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是在第二堂课刚下课时捕获二次元君的。当时他刚从靠近大讲堂的男厕出来,脸上带着排泄过后特有的Archaicsmile。(注:庄严典雅的笑容,为古代希腊雕像特有的微笑)

    「肉啊!」

    说着,双手双脚张开呈大字型的香子往他面前一站。刚好今天香子身上穿着针织斗篷。银灰色的喀什米尔毛料从手腕到腰部画出一个美丽的半圆,那线条看来就像魟鱼,又像鼯鼠,也可以形容成乘着大风筝飞上天空的石川五右卫门,总之,她正好阻挡了二次元君的去路。

    二次元君虽然瞬间露出惊讶表情停下脚步,又马上扯动嘴角微笑,像是在说「别这样啦」,伸出以男人而言算是相当漂亮的修长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往旁边跨步,打算就这样钻过香子身边。对他来说,这只突然出现的半圆形长脚生物的存在,或许只是个恶劣的玩笑。也可能把她当作只露出头部和腿的崭新吉祥物吧。

    然而,前方不远处的柱子阴影,还有万里等在那。明明没戴帽子却空手做出压低帽沿的动作,缓缓现身,抬起头和二次元四目相对。

    踏出脚步时,心中已有了确信。胜负已分。

    课才刚要结束,二次元君就带着面临极限的表情推开其他学生,一溜烟冲出后门。那模样万里看得一清二楚。从冲刺的方向、劲道、速度及忍无可忍的表情研判,目的地应该就是厕所了。二次元君的肠胃比一般人脆弱,无论是早餐的质与量、气温些微的变化、精神状态的轻微动摇,以及其他芝麻绿豆大的要素,都有可能轻易将雷击之神龙兽跨越时空召唤而来(=泻肚子)。以前电视上曾频繁播放一则广告,那是一个年轻上班族在电车上召唤神龙兽时,被公司女同事们目击脸色苍白痛苦呻吟的模样,窃窃私语「那家伙没事吧」内容的广告。二次元君看了广告如此狂啸:「要是受到这种屈辱,我还宁可用故乡父老赠与的怀中短剑刺死自己呢!」看来,现在正是拿出短剑的时候了。

    他的行动就像这样完全被掌握。因此,不管想往哪里逃,躲进哪间厕所,二次元君都命中注定逃不过万里和香子的追击。

    「肉啊!二次元。」

    「……到底什么意思啦!突然就说什么肉的,莫名其妙!总而言之,一个刚大完便的脑袋是不可能那么顺畅地马上切换到肉的思考,这种事是常识,再怎样也应该要懂得判断吧!你!还有你也是!」

    咻!咻!二次元君的指头交互对着万里和香子的脸指了指。香子闭上嘴巴,想佯装不在乎却猛然退后一大步,试图和二次元君伸出的食指保持距离。

    「我有洗手啦!是说,你们到底想怎样啦很烦耶。去吃饭啦!学生餐厅好不好?」

    「饭要吃,学生餐厅也好,但是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啥啊?」

    二次元君歪着头,下巴扭曲。在这张脸面前,躲在万里背后的香子从斜后方探出头。

    「肉·啦!」

    没错,就是肉。

    感应到佐藤蓝波刀隆哉差不多快正式抓狂砍人的气息,万里决定停止开玩笑。改用正常的语气,两人开始对二次元君说明在这里等他的理由。

    「不是啦,听我说,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但要不要大家集合来我家吃肉?今天或明天,要是都不行就后天。你有安排打工吗?我等一下也打算去问柳兄和小冈,想说先抓住二次元君你来问一下。」

    「什么?还真的有肉喔?」

    「有啊,应该说,是这边这位香子大小姐准备的。」

    穿着连帽斗篷和黑色迷你裙,搭配黑色裤袜和绑带靴的香子,不疾不徐地摆出她的模特儿站姿。今天的卷发特别卷,头上的蝴蝶结丝质发圈也是黑色。她的打扮美得就像直接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一样完美,洋洋得意地翘高了鼻子。但说实在的,东京也才十月中,穿喀什米尔毛料的斗篷或许太早了点。

    「肉,有啊。人家送的神户牛。昨天才送到的大块牛肉,在我家冰箱里多得吃不完。至于为什么会吃不完,因为我弟参加学校的教学旅行去伦敦了,我爸也去参加学会不在家,我妈胃痛,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洋洋得意的美貌连一奈米破绽都没有。

    香子「有肉可以吃!」的联络,是昨天晚上回家后收到的。虽然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这些那些事告诉朋友了,但两人讨论很久还是不知具体该怎么提起。就在此时,神户牛翩然降临……不,就香子的说法应该是「咚乓!」整块掉下来。

    香子说,找大家来吃肉吧,在美味、满腹、超级幸福的状态下开始跟大家说那些事如何?大啖霜降柔软的神户牛时,没有人会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在欢乐的气氛中跟大家说那些事,他们一定也能自然而然接受吧?

    万里觉得香子的提议很有道理,也很感激。只是有点担心舍有人说「上次不是才大家一起去吃肉吃得差点撑死吗,已经腻了,这次不参加」。

    「上次不是才大家一起去吃肉吃得差点撑死吗?既然如此,这次就要跨越那条不可跨越的界线!太好了,神户牛耶!当然要去啊,什么时候?我打工随时都可以请假!快点决定日期,我得配合那个调整今天午餐的内容才行哩!」

    二次元君确定出席。和香子交换一个视线,万里松了一口气。

    接着是柳泽和千波,是否应该先去找柳泽呢。毕竟到今天为止,和千波不仅没有交谈,连招呼都没打过一次,老实说,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和声音跟她说话。

    「柳兄有没有上第二堂课来着?」

    「打电话问他啊。小冈那边就请加贺同学来打?最近我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叫她也来学生餐厅嘛。」

    「好啊。」

    看到香子从包包里拿出手机,万里也拿起电话打给柳泽。究竟千波会不会答应自己的邀约呢——心里还想着这些,柳泽就接电话了。

    『喂喂?万里?』

    「喔,我们现在第二节刚下课,在大讲堂这边,你在哪?」

    『外面,不过离你们很近。我在教学大楼外围种的那圈植物附近。你知道我说哪吗?就是高低落差有点大,高起来的地方,不是有种一些树什么的吗?』

    「咦?你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柳泽指的应该是设在人行道和建筑物中间,高约一公尺,宽度只有几公尺的狭小空间吧。外围种的是杜鹃花,内侧只种了一些遮蔽视线用的细干树木,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年纪老大不小的大学生大白天里会跑进去的地方。只有聚餐喝醉的家伙会在杜鹃花丛后呕吐,或是干脆整个人被丢包在那里。有时也会有充满野生气息的流浪漠带着纸箱在那里搭帐篷。

    『是受电研学长之托啦,事情变得有点麻烦啊。你要去吃午餐了吗?二次元呢?』

    「跟我在一起,香子也在。我们正要去学生餐厅。」

    『啊……我也想去,可是怎么办呢,还要一点时间……可能可以去……吧……嗯。』

    「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为了让接下来的事进行顺利,有什么自己能帮的忙都愿意去帮。眼角瞥见香子一边说「超音波没接电话」,一边将手机收进包包。

    让香子和二次元君先去学生餐厅,万里独自走下教学大楼玄关的楼梯往外面去。

    今天也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天空蓝得很舒服,冷冽的风带着透明的味道吹过都是老旧建筑的街道。

    刚好是午休时问,提着便利商店塑胶袋的学生们一边大笑一边拌嘴,一路喧哗着从身边走过。从后面走上来的是穿着办公制服的OL集团,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样的小托特包,正快步超越那群学生。明明法律禁止在路上吸烟,大楼外墙内凹处却硬是被当成吸烟处,从辽蔽视线用的树丛后方飘来的烟草味熏得眼睛很不舒服。

    走在乾硬的走道上,绕了建筑物一圈。

    「万里,嘿!这里这里!」

    发现型男正从杜鹃花丛后方对自己招手,那副模样惹得路过的上班族投以狐疑眼光。虽然有点想装作不认识他的状况,万里还是呦喝一声,拾起穿着JACKPURCELL的脚踏上红砖砌成的台阶。

    「得救了,再一个人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当成可疑分子了啦。」

    「嗯,我刚才真的以为有可疑分子跟我搭讪呢。是说,你到底在这干嘛?」

    这个。柳泽抓起身旁的透明垃圾袋给万里看。袋子里面装着红色和黄色的枯叶。

    「电研的学长,突然说无论如何都需要颜色美丽的枯叶。」

    「所以柳兄在这收集吗?咦——那种东西用CG三两下就做出来了啊。还是随便找些画面来搪塞,然后下面加上『※此为形象图』的字幕就好了嘛。」

    「有种你去跟学长讲啊,我说真的。」

    端正的五官笑得挤在一起,柳泽穿着二手牛仔裤和破帽T,蹲在地上看着自己脚边。

    「可是现在这时期,根本还没有那么多落叶嘛。」

    「十月顶多就是这样了吧,你总共需要多少?」

    「还差……现在这些的一半左右。」

    「这附近差不多都被你捡光了吧?我绕到后面去看有没有不错的枯叶可以捡。」

    「啊,万里……」

    「不要紧不要紧,赶快把这件事办好,我们去吃饭吧。是说还要讨论来我家吃饭的事,再麻烦你罗!」

    「……啥?那什么意思啊?」

    把歪着头莫名其妙的柳泽丢在背后,刚才那句话只是个开场白。是肉耶,肉。

    独自走在沙沙作响的树丛中,万里绕到建筑物后方。落叶大部分都变成茶色,和泥土同化了,不过其中还是偶尔夹杂了些颜色鲜艳的枯叶。

    正想赶紧蹲下将附近的落叶收集起来时——

    「啊,话说回来,我又没有袋子之类的东西……」

    突然察觉这件事,心想自己还真是没有计划性啊。双手捧着枯叶东张西望,发现不远处掉了一个白色的便利商店望胶袋。

    这应该是非法丢弃的垃圾吧,不过现在能找到这个也算幸运。很快地拿起塑胶袋,打开,将收集来的枯叶倒进去。

    「小偷。」

    突然被抛过来的这句话,把万里吓得跳了起来。

    那甜腻得令人震撼,像刻意模仿儿童到极限的娃娃音。

    回头一看,果然没错。

    「……那个是我的,还给我。」

    站在那里的是千波。

    伸出一只手,眼睛坚决不看万里,出现在树缝间的她,真像统领妖精国度的公主。

    剪了超级短发的头上,今天也戴着那顶松软的毛海毛线帽,自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面无表情。穿着有棉布蕾丝边的飘飘裙搭配毛线针织衫,脚上则是一双对女生而言相当笨重,一看就知道重量不轻,长及小腿的工程靴。

    「小冈。」

    无视站在那里的万里,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千波不发一语步步走近。接着,又无言抢下万里手上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发现里面已经装了些万里收集的落叶,脸上瞬间出现不知所措的表情,立刻转身背对万里。

    「等一下啦……抱歉,我真的没发现那塑胶袋是小冈的。小冈也是被学长拜托来收集枯叶吗?」

    「……我只是来帮小柳的忙而已。」

    「我也是啊,我也是在帮柳兄。那我们一起捡吧,赶快捡完一起去学生餐厅。最近,怎么说呢……不是很那个吗?哎,总之……香子和二次元也在,今天大家一起吃午餐……啊——啊!」

    万里发出滑稽的叫声。

    不知道在想什么,千波竟然翻转塑胶袋,将万里收集来的落叶全部倒回地上丢掉。

    「你在做什么啦!那是我好不容易帮柳兄收集来的耶!」

    尽管万里如此哀号,千波依然无动于哀。沉默着蹲在地上,将掉在脚边的枯叶再次一一捡回塑胶袋里。

    「这是我收集的枯叶,和你没关系。」

    这根本就是很恶劣的行为。万里也不禁生起气来,决定不再对她低声下气。

    「……小冈,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坏心眼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别扭?」

    「和万里无关。」

    「……既然和我无关,那我要和谁做什么事,应该也和小冈你无关吧?为什么你要突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啊。从上次开始就一直这样不是吗,不但处处躲我,大家都在的时候也刻意忽视我。」

    万里心想,这已经不只是一条裂痕了。从面对面站在前方的千波脚边,两人所在的次元清楚断绝。陆地分割,朝不同方向移动分离。眼见两人就要成为住在两座不同岛上的人了。

    「我才不想和瞒着小柳偷偷摸摸的人扯上关系。」

    「所以说,按照你这理论,从前提来说这件事原本就跟小冈你没关系吧……啊!」

    话一说出口,万里就慌慌张张地伸手想捣住嘴巴。可是,一想起才刚摸过肮脏的枯叶,只好放弃。一张脸完全变成有点搞笑的「真实之口」了。

    「……不,不是,不是这样啦。不对,不是没关系……我想跟你有关系。」

    万里重新来过。想尽办法,试图将两块分割的陆地拉近。

    想想看,现在冷藏在加贺家厨房竞技场里的肉,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不就是为了重修旧好吗。而且还有香子在啊,现在不在这就是了。

    「我想和小冈有关系嘛!」

    「我不想和你有关系!」

    「要不要来吃肉?」

    「肉?」

    依然背转过身,千波和步步逼近的万里拉开距离。

    「我才不去!」

    回过头,发出尖锐的咆哮。

    「别这么说嘛!」

    「我就是要说!」

    「来吃肉,然后听我说!虽然无法简单说明,但却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小冈知道的事,我希望你能明白!」

    「才不要!」

    「是肉耶?神户牛喔!香子特地带来的喔!你真的要错过这个机会吗?真的不想和我有关系吗?」

    突然,千波再次转身走到万里面前。抱持觉悟重重踏步却又带着警戒的那股气势,让万里不由自主地想回避。

    「……我……我才不是在躲万里呢!」

    「啥?那明明就是在躲吧!那么明显!」

    「我只是,我只是……」

    伸出手,将装着枯叶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不由分说塞到万里手上,千波摘下头上的毛海针织帽,咬牙切齿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头发剪失败而已……!」

    「……什?……咦?小……小冈……?」

    修长的脖子,外露的白皙后颈。这精致纤细的骨架,想必任谁看了都会着迷。无论脸型或肌肤,千波的一切都真的长得很好。明明有这么可爱的一张脸,明明是入人称羡的美少女,怎么可能会失败呢。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小冈!」

    转头不让万里看见自己的表情,千波就这样跳下台阶。工程靴在地上重重踩出声响,跑上人行道。

    「小冈,肉!今天或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喔!」

    对着远去的背影狂吼,千波从远处像是忍无可忍地回过一次头。

    「也太不确定了吧!」

    娇小身躯弯成弓形,用爆血管的气势大吼回来后,千波又朝车站方向跑走了。

    ***

    至少这次是无法好好让千波听自己说了吧。

    这么想着,最后日期决定在当天放学后的傍晚。

    二次元君会从他家带电烧烤盘来,约定晚上七点在万里家集合。香子回家拿肉,柳泽则得尽完电研一年级菜鸟的义务后才能赶到。万里一个人先回家。

    该买的东西都买好后,也才六点半。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万里打算一边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一边打扫房间。才刚把准备用来擦地的除尘纸装上拖把时,玄关电铃就响了。

    是香子提早来了吗。门没上锁,其实她直接进来就好了啊。这么想着,赤脚走下玄关,姑且还是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一看,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把门打开。

    「……怎……怎么了?」

    站在那里的,是几小时前在针锋相对气氛下分手的千波。

    「抱歉,结果……我还是来了。」

    「不,别说什么抱歉啊,是我邀你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

    「……万里不是传了Mail给我说,吃肉决定是今天吗?看了Mail,我犹豫了很久,然后……」

    「然后你还是决定来了是吗?」

    千波点点头,又说了一次抱歉。

    「啊,不过实际上因为集合时间是七点。所以大家都还没到喔。可能我不小心把集合时间写错了?总之你先进来吧,虽然我正在打扫房间有点手忙脚乱,不过等一下确定有肉可以吃喔!」

    「那个……其实我可能……有事情想让万里知道……」

    进入玄关脱下靴子,只穿袜子走进房间的千波,摸着自己没戴帽子的后颈发际,不知所措地拉扯一头短发。

    「所以,我才会提早来。想在大家来之前先跟你说,可以吗?」

    嗯虑重重的眼神望着万里。感觉上,真的很久没像这样和这位女性友人四目相望了。当然没有不可以的理由。嘴里答着「当然好啊」,为莫名消沉的千波端出冰过的绿茶。

    然而,千波依然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万里隔着桌子有点紧张地在她对面坐下,等待千波殷齿。是说,电视该继续开着吗?考虑了一秒还是决定维持原样,接着又开始烦恼是否该端热饮给她比较好。女生在这种天气里,或许已经想喝热饮了。

    「……小冈,那个……要不要我帮你换成熟茶?」

    「咦?不用不用,这样就好。」

    「真的吗?」

    「冰的比较好……其实我刚才做了很蠢的事,所以冰的比较好,我需要冷静一下。」

    千波用手指摸弄了一会儿嘴唇,好几秒钟就这样憋住呼吸。

    「刚才,我在楼下公寓大门口……遇见那个人……琳达学姊。」

    这句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喔,真的啊?那应该是来找隔壁的吧。」

    为了让难以敔齿的千波轻松点,万里打算尽可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

    「隔壁那间是一位三年级,原本也是祭研社员的学姊住的喔,她们两个感情很好,大概是来找她玩的吧。」

    然而,万里这句话,还是让千波颓丧地垂下肩膀。

    「原来是真的。这样啊……我啊,完全误会了,刚才还狠狠瞪了琳达学姊。」

    「咦!」

    「然后,我还跟她说,其实你是要去万里房间吧。老实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实在很可疑!我竟然这样讲……」

    「咦咦咦……!」

    「……琳达学姊的脸看起来好像吓了一大跳。」

    这也难怪啊。

    连听着这番话的万里都吓了一大跳,更别说当事者琳达有多惊讶了。只有一面走缘的学妹,而且还是这么个妖精一般,外表看来就像小动物的可爱女生,一上来就用那种态度指责自己,任谁都会吓一大跳吧。

    「……我完全搞错了:心想我明明是来找万里摊牌的,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也不要去万里家了。是说不对,我应该去,然后在小柳和加贺同学面前揭穿一切,就在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做,气得全身炸毛的状态时,外面突然走进来一个很瘦很瘦,头发中分没化妆,穿黑色皮衣和短裤,看起来就很不妙的人……」

    「啊,她就是隔壁的……」

    「她瞪着我说,你在做什么,对我的客人有意见吗?那声音超沙哑低沉,真的超恐怖的。我还吓得不知所措,她们两个就先走进电梯上来了……那时,我才终于发现,难不成琳达学姊真的不是来找万里,只是刚好来找住同一栋公寓的那个恐怖女人……」

    「……那个人是NANA学姊,其实她大致上是个好人啦。虽说看起来很不妙的程度和吓人的程度都非比寻常就是了……嗯,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冈。」

    「直到她们搭电梯离开为止,琳达学姊都一直很关心我,回头看了好几次。还担心地问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没事吧?』……明明我劈头就找她麻烦,她还对我这种人这么好。」

    双手捧着茶杯,像在喝热茶似的小口啜饮,千波皱着眉头说:

    「……我就那样暂时站在门口动都不能动。大概十分钟左右吧。一想到自己是带着各种误会被丢在那里的,才发现我至今真的误会了好多事……哇!我!真是的!」

    视线一度落在万里放在桌上的手上,再慢慢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那透明发光的眼球闪动光芒,像在找寻万里心中的什么。

    「我之所以变得这么别扭的原因,其实是……」

    「等一下!抱歉,那个是我说得太过分了,请你忘了吧。」

    「不。我真的很别扭。而且我也知道原因是什么。应该说我终于知道了。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喵哈。千波笑了一笑。

    「我就像只走投无路的老鼠,被逼进四面八方都不通的死巷,发狂搞破坏,直到把一切破坏殆尽,大概是这种感觉吧,哈哈,搞什么鬼……」

    尽管发出习惯性的无意义笑声,千波脸上却是忍耐着不哭出来的表情.手指戳着紧皱的眉头。

    「那时,我指责万里的那天晚上,看到你和那个学姊感情那么好的样子,你知道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事吗?」

    「应该是……我瞒着香子和柳兄喜欢的女生外遇吧……?」

    「不对。我想的是:太好了!太棒了!这样不是刚好吗!你说,我是不是烂透了,这种人真的是死了算了,我是说我。」

    「……不可以死啦……这个不可以,不要这样……」

    「可是真的是这样啊,我真的觉得,太好了』耶?连一丁点都没想起加贺同学。」

    「……你别把我的朋友冈千波讲得这么坏嘛。」

    「可是我真的烂透了啊。看到万里和那个人那么好,我只觉得太好了,真棒,太幸运了,这样小柳就会被她甩了!那我就……我就,我就……我……哈哈哈。」

    此时,透明的水滴来势汹汹地从千波双眼滑落。看见她这样,万里从桌面伸过手抓住她纤细颤抖的手腕。

    「……够了啦,小冈……好了,真的,你别说了,休息一下。」

    「不行,你听我说。我喜欢小柳。这件事是当我知道小柳爱上那个人的瞬间才发现的。其实我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属于我的。装成对他没意思的样子,还以为小柳就是喜欢这样,小柳就是喜欢我……我一个人自导自演得很开心,世界却从离我几万光年远的地方早就变了样。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偷走,打从一开始就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真傻,而且,即使知道这样之后还想挽回。装出:是喔是喔,原来如此,这样啊,也好啦,我无所谓的表情,以为这样就能不当一回事,还不是俗气地剪短了头发。剪得这么短,外表整个都改变了,结果我——」

    抱住一头短发,千波趴在桌上,看着她的肩膀,万里心想得一直把手放在上面才行,得一直将体温分享给朋友才行。

    「我被迫理解自己伤得有多重,甚至必须剪掉这头留了好多年的长发,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有多脆弱,讨厌自己讨厌得不得了。我好后悔,好后悔……唔……唔……呜呜……」

    在激烈呜咽哭泣中,千波仍继续说下去:

    「看到万里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心想太好了,又马上察觉自己这样有多烂,脑袋都变奇怪了。也不听万里解释劈头就骂:心里想着最讨厌你了!因为,要是不这样想,我会承受不住。其实我讨厌的是自己,不但脆弱又丑陋,无可救药又愚蠭的自己。我用谴责万里来代替谴责自己,因为一旦谴责了自己,就不得不承认那个心想『太好了!』的我确实存在。我连承认这一点都办不到,只会对万里……对不起,你只是代替我被谴责了。真的很对不起你,让你这么难过,我真的是太弱太蠢了。」

    「不要说抱歉,小冈。」

    万里也激动起来,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抬起哭花了的脸,千波望着万里。千波会误会,都是自己瞒着大家的结果。没有人有权利责怪千波内心阴影般的脆弱。

    「……抱歉,我竟然哭成这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先告诉万里这个。哎啊,竟然哭成这样,得在大家到之前洗把脸……是说,对了。」

    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颊,千波从皮革背包里拿出冈机,按下电源。

    「万里,你能拍我一下吗?」

    泪水还停不下来,却突然说出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咦?万里呆住了。

    「拜托,我有时会像这样记录自己失恋的摸样。未来可能可以用在什么作品上。」

    千波似乎是当真的。

    「真的假的……」

    战战兢兢举起冈机,镜头对准千波哭泣的脸。画面中映出一个垂头丧气的大一女孩,以万里的房间为背景,那女孩举起一只手轻轻挥一挥,再逝去脸颊上的泪。耸耸肩,像是在说:唉——

    就这样拍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

    「……其实,我也有非告诉小冈不可的事。没想到会害你这么痛苦。」

    不知道该拿冈机怎么办,万里也不再拍摄,就将摄影机放在桌上。

    「咦……?」

    「本来打算等大家都到齐了再说,但现在我想先让小冈知道……我和琳达,其实是——」

    突然,河川的气味变浓了。

    咦?一边狐疑,脑袋里的角落却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全部说出来也没关系吗,琳达?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可能会影响到你喔。怎么办?可以吗?没问题吗?)

    你就说吧。琳达低喃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只能这么做了。

    『这样啊,全部……是吗。』

    ——这么说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不可能吧。』

    小声说这句话时,琳达脸上是什么表情来着。自己该不会看漏什么了吧?还是漏听了什么?听错了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去确认,就这样朝错误的方向进行了吗……?

    明知这么做也没有用,却还是忍不住找寻起应该在这道墙后的琳达身影。

    这时,窗外惊人的夕阳照亮天空。

    那如燃烧般的朱红与橙色光芒,让万里不由自主眨了几下眼睛。

    整个城镇宛如笼罩上一层金黄色薄纱,静谧地发光,令人想起曾几何时见过的,平静无波的海面,以及当时胸口那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接着——

    ***

    「……唔!……唔!……她!……诉她!」

    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谁在那里哭喊,万里已经知道了。

    沙哑的喉咙死命地,全力地呐喊。

    「别告诉香子!」

    只有这句话,如发狂般从喉咙中挤出来。

    千波站在房门口,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背部紧贴着墙,双手捣着嘴,一眼就看得出来全身都在发抖。

    眼前,NANA学姊屈膝跪着。右手还维持着刚才不加思索甩自己一巴掌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而NANA学姊身后,是泣不成声的琳达。

    她跌坐在地,维持着刚才紧抓着她不放的万里被拉开时的姿势,脸色发青,面无血色,只有眼泪不断顺着脸颊流下。

    「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别告诉香子……」

    趴在地上,脸颊摩擦着地板的万里只不断呐喊这句话。

    不能让香子知道。

    自己会像这样消失的事,会就这样消失的事,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因为答应过她会永远在一起,所以只有香子,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搞不清楚这里是哪里?

    只知道自己是多田万里,高中刚毕业,一直到刚刚都还在桥上等着琳达。还以为是这样。

    突然就被丢进夜晚街上的祭典中。

    莫名其妙大叫起来,这次却出现在陌生的房间。

    无以名状的恐惧。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样了,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眼前有个不认识的女生,惊愕地看着自己喊「万里?」,这也令人恐惧。曾有瞬间把那个女生误认为咩子,可是仔细一看还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万里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死命推开那个靠近的女生,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蜷曲着身体试图保护自己。不知道会被怎么样。接着,万里哭着叫喊母亲,又发狂地喊父亲。想起自己本该等待的朋友缶字,于是放声大叫。

    ——琳达!琳达!琳达!救救我!快点来啊!琳达!

    扯着脖子发出尖锐叫声时,看见眼前那神似咩子的女生突然动如脱兔地往门外冲。

    那个人冲出去之后,马上「咚咚咚咚」敲起大概是隔壁的房门,敲得非常激烈。同时,比自己更大声,更尖锐地大喊:

    『琳达学姊!琳达学姊!求求你来一下!万里他……万里他……』

    不久,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连同刚才那个女生,三个女生一起进入房内,我马上找到那张脸。

    是琳达。琳达在这。她终于来了。虽然发型和服装都变了,但绝对是琳达。她来救我了。死命冲向她,双手抓住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扑倒。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该怎么办才好。昨天是毕业典礼吧?我在等你对吧?没错吧——我不顾一切如此叫唤,却已隐约察觉琳达无论如何都不回答我的理由。

    (……啊,对嘛。)

    虽然身体还陷入狂乱。

    (……我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嘛。我住在这里嘛。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半,现在我和香子在交往嘛。)

    对了,香子。

    (……要是我消失了,被丢下的香子一定会哭吧……)

    一方面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一方面却有另一种来自远方的旁徨感,那种感觉也像是在睡梦中一般。可是,喊出口的却是「这里是哪里?」「发生什么事了?」不知不觉,叫喊的内容转换成——

    「别告诉香子!」

    接着,是NANA学姊不加思索地甩了我一巴掌,我摔倒在地。横躺在地上时我还想起上次被人揍得摔倒的事。就是那个嘛,在春天时的演唱会上。站在舞台上被吉他殴打,坠落舞台。牵着香子的手,两人像小鬼般大喊「好可怕哇!」落入黑暗底端。

    我老是在跌落。

    仔细想想真是如此。

    好像在做什么练习似的。难不成我是在做「如何顺利跌落」的练习吗。若是如此,不是一个人练习就没意义了啊。真正坠落时,又不可能和香子一起掉下去。

    坠落时,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NANA学姊说:

    「……对溺水的家伙,只能这么做了吧。要不然只会被他拖下水,一起淹死。」

    这么无情的话是在对谁说的,我不知道。可是,这或许是事实吧。听着她的声音,万里确定自己回到这世界了。

    然而,心里也想着,己经没救了。

    时钟,已经不准时了。

    似乎再也无法打马虎眼,结束的时刻确实一分一秒逼近了。

    「别告诉香子……!」

    这是毁灭。

    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了。看看这个情况。刚才回到身体的那个感觉还比现在真实多了不是吗?这样下去,自己消失的日子也不远了。要消失了。在无法说再见,谁都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当作「某种错误」而消失。

    恐惧得难以自己,依然跌坐在地的万里双手掩面。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我想和香子一起活下去,不想和香子分开。这样下去也没问题,我要这样活下去!我不想死!我不想从这里消失!我想留在这里!没问题!我没问题的!没问题,没问题,想让一切都没问题!只能这样想办法活下去,所以,别告诉香子……!」

    打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被偶然赋予的一时存在。

    或许。

    如果要用这种方式结束,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么一想,似乎就能理解当时决定自己从桥上掉落的「那家伙」的心情。

    同时,现在万里也终于理解。

    并不是「那家伙」厚颜无耻地复苏,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那时对自己的存在死心放弃,决定「掉下去就算了」的家伙,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只是个打坏绳结上多余的绳圈之一罢了。而且,他也确实死在河底了。

    到底,那家伙是何时偏离正确时间的时钟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身旁的呢。自己完全没察觉到那家伙的存在。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终于。

    在连结过去与现在的一线上,自己不存在,那家伙也不存在。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无法被连结起来。只是一个头尾相连的无意义绳圈,很快就会被处理,只要剪掉就好了……

    为了从自己这种思考中逃离,万里挣扎着站起来。死命移动双脚逃出去。只不过他当然早就知道,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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