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一、星期二就这样过了。

    包括四年级在内的所有社员,聚集在平常练习时使用的排练室内。从那天起,已经过了三天,盘旋在祭研上空,守灵夜般的沉郁空气却始终无法消散。

    更何况若是真正的守灵夜,在经过葬礼、出殡,有些地区可能会一口气做完头七,至此大概也就结束了。可是祭研这守灵般的气氛实在太过恶劣,彷佛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万里无力地盘腿坐在地上,身旁是抱着膝盖的香子,其他学长姊们也一起坐在地上。

    「那些服装,应该是不可能再借给我们了。」

    耳边听见科西学长以沉重的语气这么说。

    在一片守灵夜的气氛中,万里不但心情跌落谷底,身体也早已因愧对众人而蜷缩。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自己绝对要负一部分责任。换句话说,现在的自己就像丧主……不,不对喔。应该像棺材中的死人……也不对。是杀死死者的人才对。嗯,应该就是这种感觉。自己就像凶手,明明是凶手却跟着来守灵,怎么可能拾得起头。万里承受不了这种感觉,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之中。撑不住了,没脸面对大家。

    此时,手臂被谁戳了一下。抬眼一看,身旁的香子垂着八字眉,一边担心地看着自己,一边用唇语无声问:没事吧?轻轻推回她温柔抚摸自己手肘的手,为了让她放心而点头。可是,却笑不出来。然后,想在不断涌现的歉意驱使下再次对学长姊们说「真的非常抱歉!」却又办不到。

    从星期天晚上那守灵夜般的庆功宴到今天,已经不知道说过几次「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无论是在鸦雀无声的居酒屋中,在众人如强尸游街般无言拖着脚步回家的途中,还是在纷纷无力解散的车站剪票口,甚至星期一之后在固定聚集的教学大楼大厅老地方也说了好几次。

    只要万里先开口道歉,四年级学长姊就会抢着说「我们明明练习不足还硬要参加」、「所以是我们的错」。如此一来,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长姊则开始说着「说起来根本就是我们的想法不对」、「说起来我们根本就没站在联队的立场想过」、「说起来我们根本就忘记祭研的创社理念了」、「说起来根本没人认真研究祭典文化却自称祭研」……无止尽的「说起来根本」论,争相从众人口中提出,而气氛就这样愈来愈沉重灰暗。

    这一连串检讨过程已经反覆太多次,多到每个人都能背出来了。所以,不管再怎么感觉抱歉,在这里已经无法说出更多道歉的话。万里只能紧闭上嘴,弯着身体蜷坐在地。

    科西学长肌肉结实的身上一如往常穿着T恤和旧运动裤,光着脚,裤头夹一条毛巾,站在大家面前。

    「校庆园游会也借不到乐器了。虽然我试着用各种管道拜托总部,但这次真的……说什么都没办法了。」

    他静静地一字一句说着,口气里完全没了平时的魄力、干劲,也完全看不到那总是过剩的热情、不知节制的情绪和冲劲。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听到科西学长的话,谁都没有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大致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不用想也知道,连服装都不愿出借的联队,又怎可能为了祭研的校庆表演,特地派人带乐器过来支援呢。对方可是连「不想再和你们扯上关系,不希望你们继续跳阿波舞」的话都说厂。

    琳达坐在万里斜对面,把下巴放在竖起的膝盖上。原本一直沉默听着科西学长说话的她,当学长安静下来之后,突然粗鲁地解开绑成马尾的头发。自暴自弃地甩着头,像在说「被打败了」。还留着橡皮圈痕迹的黑发,凌乱散落在穿着长袖T恤的纤瘦肩膀上。

    就算是一年级菜鸟也能明白社团正面临紧急危机。没有服装,没有乐器。这样真的能跳舞吗?就算跳了,那真的是自己认知里的阿波舞吗?在被人要求别再跳继续阿波舞的状况下,硬是继续跳真的好吗?下个月就是园游会了,没有时间让大家讨论到每个人都能接受……可是,就算继续练习,到时候真拿得出像样的表演来吗?拿出来的东西,真能无愧于心地告诉别人「这就是阿波舞」吗?

    柳泽坐在几乎已成他固定座位的门边一角,对始终无法再次展开练舞的祭研,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将手提摄影机放在手边,尽可能不让人注意到他。

    琳达朝柳泽的方向瞄了一眼。万里看不到她白净的脸上有什么表情,柳泽似乎没有察觉琳达的视线,为了不打扰祭研,他只是静静望着地板。

    此时,琳达重新转向正前方,举起手。

    「总之,大家还是先动起来吧!」

    琳达将解开的头发再次绑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柳泽也看着她。琳达缓缓环顾身旁每一个祭研社员的睑。

    「像这样灰暗地坐在这里,对情况没有任何帮助。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要是就这样停止一切练习,什么都不做的话,祭研一定会就此解散。再说,我也担心柳泽同学没材料可拍……」

    是不是?琳达征求柳泽的意见。

    「咦?不,我的事不要紧……」

    柳泽一开始急着想摇头否认,但是却又——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想拍下更多各位跳舞的场景。请让我拍吧,我想看到大家跳。」

    斩钉截铁地说完这番话,依然靠墙坐在地上的柳泽,低头提出请求。

    这样啊……科西学长说,双手抱胸思考了一会儿。

    「机器子有什么想法?」

    香子突然被点名,「咦?我吗?」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用你身上搭载的超级电脑模拟分析一下啊。」

    被科西学长这么一说,香子露出为难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压在眉心。

    「……相挑屋……机七子……相挑屋……」

    腰部以上模仿机器人旋转身体,嘴里发出机械语音。手臂转来转去,这大概就是香子想像中的机器手臂吧。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使好几个学长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还有……『摸尼分析』、『摸尼分析』……刚才遮摸说的人……难称搭器……」

    听到这个,柳泽不知为何「哇哈哈哈哈」爆笑出声,看来被逗得相当乐。那是一种将内心积怨一扫而空的笑法。另一方面,科西学长则苦着一张脸,「说我?难成大器?咦?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喃喃自语了好一阵。

    「总之,那我明白了……既然连机器子都这么说,这里可以借用的时间也有限,大家就动起来吧!」

    谎着,彷佛想靠蛮力转换气氛般,用力拍了两次手。

    掌声在封闭空间里发出惊人高亢的回音,万里也感到气氛的确被不由分说地转换了。坐在地上的社员们纷纷起身,张开手臂开始热身运动。

    万里也踩着赤脚站起来,秉持「总之先……」的精神,想办法振作吧……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脑袋明明是这么想的,可是——

    身体比想像的加倍钝重,还来不及站起来就因晕眩而踉舱。好不容易站稳脚步才不至于跌倒。

    一边平举手臂和其他人保持等距离,一边望向前方贴满整面墙的镜子。这张脸怎么回事,自己都感到讶异。神情憔悴不堪,看似在闹什么脾气,又像快哭出来,心怀不满的灰暗表情。虽然不想摆出这种脸,可是又笑不出来。无奈叹口气,伸手捏起脸颊试着搓揉,当然还是没什么用。

    此时,香子突然靠近万里耳边轻声地说:

    「万里,你脸色好像不大好看,不要勉强,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

    「嗯,目前还没问题。」

    谢谢,抱歉。对香子点点头。即使如此,香子仍皱眉盯着万里不放。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垂在背上晃动。

    进入这个星期之后,让香子操了很多心。或许是因为将星期天在祭典上脱离队伍的事解释成贫血的缘故,香子似乎一直很担心万里的身体状况。实际上,万里的身体状况也一直称不上良好,脸色会难看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

    感冒的预兆一直没有好转,尽管也没有恶化,但始终全身无力,身体也总是沉甸甸的。没办法根治的原因,万里认为应该和睡眠不足有关。

    从星期天晚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法好好睡着。因为睡不着而拿起智慧型手机拨弄,反而让自己更清醒,彻底的恶性循环。到了天亮时又陷入奇怪的兴奋状态,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下胡嗯乱想,等到困意好不容易来临,又是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了……这几天就在如此反覆循环下度过。

    睡眠不足或许对胃部也造成影响,怎么也提不起食欲。静冈的医生开的镇静剂,不知不觉只剩两颗了。当时总共开了十四颗,可见服用频率相当高。明明得等到过完年才会再去看诊的啊。

    也因为睡不着,顺便上网查了药的事,发现除了有镇定神经的效果外,对脑部也有某种作用,调查结果净是垄让人不知到底该放心还是更不安的资讯。倒是曾怀疑过的假药疑虑可以排除,大概只是纯粹对自己无效而已。

    没错。内心的不安并不会因为吃药就消失。一开始在静冈服药时虽然觉得有效,或许身体逐渐习惯后药效也会逐渐减低吧。

    胡乱挥动手臂做以第一种收音机体操为基础的祭研独创热身操,万里抬头望着日光灯出神。倦怠感还是很重,就算能让身体动起来,状况却依然是守灵夜,自己又是凶手。

    一切都像在体内焖烧,不知何时会从哪里窜出火舌,却也无处可逃。

    身体动是动起来了,而且某种程度也放松了上半身筋骨,可是,万里却一点也没有「好想跳舞!」的积极心情。

    过去光是想到要跳舞:心情就会感到雀跃,充满活力,打从身体深处无法抑制,自然而然地跳起来。然而,现在体内只有冰冷漆黑的积水,水面更是阴暗无声。不管朝里面丢进几颗小石头,也只会「噗通」沉入,连一丝涟漪都带不动。

    (要是再次跳舞,或许又会发生『那个』……这个想法会太愚蠢吗?想太多?太胆小?)

    无论如何,万里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再次出现上次的异状。

    无法成眠的早晨总是忍不住陷入思考。想找出什么才是引发那个异状的关键。总之,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有那是在舞蹈过程中发生的事。既然如此,只要再跳一次舞,或许那异状就会再次发生。

    当那异状发生时。

    寄宿于这个多田万里肉体里的自我的记忆,倒转回到毕业典礼隔天,对琳达告白之后,在桥上等她会合的那个早晨。换句话说,就是那场事故发生前不久。当时,现在这个自己还未存在于这世界。所以,那是自己不可能知道,也不曾见过的地方。

    从那里,多田万里跳回「现在」。过去和现在,突然被连续时间中的一点连结起来了。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就像拙劣绳结上多出来的绳圈,一条明显多余的线。甚至连这多余的部分就是自己也没发现,不被任何人察觉,当然自己更无法察觉,只有这连结起过去到现在的一条线,是身为多田万里的存在。

    过去的自己正打算像这样占取多田万里这个存在。

    简而言之,这种状况或许就是「痊愈」吧。也就是,抹消自己活着时不存在的事。

    像这样被夺去整个肉体以至于人生,从客观角度看竟是「回到正确状态」——这么一想,不由得暗地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全力向侧面伸展上半身,拉开侧腹肌,万里在过度恐惧之余,竟然差点笑了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要是真那样就不好玩了。太夸张了。

    自己竟然会消失。自己活过的时间竟然会被当作不曾存在。这种事谁有办法恐受。只要是生物都会死,这道理当然不是不明白,无论是突然死亡或慢慢死亡,生命总有一天会迎向尽头。可是,那样还算好的。只要能以自己的身分活着,以自己的身分死去,都算好的。

    要是用那种方式消失,现在存在这里的自己,只会被当成某种错误,当成症状的一部分来处理。被视为绳结上多出来的预期之外的绳圈,从两侧喀嚓剪除,丢弃,就此结束。

    在那场事故中诞生的自己,从清醒的那一瞬间到现在,是确实活过来的。虽然以时间来说并不长,但这毕竟也是自己。包括「没有过去」这个事实在内,这就是自己。

    在发生那异状时企图夺取身体的家伙,或许是过去的多田万里,却不是自己。那是他人。自己才不认识那家伙,怎么可能将人生交给那家伙。

    多田万里在这里。这个我,才是多田万里。身体顺势屈伸,在脑中如此说给自己听。

    那家伙,已经掉下去,沉进河底了。用膝盖的力量把身体用力向后扭,眼睛正好对上坐在墙边的型男。抬起眉毛表示「喔!」型男也把一只手举到太阳穴边,做出和万里相同的表情。

    我有朋友,再说,也有女友。这里有我的容身之处。属于多田万里的空间,好好地为我在这里空下了。

    一人分的空间,只容一个人存在。

    万里想起落入河底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长相的家伙。

    面对活在现在的自己,过去那家伙那时确实理解,并选择自行消失了——万里是这么想的。在多田万里空间争夺战中落败过一次的那家伙,明明已自行选择退场,却又厚颜无耻地回到这世界上来了。难道是自己让他有机可乘的吗。

    要是再次发生那种异状,跳越时空,自己被从人生中切除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就此再也回不来该怎么办。到时候这个自己会怎么样?在「当下」的多田万里眼前,自己成为「过去」的多田万里,也会放弃一切,落入河底吗?就像那样寂寞低喃「算了」,放开紧抓的手,放弃一叨。

    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形下,连香子都不知道……应该说,到时候存在于当下的那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香子吧。

    就像当下在这里的自己原本认不出琳达那样。

    只要一从争夺战中落败,下一个掉入河中的就轮到我了。是这样吗。

    ……不,不不不。万里摇头。这种思考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让自己更不安更沮丧罢了。最重要的应该只有一件事。

    只要不偏离「当下」就好。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一离开「当下」的瞬间,自己就会告终。

    简直就像自己变成了时钟。刻划分秒的时钟看似只有一个,其实有好几个同时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情形似乎就是变成这样。

    在某种原因之下,只要其中一个时钟的「当下」稍徽延迟不准,那个时钟就完蛋了。像破碎的镜子碎片,被抛入河底丢弃。

    所以绝对不能延迟,绝对。绝对不能偏离「当下」这个瞬间。不能落于「当下」的自己之后。星期天差点就落后了。所以,要拚命对时才行。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配合科西学长的号令,万里大幅左右扭动身体。身旁的香子也做着相同动作。

    发现自己和香子四目相对,香子撅起嘴轻轻微笑。

    万里早就决定,要永远和眼前的恋人在一起。香子一定也这么希望。

    所以,绝对不能落后。没有办法失去。

    「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做出和香子一模一样的动作。没问题,万里一边动着身体,一边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现在没有落后,正好好地活在当下。现在,自己在这里。没有偏离。没问题。

    「我们也跳真的好吗……?」

    四年级学长姊们挤成一团低语的声音,正巧传入耳中。

    「虽然不知道好不好,但事情变成今天这样,要是我们放弃跳舞,这些学弟妹一路走来的努力,就真的是因为我们而被全部毁掉了。」

    「嗯,总之只能去做了。练习吧!」

    「对啊。」

    万里默默同意学长姊们的话。总之,只能去做了。只能去跳了。就算恐惧,就算不安,也要跳。

    不管谁从河底回来几次,都要呐喊「在这里的是我」。随心所欲跃动身体,让他知道这里的空间属于我。哪怕只是露出一丝恐惧都会让对方有机可乘。只要秉持自信呐喊我就是我,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会没问题的。会变得没问题的。

    尽管喉咙差点被就要满溢的不安淹没,万里仍如此鼓舞自己那似乎随时都可能僵立不动的肉体。默不作声是会消失的,站着不动是会落后的。只能跳舞了。跳吧,多田万里。

    死命背过镜子里一脸铁青,面无血色的自己,万里不知不觉咬紧牙根。

    表面上似乎什么都没变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就像东京迪士尼乐园不在东京,有艾菲尔铁塔的地方,也未必是巴黎。

    所以,即使香子造访一个人住的万里房间,两个年轻人之间也不一定会展开热情的夜晚。再说,说镇座窗边的那个匪夷所思的物体是艾菲尔铁塔的,也只有自作主张的创作者本人而已,真正的艾菲尔铁塔想必无法原谅这个冒牌货吧。毕竟,至少乍看之下形状根本完全不对,事到如今,连香子当初到底有没有想做出模仿艾菲尔铁塔形状的束西都很可疑。

    这样不行啦。香子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嗯?什么事?」

    「垃圾分类没做好啊,这样会被骂唷。」

    「咦?是吗?等一下我自己来处理,你放着就好罗。」

    在洗脸台前把牛仔裤换成运动裤,万里回应站在厨房宪宪宰宰不知摸弄什么的香子。然而,香子似乎连头也没抬起来,闷着声音回答。

    「可是不是现在要倒垃圾吗?啊啊你看,就是这个啦。这种东西不可以丢在这啊,铝制品是不可燃垃圾喔。怎么可以跟可燃垃圾一起丢……这什么……?」

    糟糕,竟然让千金小姐做庶民的垃圾分类工作。

    把洗好的毛巾挂在脖子上,万里急忙回到房里。

    「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来。」

    这时,万里发现站在敞开垃圾袋前的香子,正凝视手中不知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万里正想探头窥看时,香子已迅速将那东西塞进口袋。虽然对她的行动感到奇怪,但香子却说:

    「……嗳,万里,没什么时间了。」

    「喔喔,对耶。」

    看看时钟,赶紧再次确认垃圾袋里装的东西。

    才刚过七点,并不是非急着赶回家不可的时间。只是刚才加贺妈妈打电话给香子,说她订了要送人的点心,叫香子今天之内到店里取货。因为那家店八点就打烊,所以万里和香子临时变更预定,不一起在家里吃晚餐了。

    大概是因为香子把混在里面的不可燃垃圾都挑出来的关系,垃圾袋里看来已没有什么不能扔的垃圾。重新绑好袋口,稍微洗个手,将插着耳机的智慧型手机和家里的钥匙塞进口袋。轻拍香子的背表示「走吧」,抓起垃圾袋,关掉房里的灯。

    走出玄关,趁万里锁门时香子先去按下电梯按钮。没遇到半个人,电梯直接下了一楼,把垃圾袋放进垃圾收集场,回到大门口时,香子正低头拨弄手机。大概是在查帮妈妈跑腿的那家店要怎么去吧。看到万里,香子马上关掉正在看的手机画面,收进包包里。

    「久等了。我们走快一点吧,这样才不会迟到。」

    「嗯……不过还不要跑喔。」

    「不会跑啊,我先送你去车站.」

    「因为万里一副随时都要跑起来的样子嘛。」

    并肩走在平常去车站的熟悉路上,万里伸出左手握住香子的右手。

    将自己的手指滑进她柔软温暖的指缝问,稍微用力握住。香子的视线从只和自己相差几公分的高度,带着欢喜的微笑看过来。卷翘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不要跑喔,还不要。」

    「……你这该不会是『不要推喔不要推喔!』的意思吧?既然如此……」(注:「不要推喔不要推喔」是搞笑团体「鸵鸟俱乐部」上岛龙兵的梗。通常是在装有热水的水槽边故意这么说,其实用意是要队友推他下水搞笑。)

    万里突然作势就要冲出去,香子当真起来,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才不是!」

    万里笑着说「骗你的啦」,香子却牢牢拉住他两只手,眼神认真地瞪着他。

    「就说是骗你的啦。我会先送香子到车站,之后再跑一下才会回去。」

    「……就算用走的也不用急。照普通速度走应该来得及。」这边的对话内容吧。顺便一提,那时柳泽正好从两公尺开外带着摄影机试图靠近琳达,这么一来,他也望向万里,脸上写着「你看吧?」……嗯,很难说耶。就这微妙的距离厌,实在很难判断。

    总之,万里决定虚心接受学长的建议,开始跑步。前天、昨天跑下来的感想是,意外发现自己似乎颇有长跑的天赋。只要保持缓慢步调,甚至有种可以永远跑下去的感觉。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达到科西学长说的筋疲力尽程度。

    虽然效果还不是很明显,但就算为了给学长面子,至少持续跑一个星期看看吧。

    「嗳,万里。」

    低头看唤着自己的香子,只见她脸上堆满一如往常的完美笑容。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可是。

    「……你睡不着,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我认为如果不把那解决,再怎么跑也没用。」

    表面上看到的,不一定全是真实。

    重新握住香子的右手,却在几秒内迅速变冷,还觉得有些出汗。脚下速度不变,她继续说:

    「不管有什么事都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

    这么问的她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了一点。

    你在烦恼什么。

    万里发现,在香子直截了当的质问之下,自己却无法立刻回答。因为内心的各种不安还无法一口断定原因是什么。又或者说,一切都教人不安难耐。没有一件事不令人不安。就连现在这样在这里,老实说,心里还是充满不安,无可救药的恐惧。

    可是,不能把这个说出口,不能就这样承认。不能让香子看到自己被涌现的不安逼得走投无路的脆弱模样。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穿着慢跑鞋的脚差点站不稳,万里只好停下来。

    「什么都没有,没问题的。」

    「这是骗人的吧。」

    香子也突然停下脚步,笑容从脸上褪去。

    「……从上次阿波舞祭典时开始,万里的样子就一直很怪。不对,应该说……从那之前,有时就感觉到你不对劲了。夏天之后有什么改变了。你和超音波也从那之后就没说过话了不是吗?该不会是同学会时发生了什么事吧?讨厌的事,或是受到什么打击……」

    「不,没有啦,什么都没……」

    睑上堆出搪塞的笑容,万里对香子摇头否认。这不是谎言,同学会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大家都是好人,返乡那几天也真的很开心。

    可是,问题是那之后的事——自己都不想面对了,尤其是在香子面前时。

    明明是这么想的。

    「不要逃避啊,万里。」

    香子紧紧握住万里的手,不让他转移视线。双眼闪着坚定的光芒,那眼神似乎要贯穿万里。

    「我又没有……在逃避。」

    「你正想逃避。这点事我还看得出来。我眼前的万里,马上就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

    「没这回事。」

    「有。」

    「没有啦!」

    「有!」

    「我说,你突然讲这种话……」

    下意识想松开和香子紧握的手,香子却紧抓着不放。右手与左手,就这样牵系着,即使上下摇晃也放不开。万里抓着两人的手摇晃,看起来就像在跳拙劣的霹雳舞,落在柏油路面的黑影如蛇影晃动。不想继续站在路上继续这没有意义的问答——

    「……要是来不及,我可不管你喔。」

    万里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提醒她别忘了跑腿的事。

    「万里才是呢!」

    香子回敬的话,猛烈刺进心中。

    「像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任凭时间经过!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我才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香子使出漂亮的一击。

    呼吸声停止了,万里清楚感觉到在香子说完这句话后,自己的双腿瞬间无力萎缩。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愣愣站在原地。就像阿波舞祭典中身上发生异状时那样,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万里……?你没事吧?怎么了?」

    想像平常那样回答「没事」,也办不到。

    「我……」

    一直卡在喉咙的丧气话,不受万里本身意志控制,惊人流畅地从口中滔滔不绝地爬出来。

    「已经太迟了吗?难道已经来不及了吗?」

    伸出空着的右手在脸前挥动。这真的是自己的身体吗?微微颤抖,伸长僵直的五根手指。

    「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回过神来,谁都不认识我……没有人发现我,就这样消失了怎么办……」

    声音也在发抖,欲言又止。脑子里是想好好说话的,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应该就这样保持沉默。只是,嘴巴不听使唤。不但无法好好说话,也无法保持沉默。不争气的丧气话,就这样在恋人面前翻涌而出。

    「……不管是对柳兄,对小冈,对二次元君,还是其他朋友、祭研的学长姊们也一样。我的事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大家说……事实上,本来谁都不认识在这里的我……大家.不管是谁,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香子瞪大眼睛,长睫毛像美丽的花般绽放。

    「我认识啊,万里的事我全都知道!」

    不,你不认识我。

    脑中有谁这么低语。住口。万里心想。

    你不认识过去的我——如此低语的家伙如今就在一旁看着,这件事不想让香子知道。

    『我至今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你也不知道。』

    ——给我住口!

    「……唔!」

    死命想挥走如黑影袭来的不安念头。万里下意识转过身,忘了还牵着手,顺势用力甩开香子。

    穿着高跟鞋的香子失去平衡,发出低呼,膝盖跪倒在柏油路面。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万里倒抽一口气,声音近乎哀号。

    「对……对不起……!」

    蹲下来想扶起香子,她却飞扑上来,由下往上用力抱住万里。力道大得万里几乎不能呼吸,穿过腋下的双手在背上交握,香子紧紧拥抱着他。温暖的身体从全方位包围,用力抱得人发疼。

    「万里,这让你不安吗?因为找不到机会告诉大家你的事?怕因此和超音波失和,怕这样的自己影响到光央和琳达学姊?」

    差点哭出来,将脸埋进她散发甜甜香气的发丝里,死命点头。

    在香子的拥抱下,支撑下,好不容易站起来。

    「……一直睡不着真的很可怕。满脑子都是恐怖的事……没办法停止思考。哪里都去不了,无处可逃,该怎么办才好,自己都不知……不知道……」

    「没事,没事的。」

    香子回答,连一公厘的犹豫都没有。

    「绝对没事的。有我在,一定没事的。放心,全部交给我。因为我可是加贺香子。」

    拚命抚平激动的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香子的声音温柔抚慰,轻轻滑过万里的肌肤。对啊,你可是加贺香子。这句话其实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可是却又莫名的有说服力。

    你可是加贺香子呢。

    那么,应该没问题吧。

    「所以……全部说出来吧?好吗?我会陪着你的。好好说出来,让大家明白,我也会帮你。这样一定就能睡个好觉了。我睡不着时是万里来帮了我,虽然有点火大.但还是把我从那连续黑夜中救出来了。所以这次换我来让你有个好眠。我会帮万里的世界唤来『下一个早晨』。事情一定会全部变顺利的喔,因为是我说的,绝对我说了算。」

    ——全部说出来吧。

    是啊,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卡住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听香子这么一说,万里有种事情真的全都会变顺利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大家的。这一定就是我不安的根源吧。」

    拉开身体,香子抬起下巴,对万里浅浅一笑。

    「放心,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就算要征服世界都办得到喔。」

    「……恐怖的是,我还真的觉得你办得到……」

    接着,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紧紧拥抱十秒。接下来的九十秒是接吻。明明应该没说出口,那些温柔的心意却纷纷注入脑中,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九十秒。

    如果这是最后之吻,万里绝对不会分开彼此贴合的双唇。就算要一辈子这样,永远这样也没关系。

    ***

    能一直跑下去,无止尽地跑下去,是真的吗?

    保持一定步调,万里沿着夜晚街道上的斜坡不断向上跑。比起想「试试看」的心情,其实他更想回家,更何况明天早上第一堂还有课。

    好,就跑到这里吧?决定之后,就在斜坡上半途折返。总觉得要是跑到顶上了,一定会更在意前方的道路长什么样,结果落得继续往下跑的后果。

    原本想先在便利商店买果汁再回家,又想起人家说这种小钱累积久了也是一大笔金额的事。反正回家之后就有瓶装水可以喝,也有老家带回来的茶叶。

    可是啊。

    跑步过后,对喉咙来说酸甜冰凉的饮料是最好喝的啊。

    突然很想喝任何品牌的果汁,葡萄柚汁或苹果汁的碳酸饮料。现在最想喝的味道……想来想去结果或许还是橘子吧。不是柳橙喔,就要是桥子才好。

    ——那时的橘子,非常酸但是很好吃。毕业典礼的隔天,在和琳达会合前先吃了一颗的橘子。看到放在桌上的橘子,随手抓起来剥了皮,剥开一半放入口中,边穿鞋子边两口吃了它。

    当然,现在这已变成过去自己的感觉残留在万里记忆中了。

    现在万里想起的橘子滋味,是从身体产生异状时复苏的感觉中,体验了「那家伙」曾经体验过的过去,说起来就是「记忆中的记忆中」的味道。

    或许,即使是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也会像这样渗入这个肉体之中呢。在跑步回家的路上,万里想着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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