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白山同学与被窝里

    晚上十点。

    阿衡正站在宿舍的房间中。

    教王护国学园的学生宿舍是公寓风格式的。除了一楼有大厅、餐厅和公共澡堂,各楼层还附有学生专用的交谊厅之外,和附近的综合住宅大楼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房间的话——虽称不上宽敞,但也足够让两个人进住。

    经历了一整天接连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後,再过两个小时今天就要宣告结束了。仅在十分钟之前,阿衡才在澡堂中汗流浃背,硬压下口中的呵欠,心想今天要早点睡觉。但对於现在的阿衡来说,先前的睡意早已荡然无存。

    白山同学在他面前正座著。

    她身上穿著睡衣。

    散发甜美的香气。

    面对这三大关键要素,阿衡敢说没有任何高中男生还会想睡。

    白山同学低垂著头,脸颊因紧张和羞怯而染上一片嫣红,就像是一个新婚初夜的新嫁娘。光看著她那副模样,阿衡的心跳就不断加快。

    为了让自己强烈动摇的理智沉静下来,阿衡再次回想著白山同学为何会偷溜进他房里的经过。

    晚问九点半。

    洗完澡的阿衡待在交谊厅里休息。

    他的头上冒出蒸腾的热气,穿著睡衣坐在沙发上,手上拿著咖啡牛奶的瓶子。同样盥洗完毕的十几个男学生正在闲聊,电视也不断传出声音,形成了一种仿佛是在教室里才会有的喧闹。

    阿街心不在焉地听著那些声音,回想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

    但阿衡早已放弃将今天发生的事逐一列出,然後再仔细去理解。因为不论是哪一件事,都能完全破坏阿衡以前的世界观,如果妄想要弄清楚所有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

    手提袋里的世界——『囊界』;居住在其中的『阿赖耶识』;以及保护手提袋拥有者的『守护灵』。阿衡认为,关於这些事,或许只要知道它们是存在著的就好,根本用不著去理解。

    阿衡需要明白的只有这两件事——

    也就是现在那个名为美亚的超乎常识存在,正意图夺取他的性命——

    还有白山同学需要自己的帮助。

    嗯,阿衡独自点头。阿衡想通之後,一股浓烈的睡意忽然袭来,他打了个呵欠,从沙发上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或许是遭到十叶那群人殴打的缘故,他现在感到全身酸痛。对於走在

    『受诅咒』人生之路的阿衡来说,这点程度的殴打根本称不上受伤,不过挨打的地方还是会感到疼痛。

    还有跌打损伤用的软膏吗?——阿衡一边思索,一边打开房门。

    白山同学正在他房里。

    「……」

    阿衡关上了门,揉揉自己的眼睛。

    ——是我太累了吗?

    还是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这就叫作相思病吗?所以是太过思念才会导致自己产生幻觉吗——两人明明认识还不到一天的时间……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阿衡。」

    伊织一脸诧异地问,阿衡不由得吓得跳起几十公分高。

    「哦。刚才那是什么?新的搞笑动作吗?」

    「——是、是伊织啊,别吓我啦。」

    「真难得,你居然会吓到。怎么了,房间里有幽灵出没吗?」

    伊织放声大笑,但阿衡却笑不出来,嘴唇紧紧抿起。但桐谷伊织这个人对别人想隐瞒的事物特别敏感,看见阿衡的僵硬表情後,他立刻敛起笑容。

    「……真的出现什么了吗?小偷?」

    「不、不是,没有什么小偷,我没事。所以你可以回去了吗?伊织。」

    「……?」

    伊织歪著头,过了数秒之後,嘴角露出邪恶的笑容。

    「嗯,就是这么回事啊。唉呀——这样子啊,这样子啊,真是抱歉了,我真是太不识趣啦。」

    不识趣。听见这个词汇之後,阿衡的心脏险些跳出胸口。伊织拍了拍阿衡的肩膀。

    「那就再见罗,看完之後记得也要借我啊。」

    丢下了这句之後,伊织转身离开。

    隔了几秒之後,阿衡终於明白伊织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身体顿时虚脱乏力。虽然对自己来说是个不怎么名誉的误解,但总比被人知道白山同学在他房里要来得好。

    一想到这里,阿衡重新望向房门。

    话说回来,白山同学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自己房里。夜色已经这么深了,「那个」白山同学,不可能偷溜进女生止步的男生宿舍。那名少女没有这么做的意义、理由及胆量才对。

    一定是我眼花了——阿衡这么说服自己,他握住门把,一口气打开门。

    「……呵呵。」

    他发出疲惫的乾笑,屋里没有任何人在。

    阿衡摇了摇头,直接走进房间的床铺。这是当然的,平日总是畏畏缩缩,只要伊织三昴近,就会躲到别人身後的白山同学,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地方,还私自闯入男生的房间呢——

    砰!

    独自一人待在房中时,却突然有人拍了拍自己背部的话,任谁都会跟阿衡作出相同的反应——大声尖叫然後整个人跳起来。阿衡以光速般的速度转头去看,出现在眼前的是——

    「对、对不起,吓到你了……」

    穿著睡衣的白山同学,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

    「……请用。」

    「谢、谢谢……」

    阿衡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罐柳橙汁,在杯里倒入果汁後放在桌上。白山同学头低低地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地暍下柳橙汁。阿衡目不转晴地看著她。

    对娇小的白山同学来说,粉蓝色睡衣似乎有点太大。她从宽松的袖口中伸出指尖握著杯子。她一口气暍完了柳橙汁之後,才发现阿衡正紧盯著自己,脸颊倏地泛红。

    「——对、对不起,因、因为我很渴,所以——」

    「不不,没关系啦。那个——」

    面对腼腆的白山同学,阿衡感觉自己的心脏惊人地加速跳动,心想再这样下去不行!於是他假咳了一声,继续问了下去:

    「……为什么白山同学你会在这里?」

    白山同学的肩膀霎时颤动了一下。她低下了头,硬是挤出了几句话:

    「……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除了这里我想不到能去的地方,所以……」

    阿衡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交叉著手臂转过了头,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後怱然——

    「白大人,没问题的!『她』似乎不在这里!」

    九卫大声嚷嚷,同时砰的一声踹开浴室的门。

    「……你在别人的厕所里做什么啊?」

    「看了还不知道吗?这是扫敌行动。如果要在未知的地方休息,确认周遭环境的安全是最优先的事项!」

    「我说啊,这里几乎所有地方都很安全——等等,你刚说了什么?休息?在哪里?」

    「这里。」九卫指著自己的脚下。

    阿衡看向白山同学。

    白山同学低著头,不敢正面回应阿衡的视线。不过,他要求白山同学解释一下的视线,似乎已经传达到她的眼里。正襟危坐的白山同学,直视著自己的膝盖中间,忐忑不安地开口说:

    「我、我一开始,和宫代同学,那个、讨论了九卫的情况。」

    阿衡又看向九卫。九卫一副「东西是本大小姐的」的模样,大口大口暍著阿衡为了白山同学拿出来的柳橙汁。

    「我跟她说,我妹妹来到东京之後,却忘了申请借宿许可,所以问她该怎么办才好——虽然这样像是在欺骗宫代同学,让我很过意不去,不过宫代同学仔细地教了我该怎么做。她说只要拜托宿舍的管理员就可以了。」

    阿衡点了点头。

    「嗯,是啊,管理员有这个权限。那么,你已经去拜托过了?」

    白山同学不安地眨了眨眼,缓缓点头——阿街心想,为什么你要露出那种表情?仿佛在描述某个可怕的回忆似的。

    「……嗯。後来我和九卫,还有宫代同学一同前往管理员的房间。宫代同学笑著说一定没问题,管理员会允许家人在这里借宿的。」

    「然後?」

    「进去管理员的房间之後——远咲学姊就在里面。」

    「就、就像是早已知道我会过去一样,桌上还放著饼乾和三个茶杯。远咲学姊将宫代同学关在门外,拉著我和九卫进入屋内後,就说:『我等你很久罗,白山同学。』她一直笑咪咪的,可是、可是,我却觉得她的表情好可怕——」

    那的确很恐怖。

    或许是回想起那时的画面,白山同学的娇小身躯开始猛烈颤抖。九卫紧紧地抱住白山同学的手臂,像是要平抚她的恐惧。但是连九卫的神情之中都隐含著害怕之色,阿街心想这绝对不是错觉。

    「……那么,拿到许可了吗?」

    「远咲学姊说马上就会拿给我们。」白山同学张开颤抖的嘴唇说道:

    「她还说,会花一点时间,趁机来聊聊天吧。虽然很恐怖,可是又没有能拒绝的理由,所以我就和九卫一起吃了她请的饼乾——很好吃哦。」

    阿衡忍著头痛似地将手撑在额头上,喃喃问道:

    「你说出秘密了吗?」

    白山同学慌忙用力摇头。

    「没有!——我、我想我勉强守住了秘密。不过,远咲学姊问了我很多问题也是事实。她一边闲聊,一边穿插询问有关阿赖耶识或是九卫的事。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说溜了嘴,所以我害怕得——」

    「逃了出来?」

    白山同学用力点了点头,双手紧握住膝盖上的睡衣。

    「如果继续待在女生宿舍,远哄学姊似乎就会紧缠著我,可是逃到外面的话又没有地方可去——当我烦恼的时候,九卫就说她有个好主意。」

    「九卫有仔细地听你们傍晚时的交谈内容哦!阿衡,你是一个人住吧?那么就算白大人和九卫逃到这里来,也完全没有问题啊!」

    虽说是一个人住,但他住在男生宿舍里的事实还是不变,因此会有很多问题存在——不过,阿衡决定保持沉默。火上加油是蠢蛋才会做的事。

    阿衡陷入沉思,白山同学轻咬下唇,起身说道:

    「对、对不起哦,阿衡同学。在九卫的强烈建议之下我就来了——但是这样你很困扰吧?封不起,我会回到女生宿舍,试著说服远咲学姊——」

    「不。」

    阿衡反射性地说出这个字。

    白山同学大吃一惊,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维持半坐起身的姿势。那个姿势应该很累吧?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直直盯视著阿衡。

    阿衡做了个深呼吸,整理脑中的思绪。的确,那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这里是女生止步的男生宿舍,要是被人发现白山同学在这里,一定会引起一番大骚动。而且,如果不小心出了差错,校方有可能会怀疑他们是不单纯的异性交往,然後作出停学处分。

    所以,她回去比较好。阿衡应该这么对她说。

    但是——

    「……我有几个建议。」

    阿衡在回过神之後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第一,就是现在我打电话给远咲学姊向她抱怨。因为白天跟远咲学姊讨论商量的时候,她曾经说过她『不会追究』,所以她这么做显然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如果向她抗议的话,她应该就不会继续再向你逼问了——应该啦。」

    白山同学点了点头,眼中闪耀著深信阿衡的纯洁光芒。

    「但是,毕竟她是远哄学姊,或许不会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想那应该只能获得暂时的安宁吧。依上述情形看来,白山同学,你有自信能一个人完全避开远咲学姊的追问吗?」

    白山同学的脸上仿佛写著不可能,用力摇了摇头。这时,一旁的九卫突然站起身来。

    「——对了,我怎么会没注意这个方法?根本就不用逃避啊。既然那家伙想揭穿白大人的秘密,那么她就是敌人!下次她再接近过来,九卫就狠狠教训她一顿——」

    「绝对不行!」「千万不要。」

    「……」

    「教训她干嘛?难道你要把远咲学姊剁成碎片吗?的确,如果你那么做的话,这个社会有可能会变得和平一点,但那可是杀人啊。你觉得白山同学会答应吗?」

    白山同学连忙摇头。九卫一脸不悦,阿衡继续趁胜追击:

    「而且,如果要尽早找出阿赖耶识,我们就需要远咲学姊的协助。一定要想出办法,同时躲过远咲学姊的追问,不过她同时也是我们的伙伴。」

    九卫噘起嘴唇,咚的一声就地坐下。

    阿衡重新看向白山同学,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有梢微想到,在手提袋中度过一晚不就好了吗?况且九卫本来就不用住进女生宿舍,待在手提袋里就好了吧。」

    白山同学一脸困惑地看向九卫。

    「……我也曾对她说过,那样做会比较好。」

    「九卫哪能那么悠哉呢!」九卫几乎要龇牙裂嘴。「阿赖耶识就在外面,九卫当然要保护白大人啊!那种事——呣唔!」

    「太大声了。」白山同学连忙伸手捂住九卫的嘴巴,叹著气说:

    「因为九卫这么说我就算了。其实我也是可以一起进去手提袋里,但如果是手提袋被那些阿赖耶识发现的话就糟了——而且,不要太常进去比较好,今天白天是因为希望阿衡同学相信我所说的话,我才会进去的。」

    「这样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白山同学低下头,然後——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发丝。

    她摸著那头阿衡自以为天生的雪白长发。

    他霎时觉得自己的心中涌上一股寒意,就像是在平时行走的路上踩到地雷似的。然而会这么想的似乎只有阿衡而已,白山同学察觉到阿衡的神色之後,微微露出笑容。

    「你别在意我头发的事,我已经习惯了。」

    听见她的安抚语句後,阿衡顿时觉得自己的人品又降了一级。他撇开了自卑的思绪,清了清喉咙之後,说出最後的建议:

    「还有一个方案是,如同九卫的提议,今天你们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白山同学的眉头顿时抽动了一下。

    她的脸颊开始泛红。看到对方那般明显的反应,阿衡也不由得心生动摇。他在桌子下方握紧自己的双手,用力一掐。快保持冷静!阿衡对自己这么说道。

    「因为正如九卫所说的,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住而已。如果只是要藏你一晚的话,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呃,嗯,当然,如果白山同学不想住在这么脏乱的房间,我也不会介意啦……」

    「——不想。」

    「咦?」

    「并、不会、不想。」

    白山同学吞吞吐吐地以微弱的声音说了出口,垂下羞得通红的脸。

    就连阿衡也觉得一股热气忽然涌上自己的脸部。他搔了搔脸问道:

    「呃、是吗,那么——要住下来?」

    白山同学没有回话。那是理所当然的,面对这么直接的问题,她根本答不出来。

    阿街心想,毕竟只是把白山同学藏起来,也不用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孤男寡女在同一个房间度过一晚,他还是认为这样非常不恰当。

    好一阵子,白山同学和阿衡都是不发一语地盯著桌面。

    打破这阵郁闷沉默的是——

    「你还在犹豫什么啊,白大人!九卫不是从一开始就说过只有这个方法了吗!」

    九卫开朗地大喊,完全不懂得两人的微妙心态。

    白山同学似乎是得救似地看向九卫,轻轻点了点头,接著她把目光转向阿衡,以带著哭音的语气问道:

    「……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阿衡轻笑出声。

    「只要白山同学不嫌脏乱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啊。」

    这番话也算是推了白山同学最後一把。

    白山同学调整坐姿,膝盖并拢重新坐好,挺直背脊直视著阿衡。那张与平时畏缩神色截然不同的脸蛋,依然因羞怯而显得徘红。

    白山同学维持著那个姿势,以三只手指抵在地板上鞠躬行大礼。

    「那么,那个——小女子不才,还请你多多指教。」

    这样的台词不太对吧!但阿衡现在无法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口。

    ◆

    话说回来,她们到底是怎么进来这个房间的?

    阿衡一边准备三人份的棉被,一边向她们两人提出疑问。穿著睡衣的白山同学眨著眼睛望向九卫。只见她从漆黑民族服装的襟口里,掏出一块黑色的布。

    是她在白天用来覆住自己的那一块布。

    「你是笨蛋吗,当然是使用了『国隐』啊。」

    「……那个『国隐』是什么东西啊。对了,还有那把黑刀也是。」

    「哼哼。」九卫又一副得意的神态。「连『领域』你也不懂吗?唉——真是的,所以九卫才讨厌外面的人类嘛!算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将头抵在地板上跪著恳求的话,九卫我啊,也是可以告诉你啦——」

    「九卫……」白山同学低声轻道:「你不要再让我蒙羞了啦。」

    阿衡曾经听说,自古以来,傲慢就是一种紧紧依附在人类身上的不治之症,但是把白山同学的这句话录成录音带发售,或许会认定是治疗这种疾病的特效药吧。

    九卫像是被定住似地僵住不动,接著低头咕哝起来:

    「……『国隐』是九卫和白大人的『领域』——『九绝门』的第五项兵器,这块黑布通往『夹缝世界』。透过那里,我们可以移动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又和『囊界』不一样吗?」阿衡觉得他的常识要是再被颠覆的话,可能就要抓狂了。

    「完全不一样哦。『囊界』是在现实世界实际存在的地方;但『夹缝世界』却是一个具有概念性和哲学性、不知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场所。它可能存在於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也有可能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完全听不懂。」

    「放心吧。」九卫又是一脸得意。「九卫也不太懂!」

    阿衡以无言来表达自己的错愕,但不知九卫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故意不理会。她接著详细说明:

    「也就是说,例如你现在正处於一个『确实存在於那里』的状态,『国隐』就能将其变为『有可能存在於某处也可能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状态。利用这一特点,剩下的就是由我们决定『存在於哪里』,而且哪里都可以。不管是地球内部、宇宙尽头,只要选择了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後,再拿起黑布就好。这么一来,你就会从『有可能存在於某处也可能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状态变成『确实存在於那里』的状态。唉,不过实际上根据距离和时问,也有一定程度的限制。」

    「……原来如此。」其实他根本理解不到三成。

    这时,白山同学吱吱呀呀地爬著梯子,从上层床铺下至地面。

    「——所谓的『领域』,全部都是这类的能力。」

    站定在地板上的白山同学,自言自语似地低喃:

    「我想阿衡同学也曾在『里面』看过——『囊界』是凭藉和气外界』截然不同的法则所成立的。『领域』便是由法则具像化之後所形成的,那是『囊界』居民阿赖耶识才能使用的一种能力。白天的时候你看过了吧?」

    「嗯,是那个——美亚施展出的招数,像是瀑布一样的东西吧。」

    因为阿衡在那个招式之下差点丧命,所以他记得很清楚。白山同学微微点头。

    「我想那一定是美亚特定拥有的『领域』。人类如果被卷进『领域』之中,几乎都无法得救——所以要是找到阿赖耶识她们,绝对不能独自一人去捉住她们哦?请来通知我们一声。」

    阿衡用力点了点头。用不著她提醒,面对那两个怪物级的对手,阿衡也不会逞英雄妄想将她们打得落花流水。

    想到这里,他脑中浮现出疑问。白山同学刚才说过,『领域』是只有阿赖耶识才能施展的力量。可是——

    「可是,为什么白山同学你也能使用那个『领域』的力量呢?」

    「那还用说吗?因为她是手提袋的『拥有者』啊!世世代代的『拥有者』,都能使用称之为『九绝门』的『领域』力量。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藉由两人一同奏唱『领域宣言』後,白大人就能给予九卫『国隐』或『久世守夜房』等等,这些拥有强大力量的兵器。」

    「……嗯。」

    阿衡摸不著头绪,其实连『囊界』和『阿赖耶识』他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既然九卫她们这么说,他也觉得事情大概就是那样。阿衡强行说服自己,接著忽然想到一件事。

    明明不打算当英雄逞威风的。

    不过自己或许帮得上一点忙。

    「那个,叫作『九绝门』吗?那些武器,我能够使用吗?」

    话才说出口,他随即就有种「早知道不要说出来就好了。」的感觉。

    「你?」九卫惊讶的问。一开始是确认的语气,到最後变成打从心底感到不屑的口气:

    「你?」

    白山同学困窘地别过了脸。

    「啊——不。」阿衡不禁开始辩解,「不行的话就算了。」

    九卫模仿以前美国喜剧演员的动作,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接著她的脸上彷佛大大地写著「唉呀呀!就是这样我才讨厌人类」似的,转身望向白山同学。

    「他是这么说的,该怎么办呢?九卫的白大人。」

    白山同学不发一语,只是紧盯著自己的脚尖。

    一想到她可能是对自己的提议感到错愕不已,阵阵羞愧的浪潮不禁涌上阿衡的心头。他发出不成声的呻吟,寻找撤回前言的机会——

    白山同学却突然露出了微笑。

    「……我呢。」

    她的微笑,并不是在嘲笑阿衡、也不是对他感到错愕,而是带著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意味。

    一种想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像是坐在暖和的火堆旁时,那种安心的神情。

    白山同学在略嫌宽松的睡衣中,难为情似地缩起身子,轻声低道:

    「我是第一次告诉别人『领域』与『九绝门』的事。」

    阿衡与九卫都眨著眼睛望向白山同学。

    两人完全不懂白山同学在说些什么,但都能感觉到她正要说出某些重要的话。阿衡领悟到了这一点之後,内心有点动摇,搔起了脸颊。九卫脸上的神情则愈来愈不悦。

    「我总是希望有人会理解我所说的话,但总是在说明完一切之前,就遭到他人的耻笑。所以这次能够全部说出来,我很开心——而且你也愿意相信我。」

    白山同学抬头看向阿衡。

    「所以,九卫,我们就试试看如何?看看阿衡同学能否使用『九绝门』,或许他办得到也说不定哦。」

    是吗?阿衡惊讶地转向九卫。

    现在的九卫——脸上已经不见先前的嘲弄神色。

    「……不,那个,不用做那种无意义的事吧。」

    「只是试试看而已,没关系吧?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九卫像个不希望宝物被人抢走的孩子般,将『国隐』紧抱在胸前,眼神游移不定地看著微笑的白山同学、胸前的『国隐』,和眨眼看著自己的阿衡。

    终於,九卫慢吞吞地将『国隐』栘开胸前,畏畏缩缩地将它递向阿衡。阿衡十分困惑,但仍是伸手打算接下——

    「——还是不行!那种事才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没必要做!」

    九卫大叫一声後,啪地一声拍开阿衡的手。

    「啊、九卫!」

    接著九卫转身冲进浴室里,砰的一声将自己关在里头。白山同学慌忙转动门把,大声斥道:

    「九、九卫!你怎么这样,快向阿衡同学道歉!」

    「白大人,恕难从命!根本就不可能让那个人类尝试拿『九绝门』啊!所以没那个必要了!」

    「我、我不是要你对不让阿衡同学试拿『九绝门』这件事道歉啊!?是因为你刚才打了他啊!九卫、你快开门——!」

    阿衡按著刺痛发疼的手,茫然地看著她们两人。

    在众人吵闹的时候,夜色更深了。

    明明还有其他必须解决的问题。

    时针走至晚上十点三十分,离熄灯还有一段时间,但现在如果有人已经就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即便有人造访阿衡的房间,只要装睡的话就行了。

    相较之下,更应该先解决的事情是——宫代的事。

    「宫代同学?为什么?」

    「因为她和你同寝室吧?你不在房间的话,一定会引起骚动啊。嗯,不过远咲学姊一定知道白山同学会不见是由於自己的缘故,所以她不会太过慌张。但还是先和宫代报备一声比较好。」

    「怎么报备?」

    阿衡目不转睛地看著白山同学。白山同学红著一张脸,揪著胸前的睡衣问道:

    「怎、怎么了?」

    「白山同学,你有带手机吗?」

    白山同学左右摇头。是因为穿著睡衣就直接逃出来,所以现在没带?还是她原本就没有手机呢?阿衡猜想後者比较有可能吧,同时打开书桌的抽屉,开始翻找东西。

    不久阿衡拿出一张记有联络资料的纸张递给白山同学。

    「原本直接打到宫代的手机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也无可奈何。你就打电话到女生宿舍,请对方转接给宫代,然後再告诉她你今晚不会回去,这样她才不会起疑。」

    「要、要怎么说——」

    「拿九卫当藉口就好了。说你们决定不住女生宿舍,而是住在朋友的家里,但撇下九卫一个人又好像很危险,所以你也一起和她外宿了。而且你们已经取得管理员的许可,要她别担心——这样子如何?」

    白山同学尊敬地看著阿衡,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好厉害喔。阿衡同学,你怎么可以想出这么多谎话呢?」

    虽然她没有恶意,但阿衡听来却像是在谴责自己。阿衡脸上露出苦笑,把自己的手机拿给白山同学。

    「我并不擅长说谎,硬要说的话,这也算是受到了伊织的影响吧。和他交朋友之後,我也

    变得伶牙俐齿的——喏,你就用这个打电话吧。其实用公共电话打是最好的,但我想你今天就不要再出这个房间了。」

    白山同学听了这番话之後点了点头,然後她突然问又愣住了。

    她看著联络资料与手机,开始思索某件事,而且似乎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只见她表情有些逗趣,皱起眉头之後就地正座,仿佛面临生死关头似的,凝视著眼前的两样物品。

    最後,白山同学轻声说道:

    「……如果在女生宿舍的通联记录里,留下了阿衡手机的来电号码,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阿衡频频眨眼。

    「啊啊、嗯——如果真的有人去调查的话,那的确是不太妙。嗯,不过没关系啦,学校宿舍虽然记录了我的电话号码,不过应该不会有人特地去核对吧。」

    除了一个人。但这句话阿衡没有说出口,因为白山同学光是回想起那副眼镜的光辉,可能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吧。

    听见阿衡的回答後,白山同学低头静默了片刻。接著转动视线,看向九卫。

    「……九卫,拿出手提袋。」

    九卫正趴在地上吃著饼乾,细碎的饼乾屑全都掉在阿衡的漫画杂志上,听到这个命令後她猛然回过头。九卫的嘴边都是洋芋片的碎渣,她将口里的食物全吞下肚之後,开口问道:

    「手提袋吗?为什么要拿出来?」

    「……我想拿出电话。」

    瞬间,九卫的表情一沉,阿衡一脸错愕地望著她。

    「——九卫不懂、您在说什么。白大人,手提袋是——」

    「别说了,九卫。把手提袋拿来这里,拜托你了。」

    听见白山同学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阿衡才察觉到她正打算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阿衡屏气凝神地看著彼此瞪视的白山同学与九卫,九卫紧抿著嘴唇,反抗似地瞪著白山同学。白山同学脸上神情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胆怯,不过她并未别开目光。

    「九卫,拿出手提袋。」

    听起来不够强势,却又十分具有威严的说话声,在静谧的房中回响著。

    九卫噘起嘴唇,还是不得不服从白山同学的命令。她抓住身上民族服装的衣摆,猛力一拉,衣摆倏地伸长工一种令人发毛的地步。在不禁皱眉的阿衡面前,九卫粗鲁地甩动自己的衣服——

    接著从中滚出了一个手提袋。

    无论何时怎么看都相当巨大的手提袋。阿衡看著白山同学双手拿起那个巨大又笨重的手提

    袋时,不禁让他联想到某个处罚游戏。手提袋握柄处的正下方贴了胶带,那大概是对十叶造成的破洞做的紧急处理吧。阿衡以微妙的心情凝视著她们。

    白山同学打开手提袋,把手伸到里头去。九卫紧张地说:

    「白、白大人,这样子——」

    白山同学迅速转向九卫,眼神虽然依旧怯懦,不过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九卫,为了守住我们的秘密,我们已经给阿衡同学添了很多麻烦了。那样的话,至少我们不能对他有所隐瞒。」

    「可是——!」

    白山同学不理会想要反驳的九卫,从手提袋里抽出了手臂。

    她手里已经握著一只手机。

    阿衡眨著眼盯住那只手机,喃喃地说:

    「你不是没有手机?」

    「我的确没有,也没有签下合约——但是,手提袋里有。」

    语毕,白山同学低下了头,像是隐忍著什么似地咬住下唇。

    这时,某些影像忽然从阿衡的脑海深处浮现。

    从手提袋里拉出了黑布、黑刀,甚至黑色少女的一连串举动——

    还有,白山同学的跟踪行为。

    白山同学一直跟在阿衡身後,也给了他许多东西。例如为了帮助深受『诅咒』所苦的阿衡,她也拿出了不少物品。阿衡一直感到很疑惑,觉得她未免也准备得太周到了,每当阿衡因疼痛所苦的时候,她都可以立刻给出需要的物品。阿衡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每次她都能拿得出来呢?

    一般来说,他一定会笃定地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啊!」但那不是一般的手提袋,它足个神奇的手提袋,里面还有一个叫作『囊界』的奇妙世界。

    伸手进去拿出东西的话,也就表示——

    「白山同学,难不成那个手提袋——」

    「没错,白大人能够从手提袋里拿出任何东西。」

    回答的人是交叉双臂、直盯著两人看的九卫。

    面对明显露出敌意、死瞪著自己看的九卫,阿衡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任何东西,换句话说——」

    「就是所有东西。只要是白大人想要的,她将手伸进手提袋之後就可以得到。不论是吃的、暍的、狗啦、猫啦、羊啦,甚王是钱、宝石、股票、汽车或者快艇。既然手提袋里都有『囊界』存在了,拥有者能取出这些东西来也不足为奇吧?——但是,你听清楚了。」

    九卫一边解释,一边缓缓地朝向阿衡逼近。

    看到她来势汹汹的模样,阿衡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站在他眼前的,不是阿衡至今所相处的那个九卫,也不是那个任性、好面子、不知世事又活泼的少女。

    现在,在阿衡面前的——是那个只为了守护白山同学而存在、能毫不留情地摒除任何想加害於白山同学之事物的无情『守护灵』。

    「能从手提袋里取出东西的人,就只有白大人一个。唯有手提袋的正当拥有者、『继承人』。像你这样的人类,即使把手伸进手提袋里,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不仅如此,手提袋还会发动防御功能,把你整个人吸进『囊界』里。所以你可别打歪主意啊。」

    阿衡微微地喘气,朝瞪著自己的九卫反驳。

    「什、什么歪主意啊。你觉得我会对白山同学的手提袋做什么吗?」

    九卫乾脆地说道:

    「没错。」

    白山同学抬起头,僵著一张苍白的脸,高声地说:

    「九卫!——你说得太过分了!阿衡同学不是那种人!」

    九卫的黑发晃动,转过头去看著白山同学,然後就不再出声,甚至也不打算开口反驳了。她的侧脸浮现出怜悯白山同学的神情。

    你真的相信他不是吗?——她的表情正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相对之下,白山同学的表情实在是太柔弱了。如果九卫真的开口逼问「你真的相信他不是吗?」这句话,大概白山同学也没办法点头同意。阿衡根据自己的直觉发现这个事实。

    一阵沉闷的痛楚掠过心头。

    阿衡皱起脸。他早已习惯肉体的疼痛,无论是刺伤、切伤或擦伤,大多数伤口所带来的疼痛,阿衡都有自信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

    尽管如此——不受白山同学信任的事实对阿衡来说,却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楚。

    白山同学望向阿衡,试图解释些什么。但阿衡不想看见她脸上的那副表情,因为对阿衡来说那是他所无法忍耐的痛楚。他低下头别开了脸,站起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低声说道:

    「——总之,如果能不留下任何通联记录,那就再好不过了。白山同学,就麻烦你用那个手机打到女生宿舍去吧。」

    「嗯、嗯,我知道了——那个,阿衡同学,你要去哪呢?」

    经她一问,阿衡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转身走了好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回过头,紧盯著房间的门扉,不加思索地开口说:

    「我要去买饮料,我去外面的自动贩卖机一下。」

    阿衡说完之後,不等她回答就走出房间,然後带上房门。

    站在几近无人的走廊上,阿衡听著关门时所发出的「喀喳」声响,想像著白山同学会如何看待两人方才的对话,随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

    ◆

    晚间十一点。

    尴尬的氛围仍然没有消退,就已经到了宿舍熄灯的时间。

    「那么,我要关灯了。」

    阿衡觉得自己的音量似乎显得特别大,或许是因为屋内没有人在讲话,也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想说给九卫听。

    「喂,九卫,不要一直看那些东西。我要关灯了。」

    趴在地板上看著漫画的九卫扭头看向阿衡。看见她的神色,阿衡不禁有些担心。也不是说明显有什么不同,但他不由得——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耶?」

    九卫顿时摆出臭脸,啪地一声阖起摊开的漫画,猛然站起身子。接下来,当她的手正想要指向阿衡时——身形却一阵踉呛。

    「呜哇!怎么,你果然身体不舒服吗?没事吧?」

    阿衡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九卫却硬是推开。

    「吵死了!你别碰我啦。我才用不著你、担~~心。」

    九卫低沉吐出的话语,跟平日强势的她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後,正打算踏出脚步,身体却又失去平衡,往前方跌了下去。这次是白山同学撑住她的身体。

    「……九卫,果然——」

    「我没、没事的,白大人!我只是在外面待太久,感觉有点想睡而已!我还是早点睡吧。睡饱养足体力之後,我会早日把那两个阿赖耶识塞回手提袋里!」

    九卫大声嚷著一听就知道是虚张声势的话後,转身爬上通往上铺的梯子。她的动作看来也十分无力,阿衡觉得这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白山同学同样咬著下唇,凝视著九卫的背影。

    阿衡轻咳了一声,对白山同学说道:

    「那么,白山同学也要睡了吧?」

    「嗯、嗯——那、那个,阿衡同学,谢谢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

    阿衡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白山同学原本紧绷的表情,安心似地放松下来,然後跟在九卫後面爬到上铺。阿衡望著她的身影,嘴边的微笑已然消失。

    方才的对话,犹如哽在喉间的一根细刺,让他总觉得无法释怀。

    不管白山同学如何感激自己、倚赖自己——她依然还是不相信我。

    但怀有此种念头的自己却更让人感到厌恶。阿衡轻轻摇了摇头。

    阿衡关掉电灯开关。顿时室内一片黑暗,他毫无窒碍地往前走。此时,悄然无声的房间里,传出不属於自己的呼吸声。

    阿衡钻进被窝里头之後,丝毫没有睡意。或许是因为白山同学就躺在离自己不到两公尺的正上方,又或者是——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那些对话,挡住了该有的睡意。

    白山同学可以从手提袋里拿出任何东西。九卫曾这么说过。

    接著,九卫还警告阿衡,要他别打歪主意、别以为能对手提袋恣意妄为。

    九卫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阿衡还没蠢到听不懂。

    一个可以拿到任何东西的手提袋,仿佛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魔法道具。如果有人知道现实中确实存在这种东西——到底会有多少人想得到它呢?一旦知道只要拥有那个手提袋,自己往後的人生都将获得保障的话,究竟还会有多少人能坚持於微不足道的道德感上呢?

    阿衡想起了宫代。她担心著总是独自一人的白山同学,所以一有空就会邀白山同学一同共进午餐,在宿舍里也会亲密地倾听对方的烦恼。

    他又想起那个名叫十叶的少女。她轻视著总是独自一人的白山同学,但一听说白山同学身上拥有钜款时,就立即威胁要夺走手提袋。

    宫代变成十叶的画面,白山同学或许已经想像过很多次了吧。

    至今一直亲切和蔼的人,在得知手提袋的秘密之後态度骤变。

    所以白山同学才会如此拚命地守护手提袋的秘密。

    因为她从以前到现在,已经碰到无数次阿衡无法想像的残酷经历。

    阿衡一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

    「白山同学……」

    他的说话声在黑暗之中回响。不知为为什么,他觉得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在熄灯之後,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开口说话吧。

    对方没有回应。阿衡心想,如果她再不回话,那么事情就此作罢,於是他又出声呼唤她。

    「白山同学?你睡了吗?」

    过了一段漫长得让人窒息的时间後,终於传来轻声的回应。

    「……怎、怎么了?阿衡同学。」

    听见白山同学紧张的嗓音,阿衡能够想像出她现在羞红的脸。他不禁在黑暗里微微一笑,然後突然注意到自己先起了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那个,白山同学你……」

    他边说边回想自己原本打算说些什么。

    但是,都是一些太过「直接」的话。

    当阿衡思索著该怎么修饰的时候,原本沉默的气氛变得更加死寂。他不禁焦急起来,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後追赶,阿衡不由得就将浮现於脑海中的字句直接说出:

    「——白山同学,你曾经被人背叛过吗?」

    上方似乎传来一阵沙哑的吸气声。

    又是一片沉默紧压而下。

    这是阿衡第一次在非物理性的因素之下感到胸口苦闷。他翻了个身,上下铺因而发出了吱呀声,伴随而来的摇晃也跟著影响到躺在他正上方的白山同学。阿衡在黑暗中抿紧嘴唇,这时他听见了——

    笑声。

    「哈!」

    那个笑声似乎在嘲笑某人,但阿衡无法辨别那是否是针对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是九卫发出的笑声。

    「曾经被人背叛过?你想听那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吗?」

    「……九卫。」

    白山同学略带哭声的嗓声响起。听到之後,某种情绪涌上阿衡的心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某种不安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胸口。

    九卫压抑的低沉嗓音之中,充满了以前没出现过的情感,完全感受不到她平时的幼稚与傲慢,只有严峻的反抗心态。

    「曾经有很多家伙,大多是觊觎手提袋的混帐家伙,当他们得知手提袋里拿得出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包括金钱、宝石,所有能满足自己欲望的『一切事物』後,他们看著白大人的眼神就完全变了。白大人与九卫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那种表情了。那是这世上最丑陋的嘴脸。」

    「呐,九卫,那个——」

    「如果是打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利用我们才接近的家伙,那倒还好。因为他们只是想要手提袋所带来的好处,只要我们回应他们,他们就不会『背叛』白大人。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也就没有什么背不背叛的。」

    「九卫,你别再说了。」

    「你知道最恶劣的是哪种人吗?阿衡——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像你这种一开始装作一副很了解我们的样子、然後亲近我们,到了最後关头却又过河拆桥,九卫最无法饶恕的就是这种

    人。因为你这种人不但利用了白大人,还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阿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是被针给缝住了似的,嘴唇完全无法张开。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

    「所以,阿衡,你要记住这一点。就算白大人再怎么相信你——不,正因如此,所以九卫绝对不会信任你。九卫是『守护灵』,守护白大人的人,我绝不会原谅伤害白大人的人,你给我好好记住这一点。」

    阿衡这时才注意到,在黑暗中的自己正紧握著棉被。他明明想出口反驳、明明该反驳些什么,却无法对九卫说的话加以辩驳。他真的很痛恨这样的自己。

    这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是有人在抽噎的声音。

    白山同学正在啜泣。

    霎时,阿衡涌上心头的情感立即转变。

    「白山同学,我——」

    他并不是顾及到白山同学的心情。

    只是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坦诚地把自己心里的话、向一个在上铺啜泣的少女倾诉。

    「我不会的。我不会、背叛你。」

    九卫立刻有了回应,她以愤慨夹杂讪笑的声音说:

    「一开始大家都这么说。说什么『只有』我绝对不会背叛你,所以请相信我吧。」

    「直到最後我都会这么坚持。我不会说什么绝对,也不会叫你一定要相信我,只要——」

    阿衡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笔直地仰视著正上方。他朝著躺在眼前的木板上方,努力压抑哭声、肩膀微微颤抖的白山同学清楚地说:

    「你只要看著我就好了,然後你再自己判断吧。看我是不是会背叛你。」

    这种说法连阿衡自己都感到很暧昧。阿衡的嘴角浮现苦笑,此时,上方传来了声音。

    是白山同学的说话声,但阿衡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因为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之中,她的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寂静给吞噬。

    但是,阿衡根据自己听见的推断——

    嗯。

    她似乎轻轻地应了这么一声。

    光是这样,阿衡就心满意足了。之前胸口的疼痛、以及知道自己不被白山同学信任的疙瘩,彷佛全部都消失无踪了。即使现在她不相信他的话也没关系,只要以後白山同学能在他面前绽放「发自内心的笑容」,一切就值得了。

    心满意足之後,睡意倏地袭来。

    他打了个大呵欠,翻过身子。即使上下铺摇晃地吱呀出声,阿衡也不再在意。现在他只想

    睡觉。他拉起棉被盖住头,又想再多说一句话时却作罢,再开口也只显多余,因此阿衡只在心中呢喃著:

    晚安,白山同学。

    ◆

    顺带一提。

    白山同学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意外地来得相当快。

    或许是身体还不习惯房间里有自己以外的人在吧,阿衡明明非常想睡,却一直睡不安稳,只要有轻微的摇晃,他就会立刻醒过来。

    在已经适应黑暗的视线中,有某个物体在动。看来是有人从上铺下来了。望见睡衣的轮廓後,阿衡认出那是白山同学。她意识迷糊地踩著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

    她是要去厕所。

    不可以看吧……尽管如此心想,处於半睡梦状态的阿衡大脑忘记下达闭上眼睛的指令。电灯开启与浴室开门的声音传了过来,刺眼的光线射人他扩大的瞳孔之中,门扉关上之後光线随即消失。

    过了一会儿,传出了冲水的声音。

    阿衡的意识又开始昏沉起来。

    他闭上了眼睛。不过眼皮的另一端感觉光线瞬间亮起,接著啪的一声按下电灯开关的同时,光线又再次消失。阿衡隐约感觉到白山同学正往自己的床铺走来,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

    「……!?」

    他猛然惊醒。

    因为忽然有人摸了阿衡的头,让他大吃一惊。也因为当他反射性地睁开眼睛时,白山同学的脸庞就在眼前,甚至近到听得见她的呼吸。在黑暗之中,阿衡完全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见她一直欺身进来,毫不客气地推开阿衡的身体,想直接钻进被窝里面。

    「——唔!?什!!」

    「咽……九卫、好挤……再过去一点啦……」

    听见她含糊的说话声之後,阿衡顿时了解白山同学正处於半睡半醒的意识朦胧状态。阿衡的神智顿时陷入混乱,决定先回应她的要求,微微挪开身体腾出空间,白山同学立刻钻了进来。这已经不是「听得见对方呼吸」的暧昧而已,白山同学呼出的甜香气息,已经直接吹往阿衡的鼻尖。

    这是怎么回事?

    心脏怦咚怦咚地跳动著危险的旋律,让阿衡整个思绪大乱,只有问句在他的脑海中反覆回

    响,事情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

    「嗯……呵呵、九卫真是的……好痒哦……」

    白山同学脸上出现只对熟人才会绽露的天真笑容,同时在阿衡耳边低语,让阿衡的理智几乎就要崩溃了。阿衡心想,我绝不能沦陷,要是在这个时候失去理智,恐怕会失去很多东西吧。像是自己的一条小命之类的。

    为了维持理智,阿衡拚命思考,试图厘清现在的情况。其实也没有多困难,总之就是——

    l、白山同学睡迷糊了。

    2、她弄错了自己该睡的床铺。

    3、然後她误以为自己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九卫。

    事情就只是这样,十分简单。

    在阿衡思索的同时,白山同学不停地抚摸他的身体。阿街心想,她平时可能也会对九卫这样做吧。她捏著阿衡的脸颊,享受充满弹性的触感,即使阿衡想逃走,白山同学的双腿已经夹紧阿衡的膝盖,让他根本无法动弹。阿衡彻底体验到女性大腿的温暖与柔软,然後死命地压抑某种快要爆炸的冲动。

    「……不准逃……因为九卫、是我的……嗯唔……」

    出乎意料的,九卫似乎常常遭到这样粗鲁的对待,说不定外表柔弱的白山同学,私底下是个女暴君——阿衡连忙挥去无关紧要的幻想,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叫醒白山同学这一个选项,大概是绝对不能选的。

    要是叫醒白山同学,结果下一秒她手上出现炸毁地球的开关的话,那事情就不妙了,而且如果真的出现在她手上,她也一定会按下开关。与其咬牙面对自己钻进入同班男同学被窝、甚至在对方的身体上摸来摸去的事实,她多半宁愿选择让世界毁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

    即使白山同学的手中没有出现炸弹的开关,她也一定会发出惨叫声。接著九卫就会醒来4如同侍奉手提袋拥有者的武士般迅速地一跃而下+看见了阿衡与白山同学同床共枕4把阿衡大卸八块。以上。

    阿衡咕的一声吞下唾沫,开始动了起来。

    小心点、小心点。

    他暗自祈祷白山同学千万别醒过来,同时从她的双腿之间抽出自己的脚。成功。

    白山同学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抚弄阿衡脸颊的手也停了下来。阿衡屏住呼吸从棉被中坐起身子,以超人般的意志力,凝视著香甜地睡在自己身旁的白山同学,然後不碰她一根指头就走下床铺。对他来说,算是完成了一项丰功伟业。

    他站在地板上,深深地吐了口气。即使跑完马拉松也不至於这么累。阿衡甩了甩头,当他迈开步伐的时候——

    「……」

    裤管。

    被抓住了。

    「九卫、你、要去哪里?」

    听到稚嫩的嗓音之後,阿衡回头与她四目相接。白山同学从黑暗中凝视著他。她的眼神恍惚,脸依然紧贴在枕头上,只有眼神紧紧地攫住阿衡的身影。

    於是阿衡——

    「——我。」

    虽然他不擅长模仿别人。

    「我要去、厕所,白大人。」

    但是危机出现时就另当别论了。

    「……是吗、那要、快点回来哦……」

    白山同学低声呢喃之後,忽然嫣然一笑。那一抹微笑柔美而可爱、洋溢著发自内心的信赖——在那瞬间,阿街心跳加速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接著白山同学松开了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阿衡甚至忘了呼吸、出神地望著她的笑脸好

    一阵子,最後才转过身去。如同他方才回答的走进浴室後,坐在马桶上,就这么一夜到天明。

    真想在亮一点的地方欣赏她的笑靥——这个念头一整晚都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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