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街上下起了四年以来的大雪。

    三月所降的雪,有如要将季节冻住般地寒冷。

    到了晚上,白色结晶还是不停下着,街上有如冰河期般死寂。

    半夜十二点。路上没有人影,只有街灯的光芒抵抗着雪花.在应该阴暗却染上一片白色的黑暗中,他出门散步着。

    并不是有什么特定的目的。

    只是有股预感,而走向那个地方。

    他撑着黑伞,走在积雪里。

    到了该处,少女正站在那里。

    跟四年前的那天一样。

    在没有人影的白色夜晚,穿和服的少女静静凝视着黑暗。

    他跟四年前一样,轻松地打了一声招呼。

    穿和服的少女转过头来微笑着。

    “——好久不见了,黑桐。”

    没见过的少女,像是早已经认识他一般,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

    “好久不见,黑桐。”

    名叫两仪式的少女,口气跟他熟知的人不同。

    站在那里的不是他所知道的式,而是连织都不知道的某个人。

    “果然是你呀,嗯,我就有股感觉会见到你。那么,式现在正熟睡着吗?”

    “对。现在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她嘻嘻地微笑着。

    那是有如把女性这种存在实体化般,完美的微笑。

    他发问了。

    “你是谁?”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一个SHIKI,我只存在于伽蓝洞中,或者该说伽蓝洞就是我吧。”

    她把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闭起了眼睛。

    …她说。

    如果接受一切,就不会受到伤害。

    无论是不符合自己个性的事、自已讨厌的事,还是自己不承认的事,只要选择不加反抗而接受现实,就不会受到伤害。

    但相反过来也是一样。

    如果推翻一切,只会让自已受伤。

    无论是符合自己个性的事、自己喜欢的事。还是自己能够认可的事,只要选择完全不同意而推翻一切,只会让自已受伤。

    ……这两者,就是以前的她,是织与式这两个人格的存在方式。

    “只有肯定或否定的心因为很完整,所以会陷入孤立,不是吗?纯净的单一颜色虽然不会混杂,但同时也无法改变自己的颜色,永远都是同样的颜色而已。那就代表他们两个人。SHIKl这人格有如位在一个根基上相对的两个极点般,但在那之间什么也没有。所以在那之间,我存在。”

    “这样啊,位在中间的就是你吗?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还是用SHIKI比较好吗?”

    他歪头思考的那副模样很奇怪,让她不禁笑了出来。

    “不,两仪式是我的名称。但你若叫我SHIKI我会很高兴。这样一来,我等待你就有意义了。”

    微笑的她,可以当成小孩,也可以当作成人。

    …

    他跟她漫无目的地交谈着。

    他像是跟她闲话家常,她看起采则是听得很高兴。

    两人的关系和平常都一样。

    但是,只有她是不同的。

    她逐渐领悟到与他之间的差异,有着不可能混杂的绝望。

    “对了,式她记得四年前的事情吗?”

    突然,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的,那是他还在念高中时所发生的事,他虽然说曾经见过她一次,但式却说并不记得这件事。

    “嗯,因为我跟他们不同,织和式因为彼此相邻所以很了解对方,但因为我是他们无法自觉到的自己,所以今晚的事式也不会记得吧。”

    “这样啊。”他一脸遗憾地回答。

    ——四年前,一九九五年三月。

    他,遇见了她。

    契机是一件很细微的小事。

    国中最后那个下雪的夜晚,回家途中他走在这条路上,这时,他看见了一位少女。

    少女站在这条路旁,静静的看着天空。

    他回家后,在就寝时想起了少女,然后便以散步为借口跑了出来。

    到那里一看,少女还是站在那里,他于是对少女打了声招呼。

    “晚安。”

    那口气像是在跟结交十年的老友说话一般。

    一定是因为雪景太美丽了。

    就算是跟不认识的人,也会想要一起玩耍的缘故吧?

    “黑桐,我也有事要问你。虽然遗憾,但谈话就到我问完为止吧!我是为了问这问题才出现的。”

    她用比外表成熟好几倍的眼神看着他。

    “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问题太笼统,他无法回答。

    “说出你的愿望吧,黑桐。我可以实现人类大多数的愿望。因为式喜欢你,所以我的权利也就是你的东西。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伸出手来的她,瞳孔是既透明又深邃,好像可以完全看穿一切的瞳孔里不带有人性,感觉好像是面对神一样。

    “这个嘛…”他思考了一下,便响应她的视线。

    并不是无欲,也不是不相信对方。

    他回答:“我不需要。”

    她闭上眼说了句:“是吗。”那感觉是非常遗憾,但又带有股放心的味道。

    “…嗯,其实这答案我早就知道了。”

    说完,她便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凝望着白色的黑暗。

    “你不是SHIKl吧。”他有点悲哀地说,她则点了点头。

    “——黑桐,人格这东西究竟存在于哪里呢?”

    这听起来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般,是个单纯的问题。

    她的心情好像完全不关心答案般地空虚。

    但是,他却把手放到嘴边认真考虑着。

    “……我不确定,因为人格这东西属于知性,应该还是在脑袋里吧?”

    在头脑里,也就是脑里有着知性。

    他这样说完,她回答“不对”后摇了摇头。

    “……灵魂寄宿在脑里,如果可以只靠脑髓活下去,人就不需要肉体,只要一直从外部用电流进行刺激,脑就能一直做梦而活下去!是的,有个魔术师对式这么说,他跟你一样,回答人格在脑里。

    但,那是错误的。

    黑桐,举例来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格、你这个灵魂是不断累积经验的知性,再以其外壳的肉体表现出来。若只有产生知性的脑,人不会培养出能代表自己的人格。没错,虽然只有脑也能活下去,但我们是因为有肉体才能开始认识自己,有肉体存在并一起加以养育,才有我们现在的人格。喜欢自己肉体的人有着喜欢社交的人格,讨厌的人则有内向的人格。虽然人格能只靠知性培育,但只用知性培育的人格却不会自我反省,恐怕会成长为跟人心不同的东西吧!那样就不叫人格。跟一部计算机有什么两样呢?

    如果变成只有脑,那个人就必须重新创造一个只有脑的自己’这种人格。舍弃肉体的这个大我。得让知性这个小我成为大元。

    不是因为有知性所以有肉体。

    而是在有肉体后才诞生出知性。

    身为知性之源的肉体,毕竟不是知性,仅只是存在而已。但是,肉体也有人格的,因为我一起被培养长大,而且产生出知性。”

    他“喔”的回了一声。

    …他曾经听过人类是由三件事所构成的生物。精神、灵魂还有肉体。

    若精神位在脑里,灵魂寄宿在肉体里,她就是SHIKl的本质了。

    SHIKl这个人格没有心,仅只有肉体而已。

    她缓缓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我不是知性产生出的人格,而是肉体本身的人格。式和织,到头来也还是在两仪式’这个大元人格里进行人格交换,支配那一切的是两仪式’。如果说他们是两仪,那应该也有大元太极才对,构成太极的那个圆形,就是我。

    我创造出与我同格的自己。不,既然他们有意志这种方向性,应该是比我还高一层的我吧?虽然两人是不同的人格。却有同样的思考回路,因为她们就是两仪式心中的善与恶’。发端是我,结论也是我。不这样的话,拥有不同方向性的他们不可能同时存在。”

    两仪式嘻嘻地笑了。

    看着她的视线,比至今任何时候都——冰冷,而且充满了杀意。

    “我不太了解,也就是说,你是两个SHIKl的原型对吧?”

    “对,我是两仪式的本质,而且是绝不会表面化的本质。因为只是肉体的我无法思考,应该就只能这样腐朽而去。身为’的我因为是’,所以不会拥有知性和意义。

    但两仪家的人给了空虚的我知性,他们为了让两仪式成为万能的人而装进许多种人格,然后唤醒了身为知性原型的我,接着我创造出式和织,来当作一切的基础。”

    他应了一声。

    苍崎橙子这个魔术师这么说道:式和织、阴和阳、善和恶,这些东西并非因为彼此相反所以分开,会这样分别,是因为这些包含了最多的属性。

    “很奇怪对吧?本来应该未成熟而消失的我,用这种方式取得自我这个东西。

    刚出生的动物有着幼小身体及相符合的知性之芽,但像我这种什么都不带而诞生的东西,通常都是维持原貌直到死去。说到底,接近’的东西不能带着身体诞生。你听橙子说过吧?世界会防止造成世界破灭原因的事物产生。所以正常来说,我应该连发生都不会发生。

    像我这种直接从’流出的生物只有死在母亲肚子一途——但是,两仪一族却拥有让这种东西活下来的技术。就这样我诞生了,但我连知性之芽都没有。因为’是无,所以当然连知性也没有。我原本应该就是这样,在无法认知外界情况下括下去才对。

    但是他们让我醒了过来,不是植入做好的人格给我,而是直接让我的起源’觉醒,我被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因为觉得很烦,所以就把后来的事都丢给SHIKl去解决。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外面的世界全都是些已经知道的事,真是非常无趣。”

    纯洁的瞳孔带着微笑。

    那模样很冷酷,感觉带着点嘲笑的味道。

    “——可是,你拥有意志。”

    他觉得她看起来很令人难过,于是这么说道。

    她点点头。

    “也对。虽然不管什么人的肉体都拥有人格,但他们无法认知到自己,因为在那之前,脑就会自动做出知性。

    由脑产生的知性变成人格统括整个肉体,在这时候,肉体里的人格就变得没有意义。明明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知性却把生产它的脑从肉体切割出去,把自己当成一种特别的东西。软件缺乏硬件就无法实际成形,但硬件若缺乏软件也无法活动,被称为人格的知性,不知道创造出自己的是肉体,反而认为是人格创造出肉体。我的存在只是顺序和其他人不一样而已。

    即使如此,现在能这样说话的我,也是因为有SHIKl这个人格所以才能说话。没有SHIKl的话,我连话都听不懂,因为我只是肉体而已啊!”

    “…这样啊,原来没有式这个人格你就无法认知到外头的世界,因为——”

    “没错,我是没有插上电源的硬件,若没有SHlKl这软件,我就是只是个盒子而已。

    我是一个只能往内看,用来通往死亡的容器。虽然魔术师们说我通往根源,但这种事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说完使往前踏了一步,用手抚摸他的脸。

    洁白的手指轻抚着他的前发,在头发下是个严重的伤痕。

    “…不过,我现在觉得自己还算有点意义了,我能够治好这种程度的伤口。借由帮助某人,来与外面的世界有所连结…但是,你却什么都不要。”

    “嗯,因为式专门负责破坏,要是勉强地让她陷入麻烦,那可是很恐怖啊。”

    不知这句话到底有几分认真的程度,他带着的笑容是那么乎稳。

    她有如逃离阳光的蝴蝶般转过头去,比飘降的雪更慢,缓缓滑下她的手指。

    “…嗯,式是只会破坏东西。对你来说,我果然是式。”

    “——式?”

    “…因为我的起源是虚无,所以拥有这肉体的式能够看到死。两年间——式因昏睡而无法观看外界,只能不停看着名为两仪式’的虚无,了解死亡的感觉。

    式啊,她一直漂浮在被称为根源之涡的海上。仅仅自己一个人,在’里保持式的形貌。”

    ……的确,若以虚无这种东西为起源,那她就会想让一切归于虚无吧?

    所以毫无例外的,式能够杀死各种东西。就算式这个人格否认,但那是她的灵魂原型。因为是虚无,所以希望各种事物死亡的方向性——。

    “对,那就是式的能力。跟浅上藤乃一样,她有可以看到非常人所见到的特殊频道,能看见根源之涡这个世界缩图的特殊眼力。

    但是,我可以进入到更深一层的地方。不——说不定我自己,就是那个涡。”

    她看着他,用不安定的声音继续说着。

    好像在吐露没人理解的寂寞情感一样。

    “…根源之涡,是所有的原因卷动的场所,在那里所有事物一切备齐,所以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我的真面目,虽然只是联系在一起,但我是那个的一部分。这也等于同样的存在,对吧?

    所以我什么都做得到…嗯,像是重组连眼睛都看不见的微小物质法则,或是回到过去让生物这个系统树整个改变,要重新安排现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也很简单。不是重新创造这个世界,而是用新的世界来破坏旧的世界。”

    说完,她轻轻的笑了。

    有如在轻蔑自己般,她嘴上说着这真是愚蠢。

    “…但是,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让人觉得疲累而已。那跟做梦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做着连梦都不做的梦…但是,我和SHIKl看见的梦却不一样。

    SHIKl不想要孤独一人,你不认为这是很愚蠢的梦吗?没错,真是个无聊的SHIKl,真是个无聊的现实,真是个无聊的——我。”

    说完,她眺望着远方的夜晚。

    有如看着很重要、再也无法见到的事物一般。

    “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只是身体罢了。反正都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不配合她的梦不行。

    SHIKl看着外界,我则是看着内侧。两仪式的身体不是通往被称为根源的地方吗?因为我只看着内侧,所以才能知道一切。那很痛苦、很无聊、很没意义,我于是闭上了眼睛…那些东西只是单纯地继续而已,到头来还是跟以前授什么两样。

    如果能一直沉眠着就好了,不要做梦,也不要思考,一直沉眠着,最好就算哪天这个身体腐朽,也不会察觉到梦已经结束了。”

    她的话语像是被埋在飘落的雪里般,静静融人黑暗里。

    他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的侧脸。

    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用小小的、美丽的声音说道。

    “傻瓜,别在意这些事啦…不过也好,因为我很高兴,所以就多给你一个奖品吧!

    式她并不是喜欢杀人,她只是误会了,因为她的杀人冲动是由我所产生,并不是她自己的嗜好。所以黑桐你放心吧,就算有杀人鬼,那也是指我。想要杀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我。”

    她恶作剧般地微笑说,要跟式保密喔!

    他只能点点头。

    …只是容器的肉体,但却是形成自我,并让自我成长的根本存在。这无意识下的知性统括SHIKl这多样化的知性,这种事,就算说了也没人能够接受吧。到头来,人类只是在自己的壳里做梦…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该走了。对了,黑桐。你真的什么都不希望吗?你面对白纯里绪时,明明和死亡相隔一线却选择中立。我对这个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你不想要比今天还快乐的明天吗?”

    “…嗯,因为我现在就很快乐,我认为这样就十分足够了”

    “喔?”她这么说着,还一边用羡慕般的眼神看着很普通的他。

    …她思考着。

    没有任何特征,不希望自己身为特别而活下去的人类,是不存在的。

    每个人都拥有复数的想法、对立的意见、相反的疑问。

    若这些东西化身成两仪式这个人,那他这个人的这些性质便非常淡薄——

    不去伤害他人,相对的自己也不会受伤。

    什么也不去夺取,相对的什么也得不到。

    不引起冲突,而只像融人时间般,将一切化为平均活着,静静地过日子。

    很平凡而没有起伏的人生。

    想要在社会中这样存活下去,并不是起于自己一开始的期望。

    什么也不争、谁都不憎恨,要这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许多的人并非自己希望过着平凡的日子,大都是因为想要变得特别,但因无法实现才变成平凡的人生。

    所以要一开始就打算这样活下去,比什么事都还要困难。

    那么,这就是“特别”的地方了。

    到头来,不特别的人并不存在。

    每个人类都是拥有完全不同意义的生物。

    只是因为种族相同而彼此聚集,活着只是为了将无法理解的差异变成空之境界。

    虽然知道那种日子绝不会到来,但却把这当作梦想而活。

    这一定是没有人例外。唯一的一个原则吧。

    …在漫长的寂静后,她慢慢的把视线拉回一片白的夜晚尽头。

    谁都无法理解的特别性,以及谁都不去理解的普遍性。

    因为不管由谁看来都很普通,所以谁也不会去深入理解他。

    因为谁都不觉得他讨厌,所以也不会招惹到谁。

    他就如同幸福日子的结晶,那么真正孤单一人的,到底是谁呢…?

    ——问题的解答,应该谁都无从得知吧?

    她那凝望摇动海浪的眼眸,有如波浪般蕴含悲伤。

    她口中传来一句并非对任何人说的话语。

    “理所当然般的活着,理所当然般的死去。”

    啊,那真是——

    “非常的孤独——”

    她看着没有结束,连开始也没有的黑暗。

    有如告别般,两仪式这么说着。

    ◇

    就这样,他目送她离开。

    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雪依旧不停飘落,白色的碎片填满了黑暗。

    缓缓的,像是羽毛般地飘落着。

    ——再见了,黑桐。

    她这么说,但他什么也没回答。

    ——我真笨,明天不是还会见面吗?

    她这么说,但他什么也没回答。

    他像是某个时候的她一样,只是在雪里静静望着天空,要代替她一直看到天亮为止。

    雪不停地飘落,在世界被灰色包围住时,他一个人踏上了归途。

    黑色的伞慢慢在没有与人交会的路上移动着。

    在白色的雪中,消失在朝阳里的黑是这一晚的结束。

    缓缓地,孤单地渐渐淡薄,但看来并不寂寞。

    他一刻也不停地走在回家路上。

    跟四年前,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

    一个人静静的,边歌颂着下雪天边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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