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斯鲁尔队

    1

    出兵前,士兵们在城内所到之处均受到了欢迎。毕竟他们都是即将参与讨伐格尔达圣战的义士。

    当前西方的协作关系日益紧密。昨日还相互敌对的人,今日已能肩并肩同声高歌,共饮美酒了。

    但这始终起源于泽尔德人特有的连带意识,而欧鲁巴他们梅菲乌斯出身的人依旧无法得到相同程度的欢迎。

    作为弥补,出阵前夜,欧鲁巴他们又被招待去了凯依的店。没有任何奢侈品,却是一场真心诚意的宴会。顺便提一下,塔尔科特没有出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新中意的女性,正忙着为对方画肖像画和作诗呢。

    尼尔斯也在店内忙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举止与往常无异。

    「这次战争若能真的结束就好了呢」

    喝起来比男人还要豪爽的凯依面颊通红地嘀咕道,随即双目又忽然灿灿生辉,

    「呐,我这样想,这场战争结束后,陶琅一定会比以前更和平吧」

    「嗯?这又是为什么?」

    基利亚姆问道。

    「因为那么多国家之所以联手,都是为了打倒格尔达啊。那些个大人物们一定是认识到了泽尔德人自己互相内斗的愚蠢了吧」

    「但这么一来我们不就会丢饭碗了吗。好不容易才成了佣兵,多亏队长,报酬也总算高起来了」

    「有啥不好的,那种问题等战争结束后再考虑嘛。反正你很有力气,能工作的地方多得是吧。那边那位帅哥也能骗倒很多女孩子,不会为钱烦恼的啦」

    「你……你说谁啊」

    希克差点把酒喷了出来。希克自认讨厌女人,但这只限于恋爱方面的问题。与类似凯依这样的女性还是能正常交谈的,在海利奥沦陷时,他也有担心对方安危的一面。

    「戴面具的队长大人嘛……那个……」

    见凯依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基利亚姆豪迈地大笑。

    「哈哈哈。这家伙才是除了手中一把剑以外啥事都干不了的人哟。任何职业都不适合他。想象一下他服从老板的指示烤面包的样子。不行,肚……肚子笑得快裂了」

    「嗯,一定不适合。就像你不适合对女人甜言蜜语一样」

    「你说啥!」

    欧鲁巴与基利亚姆在酒席上的相性依然不佳。今天塔尔科特不在,情况就更为变本加厉了。

    「好啦好啦」换成凯依出手劝阻二人。「你们俩真是的,真弄不清你们究竟是关系好还是关系差。等所有国家的战争结束后,你们俩肯定还是黏在一起吵个没完没了吧」

    想必凯依也没有真心认为这件事后一切都将结束。

    现在的西方诸国确实团结一致来应对共同的威胁,但这种事态并不足以被称为奇迹。十多年前也出现过相同的情况,当时是由于梅菲乌斯从东侧来袭,凯依也在那次战争中失去了父亲。

    为阻止梅菲乌斯的侵略,陶琅诸国确实团结过一段时间,但只需将那之后发生的事作为当前的范本就会明白,共同高声欢呼、竞相祝酒欢庆的泽尔德人下个月又会与邻国展开小规模的争斗。

    凯依也十分清楚泽尔德人的这种性质。但是,身为目送男人上战场的女性,她自认有义务营造出开朗明快的氛围令酒宴热闹起来吧。

    只不过——。

    只不过,尽管不知道凯依是否意识到了整个西方发生的变化,但当前的陶琅确实充斥着与上次梅菲乌斯之战时所不同的氛围。主要原因应该就是这场战争并非外部侵略所致,而是呈现出将全部泽尔德人卷入其中的内战形式这点吧。

    甚至可以这么说,这或许是泽尔德人自身不断重蹈覆辙的行为所引发的必然结果吧。

    (战争说不定就要结束了)

    胸怀这种想法的并不只有这酒吧中负责装盘送餐的一介女性。出兵前通过同伴间的胡打胡闹来忘却对战场恐惧心的士兵们;侧耳倾听着这阵阵喧嚣,仰望夜空的恋人们;前去龙神教圣堂为丈夫与儿子求购护身符的女性们;甚至连这种时刻还在思索策略的将官们或许也一样吧。

    欧鲁巴凭借他特有的敏锐嗅觉发现了西方形势正在逐渐变化。

    (但是,为达到这个目的还需要……)

    陶琅还欠缺一个要素。自从欧鲁巴判断陶琅还欠缺该要素的那刻起,他就无法不意识到自己所发生的改变。所以,他才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进一步具体思考下去。

    在欧鲁巴他们被收入编制后约两周,斯鲁尔-威利姆率领的部队从海利奥出发。

    途经契利克,吸收了剩余兵力,人数扩张为原定的千人部队后,开始向加旦进军。

    行军中途夹着几次野营,花费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位于距加旦还剩约三分之一路程的一个旅客留宿用小镇。先遣队早已在周围开始了巡视警戒。

    沿岸诸国贸易物资与人员原本会频繁进出这座留宿小镇,再加之位于附近的契利克会把从索玛湖收获的恩惠向同盟国输出,这里曾经相当繁华。

    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自格尔达军将陶琅地域几乎整个北半部分彻底镇压后,交易就几近完全停滞了。

    至于现在,街上只能看到零零散散的酱士兵锁定为目标的娼妇与小贩的身影。

    这小镇内的旅馆、龙神教寺院、以及搬空了的民居就这么被一千名士兵占据了。

    倘若还有充分的时间,斯鲁尔肯定也会给士兵们一定程度的自由吧,但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夜里,各队长被召集到被当做大本营的寺院。这座龙神教圣堂比陶利亚或是海利奥的宽敞,也祭祀着不少海利奥没见过的神像。此处貌似向礼拜者开放,可以自由进出。

    各方面先锋队及侦察兵捎来的情报在这里汇集整理。

    「先锋队第二中队在街道附近的村子遭到了射击」

    「敌人士兵似乎埋伏在那些村落里」

    「能一个不漏的扫荡干净吗?」

    欧鲁巴站在大堂角落,边感慨同样是龙神教的建筑物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差距边环顾四周。当然,情报是战争的关键,他只有耳朵还竖着仔细倾听,并逐一牢记在心里。

    与加旦的国境线上建有一座堡垒,那里有八百名士兵驻守。数量是我方占优,但只要作为守方的加旦一味坚持防守,那区区两百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差距。作为攻方,起码也要有比对方多一倍的兵力才成。攻略艾门的主力部队差不多也该从海利奥出发了吧。现在距离还不算太远,有人提出了应该派快马向对方请求援军的意见,但斯鲁尔当即予以否决。

    (嗯?)

    面具下欧鲁巴轻挑眉头。他瞥了一眼斯鲁尔的脸,然后视线恰好与其身旁的中队长比夏姆对上了。比夏姆也是海利奥军人,性格为人与外貌都十分温厚,就像是那种会和街头孩子玩得很开心的父亲类型。他向欧鲁巴使了个眼色暗示些什么,然后立刻,

    「欧鲁巴大人」向他招呼道。「您有什么意见吗」

    他一定是想要照顾一下通过拉斯比乌斯推荐形式入队的欧鲁巴吧。应该不会有除此以外的其他企图,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全都投向欧鲁巴。

    (接下来)

    欧鲁巴悄悄注意着视野中斯鲁尔的表情,装出一直在等待发言机会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站起身。

    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且不论只想压制加旦,但若想要取下加旦,那增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能夺下加旦,同样能压制北侧的弗格鲁姆、拉凯邱,也能包围塞尔-伊利亚斯」

    「当前的兵力就够了」

    斯鲁尔摇了摇头。唇边扯出一丝冷笑。

    「这城镇中志愿加入我们部队的年轻人与佣兵不下百人。今后若向各村落开放招募,规模定会越来越大。泽尔德人之间即便相互争斗,面对西方危机时也会团结一致。貌似外国人无法理解西方的这种性质呢」

    席上数人纷纷同意地笑了起来。欧鲁巴透过面具瞥了一眼斯鲁尔那张圆脸,

    (他开始急躁了)

    内心产生了这种直觉。

    他在海利奥收集了不少关于斯鲁尔-威利姆为人的情报。战绩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是个能与骑龙队拉斯比乌斯不相上下的人物。然而尽管这名男子有如此实力,

    (或者该说,正因为是拉斯比乌斯的竞争对手)

    在这次加旦攻略战中就更要逞强了。过度逞强了。

    毕竟从格雷冈及格尔达军手中夺回海利奥的功劳几乎全部被拉斯比乌斯一个人占了。斯鲁尔也是接到了拉斯比乌斯起义的传言,在城内英勇奋战的勇士之一,但与诛杀格雷冈本人的拉斯比乌斯比起来,这点功劳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不用说,获得民众大力支持的也是拉斯比乌斯。

    再加上潜伏于贝尔加纳山岭等待良机的那期间,拉斯比乌斯保护了艾拉贡王的遗孤洛吉-海利奥。洛吉年仅九岁,但却是王家正统的继承人。

    以斯鲁尔看来,他一定认为拉斯比乌斯在背后说了自己不少坏话。所以被委派担任攻略加旦指挥官的他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这次行动中扬名立万才行。有些将领逞强后会有出色表现,不过自然也有截然相反的。不幸的是,斯鲁尔似乎属于后者。

    「拉斯比乌斯说你有军师的才能。你觉得如果敌人来袭,将会选择哪里」

    不但否决他的意见,还试探性地发问。这话语中包含了想贬低推举欧鲁巴的拉斯比乌斯的意思。

    欧鲁巴注视着桌上的地图。沉思了片刻后,指着其中的一点。斯鲁尔笑了笑,

    「好吧。你们就当先锋在这里望风吧。如果敌人来袭,就迅速通知主力部队」

    向五十三名佣兵下达了侦查命令。

    欧鲁巴的分析并没有问题。从留宿小镇出发那条路的中间地带,有条适合敌方火枪兵埋伏的山路,他们在这里守了一夜。

    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敌兵的踪影。路上虽一度出现了人影,但对方却是从西方赶来打算与斯鲁尔队会合的泽尔德人小队,这反倒像是证明了斯鲁尔强硬态度的正确性。

    欧鲁巴队最后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斯鲁尔只用一句「辛苦了」作回应。

    欧鲁巴是与拉斯比乌斯共同夺回海利奥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第二英雄。指挥官驳倒别国英雄的事一传出去,很快就影响了整个部队的氛围。

    虽说欧鲁巴的佣兵队半数以上都是由泽尔德人构成的,这件事还是导致他们在千人兵团中被孤立了起来。

    这种状态甚至持续到战争爆发后依然如故。

    两天后,向加旦进军的部队向西偏离街道。后面的道路蜿蜒曲折,这都是因为通往国境的道路被故意设计成绕远路的形状。在整个西方,诸如封锁街道、袭击商队、妨碍交易等行都是禁忌。根据不成文的规定,连在道路上建立堡垒或是城池都是忌讳。因此诸国常以「整修道路」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改变道路的走向,弄成不便于敌国士兵进军的构造。

    同时,他们在西侧村子里与埋伏着的敌方两百名士兵发生了交战。对方采用了先让机动性较高的骑马部队吸引我方注意力,并放出数头中型龙扰乱我方军容的策略。但斯鲁尔十分冷静,他亲自率领士兵,在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亡的情况下成功将敌人击退。

    之后,斯鲁尔以留宿小镇为据点,向各方面派遣小队或中队,击溃敌方分布在各地的兵力。斯鲁尔军无论是士气还是人数都占优势,这些个战斗也逐一赢得了胜利。

    「敌方发散性地派出士兵,一定是想拖延我方的行军速度吧。可我们早就习惯这种作战方式了」

    在西方的战争中,数百兵力的小规模冲突比较多。率领一千名士兵对斯鲁尔来说也是头一次吧。不过他确实很有一套地将这支拥有庞大身躯的部队统帅得相当规整。

    各队长带着各自的战果回到据点。其中包括了从敌人手中夺来的火枪以及大炮等。兵将们带着从村子仓库中获得的美酒——虽不知是获赠的还是抢来的,每晚聚在一起喝得烂醉,互相炫耀自己立下的战功。

    然而欧鲁巴队却没能加入这个圈子。他们并非被禁止参加战斗,不如说,斯鲁尔反倒积极地将欧鲁巴队编入布阵内。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取得战果。准确地说,是没有被给予任何机会。

    「那个斯鲁尔是个相当阴险的家伙呢」

    也难怪塔尔科特会破口大骂。欧鲁巴队被编入的各队中队长一定都对斯鲁尔言听计从,几乎从未让欧鲁巴他们站上前线过,自始至终只让他们负责后卫防守。

    他们的剑与铠甲都没有沾过鲜血,五十三名成员全部毫发无伤。如此一来,他们在大本营的容身之处自然变得越来越狭窄了。

    「感觉像是连妆都没化就被迫出门拉客的妓女似的」

    基利亚姆也焦躁起来了。虽说他很喜欢喝酒,但还不至于做出混入泽尔德人中捡点他们的炫耀话当乐子的事。

    在他们中间,欧鲁巴丝毫没有表现任何情感。与之相对,每当抵达一个新村落并镇压敌人后,他总是会接下侦查周围状况的任务,与部下一起策马东奔西跑。欧鲁巴队一次又一次地带头接下这枯燥且危险谁都不愿意干的工作。

    「就因为功劳全给其他队抢走了,所以才拼命想讨好上面呢」

    同时也很清楚别人在背地里这样说他们的坏话。

    「那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黑夜即将降临时,骑马疾驰的塔尔科特问希克。希克倒是显得乐在其中,

    「为什么这么问」

    「那家伙原本就戴着面具,自然看不透他的表情,但当了队长之后,那家伙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是呢。他就是这样的」

    这根本不能算是回答。眺望远处正在马上对比手中地图与周边地形的欧鲁巴,希克感到相当满足。

    正如斯鲁尔所说的,每当他们击败加旦的部队,村子里总会有志愿兵成群结队加入他们的阵营。对加旦的民众来说,他们期待始终保持快速进击态势的斯鲁尔队或许能借这个势头一举攻陷都市,救回被格尔达挟为人质的家人。可尽管这么说,战斗对手也是加旦的士兵,他们的心情想必十分复杂。

    将附近敌人剿灭得几乎差不多的时候,斯鲁尔队将大本营向西进行了移动。规模虽然略不及此前的住宿地,但勉强也是个能收容千人士兵的场所。听说那里也盘踞着格尔达的部队,但在斯鲁尔队破竹之势面前根本不足为惧,貌似对方三天前就仓皇而逃了。

    没有铅弹与龙吼,迎接斯鲁尔队的是民众的热烈欢迎。甚至早早出现了夸斯鲁尔是西方第一英雄的赞美声。听到这些的斯鲁尔有些飘飘然,再加上连续的压倒性胜利,他觉得应该让士兵们在这里轻松一下纾解疲劳,便给了他们一定程度的自由。

    斯鲁尔自己也脱去了战袍,接受镇子里望族们的款待。号称在加旦湖沼地带捕鱼的男人们还慷慨地奉上了熏鱼,这令斯鲁尔眉开眼笑。毕竟鱼在陶琅区域算是贵重品。

    酒水送了上来,心情愉悦的斯鲁尔刚喝干一杯,忽然听到一阵粗暴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来者现在还身着铠甲全副武装腰间悬剑。

    「什么事那么吵吵嚷嚷的」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

    气势汹汹走进来正是欧鲁巴。斯鲁尔皱起了与眼睛同样细长的眉头。

    「什么?」

    「能防守此处的仅有南侧岩山,而其他三方完全门户洞开。一旦敌人来袭,根本防守不住」

    「我已经加强了警备」

    在镇里望族们的面前,斯鲁尔高声怒吼,显得非常不悦。

    「敌人将主力全都安置在国境堡垒内,打算在那里进行迎击。他们可没有傻到非要跑来挑战数量占优的我方」

    为了让同席的人全都听到,斯鲁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但是」

    「与一场战斗都没参加过的你不一样,士兵们需要休息啊」

    (这家伙太急功近利了)

    大队长脸上鲜明地表现出他内心的这个念头。就在这时,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

    「既然你那么害怕敌人来袭,那就由你来负责警备好了。你就拿着长枪在那儿杵一晚吧」

    「那我就去这么做了」

    欧鲁巴愤然转身。

    尽管斯鲁尔在背后冷笑,但欧鲁巴直接借他这句口头约定开始调整警备的编制。当前只有百名士兵通过换班制负责警备,而他改为北侧两百名,东西两侧分别五十名站哨岗。

    然而,就算再怎么借用斯鲁尔大队长的口头约定,也没人会服从外人的指使。突然被点名要求负责值夜班的士兵们嘴上怨声载道,结果欧鲁巴新分配的兵力中半数以上都擅自离开岗位跑去喝酒了。

    感到有些过意不去的比夏姆中队长从自己部队里抽调了五十人借给欧鲁巴,但人数上依然略显不足。

    「什么。还要一百名?」

    「最好是能用长枪的步兵。只要能凑满这个人数,突击阵型也就能有模有样了」

    「突击……」

    比夏姆似乎有些意外地用手摸了摸下颚。仿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该对这从别国来的新人怒吼好呢,还是该一笑了之好呢。

    但最终,他还是追加了一百人。这么一来,负责防守的士兵人数总计三百五十人左右。不知为何,欧鲁巴将其中大半人员都投入北侧,同时命令自己的部队也在同一地点负责步哨。

    而他本人则在与比夏姆的交涉成立之后偷偷离开了城镇,仅率领少数部下赶往防守城镇南侧的岩山。这座岩山并不高,但无论走哪条路,坡度都十分陡峭。

    就在夕阳即将落下山头前,

    「就是这里」

    欧鲁巴开口道。

    这是一块岩石板向外伸出的场所,从这里可以一览城镇的全景。

    太阳终于落山,负责警备的士兵们举起的火把隐约给城镇勾勒出一层轮廓。士兵们的笑声在街道上不绝于耳。

    「为守护陶琅的龙神干杯」

    「为谎称自己是格尔达的骗子的末日干杯」

    众口一辞,互相碰杯。在妓女们枕边不知第几遍炫耀起自己功勋的士兵也不在少数。

    临近深夜时分。

    彻底陷入寂静的城镇中忽然响起一声火炮的轰鸣。

    炮弹击中了偏离留宿镇外壁的树木,数棵树干在蔓延的火势中断折。火焰犹如活着的生物般扩大着着侵蚀范围,在警备兵们的大呼小叫中,第二发、第三发炮声响起。

    夜深人静的留宿镇骤然间乱成一团。有为灭火东奔西跑的人,有手中没拿剑或火枪,就像是害怕从天而降的雷电般落荒而逃的人,还有牵着马,手中虽持剑但却不知该去哪的不知所措的人——。

    斯鲁尔姑且还算第一时间冲出门外。

    「警备都在干什么!」

    「炮……炮击恐怕是从南侧。是从那座岩山那里打来的」

    什么,还没等他来得及回应,又有新的报告传来。

    「是尼尔基夫」

    斯鲁尔细长的眼睛猛然瞪大,却始终没有意识到喊叫着来报的士兵正是欧鲁巴队的佣兵。

    「尼尔基夫率领的骑龙兵、骑马兵、共计约五百人的部队正向这里发动突袭!」

    2

    正如加旦青龙的这个外号,尼尔基夫头戴龙型头盔,身披青色调铠甲。与兄长不同的不仅仅是铠甲的颜色,还有头盔顶部只有一根角这点区别。

    尼尔基夫在五百名士兵的最先头独自策马奔驰。

    迄今为止,他刻意让同伴打散兵战。陆续的败退也都是事先计划好了的。为了不让敌人揣测出己方的意图,他的布置彻底到甚至原地丢弃了火枪及大炮等贵重的武器。

    尽管这些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有撤退的打算,但期间依然会出现战死者。虽说以逃跑为前提,可既然是拼了命的战斗,那牺牲也能被视为武人的荣誉吧。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服从了我的命令)

    尼尔基夫生来就泪腺脆弱。突击中途动不动就难以抑制上涌的悲意。

    (绝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我定会给这一千人部队造成溃灭性的打击)

    尼尔基夫事先搬运了两门火炮到城镇南侧的岩山。一切正如他的预计,敌人根本没有对南侧抱任何警戒心。随着突击的信号,第一发炮火轰了出去。

    「很好,上」

    一看到城镇西侧守卫兵,尼尔基夫就高声咆哮。

    丢弃手中的火把,马上长枪一挥,正打算将枪夹于腋下。

    这时,第四发大炮声响起。

    「噢」

    炮弹溅起的砂石击中了尼尔基夫的面孔。不,溅起的并不只有砂石,还有同伴的鲜血肉块。

    马匹纷纷后腿直立,陆续将马上武者们甩落。

    尼尔基夫迅速勒停马,瞪红了的双眼凝视着从着弹地点飘起的烟尘,以及倒在地面上的同伴与马匹。可以确定的,只有这次炮击是从岩山方向发射而来的。可就算能确定这点,

    「这不可能!」

    就在这时,

    「很好,上」

    有人下达了与尼尔基夫相同的号令。

    此人正是不知何时转为防守西侧的欧鲁巴。他高举长枪,自己一马当先打前锋。

    紧跟他身后的是欧鲁巴队的五十三名成员,以及从比夏姆那里借来的一百五十名枪兵,还有原本就负责步哨的百多名步兵。

    「还真被那家伙给猜对了呢」

    扛着战斧的基利亚姆咧开嘴笑道。

    泽尔德人的士兵们自然难隐他们的惊讶之情,但敌人已迫至眼前,在这当口,无论负责指挥的是外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的手中各自握着长枪,向敌方骑马部队冲去。

    炮声已经平息。原因自然是由于现场陷入混战状态。但归根结底,将大炮搬上山的人和负责开炮的人根本就玩了个敌我大掉包。

    此前欧鲁巴之所以会去侦查岩山,

    (如果我是敌人,一定会从南侧进攻)

    是因为他这么思考。最后果然被他发现了一块很合适的岩板平地。

    (就是这里)

    欧鲁巴在那里发现了最近曾有复数人造访的痕迹。一定是加旦士兵在离开这个城镇前,来勘察过这个地方。

    悟到他们打算将火炮搬这里来的欧鲁巴命令少数士兵原地埋伏。留下的这些人全都是剑术高超的精锐。希克也在其中。当然,也加了几名熟悉炮击的士兵。

    欧鲁巴的预料全部中的。深夜时分,十几名士兵将分解了的火炮搬运至此,待他们将火炮组装起来后,希克他们这些精锐部队冲了出来。对手甚至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斩杀在地。

    「先对准城镇周边开炮」

    欧鲁巴事先这么命令。一来是为了将以炮声为信号的敌人部队引出来,再来就是为了把沉溺于美梦中的己方部队打醒。

    「待敌人开始突击后,再向他们打一发。剩下的就全都是我们的工作了」

    马上的欧鲁巴与最先头的骑兵长枪交击。枪尖迸射出火花,尚未待其消散,两骑骑影便擦身而过。

    欧鲁巴的手臂残留着沉重的手感。对方是名枪术高手。从头盔的颜色和形状来推测,

    「尼尔基夫」

    叫喊着,调转马头。

    另一方面,尼尔基夫同样因对手的外貌感到诧异。

    「假面剑士。是你啊」

    这一定就是兄长莫洛多夫提起的对手。据说假面剑士频频出现在兄长面前,妨碍兄长的行动。

    (也就是说,识破我方策略的也是此人吧)

    被头脑中沸腾般的炙热所驱使,尼尔基夫狠狠踹了马的侧腹一脚。

    欧鲁巴与尼尔基夫二人再次交身而过。伴随着令人不悦的喀嚓一声,欧鲁巴手中的长枪从中折断。尼尔基夫顺势再次回转。可欧鲁巴连头都不回,直接驱马冲了出去。

    「你这小子想逃跑吗」

    尼尔基夫刚打算追上,敌方的枪步兵就从左右两侧冲了过来。加旦的骑马兵被火炮的一击打乱了阵型,对方便趁此机会陆续袭了上来。

    「啊,等下」

    尼尔基夫不禁像孩童般叫了起来。他意识到那个假面剑士是想引开自己。

    「唔」

    尼尔基夫敏捷的地歪了下头,折断的枪尖从他头侧掠了过去。投掷断枪的欧鲁巴在左右枪步兵的掩护下,在马上拔出了剑。

    「我们单骑决斗」

    尼尔基夫吼道,可是,

    「怎么了,尼尔基夫。你哥哥可是很有自知之名,知道何时该知难而退的哦」

    「什……什么」

    枪步兵向他刺来。尽管尼尔基夫左来右往挡开了长枪的攻击,但欧鲁巴紧跟着冲了上来。长剑挥出一击,尼尔基夫勉强在肩上的位置挡了下来。

    尼尔基夫咬紧牙关。他很清楚现在优势已握在敌人的手中。无论再怎么拖延时间,在火炮已被夺走的现在,等待他们的只有迟早将从大门蜂拥而出的敌人部队。

    (该退时就要退。只要留得青山在,血洗耻辱的日子迟早会到来)

    就算那个假面剑士没这么说,在兄长莫洛多夫的教诲中,这点也是被严格要求必须遵守。尼尔基夫虽气血冲头,可这次夜袭的实行原本就做好了会造成己方损失的思想准备,不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失去更多部下了。

    「哎,撤退。快撤退」

    用与兄长相似的铜锣声吼叫,尼尔基夫长枪一闪,将袭来的枪尖一并斩飞。

    欧鲁巴也追击了一阵,但情况与其兄长那时一样,作为殿军的尼尔基夫没有容许追兵靠近自己的部队分毫。

    对追击方来说,深夜的追击战同样充满着危险。何况留宿镇后面的区域依然处于加旦势力范围内。欧鲁巴勒停马匹,举起长剑制止了追击的同伴们。

    欧鲁巴队五十三名成员纷纷向星空高揭枪剑,欢呼着庆祝胜利。

    而身在其中的欧鲁巴则将剑收回腰间鞘内,定睛凝视着握柄的右手。掌上依然残留着一丝麻痹感,握力久久无法恢复。

    (名不虚传,不愧是被誉为有着不逊于兄长的豪枪啊)

    在这战国乱世,并非随便就能做到名震整个西方的。莫洛多夫与尼尔基夫,两人中只有任意一人的话还好办。但如果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赤青双龙同时在战场出现,那就麻烦了。

    部队折返回城镇,只见斯鲁尔-威利姆正在门口等候他们。或许是匆匆忙忙穿上铠甲的缘故,固定用的绳扣都松开了,肩甲也少了一侧。他身后士兵们的模样也都差不多。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表扬我们一句呢」

    基利亚姆刚说完,骑马与其并肩前行的塔尔科特便应道,

    「这就难说啰。不过看他那张脸,估计不能报什么期待了」

    说着,悠然地露出笑容。

    事实上,站在手握握火把的士兵们中间的斯鲁尔的脸正因愤怒而颤抖着。此时,镇压了岩山的希克他们也从山上走了下来。

    向希克他们表示了慰劳后,欧鲁巴从马上翻身跃下。

    「为什么」

    斯鲁尔开口。他引以为傲的胡须也在瑟瑟颤动。

    「为什么你明知敌人要来,却保持沉默不告诉我」

    (这家伙脑子已经不正常了吧)

    欧鲁巴脑海中瞬间闪过出这个念头。这些绝不是可以当着士兵们的面说的话。最起码,现在也该在别人面前称赞他们「干得好」才对。

    (只要能这样说,我甚至可以用『我不过是依照队长您的吩咐照办而已』一句话,将功劳全部让给你)

    此前在拉斯比乌斯的问题上也说过,如果欧鲁巴自身看某个人(不顺眼),那此人高几率也会厌恶欧鲁巴。斯鲁尔本是个有能力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委派别动队指挥官这个职位。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用相性恶劣来形容他们俩吧。和拉斯比乌斯一样,无法容忍欧鲁巴那令人恼火的行为作风。

    「我并不是知道他们要来。只不过预感他们可能会来而已」

    这个预感是从斯鲁尔命令他望风的时候产生的。作为一个袭击地点,那里再合适不过,可敌人却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再加上参加各地战斗的欧鲁巴对撤退略快的敌人也心存一丝怀疑。根据他对周边状况进行彻底侦查,发现敌人早已事先保住了退路。

    很明显,敌人是故意利用少数兵力引诱己方部队。

    然而,斯鲁尔却充耳不闻,

    「你太过分急于抢功了吧。我方可是拥有一千兵力啊,你就没有考虑过,只因你的擅自行动,有可能置同伴于危险的境地吗」

    「你说什么」

    刚才还从容不迫的塔尔科特顿时面色一变。希克还没来得及制止,

    「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敌人是不是肯定会来啊。我们头儿只不过说,敌人有可能会来,罢了,而且也向你请求借调部队给我们吧。结果借来部队中几乎大部分都未经许可擅自跑开了。什么叫过分急于抢功啊?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再说一遍看看」

    塔尔科特不是那种会把心里话憋着不说的性格。趁这个机会,他把想说的全都吐了出来,被戳到痛处的斯鲁尔沉默了半响,

    (这下麻烦了。打都打赢了,气氛反倒那么凝重)

    希克观察着周围人的状态,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

    人种的差异居然会化为如此沉重的枷锁。欧鲁巴采取的行动确实救同伴于濒临崩溃的绝境,塔尔科特的话也是事实。然而在以斯鲁尔为首的没能参加战斗的泽尔德人眼中,比起感慨,更多的则是浓厚的愤怒之色。塔尔科特虽为沿岸诸国出身,但对泽尔德人来说这根本没什么差别,一概归为「可恨的梅菲乌斯人居然弹劾大队长」。

    双方的眼睛在火把的光芒下染得通红,互相干瞪了一会儿,

    「酒还有剩么」

    面具下的欧鲁巴突然张口问道。斯鲁尔诧异地动了下眉头。

    「什么。酒?」

    「我想分给负责步哨的士兵们。和你这家伙不同,他们可没有吵吵嚷嚷胡搅蛮缠,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吧」

    (欧鲁巴!)

    希克哑然失色,没想到欧鲁巴居然会故意说这种火上浇油的话来。刹那间,只见斯鲁尔半身向右一歪,拳头直接击中欧鲁巴的下颚。

    站在欧鲁巴附近的斯坦慌忙扶住差点摔倒的他。

    士兵中顿时掀起一片哗然。

    「别太得意忘形了,臭小子」斯鲁尔目眦尽裂。「别以为陶琅会任你们梅菲乌斯人为所欲为。你只要听从我的命令挥剑杀敌就行了。明白了吗!」

    此时此刻,斯鲁尔或许应该思考一下周围的喧哗声中为何没有欢呼的这个事实。与欧鲁巴他们一起负责步哨、协作配合作战的泽尔德人士兵有三百余人。斯鲁尔的拳头将他们胜利的喜悦以及赢得功勋的自豪也一并粉碎了。

    「你……你这家伙」

    「住手,别这样」

    塔尔科特、基利亚姆等性子比较暴躁的佣兵们刚想冲上前,就被希克以及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泽尔德人士兵们挡了下来。

    夜风中,混杂着被炮弹击中焚烧的树木味道。

    翌日,完成了部队重新编制的斯鲁尔开始正式向加旦进军。

    欧鲁巴队终究还是被调离了斯鲁尔直属部队,隶属比夏姆中队。

    路上,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希克向走在前面的欧鲁巴搭话。由于被没收了马匹,全部队员都只能徒步行走。

    见欧鲁巴一直保持沉默,希克又道,

    「你本应该能处理地更圆滑才对啊。除非你想从斯鲁尔那里把整支部队的指挥权都抢过来」

    「性质恶劣」

    「指我?还是说你自己?」

    「没用的将领比棘手的敌人性质更恶劣」

    希克忍着没喷笑出来。不管这话借鉴他读过书里的内容,还是他切身体会,企图把性急了的自己正当化的欧鲁巴十分少见。

    「你有些焦躁了哟。没想到无论是剑斗士的时期还是皇子殿下的时期,总之在引诱敌人焦躁方面堪称天才的你居然也会这样呢」

    「少啰嗦」

    面具下,少年仿佛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孔。

    当天傍晚。侦察队快马赶到。

    「哦」

    接到报告,斯鲁尔淡淡一笑。

    内容是说国境堡垒已经彻底沦为一具空壳了。这定是由于尼尔基夫发动夜袭失败,只得撤走士兵,打算在加旦做最终应战吧。

    然而就在次日,接到探子新送来的报告后,别说斯鲁尔了,所有士兵都表现出困惑不解。

    加旦本国内的士兵也全被撤走了。

    3

    当接到撤兵命令的时候,尼尔基夫甚至露出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表情。

    「撤兵?那去哪?」

    「去艾门,在那里迎战联合军主力部队」

    一如既往淡漠传达的魔道士脸上没有人性化的表情。就像在阐述非现实的故事一样。

    「太荒谬了。如果这么做,背后就会遭到向这里进军部队的袭击啊」

    「不必多虑。我们也不会做出让兵力白白损失的事来」

    「稍等。再说死守这里本来不就是你们的命令吗」

    嘴上说着,尼尔基夫的注意力却全部被魔道士背后那群男人所吸引了。这群男人是刚从塞尔-伊利亚斯被派遣而来的。他们外表的诡异程度丝毫不逊色于魔道士。具体描述起来,就是全员穿着一身黑,几乎没有任何皮肤暴露在外。头盔前方垂着一块黑色的布,包得严实到连脸都没有放过。

    (就算藏在那块布后面的不是活人的脸,而是骸骨,估计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甚至令人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呼吸。这些黑衣剑士总计才一百五十人左右。虽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精锐的部队,但只要尼尔基夫麾下近八百名士兵一撤出这里,单凭他们是不可能守住加旦的。

    然而魔道士还是一副老样子,

    「准备工作已经安排妥当了。辛苦你们争取了那么多时间。好了,照我说的去办吧。敌人已经逼近眼前了」

    准备工作是指什么?你们难道有击退敌人的计策吗?这些问题魔道士一概没有回答。尼尔基夫不悦地挠了挠鼻子。

    (该死的,白白失去了同伴,本以为起码能在这里歼灭敌人,结果居然命令我们撤出加旦?)

    从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变化来看,尼尔基夫脑海中不禁猜测格尔达或许真的开始动摇了。

    (现在的话,或许——)

    「以前我曾说过」

    就在这时,魔道士脸上浮现的冷笑令尼尔基夫不寒而栗。并非因为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人性化的感情,而是因为这表情就仿佛是被赋予了生命的人偶企图模仿人类露出笑容一般。

    「劝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为好。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就会继续监视民众。如果你们胆敢无视命令,回到这座城市,或是做出协助联合军的行为,那你们的人民将会一个不剩统统被斩首」

    「该死的」尼尔基夫龇牙咧嘴,露出食肉动物的表情。可突然又,「等一下。你说你要留在这里?那敌人来了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啊?」

    「会死吧」

    魔道士的回答令尼尔基夫再次哑口无言。他从来就猜不透这些家伙的想法,但没想到居然会令人费解这般地步。魔道士,以及新派来的一百五十名剑士们将在加旦等待敌人的到来,随后专程去送死。

    「啊啊,不过你还是别盘算什么等我们死后再回加旦这种事为好」

    「又想把我们的家人搬出来当挡箭牌吧,我明白!」

    尼尔基夫已经无法忍受与这令人不快的男子继续交涉下去了,吼了一声转身离去。

    (但换个角度去考虑这件事的话)

    并不是什么坏事,尼尔基夫这么认为。格尔达打算放弃加旦。魔道士之所以要留在这里云云,都是为了防备尼尔基夫趁机发动叛乱。换句话说,无论自己怎么做,加旦都会得到解放。尽管是以被西方联合军占领的形式,但再怎么样,他们也不会虐杀民众吧。

    (格尔达也在逐渐崩溃)

    他切身感受到了这个事实。仿佛将一个来路不明、非世间之物的可怕幻想的薄皮一层一层剥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普通人似的。

    「既然如此,那就趁他还没改变主意前,依他说的去做吧」

    尼尔基夫自言自语道。如果能令加旦民众平安解放,那牺牲也就不是没有价值的了。

    (剩下就是塞尔-伊利亚斯了)

    那里还有大量加旦民众。尤其是尼尔基夫的家人也在其中。

    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相见——离开之际,凝视着祖国加旦,一想到这里,尼尔基夫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倘若西方联合军继续维持他们的优势,格尔达必会命令自己与对方决一死战。即便明白对置身无法反抗立场上的人们来说,等待他们的唯有破灭与死亡,他们也只有无奈接受。

    (但是)

    穿过点缀加旦周边的矮树地带时,尼尔基夫为了不引发部下们的感伤——同时正是因为他本人才最想沉浸于这种感伤中——加快了马匹的行军速度。

    了解将军性格的士兵们什么都没说,装作没看到那大滴泪珠顺着满是络腮胡的面庞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但是,没错……但是,这绝对不是什么白白送死。在这场战斗中,没有任何牺牲是无意义的。我们一定会打出一场令后世这么评价的战斗。不,是必须这么做)

    斯鲁尔-威利姆的表情一反常态地焦躁。

    「一定要快马加鞭。解放加旦之后,立即开始追击」

    他最恐惧的莫过于离开加旦的敌方部队偷袭正攻略艾门的己方主力部队。因为这看起来无异于自己的失败。

    然而,

    (从敌人离开加旦的时机来看,难解的问题太多了)

    格尔达军把己方部队引去加旦,趁己方耗时进军的间隙,进攻位于艾门的主力部队——。如果这真的是对方的计划,那更应该留少数兵力在加旦才对。只需打笼城战,就能将己方行军速度拖上个一天半日的。

    欧鲁巴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种类型的不安在他当皇太子替身时期从未有过。他撇下自己的队伍,向前奔去。中途,他向骑马兵借了一匹马,赶上了先头部队的斯鲁尔。

    「大队长」

    「什么事」有些不耐烦的斯鲁尔回头。「梅菲乌斯人的剑斗士啊,你又打算吃我的拳头了吗」

    「敌人的样子很不正常。我觉得应该先暂时安营扎寨,花点时间对加旦进行侦查为好」

    「荒唐。这会儿主力部队也快向艾门发动进攻了。万一主力部队遭加旦军的奇袭怎么办?通过令我们觉得『有些不正常』来阻挡我们追击才正是敌人的策略啊」

    「但是……」

    「闭嘴!好了,快回自己的岗位」

    (呿)

    他从未体会过的那类不安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当他身为皇子的时候,一切行动都依照自己的判断。当然正因为如此,他所承担的精神压力就会十分巨大。但在当前情况下,指挥官是他人,无法信任他人判断的这种不安远超前者。

    (希克说得没错。不,应该是正如希克所说的)

    欧鲁巴对围绕留宿镇展开的攻防战中,自己居然对斯鲁尔做出幼稚的报复行为感到无比懊悔。如何与性情不合的人好好相处,赢得对方的信任,才是当前状况下欧鲁巴最重要的事才对。

    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是加贝拉的智将诺维,还是海利奥骑龙队队长拉斯比乌斯,他们都怀有反感欧鲁巴的情绪,但最终还是为了目的,愿意与他联手,向对手寄予信任。不得不说,能遇到如此罕见例子的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

    (一介佣兵的我就只有这种水准么)

    囤积在身体里的愤怒久久挥之不去,欧鲁巴焦虑的皱起了眉头。

    欧鲁巴没有返还马匹,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队伍。

    就在这时,斯坦的样子有些古怪。

    「喂,怎么了。斯坦,问你怎么了啊」

    塔尔科特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向他问话,但斯坦完全没有回应。定睛望去,只见他面色青白,目光在半空飘忽不定。连走路的脚步都踉跄不稳,基利亚姆只得用身体撑住他。

    「怎么了,怎么了」

    行走的步速一放慢,被其他步兵队赶超时,有人向他们投来讥讽。

    「是害怕战斗了吧。看来关键时候传闻中的剑斗士也派不上用处嘛」

    「你们这群笨蛋」火气真冒上来了的塔尔科特向他们怒吼。「斯坦可不是什么剑斗士。再说了,我们可是从比你们这些家伙们的经历严苛得多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啊」

    欧鲁巴从马上跃下,凝视满头豆大汗珠的斯坦的脸。

    「振作一点。要不要先躺下」

    欧鲁巴猜想他该不会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击中了哪里。斯坦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反复地呢喃着什么。但声音小而含糊,根本听不清楚。

    部队的进军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几乎被甩在了队伍的最末尾。欧鲁巴做出决断,与基利亚姆合力让斯坦骑到马上,欧鲁巴自己飞身上马,坐在斯坦的后面。

    「我们先走一步」

    说着便策马开始飞奔。

    不到一个小时,就看见敞开大门的加旦城了。支撑着来回摇晃随时可能坠马的斯坦的身体,欧鲁巴穿过了城门。

    城内被喜悦与欢呼声所包围。加旦的民众倾巢而出,迎接斯鲁尔队。甚至还能看到大批哭着互相拥抱的人。他们都是迄今为止一直被挟为人质,没有生活自由的人。

    (那些家伙当真打算抛弃加旦吗)

    自己的预感也未必靠谱,欧鲁巴边这么想,边决定先把该办的事给办妥。

    随手拉了个当地居民问到了医生的姓名和住所,顺着中央大道拐了个弯直走,找到了被告知的那栋有招牌的建筑物,可医生却不在。恐怕是跑到街上去和其他居民一起欢庆了吧。

    咋了下舌,无奈之下只得擅自闯入,安顿斯坦在里面的床铺上躺下。

    「——」

    「怎么了,想要什么吗」

    斯坦又开始呢喃起什么了,欧鲁巴将耳朵凑近他的嘴旁。

    「来了」

    「什么?」

    「……来了,来了,来了。怨念在喧嚣,亡灵在惨叫,天空在燃烧」

    斯坦的呢喃听上去就像是那些高烧发糊涂的人所特有的症状,根本没什么具体意义,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欧鲁巴忽然全身一阵发凉,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就在斯坦还在呢喃个不停的这时,天色忽然变得阴沉,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吓了一跳的欧鲁巴当即冲向窗口。可还没等他来得及作出反应,

    「是……是怪物!」

    即便身在建筑物中,也能听到这撕裂耳膜的惨叫声。

    加旦的街道依然被淹没在欢呼的浪潮中。

    望风的士兵满足地俯视这番景象,但就在这时,他仿佛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抬头仰望天空。

    (云移动速度好快)

    原本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中,乌云忽然从视野边缘翻涌而出。刚才漫不经心地看着乌云的士兵目光终于像是被钉住似的无法动弹了。这已经无法用很快这个词来形容了。乌云瞬间掩盖太阳,将天空染得一片漆黑。

    还在唱歌、跳舞的民众齐齐抬头仰望天空。他们也看见了。如巨人内脏般咕咕蠢动的乌云刹那间碎裂四散。

    其中一片直接落下,贯穿了士兵的胸膛。摇晃着倒下的士兵身体从望风塔楼上翻落下来。

    宛若激烈的狂风骤雨。但与普通雨滴截然不同的是,急速降下的这些黑影遮盖人群,将他们的头、手脚切得四分五裂。

    刚才还如节日般欢腾的加旦街道瞬间为鲜血之色浸透。

    「是怪物!」

    欧鲁巴听到的奇怪叫喊声便是在这时发出的。

    那是一种长着翅膀的生物。体格与人类小孩相仿,全身覆盖着黑毛。看上去就像是长着獠牙的猿类。从未见过的这些诡异生物拍打着翅膀,不断向人们袭去。

    它们的利爪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人们的身体,獠牙甚至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刺穿甲胄或是头盔。

    它们抓向惨叫着四散奔逃的人们后背,咬上怀抱着孩子想要保护他们的女性头部,聚众对付手持长枪想应战的士兵。最后残留下来的,全是连原型都无法辨认的被撕裂的尸骸。

    (这是……什么东西)

    冲到外面的欧鲁巴顿时被眼前那被漆黑与鲜红所染的街道惊呆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数匹魔物向他跃起。欧鲁巴的手条件反射地握上剑柄,随即迅速挥出两击。攻击丝毫不差地击中了长满硬毛的魔物身体——本应如此。

    (什么)

    剑却挥了个空。与之相对,手背处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以至于他向后踉跄数步。

    还来不及震惊,只闻半空再次传来了压迫耳朵的低吟声,又有黑影出现在面前。

    抬眼望去的欧鲁巴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出现在加旦上空的,是一头巨大的龙。身长约四五十米,正拍打着丝毫不比其巨大身躯逊色的翅膀,悠然飞行于空中。

    (不可能)

    这样的龙根本不可能存在。尽管听说南方火山岛上确实有翼龙,但身躯没有如此巨大,更不用说这覆盖全身的黑色鳞片,粗壮的四肢,拥有两根犄角的修长头部——换句话说,这是只可能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欧鲁巴曾经从兄长罗安带回的礼物绘本中见过这种。

    在愕然仰视的欧鲁巴面前,黑色的巨龙张开大嘴。脑海中刚窜过『该不会是……』这个念头的时候,只见它口腔中迸射出一道雷电。

    在本能的驱使下,欧鲁巴卧倒在地。他维持匍匐的姿势,凝视着远处的屋顶被打飞,拖着火光的瓦砾向四处飞溅。一定有大量居民在刚才失去了生命。龙再次开始在空中徘徊,就像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悲鸣与惨叫始终挥之不去地振动着欧鲁巴的鼓膜,也没有消散的迹象。欧鲁巴用剑代替拐杖,拄着站了起来。

    (这就是魔道吗)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个念头。无论是黑色的魔物,还是龙,一定都是魔道士的勾当。格尔达军为此才撤离此处。

    在超自然现象面前,欧鲁巴恐惧得汗毛直竖,头皮一阵发麻。如果这些真的是格尔达的力量,那区区刀剑根本无法奈他何的绝望从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

    又一次爆炸,欧鲁巴再次伏倒在地。就在他刚抬头时,黑色魔物已经逼至面前了。

    他敏捷地跃起身向后方跳去。边后跳,边重新紧握长剑。这一整套动作早已成了铭刻于身体中的习惯了。着地的同时纵向架起长剑。来得及。这样应该就能防住黑色魔物利爪的攻击。

    然而,一阵尖锐的刺痛窜过欧鲁巴的颈项。利爪滑溜地穿透刀身,爪尖擦过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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