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潜入德克雷希特

    雨不断地下着,敲打在要塞的石壁和木头地板上。远处传来浑厚的水声,是河水流动的声音。

    “还真是即时雨呢!”

    左翼将军以略显憔悴的声音说着。

    “这么大的水势要消退到能让冰象继续进击,至少还需要三天的时间吧?”

    “我们干脆趁这个机会在圣都北边挖一条运河出来好了。”

    一名骑士半开玩笑地说着,作战会议室里的众人听了全都露出苦笑。现场只有两个人没有跟着笑,一个是坐在会议桌上位,有着一头白金色头发的年轻骑士——梅克留斯。另一个则是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银发少年。

    众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到梅克留斯身上。

    “……还不知道陛下人在哪里吗?”

    梅克留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一次重复不知道已经问过多少次的问题。众人听了同时垂下目光。

    过了一会儿,左翼将军才以沉重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们找到疑似北卫将军艾坎杰罗和帕司卡雷副将军的遗体。他们似乎是在安哥拉帝国的冰象入侵时被踩死的,两具尸体的死状非常凄惨。此外,我们也还没有办法掌握女王陛下与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的行踪。安哥拉军方派出了大批的搜索队。从这点来看,也许陛下正躲藏在某处,还没有被安哥拉军抓到……”

    这名左翼将军原本是大将军艾比雷欧的辅佐。随着圣王国军将官相继死亡,南北方面的部队濒临瓦解,艾比雷欧身边的左翼将军也不得不衔命至蓝德夫城坐镇。

    这里是蓝德夫城。

    位于从圣都到德克雷希特要塞直线上四分之三路程的位置,是一座八角形,非常坚固的军事据点。它座落在一处高台上,隔着大河从高处看管着圣王国北方领土。遭受安哥拉帝国入侵的圣王国在退守到蓝德夫城一带之后,才终于将战线维持住。

    反过来说,由于北卫军的主力全都按兵不动地聚集在这座蓝德夫城,也形同了圣王国已经完全弃守北方的海岸线。

    “艾比雷欧说只要找到希尔维雅陛下,就要全军撤回塔雷米雅湖北岸。我也希望能赶快找到陛下,带陛下回圣都。”

    梅克留斯知道这番话听起来完全是小孩子的任性发言,但是现在的他只有这个念头。光是担心希尔维雅的安危,就让他小小的肠胃翻搅得片刻不得安宁,他只希望能够尽早脱离这批军旅。

    (没想到头一次上战场就得承受如此沉重的煎熬。)

    (而且还非得跟那个家伙一起并肩作战不可……)

    他望着窗边那名年轻骑士的背影,众人也跟着他将视线移到那个人的身上。

    对方将一头银发绑在脑后,背影有如少女般纤细。

    (朱力欧……等回到圣都之后,能把身体从那家伙的手中抢回来吗?)

    梅克留斯紧咬下唇,两眼紧盯着那头银色的马尾。

    “……看来应该有机会潜进去。”

    朱力欧以宛如银铃般清脆的嗓音说道。但是,那并不是朱力欧的话语。这点听在每天都和朱力欧玩在一起的梅克留斯耳中,再容易分辨不过了。其他几名骑士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在语气上的不对劲。

    “若是要把安哥拉那帮家伙困在德克雷希特,现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去看看安哥拉的女帝到底长什么样子吧!”

    朱力欧说着回过头来。

    那张少女般美丽的脸庞扭曲出一抹令人不舒服的狞笑,左翼将军和其他几名骑士见状同时低下头去。

    朱力欧胸前那个闪闪发亮的白蔷薇章虽然是位阶最高的骑士象征,但压倒在场众人的绝不是他胸前的阶级章。严格说来,圣王国军的将官根本不需要对女王的守护骑士行礼。

    不过,聚集在会议室里的几名骑士全都清楚知道,这名美少年骑士体内究竟是住着什么样的人。

    “……可是,太王——”

    左翼将军话没说完,便赶忙咳了两声想化解这个尴尬的场面。他不能称对方为朱力欧,但用对陛下的敬称又非常诡异。莫名的不适感就这么盘踞在冰冷的作战会议室中。

    “——说潜入,是要怎么潜入呢?安哥拉军就算连日大雨都派出了数以万计的兵力搜索。搞不好一过了河,就会被他们抓去并囚禁起来了呀?”

    “你们会用狼烟吧?”

    朱力欧唐突地开口发问,几名骑士瞪大了眼睛眨个不停。

    “用狼烟让距离非常遥远的地方得到消息该怎么做?难道把炉子带在身上跑吗?没有人会做如此愚蠢而没有意义的事吧。”

    “……是。”

    “中间的哨点看到狼烟之后同样会放出狼烟,然后下一个哨点也会照着做。朕就是要用这种方式。”

    朱力欧说完后笑了,额头上也微微绽放出青光。

    在场恐怕只有紧靠着椅背不发一语的梅克留斯,才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吧。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若是让太多人知道恐怕会引起恐慌,因此只有少数人知道这股力量的全貌。

    将自己的意识植入他人的肉体中,并夺走对方的肉体。

    是植入’,而非转移’。被植入意识的人额头上也会浮现刻印,并拥有在下一个人身上植入意识的力量。

    这个力量可以使一个灵魂附着在多副肉体中,并继续增殖下去。但这些人的意识、感官,身体的活动方式等等究竟是如何个别操作的,没有人知道。总之,太王提贝烈斯只需要待在圣都的翡翠宫,就可以同时出现在圣王国各地。就像现在,他便出现在这里。

    虽然他以狼烟作为比喻,但听在梅克留斯耳中怎么也只能联想到传染病。

    (要尽早将那家伙赶出朱力欧的身体才行。

    (可是,万一不能复原的话……)

    一想到这点,梅克留斯的心里就莫名浮现出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而且,当初还是朱力欧自愿将身体献给提贝烈斯的——为了希尔维雅。这个事实让梅克留斯觉得无比难受。

    “天气这么冷,要找就让安哥拉那帮家伙去找,等找到了再抢过来就好了。”

    朱力欧喃喃嘟哝着离开了窗边,并在走过梅克留斯身边时对他使了个眼色,梅克留斯只好从椅子上站起身。卫兵见到两人走出作战会议室,原本要跟上来,结果朱力欧瞪了一眼硬是将他们赶了回去。

    梅克留斯被朱力欧拉着爬上阶梯,来到了屋顶。阴郁的天空下,带着浓浓湿气的强风吹袭着,雨水猛烈地打在脸上。朱力欧不顾天候如此恶劣,硬是拉着梅克留斯的手来到了城墙边。

    朱力欧推了梅克留斯一把,让他转向滂沱大雨的另一头。

    一条灰色的河流横越弥漫着浓浓雨雾的大地。河岸彼方应该有数万名安哥拉大军布阵才对,但此时却被雨水遮蔽视野而看不见。

    “表现一下吧,梅克留斯。”

    身后传来这声呼唤的同时,朱力欧纤细的手臂也从背后绕到梅克留斯的胸前将他抱住,他在猛然袭来的恶寒中颤抖着。

    “解放你的波柏斯刻印吧。”

    “不要。’

    梅克留斯摇着头。

    “我不想再解放刻印了。”

    朱力欧的手指由梅克留斯的下颚滑向嘴唇,以湿润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着:

    “你知道吧?在我的意识延伸出去的同时,支配这副身体的力量也会跟着变弱。你不想见见朱力欧吗?”

    梅克留斯紧握着被雨水濡湿的拳头。

    (我想见他。我想见朱力欧。)

    在意识做出决定之前,他手背上的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刻印便开始发出青光。这是太古时期降临大地的一百一十一柱男性神祇之长——波柏斯。祂没有属于自己的特殊能力,纯粹只是引来光芒,为其他神灵开眼,将神灵的异能导引到地上。

    比梅克留斯的手大上一圈的朱力欧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上。这名白蔷薇骑士的手上缓缓浮现令人生长的莫尔菲斯刻印,继而发出光芒——不止如此,那幅刻印甚至冒出了泛白的蓝色火焰,覆盖在他的手上。

    “呵、呵啊啊啊啊啊啊哈——”

    梅克留斯耳边传来一阵嚎叫声。他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诡异的笑声,还是痛苦的呻吟。扣着胸口的左手臂用力勒着,让他难过得咳出声来。雨水顺着发梢落下。朱力欧的痉挛由背后阵阵传来。

    “呜——呜啊啊啊啊啊!”

    朱力欧的上身往后仰,咆哮声在滂沱大雨中响起。然后手便从梅克留斯的胸口松开,整个人差点瘫倒。梅克留斯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将他支撑住。

    濡湿的银色发丝贴着梅克留斯的脸颊。

    紧接着,身后传来朱力欧温柔的指尖力道。

    “……梅尔……殿下?”

    “朱力欧!”

    梅克留斯拨开朱力欧脸上因濡湿而服贴的银色浏海,以双手捧起他那冰冷的脸庞。

    “朱力欧,是朱力欧吗!”

    “……嗯,是我,梅尔殿下。”

    朱力欧搂紧梅克留斯的肩膀,仿佛要保护梅克留斯,不让他被大雨侵袭似的。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煎熬。”

    “我没问题的。”

    朱力欧抱着梅克留斯,将他的脸颊温柔地压在自己纤瘦的怀中。

    “我受够了,我们逃走吧,我不想再留在这座城里了!我们一起过河,把那些安哥拉人全部杀掉,救出希尔维雅陛下然后返回圣都吧!再不快一点的话,那家伙又要回来占据你的身体了,”

    朱力欧将梅克留斯的身体轻轻拉近,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我已经无法从太王陛下手中逃走了。”

    “我会想办法的。波柏斯的刻印既然可以增强他的力量,应该也可以收回来吧?”

    梅克留斯边说边抬起头来,和那双青碧色的眼眸四目交会。朱力欧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在寒冷的天候中已经变成紫色的了。

    “不行,这样的想法要是被太王陛下知道……”

    “他没有连朱力欧的心灵一起夺走吧?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只有夺走他人的肉身。那副身躯原本的主人则是失去了身体的主控权,使得灵魂被排挤到意识的角落,和太王提贝烈斯的灵魂同处。朱力欧在肉身被夺走的期间,自己身体所接触到的、听闻到的一切他都知晓。这是何等残忍的酷刑——梅克留斯忍不住这么想着。

    然而,被夺走的只有肉身,朱力欧的想法、记忆等属于意识层面的部分太王提贝烈斯无法触碰。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提贝烈斯的意识暂时离开朱力欧身体之际,讨论该如何抢回身体呢?

    “太王陛下太可怕了,就连对梅尔殿下,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呀!”

    “我才不会输给他呢!”

    “可是身体是我的,剑术也是我的,我不想用我的手伤害您呀……梅尔殿下,就请您先忍耐一下吧!”

    听到朱力欧这么说,梅克留斯一时无言以对。

    在通过剑审院审查,得到紫色蔷薇章的时候,他确信这个世上己经没有人比自己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接触到了朱力欧和卡拉的剑术,知道自己的极限。朱力欧的身体到时候还会再度被提贝烈斯夺走,若是得面对朱力欧的剑术,他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而且,如果要救出希尔维雅陛下,我们需要太王陛下的能力。”

    “就算如此,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慢慢地被他吃掉呢!我、我才不要你变成他的东西呢!”

    梅克留斯稚嫩的嘶吼声中夹带着泪水。

    “放心,我一定会取回自己的身体的。”

    “要怎么取回!你只是个普通人呀!怎么可能打赢拥有刻印之人!”

    “不,我不会输的。”

    朱力欧以单脚跪在梅克留斯面前,让视线与其平齐。接着用温暖的手捧起梅克留斯的脸颊,让他短暂忘却雨水的冰冷。

    “我一定会取回自己的身体的。”

    梅克留斯在温暖的掌心中抽了一下鼻头。

    “……不可能的,那可是诸神的力量呀!”

    “我相信人心的力量。我在战场上碰到的敌手都非常地强悍,每个都拥有绝不屈服的强韧意志。不论是米娜娃陛下、札卡利亚公爵千金,或者是他们的伙伴,还有希尔维雅陛下也是。”

    听到朱力欧这番话,梅克留斯仍不断地摇着头。

    (面对天堂诸神,人心就算再怎么坚强,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吧!)

    “所以梅尔殿下,请您一定要跟我一样怀抱着信心。相信我们三个人——希尔维雅陛下、梅尔殿下还有我,一定可以回到王宫的花园里——”

    朱力欧话没说完眼眸便忽然颤动着,接着脑袋猛然往后仰。梅克留斯见状赶紧抓住朱力欧的身体。

    “朱力欧?朱力欧——”

    只见梅克留斯手中这名白蔷薇骑士纤细的身子不断扭动,剧烈痉挛着,然后挣脱他的手直起身子。

    银色发梢滴下了雨水。

    “……呵。”

    发紫的嘴唇吐出一口气。

    “……呵、呵、呵呵。”

    他在笑。梅克留斯紧咬着下唇往后退。

    朱力欧拨开濡湿的浏海,露出那对青碧色眼眸。眼神已经变回原本的凝浊。

    “让你久等了,梅克留斯。好久没见到朱力欧了,还愉快吗?”

    一股作呕感涌上心头,令梅克留斯的咽喉颤动着。

    (够了——)

    (你这家伙,不要再用朱力欧的眼睛这么看我。)

    (不要再用朱力欧的声音说这样的话。)

    牙齿嵌进下唇,渗出鲜血,有如烙铁般的味道涌进喉咙。朱力欧转身背对着梅克留斯,朝着楼梯口走去。

    “走吧,我已经撒好种子了。虽然这不是我的身体,但感冒了可就麻烦了。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梅克留斯忽然觉得寒意加倍,牙齿不断打颤发出了喀喀声响。

    “我抢走一个后勤补给队慰安妇的身体。暂时就以那个身体作为跳板,探听安哥拉那帮家伙的底细吧。哼,应该很快就可以潜进德克雷希特要塞了。”

    朱力欧露出了猥琐的笑容走下阶梯。冰冷的雨声无情地包围着梅克留斯。

    *

    德克雷希特是圣王国北岸一座重要城塞,位于下方的港都也同样是以这名主教的名字命名。

    过去安哥拉和圣王国之间还有邦交的时代,大规模的贸易造就了这座港都的繁华荣景。近年来,丰富的海洋资源也成为市集里的主要商品。

    然而,过去的盛况如今已不复见。不论是商会或是市集都显得寂寥许多。渔船没有出海捕鱼而是停在港边,用来拉车的马匹也全都拴在马厩中,舔着空饲料桶无人喂食。

    圣王国内战开始的同时,拉坡拉几亚公国军也发兵向德克雷希特进攻。在这场大战中,针对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攻防战也是内战初期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噬星之兽》便是在此役中打响了名号。圣王国虽然辛苦地夺回了德克雷希特要塞,但其领土内的街道却被攻城兵器蹂躏得残破不堪。

    现在,这里又被安哥拉帝国给占领了。

    领土内的旅社和广场成了数以万计的安哥拉士兵的营舍,到处都有红色飞龙旗在飘扬着。街道上也随处可见士兵们披着毛皮车缝的安哥拉式战甲的身影。

    安哥拉军的士兵全都受过严格的训练,部队里的纪律可说是非常良好,就算在圣王国语言不通,也没有掠夺的情况发生。然而,当地居民仍因这种令人生畏的秩序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唯一显得热闹的是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正门外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拜托你们放过我吧!”

    “我们根本没有在这里见过女王陛下呀!”

    “真的,我们没说谎!拜托,请你们相信我们!”

    遭捆绑而被拖着走的德克雷希特居民的哀嚎声此起彼落。一名通晓圣王国语言的安哥拉士官缓步走在这些俘虏中间。

    他停下脚步,望着跟前的俘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条虫一样地爬着逃跑。随后又来了两名外貌看来凶狠的拷问官,将被选中的倒楣鬼拖出了行列。

    安哥拉帝国经过千年淬炼出来的处刑方式极为残忍。

    遭处刑的囚犯尸体则是被弃置在门前凿开的一处地洞中。

    “我数到五十,快把藏匿希尔维雅女王的人供出来。”

    安哥拉军士官冷冷地说道。

    尼可罗站在要塞建筑的三楼窗口前,俯视着一再上演的严刑拷问情景。

    (我们都懂圣王国语,结果都被分派了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他看着那名佯装冷血,不断持续拷问工作的士官,忍不住在心里同情起对方来。虽然不知道圣王国人对于安哥拉人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他曾经听人说过安哥拉都是披着熊皮,大啖活海兽肉的怪物),但身为安哥拉军人,任谁都不想接下如此折腾人的拷问工作。因为如果不彻底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人,这种工作是做不下去的。

    “尼可徕卿。”

    尼可罗听到叫声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名年轻的少年士兵走进房间。他是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的贴身侍从。和其他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一样,这名年轻士兵也拥有宛如冰雕人偶般的美丽外貌。

    “那个女人醒了,麻烦您过去一趟。”

    尼可罗点点头,随着这名贴身侍从走出房间。一踏出房门,他便发现走廊上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那是有着一脸浓密落腮胡的巨汉,红色长袍下方可以看见磨得光亮的胸甲。肩章是海龟图样。他是负责指挥这支远征部队的其中一名师团长。

    “尼可徕,我们总算是碰面了。你完全都没变嘛!”

    男子露齿笑了。

    “你倒是留了满脸的胡须——唉呀,抱歉,师团长,您也别来无恙。”

    “不要这样,就跟以前一样叫我艾格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出人头地到这种程度呢!”

    尼可罗耸了耸肩,在那名领路贴身侍从无声的催促下跟着他往走廊的那头走去。师团长也尾随在后。

    尼可罗过去也曾以安娜丝塔希雅贴身侍从的身分在宫廷里工作过。艾格当时则是安娜丝塔希雅的丈夫——皇帝葛尔佐夫的禁卫队见习队员。两人是同年,因此感情非常要好。不过,自从尼可罗被选为遣入圣王国的间谍而离宫之后,他便再也无从得知艾格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这位身分地位完全超出自己预期的老朋友。

    “还好当时我的见习身分没持续多久。”艾格走在尼可罗的身边笑着说道。“要是后来真的升格为先帝葛尔佐夫陛下身边的禁卫队员,肯定会被安娜丝塔希雅陛下杀掉的。”

    安娜丝塔希雅杀了她的夫婿,夺走王位时,尼可罗人在札卡利亚公国,根本不知道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过光是从后来听到的消息,他也可以想见当时腥风血雨的整肃过程。

    “你不用跟过来吧?我接下来要去执行一个很沉重的任务,可没时间跟你叙旧。等晚上再去找个有酒喝的地方聊一聊。”

    “那个沉重的任务我也有份。”

    艾格脸色一沉,打断了尼可罗的话。

    “因为派出搜索队寻找托宣女王的责任就在我的身上。”

    尼可罗没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领路的贴身侍从纤瘦的背影跟着前进。他们从走廊的转角转进一座高塔,再沿着螺蜁阶梯往下走。冰冷的空气在钻入地下时更显得寒气逼人。

    “你认为——那个圣王国的希尔维雅女王会躲在哪里?”

    艾格在走下台阶的同时,开口询问尼可罗。整条走廊只有一盏盏油灯间隔排放着,因此尼可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要去问那个怎么看都很年轻的老太婆吗?”

    “我想听听看你的见解。毕竟你潜入圣王国的时候,就是待在女王身边不是吗?虽然是姊姊就是了。”

    尼可罗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艾格又追上来接着询问:

    “再怎么想,德克雷希特的百姓都不可能藏匿圣王国的女王呀。邻近的村落我们也地毯式搜索过好几遍了,但却一点线索也没有。除此之外,在我们攻进这座要塞的时候,有好几名士兵都报告说他们有看到一个红发女孩。我想她应该就待在这座城里,不可能跑多远的。”

    “该不会是死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也是啦。”

    希尔维雅是托宣女王,可以预见所有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死兆。不只如此,命运女神杜克神的力量似乎还会将女王的命运导引到最适当的方向。

    那便是果胎托宣。

    在杜克神的引导下,托宣女王将与承继了三大公家血源的男子结婚,留下子嗣,并葬送在这名夫婿的手中。所有无法通往这个结果的未来都会遭杜克神排除——这是尼可罗就近观察米娜娃的命运后导出的结论。

    (换句话说,希尔维雅在为克里斯产下子嗣,被他杀死之前,绝不可能死亡。)

    但是,尼可罗又想到一件事。

    这样的揣测有一个漏洞——那就是米娜娃。

    听说这对托宣女王姊妹得到了同样的果胎托宣,而这也表示——

    (不论是米娜娃或是希尔维雅,只要其中一个人跟克里斯结为连理,然后被他杀掉就好。)

    (也许对杜克神来说,只要两姊妹当中有一个人活下来就好了。)

    在这种推论下,希尔维雅当然有可能已经死亡了。

    不过,尼可罗并未将这个揣测告诉任何人。

    (安娜丝塔希雅陛下要是放弃了希尔维雅,绝对会直接往米娜娃那边扑过去。)

    (我还想悠闲地在这个阴郁的港都待久一点。)

    根据间谍回传的报告,公国联军已经夺回圣卡立昂,正要跟圣王国军展开停战协商。这是弗兰契丝嘉的胜利。

    (不愧是我们团长,了不起。)

    但是,银卵骑士团迟早会与安哥拉军正面冲突。不论是否能找到希尔维雅,安娜丝塔希雅的贪念终究还是会让她渴求米娜娃的鲜血。

    (到那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要是安娜丝塔希雅陛下在我军将时间浪费在这个德克雷希特要塞的时候,忽然驾崩就好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不论如何,尼可罗现在能做的只有完成眼前被交付的任务而已。

    那名贴身侍从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伫足。他一手拿着油灯,同时解开门锁,招呼尼可罗和艾格进去。

    这是一间被石墙包围的狭小房间。一阵刺鼻的味道飘来——是血腥味与呕吐物的气味。房间里寒冷到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周围的石墙、石地,手指就会紧紧黏住似的。石室的地板上躺着一块白色物体。女帝的贴身侍从提着油灯靠近,尼可罗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女人。

    艾格凑上前蹲下身去,揪着女子的头发使她面对尼可罗。

    “……呜……”

    女人呻吟了一声。脸上虽然青一块、紫一块沾满了斑驳的血渍,却无损那张冷艳的美丽容貌。也许是安娜丝塔希雅下令不准伤到她的脸吧。

    她的头部以下,包裹在白衣内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凄惨,熟知安哥拉帝国拷问方式的尼可罗连想都不敢想。

    “起来吧,榭萝妮希卡。”

    艾格以圣王国语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掬起水泼到女人的脸上。水混杂着血色顺着鼻翼从下巴流到了地上,榭萝妮希卡微微睁开了眼睛。

    尼可罗用手示意领路的侍从到门外等候,也跟着蹲到了榭萝妮希卡的身边。

    “还好吗?像你这样的美女,可能的话我是很想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啦。不过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所以大概只能稍微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口。”

    榭萝妮希卡望着尼可罗的脸,不一会儿便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无神的眼眸甚至比起尸体还要来得冷漠。

    艾格松开她的头发,榭萝妮希卡的头吭一声地摔到地上。

    “尼可徕,你在帝国军官学校应该也修练过应付拷问的技术吧?”

    尼可罗听到艾格的询问,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是没错,怎么了吗?”

    对间谍来说,为了不在被敌人抓住时透露任何讯息,这种应付拷问的能耐是不可或缺的。这种技能的修练过程对所有军官学校出身的人来说,根本是“地狱般的训练”。对尼可罗而言,同样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女人应付拷问的能力可不输给你们这些千挑万选的间谍。或者说,她甚至可以在必要时完全封闭自己的心灵。”

    尼可罗叹了口气。

    “难怪不管你们怎么折磨、拷问,她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不过,这女人把圣王国的女王希尔维雅藏起来的嫌疑最大。”

    尼可罗点点头。榭萝妮希卡身为神官团之首,几乎任何时刻都陪伴在托宣女王的身边。说她不知道的确无法取信于人。

    “那么,为什么今天会轮到我来审问她呢?”

    “因为刻印。”

    艾格伸手指向榭萝妮希卡的额头,尼可罗看到之后忍不住生咽了一口气。在油灯的照耀下,榭萝妮希卡的额头上确实可以看到一幅朦胧的图样。因为她的额头上包着头巾,尼可罗才会一直没有发现到。

    “……喂,等一下,为什么这女人会拥有刻印?虽然是负责掌管所有神婢的内宫总司,但她跟圣王族之间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呀。”

    “——理由跟朕一样。”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且稚嫩的女孩嗓音,尼可罗吓得直起身子。回过头去的艾格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门已被打开,宛如暴风雪的天候中才会出现的低温由走廊涌进室内。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影,背对着最后一个人手提的油灯放出的微弱光芒。除了刚才那名贴身侍从,还有另一名侍从也站在门外。一群身着红色斗蓬的禁卫队士兵形成厚厚的人墙,中间站着一名穿着蓝紫色衣裳,头戴铁冠的女孩。她走进房间,一头银色发丝在身后轻轻摇曳。艾格趴在地上对着女孩叩首。尼可罗也对着她深深一鞠躬。

    “以这房间来招待我国的贵宾,会不会太简陋了一点?”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用那双红色眼眸环顾牢房,扬起嘴角语带嘲弄地说着。

    “陛下,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尼可罗偷偷瞄了安娜丝塔希雅一眼,开口问道。

    “因为我听说这女人的额头上也有一幅刻印。所以特地过来一趟,想要好好看个清楚。”

    尼可罗咽了一口口水,再度把目光移回到榭萝妮希卡的额头上。没错,那个斑纹绝对不是什么伤疤,而是某种图样。

    此时,榭萝妮希卡的眼眸忽然恢复了神采。她仰躺在地上,微微扬起下巴,望向站在门口的安娜丝塔希雅。

    “……陛下,您的意思是?”

    尼可罗压低嗓音继续追问。

    没错,安娜丝塔希雅疏落的浏海底下也同样透出了微微的白光。她不可能拥有神灵的血缘,但额头和双手手背上却拥有伊诺·摩勒塔神的刻印——司掌生命轮回的天堂主神的刻印。

    “神灵的刻印可以经由人为方式加诸在人的身上,朕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哼,这个女人也是。朕要是能早点察觉到她也拥有刻印就好了。”

    (经由人为方式?)

    (怎么做?)

    尼可罗转动眼珠子来回望着面前站着的女孩和倒在身边的女人的额头。两人同样都超过百岁,却拥有极为年轻的美貌。跟一般人相较,简直就是异类。

    (这两人实在太不寻常了。)

    (对呀,她们不断重复使用着青春之术,根本跟怪物没什么两样——)

    尼可罗察觉到问题的症结,差点叫出声来。异样的反应让一旁伏首跪拜的艾格也觉得讶异,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

    “没错,你注意到了呀?”

    安娜丝塔希雅扬起一边的嘴角笑着。

    “我们确实没有承继诸神的血缘,不过持续涂抹杜克神之女的鲜血,却使我们成为更接近神灵的存在。”

    青春之术使用的是托宣女王的鲜血,是女神的血。

    (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血,还有我国王室饲育的没有灵魂的红发女孩……)

    (只要持续涂抹她们的鲜血,陛下和榭萝妮希卡的肉体就会朝神灵靠拢——)

    “好了,尼可徕,朕不想再看到你碰触其他女人。”

    安娜丝塔希雅带着愉悦的笑容向前跨出一步。

    “你看看这个神婢的脸,看看她所拥有的刻印。然后告诉朕,那到底是哪一个神灵的刻印?”

    尼可罗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液,接过油灯贴到榭萝妮希卡面前。他伸手摸了摸那副干涸的肌肤,沿着那块红斑外缘划了一圈。

    “……丝缪露娜。”

    “没听说过。”

    “是命运女神的侍从神。”

    以服侍托宣女王的神官团之首来说,确实是非常适合她的刻印。

    “这幅刻印拥有什么样的神力?”

    尼可罗凝视着榭萝妮希卡的额头,摇了摇头。

    “不清楚,丝缪露娜神向来都是被人们忽视的女神。”

    这个女神并不是人们信仰的对象。而且供奉丝缪露娜的神殿,似乎也只存在于圣王国的圣都王宫寝宫。

    “哼,没用的家伙。”

    安娜丝塔希雅以严厉的口吻说着,尼可罗赶紧低下头。

    “不过,朕已经找到线索了。这女人就是用那个什么丝缪露娜的刻印将女王——”

    安娜丝塔希雅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口。尼可罗也因为察觉到一股紧张气息而抬起头,并反射性地伸手入怀抓住一把短剑。

    安娜丝塔希雅银色的娇小身影背后,忽然出现一个比她大上一圈的人影。在察觉到对方其实是贴身侍从之前,尼可罗的手已经甩出去了。安娜丝塔希雅的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快速挥动。那名侍从咽喉中剑,腹部又挨了一拳,纤瘦的身躯随即向后飞去,撞到门边的墙之后贴着墙滑坐到地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尼可罗不知道安娜丝塔希雅为什么要杀了他。这人是她的贴身侍从,因为有什么事情而走到女王身边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当时确实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说是杀气,似乎又不太一样。那是一种更令人害怕的气息。而且安娜丝塔希雅肯定也感受到了。

    那名侍从仿佛像要证实尼可罗的直觉似的,露出了诡谲的笑容。

    那是和他那年轻美貌极不相称的狡狯表情。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尼可罗忍不住屏息。他察觉到安娜丝塔希雅同样也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只见那名侍从的额头上冒出了闪烁的白光。

    紧接着,少年的头颅便失去支撑力而自然坠下,地上随即淌出了一滩鲜血。

    (刚刚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拥有刻印?不对——那幅刻印是……)

    “……被潜进来了呀。”

    安娜丝塔希雅低声嘟哝着。禁卫队的队员们全都紧绷着一张脸。另一名侍从则是腿软地瘫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害怕遭到安娜丝塔希雅的连带处分。然而,安娜丝塔希雅并没有回过头去看那群护卫,而是询问在自己面前的尼可罗:

    “刚才那一瞬间,你有看到他头上的刻印吗?”

    “……有。”

    “那是什么刻印,你知道吗?”

    “……莫尔菲斯。”

    幻惑神。

    根据尼可罗的调查,在各种文献记载中,这位神祇十分令人忌惮,人们习惯以隐匿或迂回的方式来记述这个受诅咒的神祇名讳。

    甚至有书评论莫尔菲斯是最令人生畏的神祇。

    祂拥有使自己意识宛如瘟疫般寄生在他人身上,并夺取他人肉体的可怕力量。

    安娜丝塔希雅咧嘴露出了笑容。那不是什么戏谑式的笑容,而是率领安哥拉帝国数万大军作战的人特有的,充满敌意和杀意的兽性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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