈疼楚,露忍不住闭上眼睛。

    “……至少,今天也让我当个笨蛋吧。”

    山脉的夜晚冰冷且苍白。而今天,汹涌的心痛似乎把风声也一并隐蔽了。

    “放轻松一点吧,菲尔毕耶。”

    出声的同时,沃嘉也执起搁在身旁矮桌上的酒杯。

    肃穆地跟在他身后的安尔蒂西亚就伫立在寝室门边。

    “怎么了,我不是要你放轻松一点吗?”

    靡俄迪族长的这句话似乎是认真的。自己所说的话就是绝对命令,靡俄迪的男人皆是如此吗?或只有沃嘉特别专横……安尔蒂西亚在心里咕哝着,但表面上仍是一贯的平静。

    “原来菲尔毕耶的女人都像蜡做的人偶呢。”

    毫不隐藏那感到索然乏味的目光,沃嘉说道:

    “还是害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身为蛮族的族长,我还以为你有多刚强呢。原来还是有女人纤弱的一面哪。”

    安尔蒂西亚仍是没有答话。

    “……真是无趣,到那边坐着。”

    沃嘉指示的,是放在房间中央的简朴床铺。安尔蒂西亚依言坐定,那迅速敏捷的动作依然透露着馒雅。

    “说些什么来听听吧。”

    啜饮一口杯中物,在靡俄迪族长的命令下,安尔蒂西亚也轻启形状优美的唇:

    “婚礼之前,必须让北方的岗哨完全开放。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进行查问,也无需再驻兵防守了。”

    “政治话题吗?”

    沃嘉不屑地从鼻间发出嗤笑声。

    “把政治话题带进寝室,乐趣何在?”

    安尔蒂西亚的答案很简单——我并没有想从中得到任何乐趣,只是就事论事。但她并没有把真心话说出口,仍像被蜡封住嘴般闭口不语。也许沃嘉根本不期待能得到安尔蒂西亚的回答,仍自顾自地接着说:

    “菲尔毕耶乘坐的马车还真小啊。”

    “不就是越过两座山头,需要带上多少兵力吗?”

    读出安尔蒂西亚的言下之意,沃嘉笑了。那低沉的笑声,微微震动着空气。

    “话说回来,你的随侍还真是随便啊。就连靡俄迪的将士之中,也找不到比他更没霸气的家伙。就算菲尔毕耶的女人是巾帼英雄,怎么男人都那么不堪吗?”

    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回答。虽然神色未变,脸上也没有显露半点反应,心里却无奈地颔首同意沃嘉的说法。而沃嘉也依然没有费心等待回答,又接着说:

    “不过那个侍女——应该是你的影子吧?”

    细微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安尔蒂西亚的目光瞬间流转。沃嘉并没有漏看她刹那间的情绪变化。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一代的菲尔毕耶也未免保护过头了。”

    嘲讽似的笑说着,沃嘉微微眯细了眼。

    “我还以为你连婚礼都会让替身上场呢,看来并非如此。不过那个女人还比较符合我的胃口。”

    毫不隐藏话语中的挪揄意味。沃嘉似乎说上了瘾,一开一阖的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话说回来,菲尔毕业调教下人的手段还真不错。那个替身姑娘一双眼直盯着我,像是恨不得能用目光杀了我呢。”

    安尔蒂西亚的瞳眸很明显的瞬间降了温。那双低垂的眼像要贯穿敌人般燃烧着青蓝火焰,而沃嘉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唇边微微勾着笑意。放开手中的酒杯,他站起身来,掬起一缕安尔蒂西亚微卷的银发。

    然后将唇贴向她的耳际,低沉沙哑的轻声嗫嚅道:

    “不过呢——要让人折服于我的话,还是选傲气点的女人比较有意思。”

    一股冲击猛地袭来。安尔蒂西亚的银色长发无声地在白色床单上蔓散开。背部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也没有闭上眼。

    就这么任沃嘉将自己的双手困在床板上,任他掠夺自己的唇。

    ——索然无味。

    这是安尔蒂西亚心中唯一的想法。

    “怎么不抵抗呢?”

    昏暗的灯光底下,沃嘉扯着笑容,折磨似的嚿咬安尔蒂西亚的颈项。

    “怎么了?雪螳螂只是虚有其名吗?”

    被撕裂的衣服底下裸露出肩头,沃嘉的唇沿着肌肤纹理一路啮咬着。感觉到那股存在的重量,安尔蒂西亚终于闭上双眼。

    就像赤红的花凋零散落的痕迹。

    不知为何,心里竞没有一丝恐惧。

    当对方在闭阖的眼皮上烙下吻时,那一瞬间,所有事物都停摆了。

    “——这就是你的吻吗,菲尔毕耶?”

    沃嘉的声音中渗染着笑意,嘶哑的掠过耳膜。

    在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安尔蒂西亚的随身匕首抵在沃嘉颈边,在薄软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艳红的血液沿着刀身,濡湿了安尔蒂西亚的手指。

    安尔蒂西亚脸上仍是相同的冷然表情,回应道:

    “不,我只是配合靡俄迪的作风罢了。”

    回答才逸出口,沃嘉锐利的刀刃同样也抵住了她的要害。

    隐藏在晦暗热情中的杀意,并没有逃过安尔蒂西亚的感官神经。

    “初夜居然带着这种东西,实在太野蛮了。”

    任显而易见的杀气在彼此间流转,安尔蒂西亚冷冷说着,沃嘉却笑了。

    “真是可惜。”

    简短几个字中,包含了近似爱怜的情绪。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你比我想像中更让教人厌恶,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再一次,从他口中逸出她的名字。

    “不过,我还是得让你死在这里,蛮族菲尔毕耶。”

    沃嘉宣誓般冷冷地开口:

    “战争就要开打了,把你的首级留在靡俄迪吧。”

    喝光了多兹加的酒后,露回到自己房里拿些东西,没多久便勾着酒瓶和杯子回到长廊上。以白桦木制成的大酒杯是这座山脉传统的工艺品,盛了酒就会散发出独特的木香,更能增添杯中物的浓郁香气。

    多兹加还是蜷缩着身子抱膝蹲坐在寒冷的长廊一角,那模样就像个畏惧冰寒天气的无助孩子。半长不短的灰发依然覆住整张脸,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抑郁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寒伧与邋遢,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明白个中原因?

    除了自己之外……

    (还有,陛下一定也——)

    缓缓吐出一口气,因酒精醺染而有些发烫的脑子不由自主想起了昔日往事——

    那是露第一次见到多兹加时的事,教人难以忘怀的,打自心底窜出的某种战栗情绪。

    一听到刚被擢升为近卫队长的是个年轻男人,露心里立即升起各式各样的期待。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长得好看吗?是否能力出众?从今以后,他将会守护安尔蒂西亚,同时也会保护自己。满怀期待地经人介绍后,露不只失望,简直可说是绝望了。

    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就连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露也无法断定。

    他身上没有丝毫身为战士应有的霸气,光是站在安尔蒂西亚身边、呼吸着与她相同的空气都可说是种冒渎。

    为了当上近卫兵,他打败了好几名菲尔毕耶的英勇战士,最后当他终于能站在族长面前时,安尔蒂西亚理所当然地将手中的剑指向他。

    比任何一个菲尔毕耶人民都更有菲尔毕耶的嗜战精神,这就是安尔蒂西亚。

    但是,原本该接下那把剑的多兹加却跪在安尔蒂西亚跟前,将额头深深磕到地板上。

    『……你不接下这把剑吗?』

    当时的状况,就连安尔蒂西亚也生气了吧。露还记得当时她询问的口吻有多么沉静。

    多兹加却用他模糊到难以辨别的声音回道:

    『我无法拿剑对着您……无论何时,不管发生什么事,您的剑都将是我的血肉,我将以自身的血与骨,全部承受……』

    露当时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所以并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收回剑,头也不回地从跪在地上的多兹加身旁走过,留下淡淡一句:

    『这把剑若是因菲尔毕耶的血而锈蚀实在太可惜了,你可得好好珍惜。』

    祈祷也似,奉献也似,他仍深深将额头贴紧地面,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过。

    他也许哭了吧,这就是露唯一的感想。

    从那天开始,他就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同时也在露的身侧。

    只有在安尔蒂西亚遭遇危险时,他才会拔剑挥舞。他也不参加部族里的任何竞赛比试,实在无从得知他的实力究竟到什么程度,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消弭自己的气息。

    他鲜少发出声音,更何况是与人交谈了。

    多数人都把他当成空气看待,当然露也是一样。直到相处一阵子后,他才对露说了第一句话。

    当时,安尔蒂西亚不在,宅邸里只有露和多兹加两个人。

    站在背后的多兹加发出嘶哑,呻吟似的声音开口询问:

    『为什么……』

    那低沉粗戛的声音刺痛了耳膜。露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多兹加似乎被她的冷漠吓了一跳,有些怯步的接着把问题问完:

    『……为什么你要称安尔蒂西亚大人为“陛下”……?』

    露挑高了一边眉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露自觉没有回答他的必要,而且露也从没对其他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会这么称呼安尔蒂西亚当然有理由,不过这是只属于露的理由,并不需要与他人共享。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会对他说出只属于自己的那个理由,直至今日露依然不明白。

    或许是觉得就算说了,他也无法理解吧。

    又或者——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主人。』

    双眼直视着前方,露不带一丝笑意说出心里的答案。

    『跟她是不是统领一族的族长没有关系,我并不只把她当作族长,而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王陛下。』

    这句话不是对多兹加说的,而是只存在于露心中的响动。

    当他看向多兹加时,却发现多兹加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也没有献媚似的假笑,只是悠悠吐出一口气颔首道:

    『真美好。』

    这句低喃,深深地直击露的内心。

    他懂得。

    这个男人,不管身为一个人类、或是身为一个男人,实在有太多数也数不清的缺陷。

    可是,他对安尔蒂西亚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

    比过去所见的每一个菲尔毕耶战士都更纯粹、更强悍……没错,他与露是如此相似。

    从那一天开始,他与她成了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同志。

    手里摇晃着酒瓶,回忆一幕幕跃上脑海,露不由得怃然喟叹:

    “……既然知道会这么难过,就不该跟着一起过来嘛。”

    身旁的多兹加像件装饰品般动也不动地低垂颈项,连呼吸也细不可闻。

    “早知如此,就该把你的心意告诉陛下,夺了陛下的身子再逃得远远的就好了。这么一来,陛下一定会天涯海角的追杀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酒液淌在唇上,不管说得再多,这都是没办法成真的妄想。

    看起来像在责备多兹加的不济事,但事实上,这些全是露无法坦然表白的自责。

    就算被责备,多兹加还是一语不发,露只好再拿起酒瓶再灌进一口。

    “露大人也是……”

    教人不敢置信,他居然回嘴反抗了。

    露一回过头,就看到多兹加双手环膝,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腿之间,就像准备耐过寒冬的野兽般缩成一团,嘴里喃喃有词嘟嚷着:

    “现在……不晓得有多少男人……正在为你哭泣呢……”

    “哎呀……”

    露伸指抵着自己的脸颊,刻意眨了眨眼。

    脸上绽出淡淡笑意。

    “真是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这句话说得并不轻佻,也不是自傲或逞强。所以多兹加才会难得发出短促且鲍含无奈的叹息。

    这声叹息,或许是他代替那些醉心于露的男人们所发出的吧。

    美丽而又渺茫的微笑,露的这张表情曾让多少男人迷恋上她而无法自拔。

    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似乎是露的天性。说她悖德未免太小题大作。不管是刚强的战士、热衷于学习知识的学者、负责料理食材的厨师……每个爱上她的男人,都不只因为露拥有美丽的外表这般庸俗肤浅的理由。

    不管何时何地,都是露先主动倾心于对方。

    她总享受着爱上异性的滋味,向对方投以微笑,有时也会送出自己编织的手帕。可是,她和被称为“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子有个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每当男人也开始对她产生思慕,准备张手迎接属于两人的幸福到来时——

    就像随波逐流被冲回岸上般,露总会静静地从爱情的旋涡中抽身。

    有人说露真是个恶女,不过对露浅薄的道德观而言,她迷恋上的并不是“已经有对象的男人”,再说她的情意向来只私下传达给她所思慕的男人知道,所以表面上仍是平静无波,至少没有人当面指责露的不是。

    私下的言行举止招人非议的露其实是个对任何事都拿捏得宜的女子,当然她也从没有为自己的主子,也就是安尔蒂西亚带来任何麻烦,况且安尔蒂西亚也默许她对于情爱的轻率态度。

    “只要能被他们记得,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会打从心底认为露是个恶女的,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就是露自己。

    “——不过,从来没有人敢狠狠地掠夺我啊。”

    明明从没这么希望过,但露就是这么说了。

    “……露大人?”

    多兹加抬起头,语气中透露着不解。

    “开玩笑的啦。”

    露笑着回应他的错愕,就在这个时候——

    喀嚓……钝重的响声震动了露与多兹加所坐的地面,同时跃入耳中。

    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竖耳仔细听,果然又听到重物翻倒与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每个声音都很模糊微弱,但确实传入耳中了。

    这个时候,身旁的多兹加已经像弹簧似的从地上一跃起身。看着他跌跌撞撞奔向那扇门,露急忙大喊:

    “多兹加……!”

    不行啊,你不能进到那扇门里——露想这么告诫他。

    但此刻自己的声音一定已经传不进他的耳里了吧。露也连忙丢下手中的酒杯,紧追在多兹加身后。踉跄的脚步完全跟不上多兹加迅捷得令人惊讶的动作,才一眨眼的工夫,她与多兹加之间已经拉开一大段距离。

    前方的多兹加把耳朵贴在厚重的门扉上,用粗暴到近乎想破坏整扇门的蛮力用力往大门拍打了好几下。

    “多兹加,你到底——!”

    你疯了吗?露想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可是在手指触碰到他之前,多兹加已经一股脑地钻进没有上锁的那扇房门里。

    没错,他就这么进到了靡俄迪族长的寝室里。

    在幽暗的灯光笼罩下,安尔蒂西亚和沃嘉应该都在里头才对。居然在大喜之夜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多兹加绝不可能平安无事。在那之前,这场婚礼说不定也会被他冒然的举动给毁了。

    如果没发生这种事,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两个部族就能统合了,而安尔蒂西亚也就——

    露绝望地倚在门边,正准备踏进室内时,触目所及的景象令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身体的末梢神经好似被冻结般,露一动也不能动地僵在原地。

    雪。

    第一眼看见时,这样的想法瞬间浮上露的脑海,

    散落整间寝室的纯白物体,宛若飞舞在半空中的白雪。但那不过是一时不察的幻觉,不是白雪,而是更柔和、更大块且轻巧的鸟类羽毛。

    那是被撕裂的寝具。

    还有翻倒在地的桌子,和已经碎成千万片的装饰玻璃杯。

    多兹加手里的银色刀刃在迷蒙的亮光中闪耀着。他所持的武器在菲尔毕耶之中算是十分少见的短刀。除了战场之外,他总是藏在衣物底下不让人看见的手指长度并不正常。在他还在发育期时,冰寒的气候残酷地夺走他的手指神经。那把短刀已与他异常的手指融为一体了。

    多兹加的刀正抵着靡俄迪的族长。可是在注意到这一幕之前,露早巳被倒在脚边的美丽身影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她的主人,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

    艳红的液体四散零落,一缕银发也如同彩绘般垂落在地。

    “……!”

    深吸一口气,吐出,就在她忍不住要泄出尖叫时——

    “露。”

    沉静的呼唤传进露的耳中。

    “露,镇定一点,先把门关上。”

    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安尔蒂西亚沉声说着。她的颈间有一道伤痕,还好血似乎已经止住了。

    散落在脸颊上的一撮发丝明显被切断了大半长度,显得参差不齐,此刻的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没有拉整零乱破碎的睡衣,安尔蒂西亚抬起眼望向头顶上正亮出刀剑互相对峙的两个男人。

    “多兹加。”

    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从她口中叫出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贴身护卫的名字。

    多兹加用力咬紧牙关,握剑的手腕也更加使力。

    紧绷的肩头一动也不动,恐怕连呼吸都被他遗忘了吧。沃嘉同样也以短剑挡住迎面袭来的攻击,窥伺着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两个人都没有收回武器的意思,安尔蒂西亚无奈地逸出一声叹息。

    “多兹加,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吗?”

    再一次,安尔蒂西亚出聋唤道。

    “把剑放下,站到我的身后来。你打算让我躺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多兹加懊恼地咬了咬牙,这才用力挥弹开沃嘉抵挡的剑身。

    粗暴的动作让沃嘉扭曲唇角扯出笑意,睥睨似地从上住下看着多兹加扶起安尔蒂西亚的模样。

    “你把那只狗调教得还不错嘛。”

    直到这一刻,露才发觉自己一口气始终憋在喉间,都忘了该呼吸。轻轻吐呐的同时,也迅速悄然地反手闽上房门,站定在安尔蒂西后身后。

    当露的身影也出现在沃嘉视线里后,他扭曲的笑容中又多了几分嘲笑的意味。

    露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安尔蒂西亚白皙肌肤上的浅浅伤痕。

    (真想杀了他!)

    如果恶魔之眼真的存在,光靠憎恶的视线就能咒杀对方该有多好……露心想着。

    当露脱下自己的外衣覆在安尔蒂西亚身上时,安尔蒂西亚一语不发地接受了。低着头的多兹加无声无息地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那双用力握紧仍不停细细颤抖的拳头还是透露出他心里有多么愤慨激动。

    露并不打算就这么退出寝室外。

    “——靡俄迪族长,请你解释清楚!”

    露从喉间挤出因愤怒而颤抖的语句。

    沃嘉是安尔蒂西亚的未婚夫。这是由已经死去的双方父亲所决定的,安尔蒂西亚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所以露无权反对。

    可是,沃嘉却对安尔蒂西亚动粗!

    露告诉自己,决不听他推脱的借口。

    而对眼前的三人,靡俄迪族长依旧是从容不迫,“居然在我们的初夜闯了进来啊……”还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铁青着一张脸的露气得连表情都扭曲了。

    “你这个——”

    “露,退下去!”

    安尔蒂西亚适时出声,遮断了露克制不住就要吐出口的叫骂。

    “陛下,可是……!”

    安尔蒂西亚垂下色泽淡雅的长长睫毛,从露身旁向前跨出一步。

    “没有关系。”

    可是,沃嘉却嗤之以鼻地语带嘲讽给了答覆。

    “不是吧?我打一开始就想把你压在身下,将你给杀了。”

    他用轻松惬意的口吻丢出了这句话。

    “现在也是一样。菲尔毕耶的族长,你是想亲自上阵来跟我搏斗呢,还是……”

    沃嘉抬起下颚指了指多兹加的方向。

    “要你那只像狗一样忠心护主的贴身侍卫先来跟我打一场呢?”

    “如果只是要比武艺互相磨练,我无所谓。”

    面对自始至终都相当冷静自若的安尔蒂西亚,沃嘉终于露出不同于嘲笑以外的表情。

    “你到底是和平主义者呢,还是空有蛮族的血性?究竟是个女中豪杰?或单纯只是个傻子?我真是搞不懂啊。”

    有些懊恼又混杂了些许无奈,沃嘉大脚一勾,将倒在身旁的椅子立了起来,动作粗蛮的坐上椅子后,还不悦地加了这一句:“害我都没兴致了。”

    “雪螳螂的女族长啊,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就快点逃回菲尔毕耶吧。如果留在这里,我原本打算将你的头颅曝晒在冰雪之中,当作点燃开战的狼烟,但见识到你过人的气魄后,我决定放你一马。剪断你的头发,在你身上留下几道伤痕,对我这个靡俄迪的族长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等着你回去率领菲尔毕耶一族再上门来正面宣战。”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礼已经破局了?”

    “你还想继续这种愚蠢的话题吗?”

    这次沃嘉连笑都懒得笑了。

    “开战了,如果弥没有和靡俄迪族对战的意思——”

    沃嘉嘴里逸出低哑的呢喃,那双眼瞳深不见底。

    “那便是侵略和蹂躏,这座山脉将再度被菲尔毕耶的野蛮鲜血染红。”

    从第一眼对上时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明显杀气就像某种诱惑,安尔蒂西亚的身体也基于条件反射伺机而动。

    会将随身匕首带进寝室并不是因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那不过是基于一种习惯。但命令多兹加在寝室外待命,则是因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预感的关系。

    在寝室附近等着,为了让你随时能闯进来,我会先准备好的——用不着把话全部说尽,多兹加已经答应安尔蒂西亚的要求。

    对着比平时更沉默寡言的多兹加,安尔蒂西亚这么说:『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只要多注意一下房里的动静就行了。』她已经无暇顾及多兹加的心情。

    她的担忧果然成真了,沃嘉竟拿刀对着自己。安尔蒂西亚认为,这并不是突然萌生出来的杀意。

    打一开始就如预告般释出的强烈杀意,应该出现在比交涉或刀剑相向更早之前。

    就算沃嘉一点也不爱安尔蒂西亚,纵使他心中再怎么憎恨厌恶,这场婚礼还是得如期举办才行。

    安尔蒂西亚不能被他所杀,当然也不能一刀毙了他。

    因为,眼前的这场战争就是存在于这种形式之下。

    “靡俄迪的沃嘉啊。”

    安尔蒂西亚以绝非激昂的声调沉静开口道。

    “这场婚礼并非出自我的意愿,当然也不是你的意思。”

    安尔蒂西亚只是在确认,确认早就摆在眼前的事实。

    “但是,你我都无法取消这场协定。这是我父亲和你父亲以血盟约所定下的婚约。你难道想让尊贵的上一代脸上无光吗?”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向他动之以情的打算。

    她不过是在质问沃嘉心中的骄傲是否允许他的任性。

    “终结这场战争——对靡俄迪而言,应该也是上一任族长最大的心愿吧?”

    “没有错。”

    沃嘉颔首同意安尔蒂西亚的说法。

    “这场婚礼的确是上一代最大的心愿。”

    他话里的语气,不过是在缅怀过往。

    “可是时代在变,还活着的人也会随着时光流转而改变。无论是我或你,都与上一代无关。”

    “现在不是在谈论你或我有何想法。”

    安尔蒂西亚打断了沃嘉的说法,语气依然沉着。

    “你想让祖先丢脸吗?”

    克制不住似的,沃嘉笑了出来。

    “真没想到会从菲尔毕耶口中听到这种话呢。”

    传来干涸的笑声和侮蔑的视线。接着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却饱含冷然的怒意。

    “由一个——污蔑了靡俄迪骄傲的蛮族口中。”

    意料之外的责难,教安尔蒂西亚不由得蹙眉。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对峙僵局确实并非一朝一夕。但沃嘉语气中的苛责并不是针对历史上的争战。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迂回,当面对眼前的男人问出心里的疑惑。沃嘉墨黑的眼凶狠一瞪,几乎要贯穿安尔蒂西亚。

    “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无所谓,沃嘉冷冷地颔首。

    接着他站起身,往房里深处那加装了厚重布帘的架子走去,伸手拉开布廉。

    (……?)

    不可思议的浓郁香气立即飘散在空气中。

    安尔蒂西亚下意识地眯细双眼。幽暗之中,略可瞥见另一头是装饰在偌大祭坛上的——

    (一尊娃娃?)

    沃嘉取过一旁的烛火,周围总算明亮了些。

    “让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语气是戏谵的,音色却晦暗且低沉。

    “这位是我的母亲。”

    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的露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那是她拚命咽下到嘴边的悲鸣所发出的抽气声。那一瞬间,就连多兹加的气息也完全消弭了。

    沃嘉掀开帘子呈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是他的母亲没错。被供奉在祭坛上,纤弱娇小的身躯穿着华奢美丽的女子服饰,但那颗头却是——

    ————丝毫看不出半点美丽的影子,那只是一张死人枯竭衰败的脸。

    “这是靡俄迪的现人神。”

    粗戛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逸出。

    正如同靡俄迪用蛮族菲尔毕耶来称呼自己的敌人,菲尔毕耶同样也蔑视靡俄迪。

    还称他们为——“为死人而痴狂的靡俄迪”。

    实行诸多咒术与祈祷的糜俄迪有着属于他们的特殊信仰,他们深信人在死后将会变得更强大。

    亲近的人、所爱的人、尊敬的人们因死亡倒下时,为了让神依附在其肉体上,靡俄迪一族会以某种世代流傅下来的特殊技术保存尸体。

    比存活在世的时间更加恒久,那便是体内寄宿着神明的木乃伊。

    供奉在祭坛上,他们将死后成了木乃伊的死尸称为“永生”。

    过去,他们会将在血战中英勇战死沙场的战友首级砍下,带回故里。

    照理说,完整的尸身才能成为依附的神体,可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时,就算只有头颅也能留下死者曾经存活过的证明。

    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口耳相传着,靡俄迪亲手割下同伴尸首的身影就跟死神没两样。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轻蔑靡俄迪传统的先入观念。因为她必须虚心接受且理解他们的想法才行。就算无法接受,也必须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必须认同这种事。

    若不这么做,两个文化各异的族群又要如何齐心迈向未来呢?

    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靡俄迪的“永生”,安尔蒂西亚感受到的是一股异样的神圣感。

    那样的姿态无法称作美丽。

    却也无法单纯地只把它当作死后的空壳。

    就算是基于靡俄迪的信仰才把死后的尸体装饰成这般,但安尔蒂西亚认为,这确实也是一种贴近神的形式。

    “等我死后,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沃嘉淡淡地说。对信仰永生的靡俄迪而言,死亡并非消失。死亡是另一种开始,死去的故人将成为神,在不同领域守护着后代的子子孙孙。

    “靡俄迪族长的永生是绝对的。每一代族长的身体都将成为靡俄迪的守护神,永远被祭祀供奉着。”

    不过,上一代的族长却没办法得到永生的供奉——说出这句话时,沃嘉的语气依然冷淡平静。

    “盖亚的永生被玷污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尔蒂西亚以坚定的视线催促沃嘉继续说下去。

    盖亚是靡俄迪上一代族长的名字,过去他曾与安尔蒂西亚的父亲兵戎相见。同时,也是沃嘉父亲的名字。

    沃嘉用不带半点情感的声音,静静地陈诉事实:

    “十天前,盖亚的祭坛遭贼人入侵。”

    当沃嘉说出这句话时,耳边傅来不知是谁吞咽唾液的声音。

    “那个盗贼偷走了前代族长的首级。”

    沃嘉笑道。

    看不出那是愤怒,抑或是污蔑的笑意。

    “蛮族菲尔毕耶啊,你们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还有整个靡俄迪族,都无法容许这种残虐的暴行发生在我们身上!”

    安尔蒂西亚努力维持冷静,深呼吸然后吐气。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贼人是菲尔毕耶派来的?”

    保持如雪夜般的静谧,安尔蒂西亚沉声询问。

    “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这是欲加之罪!”

    露忍不住出声。

    安尔蒂西亚那不懂惧怕为何物的影子,毫不退怯地反咬了沃嘉一口。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需要那种东西吗?替身姑娘。”

    沃嘉脸上挂着野兽般的笑容,不屑地回道。

    “现在这种时候,还会想污蔑靡俄迪永生的家伙,除了菲尔毕耶之外遗会有谁!根本不需要证据,若被靡俄迪的族民知道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他们决不会放过菲尔毕耶,就算这场婚姻是盖亚毕生的心愿也一样!”

    安尔蒂西亚悄悄垂下眸光。

    没错,根本不需要证据——安尔蒂西亚也是这么认为的。事情好巧不巧就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不正是最有利的证据吗。当两个族群即将放下彼此之间多年来的争执与仇恨,准备互相接近的这个时期。

    不管是经由哪个人的手做出对永生的亵渎,都足以激荡出靡俄迪民众狂猛的愤怒情绪。

    “盖亚的怒火将会这么告诉他的子民们——歼灭菲尔毕耶吧!”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确正一步步靠近当中,不过彼此手上都还握着尖锐的刀剑。就像涨潮般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彼此,到了终于该握手言和的阶段,那把凶恶的刀剑将会被搁置在地上。

    但如果在这个时期,引发了靡俄迪部族的不满与怒火,交握的就不会是彼此的手。

    交叠的会是刀刃与刀刃,鲜艳的血液将会染红敌我的身躯。

    这座山脉的白雪,将会再度被鲜血染红吧。

    战争会反复上演,可是四散溅洒的鲜血、充满活力的生命,都无法再次重来。

    对菲尔毕耶的子民而言,并没有在死亡彼端等待的“永远”。

    真是太愚蠢了,这样的念头在安尔蒂西亚的脑袋里盘旋,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为了这种事而开战实在太愚蠢了。

    奸不容易两族族长已经面对面走到刀剑可及的距离,难道要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回头叫自己的子民重拾武器、上战场牺牲生命吗?

    就趁现在、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不对!)

    “就连进到寝室也刀不离身的雪螳螂啊,将要再度引发战争,你的心里难道没有为之沸腾吗?蛮族菲尔毕耶!”

    沃嘉问,你难道没有热血沸腾吗?

    安尔蒂西亚垂下眼睑,胸臆深处有种闷闷的疼楚。

    这种疼楚,无可否认……不正是因兴奋而窜起的昂扬情绪吗?

    战吧战吧,心底深处似乎正愉快地哼唱着。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比安眠曲更渗透灵魂心性的,是属于菲尔毕耶一族的战歌。但是,就像要挥除那悠扬的战曲般,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声微弱的、沉静的疑问。

    (春天,很美吗……?)

    无关父亲也无关菲尔毕耶一族,那是安尔蒂西亚自己破碎嘶哑的声音。

    美丽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安尔蒂西亚睁开双眼。

    “我确实没有将剑舍弃,关于这一点,我承认自己的确如你所说是个蛮族。”

    身为好战一族的子民,当然无法舍弃这样的生存方式。

    “可是,因为胡闹而造成两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身为这座山脉的子民,必须携手共存下去才行。为了低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变化,我们必须守护这块土地,必须守护所有人民的骄傲,所以才不得不中止彼此之间血债血偿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战。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要举办婚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动身前来,成为你的妻子。”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清朗,却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威严。

    她的父亲曾经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掌控大局。总有一天,被我们称为外界的山下诸国,一定会为了夺取这座山脉而露出嗜血的獠牙。就算没有发生这种事,也必须守护我们的骄傲,我们必须和平共存,因战争而衰败的弱小部族是绝对无法独当一面的。

    “你这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美德还真教人感动啊,我都快哭了呢。”但沃嘉却只是耸了耸肩,状似不屑地回了这么一句。

    “如果我说,我们根本没必要携手共存呢?”

    “你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安尔蒂西亚的父亲相当聪颖,靡俄迪的族长也同样有先见之明。他们早就思虑过总有一天将得面对未来情势,所以才会安排两族之间的这场婚礼。

    “他的首级已经被偷——”

    “如果把首级物归原位呢?”

    安尔蒂西亚出声截断沃嘉未竟的话。

    “我们的婚礼能继续进行吗?”

    安尔蒂西亚知道身后的两人正错愕地看着自己。

    沃嘉的脸孔因扬起晦暗的笑意而扭曲变形。

    “这是在跟我求饶吗?还是想用靡俄迪族长的人头来威胁我呢?”

    这句话充满了责难的意味。

    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移开直视他的目光。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我愿以自身荣耀的血缘起誓,我绝不会对你说谎。”

    被盗贼偷走的前任族长首级,我一定会把它带回来的——安尔蒂西亚宣誓道。

    “我现在还没有半点头绪,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前任族长的首级带回来。这并不是卖人情。而是以你的妻子的身分,我将取回盖亚的首级,好让真相大白。”

    安尔蒂西亚沉稳的附加一句:

    “对我而言,盖亚也将是我的父亲。”

    话已至此,只见沃嘉露出一脸错愕,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安尔蒂西亚所说的话。全身上下总盈满凶猛气息的沃嘉,第一次显露出属于他的真实表情。

    “……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

    安尔蒂西亚重复着她的誓言,沃嘉却不快地咋了一下舌根。

    “如果你抓到的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又将如何?你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我会视手裁决那个盗贼。”

    绝不会有半点包庇。如果真的是盗贼入侵,那也许是菲尔毕耶的人民、也可能是靡俄迪的人民,亦或是其他的外来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满意?”

    “别开玩笑了!”沃嘉并不善罢甘休,但安尔蒂西亚只是默默垂下眼。

    “菲尔毕耶的人民是我的子民,同样也是你的子民。”

    沉默流窜在彼此之间。安尔蒂西亚毫无退缩之意。漫长的沉默过后,先发出叹息声的仍是沃嘉。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能让我认同,那就试试看吧。”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夹杂着浓浓的无奈喟叹,菲尔毕耶的女人实在太脱离常轨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

    “盖亚现在在哪里?”

    供牵在沃嘉房里的,横看竖看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人而已。安尔蒂西亚的问题让沃嘉别开了视线——

    “跟我来吧。”

    没有等安尔蒂西亚回答,沃嘉已经转过身,走出散落一地羽毛的零乱房间。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踌躇跟在他身后,露和多兹加当然也肃穆地跟随在后。

    夜已深,原本吵闹的宴会也趋于平静。

    只剩下火种燃烧的声音。在沃嘉的引路下,四人正朝这座宅邸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由冰冻的凝土和石砖铺设而成,这里同样也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比起外头的空气更沁寒冰凉,几乎剠痛喉头。

    眼前是一道上了好几层锁的门扉。

    沃嘉从胸口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将钥匙插进看似厚重的锁头里发出叽嘎一声,终于打开这扇金属制成的大门。

    “请进吧,菲尔毕耶的子民,这里就是靡俄迪的神之间。”

    橙黄的灯光照亮周围。

    不知是谁从喉间发出的咕噜声,在地下室产生偌大回响。

    眼前有好几尊镶嵌在墙壁里的人形。各自穿戴着豪奢的衣裳和金灿灿的头冠,只有头颅没有被一并崁入壁面。

    空洞的眼窝、曝露在空气中的牙齿是腐朽的颜色。虽然每张轮廓各不相同,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一个个拿来比对的兴趣。

    “能被供奉在这里的,只有靡俄迪代代的族长。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带来这里。”

    还是你也想留在这里呢?沃嘉扯着嘴角扭曲的笑问。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双眼只是直视着神之间的最深处。

    “这个是……”

    “啊啊,没错。”

    密室最深处,有一尊比其他人形更豪华、披在身上的外衣也是所有并列的装扮中最新最干净的人形。

    “这就是上一任的靡俄迪族长……盖亚。”

    头部已被取走的人形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套着衣服的填塞物。只有不失光辉的头冠还依恋似地搁在失去头颅支撑的脖颈上。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被变成木乃伊的他捧在胸前早已干涸的皮与骨。

    从有五根细长骨头的形状看来,那应该是人类的手掌没错。

    “……这只手臂是……”

    安尔蒂西亚还没问完,沃嘉已经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这是战利品啊,原本应该是要捧着你父亲的头颅才对。”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充满挑衅意味。

    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臂,安尔蒂西亚心中已经有了认定。

    战利品。靡俄迪族长·盖亚生前在战场上所获得的最佳宝藏。就算在菲尔毕耶的勇者之中,也是指挥人们冲锋陷阵,战士中的战士。

    上一代菲尔毕耶族长的亲妹妹,安尔蒂西亚的姑姑——如今日夜缠绵病榻,但过去曾是骁勇善战的最强战士——萝吉亚的手臂。

    就算少了一只手臂,她仍是安尔蒂西亚的剑术师傅,看着用刀划破血肉夺走她一只手臂的对象,安尔蒂西亚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但在此同时,发现盖亚死后依然将她的手臂当作战利品捧在胸前炫耀,也足以证明萝吉亚姑姑过去是多么了不起的战士。

    萝吉亚曾以大使的身分多次造访这座宅邸,应该也曾和沃嘉见过面吧。不过沃嘉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只是接着说:

    “如果不是特别的祭典,就算是靡俄迪的子民也没办法擅自出入这间密室。但若要和你结婚,已经永生的前几代族长势必得列席观礼才行。这里的钥匙一直放在我身上,锁头也没有遭人破坏的痕迹。”

    就算如此,也不能确定就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偷走了盖亚的头颅。但就沃嘉面言,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他也早就这么认定了。

    “盗贼是什么时候入侵的?”

    “大概是这一到两个月之间。”

    “一、两个月的时间可不算短。”

    “你没有搜查过吗?”

    “你认为我没有吗?”

    沃嘉的声音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不过口气并没有施加压力。一声叹息逸出口,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头。

    “我曾让信得过的人着手调查这件事,但还是找不出半点线索。在靡俄迪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咒术师懂得让永生续存的技术。说不定盖亚的头颅已经在某处被偷偷烧掉了吧。”

    沃嘉的语气淡漠的几乎听不出感情,安尔蒂西亚为此感到不解。

    盖亚是他的父亲,照理说应该也是他所信仰崇拜的对象。他怎能随口说出这种轻蔑的话,他虽然对此事发怒,可是他的怒意却又淡薄的像事不关己一样。

    沃嘉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憎恶痛恨,但任何事物对他而言却又好像完全无关紧要。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啊,你所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去把那个盗贼找出来吗?”

    安尔蒂西亚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掀动那薄软的粉色唇瓣。

    “我虽然说要找出那名盗贼……不过,其实我打算先去拜访盟约的魔女。”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忍不住挑起眉毛。安尔蒂西亚的答覆似乎令他大感意外。但对安尔蒂西亚而言,他的惊讶才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盟约的魔女说不定会知道什么吧。”

    说到盟约的魔女,是居住在这座山脉的一名隐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与众人划清界线,能随心所欲使用魔法的她受到山脉居民的畏惧,大家都以“魔女”来称呼她。

    当这座山脉里的小孩淘气不听话时,妈妈就会语带威胁的说:“不乖的小孩就会被丢进魔女居住的山谷喔!”安鲁斯巴特山脉上大概没有哪个孩子不曾听过这句话吧。盟约的魔女,几乎可算是传说中里的人物了。

    但她绝非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虚构人物。安尔蒂西亚和沃嘉都非常清楚。

    “说什么蠢话。从这里驾雪地马车到魔女之谷,也得花上三天啊!”

    “可是,魔女不是拥有千里眼吗?”

    安尔蒂西亚立刻反驳,换来沃嘉不满地摇头。

    “什么魔女之类的,我根本不相信。”

    “可是,你我两方的上一任族长都深信不疑。”

    过去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为了终结血战,而定下安尔蒂西亚与沃嘉的婚约。当时的见证者,就是山谷里的魔女。

    由立场完全中立的山脉魔女见证两族之间的盟约,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称号。

    ——盟约的魔女。

    虽然不曾直接见过面,但对安尔蒂西亚和沃嘉而言,魔女也算是与他们的人生颇有渊源的人物。

    “多兹加,立刻去帮我准备一下。”

    安尔蒂西亚不假思索地立刻下达指示,多兹加回话的同时也迅速地转身离去准备调度事宜。沃嘉这次再也无法隐藏心里的困惑,喃喃间了声:“你要亲自前去?”

    “这是我的诚意。”

    “蛮族之人天生就是笨蛋吗?”

    沃嘉这次不是嘲讽,语气中多了分责备意味。

    “刚嫁进我族的小姑娘转眼又要只身前往犹如魔兽巢穴的魔女之谷冒险吗?在我将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一事公诸于世之前,你打算先拿这件事向菲尔毕耶的人民吹嘘吗?还是怎么着,说不定你一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到菲尔毕耶率兵大举攻来,谁能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安尔蒂西亚眨了眨眼。是吗……她终于明白了。

    ——是吗,原来靡俄迪的人们还没有攻打菲尔毕耶的打算啊。

    “既然如此——”安尔蒂西亚从剑鞘中拔出长剑。

    “只要在你面前断了我自己的后路就行了吧。”

    安尔蒂西亚一个反手向后,抓住自己的一头银丝,毫不迟疑地举起随身匕首将其斩断。

    “陛下——?!”

    在露的悲鸣声中,交杂着一道不和协的音色,安尔蒂西亚的银发已散落一地。虽然前不久才被沃嘉削下一缕发丝,但在这座山脉中,美丽的长发同样是身为一个女人的象征啊。沃嘉哑然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露铁青着脸孔好似这个世界已经面临世界末日。才刚回到地下密室的多兹加同样也张着嘴,错愕地愣在原地。

    失去用来装饰的长发,整个人反而轻松多了,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多兹加,我的头盔呢?”

    “是、是……”

    多兹加因惊讶而张大的嘴无法顺利成言。安尔蒂西亚从他手中接过行囊,穿戴上铁制的头盔与锁甲。

    就算剪短了头发,也掩盖不了安尔蒂西亚以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着称的名气。但以这副模样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应该能瞒过众人的目光才对。

    看着安尔蒂西亚悠然穿戴护具的模样,沃嘉再也克制不住脾气,不满的粗声怒吼道:

    “你以为剪短头发就可以了吗!你现在要是离开,我该怎么隐瞒……”

    沃嘉没有把话说完,安尔蒂西亚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办得到吧?”

    安尔蒂西亚头也不回,只淡淡问了一句。

    居然下达这种与暴君无异的命令,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在心里谴责自己。

    我愿意还你自由——再一次,她用柔和的声音对影子低喃。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用不着回头,光听声音,安尔蒂西亚也知道她跪下了。

    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或迷惘,安尔蒂西亚的替身影子淡淡回道:

    “——一切全凭陛下的意思。”

    这场战争为期二十天。将等同半个自己的少女当作人质交由敌人发落,属于安尔蒂西亚德战争在没有歌者咏颂的状况下,静默地揭开了序幕。

    为了送别安尔蒂西亚,露和多兹加也一同走出宅邸。

    当美丽的银发被剑身无情砍断落地时,露以为所谓的“绝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几乎像要摧毁所有意志,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是我的诚意——安尔蒂西亚是这么说的。

    露不懂剪掉那头美丽的长发究竟跟诚意有什么关系,但她的觉悟就等于是自己的觉悟,所以露也理所当然地跪了下来。

    每当有事情发生,露总习惯以安尔蒂西亚的思考模式来判断决定,所以露觉得这一切都是相当自然的。

    目送安尔蒂西亚离开,以人质的身分留在靡俄迪,这些事对露来说根本无须踯躅犹豫。

    应该说,自己就是为了这么做,才会陪着安尔蒂西亚一起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吧。

    解开长发,换上华丽的礼服。光是这样就散发出一股威严气势的露,让靡俄迪的族长沃嘉不由得发出不知该说是感叹还是无奈的叹息。

    “女人真是善于变装啊。”

    露不发一语地望着沃嘉。此刻就连她的灵魂也等同于菲尔毕耶族长,当然不能以憎恶的目光睨瞪眼前的男人。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冷静下来后,露看着沃嘉,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他不是夺走自己所敬爱的君主的那个该死未婚夫,当心里把他认定成自己的结婚对象时,露才发现沃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他到底想怎么做?

    对这场婚礼,对安尔蒂西亚,对上一代的衷心盼望,还有对两个族群的未来。

    露心想,看穿这个男人的心思,或许就是自己的任务吧。

    “这里就麻烦你了。”

    在停靠了一台雪地马车的后门,安尔蒂西亚对露轻声低喃。这时候的她,身上已包覆着全副战甲。她转过身来面对露,隔着面具深深凝望着。

    “在这里的苦难,就麻烦你承受了。”

    安尔蒂西亚的嗫嚅,让露不由得扬起略显困惑的笑容,“我的苦难还不比陛下多呢。”这么答道。这并不是谎言。

    “我会在这里代替陛下做好应该做的事。”

    “——有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

    露惊讶地扬起眉,“是什么事呢?请您下令吧。”脸上漾着淡淡微笑。说约定实在太不恰当了,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如果你要我死,我一定义无反顾地立刻死去——露在心里偷偷想着。

    安尔蒂西亚的双眼眨也不眨直视着露。就算隔着面具,露依然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此起自己的生命,你没必要把我的立场摆在第一顺位——就算逃跑也没有关系。我要你自由,这句话现在还是有效。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那一瞬间,露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简直此叫我去死更过分啊,露在心中谴责安尔蒂西亚。言下之意,就算少了我,你仍是不痛不痒吗?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

    眼睑微微颤抖着,露将自己的手叠上包覆在温热兽皮底下的安尔蒂西亚手背。

    “不会没事的。”

    露回道:

    “当陛下归来时,我得替陛下梳整头发,还有准备漂亮的发饰让您佩戴呢。虽然这种事也能交给靡俄迪的下人去做,但如果不是我,是绝对不行的。”

    安尔蒂西亚静默的一句话也没说。

    她说不定笑了吧,露胡乱猜测着。

    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安尔蒂西亚的回答了。

    “多兹加。”

    接着她叫出怯怯站在一旁的近卫队长名字。

    “是……的!”

    与他懦弱的声音一点也不相衬,眼前的多兹加难得挺直了背脊。安尔蒂西亚将手搁在他的肩上——

    “你可要好好守护菲尔毕耶的族长。”安尔蒂西亚语气平淡的说。

    “可是,陛下……!”

    多兹加颤抖着肩膀急忙想反对,“闭嘴!”安尔蒂西亚却冷冷地下了封口令。

    “同样的话你到底要我说几次?多兹加,你可是保卫菲尔毕耶族长的贴身侍卫啊!”

    安尔蒂西亚的这番话令露稍感意外。在露的认知中,多兹加确实就像安尔蒂西亚养的狗,从不曾见他反抗过。

    尖锐的言语让多兹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住颤抖的拳头。

    所幸外面的世界很安静。虽然没有降下白雪,冰寒的气温仍足以冻结周围的空气。一脚踏进冰冻的雪地里,没有饯别的话语,安尔蒂西亚转身钻进雪地马车。默默无语地,她只对站在露和多兹加身后,那个将身体倚在门柱上、双手环胸绷着一张臭脸的沃嘉深深行了一个礼。

    在靡俄迪族长的宅邸大门前,只能以跟小跑步差不多的速度缓缓行驶,但这台造价不斐的雪地马车应该能保护她不受严寒侵袭吧。

    在几乎冻结身心的冰寒中,露和多兹加目送雪地马车渐渐驶离。

    在雪地马车还没有从视野消失之前,始终绷着身子伫立在身旁的多兹加忽然转身面向露,像弹簧般弯折了上半身。

    “……真的,非常抱歉。”

    嘶哑的声音震动因冰寒而紧绷的空气。

    露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地说:

    “……未经允许就直接闯入主人的寝室,这种作为实在无法原谅。”

    声音虽然与安尔蒂西亚极其神似,但残留温柔颤动的音调确确实实是从露口中说出来的话。虽然是从露口中说出来的话,也仍具有安尔蒂西亚所赐予的权力。

    “我必须解除你的职务才行。”

    露明白多兹加此刻的谢罪代表什么。因为安尔蒂西亚说了,他是族长的贴身侍卫。

    可是露并不这么认为。他虽然是菲尔毕耶的战士、是族长的随身护卫,但在这些称号之前——

    他只是个属于安尔蒂西亚的仆人。

    “……去吧,多兹加。”

    为了守护——独自一人穿上战甲的安尔蒂西亚。

    这声命令也是他打从心底所期盼的。

    露只是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管安尔蒂西亚接下来会遭遇到多么险峻的危机。

    所以,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尽力……露在心中默祷。

    用不着把话说尽,多兹加已经站直身体,跌跌撞撞地往雪地彼端奔去。为了追上安尔蒂西亚所驾驭的马车。

    露不再把目光放在多兹加渐行渐远的背影上,一转身,便与靡俄迪的沃嘉四眼相交。

    你怎么还在啊?露的脑中失礼地冒出这个想法。

    “那只狗……”

    沃嘉依然顶着一张难以释怀的臭脸呐呐道:

    “是你的情人吗?”

    这句话让露打从鼻腔哼出一声嗤笑。

    这绝非安尔蒂西亚会有的反应。露心想,沃嘉这番话分明也不是对安尔蒂西亚提出的问题吧。

    “怎么可能,那家伙是我的……”

    是我的同僚,我的战友,是让我费神照顾的小孩子。

    但逸出口的,却是与露心中所想全然不同的回答。

    “他是我的情敌。”

    露望着沃嘉,望着他那一脸好似听到异国语言的错愕表情。

    他大概无法理解吧。就算无法理解也无所谓,露垂下视线。

    她已经无法再重拾露的身分了。直到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之前,她必须要保护自己直到最后一刻。

    第四章盟约的魔女

    明知道多兹加正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追来,一路上已经数不清跌倒多少次,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停下奔驰中的雪地马车。

    她知道,他是不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抓住雪地马车攀了上来,拖着狼狈不堪的身躯,多兹加还是来到自己的身后。

    安尔蒂西亚叹了一口气。叹息在幻化成白色的呼息之前,就已经先变成薄薄的冰片。

    “我应该告诉过你不准跟来吧?”

    “是的。”

    “回去。”

    “我办不到。”

    就算不回头也能清楚感受到,他拚命压抑情感所吐出的这句话包含了多大的觉悟。第一次——以菲尔毕耶战士的身分来到安尔蒂西亚面前时,多兹加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安尔蒂西亚深信,多兹加和露之间一定有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当时多兹加为了成为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确实撂倒了十几名菲尔毕耶的勇者。不,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被菲尔毕耶的十几名勇者撂倒才对。他之所以能当上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并不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剑技或体力。

    就算被打断了骨头、就算血流满地,他还是没有倒下。即使用野兽来形容他也不过分。

    这种说法或许会招致误解,但前提是,和多兹加对战过的菲尔毕耶战士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评语。

    ——就像个疯子一样。

    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不禁对他抱持期待。安尔蒂西亚本想和他交手比试一下的,可是他却说他无法拿剑对着安尔蒂西亚。不仅无法拿剑对着安尔蒂西亚,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承受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这般姿态,实在与战士所俱备的勇猛形象相差甚远。蜷缩着背脊,被过长的灰发遮掩住的脸部肌肤到处都是浮凸的丑陋伤疤。变了色的肌肤不同于一般的菲尔毕耶族民,更不像靡俄迪人。那双异形似的手指诉说着他的前半生有多么坎坷沧桑,光是他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就足以令人深深感叹了。

    涌上心头的,是股莫名的感伤。

    那样的感伤并非无法理解,就算多兹加确实是异常的。

    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会向多兹加确认一件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他仍像过去一样,对安尔蒂西亚伏下身,前额磕碰到脚下的车板。他没有踏上驭者座,而是伏跪在身后放置行李的木板上。安尔蒂西亚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但马车光是行进就足以牵动空气,拂掠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阵疼楚。

    脚边虽然有光线照射,能看清的也只有五步以内的景物。就像一边探勘着方位,一边往黑暗中走去。

    正值山脉的隆冬时期,这趟旅途想必不轻松吧。更何况赶路的同时,安尔蒂西亚还得隐藏自己真正的身份。

    传说中,魔女的峡谷还有魔兽出没。

    一点胜算也没有,我这次实在太轻率鲁莽了。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得赢得这场战役才行。

    “……那个男人说我是个笨蛋,对吧?”

    低喃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是……”

    多兹加依然低垂颈项。

    “你也这么想吗?”

    如果露也在,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一定会扬起飘渺却坚强的笑容,告诉自己:“只要是陛下的决定,就是我唯一要遵行的事,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这样太逾矩了……”

    “无所谓。”

    安尔蒂西亚只想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多兹加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一半一半……吧。”

    这样的答案让安尔蒂西亚大感意外,她沉默地催促多兹加继续说下去。

    于是多兹加又喃喃开口:

    “陛下根本没必要忍让靡俄迪。关于找寻偷走上任族长首级的盗贼……到头来还是只能放弃。两个族群的融合应该是要靠交涉和互相帮助,就算彼此对立,还是得以理性当作基础……”

    虽然是自言自语,但多兹加难得这么饶舌多话。

    “首先是陛下的反应,就像冷不防赏了他一巴掌,我想靡俄迪接下来也会更理性的处理事情吧。因为陛下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或许会不服气……但是,这么做……就事态发展来说,是相当乐观的。”

    “……那,另一半呢?”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责问他的意思,可是说出口的话自然就多了分质询意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唔……”多兹加噤了声,前额再度擦到放置行李的车板上。

    安尔蒂西亚不禁叹息。

    多兹加的发言让安尔蒂西亚感到无比新鲜。在此之前,安尔蒂西亚甚至不记得多兹加有提出过任何意见。因为他一直都是个会将自己的意见身体力行的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如果有什么是我该知道而未知的事情,希望你能提醒我。我并不打算识别人替我做出选择,但我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不懂得聆听他人意见的愚钝之辈。”

    安尔蒂西亚嘴上虽然说只有她一个人,但这样的说法,却也默认了多兹加在她心中的价值。

    幽暗的马车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多兹加的声音正因欢喜而颤抖。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

    说完这句话后,多兹加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男人,而安尔蒂西亚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意识到流窜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陛下……”

    直到听见多兹加怯怯地再度出声时,安尔蒂西亚才发现他其实是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说吧。”

    面对前方,安尔蒂西亚允许他发言。

    得到允诺后,多兹加才用不甚清晰的声音恳求似地开口:

    “……不可以……剪掉头发的。您亲手剪下那一刀……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露大人而言,都比剪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

    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回头。

    “我的姑姑也是一头短发。”

    “萝吉亚大人是……”

    多兹加吞下到嘴边的话。其实安尔蒂西亚也很清楚他想说什么,所以才泄出一声轻叹。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喜好才剪了短发。

    ——而是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臂后,剩余的一只手也没办法盘整那头长发。

    “抱歉。”

    安尔蒂西亚的道歉,让多兹加将身体伏得更低了。

    多兹加说的大概是正确的吧。虽然安尔蒂西亚并不认为一头长发代表了什么,但她的确得好好保护自己的发肤才行。

    对安尔蒂西亚来说,死在战场上一点都不名誉。

    她的名誉,应该是活着离开战场才对。

    眼前是一大片未知的黑暗。

    只要捱过漫长的冬天,衷心期盼的春天总会到来的。

    看他的表情,似乎遇上了什么大难题呢。

    安尔蒂西亚离开后,露望着靡俄迪的族长,不由得这么想。

    露虽不明白他的困惑,但知道他并不是个完全不会迷惘的人之后,心里某处也觉得松了口气。如果是个做事不经大脑,毫无判断能力只会一股脑打仗的人,那大概也没办法对话或进行交涉吧。

    似乎发现露正在观察自己,沃嘉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交。凌乱不堪的房间只大略整理了一下,此刻两人正共处在沃嘉的寝室中。不知他是不太想麻烦佣人,或只是单纯嫌麻烦。

    他看着露,脸上又是打一开始的那种扭曲笑意。

    “小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

    露以澄澈的声音答道。也许是她的声音语气都与安尔蒂西亚太相似,沃嘉的脸色显得相当不悦。

    “真是群教人不痛快的家伙,你就是打算演足菲尔毕耶族长的角色就是了?”

    他跨着大步朝露走近,一掌攫握住露的肩膀,力道之猛几乎要将她扔了出去。露踉跄之间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倒卧在床。

    由上往下睥睨倒在床上的露,沃嘉脸上仍挂着晦暗的笑意,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纽扣。

    “你能代替那个冷血的族长做到什么地步?让我见识一下吧。”

    面对舔着嘴唇毫不隐讳显露出淫邪兴趣的男人,露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默默地撑起上半身,解开自己胸前的扣环,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匕首依然躺在剑鞘里,露知道沃嘉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她漾开浅浅微笑。光是一个笑容,周围的空气彷佛也跟着绽开了花朵。那带笑的脸庞不屈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菲尔毕耶女族长,而是专属露的美艳。

    接着她用属于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气,轻声嗫嚅道:

    “我可没有趁人睡着时偷袭的兴趣。”

    言语间,露也把手中未出鞘的匕首抵在沃嘉胸前,抬起双眼直视面前的男人开口道:

    “请您杀了我吧,勇猛的靡俄迪族长大人。”

    沃嘉没有回答,却掩饰不了浮上面容的惊讶,直盯着仍在微笑的露。

    露漾出更艳绝美丽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请您砍下我的头颅吧。请将我的首级当作是陛下的,借此点燃开战的狼烟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低沉的责问声,还有一脸僵硬的表情。

    相较于沃嘉一脸严肃,露却绽开虚缈的淡淡笑意。

    “我想,我大概不喜欢您吧——不,我的确不喜欢您没错。”

    露早有心理准备得代替安尔蒂西亚承受沃嘉的凌虐。露认为自己一定捱得过去的。但这件事还是非和他说清楚不可。

    “如果您想重新开战,我们也是求之不得。对陛下而言,这场婚礼就是赌上菲尔毕耶的未来,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可是我敬爱的陛下,为什么非得为了菲尔毕耶和靡俄迪而受到迫害?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就该由自己突破万难争取,我觉得这都无所谓……为了陛下,我早有死在您面前的觉悟了。”

    安尔蒂西亚说,跟自己的生命比较起来,用不着把她的立场放在第一顺位。但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这样的立场就是露的宿命。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事物是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闭嘴,小姑娘!”

    襟口被揪扯着,露纤弱的身子被沃嘉粗暴地扯起。龇牙裂嘴的脸孔靠得很近,沃嘉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威吓声。

    “连人都没有杀过的小人物少在那边虚张声势。不是整个部族的人民都像你和那只忠狗一样疯狂。连仗都没打过的人,有什么资格提为战而死的骄傲——”

    “果然您也是这么想的呢,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在几乎能触碰到彼此的极近距离下,露轻声呢喃道。

    “您也知道战争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沃嘉的表情瞬间冻结,揪扯着襟口的手却松缓了力道。露坐回床垫上,耳边传来匕首落地的响声。

    “……你是故意的?”

    露淡淡笑了。

    “您真是个笨蛋。很可惜,就算杀了我而引发战争,陛下的信念也不会因此扭曲的。”

    如果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能动摇安尔蒂西亚的情绪——

    根本不用刻意拜托您动手,我肯定会亲手砍下自己的头颅,好点燃开战的狼烟——露喃喃说着。

    嘴上说着夸耀似的话,露的表情却不见一丝喜悦。

    “……如果能让她改变自己的信念,那该有多好啊。”

    将视线从沃嘉身上收回,露垂下颈项,用嘶哑的声音苦涩的说:

    “陛下的英勇未婚夫啊,我虽然讨厌您,但还不及菲尔毕耶的前一任族长·亚狄吉欧大人喔。”

    多么冒渎不敬的一句话,但在这一连串的对话中,却是露最真诚的告白。

    “不管他是多么了不起的明君、不管是多么温柔的父亲,他还是为了和平出卖自己的女儿——出卖一个甚至没谈过恋爱的生命。”

    从孩提时代开始,露就一直陪在安尔蒂西亚身边。所以她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如果没人敢说,那就由露亲口说出来。

    上一代的族长根本就是恶魔。

    虽的说法,让沃嘉憎恶地用力咋了一下舌根。

    “女人就是这样。”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露一人。别开目光,他又接着说:

    “三言两语总不离情啊爱的,为爱痴狂的男人也实在可笑。居然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是逢场作戏。”

    露笑了。只微微勾起唇角,但她确实笑了。

    “族长大人,原来您也只是个小孩子呢。”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了颜色,当露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颧骨忽然感到一阵剧痛。露连忙转过头,却还是逃不了袭上脸颊的冲击。

    坚硬的拳头不由分说地殴向脸颊,露随即伏倒在床上。

    “注意你的措词,蛮族的小替身。”

    露的嘲笑似乎踩中了靡俄迪族长的地雷。

    沃嘉充满杀气的警告,换来露迎击似的强烈视线。

    “不用您说,我的名誉就等于是陛下的名誉。就算我这条命只是替代品,我也会努力守护的。”

    沃嘉一双漆黑眼瞳恶狠狠地瞪着身下的露,脸上全是被她挑起的愤怒与不悦,没多做停留已转身走出寝室。露根本没心思问他要到哪里去,只是愤恨地,将他的背影当作仇人般深恶痛绝地睨视。

    房门阖上了。声音消失了。

    缓绶伸手顶住嘴角,才发现口腔里早已布满血腥味。

    (好痛。)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几乎像是反射般地,露知道滚烫的眼泪正从紧闭的眼角一端流了下来。

    好痛苦,好难过。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做得很好。

    (我做得很好。)

    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茫然想着。闭上眼,脸颊上热辣辣的红肿像抹了腮红般,露必须让自己循着安尔蒂西亚的思考来行事。直到婚礼来临之前,她都必须尽自己所能达成身在靡俄迪所该完成的任务。

    安尔蒂西亚已经离开了。露唯一敬仰,深爱的女王陛下。在那片苍茫的白色幽暗中,她身边只带着一名护卫。露没办法陪在她身边,没办法以侍女的身份让她享受安逸的生活品质。因为她必须以安尔蒂西亚的身份待在这里。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露只有一个人,却必须骗过全部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族人才行。应该没问题的,因为这么多年来,假扮安尔蒂西亚一直是她的工作不是吗。

    没问题的,只要当晨曦再度照亮大地时,那个沃嘉族长愿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我还站得起来。我还能继续再战,我得相信自己才行。

    (所以只有现在……)

    露胆怯地攥紧随身匕首,紧紧地用力闭上眼睛。像是为了代替绝不会哭泣的女王陛下,露的泪水从孩提时代至今始终没有冻结过。

    在前往魔女之谷前,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先回到菲尔毕耶部落一趟。虽然无法坦荡荡的表明身份,安尔蒂西亚还是希望能与萝吉亚姑姑见上一面。

    萝吉亚姑姑是唯一曾随上一任族长·亚狄吉欧一起前往魔女之谷的人。而且她也曾以大使的身份,组队和靡俄迪进行交涉。安尔蒂西亚认为,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吧。

    和姑姑见面究竟是好是坏,现在也说不准。如果让她知道现在与靡俄迪的险恶情势,她说不定会叫自己拿起剑迎战。

    但是,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如愿见到萝吉亚姑姑。

    在安尔蒂西亚的命令下,前去探访萝吉亚的多兹加归来时却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她的状况真的那么糟吗?”

    “听说谢绝会面的状况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这段期间无论谁都无法靠近她的床沿。萝吉亚大人是个严以律己的人,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软弱的一面吧。”

    “居然病得这么严重……”

    多兹加带回来的消息让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忧心。在安尔蒂西亚心中,萝吉亚姑姑一直都给人刚强坚定的印象。将最光辉的青春岁月奉献在战场上的她,结束长年的争战后,或许也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

    与她的兄长,也就是安尔蒂西亚的父亲·亚狄吉欧相同,她虽是个聪颖且位高权重的贵夫人,但她的剑充满激情,安尔蒂西亚在与她比剑练习时,每每都得抱着必死的觉悟。如果萝吉亚姑姑没有失去那只手臂,自己或许早就在练习中一命呜呼了吧。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在产下安尔蒂西亚后,就被靡俄迪的毒箭射中而命丧黄泉。

    怀抱自己的不是温柔纤弱的手,安尔蒂西亚从小就在渗染了憎恨的刀剑教育下成长。

    这样的萝吉亚姑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衰弱老去了呢?就连当时那个传染病肆虐的时代,她都能平安度过了不是吗!

    为了挥除缠踞胸口的复杂情绪,安尔蒂西亚轻轻甩了甩头。

    “没有时间了,直接到山谷去吧。”

    多兹加颔首。

    菲尔毕耶部落似乎正弥漫着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

    揭开新时代的序幕绝非戏剧般令人感动激昂,至少安尔蒂西亚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谁,只要拿起剑,勇于面对眼前的困境,都能成为英雄。

    可是,为了守护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头,为了在这块冰寒的大地继缤生存下去——

    新时代至今还不见踪影。但安尔蒂西亚认为,能为新时代揭开序幕的并非伤人的刀剑,而是爱情。

    (爱情……)

    用力攥握掌心。

    这只手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这是多么虚泛醉人的谎言啊……安尔蒂西亚漠然地想。

    隔天开始,靡俄迪的沃嘉除非必要,尽可能地不让太多人靠近菲尔毕耶的女族长。他认为自己最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所以保持了肃穆的沉默。露则以安尔蒂西亚的容貌与声音,向众人宣布她派随身侍女露和多兹加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去办些事情。

    露目不交睫地注视着沃嘉。像是为了不漏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也为了彻底看穿他的心思。

    在露的眼中,沃嘉绝不愚蠢,却是个信奉绝对主义的统治者。他只比安尔蒂西亚和露大了几岁,却早已拥有自己的一套帝王哲学。

    “尽量减少传令到各部族的人力。”

    面对太过顺从的亲信,沃嘉以强硬的语气下达指令:

    “我们这边已经收到会从菲尔毕耶前来观礼的宾客名单了,不过住的地方还是个问题。雪宿还没完成吗?如果还得容纳客人,马上就会被塞满了。”

    “族长,岗哨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岗哨?”

    挑起一边眉毛,沃嘉将视线瞥向与自己相隔些许距离的露身上。

    “——菲尔毕耶,你有什么好提议吗?”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自己的意见。露偷偷咽下一口唾液,缓缓转动视线轻声开口。

    “……北边的。至少在婚礼之前,应该把北边的岗哨给撤除掉。那个岗哨的存在,就象微着两个部族之间的隔阂。”

    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相当沉稳自若,就连露本人都忍不住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子。似乎对露的回答很不满意,沃嘉烦躁地咋舌,“你听见她说的了。”说完立刻遣退那名亲信。

    等下属离开后,沃嘉才幽幽叹了口气:

    “你们果然都是让人很不愉快的家伙。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露的表情丝毫未变。像是根本听不懂沃嘉到底在说什么。因为现在的露就是安尔蒂西亚,当然不能显露出分毫真实的情绪。

    沃嘉从位子上站起身,背对着露头也不回地说:

    “你就继续玩这种扮家家酒似的游戏吧。如果那个女人无法在婚礼之前赶回来,你就等着被砍头!”

    露没有回答。不知道这样的沉默究竟给了沃嘉怎么样的想像。

    “但就算她真能赶得回来,你还是得做好两人的头颅同时落地的心理准备!”

    沃嘉丢下这句话离开了,露只能静静闭上双眼。

    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震动。

    小小的碎冰片在空中漫舞着,安尔蒂西亚喘着大气伫足停在原地。

    “……哈啊……”

    挥动手中的弯刀,那模样好似要把沾在刀身上的鲜血甩掉。但是,手里的弯刀并没有濡湿。

    “陛下……!”

    沾了满身雪花的多兹加急忙赶到安尔蒂西亚身边。用不着确认他有无受伤——

    “我没事。”

    安尔蒂西亚只回了这么一句。

    某处传来流动的水声。说不定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吧。

    这个被称为魔女峡谷的地方没有四季之分,终年都处于严寒噬人的隆冬。那是座四面八方都被湍急河流围绕的深山峡谷。冰冻严峻的山脉气温将整座河川表面都冻结成冰了。

    因为凹凸不平的地面无法再驾车前行,于是安尔蒂西亚舍弃马车,与多兹加徒步走在冰雪之中,忽然一道巨大的影子袭向正努力前行的两人。

    那是从没见过的某种野兽。

    有着雪白的身躯,上头还有几块银色的斑点,是头体积约莫一座小山的雪豹。

    多兹加先用蛮力将它撂倒在地,安尔蒂西亚再乘机斩断它的咽喉,总算让雪豹倒地不起。

    倒卧在地的雪豹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忽然一阵强风袭来,才发现雪豹的毛皮竟是细致的冰晶。那双青蓝的眼瞳彷似宝石。

    完全脱离这座山脉的生物循环,躺在雪地上的是一只没有生命的生物。

    “这个是……”

    多兹加困惑的出声,安尔蒂西亚则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边答道。

    “是魔女的宠物。魔女会指使雪人偶来恶作剧,这么做也是为了守护魔女之谷,你难道不知道吗?”

    关于这座山脉的魔女有诸多传言。就算不记得曾听谁提起过,不过就连安尔蒂西亚都知道那些谣传的内容。

    看多兹加只是茫然地伫在原地,这一点倒令安尔蒂西亚有些吃惊。

    “真是稀奇啊,你难道没有从父母的口中听说过吗?”

    “我的父母……”

    多兹加困窘的模样震动了周围的空气。他或许在笑吧,但他的说词却给人逞强的感觉。

    “——是因为战争?还是传染病?”

    安尔蒂西亚问,是死于哪一边呢?不管是战死或病死,可能性都差不多大。在安尔蒂西亚年幼时,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之间的血战陷入胶着状态,同时又发生了原因不明的传染病。

    “这个……说不定……都有吧……”

    究竟哪边才是致命的死因早已算不清了,多兹加轻描淡写的喃喃说出过去的失败。

    “是吗……”

    安尔蒂西亚也只能这么回答。

    “山谷的魔女是个隐居的贤者,拥有千里眼,听说她见证了这座山脉的开始与结束。”

    “就像靡俄迪的咒术师一样吗……?”

    “听说本质并不相同。正确说来,他们并不同挂。不过传言靡俄迪的永生咒术就是魔女传授的,只是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多兹加悄悄咽了口唾沫。

    “她是不死之身吗……?”

    “确实有谣传说她是不死之身,但也有人说魔女的知识与魔力都是代代相传的。”

    然而事实谁也无从得知。

    “魔女讨厌人类,所以从不主动与他人见面。如果她愿意加入任何一个族群部落……肯定会成为众人信仰的对象,进而统治这座山脉的所有人民吧。”

    厚厚的冰层底下,说不定湖水依然流动着。耳边传来彷似大地震动的声响。光是踏在长年冰冻的湖川表面,脚尖马上就因寒冷而冻僵麻痹了。

    “但是,她至今依然一个人隐居在山谷里……而我们这些凡人只有在走投无路时,为了存活下去才会不畏艰难的前来拜访她。”

    耐着踪寒气候,就算几乎要断了呼吸,也必须见上她一面。

    “我们大概是这十年来唯一的访客吧。”

    横越川流,攀爬过好几座陡峭的山壁,彷佛受到指引般,安尔蒂西亚一路往山谷深处走去。

    终于来到一处看起来像正张着嘴的幽暗洞窟。

    “走吧。”

    安尔蒂西亚点燃火把。

    过去自己的父亲也曾走过这条路。同时也是沃嘉的父亲走过的路。

    就连黑暗也显得苍白的这块土地居然能布满全然的黑暗。一踏出脚步,就触碰到许久未曾接触过的土壤与石头,悄悄包覆住早已冻僵的脚底。

    这样的触感还真教人怀念啊,才刚想着,垂吊在头顶上的灯座突然被点燃了。

    背后的多兹加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安尔蒂西亚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悬在哑间的剑柄,放慢脚步继续往深处走。

    在这座洞窟里,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不足为奇。听说魔女还曾经为了恶作剧使用法术遮掩了太阳与月亮呢。

    一步,再一步。

    灯座一盏接着一盏亮了,就像在催促安尔蒂西亚的脚步。

    终于走到尽头,而她就在那里。

    “……族长来了,菲尔毕耶来了,来到魔女之谷了唷。”

    袅袅烟雾像薄软的帘幕披散着。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影子用嘶哑却艳丽,犹如孩子的声音开口说着。

    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毫不迟疑地屈膝跪下,拔出腰间的剑放在地上。

    “初次见面——见证我族盟誓的魔女。”

    放眼望去,山脉的树林全染上一片雪白,连树根都埋在厚重的白雪底下。

    跟着沃嘉的脚步,露小心翼翼地从雪地马车里走下来。刻意拉开与露之间的距离,沃嘉似乎对菲尔毕耶的族长感到畏惧,露却示好般地始终站在他身边。

    因为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而她也想了解靡俄迪族长心里真正的想法。沃嘉憎恨安尔蒂西亚和菲尔毕耶,他说要再度点燃这座山脉的战火——明明焦躁得无法自已,却仍感到迷惘的沃嘉。

    “我去看看雪宿的搭建进展得如何了。”

    沃嘉这么说,露也理所当然地跟着他。雪宿位于靡俄迪的郊外,是为了沃嘉与安尔蒂西亚的婚礼才特地连夜加盖的,属于靡俄迪族特有的屋舍。

    雪宿,事实上只是用凝固的冰块建造出屋舍的外形。除了菲尔毕耶的人民之外,生活在这座山脉的其他少数民族也会前来观礼,所以靡俄迪特地开放民家供宾客休憩,但就算请族人多搭些帐篷仍不敷使用,毕竟远从山下前来观礼的外地客人也需要地方休息。

    脚步跟随着走在前方的沃嘉,但强烈刺目的冬季阳光却令露感到晕眩,只好停下脚步,将目光瞥向一旁的雪宿。雪宿有着冰晶美丽的外型,伸手摸了摸以驯鹿鹿角制成的门把,露不由得赞叹。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

    一声细如蚊呐的叫唤让露瞬间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眼前站着一名和露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她不是从沃嘉宅邸一起跟来的靡俄迪佣仆。而走在前方的沃嘉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帽子上有靡俄迪一族专属的装饰。少女将黑色长发扎成两股辫子,红着脸颊吐出白色气息。

    “那个、那个……”

    她大概急着跑出门吧,连付防寒手套都没戴,原本白皙的肌肤都冻得发青了,还不住颤抖着。她会直打哆嗦,也许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冻僵了她的手脚,也或许是心里很害怕的关系。

    “我听说……您正和沃嘉大人在一起……”

    直到婚礼结束前,族长所预定完成的公务基本上是不对外公开的。她大概是无意间听到有人提起——就算并未张扬却依然显眼的两个族长跑来这边视察雪宿的事,所以才急忙赶过来的吧。

    颤抖的嘴唇轻轻吐出嗫嚅,靡俄迪少女对露递出她紧握在手中的一条布毯。虽说递了出来,但两人之间还差了十步左右的距离,就算露伸手也无法接到。

    “我想……将这张挂毯献给您……我一直……很努力编制这条挂毯。”

    啊啊……露微微垂下眼。少女递上刚来的是象征祈求婚姻幸福美满的挂毯。在布巾上刺上花朵与驯鹿的图案,是经常拿来送给准新娘的新婚之礼。

    该怎么做才好呢……露不动声色在心里犹豫着。如果是安尔蒂西亚,她应该会收下这份礼物吧,但现在露却是孤身一人。

    在菲尔毕耶,这个年纪的少女通常比大人更潜心研究剑术。

    可是眼前的靡俄迪少女却轻颤着因冰寒而冻结的睫毛,“族长大人……”连从她口中逸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的父亲在十年前死在战场上。”

    露像是受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温婉的面容染上淡淡愁绪,拚命忍住眼泪继续说:

    “他是被菲尔毕耶杀死的。”

    露一动也不能动。周围的空气紧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少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我的母亲现在还是很憎恨菲尔毕耶,也不肯承认您与沃嘉族长的婚礼,她还说绝对没办法和您一起生活。”

    露心想,这无奈的呢喃并不只是少女一个人的心情吧。漫长的战争让两个族群都累了,所以才会守着停战十年的约定。

    十年的时间,还不足以疗愈心伤。

    露无法做出任何回答,只能怨言的与她对峙,少女清秀的脸颊因悲从中来而有些扭曲变形。

    “可是……”

    她没有流下眼泪,相对的声音却现得湿润。

    “可是,我父亲一定也杀了很多菲尔毕耶的人。”

    她用力握紧手里的挂毯。

    “族长大人,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我恳请您一定要留在靡俄迪。”

    我会祝福您的——说出这句话的少女,那姿影彷佛带来纯白雪花的妖精。

    “我会祝福这场婚礼的。不只我、我们真的很想被原谅——也希望能放下仇恨,学会原谅。”

    渴望永恒的靡俄迪子民。他们犯下的罪过不曾消失,这样的罪难道也会与他们的人生一样永恒存在吗?

    少女究竟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刺下每一针每一线?怀抱多深的祈祷?多刺痛人心的冀望?

    露默默跨出脚步,走到冻得全身僵直的少女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挂毯后,也把自己的御寒手套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露言简意赅只说了短短二个字,少女再度扭曲了面容,对露深深行了一礼,将安尔蒂西亚的手套抱在胸前,转身往雪道的另一头跑去。

    少女说要祝福自己,而露能回应她的只有那一句话。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回?露自问。如果能告诉她“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该有多好?如果真能保障未来该有多好?但这却是露无法办到的。

    因为比起两个部族的未来,她衷心祈祷的只有安尔蒂西亚的幸福。

    跟靡俄迪少女的聪明伶俐相比,自己居然那么肤浅而无能为力。虽然这么想,露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安尔蒂西亚应该会达成那个少女的期望吧。包含那个少女在内,她一定会让两个部族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吧。但露并不是安尔蒂西亚,露只愿为安尔蒂西亚的幸福祈祷。

    只是稍微接触一下冰寒的空气,指尖就冷得快失去知觉,露捧着挂毯旋踵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

    “你的假面具就快剥落了。”

    站在树影下的沃嘉,露出一副倦厌的模样看着露。

    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从哪里开始听到她们的对话?不擅于察觉气息的露当然不会知道。

    “——果然不行。”

    敛着眉,露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微微笑着。从安尔蒂西亚离开的那一晚之后,这是露第一次将自己真正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沃嘉从鼻间哼出一口气嘲讽着:“如果刚才那个女人准备的是毒药或剑,你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种事露当然也有想过,“就是说啊。”所以只能轻轻颔首。

    “如果我被袭击了,您会来救我吗?”

    连露都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戏谑了。而沃嘉也同样露出一副嘲笑的脸孔。

    “这是你理所当然的报应。”

    他只给了这句回答。转过身去的背部好宽阔,如此强健伟岸。

    他是指对什么的报应呢?露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但又不是那么确定。当自己死掉的时候,他说不定还是会这么说吧……露茫然想着。

    接受理所当然的报应,这算是意识到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吗?可是,我只是活在这世上而已啊。

    安尔蒂西亚和沃嘉真的很相像呢……毫无根据的,露就是这么认为。尤其是对他们自己都太严苛这一点,两个人直的很像。这样的两人,能够彼此扶持吗?

    他们应该不会互相伤害吧?也许他们不会互相伤害,也许——他们都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啊。

    露温柔轻抚着布满鲜艳彩线的挂毯。

    (我想被原谅。)

    那个娇小的少女是这么说的。

    (而且,也想学会原谅……)

    这仿佛,彷佛是在乞求爱的语句不是吗?

    摊开怀里的挂毯,上头绽放着各式各样的美丽花朵。

    而中央紧靠在一起的,是象征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两个族群的图徽。

    第五章魔女的赠礼

    低着头出声后,呼吐的气息和弥漫的烟雾悄悄散开又立刻聚拢。

    “脱下你的面具,抬起头来吧。”

    魔女慵懒的语气与她嘶哑的声音恰成反比。在出声的同时,魔女的身形似乎也随之改变。

    安尔蒂西亚依言卸下了面具,甩了甩零乱的发丝,将面具搁在脚边抬起头。

    隔着袅袅烟雾,魔女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

    坐在最深处的人影微微晃动着。那体形与她散发出的气息彷佛过去似曾相识的某个人,安尔蒂西亚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呵呵……”

    笑声轻逸出口的同时,原本弥漫的烟雾也散开了。

    坐在那里的是个娇弱瘦小的身躯。前一刻感受到的气息已不复存在,那是安尔蒂西亚从不曾见过的姿影。厚重的外衣包覆住魔女的头部,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位。原本娇小瘦弱的老妪剪影,转眼竟变成稚幼孩童的姿态。为什么?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见过那个身影呢?

    像是见到幻影,安尔蒂西亚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只能不断眨眼确认。

    勾起笑容的魔女嘴角不见一条皱纹。就这一点看来,她果然有着孩童的外表,但一举一动又是不符合那外表的老成,此刻她正轻轻摇晃手里的烟管。

    “啊啊,啊啊,真的很相像呢。果然青蛙的孩子也会是只青蛙呀。”

    连她的笑声也轻得不太自然,在耳边留下空泛的回响。

    “您还记得家父吗?”

    “因为我是魔女嘛。”

    魔女发出呵呵轻笑声。

    “魔女当然记得啊,魔女当然知道啊,一切都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历历在目呢。”

    像是安尔蒂西亚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般,魔女笑着回答。就算是这座山脉初形成时的过往,她大概也能当成昨天的事情一样侃侃而谈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这件事我也很清楚唷。那两个族长都死了,被传染病夺走了生命哪,而且他们也各自留下了一名孩子呢。”

    “……是的。”

    魔女的低喃声中,并没有对过去感到惋惜的喟叹,也没有嘲笑已逝往者的意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歌唱。

    而被歌咏的对象是菲尔毕耶的亚狄吉欧,还有靡俄迪的盖亚。

    生在战国时代却英年早逝的他们,最不幸的莫过于不是死在战场上。吹遍这山脉的死亡狂岚摧残腐蚀了两个身经百战的族长身躯,也将他们的未来啃蚀殆尽。

    已走到穷途末路的他们会同时前来拜访魔女,就像是生命中某种必然却又奇妙的宿命。

    他们在将死之际前来拜访魔女,交换了与暴戾武器无关的盟约。结束漫长的战争,携手开创全新的未来。说过了——与身体无关,必须掺入血液和真心才能完成这场婚礼啊。你们早已经无法携手共进了,因为你们手上沾满了太多鲜血啊。”

    安尔蒂西亚的目光变得冷峻。这是什么意思?她以眼神追问魔女。

    “看吧。”好似那样的目光就是问题的答案,魔女轻声嗫嚅:

    “你正露出我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呢。”

    魔女的说法更加深了安尔蒂西亚心中的困惑。没错,我就是不懂才会到这里来啊。我想知道谁是偷走上一任靡俄迪族长头颅的凶手,也想知道沃嘉这么抗拒婚礼的真正理由。

    “我来告诉你一件好事情吧。稚嫩的,不懂情爱的菲尔毕耶啊。”

    长长的烟管指着安尔蒂西亚,魔女的声音就像吹拂过山野的微风般轻轻触动耳膜,她说:

    “你并不是不懂,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你虽然明白,却无法理解,所以才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

    “啊啊,没错,来到这里,初次见到魔女,到时你的双眼应该会映出你的真心才对。双眼就是水面,你看见的究竟是谁呢?”

    安尔蒂西亚几乎忘了眨眼,就这么吸入飘浮在四周的袅袅烟雾。

    她仿佛听见自己瞳孔瞬间收缩的声音。幽暗的洞窟里,视野歪斜扭曲,悠缓地摆荡回转着。

    (我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我认识的人。

    (其实我都知道?)

    靡俄迪族长。是谁斩断了他的首级?是谁做的?是靡俄迪?还是菲尔毕耶?

    拼命计算所有的可能性,这么做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眼前有抹人影浮动着。

    不可能存在的扭曲身影。安尔蒂西亚绝不会错认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你。

    啊啊,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

    “安尔蒂西亚大人!”

    压抑的呼唤声,让原本混浊摇晃的视线焦点瞬间恢复正常。不知何时安尔蒂西亚的视线已落在地面,再不是专注在魔女身上,仅靠多兹加不济事的软弱声音勉强维持住安尔蒂西亚的意识。

    “……请您……确保自己的意识。别……吸进太多烟了……”

    多兹加机警的建言,让魔女扬起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还真是只珍奇的生物啊,看起来就想奇美拉的少年。居然会跟随在菲尔毕耶的族长身边,还真是奇怪的……”

    话说到一半,魔女的咽喉深处突然逸出一声压抑的闷笑。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是象征啊。时代已经改变了,还不停地在改变哪。”

    “——?”

    安尔蒂西亚不解地抬起头,但率先出声的却是多兹加。

    “我们已经……!”

    多兹加用走调的声音大喊: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您无法给出任何建言,请您现在立刻让我们离开吧!”

    过去安尔蒂西亚在与重要人士谈话时,多兹加从不曾逾越本分插话过。就算是与靡俄迪族长针锋相对时也不曾。

    该制止、还是改依从,安尔蒂西亚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反应才行,但脑海中的思绪和舌头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吐出判断。

    明明并不是在蒸汽室里,待在屋外却感觉汗水溢出皮肤表面,已经多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我不是给了吗?说出这种话实在愚蠢,可是我愿意回答你。为了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深山,只为与魔女见上一面的迷途者。”

    拿起身旁的拐杖,魔女缓缓站起身,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

    “菲尔毕耶的新娘啊。”

    吁吐着轻浅的呼吸,安尔蒂西亚闻声抬起头。

    “你无法变成螳螂。这场婚礼也不会成功。少了一、两颗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婚礼到来,这件事终将逃不过破局的命运啊。”

    安尔蒂西亚错愕得差点想一股脑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她有所回应,魔女又说:

    “你哪,身为一名雪螳螂,不……身为一个人类,却还欠缺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呀。你少了那个应该要有的东西,因为没有人给你,所以你才不明白啊。因为谁都不肯告诉你,所以你才无法理解啊。不管你的能力再如何卓越高超,你手中的宝剑也不过是场儿戏罢了。”

    拿起放在地上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安尔蒂西亚以强硬的视线望向魔女。她指称安尔蒂西亚欠缺了某样东西,如果说心情完全不受影响是骗人的。但是,安尔蒂西亚也无法自傲的说自己是个什么缺憾都没有的完美君主。

    “我会把欠缺的东西补足的。”

    因为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安尔蒂西亚这么说。这是她的真心话,魔女却嘲笑这样的安尔蒂西亚。

    “所以我说你是在欺骗自己呀。无论何时都只是在蒙蔽你那颗空洞的心呀。那场婚礼不过是装饰,蜡炬般的新娘是没办法发自真心微笑的呀。真是场滑稽的闹剧。不管是你,还是你们……都不会有人愿意追随的。”

    “那我该怎么做?”

    就算滑稽可笑,仍该完成那场婚礼吗?

    我该这么做吗?

    魔女淡淡笑了,安尔蒂西亚感觉世界又再度摇晃震荡。

    “陛下!”

    肩膀突然被抓住。从多兹加嘴里吐出的微弱气息,好像从烟雾弥漫的世界彼端传来一般。

    “——够了,已经够了,我们回去吧。”

    “已经够了是什么意思?”

    睁着对不准焦距的双眼,安尔蒂西亚喃喃突出蕴含灼热气息的话语。

    “安尔蒂西亚笔下,您并没有——”

    多兹加用力咬了咬牙根,挤出声音回答。

    “您并没有缺少任何一件东西。”

    听着他过于傲慢,坚决到教人忍不住叹息的确信言词,安尔蒂西亚不禁哑然。多兹加不由分说地拉起安尔蒂西亚的手腕,转身就想离开。“不能走,不能这样回去,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魔女的声音传进耳里,但多兹加并没有停下脚步。

    踩着踉呛不稳的脚步准备离开洞窟时,魔女的笑声也追随般在安尔蒂西亚身后不断回荡。

    魔女的笑声引发某种奇妙的响动,在耳膜深处这么低喃着。

    (——菲尔毕耶的新娘啊,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吧。)

    走出洞窟后,触目所及的一片雪白灼痛了安尔蒂西亚的双眼。原本恍惚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恢复冷静的安尔蒂西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挥开多兹加紧抓着自己的手腕。

    “放开我!”

    “是……”

    多兹加极其恐惧的,连忙从安尔蒂西亚身边退离三步。

    “我刚才插嘴……”

    “就是说啊。”

    像在说服自己般,安尔蒂西亚喃喃开口回应,继而迈开脚步。但行走在雪地里的双脚仍有些虚软无力,让安尔蒂西亚深感不快。

    “那烟雾到底是……?”

    “那是会让精神产生混淆的一种药物,比靡俄迪使用的更强烈许多……”

    多兹加往前多走了几步,藉以窥探安尔蒂西亚的脸色。

    “慢一点,小心一点,我会把马车牵到最近的地方来。”

    “我没事。”显然多兹加并没有听进这句话。望着他向前奔去的背影,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叹息,这家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就连原本令他胆怯不安的冰冻湖面,此刻竞也能毫不犹豫的大步迈过。

    安尔蒂西亚缓缓踩在冻结的湖面上,就在她刚走到半途的时候——

    (……?)

    是我想太多了吗?

    脚下似乎传来地面震动的声响。

    这样的念头才浮上脑海,却已经太迟了。

    轰咚!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冒出来,发出剧烈响声。

    “?!”

    大地的震动犹如咆哮怒吼。脚下的地面顿时一空,身体也跟着倾斜。

    视野像被倒转般迅速旋转回绕,连血液都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流才好了。

    ——要掉下去了。

    崩塌的不是山,崩塌的大地简直像流沙地狱般恐怖。

    迅速被苍白吞噬灭顶的意识,还听见有人正叫着自己的名字。

    “安尔蒂西亚大人……!”

    啊啊,是多兹加。

    不行,你别过来,因为这里只有一片白……

    (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

    在反转的世界中,安尔蒂西亚望向身后。

    洞窟的入口处,拄着长拐杖的魔女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

    (被定下契约的孩子啊,这就当是我对婚礼的赠礼吧。)

    黑暗的世界吞没了一切。刺骨的冰寒水流带来一阵阵痛楚。

    意识被蚕食了,最后传进耳里的一句话是——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

    安尔蒂西亚的意识终于在这瞬间完全断绝。

    间章冰底的追忆

    有股人体被灼烧的焦味。

    混合在吹过山野的微风中,冲击着鼻腔黏膜。拉下覆住口鼻的布巾,抬起头凝神细望,远方的一抹灰烟正缓缓升上半空。寂寥、孤伶伶的,还能看见那孤寂的灵魂随着山脉的微风飘摇,没一会儿就被吹散了。

    “……是火葬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也注意到了,才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说着。

    现下是黄昏时刻。

    “回去的路上——”

    “不行。”

    刻意遮断他未竟的话,走在身旁的女人口气严厉的拒绝。女人的腰间悬挂着两把弯刀。不只女人,在场所有征战部队的成员身上都穿着以兽皮和金属缝制成的战斗装备。

    这便是嗜战民族,菲尔毕耶最坚韧耐穿的战甲。带头的一男一女身影也极引人注目。

    男人是菲尔毕耶的族长,护卫在他身旁的女战士则是他的亲信。

    像是为了挥散远处徐除飘升的灰烟,不知何时周身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混浊了。从云层缝隙间洒下的微光映照着四周景物,拂过身旁的晚风除了台起空气中的尘埃之外,还混杂了绵密的雪片。

    雪片一触碰到人体就会化成水,在落地的瞬间又冻结成冰。那是这座山脉所流下的泪水——人们常常这么形容。

    那一天,菲尔毕耶结束了与靡俄迪的打斗,正在归程的路上。

    走在前头的族长本想把带领部队回部落的责任交由身旁的女战士负责,却被她二话不说否决了。这个族长动不动就会任意行事,倒也不用事事都依着他。不管是非与否,她通常都是毫不犹豫的先拒绝再说。

    因为她是族长最重要的左右手。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乱跑。”

    族长覆在防护面具底下的脸绽开了淡淡笑意。因为山脉冷冽的空气冻僵了皮肤,所以才无法放声大笑。虽然包覆在厚实的外套底下,但他仍拥有一张轮廓深邃且精明强悍的脸孔。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保护了吗?”

    尽管五官端正,但仍是张笔实际年龄更沧桑,受到岁月刻划留下皱纹的脸孔。

    相对的,女人虽然掩不住浮现在面容上的疲惫神态,却拥有年轻美丽的青春容貌,而且与族长还有几分神似。

    他们两人藏在外衣底下的眼珠颜色都很淡,也都拥有一头银发。那是在菲尔毕耶一族中,拥有浓厚血缘关系才会特别显现在外表上的雪原之色。

    “我什么时候保护过族长了?”

    “别谦虚了你。”

    族长没有继续和女战士闲聊下去,而是召来一旁的战士交代事情。所谓的事情,就是要大队人马加快脚步赶回部落去。

    那一天的战斗,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只是因为发动突击而有些皮肉伤罢了。但也因为那场突击,才顺利抓到两名一息尚存的靡俄迪士兵,现在可没有绕道游玩的闲情逸致。

    真希望能早点让这群疲惫不堪的战士早点回到部落好好休息。当然,也希望眼前的族长能真的好好放松一下。

    “……走罗,萝吉亚。”

    族长驾驭着胯下的雪兽继续向前行,她当然也紧紧跟随其后。

    “知道了。”

    菲尔毕耶的族长,他的名字叫亚狄吉欧。

    而护卫在他身侧的,是他的亲妹妹——白银萝吉亚。

    生在这场战争的开始与结束,率领菲尔毕耶一族的兄妹。

    这便是生为蛮族的真谛,而这也是与蛮族最相衬的——最后的战国时代。

    乘着雪兽前进的同时,阳光堕兄度也逐渐微弱。离日暮还有一些时间,但横扫过山野的狂猛风势就像把利刃,一阵接着一阵磨利了它的锋芒。夜晚就快降临大地,冬天也快扑袭这座山头了。

    西斜的夕阳迅速收回洒在四周的橘红微光,同时也夺走这片土地的温度。季节与气候不停更迭,直逼向最寒冷的白色黑暗。

    “……亚狄吉欧大人……!”

    面色憔悴的菲尔毕耶人们围绕着不怎么温暖的篝火,一见到自己的族长,仍是反射性地立刻跪地迎接。

    “不可以,怎么能让您这样的人……”

    “没有关系,让我为他吊唁一下吧。”

    为了吊唁死者特地前来的亚狄吉欧轻声开口,失去一家之主的未亡人只能满怀感谢地垂下双眼。

    “能得到亚狄吉欧大人这么一句话,他就算是在那种状况下死去,也能回归山林吧。”

    未亡人的最俊一句话轻得像是梦呓:

    “……就算他的尸骨都已化成了灰……”

    那是比已经哭干的泪水更刺痛人心的遗憾。

    对这座山脉的居民而言,火葬是极不名誉的葬礼。

    会以这样的葬礼作为生命终点的,除了罪大恶极被判了死刑的罪人之外——就只有因诅咒或重病而辞世的人而已。

    我已经看惯了,萝吉亚心想。几乎教人感到厌腻,这样的场景今年已经数不清到底出现过几次了。

    好想说些什么来平复心里的哀凄苦楚,但湿冷的夜风一吹来,就拂痛了嘴唇与喉咙,轻而易举夺走到嘴边的声音。

    ——诅咒的狂风,正在侵袭这座山脉。

    这种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传染开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不过是这几个月才逐渐浮上台面。

    谁都不认为这是传染病,就算亲眼目睹过死者的模样。一开始只是很普通的身体不适、容易厩到倦怠,几天内使出现眼窝凹陷、暴瘦、吐血的症状,接着就是难过到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终于衰弱至死。

    患上这种怪病的人在菲尔毕耶的部落里先是出现一个、然后又一个,一个个全都相继死去。

    『这是靡俄迪的诅咒。』

    萝吉亚粗吼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原本亲密的战友全在短短几星期内一个接一个倒下死去。

    他们可都是勇敢无惧的菲尔毕耶战士啊。应该是持剑奋战,最后战死沙场的人啊。

    本就白皙的脸颊因愤怒变得更加苍白,萝吉亚对亚狄吉欧大声吼叫。

    『都是那群该死的疯狂死人靡俄迪……居然使出这么卑鄙的咒术……!』

    相较于萝吉亚的义愤填膺,亚狄吉欧仍旧平静自持。

    『萝吉亚,你是这样想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性吗,族长!』

    狂人靡俄迪会使用菲尔毕耶所不知道的诡异咒术。

    如果是这座山脉自古流传的术法,菲尔毕耶大概也略懂一二。但他们使用的是来自外界,不属于这片山野原有的文化。

    而这样的冲突,也是点燃两族血战最初的火种。

    他们使用的咒术已经不在菲尔毕耶的理解范围内。如果说,他们真的使用那种咒术来残杀菲尔毕耶一族——

    对菲尔毕耶而言,那可是比被利剑千刀万剐更大的屈辱。

    开战吧!萝吉亚激昂地喊出自己的想法。

    『为了一雪我族的愤慨,一定要让靡俄迪尝尝死亡的痛苦!』

    菲尔毕耶就凭恃着这股激情,猎杀了为数众多的靡俄迪。

    双手紧握刀剑,随着战歌怀抱死也不足惜的深刻觉悟,歼灭了大量靡俄迪的战士。

    山脉血流成河,菲尔毕耶不怕死的一再攻坚,让靡俄迪的士兵甚至连同袍手足的尸首都带不回他们的家乡。

    沾染在身上的敌军鲜血被寒冷的气温迅速冻结,趁还没增加重量之前赶紧甩落,萝吉亚的双眼紧盯着蹲在战场上的亚狄吉欧。

    『……族长?』

    『萝吉亚,你过来看看。』

    他用脚尖指了指,那是一包属于靡俄迪士兵的行李,而放在里头的是——

    一颗失去生命早已结冻的靡俄迪士兵头颅。

    萝吉亚不由得蹙起眉头。看到战死的尸首还会倒抽一口气的纤细情感她早八百年前就丢开了,只是无法理解亚狄吉欧叫她看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图。

    『要我看什么……』

    亚狄吉欧的目光严肃,连眼角都不经意浮现出几条皱纹,他静静开口说:

    『你看这颗头颅的眼窝都凹陷了,这可不光是血被放光的关系喔。』

    『?!』

    『——靡俄迪的士兵,同样也戚染了那个诅咒。』

    因为靡俄迪人民的信仰关系,通常会将死者的首级带还给家属。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们也会割下因病去世之人的头颅,这并不是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这颗头颅上,却看得出那种病症留下的痕迹。

    亚狄吉欧的说法,让萝吉亚呐呐张口却无法成言。

    『怎么会……』

    这个时候,袭向萝吉亚的是强烈的不安与畏惧。

    如果这是靡俄迪的诅咒,只要歼灭施术者就能划下旬点。用威胁的手段也好,就算杀了对方萝吉亚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如果这种病将会蔓延整座山脉……?

    『别担心,这么一来只是让我们与他们的条件变得一样罢了。』

    看着面无血色的萝吉亚,亚狄吉欧的表情丝毫未变。彷佛他早就猜测到这样的结果。

    『若靡俄迪真有法力那么高深的咒术师,他们应该早就针对我下蛊攻击了。』

    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用不着那么惊讶——

    微微眯细了那双色案浅淡的双眼,亚狄吉欧对萝吉亚轻轻开口:

    『我和盖亚,不管什么时候死掉都不足为奇啊……』

    『族长!』

    那个时候,亚狄吉欧究竟是想到什么,才会露出那种笑容呢?

    一直到今日,萝吉亚依然无法完全猜透亚狄吉欧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场战争不会再拖太久了。』

    想到这里而意志消沉的萝吉亚,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大片雪花纷坠,不禁抬起头来。

    走在前方的亚狄吉欧正踏向归途,行往菲尔毕耶部落。天色暗了,难得会在这片山野看见如此轻柔的大片雪花纷纷从天而降。宛如从天使手中轻轻洒落的棉絮。当雪兽踏过片片雪花时,还会发出独特的声响。

    山脉的冬天总是苍白而黑暗,但也不是日日夜夜都这样一成不变。当冬天刚降临时,灰褐中会带点青蓝的色调,连包围周身的冰冷也美得如梦似幻。

    萝吉亚眯细眼睛。从肺部深处吐出的呼息化成淡淡的白雾飘散在半空中。

    她无法不想起,前一刻才看见的那抹细长火葬灰烟。

    啊啊……从唇边逸出的白色雾气是否也是我的灵魂呢?萝吉亚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萝吉亚!”

    前方传来叫唤,萝吉亚立刻驾着雪兽走向前。

    “是的。”

    亚狄吉欧的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萝吉亚只能窥见遮掩在布巾底下的侧脸一部分。

    亚狄吉欧的语气有些沉重。

    “回乡稍作休息过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萝吉亚的视线强而有力,尖锐如刺地反问。

    “是关于这场战争的走向吗?”

    “——嗯,没错。”

    亚狄吉欧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萝吉亚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强烈地鼓噪跃动。

    那些横流的血液都已冻结,这座山脉的冻血战争就要结束了。对萝吉亚面言,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状况。也可以说是生在战争中的孩子宿命。

    可是,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要结束——萝吉亚确信一定是由菲尔毕耶取得胜利。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菲尔毕耶的战绩绝对足以拿来夸耀自满。再加上时序已迈入冬季。

    ——这个冬天,将会有一场大整顿。

    山脉里的蛮族愈是面对刺骨寒冬,愈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将一切部赌在这个冬季吧。这座山脉的冬天,将是蛮族的冬天——

    一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在参加凯旋晚宴之前,萝吉亚先让自己洗了个蒸气浴,再换上一身深红的装扮。菲尔毕耶的女性本来就不算娇小,而萝吉亚的身型在其中更是高挑修长。经过锻链的柔软身体就算穿着厚重的战甲,也丝毫无法掩藏她曼妙的曲线。

    长长的银发就像平时一样扎成一束,在唇上抹了点胭脂。菲尔毕耶女人身上的红艳色彩不但是她们的装饰,同时也是为了将灵魂封存在身体内的一种咒术,更是用来防止皮肤裂伤的药物。

    她还很年轻,但抹上艳红的胭脂,穿上女性娇媚的服饰后,依然无法隐藏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激烈情感。

    打扮完毕后,她先来到关着靡俄迪俘虏的牢房。虽然被严密看守着,仍是给了他们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温暖地方。

    “这是族长的指示吗?”

    “是的。”

    负责看守的菲尔毕耶士兵答道。萝吉亚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多费点心了。如果要进行拷问,就由我来。”

    萝吉亚说得理所当然。对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菲尔毕耶子民来说,那种教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手段虽然与他们的美学互相违背,但会生擒尚有一口气的靡俄迪俘虏,亚狄吉欧应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这场战争已经渐入佳境,能派得上用场的圈套或手段就算与菲尔毕耶的荣耀有些背道而驰也无所谓——萝吉亚是这么认为的。

    手持煤油灯走出户外。雪已经停了,外头的气温也迅速冷却,冻得肌肤生疼。

    裸露在空气中的下颚和脖颈感到一阵阵寒意,连带让皮肤窜起一片鸡皮疙瘩,血管也跟着收缩。

    真是个明亮的夜晚啊。这片山野,比起被大雪覆盖的荒凉画日,没有云朵遮蔽的夜晚反而还明亮澄澈得多。如果吹熄灯火,应该更能增加星星与这片雪景的亮度吧。

    萝吉亚其实并不讨厌能够轻易夺走人体温度与生命的山脉夜晚。

    眯着眼望向无垠天际,心里突然浮现一种想法——如果要死,最好是死在冬季。

    一定是死于战争吧。萝吉亚有预感,自己应该不会因衰老而死。而是拖着淌流鲜血的无力身躯沉入皑皑白雪中,一同回归星晨。

    将这副身躯回归山脉大地——萝吉亚静静想着。

    白色的吐息从唇边逸出……还不是现在,这团白雾还不是我的灵魂。

    叽——忽然某种细微的声响传进萝吉亚的耳里。

    在明亮的夜色下,那个凝视着自己的小小身影正朝萝吉亚一步步走来——是一位少女。银色的长发与萝吉亚极其相像,白皙的陶瓷肌肤也跟萝吉亚一样,但比终年奔走于战场的萝吉亚更细致光滑,更因为稚嫩而多了分透明的纤细感。

    少女的脸颊因寒冷冻得红通通,吁吐着白色气息,她抬起头望向萝吉亚。

    那纯然的美丽彷若冬天的精灵。拥有同样色彩的两人彼此互望的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或许美得如梦似幻吧。

    “您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从少女绯红的唇瓣吐出的,是与她稚气外表全然不符的成熟低喃。

    “是啊。”

    萝吉亚眯细了眼,颔首道。

    “这是当然的呀,安尔蒂西亚。”

    萝吉亚的回答同样也存在着疏远的距离。

    名叫安尔蒂西亚的少女点了点头。就像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点头表示肯定一样。方才从少女口中吐出的那句话,之所以会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全是因为比起亲人平安归来的喜悦,更能感受到语调中止乎情礼的礼貌。明明是稚嫩得连走路都让人不太放心的小孩子,那冷然的目光和平静的说话语调就是让人觉得很不自然。

    少女名叫安尔蒂西亚。现在还未满五岁。

    她和萝吉亚之间确实存在着血缘关系,但两个人并不是母女。

    “父亲正在房里等您。”

    呼吐着白色雾气,安尔蒂西亚这么对她说。“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得到萝吉亚的答复后,安尔蒂西亚便旋踵转过身,回到温暖的屋子去了。

    她的腰身,悬挂着一把小小的短剑。现在还只是用来装饰的短剑,却已指出她将来的人生方向。

    安尔蒂西亚是萝吉亚的哥哥、也就是现任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独生女。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那个曾是亚狄吉欧妻子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不曾持剑,但在萝吉亚的记忆中,她同样是菲尔毕耶的女人。虽不如萝吉亚美艳动人,仍是个情感丰沛,绽放出耀眼光芒的女性。

    她以令人爱怜的纯真和刚强深爱着亚狄吉欧,产下了安尔蒂西亚后,也为了守护她而死了。

    菲尔毕耶的女人被称为雪螳螂。因为爱得太深,传说还会将心爱的男人拆吃入腹。她说不定也曾经想把亚狄吉欧吃进她的身体里,融为自己的血肉吧。自从她去世之后,亚狄吉欧依然是个勇敢的伟大君主,只是再也感受不到他以往的霸气了。

    她被靡俄迪凶恶的刀剑刺穿了身躯而离开人世。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也必须一肩担起菲尔毕耶一族的未来吧。

    安尔蒂西亚转身离开后,萝吉亚并没有立刻追上。她对她当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有太多情绪让她不得不对她这么疏离。也许是因为当时她没有好好保护安尔蒂西亚的母亲的罪恶感作祟,也或许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晓得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关系。

    常有人说,比起她真正的母亲,安尔蒂西亚与萝吉亚反而更相似。

    也许真是如此吧。围绕在那小小少女周身的冰冷气息是属于亚狄吉欧的,同时也是属于萝吉亚的。但就是因为太相似,萝吉亚才无法理解。就像……她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一样。

    那个小小少女的冰冷眼瞳究竟在注视什么?悬在她腰际的短剑现在虽然还只是装饰品,但等到她能执握刀剑保护自己时,不懂如何哭泣的安尔蒂西亚到底还剩下什么?

    萝吉亚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可悲。

    战争结束后,剩余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情景?自己和亚狄吉欧都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嗜战子民,这才符合菲尔毕耶的美学,也的确是幸福的,萝吉亚从来不觉得后悔。但从今以后呢?她能给安尔蒂西亚的教育只有剑术,这样真的好吗?又或许……安尔蒂西亚也会为了仍未结束的战斗而存活、然后死去吗?

    (——太不……适合了。)

    垂下视线后,萝吉亚才发现自己的睫毛已经因寒冷而冻结成霜。看来自己站在屋外吹了太久的冷风,原本柔软的脸颊都僵硬了,好像连身体的蕊芯都失去了温度。

    (我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往前踏出一步的萝吉亚心里想着。

    (因为我是菲尔毕耶。)

    光是想象战争结束后的状况,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也一并被划上休止符了。

    必须投身在刀剑相向,以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战斗中才行。

    在狂人靡俄迪一族中,她有颗非得亲手砍下的头颅。

    这才是战斗民族菲尔毕耶的荣耀。

    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萝吉亚甩掉沾覆在发丝上的冰霜,跨开大步朝亚狄吉欧的房子走去。

    燃烧的木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咦……?”

    萝吉亚茫然伫立着,在她面前是已经换上居家服饰安坐在椅子上的亚狄吉欧。他把手肘靠在铺了动物毛皮的枕椅上,沉静地对萝吉亚开口。

    缓慢地、仔细地,但……萝吉亚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吗。”

    亚狄吉欧出声,那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不过是在对萝吉亚落井下石。就像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狠心多补上一刀。

    “哥哥,你说……什么……”

    萝吉亚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却铁青发白。亚狄吉欧轻轻吁出一口气,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覆了一次:

    “我要和靡俄迪的族长对话。所以我打算把那两个靡俄迪俘虏交还给他们,好替我传话。”

    “为什么?!”

    萝吉亚激动地探出身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可不这么想。”

    亚狄吉欧举起放在手边的白桦酒杯饮下一口,十指交握将上半身倾向前。

    “应该是说,时候已经到了。现在的靡俄迪居于劣势,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这场战争实在很没有意义,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太愚蠢了!”

    萝吉亚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唇角还扯着痉挛似的笑意。

    “靡俄迪是多么暴虐无道,难道哥哥都忘了吗?!他们把光怪陆离的法术和山下的风俗引进我们居住的这座山脉,只要一开战就会使出卑劣手法屠杀我们的同胞!我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被那群该死的疯子给杀掉的呀!”

    “是啊,不过我们同样也砍下了许多靡俄迪的头颅。”

    “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至亲的血液颜色和被死亡笼罩的气味,至今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萝吉亚的心底深处。

    上一代的族长,亚狄吉欧兄妹的双亲同样死于战争。他们都是被靡俄迪所杀。为了呼应他们的暴虐,菲尔毕耶也砍下了靡俄迪族长的头颅。两族领袖的头颅被割下来示众,从上一代延续到这一代,世代交替却仍未停歇的战争,在萝吉亚的记忆中也是最惨烈悲壮的一场战事。

    当时萝吉亚还无法站上前线作战,只能以被守护的姿态待在哥哥身旁。那个黑暗的时代究竟是如何跨越的?自己虽然也置身其中,但那段日子却是教人连回亿也不敢的恐怖恶梦。

    “我们所受的屈辱实在太多太深了!砍下他们的头是理所当然的,况且那家伙……那个男人——!”

    就算那个失去父母、沾染满身鲜血抱着刀剑狂奔的回忆像是场残梦幻影般不甚真实,可是有一幕情景却鲜明地刻划在萝吉亚的脑海里,彷佛仍在倒叙播放般清晰如昨。

    当时的战争烧毁了部落,族人为了寻求新的住所而迷惘不知所以。菲尔毕耶与靡俄迪都失去上一代族长,身心皆已疲惫不堪,心中虽然燃烧着猛烈的憎恨之火,却也无力再进行下一场攻防。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趁着迷茫的白色黑夜,身上披着破烂老旧的护具,有个男人攻进了菲尔毕耶的中心阵营。

    他只率领少数几名善于夜战的精英。意识到箭矢齐飞时,却也为时已晚。

    靡俄迪的箭矢贯穿的,是当时由萝吉亚所保护,站在她身旁的一名女子。因为必须随时抱着稚子随时给予温暖,所以拒绝穿上护甲的菲尔毕耶雪螳螂。

    『嫂嫂——!』

    鲜红的血液从她背上不停喷出,濡湿了一大片。

    一边挥开如冰雹般不断落下的箭矢,萝吉亚拚命地想救助倒在雪地上的嫂嫂。

    『……不行,不可以……』

    内脏被箭射穿的嫂嫂一张嘴就溢流出大量鲜红,当她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时,也更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不能让……这个孩子被抢走……』

    嫂嫂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护全她心爱的孩子。被她拥在怀中的安尔蒂西亚只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突然箭雨停了,一个男人走向前来。

    肩上披着靡俄迪鲜艳的族纹,是敌族的男子。

    『搞什么?穿得那么雍容华贵,我还以为是蛮族的头头呢,没想到居然是个女人啊。』

    那声音低沉浑厚,不屑似地吐出轻率言词,萝吉亚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吧。

    『真无趣,居然搞错人了。』

    那声低语,此世界上最锐利的刀剑更残忍地刺穿了萝吉亚的心窝。

    是谁?

    说了那句“搞什么”?

    『你这该死的——!』

    萝吉亚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立刻执起长剑,用力朝男人挥砍。

    但男人轻而易举的避开了。

    气极攻心的萝吉亚拚命挥砍手中的武器,男人却游戏似的将她的攻击一一弹开,突然使出一击撕裂她的肩膀,两人之间终于隔开一段距离。

    带着笑意的眼瞳是漆黑的色泽,他的头发和胡渣也是同样的黑。他粗暴的将萝吉亚摔在雪地里,不屑地开口:

    『退下去,你这只母虫子!』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是名为屈辱的暴风雪,令萝吉亚的脑子都为之冻结。

    耳边传来听见骚动声而前来关注的菲尔毕耶族人踏过雪地发出的声响,男人狂妄笑道。

    『今天就先来跟你们打声招呼。女人,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带给你们的族长,蛮族的亚狄吉欧!』

    他将诺大的剑扛在肩上。

    『我名叫盖亚,是被蛮族吃掉的靡俄迪之子。从今以后,靡俄迪的未来就由我一肩扛下了。』

    她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里了。

    一定要将他那张凄绝的笑容葬在自己的刀剑下。

    『我以数百名靡俄迪的死者灵魂起誓——!』

    他甚至没询问过萝吉亚的名字。

    『必将蛮族赶尽杀绝!』

    强烈的愤怒与屈辱,谀萝吉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一幕情景,曾让萝吉亚懊悔的多次在梦中重复温习。

    那一夜。

    流泄满地的鲜血。

    绝望的色彩。

    盖亚所说的话。

    萝吉亚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我一定要砍下靡俄迪盖亚的头颅!”

    用力咬紧牙关,萝吉亚愤恨地从牙缝间挤出声音。她曾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拿下盖亚的头颅。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才能拼命的、就算吐血也不断地锻炼自己。

    她的灵魂负载着无法消失的伤痕。

    一切都只为了屠杀那个男人。

    亚狄吉欧交叠着双手,那目光彷佛看穿一切般静静望着神情愤慨的萝吉亚。

    “为什么要和他对话!那个男人……可是杀了我们的父母、杀了嫂嫂的该死靡俄迪啊——”

    当萝吉亚脱口说出“嫂嫂”这两个字时,亚狄吉欧脸上瞬间多了抹阴郁愁绪。是了,亚狄吉欧怎么可能不憎恨靡俄迪。

    然而,亚狄吉欧只是默默垂下双眼,用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低沉声音说:

    “……杀了大家的,真的是靡俄迪吗?”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在萝吉亚发飙大喊之前,亚狄吉欧又接着说:

    “真的是靡俄迪吗?这场战争,原本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萝吉亚用力咬紧牙根。

    (嫂嫂,可是我恨啊……!)

    你是那么温柔,你是那么美丽优雅,你是个如假包换狂猛噬人的雪螳螂。

    所以你早已吞噬了亚狄吉欧的魂魄,将他的心一起带入黄泉底下了。

    “族长,难道你忘了蛮族的骄傲吗!”

    从孩提时代开始,萝吉亚始终追在哥哥身后。她很清楚,总有一天亚狄吉欧一定会成为一族之长带领菲尔毕耶,而自己也将一生追随在他身后。

    因为有他,自己才会握紧刀剑。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比任何人都要强壮勇猛的哥哥,居然说出如此没出息、让人痛心的话。

    如果亚狄吉欧办不到,萝吉亚打算自己率领菲尔毕耶的战士,站上战场最前线。

    可是,亚狄吉欧的回答却为萝吉亚的觉悟带来更深的绝望。

    “……萝吉亚,你是没办法砍下那家伙的头颅的。”

    眼前仿佛渲染了一整片艳红。

    就像那一天,沾了满身的血色。

    屈辱随着记忆与鲜血逆流回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可是菲尔毕耶啊!”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我是战士,我就是高傲的寒冬雪螳螂——!”

    不知何时,萝吉亚已经垂下颈项,痛苦的用手遮覆住自己的视线。亚狄吉欧沉重而厚实的手搁在她的肩上。

    “夺去那么多生命的,并不是刀剑。”

    我不懂。

    我什么都不懂。

    “——这是族长的命令,绝对不准违背。”

    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就像被覆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帷幔。

    萝吉亚缓缓抬起头,依偎般将身体贴近与自己一起活过来的哥哥,艳红的嘴唇颤抖着出声:

    “……我……知道了……”

    但萝吉亚的心中已偷偷有了决定。

    于是,雪螳螂族长的妹妹·白银萝吉亚背叛她敬爱的兄长,决定为了贯彻自己的骄傲而殉身。

    在亚狄吉欧严肃地下令后。萝吉亚心里也有了决定。虽然向敌方阵营传达亚狄吉欧想进行对话的意思,但她也在摩鳞迪俘虏的耳边轻嘀,擅自将亚狄吉欧的传话做了些许更改。

    “——回去告诉靡俄迪的族长·盖亚,菲尔毕耶已经得到能对抗蔓延这座山脉咒病的有效解药了,如果想要我们分一点给靡俄迪,就必须来场交涉。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会只身前往宝城遗迹等你前来。”

    宝城的遗迹。

    那是座落在这座山脉的深处,被风雪禁锢隔绝,早已废弃的古城之名。

    听说过去曾有个国王统治了整座山脉,不过如今那座城堡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

    而这白垩的残骸,也被称作安鲁斯巴特山脉的圣地。

    “若想得到治病的妙药——务必一个人前来。”

    萝吉亚指定见面的日期,比亚狄吉欧相约交涉的日子早了一天。

    她决定单独前往,一个人完成这场战斗。为了见到盖亚,才刻意编了有妙药可治咒病的谎言,其实亚狄吉欧只说了“要盖亚过来一叙”而已。

    亚狄吉欧说,若要求他只身前来,他就一定会来。

    萝吉亚也同意这一点。

    那个男人会来。

    盖亚会来。

    迎击款待的事,就交给我一个人吧——光是这么想,不知为何萝吉亚心中就骚动得难以平复,就好像……胸臆间盈满激烈的欢愉。

    ——我要让疯狂的死人靡俄迪尝到绝望的滋味。

    还有,要告诉那个男人——

    我的名字。

    萝吉亚的背叛,换来的是上天的忧心。那一天,山脉的天空彷佛也冻结了般,对世人张开獠牙。

    随狂风刮来的碎冰片几乎要割裂肌肤。

    这样正好——萝吉亚心想。

    这样的气候,最适合决一死战了——她面带笑容,心中这么想。

    黎明到来前,萝吉亚已经换上跟哥哥亚狄吉欧相同款式的战斗装备。为战而生的菲尔毕耶部族,自古就有为族长找个替身的习俗存在。现在虽已废止了族长替身的习俗,但萝吉亚偶尔还是会假扮亚狄吉欧,扛下替身的任务。萝吉亚和亚狄吉欧的身高虽然有些差距,但在大雪纷飞的战场上,还是能轻易欺瞒敌人的判断力。

    萝吉亚也知道,假扮亚狄吉欧的身分要不了多久就会曝光的。

    只不过,这场战争也没必要花费太多时间就是了。

    毕竟,彼此之间交流的并不是言语,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刀剑。

    宝城遗迹的那片石壁上布满厚厚一层雪霜,冻成雪白的树林在历经数百年的光阴后,依然巍峨矗立着。

    终于,不远处缓缓出现了一头雪兽与一个男人的身影。

    在这片白色的黑暗中,萝吉亚握紧手里的长剑,满心欢喜的迎接从纷飞风雪中现身的那个男人。

    “——刮起暴风雪了呢,螳螂殿下!”

    这是靡俄迪所说的第一句话。虽然用外衣遮掩了大半张脸,但那几乎震痛耳膜的声音依然不受阻碍地传到萝吉亚心里。

    不会错的。

    就是这个男人。

    盖亚踩着自信潇洒的脚步,没有一丝踌躇地往萝吉亚走来。

    “这么荒凉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你选的场所一点都不合适嘛!”

    盖亚呵呵大笑,他的笑声被吹散在纷飞的风雪中,听起来无比遥远,却又如此清晰。萝吉亚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从剑鞘里拔出了长剑。

    “喔?”

    盖亚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么回事。”

    萝吉亚拿下覆住脸庞的面具,扔向一旁。

    裸露在风雪中的是艳红的嘴唇,激情而美丽的表情,盖亚低低吹了声口哨。

    “怎么?”

    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这张容颜。盖亚只是晦暗的笑了笑。

    “你特地拜托我来结束掉你这条小命吗?”

    显而易见的嘲笑。但萝吉亚知道,自己根本用不着为了这种小事而动怒。此刻的心境很宁静。宁静中,也确实存在着暴风雨般凶猛激烈的狂骚。

    “我愿赌上雪螳螂的荣耀,代替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

    “以数百名菲尔毕耶的死者灵魂起誓——”

    萝吉亚默默摆开架势。

    “——今日,我就要取下你的首级。”

    掠过脸颊的寒气令全身冻结麻痹。纷飞的细雪刀刃若想割毁我的肌肤那就割吧。在战场士,美貌毫无用武之地。

    盖亚扭曲了唇角。他全身包覆在厚实的外衣底下,萝吉亚只能勉强窥觊出这一点表情。

    “真是的……”

    他缓缓抽出剑,将其扛在肩上。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吗?我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脑袋呢……所以说,菲尔毕耶就是群食古不化的笨蛋嘛。”

    我只问你一件事,盖亚出声。不时刮起的暴风雪阻碍了视野,但仍阻挡不了他所说的话。

    “……你说有治愈咒病的妙药,这是真的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

    “对疯狂的靡俄迪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特效药吧。”

    说得没错,盖亚嗤笑。

    战争,一触即发。

    挥动刀剑的手腕感到无比沉重。

    四周是永不止息的纷飞雪舞,还有撕裂肌肤的冰刀风暴。再过不久,双脚也会陷在雪地里难以动弹吧。

    寒气冻结了心肺。手里执握长剑,两人维持一定的距离对峙着。

    ——我憎恨这个男人,靡俄迪的族长。

    心中疯狂叫喊,萝吉亚认为,自己就是为了贯彻这一点而活着。身为一个蛮族,这就是自己存活在世的意义。

    过去的自己太不成熟,所以才失去许多重要的东西——全都是,被这个男人掠夺的。

    只要杀了他,这场战争就能结束了。这将是菲尔毕耶的胜利。在双方的援军到来前,就用这把剑断送他的命。砍下他的头颅。

    没什么好畏缩害怕的。虽然体格有些差距,但只要能攻进他的胸怀,就能割断他的咽喉。

    让我用这双手结束掉一切吧。

    这场战争、还有这股令人作呕的卑劣情感,都将在此告一段落。

    “——!”

    萝吉亚用力砍下的刀剑,被对方分毫不差弹了回来。

    这一发反弹己身的攻击重量,让萝吉亚的神经产生短暂的麻痹。

    在这种状况下,双眼已经不是战斗中的必须品。因为随风雪飞散在冷冽空气中的冰刃早已冻结了视野。

    所谓的视觉,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帮不上半点忙。执握在手中的两把弯刀,就等于是自己的手腕。

    举起弯刀向靡俄迪的族长挥砍。还差一点,却仍没有砍中他。

    一只手上的短剑被弹飞了。

    还不够,这样还不够。

    战争还没有结束。

    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拿出另一把贴身匕首。缓缓沉下腰身,徐徐调整呼吸。

    激战之际,靡俄迪族长也为了挥除沾覆全身的白色冰雪动手褪去他的外衣。

    “真有趣。”

    那头黑发、和墨黑的瞳眸,倒映在这片雪白的世界中。

    只见他,露齿一笑。

    胸臆深处,触动心脏内恻的声音,原来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的剑术还不错嘛。菲尔毕耶的女战士,报上你的名字来。”

    他的要求,让萝吉亚心中燃起灼烫的热度。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原本淤塞的血液终于被清通了。

    过去曾被他当作母虫子般污蔑看不起,而今,他总算问了自己的名字。

    没错,我一直好想告诉他。一直想将只为战争而生的自己的名字,刻划在只为战争而生的他心版上。

    “我是——”

    你听仔细了。

    “——我是萝吉亚!也是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亲妹妹!”

    萝吉亚狂乱地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相对的,靡俄迪的族长·盖亚只是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狂人的微笑,映照在这片白色黑暗中。

    ——美得救人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亚狄吉欧的亲妹妹,雪螳螂萝吉亚!”

    他的呼唤灼烫了萝吉亚的双眼,同样也灼痛了她的心。

    如狂风暴雨袭来的绝望——还有喜悦。

    “——靡俄迪的盖亚,觉悟吧——!”

    顺从心底昂扬的情绪那下手中的武器,那把弯刀应该会劈裂盖亚的额头吧。

    但却不期然听见“锵”的一声,挡下萝吉亚手里弯刀的是——原本已经被盖亚挥开的,属于她的短剑。诺大的冲击随之袭来,身体刹那间失去平衡。狂乱呼啸刮过身旁的是白色的暴风。

    接着飞散的,是赤红的花朵。

    “……啊啊啊!”

    悲鸣的野兽痛苦倒卧在冰冻的土地上。

    雪白的大地,染上点点刺目的血迹。

    到了春天,这些血迹将会变得斑驳污浊吧。这些不堪的血迹也会污蔑本该美丽的春天。

    溢流出大量血液的人并不是盖亚。

    萝吉亚的一只手腕,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都消失了,连同骨头被一并斩断,落在盖亚的脚边。

    “菲尔毕耶的萝吉亚!”

    捡起落在雪地上的断腕,靡俄迪的盖亚没有抹去渗出额际的血珠,只定定看着躺在身下的萝吉亚。

    “跟我走。”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萝吉亚不懂。

    听起来似乎不是嘲讽,也并非玩笑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从额际流下的汩汩鲜血濡湿了他的睑孔,已渐渐冻结。

    萝吉亚将那只不断涌出大量鲜血的手肘埋进雪地里。

    “我拒绝。”

    萝吉亚吐出回答。

    看着她那张因痛苦、屈辱与有所觉悟的扭曲脸孔,盖亚笑了。

    拿着被他砍下的断腕,盖亚在失去主人的伤口上咬了一口。

    就好像是为了嘲笑萝吉亚,又像在模仿传言中,菲尔毕耶啃食心爱之人的模样。

    “我们会再见的……萝吉亚。”

    背过他伟岸宽厚的身躯,成了败犬的萝吉亚只能滴流下伤痛的血泪。

    随着被夺走的那只断腕,盖亚也在萝吉亚心底深处刻划下到死都不会消失的伤痕。

    身处在狂啸的风雪中,泪已冰冻,嘶喊也同样被冻结。

    只剩下熊熊燃烧的卑劣情感,灼痛了她的身心。

    (真想杀了他。)

    想砍下那颗头颅。

    想将那个男人狠狠打倒在地。

    (————如果,能将他蚕食入腹,该有多好……)

    过去的菲尔毕耶,或许早就对这样的心情下了注解。

    这就是——雪螳螂的爱恋。

    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风雪虽已停歇,但不时吹动的劲风仍刮起地面上的细雪在空中漫舞,也一点一滴慢慢夺走萝吉亚的温度。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让宝城遗迹发出哀啼般低沉的回响。

    埋在冰雪中的手肘已经连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这截断身心的冰冷,好似连神经细胞都跟着死去了。

    混沌的视野,只看得见自己冻成霜的长睫毛。

    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结束了。宛如沉眠般美丽,自己身为战斗之民的宿命也终于划下句点。就让我回归这片山脉大地吧。

    败北不就等于死亡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抵抗的?

    我注定要死的。我肯定做了该接受这般天惩的坏事。

    可是……

    (为什么?)

    这样的疑问激烈掀动着心脏,撼动着萝吉亚想结束一切的念头。

    (为什么盖亚会……)

    他说,跟我走。

    还说……

    我们会再见的——

    野兽的脚步声混杂在呼啸的风中,萝吉亚控制不住痉挛地抬起下颚。有谁来了,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谁来到我身边吗?萝吉亚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暴风雪已歇止,但眼前仍是一片混沌。

    我看不到,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个影子出现在眼前。伸向自己的不是温暖的手,也不是凶恶的刀刃,而是一句话:

    “站得起来吗?”

    低沉的声音,没有颤抖、没有一丝疑惑。不是救赎,却也没有断定自己的罪过。

    你在说什么?萝吉亚想回答他。

    “……”

    但光是轻轻蠕动一下,嘴唇就裂伤了。连血都流不出来。

    “说出你所属的部族名字。”

    那个人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萝吉亚终于慢慢凝众了双眼的焦距。拚命地,就为了将那样的轮廓、那样的身影映入视野中。

    没错,我是——

    “……我……是……”

    口中逸出的呻吟微弱得像是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听不见!”

    传进耳中的斥责语气,让萝吉亚不由得扭曲了脸孔。

    “我是菲尔毕耶!”

    从口中发出的叫喊,几乎震响了身后的宝城遗迹。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撑在雪地上,试着想站起身。但手肘早已麻痹失去力气,只能狼狈地再度倒进雪地里。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双脚又沉又冷,僵硬得无法动弹。但萝吉亚仍挣扎着,她非站起来不可。就算这模样再丑陋、再难堪。

    她还是拼了命的想站起来。

    “我是山脉的雪螳螂,菲尔毕耶的萝吉亚……!”

    嘶吼声中断了。肩膀被粗糙的手掌携握,用力一扯,身体已经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那是个强而有力,教人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拥抱。那么强烈的拥抱,只是为了想把温热的体温,传给萝吉亚早已冻僵的身体。

    靠在耳边的嗫嚅声轻轻的、细细的,确实努力从牙缝间挤出来的悲痛之声。

    “别死……”

    短短两个字,包含了无限的祈求。

    萝吉亚的视线像被什么渗透了,无法控制地摇晃着。

    “哥哥……”

    诉诸言语后,粉碎的心也发出哀痛的悲鸣,还来不及被寒风冻结,豆大的泪珠已滑下脸颊。

    已经有多久不曾哭泣了。

    原以为热烫的水珠会被冰冻。原以为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艳红的鲜血,但——

    “哥哥、哥哥、哥哥……!”

    萝吉亚崩溃似的大喊。亚狄吉欧拥着她的双手也更加用力。

    “——没错,我就在这里……萝吉亚,你得要守护我啊!”

    或许,他也哭了吧。

    “不要再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一个人了——”

    他是个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王者。为了引导菲尔毕耶迈向未来,就算失去了父亲、母亲,就算失去他挚爱的妻子,依然握紧拳头一句话也不说的亚狄吉欧。

    那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发出哀恸悲叹。

    那年冬天,菲尔毕耶被夺走许多条生命。

    亚狄吉欧并没有向萝吉亚多问什么。但就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让他与靡俄迪之间的交涉破裂。萝吉亚心里是明白的……靡俄迪的盖亚的确是想放下刀剑好好谈谈的,可是萝吉亚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光是提起那个男人的事,几乎就快夺走萝吉亚的呼吸。

    在失去的手腕捆着刀剑,为了忘却一切而专注在战场上,却也没办法扮演好杀戮战士的角色。

    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也得守护好哥哥,守护菲尔毕耶的族长。

    当冬季最冷的一天过去后,好比凋零的枯叶随风翻飞,菲尔毕耶和靡俄迪的战况形势也开始逆转。

    悲剧再度上演,而且比过去更甚,战场只徒留一片血腥杀戮。

    菲尔毕耶的众多战士都死于战场上,但有更多人则是因咒病折磨而魂归天际。

    冬天的脚步逐渐远了,却好像还想再展雄风般,那是个冷入心肺的冰寒夜晚。

    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突然吐血倒下。

    萝吉亚急忙冲向他。撑起他的肩头,啊啊……却不知该做何想法。

    不可思议的是,看着他倒下,萝吉亚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因为萝吉亚是山脉的子民,真正感到绝望时,一定也像雪花般白得没有一丝颜色吧。

    (这么一来,就真的结束了……)

    比任何感觉都更鲜明的,是涌上心头的挫败感。

    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时,靠近细看才发现亚狄吉欧的容貌是如此苍老,但反观没有患上咒病的萝吉亚也同样衰颓,所以直到他吐血为止,谁都没有发现其实亚狄吉欧已染上这恐怖的咒病。

    不,或许萝吉亚只是欺骗自己不愿去察觉而已。

    这场突然刮起的死亡飓风,就是为了灭绝菲尔毕耶吧。

    亚狄吉欧发病后,有好一阵子两方人马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冲突,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毫无胜算了。自己已经失去一只手腕,即将继承亚狄吉欧族长之位的安尔蒂西亚还太幼小,她甚至只握过护身的匕首而已。

    萝吉亚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得知亚狄吉欧患上咒病后,菲尔毕耶全族上下也陷在一片绝望中,大家都很清楚大势已去。但在一片肃默之中,亚狄吉欧却有了行动。

    “到魔女之谷去。”

    日复一日逐渐衰弱的亲哥哥,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魔女身上。

    这时寒冷的冬季已告终结。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山脉的居民总算能踏入隐者的深谷。失去未来的族长选择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在寻求着,除了自己的意志之外,能有什么来改变这种无力的现状。

    萝吉亚靠着仅剩的独臂抱着亚狄吉欧,一同前往魔女之谷。

    “——欢迎你们来啊,菲尔毕耶。”

    黑暗的洞窟中,一见到菲尔毕耶两兄妹的身影,魔女便勾起微笑。

    她只露出青涩稚嫩的嘴唇,好似百年前就知道这两个人会前来拜访,所以才会露出那种早有预料的笑容。那抹笑看在萝吉亚眼中就是这样的解读。

    “欢迎你们。这么一来,演员就全部到齐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心里疑惑着,但亚狄吉欧和萝吉亚都已经疲惫得连发问都办不到了。

    视线朝洞窟深处望去。

    站在那里的是——

    “——我等你们很久了,菲尔毕耶。”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萝吉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甚至忘了跳动。

    不管再怎么沙哑无力,她也不会忽略这个声音。不管再怎么衰弱不济,她也不会错认那张容颜。

    站在那里的,正是靡俄迪的盖亚,就是他本人。

    山脉的雪螳螂·蛮族菲尔毕耶。

    此刻正面对着疯狂的死人·狂人靡俄迪。

    早在战争开打的数十年前,两族族长始终无法面对面好好来场交涉。然而今日,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面,简直像是命运的牵引。

    为什么?萝吉亚猜测着。

    为什么靡俄迪的盖亚会出现在这里?魔女之谷座落在极隐密之处,必须细心探路才有办法到达。他埋伏在这里,难道是想决斗吗?若是如此,亚狄吉欧已经没有胜算了。

    如果他要求对战,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我也不会退缩的。思及此,萝吉亚才愕然注意到他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着……魔女啊,这难道是天谴吗?我们究竟会变成……”

    他的低喃声如此疲倦。靡俄迪的盖亚,那凹陷的眼窝、混浊的瞳色、消瘦的双颊,还有因色素沉淀显得蜡黄发黑的肤色。

    他身上所有症状,就和萝吉亚身旁的亚狄吉欧一模一样。

    菲尔毕耶的两兄妹有所领悟,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吹过山脉的死亡飓风,同样也吹向了靡俄迪。

    打从一出生,就能感觉到神的存在。魔女来回比对着面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位族长,如此讽刺的命运,让魔女不禁露出愉快的笑意。

    “靡俄迪啊,你说这是天谴吗?魔女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唷。这场传染病是山脉的诅咒,不属于你们任何一边,而是上天决定毁灭一切的裁决唷。”

    魔女笑道。

    她的笑容太过于天真无邪,反倒让人感到空虚。

    “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这病魔啊,是捱不过冬天的,它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山脉了。”

    但病人可没办法迅速痊愈喔——魔女犹带天真笑意,传达死神的讯息。

    “你们两位听懂了吗?这就是魔女的忠告唷。”

    两位族长、一个魔女,还有站在一旁见证这一幕的萝吉亚。

    靡俄迪同样是抱病之身,却只身前来,他大概没告诉任何人此行是来拜访魔女吧。

    “……病魔会离开吗?”

    亚狄吉欧叹息般的,虚软无力地问。“是啊,它会离开的。病魔是捱不过这个冬季的,所以——”魔女微微颔首。

    “所以,就算你们都死了,山脉也不会灭绝的。再过不久病魔就会远离了,魔女可以向你们保证。”

    这句话在两名君主心中究竟带来怎么样的回响?许久许久,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以指尖轻抚未出鞘的剑身。

    一旁的萝吉亚也只能茫然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模样。

    如果灭亡的是人们所尊敬的君主,如果未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延续。他们应该会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选择和彼此一决胜负吧。

    但魔女说,人民仍会继续活下去。他们两人,并不是这座山脉最后的君主。

    “靡俄迪啊……”

    亚狄吉欧闭上眼睛轻喃,但并没有接着继续说下去。

    盖亚也只是从喉咽深处发出微弱的笑声,伸手覆住自己的脸,用渗染了孤寂的音色回应。

    “真是场无趣的人生啊。”

    不需要对话与协议,他们已经心照不宣有了结论。身在同样的地方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也同样被病魔折磨侵蚀的两人,已经毋需再靠言语沟通了。

    “深谷的魔女啊,你愿意当我们的见证人吗?”

    “为了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续存和统合,也为了永恒的和平。”

    亚狄吉欧与盖亚一人一句这么说着。

    “为了让这场冻血战争,划下休止符。”

    这便是他们两人的答案了。

    中立的魔女是最佳的见证人。

    一旁的萝吉亚只能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好啊,魔女愿意当你们的见证人,因为魔女永远不会死呀。”

    深谷的魔女对他们两人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也无反对之意,仍旧安然地吞吐烟雾,接着说出的话并非意见,而是权威者的见解。

    “不过,这件事没办法急于一时,短时间内大家都不会接受的,所以你们就先停战吧。十年,得先停战十年……这段时间内,死去的你们所留下的威望也才得以传承。”

    “——那十年之后……”

    “就是统合行事作风迥异的两个民族呀。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唷。”

    就是婚礼啊,魔女这么说。

    “就是婚礼啊。这便是爱、便是血肉亲情,只要混合两族的血统,就没人会说话了。”

    生在乱世,亚狄吉欧用他强健身躯保护的,是他深爱的女人所留下的稚子。仿若精灵的少女安尔蒂西亚。

    盖亚也有一个孩子。早在很久之前,萝吉亚就知道他有个孩子了。率领将士征战沙场的靡俄迪族长,他早已娶妻,膝下也有子嗣。

    那两个孩子,就像为了达成这场宿命的协定,才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你是要我让自己的孩子,娶雪螳螂为妻吗?”

    盖亚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对自己的儿子,也与亚狄吉欧对安尔蒂西亚一样有着特别的情感吧。他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萝吉亚的心。

    一场婚礼,将能紧密结合这两个部族。

    “这么做的话,真能保障两族的未来吗?”

    亚狄吉欧磨着牙根发问,却换来魔女的讪笑。

    “没有人能保障未来呀。”

    魔女说的话,比山脉的雪霜更冷酷辛辣。

    “来,我来跟你们说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说一个你们从没听过的久远故事。”

    长长的烟管在她手中像根指挥棒挥舞着,魔女朗声道。

    “过去当这里还是座丰饶的矿脉宝山时,山脉里所有的部族都服从于同一个国家。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罗,那是个小小的雪之国。虽然小,却是个物产丰沛的国家。那样的丰沛也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有的部族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可是,雪国的统治并没有太久唷。小小的雪之国灭亡了,因为丰沛的资源和他们自身的愚蠢而瓦解了。最后一任的王子也被他的子民围捕,当成一名罪人以极其悲惨的模样坠入了魔道。原本代表荣耀的城堡现在也只徒留白色的残瓦碎砾唷。”

    魔女像个诗人般叙述着。那只是单纯的传承过往的故事,或是不死魔女的遥想回忆呢?

    “永恒的和平是永远不会到来的。但是,这世界也不会永远处在不和平的状态中喔。总有一天哪,这座山脉也会封闭起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当山脚下的国家攻来时,如果你们还继续争战,是无法守护自己的骄傲与这座山脉的。”

    来,现在可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喔,魔女带着笑意对亚狄吉欧这么说:

    “你的女儿可是土生土长的雪螳螂啊,是这个山脉最激情的种族唷。让她为这座山脉刮起新生的风吧,魔女会当你们的见证人的,所以——”

    订下这场婚礼吧——洞窟里只剩下魔女的声音轻轻回响。

    “真是期待啊,就连魔女我也感到很期待呢。你的女儿究竟会怎么把靡俄迪的孩子吞噬入腹呢。”

    被人们称作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人会将心爱之人蚕食入腹。

    那不过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只是在与情人交换永恒的誓约之吻时,菲尔毕耶女子嘴上抹的胭脂沾到男人的唇上,看起来就像鲜血一样。只是这样罢了。

    不,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站在幽暗洞窟的入口处,对面站着靡俄迪的盖亚,萝吉亚忍不住用力咬紧唇瓣。因为亚狄吉欧有话要和魔女单独说,盖亚便二话不说离席留给他们清净的空间,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连萝吉亚也被他一并带出了洞窟外。

    光是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气,失去的断臂就感到无比疼痛,仅剩的另一只惯用手臂怎么也放不了随身武器。

    如果现在举起刀剑砍过去,应该能不费吹灰之力砍下这个男人的头颅吧。

    但也只是想想,萝吉亚根本做不来。砍下患了重病连剑都握不牢的男人头颅,又能得到什么呢?

    如果战争仍会持续下去,这么做或许还有一点意义,可是就连漫长的战争也即将结束了。话虽如此,但无法控制的冲动仍不断撞击着萝吉亚的心脏。

    教人透不过氧的沉默彷佛会持续到永远。

    “……你为什么不说话?”

    再也耐不住这噬人的沉默,萝吉亚还是先出了声,不过视线并没有看向对方。所以她不知道盖亚此刻是什么表情,只勉强听见从他喉咙深处逸出的低沉轻笑。

    “你要我……说什么呢?”

    刹那间,一股燥热窜上萝吉亚的耳根,好似从喉间被灌进大量的铅。真想杀了他——激烈的情感狠狠灼烧着萝吉亚的胸腔。

    萝吉亚以为对自己而言,盖亚不过是这样的存在。身为亚狄吉欧的妹妹,身为他的仇敌,她就是想将这样的自己狠狠烙印在盖亚的心上。萝吉亚只能藉由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正在战世,活在战世,萝吉亚以为,自己一定也会死于战世。根本没必要留下自己的血脉,更遑论情爱。

    可是——

    ……自从第一次拔剑相向的那天之后,自己就不曾遗忘过。

    “……啊啊,对了。”

    羞亚凝望远方的雪地,漠然地喃喃开口:

    “你的手腕,已经被我收下了。”

    萝吉亚惊讶地回过头。他光是站着都耗费了不少力气吧,盖亚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倚在洞窟旁的石壁上,脸上挂着浅浅笑容。也许是病魔折磨,他的容貌变了许多,但那双眼依然如此深邃。他默默阖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开口:

    “你的手腕已经被我收下了。我会带着你的手腕,沉入九泉之下的……所以,你有想从我这边拿走什么吗?”

    靡俄迪的永远。

    我的手腕。

    痛苦。接吻。杀意。赤红的鲜血。

    ——啊啊,真教人想吐。

    “我想要……”

    风啊,狂乱地吹吧。

    最好现在就能刮起一场暴风雪。

    让我的声音,让我所说的话,全都随风散去吧。

    “我想要……吃掉你。”

    仅剩的一只手腕被他拉起。盖亚因病而瘦弱的手腕,拉起了萝吉亚的。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的亲密接触。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亲吻。

    就算彼此贴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山脉冰冷的寒风仍不由分说夺走两人身上的温度。

    男人与女人,手上都戴着厚厚的御寒手套。

    这样的举动,为女人在往后的日子里留下灼痛身心的无限悔恨。

    她感受到男人的体温了。就那么一次,但女人逃开了。

    “抱歉。”

    拉着萝吉亚的手腕,深深窥探她的表情,盖亚近在眼前的脸孔微微笑着,然后他说:

    “如果我跟你一起逃跑,靡俄迪也就灭亡了。”

    是血族情结撕裂了这两人吗?

    是时代撕裂了这两人吗?

    都不是。

    如果不曾举剑相向。

    我们一定不会爱上彼此吧。

    “深谷的魔女啊。”

    涧窟深处,亚狄吉欧轻声对魔女发问:

    “……这场盟约,如果……能再早个十年……”

    叹息是因为后悔,还是因为已经认清无可避免的命运呢?

    “因爱结合的两人,不该是我们的孩子啊。”

    亚狄吉欧苦涩地喃喃说着。他是个严厉的兄长,同时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兄长。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这种假设未免太愚蠢,你这么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温柔不过是种愚昧呀。”

    早已看透一切的深谷魔女对不曾发生过的幻想情节没有半点兴趣,她告诉亚狄吉欧。

    “若是回到十年前,仍是只能互相残杀呀。若没有经过一番残杀,他们之问也不可能产生恋情。不管哪一边都是地狱,但不管哪一边也都是乐园。谁又知道是生在地狱比较幸福,还是活在乐园会快乐许多呢,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能领会啊。”

    不过呢……深谷的魔女又接着说。不是预言也并非神谕,只是忽然想到的一句话。

    “……雪螳螂的爱太深了。这么深的爱恋是种希望,但也等同绝望哪。她的恋情……说不定也会产生什么效应吧。”

    靡俄迪族长将一块小小的金属片放在萝吉亚的手心上,要她紧紧攥握着。

    那是把钥匙。萝吉亚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为了开敔什么而存在的钥匙。但躺在掌心间的小小钥匙,感觉异常沉重。

    将嘴唇贴向萝吉亚耳边,盖亚轻声说:

    “我没办法把我的全部给你。”

    所以……嗫蠕声低沉且嘶哑,萦回在萝吉亚耳际。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

    “……萝吉亚……”

    我只想吃掉你。

    回到部落的亚狄吉欧,第一件事就前去见她的爱女安尔蒂西亚。

    小小的安尔蒂西亚。

    生于征战时代,被死去的母亲紧紧拥在怀中的少女。彷如雪精灵般不带一丝表情的安尔蒂西亚,打一出生就注定将会是菲尔毕耶族长的继位者。然而现在,她却奉命得将她的身心献给杀害了母亲的敌族之子。

    为了战争,只要以战士的身分活下去便成。但为了和平,她却得葬送身为女人的一生。

    名为命运的未来实在太残酷无情,她该以怎么样的心态接受这一切?

    萝吉亚心想,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原以为她会柔顺地颔首答应,没想到安尔蒂西亚却轻轻的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用略显嘶哑的聋音。

    用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瞳。

    “春天很美吗……?”

    亚狄吉欧紧紧抱住娇小柔弱的她,这便是他的回答。

    而这也是被病痛折磨至死的族长,给爱女的最后一个拥抱。

    亚狄吉欧和萝吉亚拼命寻找能延长安尔蒂西亚生命的方法。挨家挨户的探访菲尔毕耶每一户人家,总算找到一名容貌与安尔蒂西亚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的小女孩。

    差不多的年纪,还有相同的发色与眼瞳。他们带回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让她成为安尔蒂西亚的影武者。

    就算与靡俄迪进入休战状态,但谁也无法保证安尔蒂西亚就能安全无虞。既然无法主动发动战争,安尔蒂西亚遭到暗杀的危机也比过去高出许多。

    安尔蒂西亚需要一名影武者。

    在这之前,她更需要一把剑。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杀害,不只内心,她也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强悍健壮才行。

    教导她剑术的老师,除了白银萝吉亚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她会拿出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安尔蒂西亚。虽然无法拥抱她,也无法给她温柔的抚慰,但安尔蒂西亚就像吸收了萝吉亚的一切,以惊人的速度练得一手好剑。

    她已经为战争做好准备了。

    为了不辱雪螳螂之名。

    到头来,亚狄吉欧还是没有撑得太久。虽然受病魔日夜折磨,但他凭着惊人的执着苟延残喘,无奈仍在山脉短暂的夏季到来前撒手人寰。讽刺的是,他也是菲尔毕耶因咒病而死的最后一人。

    在他的葬礼上,安尔蒂西亚一滴眼泪也没掉。

    紧紧靠在她身边,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的,是那个安尔蒂西亚的替身。

    和靡俄迪休战后,两个民族接下来将会慢慢步向和解之途。被称作蛮族的菲尔毕耶子民们就像过去的萝吉亚一样,大力反对这项决议。然而历经冻血战争的最后一任族长·亚狄吉欧最终还是以他的死亡,说服了原本反对休战的菲尔毕耶子民。

    亚狄吉欧死后不久,菲尔毕耶也收到靡俄迪的盖亚已经辞世的消息。

    那支挂在脖颈上的小小旧钥匙到底有何用途,萝吉亚自知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萝吉亚以为自己能够忘记。

    从那次的邂逅到他辞世之前,两人都没有再见过面,只要把那段回忆当作清淡无味的幻想就行了。

    虽然每当提起他的名字、每当他的身影浮现在脑海时,失去的断臂就会戚受到冰冻刺骨的强烈痛楚。

    但那也只是幻觉。

    无法消失的,是自己犯下的罪。

    (我的恋情无法实现。)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盖亚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靡俄迪的盖亚在九泉之下,一定也会与他早逝的妻子在一起吧。

    夏天就快来了,今日却是个极其寒冷的夜晚。伫立在降下雪霜的山脉冻土上,萝吉亚遥望远方的靡俄迪部落。

    呼啸吹过的狂风让本该融化的积雪表面变得更加锐利。

    连叹息都不被允许。而浮上眼眶的泪,早巳被冻结。

    萝吉亚静静闭上双眼。

    默默地向上苍祈求——请将我的灵魂也一并冻结吧。

    第六章永远的碎片

    安尔蒂西亚已经死了——沃嘉这么说。

    那是个刮着暴风雪的夜晚,苍漠的狂风冻结了屋外的世界,更突显刺耳的柴火焚烧声。

    难得来到露——安尔蒂西亚寝室的沃嘉看也不看露一眼,只是将手指搭在玻璃窗上,望着窗外浊白的世界。

    这是个伸出手就不见五指的白牙之夜。

    『你没听见吗?』

    沃嘉开口:

    『我收到雪鸟带来的消息了。昨天魔女之谷附近的部落因为一场大地震引发了雪崩,照幸存者的说法,那场雪崩让魔女之谷的地形整个改变了,那两个傻子若是顺利到达魔女之谷,很可能已经被雪崩掩埋了。』

    露的脸颊微微抽搐着。

    想大笑一场的冲动,和自知不该笑出声的理性在心里进行天人交战。真想出声嘲笑他愚蠢至极的说词,不过她的主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沃嘉说的或许是事实,但并非真实。不管是大地分裂或星晨坠落,这种事跟安尔蒂西亚的生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光是解释这一点都让露觉得提不起劲。

    是把露的沉默当作绝望吗,沃嘉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出房间。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露一点也不相信沃嘉所说的话。除非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摆在自己眼前,否则就算到了融雪季节,也不会轻信从别人口中所说的话。露已经在心里偷偷决定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抚随身匕首。指尖在锐利的刀锋上缓缓游移,露想着——

    (非死不可了。)

    静谧的黑夜仿佛让心也变得疯狂晕眩。

    如果安尔蒂西亚死去的话,那自己也非死不可了。又或者——

    (——得被杀掉才行。)

    没错,既然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不管自杀或被杀都是相同的。

    杀了沃嘉吧。

    如果能被他反击进而遭到杀害,那似乎也不错。

    ——杀了那个男人,也许就能隐瞒安尔蒂西亚的死亡。

    深沉的绝望犹如喜悦,让露的心湖泛荡开一阵阵涟漪。啊啊,原来自己体内也流有蛮族的血液啊——直到如今,露才有了身为蛮族的自觉。

    既然已有了觉悟,原本受不安与绝望侵蚀而战栗的身躯也渐渐平复下来。但就算如此,只要一站到镜子前,看着映在镜中却不在身边的君主身影,还是只能发出不安的叹息。

    为了挥除那些负面情绪,露躺上床,紧紧闭上眼睛思考。

    安尔蒂西亚还活着,安尔蒂西亚一定会回来的。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是我该趁现在完成的?露自问。

    (如果没办法带回上一代靡俄迪族长的头颅……)

    不,就算带回来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吧。

    (真的要开战了吗?)

    他很愤怒,露感觉得出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一接近他,胸臆深处就戚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响动。他很愤怒,而他的愤怒是针对菲尔毕耶?针对安尔蒂西亚?还是针对这场狗屁不通的婚礼?

    (不,都不是。)

    露思忖,心里也不可思议地确信着。

    (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头颅下落了……?)

    所以,他才坚决不肯自己动身搜索。也许是他命令哪个下人偷走了上任族长的永生头颅,这次的事件不过是靡俄迪的自导自演。这么做,只是为了制造两族开战的理由罢了。

    (这场战争对他们有何益处吗?)

    所谓的好处数也敷不清。这里可是严峻冰寒的山脉之地啊。无论是食物、家畜或可用的人力,都贵重到让每个族群恨不得能狠狠掠夺一番。

    (可是……)

    他也曾说过,开战都是为了靡俄迪的人民。他很愤怒,露的心中不断重覆着这个事实。

    如果现在发动战争,露认为只能算是场私斗。没错,就是私斗。

    (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憎恨。)

    对谁充满憎恨?

    ——或是对什么充满憎恨?

    忽然间,露躺在床上的身体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冰冷与沉重,心脏好似受到强烈的压迫。明明睁着眼,却感觉眼皮无比沉重。

    鼻腔内侧窜起阵阵剧烈的疼痛。明明有痛觉,意识却更迅速地飞散坠落。

    还来不及思索自己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诡异的现象,眼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某人的——

    ※

    冰冷的长廊。

    奔走的脚步声。

    紧闭的门扉。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嘈杂剠耳极了。

    恨不得心脏的鼓动能立刻停下来。

    看到那扇门了。自己正触碰着不该接近的禁忌。但是,那又如何?

    早在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就已经不期望能被赦免饶恕了。

    这身躯、还有这颗心,全都是罪孽深重的证明。

    我愿把我的永远献给你——虽然不认为那是他的欺骗,可是该怎么收下他的永远才好?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打算怀抱满身的罪恶步向死亡。

    直到听见恶魔在耳边细语。

    那是靡俄迪轻蔑菲尔毕耶的嘲讽话语。

    (尊贵的前任族长啊,他即便是永生了,但到现在还是将你的——)

    就算活活被烈焰焚烧至死,就算背叛兄长、就算背叛菲尔毕耶一族……

    ——我也得为自己所犯的罪殉身。

    终于到达了。眼前这扇门就是通往连靡俄迪族人也不被允许进入的神之间。

    掏出一直挂在颈间,静静躺在胸前的小小金属。

    这是你给我的。

    颤抖的指尖无法顺利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好久没觉得仅剩的独臂那么笨拙令人不耐了。

    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过,手中的钥匙却有同等的价值。

    此生仅有一次的交欢。那是你给我的宝贝。

    (愿把我的永远——)

    不该被开启的门扉。

    靡俄迪的永远。

    为爱恋而慌张失序的,我的宿命。

    (献给你。)

    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让我吃掉你吧。

    ※

    清醒得相当突然。

    宛若重生般,无意识地从喉问发出苦闷的嘤咛。因为那声喘息而惊醒,立刻从床板上弹坐起来,露的肩膀还不停哆嗦颤抖着,不敢相信从额头渗出的是自己流下的冷汗。

    (刚才那是……)

    我作了场梦。

    (梦?)

    忍不住确认自己的右手是否依然存在。

    还好,还在。

    “!”

    那一瞬间,露似乎听见谁的笑声,所以抬头仰望天井。但周围只有柴火晓得劈啪作响的燃烧声。

    ——哪有什么孩子的笑声呢。

    不可能有的,但是……

    “——陛下。”

    嗫嚅似的轻轻喊出那个名字。怀着难耐的焦虑情感,如同渴望。

    “陛下,安尔蒂西亚陛下……”

    我在等你。我相信你。

    我早就有为你生、为你死的觉悟了。

    喉咽深处发出细碎的呜咽,露紧紧闭上双眼,再慢慢睁开。

    黑暗中,露站起身来。

    手里握着随身短剑。

    黎明时分,外头仍是一片白色的黑暗。

    屏住呼吸,放缓脚步悄悄走向那扇从没有开启过的另一道房门,那是沃嘉的寝室。

    “——”

    比起窗外洒进的苍白,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更照亮那张侧脸。

    他没有发出鼻息,阖上眼的脸庞端正得教人心动。

    露将手伸向他的胸前。手指轻轻游移到坚硬的锁骨,就当露还想继续往上移动时——

    “!”

    碰触他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抓住,力道强得几乎要折断露纤细的手腕。还来不及发出悲鸣,身体已经被反转一圈压倒在地。

    脸颊被一股蛮力撞到地板上,银丝般的长发随之散乱。

    “你在做什么?”

    问话的同时,厚实的手掌也移向露的脖颈。沃嘉只须用一只手就能将露细致的颈项完全扣合,喉咙受到压迫的露就算想出声回答也办不到。难耐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冒出冷汗。

    沃嘉没有蹲下身,而是微微弯腰将手探进露的发丝中,用力扯住美丽的银丝逼她抬起头来。

    “唔……”

    听到露痛苦的呻吟,沃嘉更加重施虐的力道。

    “……菲尔毕耶的娼妓,你是想趁夜爬上我的床吗?”

    露微微睁开眼,仰起发疼的脸颊对他轻声调侃:“是啊,您说得没错。谁教靡俄迪的族长那么没用,碰也不碰我一下呢。”

    沃嘉脸上的笑意冻结了,再一次狠狠地将露摔回地面,抬起穿着坚硬皮靴的脚往她的腹部踹去。

    露忍不住咳了出来,感觉胃液在体内逆流,虽然拚命忍住作呕的感觉,腹部却疼得发烫,说不定已经留下伤痕了。

    (还好他踢的不是脸。)

    浮上脑海的,居然是这么可笑的想法。不过再这么任他凌虐下去,这张面容大概也无法幸免于难吧。

    “这就是你身为娼妓的舍身之道吗?你想杀了我来换回那个女人的命?”

    沃嘉睥睨着被压在地上的露,用憎恶的语气质问着。

    露微微抽动脸颊,试图扯出笑容,只是不晓得沃嘉看不看得出来。

    “陛下还活着。”

    露发出因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应。

    “我的陛下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完成我分内该做的事。”

    让我来告诉您吧……露轻轻低喃。

    “没有隐瞒、也不是开玩笑,我会将所有的真实都告诉您。”

    “……你想说什么?”

    俯视自己的视线变得晦暗深沉。

    啊啊,说不定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杀掉了……露的心底某处有些怅然地发出叹息。

    但露还是没有松懈凝视他的锐利目光。就算被殴打、就算被杀,也绝对不会退缩。

    因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关于过往历史的部分真实。

    “是关于盖亚大人的事。”

    低头望着露的沃嘉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冻结。

    开口的同时,露的脑海也回溯起刚才的梦境。

    “——理由我不能说。虽然不能说明理由,但夺走盖亚大人头颅的,确实是菲尔毕耶的……是菲尔毕耶的女人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夺走盖亚的头颅真的是为了冒渎他的永生吗?

    对菲尔毕耶而言,死亡便是结束。让这副血肉皮囊回归大地,让灵魂归向山林。

    生命与血肉,便是一切。

    将永远寄宿在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这种思考模式绝对无法出现在菲尔毕耶的子民身上。

    掠夺,真的算是冒渎吗?

    “我想族长大人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因为您只能独自藏着这个秘密而无法对众人公开,才会假藉婚礼之名发飙动怒,想引起两族之间的混乱,但菲尔毕耶并不是因为憎恨靡俄迪才做出偷走上任族长苜级的行为,而是因为深爱着靡俄迪的盖亚……”

    不对,露转念一想。

    这样的说法不对。如果只是菲尔毕耶单方面的爱慕,根本没必要隐瞒。沃嘉大可以公开表示他有多么憎恨菲尔毕耶。

    沃嘉伫足不动,他身上的睡衣因刚才的粗暴举动敞开了,露注意到他的胸前闪烁着某种光芒。

    那是通往神之间的小小钥匙。

    露认出了那把钥匙。

    “不对……”

    露心中已有了笃定。

    “——因为盖亚……也深爱着菲尔毕耶……没错吧?”

    沃嘉垂下视线默然盯着露,那张表情依然像被冻结般读不出半点情绪。

    (菲尔毕耶的女人——)

    神之间。

    你也想一起在这里沉眠吗?沃嘉曾对安尔蒂西亚这么说过。但为什么?为什么盖亚的妻子没有待在他的身旁,而是沉眠在儿子沃嘉的房里呢?

    族长的永生,陪在他身旁的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女人的手腕。)

    看来这场关于永生的掠夺,本意决不是出自冒渎。

    而那只手腕,也不单单只是用来夸耀的战利品。

    “——萝吉亚大人……”

    这不是疑问,露的心中没有半点怀疑。这甚至不是需要多做考虑的选择题。

    因为这就是答案。

    眨眼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朝胸口直击而来。这一次露的身体被狠狠挥开,像凋零的叶片飘浮在半空中。当脊背猛地撞上身后的房门,露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菲尔毕耶的替身……!就算这样又如何,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吗!”

    沃嘉咆哮大喊。

    撑不住身躯而颓倒的露再次被揪住头发硬逼着拾起头。已然模糊的视野倒映着沃嘉的睑孔,露努力迎合他的目光,“不。”从喉间挤出细哑的声音回道:

    “不、不是的……”

    露并不认为只是因为爱就能宽恕一切。不过,现在的露已经不想再和沃嘉争辩什么了。

    渐渐恍惚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得见那双黑曜似的眼瞳。

    “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那双眼眸中,浮现了不该出现的泪水。那是泪水的形状,包含了憎恨、悲伤——还有寂寞。

    “————沃嘉。”

    呼唤的声音,彷若轻浅的叹息。

    “你无法原谅的,到底是谁?”

    露想抬起手,但疼痛的肩膀和麻痹的身体都让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可就算如此,露还是想抬起手。

    她想……触摸那张因憎恨而冻结的脸庞。

    “沃嘉……让你恨得那么深的,到底是谁?”

    听到她的呢喃,沃嘉的脸孔更形扭曲,也更加重了揪扯露发丝的力道。可是,他的声音却因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爱是什么?菲尔毕耶的母螳螂究竟有多了不起?那我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露已经抓着沃嘉的手勉强站起身。

    背倚着身后的房门,露拚命靠自己的双脚撑起身体。

    想要将她拥入怀中般,沃嘉把手腕抵在门板上,那模样好似就快吐出鲜血,却只能发出无助的叹息。

    “直到病人膏盲,他口中还喃喃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他这么做,教我那信仰死后的永恒而离开人世的母亲该如何是好……!”

    露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但他盈满痛楚的叹息,正疯狂灼烧露的心。

    露眯细了眼睛,手腕还是痛得无法抬起,她只能把额头抵在沃嘉的胸膛。

    (啊啊,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么诚实的人呢……)

    菲尔毕耶和靡俄迪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但两族都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信仰。

    靡俄迪愿以身殉于永恒。

    菲尔毕耶则眷恋刹那的欢愉。

    两个部族的信仰虽然天差地别,但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只有身为女人才能体会。

    “温柔的族长大人。”

    出声呼唤时,一抹热意也沿着脸颊滴落。那一瞬间,露远以为自己流血了,滑落脸颊的水滴却透明无色。

    原来是泪水。

    露早就决定绝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就算手腕被折断、或是被他折磨愚弄。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流下发自真心的泪水。明明早就决定了,但为什么……

    那是比露拿手的假哭更炙热的,受重力牵引的透明水珠一滴接着一滴不停往下坠。

    “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您啊……”

    抵在他胸前的额头,感受到沃嘉的心脏鼓动。感受着他的胸口起伏震动,感受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露是个多情的女子,她本身也有所自觉。为了掩埋活在世上的某种空虚,她才会不停恋爱,与各式各样不同的男人心灵交合。可露从来、从来没有遇过像他这么诚实的男人。

    彷佛绝望般,胸口隐隐作痛着。

    但同时也是令人恨不得用哭喊嘶吼来宣泄的强烈喜悦。

    “温柔的族长大人,无论如何,请用您的诚实好好爱护我的陛下。“

    从破碎的喉间硬挤出的声音也沾染了泪水的温度,露诚心恳求。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无所谓,请将您所信仰的永远,也让您的女人明白……明白永远的喜悦。”

    对一个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请您……让我的陛下得到幸福。”

    我求求你……打从出生开始,这是露第一次不掺杂任何算计,打从心底的祈求。她只能倚着男人,诚心祈求着。

    第七章宝城的吊唁

    不管再怎么充实的好眠,悠悠转醒之际总会随着撑开沉重的眼皮感受到痛苦。

    相对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入眠的瞬间总是能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快乐。

    五官知觉逐渐回笼了。最先感觉到的是有些怪异的味道,接着是火焰的爆裂声。痛苦与灼热同时袭来。

    啊啊,这种感觉就是活着的证明吧,安尔蒂西亚的眼皮轻轻颤动着。

    苏醒时总伴随着苦痛。可就算难过,还是非醒过来不可。

    只要还活着,就得醒来面对一切。

    “安尔蒂西亚大人……”

    视觉也紧追在其他感官知觉后回到安尔蒂西亚身上。朦胧的视野中,窥见正焦急地直盯着自己,拚命呼唤的多兹加。

    “安尔蒂西亚大人,您没事吧?知道我是谁吗?安尔蒂西亚大人!”

    安尔蒂西亚的意识似乎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游荡徘徊,只能茫然凝视着多兹加焦急的脸孔。

    映入视野中的,是多兹加那张焦黑坏死的脸孔。往灰发底下窥探,是两边眼皮都被利刃割伤的双眼。从那双细长的眼瞳落下的水滴,想不到竟然也是透明的。

    (我认识他……)

    我认识这个人。安尔蒂西亚此刻终于确定了。

    他身上没有穿衣服。裸露着布满伤疤,与“美丽”两个字完全无缘的身体,眼泪不停从他的眼眶坠下。

    彷佛被火纹身般,那张脸染着异样的色彩,身体也被映照成暖暖的橘红色。

    而自己身上也只盖了条布巾,安尔蒂西亚这才发现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和铠甲都已被褪去。在感到羞耻之前,身旁没有武器的不安更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醒过来了,族长大人醒过来了。所以魔女不是说过了嘛,魔女是不会骗人的唷。”

    朗诵一般,那是魔女独有的抑扬顿挫。

    那个站在多自家身后,垂下视线注视着安尔蒂西亚的人,就是深谷的魔女。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抬头看她,虽然只能瞥见藏在外衣底下的一双眼瞳,但……啊啊,她果然有着孩子般的外表啊——安尔蒂西亚心想。

    意识似乎还在连绵漫长的梦琅中无法脱出,与现实的界限模糊得难以断定。

    “是我让你进入假死状态梦见了过去呀,是我带你到达彼岸的分界点。都说了一定会平安无事把你带回来,可是你的仆人完全不听魔女说话呀。”

    魔女口中的仆人,现在依然只关心安尔蒂西亚是否一切安好。

    “您的身体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

    就算意识仍朦胧恍惚,安尔蒂西亚总算稍稍寻回不久前的记忆。

    自己不是掉进冰层崩坍的深峡峡谷里了吗?应该是掉下去了没错。若是这样,那眼前的情况也就说得通了。

    安尔蒂西亚跌落深谷后,多兹加想必也奋不顾身追了过来。这一点毋须怀疑。

    “魔女只准备救回族长大人一个人而已喔,想不到这个仆人还挺顽强的嘛。”

    安尔蒂西亚先将多兹加的存在驱离意识之外,茫然望着洞窟的天井。

    火焰燃烧的声音近在耳畔。安尔蒂西亚不禁猜想,也许是洞窟里的炉火延续了我的生命吧。

    她刚从彼岸穿越到了此岸,回到现实世界。

    “好长的梦……”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安尔蒂西亚本想这么说,自己却先否定了这种说法。

    “那并不是梦吧……”

    那是如此鲜明深刻的现实、记忆,也是缱绻悱恻的噬骨爱恋。

    那是生于战世的女人所经历的邂逅与分离……在那片黑暗之中,安尔蒂西亚也同样刻骨铭心地厩受了爱憎痴狂。

    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晓女这么说。

    或许这也是她所施的魔法吧。

    安尔蒂西亚亲眼目睹的那些,的确足以称作“真实”。

    “魔女是不会说谎的。”

    眼前的魔女露出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

    命令多兹加穿上已经烘干的衣服先到外头等着,接着安尔蒂西亚也一一穿戴上魔女递到眼前来属于自己的衣服和铠甲。

    但比起蔽体衣物,安尔蒂西亚最先拿起的,还是她总不离身的剑。

    “……一点都没变哪。”

    耳边传来轻声喟叹,安尔蒂西亚维持背对魔女穿衣的姿势回应道。

    “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魔女确实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关于那个名叫萝吉亚的女人。她生存在这个世上的轨迹,还有她身为雪螳螂的热情。现在安尔蒂西亚已经明白了,她之所以握着剑,那么严厉训练安尔蒂西亚的理由。

    是因为爱情吧。她深爱自己的兄长,一定也同样爱着安尔蒂西亚。

    可是,她的内心依然燃烧着疯狂的烈焰。

    也许,萝吉亚一直很想成为安尔蒂西亚吧。每当看着安尔蒂西亚,她总会想起那无法存在于自己生命中的幸福。

    (简直是地狱啊……)

    但同时也是渗入心肺的热烈恋情。

    像是地狱,又彷如乐园。安尔蒂西亚已经明白了,那是纠缠了她一辈子的恋情。

    正如魔女对自己的评价,安尔蒂西亚也注意到了。自己确实欠缺了某些东西。

    不该到这里来的,安尔蒂西亚已经认清自己所犯的错。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该待在靡俄迪,待在靡俄迪的沃嘉身边。要和他好好把话说清楚,就算立场对立,也得一起开创崭新的未来才行。

    『我要你与靡俄迪的族长成亲。』

    很久以前,亚狄吉欧曾这么对安尔蒂西亚说过。

    这场婚礼对安尔蒂西亚而言,无疑是场战争。

    但如果,沃嘉要自己爱他呢?

    如果能打从心底爱上靡俄迪的沃嘉,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安尔蒂西亚扪心自问。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有所改变吗?另一个问题也同时浮上安尔蒂西亚的脑海。

    的确是会政变的。

    可是,自己的心却无法改变——安尔蒂西亚做出了结论。

    “……非常谢谢您,我们的盟约魔女。”

    拨开长发,拿起自己的面具。安尔蒂西亚对胧女道谢。

    “我必须和姑姑见一面才行,然后再回到靡俄迪去。”

    回去之后,会有多么险恶的状况等着自己。

    虽然无法预测,不过安尔蒂西亚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您曾说过,我欠缺了某样东西……确实如您所说,我是个有缺陷的女人。”

    安尔蒂西亚低头望着魔女,临去之前,脸上露出浅浅笑意。

    鲜少表现出情绪的安尔蒂西亚有某些地方改变了。她体内的变化,幻化成此刻浮现在她脸上的美丽微笑。

    “可是,有件事我得向您澄清。我已经遗忘很久了,是您让我想起这件事的。”

    不曾有过笑容的的雪螳螂族长,她那笨拙的微笑和露一点都不像,但仍像朵白净无瑕的花儿静静绽放着。

    “虽然只有一次……但我的心,确实也曾为一个男人灼烧过。”

    我已经想起来了,安尔蒂西亚轻轻诉说。

    就连自己也感到意外。不过仔细想想,那或许就是恋爱吧……安尔蒂西亚坦然接受了这一点。

    亚狄吉欧还在世时,安尔蒂西亚的未来就已经被父亲决定了。成为菲尔毕耶的族长,下嫁到靡俄迪缔结两族的姻缘,这便是自己该担负的未来。

    她的生存方式与埋尸之地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了定案,所以她只能独自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在雪地里。

    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教导她身为一名族长该有的严谨。

    失去一只手臂的姑姑则将她毕生所学的剑术全部传授给自己。

    不管哪一边对年幼的少女都是极沉重的负担,但安尔蒂西亚不能逃避。小小安尔蒂西亚的心中,已经感受到命运的无情。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自己无疑就是得背负这样的宿命。心已逐渐死去,生命的喜乐也被冻结。只有冬天的冰寒和春季的美景能抚慰安尔蒂西亚的心。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日。

    和已经无法独自行走的父亲一起搭乘雪地马车时,远远就看到一团像是什么野兽的物体,直到他倒地不起,那一瞬间安尔蒂西亚才强烈意识到那是个人,而且还是个人类小孩。于是她停下马车,带着暖身的烈酒往那个孩子奔去。

    安尔蒂西亚是生于战世最浑沌时期的孩子。她曾见过在垂死边缘挣扎的人,也曾亲眼目睹死亡。但雪地里的那抹身影,是更真实的存在。

    当时安尔蒂西亚还只是个孩子,而倒在雪地里的那个人,也和安尔蒂西亚一样是个小孩。

    站起来!安尔蒂西亚对他大叫。站起来向前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安尔蒂西亚对那个孩子要求。

    安尔蒂西亚从没有对任何人要求过这种事。就连一步步迈向死亡的父亲,安尔蒂西亚也不曾哀求他别丢下自己死去。

    安尔蒂西亚觉得,非得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不可。一定要帮他度过这个生死难关才行。只要招来马车、拜话父亲将他带回家就可以了,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安尔蒂西亚并不想这么做。

    少年说,他只想轻松一点。

    与那灰白头发不相称的黑瞳里浮现的绝望,狠狠揪扯安尔蒂西亚的心窝。

    这是她打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他是我的子民。

    少年身上的伤、他所流的血、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都是漫长血战的象征;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就等于是自己杀了他的。

    所以她才命令少年活下去。在此同时,自己也得更坚强的活着面对一切才行。

    这也是安尔蒂西亚初次感受到——原来自己的生命竟足以驱使另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瞬间。

    于是她吻了他。

    腥浓的血味如此鲜明。

    安尔蒂西亚说,别忘了我。

    我也不会忘了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会以这个吻代替。

    当时的心动,这辈子大概只有这么一次吧。只是当时的她还不懂这是一生一次的爱恋,就算渐渐长大成人,安尔蒂西亚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不过现在终于懂得了。

    惨白的暴风雪、山脉的狂风吹乱了安尔蒂西亚心中的淡漠,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那是她,这辈子一生一次的爱恋。

    之后她便舍弃了迷惘,痛下觉悟。执握长剑,也得到了如同半个自己的贴身侍女。

    虽然不确定那个人有没有好好活下去,但只要站在族人面前,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搜寻当时那个少年的身影。他那溢染绝望的独特色彩。

    就算认不出他,安尔蒂西亚知道他一定也会认得自己。

    倒也不是真的想认真寻找他的踪影。

    只要相信就能活下去。而我也确实好好活过来了——此刻安尔蒂西亚终于确信。

    许久许久,魔女只是静静望着安尔蒂西亚脸上的微笑。覆盖在外衣底下的,是仿佛已经预见他们的未来般洞悉一切的表情。

    “螳螂的孩子……”

    安尔蒂西亚接着把话说完:

    “也是螳螂啊……盟约的魔女。”

    她以平静的语气表达心中的谢意。感谢之中,也包含了谢罪之意。

    魔女忽然笑了。

    “我只是看着你们罢了,魔女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深深对魔女行了一礼后,安尔蒂西亚走出洞窟,多兹加就伫立在入口处等待着。

    他站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唇用力抿成一直线。因为刚才落泪的模样让安尔蒂西亚终于注意,他那张变了色的脸颊好像有些发红肿胀。

    “这是怎么回事?”

    手指着他脸上的红肿,安尔蒂西亚不解地问。多兹加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回答:“被魔女打的……”

    安尔蒂西亚不解地挑起眉。

    “她为什么打你?”

    “那是因为……”

    微启的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多兹加接着说。

    “……因为安尔蒂西亚大人当时已经失去呼吸……”

    话还没说完,多兹加就闭上了嘴巴。

    安尔蒂西亚惊讶地眨了眨眼,想起魔女曾说睡梦中的自己其实是处在假死状态。为了施行晓法,安尔蒂西亚才会昏迷假死。

    安尔蒂西亚停止呼吸,和多兹加被殴打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笨哪……”

    安尔蒂西亚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你攻击了魔女对吧?”

    所以才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不过魔女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伤。

    “这么做可是会死的。”

    安尔蒂西亚忍不住斥责。

    “……可是我……安尔蒂西亚大人……”

    多兹加颤抖着没办法把话说完。安尔蒂西亚只能无奈地再度叹息,然后对他说:“我怎么可能会死掉呢。”

    “这是当然的!”

    多兹加忽然放声大喊,还激动的声明——

    “除了我之外,谁能夺走您的性命——!”

    多兹加这才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倏地伸手遮住还来不及阖上的嘴。此等失言,让他错愕得几乎忘了呼吸。安尔蒂西亚也讶异地直盯着他。

    “……多兹加,你一直想砍下我的人头吗?”

    安尔蒂西亚不得不这么问。虽然心里受到极大的冲击,但并不是因为对方想杀了自己的关系。

    多兹加曾说,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安尔蒂西亚的刀剑,甚至不肯执剑与安尔蒂西亚磨练较劲。

    多兹加似乎已经有了以死谢罪的觉悟,只见他咬紧牙根,用拚命挤出来的嘶哑声音回道:

    “……我绝对不会让您的生命断送在其他人手中……而我当然也不会取走您的命……所以,安尔蒂西亚大人——”

    必须好好活下去才行——多兹加下了这个自作主张的谬论。

    他的这番话让安尔蒂西亚感到哑然、错愕,然后慢慢地绽开微笑。

    藏在冻结的灰发深处,多兹加忍不住屏住呼吸。

    安尔蒂西亚扬着灿烂明媚的笑容,边走向多兹加,边压低声音说:

    “如果你能体现我曾说过的那句话,那就做给我看看吧。”

    仿佛循着多年前的遥远记忆。

    “……我说过,我只会把这条命交给配得上我的男人。”

    安尔蒂西亚说完便背过身去,所以不晓得此刻多兹加脸上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该走了,我们绕了一大圈远路呢。”

    安尔蒂西亚迈开脚步,迈向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她知道有个人会一直在身后守护自己,完全毋须怀疑。

    菲尔毕耶的部落传来前任族长的妹妹——萝吉亚失踪的消息时,正巧是在露注意到那件事的隔天。

    露茫然回头望向沃嘉。

    “陛下还活着。”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是如此确信着。

    沃嘉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你……”

    沃嘉对露伸出修长的手指,他端正的五官已经不再因憎恨或愤怒而扭曲。像是在轻抚露凌乱的发丝和红肿的脸颊,他伸出长着肉刺的手指——

    “那个女人究竟给了你多大的恩惠?”

    沃嘉无法理解,才蹙紧眉头吐出疑问,这个问题却让露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肿着脸,没什么自信能好好展现笑容。

    “如果我说,我是出生贫苦人家的小孩,这样的答案能不能令您释坏呢?”

    “如果她曾救过你一命,那我还多少能理解。”

    就算脸部表情无法随心所欲的转换,沃嘉的话还是让露展露笑颜。在停下眼泪的同时,她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与意志。

    “您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报恩?果然很像您会说的话呢。”

    “难道不是吗?”

    沃嘉的询问有些低沉瘖哑,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威吓意味。露的目光窥探似的直盯着他。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露更努力地绽放笑容。

    “我就对您据实以告吧。什么忠义或恩惠,我想都没想过那种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虽然没办法保护陛下,却能代替陛下而死。”

    虽然露更希望能以别种形式来达成这样的想望。

    但是,那种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这种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比较贴近恋的感觉。”

    如果要找个更接近的说法——

    “——因为安尔蒂西亚女王陛下就是我的信仰。”

    露还记得第一次与她相遇那天。当时的场景,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和自己相似至极的脸颊线条、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发色。

    还有承载在那双眼里的,优雅与绝望——

    (我永远也忘不了。)

    听完露的自白,沃嘉只是默默闭上眼,把手从露的身上移开。“所以我才说女人很恐怖……”他抬头呆望着半空中,喃喃开口道。

    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他,居然会说自己“很恐怖”,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奇怪,所以露又笑了。因为知道这句话是发自他的内心,露才会笑了。或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流下炙热真诚的眼泪,他才会将自己心中的胆怯坦然地表露在她面前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雪螳螂。”

    遥望远方纷飞的白雪,沃嘉低喃着。

    那您又有什么打算呢?露并不打算追问沃嘉这个问题。

    他在等待。

    和露一样,他们都在等待那个唯一的冰雪美女。

    等待她即将带回来的答案。

    菲尔毕耶的部落弥漫着一股不安定的骚动氛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们口中所谈论的,都是族长离去后,应该负责带领整个部族的萝吉亚失踪一事。据闻,多兹加前来拜访的那天,萝吉亚亚就从自己的寝室里消失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自己动手吃饭都有问题啊……”

    说到这里,多兹加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拼命想找出萝吉亚下落的菲尔毕耶族民们虽然都祈祷她能平安无事,但仍掩不住脸上的绝望神色。“这也无可厚非呀……”有些菲尔毕耶甚至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萝吉亚大人一定无法忍受自己因衰老而死吧……”

    菲尔毕耶的子民虽然猜不透她的心,却也明白她的生存之道。

    离婚礼已经剩没几天了。这座山脉如此险峻,对人们来说实在太广阔无垠。

    不过,安尔蒂西亚还是驾着马车。

    “无所谓,快走吧。”

    “要到哪里去……”多兹加诧异不解的问。“跟我来就对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简单下达指令。

    多兹加吞了口唾液,还是顺从的跟着安尔蒂西亚坐上马车。

    安尔蒂西亚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借由魔女所施的法术,安尔蒂西亚多少也能掌握到萝吉亚的思考模式。所以安尔蒂西亚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能死得其所,也算是种幸福吧。)

    她这一生总算有个归宿了。山脉的子民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这座山脉。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如果我是姑姑……)

    若要选一个地方来当我的长眠之地……

    ——她原本就想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安尔蒂西亚带着多兹加一同前往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部落交界,比岗哨更深入山林的某处。

    布染冰霜的雪白树林,独立于世的悬崖峭壁。

    还有今日依旧斑驳灰白的宝城遗迹。

    萝吉亚与盖亚第一次执剑对峙的场所。

    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国家,人们住在这里,互相争夺、彼此相爱,生活、然后死去。

    彷佛受到吸引来到此处,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总算如愿见到萝吉亚一面。

    用力踏着已经冷到失去知觉的双脚,踩在不时呼啸吹过冷冽狂风的地面上。

    这情景就跟梦里一样,安尔蒂西亚心想。

    如今已不再漫天飞舞的纯白雪片,就像刚洗好的白色床单。

    而她就躺在上头。

    这是场永恒的、不会再醒过来的沉眠,完全的安宁祥和。

    比实际年龄更形枯槁憔悴的肌肤,诉说着她这一生的生命浓度。

    她是生于战世最后的雪螳螂。是她亲手为这场战役划下休止符。

    怀抱着亲手砍断自己头颅的激情。

    白色的绝望,祝福着她的——他们两人的死亡。

    (姑姑是不是疯了呢……)

    仅剩的独臂中,拥着她所爱的男人头颅。

    萝吉亚的面容因枯瘦而凹陷,已经衰老到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意气风发。

    但她脸上的确挂着笑容。

    美丽地、满足地,彷佛忘却了自己的死亡。

    她幸福地笑着。

    “……该怎么做才好呢?”

    身旁的多兹加开口问。眼前神圣的一幕让安尔蒂西亚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无法伸手抚摸。

    她或许真的疯了吧,安尔蒂西亚再一次这么认为。

    可是,能为情爱痴狂直到生命最后一瞬的人,除了“幸福”二字之外,还能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呢?

    “就这样吧。”

    就让她这么躺着吧,安尔蒂西亚轻喃。这是她给多兹加的答案,同时也是对萝吉亚的祝福。

    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这样下去……

    等哪天再降下纷飞白雪时,就能将他们俩包覆在一片纯白之中。到了春天,他们两人的身体也会随着白雪融尽,回归山脉大地,到时候,他们的灵魂也会归向山林。

    这样就奸了,安尔蒂西亚心想。

    多兹加点了点头。大半晌,安尔蒂西亚与多兹加就只是这么静静伫立着。

    第八章寒冬的新娘

    婚礼的脚步近了。靡俄迪的部落顿时充满活力,族长居住的宅邸附近也变得热闹起来。

    萝吉亚的失踪为菲尔毕耶一族带来些许阴霾,但露第一时间就以安尔蒂西亚之名下令中止搜索行动。不管是菲尔毕耶或是靡俄迪,那件事绝不能让人发现。

    沃嘉依然沉默地不置一词。

    (真拿那个男人的别扭个性没辄……)

    一想到他,露不由得在心里偷偷抱怨。

    有什么好战的?又有什么好憎恨的?

    那不过是早该舍弃的古板思想,也是男人愚蠢的面子问题。到头来,他不过是在测量安尔蒂西亚究竟有多少诚意罢了——露不得不这么想。

    发现盖亚的首级被盗时,沃嘉不可能没有想到凶手就是萝吉亚,毕竟也没有其他可疑的犯人了。如果他真的想开战,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根本没必要特地等到婚礼之日,他大可以正大光明的举兵攻陷菲尔毕耶。可是沃嘉并没有这么做,说不定他只是讨厌被身旁的亲信制止罢了。

    露也很清楚,男人的面子有时候可是比黄金还重要。

    露只能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一心一意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就算没有带回盖亚的首级也无所谓。

    (这种事是可以好好谈的。)

    露已经下定决心,就由自己来当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绝不能让战争开打。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

    离婚礼已经剩不到几天了。为了抹去心中来回游走的不安,露决定做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她先是剪去自己的长发。粗暴地以利刃割断与安尔蒂西亚同样的长发。

    银丝般的长发落在绒毛地毯上,接着又从安尔蒂西亚的行李中翻出她亲自为她挑选的结婚礼服。

    站在镜子前面,露忍不住叹气。

    (这样的头发跟这件礼服实在……)

    将精心挑选的礼服拿出来比对一番,果然已经不适合了。但现在也来不及再重新制作一套新礼服,如果要想办法改变,只能从发饰着手。

    露拜托靡俄迪的侍女找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服装,于是老迈的女管家颤抖着双手递上一包布巾。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件老旧的礼服和新娘头纱。

    老迈的女管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这件礼服的版型虽旧,却是手工相当细腻的高级品,用不着询问沃嘉或其他人,露马上就猜出这件礼服为何人所有。

    ……这一定是上任族长结婚时,新娘子所穿的礼服吧。

    证据就是,这件礼服比露的身形稍微大了一些。不过没关系,只要花一个晚上就能将尺寸改好了——露在心中盘算着。

    自己映在镜中的身影,几乎快与靡俄迪的宅邸色调融成一片般再适合不过。

    如此和谐的装扮,可是露亲自挑选的礼服完全无法比拟的。

    (不过……)

    这件礼服并不适合安尔蒂西亚。

    无奈地叹了口气,露还是将手伸向一旁的配饰头纱,正当她准备拿起头纱时——

    耳边突然传来叩叩几下敲门声。

    “是谁?”

    露出声,询问来者何人。

    “……我来接你了。”

    嗫嚅似的音调让露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冲向门边。

    “多兹加……!”

    站在那里的确实是露日日夜夜殷切期盼的身影。

    多兹加看起来像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显得疲惫不堪,但当露拨开他缺乏水分的灰白头发后,看见的却是一张好似带着淡淡笑意的平静脸孔。

    “多兹加,陛下呢……!”

    露只在乎这件事。在多兹加开口回话之前,长廊那头又出现另一抹人影。

    “是你——”

    面对射来锐利视线伫足在长廊那头的沃嘉,多兹加仅是抬起头——

    “我们回来了。”

    挺直了背脊向对方报告。他的手里并没有太多行李。

    抢在露和沃嘉开口之前,多兹加接续道:

    “……安尔蒂西亚陛下有话跟您说。靡俄迪的族长大人……请您移驾到神之间一趟。”

    多兹加的声音低低的,感觉平静而深沉。露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听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话。

    “你的女王陛下怎么了?”

    沃嘉打探道。但多兹加的答复依然简洁:

    “所有的事,都请到地下室再说。”

    这甚至称不上交涉,最多只能算是提示。沃嘉不悦地瞪着多兹加,顺便斜瞥了露一眼。

    “……你那是在搞什么鬼?”

    他是指礼服吗?还是指刚剪短没多久的头发?虽然搞不清楚,露能给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为了婚礼啊。”

    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后,沃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别开视线。

    来到冰冷的地下室,沃嘉打开门锁。随着扑鼻而来的独特异香,眼前的门扉无声开启了。

    “——?”

    手里提着煤油灯的沃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除了他手里的煤油灯之外,房门内侧竟透出另一盏光源。

    “……好久不见了。”

    传入耳中的是熟悉的低沉声音。站在失去头颅的盖亚身前的那道身影,无疑就是真正的安尔蒂西亚。

    “陆下……!”

    露激动地朝她奔去。

    “陛下,您平安无事吧……!”

    安尔蒂西亚也和多兹加一样因长途跋涉而面露疲态,但她散发出的高雅气质并没有因此蒙尘。露此刻总算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安尔蒂西亚看着露,“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轻声说完后,还漾开一抹淡淡微笑。

    这抹浅淡的微笑,却让露怔愕地瞪大眼睛,在心里投下一枚震撼弹。

    露和安尔蒂西亚相知相识多少年,分开的时间几乎屈指可数,但安尔蒂西亚此刻的神情即是露未曾见过的。

    “……害虫的生命力还真是强韧啊。”

    沃嘉瘖哑的声音插入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多兹加也已经移步站到安尔蒂西亚身旁,只剩下沃嘉一个人伫立在神之间的入口。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将视线从安尔蒂西亚身上移开,沃嘉用不悦的语气质询。能够进入这个圣地的钥匙,应该只有沃嘉身上那一把才对。但为何安尔蒂西亚竟能够早一步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站在房里呢——

    “如果我这么做让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找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和你把话说清楚。”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的语气变得更恼怒粗戛。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安尔蒂西亚微侧着头,反问沃嘉。接着默默掏出一条银色的锁链,悬在锁链下方的是把小小的钥匙。

    沃嘉瞪着那把钥匙,强烈的目光彷佛包含了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的纷扰情绪。

    “关于这次的事件,犯人的确是菲尔毕耶没错。”

    安尔蒂西亚的语气平淡的像是在照本宣科。

    “是菲尔毕耶一族中……,我的姑姑萝吉亚偷走的。”

    沃嘉没有出声。

    果然安尔蒂西亚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露悄悄将身子更偎向安尔蒂西亚。

    “安尔蒂西亚大人,那是……”

    露还没说完,安尔蒂西亚又再度开口:

    “但是,她这么做也是上一任族长——盖亚的心愿。”

    喀啦……安尔蒂西亚将手中的锁链,缠在永生的盖亚怀中的那只断臂指间。

    就像将这把钥匙物归原主。

    “她一直拿着这把钥匙。不、不对,她一直受托保管这把钥匙……这便是一切的答案了。”

    沃嘉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露出几乎要将人射穿的强烈视线。

    “那头颅呢?”

    他沉声问。

    安尔蒂西轻轻闭上上双眼。

    “就由山脉来吊慰他们两人吧。”

    这就是安尔蒂西亚的答案。而这句话,也让露完全领悟了。

    ——啊啊,前尘往事总算可以放下了。

    可是沃嘉的表情却冻结了。糟了!露感觉得出来,他表面看来冷静,其实心中的怒火正狂猛燃烧着。

    四周冰冷的空气也因他散发出的暴戾气息面紧绷。

    “……你以为这么说,就可以一笔勾销吗?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和你就能携手举办一场幸福的婚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只要能好好对话就没事了,露想这么告诉他们。

    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只要沃嘉和安尔蒂西亚能坐下来好好交谈,他们一定能互相理解的。

    但在露出声之前,安尔蒂西亚已经先轻轻颔首。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同样低沉,语气平静无波。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虽然想了很多……不过我的骨子里,果然还是流着蛮族的血液啊。”

    嘎——耳膜深处回响着类似丝线被快速抽离的声音。

    半晌过后,露才发现那原来是拔剑出鞘的响声。

    神态优美的将两把大小不一的弯刀执握在手中,安尔蒂西亚吐出一句教人不敢置信的话。

    “——靡俄迪的沃嘉,拔出你的剑吧!”

    像是在邀请他参与一场无谓的游戏,安尔蒂西亚的语气依旧淡漠。

    “开战的时间到了。”

    露凄怆呼喊着安尔蒂西亚的名字。露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和沃嘉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露大概也已经察觉上一代之间的爱恨纠葛了吧——安尔蒂西亚心想。

    露无法理解安尔蒂西亚怎么会突然拔刀相向,只能拚命恳求安尔蒂西亚中止这场战斗。

    所以多兹加制止了她。抓着露的手腕,冰寒的石室里不断回响着露痛心的哀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陛下!”

    既然有人代替自己问了,沃嘉就只须保持沉默瞪着安尔蒂西亚。

    但他那双锐利的视线同样也在要求安尔蒂西亚说明清楚。

    “我是菲尔毕耶。”

    安尔蒂西亚丢了这句话后,露也停止了哭闹。

    “身为菲尔毕耶的女人,我果然还是无法和根本不爱的男人共结连理。”

    安尔蒂西亚是非尔毕耶。在她体内,同样燃烧着就算是死,也要和深爱的男人执手偕老的激情。这是她兴生俱来的民族血性。

    如果我的婚礼不是以爱情基础,萝吉亚姑姑也绝对不会乐见的——安尔蒂西亚这么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垂死挣扎吗?”

    沃嘉抽搐似的扯出一抹狞笑。你该不会疯了吧?那笑容像正这么讽刺着。

    “如果你想开战,为什么不干脆率领菲尔毕耶攻过来?”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安尔蒂西亚回得简短。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战争。”

    “……为了什么?”

    你难道是想先引发主将之战吗?沃嘉追问。

    不是的,安尔蒂西亚闭上眼,摇了摇头。

    “因为除了以剑相交之外,我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这是唯一能认清事实的手段。我认为爱到想吃掉对方的激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

    而那个唯一,已经存在我的心里了。

    “如果要将那个唯一换成你,除了以剑相交之外,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做。”

    所以拔出你的剑吧——安尔蒂西亚再度重申。

    沃嘉的宝剑依然悬在他的身侧,两人都没换上护身的金属钟甲。

    安尔蒂西亚说,这样我们的立场就相同了。

    “你也想和我好好战一场吧。我曾说过我愿意接受,所以就趁现在,在这里把你心中的不快通通发泄出来吧。”

    好一会儿,沃嘉依然绷着严峻的表情,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缄默着,但慢慢地,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果然,蛮族打骨子里就是笨蛋。”

    浮现在他脸上的是抹笑容。有些疲惫、有些不由自主的笑容。

    “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这些笨蛋居然还没有灭亡,我还真想知道原因哪。”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安尔蒂西亚握紧弯刀,轻声嗫嚅。

    “……为了全部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

    愿你能赢得胜战。

    耳边还依稀能听见萝吉亚的祈愿声。

    “快分开,求求你们快点分开……!”

    在多兹加的压制下,露只能拼命扭动身躯试图逃脱,但多兹加短短的手指丝毫不放松地掐进她的皮肉里,同时也夺走她的自由。

    “陛下、陛下为什么……!”

    “你冷静一点。”

    多兹加在耳边轻喃,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沉静,反倒触怒了露紧绷的神经。

    “为什么?!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露本以为只要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一切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一定能和解的,婚礼也能风风光光如期举办。

    露早就决定了,她也会和安尔蒂西亚一起劝导沃嘉。

    但是,安尔蒂西亚却在这时主动拔剑相向。

    “这是陛下的决定。”

    “你骗人……!”

    露再也无法忍受,只能绝望的垂下脖颈,更增添石室里的紧张氛围。多兹加箝制的手更用力了,几乎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瘀血的痕迹。

    随着踢踏地面的声音传入耳中,菲尔毕耶的弯刀与靡俄迪长剑互相攻击的尖锐碰撞声刺痛了耳膜。

    “……唔?!”

    光是听到声音,露就忍不住感到恐惧,身体缩成一团不停颤抖。

    已经开始了。

    靡俄迪的沃嘉和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两族的族长破坏了坚守十年的停战盟约,也打破了两族之间的和平,他们正执握刀剑以暴力彼此对峙着。

    力量与力量的抗衡。

    这并不是练习或比赛,露也知道所谓的战场是怎么回事。

    全身的寒毛都为之竖起。眼前这幕景象——

    ——是残暴的杀戮。

    为什么?露不由得想。安尔蒂西亚不是希望能和平解决吗?不,就算她并不这么希望,她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卖到靡俄迪来的呀!

    为了结束血腥的杀戮争战,她必须奉献自己的恋情。

    露曾认为这种事情无聊至极。露曾说过擅自决定这种事的亚狄吉欧简直是个恶魔。但这种认知,也是因为她明白安尔蒂西亚的确会为了部族的和平而牺牲自己不是吗?

    “多兹加……”

    你快阻止他们……露只能把仅剩的希望寄托在身旁的多兹加身上。当他们两个正式开战后,多兹加就已经放开露了。没错,她已经无力阻止了。

    但藏在那头灰白乱发深处的眼瞳,正以露从未见过的锐利视线紧盯着互相对峙中的两名族长。

    他的手正按在随身的短剑剑抦上。

    他正在解读这场战争。

    (多兹加在守护着陛下。)

    没错,他手里的武器就是为了守护陛下而存在的。既然这样——

    (陛下就不会死了……?)

    可是……

    (可是,沃嘉呢?)

    手里握着婚饰头纱,全身上下止不住战栗,双眼透露着迷茫无措,但露还是抬起头。

    沃嘉该怎么办……

    到底是在哪里……安尔蒂西亚忍不住思索,终于在承受下一波袭击时,唤起了内心深处的记忆。

    (是姑姑……)

    在魔女施法的梦境中,安尔蒂西亚确实借由萝吉亚的身体,感受到盖亚沉重的挥剑力道。

    啊啊,他们果然是父子啊——安尔蒂西亚不禁这么想。

    逼向眼前的刀刃,让安尔蒂西亚心中窜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交叠手里的两把弯刀挡下沃嘉的攻势,握着短刀的那只手不管再怎么使力,也不适合用来挥开他那把长剑。安尔蒂西亚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集中所有注意力在刀剑交合的轨迹上。才刚历经长途跋涉归来的安尔蒂西亚一路上累积了不少疲劳,这并不是一场有利于她的战斗。

    视线一角还能瞥见露崩溃地用手覆住脸孔伤心啜泣的模样。

    但安尔蒂西亚无法放太多注意力在她身上。

    “——唔!”

    那强而有力的一击只是假动作。

    沃嘉真正的狙击目标是自己的双脚,靡俄迪的剑术并不如菲尔毕耶挥洒自如,所以他们潜心钻研格斗体技,也相当擅长此道。

    只要有一瞬间的空隙,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

    安尔蒂西亚并不想死在他的剑下,但也没有杀了沃嘉的打算。可是,不管是杀人或被杀,若没有勇于承受的觉悟,打一开始她就不会要求以货真价实的刀剑来决一胜负。

    靡俄迪族长的剑术紊乱无道,太过青涩。却仍有着足以杀敌的劲道,体力也相当充沛。

    他一一挡下了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那一瞬间,他笑了。

    安尔蒂西亚绽放出冷峻波光的眼瞳深处,同样也染着笑意。

    啊啊,真是有趣。

    这样的想法同样也在安尔蒂西亚心里发酵。因为她血液里流着蛮族的基因,但在此同时,却也戚到一丝丝失落。

    为了挥除窜上心头的失落感,他们又使出全力奋力交战。

    “啊!”

    无处可避的挥剑轨迹直接砍向安尔蒂西亚的肩口。

    剧烈的痛楚让安尔蒂西亚的意识瞬间涣散。不管这一剑有没有构成致命伤害都不重要。

    可是这一击确实对安尔蒂西亚带来极大的伤害。所以沃嘉扯开嘴角形成一抹狞笑,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看漏他这一点情绪起伏。

    就算肩膀受到重创,安尔蒂西亚还是用那只手重新握紧大弯刀。肩膀虽然负伤了,还好仍能依安尔蒂西亚的意志活动。

    “?!”

    忽而从旁射来一把菲尔毕耶的弯刀。锐利的刀刃像极了不断回旋的回力棒,深深嵌入沃嘉的膝头。

    沃嘉痛得发出咆吼。赤红的鲜血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只见一片漆黑。

    喷洒出的黑色液体是属于自己的吗?还是对方的?

    沃嘉单膝跪倒在石地上,身体已失去平衡。

    (我赢了——!)

    将手中的武器高举挥下。

    目标是他的头颅。安尔蒂西亚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心里大喊。

    ————受死吧,靡俄迪。

    当沃嘉的长剑砍在安尔蒂西亚肩上时,多兹加的剑就已出鞘。

    (不行!)

    露在心中大喊安尔蒂西亚,大喊多兹加,也大喊着沃嘉的名字。不行、不可以——露心想。她已经无法判别,到底谁才是自己最坚决要保护的人。

    冰冻的视野中,只看见原本该给安尔蒂西亚致命一击的沃嘉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高高举起的,是安尔蒂西亚手中的那把利刃。

    (不行——!)

    当悲鸣逸出口时,露的身体立刻弹也似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

    安尔蒂西亚原以为能一举拿下他的项上人头。

    但当刀剑挥落的瞬间,窜入视野中的却是熟悉的银发,出现在眼前的人……

    (是我吗……?)

    难道会是姑姑——?

    彷徘置身幻觉中,安尔蒂西亚看见手里的短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直到喷溅的鲜血洒了自己满脸。

    安尔蒂西亚的双眼和脑袋才霎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不行……不可以啊……陛下……”

    倒在靡俄迪族长沃嘉身旁,张开双手护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安尔蒂西亚的影子——露。

    “露……”

    双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把剑刺进了人类的血肉皮肤里,但也本能的察觉到那还不足以构成致命性伤害。藉由握剑的手,安尔蒂西亚知道自己并没有砍断对方的骨头。

    “……你是笨蛋吗?”

    沃嘉呻吟似的轻喃出声。

    安尔蒂西亚乡下的短剑,毫无偏差地袭往以肉身护住沃嘉的露头部。可是阻碍刀剑劈砍落下的,却是沃嘉紧紧抱住身前那颗头的手背。

    虽然鲜血四溢,沃嘉还是颇有余裕的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拔下安尔蒂西亚深深刺入手背的那把短剑。

    不管只是单纯的偶然、或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刹那间的敏锐反应简直如神之手般教人惊叹不已。

    “求求您……”抬起被泪水濡湿的面孔,露望向安尔蒂西亚哽咽乞求。

    “求求您,不要再打下去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请求,求求您不要再打了,陛下……”

    请不要再继续互相残杀了。

    安尔蒂西亚茫然看着趴跪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

    安尔蒂西亚从不曾流泪哭泣过。露却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假哭,但绝不会在人前流下真正眼泪的少女。

    然而此刻,她一边流下眼泪,一边还拚命护在沃嘉身前。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

    她用颤抖的声音努力诉说,对安尔蒂西亚一再重复着。

    “没问题的,你们一定能相爱的。陛下一定也能爱上这个男人的。”

    有个靡俄迪的少女曾对自己说过,她想学会原谅。

    同时她也说,希望自己能被原谅。

    露认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沃嘉是个非常诚实的男人,他一定会让陛下了解的。”

    了解什么叫作“永远”。

    看着梦呓般不断重覆同一句话,哭得梨花带泪的露,“……不是的。”安尔蒂西亚喃喃回道:

    “不是的,露。真的很抱歉。”

    安尔蒂西亚阖上双眼,无奈地仰头发出低哑的喟叹。

    “……我的爱恋,这辈子只有一次。所以……我办不到,我没办法和沃嘉结婚。”

    原以为刀剑相交后,情况会有所改变。

    只可惜,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份失落也让安尔蒂西亚看清了现实。

    安尔蒂西亚并不是萝吉亚。会有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

    “露。”

    安尔蒂西亚收起下颚,缓缓低头。

    “……你愿意……达成我的心愿吗?”

    她对茫然抬头望着自己的露这么说。

    安尔蒂西亚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开口:

    “……请把你的人生——给我吧。”

    “爱恋”——

    这两个字居然会从安尔蒂西亚口中说出来。

    这是露想都没想过的事。

    长伴她身侧的露偶尔能感觉到,她胸中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却无从得知到底是为什么。虽然咸觉得到,但安尔蒂西亚在那之后就深深藏起自己的心,露原以为她会死守着那个秘密一起带入黄泉。

    婚礼与寝室对她而言都是战场,露原以为这句话对她而言也是种禁忌。

    所以露经常为了这件事,在人后暗自饮泣。

    露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代替她承受这段生命,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变成安尔蒂西亚……

    当一个代替她出生入死的替身,一路追随着她的情感起伏,如果这么做,都是为了成为她——

    这样的心愿实在太超乎常理了,露甚至不敢向上苍祈求。

    但是,安尔蒂西亚说了。

    她说,她想要露的人生。

    她想夺走属于露的一切。先是夺走露的出生、夺走露的名字、夺走时间、甚至……夺走她的人生。

    涌上眼眶的泪水不断濡湿脸颊。

    “陛下……”

    我唯一信仰的——女王陛下。

    “……我很乐意。”

    露的回答声中溢满欣喜。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渴望的啊。

    几天之后。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举行了婚礼,盛大隆重得几乎招来全山脉的居民。

    当然也有些地方是无法照计划进行的。像是长久以来为了促成这段姻缘而位居大使之职,来回奔波于两族之间的菲尔毕耶萝吉亚。她还来不及参加婚礼就因病逝世了,这件事也让菲尔毕耶的人民感到万分失落与不舍。

    也许是顾虑到菲尔毕耶人民的心情,原本应该列席参与这场婚宴的前任族长。盖亚的永生也从婚礼流程表中删除了。

    比起死去的人们,这是一场为了祝福活在当下的婚礼。

    当新娘的身影出现在两族人民面前时,靡俄迪的长辈们无不发出喟叹。

    装饰在她身上的,与盖亚已撒手人世的母亲当年出嫁时穿的新娘礼服简直如出一辙。

    菲尔毕耶的子民也被散发出不同于以往冷漠气质的美丽女族长霞慑了目光。

    到今天之前,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一直以她的冰冷与强悍、还有那美丽的容貌为人所称道,是个在神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像女神一样的人物。

    可是当她站在靡俄迪的沃嘉身边时,她只是个平凡的少女、是个普通女人,而且还是个甘愿被幸福捆绑一生的绝美新娘。

    菲尔毕耶的子民看着她,开始似真似假地谣传起一定是恋爱让她改变的。原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那么多啊……每个人都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毕竞在这座山脉中,菲尔毕耶的女人体内存在着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深沉的爱情。

    而站在她身旁的沃嘉,在婚礼上仍不解风情的配戴一身防护铠甲,但为了依偎在他身旁的美丽新娘,沃嘉虚心接受大家的祝福掌声。

    祸根并未完全拔除——还是有人对两族联姻感到不满与反感。

    不过这么一来,漫长的血腥战争就真的结束了。

    这是为了某个人、还有自己的幸福祈祷,充满祝福的好日子。

    婚礼的钟响震动耳膜,终于到了该交换誓约之吻的时候。

    唇瓣分离后,靡俄迪的族长状似苦闷的扭曲着脸孔,反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但浮现在他的嘴唇上的艳红血痕,靡俄迪和菲尔毕耶可都没有漏看。

    菲尔毕耶的女族长微微笑着。美丽的女族长绽开了笑容。她将自己的坚定心意以咬破新郎唇瓣的举动向所有的菲尔毕耶、也向所有的靡俄迪宣誓。

    ——我爱你,爱到恨不得能吃了你。

    人称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子总是怀抱激情,深爱着命中注定的男人。

    呼啸而过的是这座严峻山脉的寒冬。

    但就是这番刺骨的严寒才足以代表山脉的丰沛,从天而降的纷飞冰雪悄悄落在新娘的头纱上,将这场婚礼点缀得更如梦似幻。

    是的,她就是这场婚礼最美丽的寒冬新娘。

    终章绝美春景

    因族长的大喜之日而热闹沸腾的靡俄迪广场上,菲尔毕耶族长的贴身侍卫多兹加与一个戴着面具的战士就站在角落处。

    有些走过身边的人认出了多兹加。但多兹加只淡淡回答自己已经被免职了。

    是的,安尔蒂西亚陛下已经不再需要贴身侍卫了。

    因为,已经有其他人会好好守护她了。

    多兹加当然不可能真的离开族长,他只是卸下贴身待卫的身分,成为为族长分劳的亲信之一。而另一个总戴着面具、新来的族长亲信,无论何时总是与多兹加紧紧站在一起,好像两个人永远不会分开一样。

    离开了那场盛大婚礼的祝贺之列,两人共驾着雪地马车来到一片布满白雪的平原。

    婚宴敲响的钟声都传到这里来了,可是附近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真是漂亮啊。”

    卸下面具,战士赞叹道。拿掉面具后的那张脸,与刚才在婚礼上的新娘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名字叫安尔蒂西亚。但从今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人用这个名字叫她了吧。

    晴朗的天空缓缓飞散着细小的冰雪碎片。彷佛是冰冻的天使羽翼破碎坠入凡间了呢——如此诗情画意的感想悄悄在安尔蒂西亚心中萌生。

    “——这样真的可以吗?”

    多兹加看着对方细致优雅的侧脸,开口询问。

    “其实我……也以我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得像个没血没泪的人偶娃娃度过余生的心理准备了呢……”安尔蒂西亚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应。

    这种说法并不算是回答,安尔蒂西亚也间:“那你呢?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如果我……那时候就被靡俄迪族长杀了……”

    “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先杀了那个族长。”

    多兹加笑也不笑,无此认真地回答安尔蒂西亚的问题。他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如果真的到了非这么做不可的地步,他一定也不会有半点踌躇迟疑吧。

    多兹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小声的加了一句。

    “也或许……我会先杀了安尔蒂西亚大人,然后再——”

    安尔蒂西亚微侧过身追问:

    “像姑姑那样吗?”

    “……应该是……像盖亚大人那样吧。”

    是吗,安尔蒂西亚点了点头。

    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安尔蒂西亚也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不管是安尔蒂西亚或多兹加,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在某个层面上,他们都是疯狂的。说不定连露也是疯狂的,还有沃嘉也是。

    在安尔蒂西亚的胸臆深处,已经为菲尔毕耶的激情下了注解。

    “之所以疯狂,都是因为爱啊。”

    冷风拂掠过喉间,那是引导着祝福与葬送死者魂魄的山脉寒风。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

    站在陷入沉思的安尔蒂西亚身旁,多兹加怯怯地出声:

    “在我母亲死前,我一直都不懂……她为什么能狠得下心对我出手。”

    安尔蒂西亚扬起眉毛,瞥了多兹加一眼。虽然和多兹加共度丁不算短的时间,但这还是安尔蒂西亚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母亲”两个字。

    多兹加很慎重地,像是在挑选适合的词汇般,低着头开口:

    “其实……我是个混血儿。”

    从他口中发出的,是嘶哑、颤抖的声音。

    “我的父亲是菲尔毕耶,母亲却是靡俄迪。在血腥的战争中,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邂逅的……”

    多兹加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接着说。

    “会想毁了我这双眼睛……大概是,我母亲最后的温柔吧。”

    他用痉挛颤动的指尖缓缓拨开覆盖住大半张脸的灰发,露出那张一半以上都已经焦黑变色的脸孔。拉开痉挛发皱的脸皮,睁开刻下伤疤的眼睑,露出的是漆黑如墨的眼瞳。

    跟那头灰发一点都不相配,那是证明他体内流有靡俄迪血缘的浓艳色彩。

    生于战争与迫害之中,存在于体内的骄傲大概也早被撕裂毁坏了吧。

    “可是您……”

    但身陷绝望之中,多兹加还是发现了那一道光芒。

    “……您对我说过……是菲尔毕耶……”

    多兹加的声音无法抑止颤抖。

    像是胆怯,又像是欢愉。

    “——我是……菲尔毕耶。”

    是您让我活下来的,多兹加这么说。

    “您并没有什么缺陷,因为您就是我唯一信仰的女王陛下。”

    她知道,多兹加一直都好想把那件事告诉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禁忌。

    安尔蒂西亚微微一笑,喃喃低语:“这业障还真是深哪。”之后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记得我与你的邂逅,记得我灼烫发热的心。

    多兹加说,是自己让他活下来的。但是,对安尔蒂西亚而言,那次的邂逅何尝不是让自己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呢。

    现在、还有从今以后,他依然会跪在安尔蒂西亚身前,就算没有名字或失去了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他仍会为了她的骄傲好好活下去吧。

    安尔蒂西亚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仰望天际。

    这座山脉就是严冬。冻结一切的冰寒虽然虽然也很美丽,但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春天一定会将山脉的天空染上美丽的七彩颜色吧。

    融化的积雪再也不会混杂污浊的血色。

    山脉的春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END

    后记——明亮的清晨与静谧的夜晚——

    松本清张的着作——《零的焦点》一开头,登场人物就说了“北陆的冬天真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这样的话。在小说之前我先看了电影,那句“天空是灰色的……”实在太讨人厌了,害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喜欢冬天和下雪。听我这么说,认识我的朋友总是感到很讶异。确实我所居住的北陆地区一到冬天时天空都是灰色的,还会降下冷冰冰的绵绵细雨。就算好不容易从下雨涯到下雪的气候,饱含水气的雪片实在太沉重,只要走个几步就必须把雨伞上面的积雪给抖下来,要不可是会肩膀酸痛的。每天早上醒来时,窗台边总是会结一大片霏霜搞得湿答答。所以在北陆的家中会开一整天的不是加湿器,而是除湿机喔。

    就算如此,我还是喜欢冬天和下雪,特别是冬天的清晨与夜晚。寒冷的清晨空气会闪闪发亮,深深吸入体内,感觉好像连肺部底层都亮晶晶的呢。下雪的夜晚则特别宁静。

    最近几年都是暖冬,让我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因为我很喜欢冬天,所以一直想尝试写一篇跟冬天有关的故事。写一篇发生在下雪的冬季,冷彻心肺的故事。

    事实上,这部小说的执笔时间是从春天到秋天。写小说时,我并不是会蒐集很多资料的那种作者,所以我就找了一些描写寒冷故事的漫画来看。到最后还是觉得“寒冷度不够啊!”而找来北欧地区的照片放大影印,贴在电脑桌旁的墙壁上。这次作品里的角色为了等待春天到来而拚命忍耐,但我一直觉得寒冷的冬天也是很美丽的。

    抱歉现在才向大家打招呼。初次见面,或者该说……好久不见了。

    以我的出道作品《角鸮与夜之王》为首都曲,这次的故事是“食人魔物语”的第三部。在写《角鸮》时,我完全没想过要将这几本书系列化,一直写到第二本《MAMA》的时候,才有了写成三部曲的想法。既然这样,最后这篇应该是人吃人的故事吧……早在动笔之前,我就有了这样的预感。

    因为连续写了三郡“食人魔物语”,常常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吃人的故事呢?”嗯,是啊。如果讨厌,我也不会努力到今天了呀(笑)。

    这也许可以解释成一种爱情的表现吧。吃与被吃,是相当原始的“连系”关系。不管是无法被拆吃入腹的少女、或是想吃掉人类的魔物,他们都是想借由“吃”来和某个人产生连系。而这次则是一篇“想吃掉深爱的男人”的故事。

    每次小说写到一半时,或多或少都会让我感到烦恼,尤其这次更是格外的痛苦。虽然因为这次写的是较为腥风血雨的故事,但写到一半时,我不只一次反问自己,为什么非得写出这么痛苦的故事不可呢?

    为什么要写这篇故事呢?并非为了什么人、也不是为了任何理由,有时更不是为了自我满足。

    一定是为了延续这篇已经悄悄拉起序幕的作品吧。

    就像已经发动的列车,或是已经下水的一叶扁舟,已经揭开序幕的故事,就必须让它有个归宿不可。结局也许能得到幸福,也许并不美好。说不定会是篇让人感到失望的失败作品,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半途而废,不能放弃它。故事会怎么发展、故事里的人物会有怎么样的结局,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呢。

    ……关于这一点,其实先前我发生了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当这次的作品到了提交大纲(动笔之前,先向责任编辑提出大略情节的剧本)的阶段时,我居然写了“结局将会如何呢?”就交出去了。怎、怎么会这样……大纲必须连结局部加以交代,这可是小说投稿最基本的常识啊。真是的,没想到编辑居然还愿意出书,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识……

    动笔时虽然觉得很痛苦,有时还会拚命挣扎,但我还是想完成这篇作品。现在终于能放下笔杆,我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真的不行了!”每当这种想法一冒上脑海,总是有各方人士对我伸出援手。尤其是那些前辈、后辈、或是和我同辈的作家老师们,每次当我陷入低潮时,谢谢你们总会慰问关心我,让我好几次都有得到救赎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到正式发刊为止,我总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写稿,还好有一个非常有耐心的责编长伴我左右。总是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这次《雪螳螂》的插画,特地拜托在第十五届电击插画大赏中,以《角鸮与夜之王》为题材一举得下金赏的岩城先生帮忙作画。他总是能从另一个全新的观点,将我的小说渲染出不同的生命力。我为这种新鲜的感觉感到惊奇,同时也万分欣喜。

    第一次打开这次的插画档案时,其实我心里紧张得不得了。我脑海中那些朦胧的想法,是否借由文字好好传达出去了呢?结果就如同大家所看见的,岩城老师真的画出了比我的故事更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深刻且充满意涵、又能鲜明烙印在脑海中的美丽插画。听起来或许有些夸大其词,可是在看到岩城老师的插画后,我第一次有了“还好我有写出这篇故事……”的感动。

    回想起来,出道至今正好满两年。但我还是像只乌龟般走得十分缓慢,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摆脱新人的青涩。不管是在心情方面、或是作品数量方面,虽然很没出息,但因为仍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所以我还是会继续努力写出新故事。我只能以这份感恩的心情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虽然偶尔还是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焦急无助,不过我一定会更拚命、更努力地写出更多好故事。下一部作品或许还要再等一段日子才能和大家见面,希望大家还会愿意看看我的故事,给我批评指教。

    写下这篇后记时,冬天的脚步已经不远了。

    那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紅玉いづ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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