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 彼之鬼,独臂

    1

    ——夜光的,式神……!?

    角行鬼,咒搜官如是说。接着,说自己就是飞车丸。这两个名字都有印象。似乎确实,不就是在夜光的众多式神中也特别有名的两位么?为何夜光的式神会在这里?春虎一片混乱,然而视线却未曾离开眼前的鬼。

    “真、真身么?那个,是真正的角行鬼?骗人!?”

    “天马,你好烦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天马陷入半恐慌状态,身旁的京子向他一喝。然而,京子怒喝的声音中,却明确地包含了发自心底的颤抖。只是通过喝斥别人,来强自保持住镇静而已。

    冬儿的眼神却无比认真,

    “夏目!能判别出来么?”

    向竞技场中的夏目确认道。然而,躺倒在地上、在最为接近的距离上仰视着异型的夏目,却无法立刻回答冬儿的问题。精神已经处于半麻痹状态了。从她的位置仰视着看来,角行鬼的体积是压倒性的。

    她勉强地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

    作为回答,即使在这时,视线也没能从眼前的鬼身上挪开。

    “不知道。角行鬼是使役式,即实体化的灵知性体!而且还是存活了几百年的古老的魔’——据传是真正的鬼。如果按这种说法,它的外貌已经经过了大幅变化’。……只要除去一、一只手臂缺失这点灵方面的特征……”

    听着夏目的说明,咒搜官嗤嗤笑起来。夏目眼中,可以视得咒搜官和鬼之间的灵力联系。这只鬼——角行鬼毫无疑问是他所使役的属于他的式神。

    “何以如此。现出吾等之身姿,尚无觉醒之征兆,这到底……”

    “真让人头疼啊,夏目君。这一下看来要费一番功夫了。”

    咒搜官一脸恍惚地说道。两个声音交替从他口中冒出。无论哪一边,听来都脱离常轨。

    “怎么回事!?飞车丸和角行鬼两位,在夜光故去之后已经消失于黑暗中。直到现在他们的行踪应该还是个谜!为什么你会?”

    “王啊。与现下的您对话的兴致已尽失。”

    “何须急躁,角行鬼。——无须困惑,实为简单之事也,夏目君。正如你是夜光的转生一般,我是飞车丸的转生。正因如此,角行鬼才与我共处一体。吾等召集同志,等待着主的觉醒。”

    咒搜官恍惚地回答,口中同时发出角行鬼——眼前的鬼的台词、和他自己的——作为转生的飞车丸的台词。夏目瞠目结舌。

    “……说什么,傻话……”

    “要不得啊,王,竟然闭眼不看眼前的现实。”

    “飞车丸,罢了。先了结那厮。”

    咒搜官的嘴角,露出了折磨老鼠的猫似的、嗜虐的笑意。

    同时,角行鬼动起来了。

    目标是——春虎。

    ——诶?

    那是与庞大身躯毫不相称的,迅速、敏捷的动作。一瞬拉近距离的角行鬼的拳头,击上了春虎脚踏的观众席栅栏下方。

    画在墙面上的花纹发出强烈的光芒。本来无色透明的结界防壁,表面上迸发无数火花,剧烈地摇撼着空气。国内第一级的结界,歪斜着、挠曲着、发出了哀鸣。

    即便如此,阴阳塾引以为豪的咒练场结界,仍然没有破裂。然而,强烈的物理冲击却没能完全封锁住。尤其是在正上方的春虎,被摇撼着整个咒练场的冲击整个掀翻。

    “什!?”

    春虎从栅栏上掉落到竞技场中。竞技场的结界处于人身安全的考虑,对于人所持有的灵的身体——灵体,不会产生反应。

    “春虎!?”

    看到春虎滑落,夏目发出尖锐的叫喊。京子和天马也发出惊叫。冬儿啧舌,立刻跑向观众席的最前排。

    “春春春、春虎大人!”

    坤慌慌张张地正要追上春虎,却“卟”一声撞到结界上。跑过来的冬儿,一把抓住在空中漂浮的坤的尾巴,

    “从后台绕到大门那边进去。”

    冬儿怒吼着,呼一下干脆地把坤扔出去。

    凭着抛出的惯性,坤慌慌张张地从观众席上消失。见状京子也立刻让白樱和黑枫跟上坤去。

    从大门进入的式神,在结界之外也能进行操纵。只是,把式神和坤一起送进竞技场,之后到底要做些什么,却没有考虑过。头脑中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天马和冬儿一样跑到观众席的前排。

    京子也跟在他们后面,

    “我说!?没事吧?”

    “春虎君!”

    春虎听到两人呼喊自己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无视坠地的疼痛,在竞技场里站了起来。

    就在角行鬼的脚下。

    “——!?”

    角行鬼右脚飞起一脚,平平横扫过来。无法闪避。仓促地扭身举锡杖去挡,却也无法理会能否挡下了。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像被车子撞上一般,倒着飞上了半空。

    “春虎!”

    夏目再次发出哀叫。紧接着,春虎的身体摔到地上,像是在斜坡上一般滚了好几圈,终于静静倒伏在地上。

    全身麻痹,尤其是被踢中的部位,还残留着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麻痹迅速转变为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春虎全身。

    春虎口中冒出呻吟声,然而,

    ——不、不对!没时间呻吟下去了。

    支着锡杖,站起身来。

    春虎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发觉自己在刚才的一踢下斜斜地差不多横穿了整个竞技场。角行鬼现在正在收起踢出的腿。

    在追击袭来前站起——是没可能的。只不过是对方没有追击过来而已。

    “咕……”

    踉踉跄跄地岔开双脚站定,这时从耳朵深处传来了叽叽作响的耳鸣。冬儿他们三人似乎在观众席上叫喊着什么。夏目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张开嘴巴,然而却不知道在说什么。阵阵的炽热涌向全身,心脏像膨胀了两倍似的,发出激烈的悸动。

    “……果然不是盖的啊,喂……”

    耳中捕捉到自己的喃喃自语,春虎总算确认到鼓膜还平安无事。无视痛楚,试着运动了下身体的各处。万幸,似乎还不至于骨折。老实说走运得难以置信。

    然而,

    “怎么!试试抵抗来看看啊!”

    “哈哈,角行鬼。实在也太为难人了。”

    伴随着咒搜官的揶揄,角行鬼跳跃起来。身高超过五米的巨大身躯,一跳之下差不多擦到竞技场的天花。如同幻象一般难以置信的光景,让春虎不禁惊呆——然而视界却突然变暗起来。

    影子。

    “——不好!?”

    春虎全力冲出。向旁边逃跑,当他一逃开,角行鬼就在身边落地了。在这冲击下地板震动起来,春虎立刻被抛起。这时角行鬼的回旋踢再次袭来。

    周围的空气发出呼啸声。春虎几乎只是反射性地挥起手中的锡杖。

    瞬间,锡杖发出“哐啷”一声高昂清澈的玻璃似的声音。接着,简直就像是钓到了鲸似的传来了巨大的反弹。

    飞踢的冲击之下,春虎的身体再度腾空。然而,这次他的姿势却没有失去平衡。一边在冲击下往后倒飞,匆忙地取回平衡,双脚落在地上。沙沙地滑过几米,最终并没有摔倒,而是站定了。

    ——原来这样!这支锡杖!

    春虎以锡杖卸下了角行鬼的飞腿。

    刚才一击之下没有受到重伤,应该也是因为这支锡杖的防御带来的效果吧。无需多言,从物理上考虑,就这么一根棒子,不可能防住巨人的飞腿。然而,拼命地抓紧锡杖挡下角行鬼一脚的瞬间,感觉锡杖似乎将冲击反弹回去了。锡杖上有什么咒术在运作着。

    ——不是有几把刷子么,大友老师!我可对你改观了。

    然而,还不到时候放松。这次角行鬼不再给春虎喘息的时间。追击的飞腿再次迫来。春虎左右跳跃拼命闪躲。

    简直就像站在高速公路的正中央似的。每一下飞腿都卷起空气的漩涡,似乎整个身子都快要被卷进去了。春虎一边靠步法灵活闪避,时而站定、时而窜钻,一面以锡杖为盾卸下攻击,虽然一番艰辛但也总算躲过了角行鬼的攻击。

    “呵哦。”

    “哎呀,不是挺能干么。看来拿着有趣的玩具呢。”

    咒搜官笑着说道。春虎在心中骂道“烦死了去死吧混蛋”。然而实际并没有出声的余暇。锡杖虽然还能撑住,然而握住锡杖的两手很快就开始麻痹了。

    然而,

    “停手!”

    夏目叫道。同时,角行鬼的动作停下了。

    “请停手吧。我求你了,算我求你……!”

    夏目躺在地上垂下头来,发出了悲痛的声音。春虎正要出声呼喊夏目,却被自己的呼吸阻碍了。全身上下都在喘息着,连出声说话都办不到。

    咒搜官从鼻子中哼出声音,

    “哦哦,王啊……”

    “——似已稍稍率直起来了。也罢。王的指示,自当遵从。”

    伴随着这句话,角行鬼缓缓地收起架势,从春虎跟前退后。春虎咬牙忍住想一下坐倒的倦怠。在刚才着一阵如同暴风的攻击之下,短短一段时间内已经消耗的相当厉害了。

    “是否稍许明白了一点事理了?”

    “你非得接受自身的命运不可。当然,对于我们也是。我们一直在等待。今后也将继续等待下去。我们乃为同伴,这点你认可么?”

    咒搜官以自大的口气询问。夏目垂着头,静静听着他的话。

    像流水般垂下的黑发,覆盖着夏目的侧脸隐藏起她的表情。隐约露出的白皙下巴尖,颤抖着慢慢翕动。

    呼地,春虎吸了一口气,

    “好了,等等。夏目。”

    夏目转头。

    仍然像在哭泣似的漆黑双眸,从低垂的刘海的缝隙之间,定定地看着春虎。迎着青梅竹马的双眸,春虎粗旷一笑。

    拼命地调整着呼吸。强行吞下一口唾液,滋润发涩的喉咙。

    痛楚,劳累——关于自己的种种事情暂且抛诸脑后,春虎挺胸屹立,哐一声,拎起锡杖一戳地面。

    “这种发条松掉的大叔,没必要听他说。也用不着特地跑去拜托前世的手下。你的伙伴,现在、就在这儿吧。”

    “……春虎……”

    夏目的双眸——瞬间甚至忘记了身边的状况——只是直直地凝望着春虎。春虎一面顺着夏目的视线回望过去,一面喘了几口粗气。

    接着,

    “中午的那会不好意思。因为我很粗心。可是,我却不觉得我说的话有错哦。对于你来说,勇气实在是太必要了。比中午时我所说的、更大的勇气。”

    所以——春虎用力地编织起话语。明知很为难——明知自己在说着辛辣严苛的话,还是清晰地对夏目说。

    “所以,说什么过去什么谣言,别被这种无聊的东西牵着鼻子走。别什么都自己扛起来。别装帅。就算有害怕你的家伙,有因为你而遇到麻烦的家伙,即便如此还是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人,也一定存在的。所以,不要再害怕了,直面他人吧。鼓起勇气、接受我们的帮助吧。”

    “…………”

    夏目睁大双眼,凝望着春虎。传达到了。这份实感确实地接受到了。不知为何力量如泉水涌出。感觉身体的痛楚减弱,消耗的力量再度盈满了。

    主人,和式神。

    两人的力量通过互相之间的羁绊交流,似乎在互相增强着。

    然而,

    “无聊!”

    “确实。”

    咒搜官啜道。他的语调透露着决绝和不解。

    “果然这厮决不可置之不理!这迷惑王的小丑。”

    “正是。角行鬼。将那小子收拾掉吧。”

    已经后退的角行鬼,再一次双脚蹬地冲向春虎。春虎举起锡杖。正面迎上了摇撼整个竞技场的巨人的冲击。

    鼓起勇气,仰赖伙伴。

    这并非只是对夏目说的话。对于未熟的自己,同样适用。迎击角行鬼的春虎,一面向夏目传达着话语,眼睛同时捕捉到了在视野的一角悄悄接近的他们。

    “就是现在!拜托了。”

    在春虎呼喊的瞬间,进入竞技场绕到死角的白樱和黑枫,袭向角行鬼。

    日本刀和薙刀劈开角行鬼的双腿,巨人发出了无声的怒吼,行动大幅地混乱起来。春虎一鼓作气扑上来,举起锡杖砸下。

    “看招!”

    锡杖上方的小圆环,发出蜂鸣开始了回旋。包覆着灵气之刃的圆环,直如旋转的光轮刃一般。

    (译注:ソーサーカッター——东映于1984年推出的动画『ビデオ戦士レザリオン』(台译:雷射战士)中出现的一种武器。设定上是由能量形成的圆形刀刃。抱歉没有找到台版的译法,此处暂且译作光轮刃。)

    锡杖直击角行鬼伸出来意欲挡架的右手。深色的皮肤被劈裂,引起了一阵显著的停滞……

    “春、春虎。”

    “别怕,夏目!这家伙,跟那只蜘蛛比起来,不过就是只木偶罢了。”

    一半是借势逞强。然而,一半却是发自心底的呼声。

    这只鬼,确实无疑是可怖的式神。那只土蜘蛛也好,这只角行鬼也好,在春虎看来都是超越想象的怪物。

    然而,不管土蜘蛛还是角行鬼,身为式神这点却是一样。而且,不管式神有多么厉害,只要知道其主人的实力,实在不认为无法战胜。眼前的咒搜官身上,根本感受不到曾经从大连寺铃鹿身上体会到过的恐怖。

    趁着角行鬼停滞的瞬间,春虎收回锡杖再次挥下。

    绕到侧面,向着角行鬼的侧腹割去。虽然感觉在每一次攻击时都有灵气悄悄地被吸走,然而从两手上传来的反馈来看,这点吸收实在超值了。

    ——原来这样。这根锡杖,总觉得很顺手,原来……!

    和“装甲鬼兵”作战时夏目交给自己的“护身剑”。跟那个的感觉异常相似。恐怕大友在锡杖上施加的咒术,跟施加在“护身剑”上的,是同种的咒术吧。

    “怎、怎么了,此等狼狈相!全力进攻,角行鬼!”

    咒搜官出声怒喝。独臂的式神遵从主人的命令,不顾自身的创伤转过身来。

    角行鬼把毫无防备的背后让给两台“夜叉”,举起皮开肉绽的脚再次踢出。春虎后跳避开。白樱和黑枫再次挥刀劈下,背脊中刀的角行鬼,浑身摔向地上。

    好机会。

    然而,这个瞬间,倒下的角行鬼不作缓冲,挥出右臂。

    比春虎的身躯还粗上几倍的粗大手臂,疯狂地刮过地面。春虎立马举锡杖去挡,然而却无法完全卸下攻击,被摔到包围着竞技场的墙壁上。

    身为式神的角行鬼的攻击,锡杖在某种程度上能吸收掉。然而,装上墙壁的物理冲击却完全无可奈何。剧痛贯穿全身,视界染成了赤红一片,肺部停止了运作。虽然万幸没有仆倒,只是擦着墙壁滑落,拄着锡杖跪倒。

    刚才的一击非常强猛。在传遍全身的剧痛冲击之下,春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了。

    身体还倒伏在地上的角行鬼,高高扬起击中春虎的右臂。白樱和黑枫焦急举刀刺来,然而角行鬼却毫不理会。被假面覆盖的脸庞,只是一味地迎向春虎。

    ——不好!

    从正上方扣下的攻击,无法将冲击卸去。向侧面闪避的余力,现在也已经没有了。

    然而,正当春虎吓得全身冰冷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影子从角行鬼的假面前横穿而过。

    坤。

    蓝白色的火焰炸裂开来。

    坤的狐火被假面挡住,几乎没有造成破坏。然而,对于分散角行鬼的注意、混乱其攻击已经非常足够。

    放出狐火的坤,就这样撞到春虎身上。和春虎抱在一起滚向一旁——紧接着,刚刚春虎所在地位置上,角行鬼的拳头一掠而过,砸了下来。

    春虎顶着如同爆炸气浪一般的冲击,咬牙撑住。背脊撞上墙壁靠着反弹的力量站起,双脚发力,全力站定在地上。

    “吃招!”

    倒伏下来,举起锡杖刺向迫近身来的角行鬼的假面。

    全身的灵力尽皆贯注到这一击中,已经到了出力的极限了。

    春虎这使尽全力的一击,把角行鬼的假面打破了。

    这一瞬间。

    角行鬼发出了嗥叫。

    ☆

    暴露出来的角行鬼的脸容,跟人类极为相似。

    然而,即便如此,仍然微妙地让人觉得异常粗陋、异常缺乏生气。简直就像只有脸部偷工减料地制作出来的人偶,缺乏生物的感觉。

    那张甚至让人感到悲哀的脸孔,以达至极限的音量发出了嗥叫。

    角行鬼第一次发出的声音。鬼的声音中,饱含着苦闷与愤怒与恐惧。

    “……呐”

    春虎的一击贯穿假面,在鬼的额头上凿出了一个洞孔。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角行鬼跳了起来。对着天花,再次发出了嗥叫。啊——,啊——,简直就像婴孩的号哭一般。悲恸已极、全身全心地,只是一味地号叫。

    这时,

    “春虎大人!”

    坤两手一起抓起春虎。几乎把春虎头朝下地抱着全力跑离角行鬼。角行鬼没有追来。然而,突然当场猛蹬地面,忽地又跳起空翻。

    脚踢天花、被结界反弹,然而却又像猫儿一般一扭身、落地时的震荡摇撼着整个竞技场。殴打墙壁、以额头锤打地面、挥舞着右臂和两脚,发狂肆虐。白樱和黑枫差点被波及,匆匆地和角行鬼拉开了距离。

    “怎、怎么了!那家伙,怎么了!?”

    春虎仰面朝天地叫道。拼命只顾逃跑的坤连回答的余暇都没有。

    “这、这个、这个蠢货!”

    咒搜官发出哀叫。从表情来看,没有了游刃有余自不必说,连狂气都吹跑了去。

    “那、那副假面是角行鬼的封印啊!?如此一来,再也无法制御。直到将周围尽数破坏,否则无法停下!”

    刚才自称角行鬼的低沉声音,从他口中消失了。而且,余下的咒搜官自身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比他口中说出的所有话语,都更有确凿的现实感。

    春虎仍然被坤抱着,扫视着角行鬼说道“什么?”。角行鬼现在已经忘记一切——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一般,不停地进行着凶暴的破坏,发出嗥叫。那动作比起假面尚覆盖着脸孔的时候,远要暴戾、盲目。

    无法交战——甚至应该说,无处下手。现在的角行鬼,连接近都困难。

    “可恶、可恶,畜生!你做的好事!”

    咒搜官一边咬牙切齿,不停地咒骂。然而,满脸苍白,一眼可见根本没有收拾事态的打算。

    当角行鬼的拳头落到较为接近的地方的时候,

    “啊——”

    他在振动之下颤抖,发出哀呼,像是打滚似的后退。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逃向门口。

    “混蛋——!”

    还在坤双手紧抱之下的春虎扭转身子。他甩开式神的制止,从空中掉向地面。

    然而,追不上。春虎和咒搜官,中间隔着角行鬼,分别在竞技场的两个对角上。咒搜官即使在保持着对角行鬼的制御的时候,也一直靠近在门口处,确保自己的退路。只能袖手看着西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接着,

    “春虎君!”

    “天马?”

    “你也快点逃跑吧!那只式神已经暴走了。趁现在还能逃脱哦!”

    确实,现在的角行鬼的行动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目的意识。只不过在毫无顾忌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而已。大概不会做出追赶逃跑的人的动作吧。

    “可是,要就这样放着这家伙不管么?”

    “这里的结界,可不会被打破呢!那家伙不能跑出竞技场的。只要把它关在这里,之后要收拾方法多的是!”

    春虎抬头对观众席叫道,这次换天马身边的京子叫喊着回答。她的式神已经开始离开战线了。

    即使春虎继续留在这里,也不可能制止暴走的角行鬼。坤也飘到春虎身边,催促道:“春虎大人!敬请尽早!”

    然而,

    “春虎!”

    这声如同枪声一般尖锐的呼喊,是冬儿的叫声。而且这声喊叫,并非在催促春虎逃跑。

    正相反。这声叱咤直压春虎的脊梁。当理解到其中意味的时候,春虎的全身有如通过了电流一般。

    ——夏目!

    在咒搜官抢先逃跑的现在,夏目一个人被扔在原地。手脚仍然被绑着躺倒在地,匍匐爬行着,正要赶往墙边避难。

    角行鬼的嗥叫已经迫近后背。春虎的双脚抢在思考之前开始了奔跑。

    奔跑。

    角行鬼无规律的暴力,破坏着地面、粉碎着墙壁,简直要让空气沸腾起来一般。在鬼的破坏力四下飞溅的时候,春虎甚至来不及叫唤夏目的名字,一直线地向她冲去。连锡杖都扔掉,全力奔向夏目。

    在他的前路上,角行鬼跳了出来。

    如雷鸣般的怒号,从角行鬼的口中喷出。

    爆发一般的声音伴随着冲击,袭上了春虎。春虎头发倒竖,全身皮肤有如触电般麻痹。然而,春虎的脚步没有停下。脚步不停,而右手则摸向了腰间的咒符盒。

    指尖撩开盒子上的搭扣——同时抽出来符咒。

    “急急如律令(Order)!”

    春虎唯一拿得出手的特技,就是咒符快打。看着他绝无迟滞、流畅如水般的手法,观众席上的京子和天马不禁吸了一口气。放出的咒符是护符。护符在空中发光,形成咒力障壁挡住角行鬼的行动。

    然而,这不过持续了仅仅几秒。

    在春虎正要穿过角行鬼的身边的瞬间,角行鬼的右臂如同要剜起大地一般挥出。护符障壁在一击之下破裂,竞技场的地上留下了五道爪痕,角行鬼的拳头向春虎迫去。

    刹那间——

    坤如同离弦之剪在半空飞过,以匕首的尖端插入鬼的左眼。角行鬼右臂反射性地收起,从春虎的头上堪堪擦过。

    角行鬼再次发出怒号。

    坤在空中一扭身,迅速从角行鬼身边离开。春虎趁机接近夏目,

    “夏目!”

    春虎在夏目身边蹲下,也来不及解开手脚上的捆绑,抱起了她的身体。

    危机尚未解除。春虎跑向大门。然而,角行鬼再次挡住了去路。分明应该陷入狂乱的鬼,却“辨识”出春虎。向着春虎大张獠牙,发出了嗥叫。

    ——可恶。不行么!?

    春虎抱着夏目,呆站着。

    锡杖还在竞技场的中间一代。就算拿在手中,也无法一面保护着夏目一面阻挡攻击。坤慌忙飞向春虎身前。虽然想要保护起主人而和角行鬼对峙,然而和逼近的巨大的鬼比起来,那身影实在太过细小。

    只有赌一把了,只能抱着夏目从角行鬼脚下钻过了。

    正当春虎做好了准备的时候,

    “没有那个必要。”

    夏目在春虎双臂中说道。

    因为刚才在地上爬行,制服已经凌乱不堪。黑发披散,和白瓷一般的美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头发下面,潜藏着强烈光芒的双眸,如同黑夜的星辰般隐隐闪烁。

    夏目一面紧盯着角行鬼,

    “春虎君。把我身上贴着的符咒,四枚全部撕下来。”

    春虎二话不说,听从了指示。

    角行鬼在逼近。巨大的嘴巴之中,冒出如同火焰般灼热的气息。

    然而,春虎却不可思议地不为所动。怀抱中的夏目,驱散了春虎的恐惧。

    被自己的式神抱着,夏目安静地、用力地,开始了召唤。

    另一个式神。

    “以土御门夏目之名下令。现身吧,北斗。将吾之敌人,攻破——”

    下一瞬间,春虎等人头上闪出黄金般的光芒。

    光芒闪烁着柔韧地拔地而起,如同要挣脱世间一切束缚似的,摇晃着那颀长坚实的身体。

    那是悠然地在空中游走、耀眼的金色光带。

    龙。

    身为土御门家下代当家的夏目所继承的,土御门的守护兽——使役式,北斗。

    摒息在观众席上注视着的京子和天马,两人一起长大了嘴巴合不起来。冬儿紧闭嘴唇,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光景入迷了。春虎脚旁的坤,也睁圆了双眼,只顾哦哦哦地颤抖惊呼。

    而北斗却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可怖状况,像是非常愉快地,在空中伸展身体。

    龙这番悠然的神态,似是打心底享受着自由似的。对于面前狂暴地喘气的鬼,似乎根本就没放在眼中。往好处说,是优雅。往坏处说,是懒散。地上的正斗只等闲视之,把广阔的竞技场当成是自己的领地般游走。

    然而,面对满身破绽的龙,鬼凶暴的右臂却一动不动。不止如此,简直像被吓破胆似的呻吟着,不断地后退。

    如此强烈的压倒性的存在。只是存在就已释放出强大的灵气的存在感。

    即使已经见识过的春虎,此刻也看得发呆起来。刚才还是强大的威胁的角行鬼,在北斗出现的瞬间,甚至让人感觉矮小化了。

    “……北斗!”

    夏目再次下令。北斗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扭转身体之时——

    嗡一声,如同弯曲弹弓一般,在空中迅疾地摆好架势。

    平静一扫而光的双眼,像是在压迫对手似的——熊熊燃烧起炽烈的光芒。

    紧张传遍了角行鬼全身。

    下一瞬间,北斗如同高手劈出的一刀似的,金色的鳞片一闪。蜷曲的身体绷直,一弹之下直向前冲。

    直如从山坡上飞泻而下的激流一般。当回过神来的时候龙已经欺近了角行鬼。

    角行鬼举起右臂正要挡架。然而,臂膀还没来得及举起,张开獠牙的北斗一扭身体,从旁绕过。

    一瞬间的交错。

    龙的獠牙,从鬼的脖子上擦过。

    ☆

    如同喷泉一般飞溅的血液,在沾污地面之前,已如同霞气般四散而去。

    巨大的鬼的身影,消溶、散乱、激烈地闪烁。

    停滞。

    接着,角行鬼消失了。

    形成鬼的身形的灵气,急速地扩散。

    “……赢了?”

    毫无悬念地。当这个念头浮上脑海的瞬间,春虎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抱着夏目差点倒下。脚步踉跄起来,坤慌忙赶来支住。

    “……我们,收拾了角行鬼么?”

    正确来说,是北斗而不是我们。然而夏目却安静地对春虎的问题点头应道“是”。

    “春、春、春虎大人。实在干得漂亮!”

    “哎呀,我又没有……话说,已经到尽头了……”

    春虎再次踉跄。扶着坤的手,软绵绵地和夏目一起坐倒地上。即使像这样坐了下来,对于战斗已经结束一事还是不敢相信。

    然而,总之已经完结了。虽然逃跑的咒搜官还没有抓住,就是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了吧。没办法了。暂且就这样当作了解。接下来,只能交给别人——交给还有精神站起来的人了。

    春虎等人头上,收拾了敌人的北斗像是耀武扬威地——仰头在空中畅泳。

    冬儿从观众席上跳下竞技场。稍微犹豫一下之后,天马和京子也跟了上来。

    三人向这边跑来。冬儿不提,其他的两人和春虎一样,那表情就像觉得战斗还没有结束似的。即便如此,看到春虎两人平安无事,终于也松开了脸孔。

    ——我们,挺过来了呢。

    春虎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事实。安心和高兴一同涌起。没有比这再美妙的事情了,此时的春虎这样想。

    这时,

    夏目突然凑近了春虎。小小的头卟一声埋入了春虎胸口。,

    昏倒了么?春虎这样想着有点慌张起来。

    然而,

    “夏目?没事吧?”

    “……嗯”

    向着怀中呼唤,夏目声细如蚊地回答。召唤北斗时的凛然语调已经消失。并非紧绷的声线,而是舒缓放松的声音。解除紧张、徐徐沉着下来的声音。

    “……春虎。”

    夏目小声呢喃。春虎“嗯?”一声把耳朵凑过去。

    然而,夏目伏在春虎胸前,不知为何把脸别开。而且,当春虎觉得奇怪、伸头探看的时候,夏目像是不愿意地扭动着身子。

    “夏、夏目?”

    春虎不安起来,叫道。

    于是,

    “……谢谢你能赶来。很开心……”

    声音朦朦胧胧。接着,像是逃跑似的把脸庞埋进春虎胸口。那小小的轻轻的触感,和甜蜜的呢喃声混为一体,穿透了春虎。

    鼓动大幅加速。

    “哦、噢。”

    回答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觉得不自然的好笑。而另一边,面对如此的春虎和缩成一团的夏目,坤翻着白眼,斜斜地如同攒刺似的盯过来。

    这时,

    “……果然。那个……不一样。”

    在恢复了安静的竞技场中,冬儿的自言自语激起了千层浪。

    春虎和夏目转头过来,京子和天马打住了脚步。

    冬儿在角行鬼消失的地方站着,一脸凝重地盯着地面。

    咬牙说道,

    “……从中途开始就觉得奇怪了。那家伙确实十分厉害……可是,真正的鬼,并不只这么点水平。”

    冬儿一边说着一边拾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残留着切痕、快要破开成两边的符咒。

    “……怎么了。你说那个又怎样了?”

    春虎不明所以地歪着脖子。然而,其他三人看着符咒都脸色一变。

    “式符?”

    “而且……还是新的哦。话说,这就是市面上有卖的么?”

    夏目和京子不解地喃喃道。

    接着,

    “等、等等哦。为什么有市售的式符?角行鬼不是人造式。是使役式吧?”

    当天马提出疑问的时候,春虎才终于察觉了出来。

    说来,作为使役式的“灵气的存在”自然发生的时候,以某些物体为核“实体化”,是常有的事情。沾染了太多血的妖刀、法力高强的高僧的法衣、有时还有以人体作为容器,这些集结周围的灵气,产生灵的存在。

    然而式符,本来就是作为式神的容器而使用的符咒。是要“人为制作”式神的时候,所应用到的东西。

    这枚式符,而且是“还崭新的市售式符”被用作容器,就表明那只鬼——以鬼的形态现身的式神,是人造式。

    就是说,

    “……那个角行鬼,是假的?”

    夏目呆呆地低语道。

    没人点头。然而,也没有人否定。

    接着……。

    2

    远眺着从塾舍大楼的后面脸色苍白地跑出去的男子,老人发出了一下无趣的叹息。

    老人所在的位置,是离后门不远处的车道上。老人坐在停着的加长房车的后座上。摇下了车窗,紧盯着没命地逃跑的男子的背心。

    “兵败如山倒,实在枉费一番期待。”

    满布皱纹的嘴唇中,发出了意外年轻的声音。

    “只是,孩子们却是超越期待……即便如此,堂堂成年人实在丢架至极。果然人选不当啊。”

    老人身着和服。黑色的窄袖装,外套黑色外褂。然而,只有墨镜显出如血般的赤红。白发如羽,梳的整整齐齐。

    看上去甚为年老,更精确说来,是如同已经气绝身亡的死人一般。虽说脸庞被墨镜所覆盖,老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是如同冷冰的机械一般嘴唇翕动,吐出话音。

    然而,他的声音却与死人面具般的无表情正相反,一场年轻,包含着丰富的感情。简直如同生龙活虎的人凭依到濒死的老人的身体上一般。

    从塾舍大楼飞奔出来的男子,在小巷的转角处一拐。男子的身影消失。

    突然,后座的窗口一暗。

    似乎是云遮住了太阳,然而遮住阳光的却并非云朵。

    “——哟~”

    窗口上方的近处,有粗厚的声音落下来。遮住光线的,是一名男子。身子倚着加长房车,忽地从窗外窥探着车内。

    这是一名巨汉。身高接近两米。和身高相称,他的身躯筋肉隆隆。

    头上顶着如同王冠一般的短短金发。头发下是一张与体格相形起来显得细小的脸庞,五官深邃,似乎有着南欧的血统。

    眉毛画出优美的曲线,双眼眯成细线一般。高耸的鼻梁,外加厚厚的嘴唇。合身的西服,适度地削弱了男子过于强烈的野性,反而给人更为精明的感觉。只是,从巨大的身躯中渗出的食肉兽一般的粗野气质,即便要加以掩饰也无法完全掩盖。然而,即便如此,男子伫立的身姿,给人一种熟练世故、洗练的感觉,这也成为一种特色,如同香水一般和他自身的气息混杂起来。

    无论再怎么有眼无珠,也不会把他看成是白道人士,但最为恰切形容莫过于黑手党的头目了。看上去年岁虽然不会低于三十,但也不像已届四十。

    男子把坚实的右臂搁到房车顶上,

    “真希望你不要再擅自使用他人的名字呢。”

    对车内的老人如此说道。

    虽然听来像是责备,却又并没显出怒气。老人也如同戏谑般,淡淡应道“已经败露了么”。表情还是如同死人一般,声音中并无心虚的迹象,反而像是分享着恶作剧的成果似的。

    “只是、阁下也甚为在意吧?”

    “没什么。”

    “好冷淡啊。如是这般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了哦。”

    “不过就是六十年。也不是多值得缅怀的过去。”

    男子平静地说道。老人闻言,吃吃笑道。

    “此话当真?余在此六十年间可积压了不少郁愤啊。旧时确实令人怀念。”

    “你是时候冷静点如何。”

    “即便你说什么是时候,余在这六十年来可一直都是这样啊。”

    “真是。……至少希望你继续死守黑幕之后呢。你一出来,麻烦事就会多起来。”

    男子一副厌烦的语气说到。只是,其中一半也不过是装样子而已。其实内心似乎也不甚在意。就算麻烦事增加,他大概也不会一头钻进去。

    老人似乎嗅出他的漠不关心,

    “确实,一点都不在意?”

    如此不厌其烦地追问。

    男子不胜其烦地,

    “也不是一点都不关心。不过,我想也不会特意跑去确认。我和飞车丸不一样。”

    “嗯。也便如此。……说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与飞车丸取得联络么?那家伙也真是意外的冷淡啊。”

    “那倒真是你管不着的事情了。”

    男子淡淡回答。看似冷淡、实则熟稔的对话,让人不免起疑男子和老人到底是多久的交情。事实上,两人的交往极为悠长、久远。

    “就当如此,阁下对于自身之鬼气也太不管不顾。想必早就说过,难道就不能再小心点隐形起来么?”

    “真不好意思。很早以前对于那种事情就很粗心。”

    “这实是,一把年岁……啊,看,拜这所赐,不是连余都发见了么。而且,连那种青头小子都!实是失态……”

    老人厌烦地絮叨。要说表情有所变动,无非就是皱了皱眉头吧。

    男子靠在房车边上,转动了一下粗壮的脖子。

    “……那家伙啊。看来本质也没有说的那么坏。你认识的?”

    “以前稍有来往。实在太过妄自尊大,靠在扔掉一条腿,才从余手上逃掉。”

    老人恨恨地一啧舌。男子微微一笑,发自真心地说道“那家伙前途无量啊”,老人闻言嘴唇一瘪。

    “说来,再怎么说阴阳塾的绝技,可是老大的观星法。只怕早就看出是你的诡计了吧。”

    “避过这观星法耳目才是此中乐趣。”

    “真是让人头疼的爱好。”

    说着,男子从车顶上放下臂膀,从后座窗口旁移开身子。

    “总之,我对于你的恶趣味就不插嘴了,只是拿我的名字来开那种蹩脚玩笑就免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

    留下这句话,转身背对着加长房车。老人既不挽留,也不道别。

    然而,男子在离去之前,忽地驻足。

    “……这么说来,那个小鬼到底什么来头?”

    “嗯?那个小鬼,是指哪个小鬼。”

    “虎。”

    “啊啊。似是分家的孩子。实在是块料。如此一来就是龙虎并立了。只是,老虎确实太过贫弱就是……那家伙怎么了?”

    老人似觉不可思议地问道。只是,若真的慧眼识人,应该可以察觉他话中如潜伏的蛇一般的好奇心吧。

    “……不,没什么。”

    男子低声应道,对老人一耸双肩。

    “你也要适可而止哦,道满。”

    “喂喂。方才说过,别对他人的爱好插嘴。”

    老人如同教导孩子似的回答。男子苦笑一下,这次终于离开了加长房车。

    一面背对老人和塾舍大楼走着,

    “……真是死性不改。真是忠心啊,你。”

    与微笑一同漏出的低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听到了。

    男子徐徐远去。

    右手插在裤袋中。

    另一边左手的衣袖,在风中优雅地轻悠晃动。

    ☆

    “可恶……可恶……畜生……”

    含着泪、抽着鼻子、双肩随着呼吸颤抖,咒搜官在逃跑着。

    根本没想过会演变成这样。一切都错的离谱。为什么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他无法理解这一点。

    “怎会如此?我是飞车丸。我是飞车丸哦。可是角行鬼却……啊啊,可恶。这下怎么向那位大人交代!”

    混乱、绝望,头脑无法正常运转。总之,暂且只能先回去同志身边,听候那位大人的指示。那位某天突然在他眼前现身,告知他的前世的老人。并且,将他引见给过去的搭档、角行鬼的老人。那位大人的话,面对如此困境也一定有办法应付。现在就如此相信,拼命地——

    “……眼睛稍微移开一会,咒搜官的素质也堕落了呢。”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让咒搜官发出惨叫停下脚步。

    建筑与建筑间夹着的小巷,无论向前看还是回头看都看不到人影。

    然而,

    “……不对,该说是优秀人才都跑祓魔局去了么。这是灵灾增加的负面影响呀。真是不太平……”

    背后。

    并且,是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上,那个声音突然传出。咒搜官打算跳开转身。然而,身体却不动弹。无法动弹。一根手指,不,连舌头都一动都不能动。

    咒术。不是他以之让夏目昏迷的那种符术。那是修验道的调伏法、不动金缚。然而,却并非真言宗。说到底,连施术者的气息都感觉不到。隐形术。而且那也不是普通的隐形术,而是摩利支天隐形。

    (译注:

    调伏法——除去怨敌、魔障的修法。

    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属于密宗。

    摩利支天——摩利支天,梵语Marici,密宗中摩利支天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具有隐形之术,时常暗中护持信徒,救人厄难。是日莲宗和日本禅宗的护法神。)

    身后的气息,徐徐走近。有喀、喀的脚步声响起。与鞋子踩地声音不一样的,干涩的声音,在毫无人息的小巷中回响。

    束缚他的施术者,在无法动弹的他面前,自行走近来。然而,与此同时,束缚他身体的咒术,连他的视觉都侵蚀起来。束缚他的视觉,毫不容情地把他堕入黑暗中。

    从即使睁着眼、仍然被黑暗渐渐包覆起来的视野中,勉强看到了施术者的脚。手杖。以及,简陋的木制义足。看到这些的瞬间,脑中有某些记忆甦醒过来了。

    那是在他们咒搜官的圈子中,早就开始渐渐演变为传说的,某个优异的咒搜官的谣言。取得国家一级阴阳师资格、名列“十二神将”之一、因为职务的隐秘性需要而没有公开名字的,阴阳师。

    失去右脚之后退出现役,据说知道他的去向的,只有高层人士中的几人。一直以为不过是个谣言,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

    这时——

    动弹不得的同时头脑中闪现出这些想法,不知何时,咒术已不但将他的视觉、甚至连他的思考都束缚了。

    视觉坠入黑暗的同时,他的意识也落幕了。

    “啊啊,哎呀哎呀。真给我添了不少法定时间外劳动呢。”

    俯视着倒在脚下的咒搜官,大友一副劳累的样子喃喃道。

    这时,伴随着一声“喵”叫声,一只三色猫走进了大友所在的小巷。

    看着三色猫的大友,一绷嘴唇露出不满的表情来。三色猫看也不看他,无声地走近他的义足旁。

    瞄了倒地的咒搜官一眼确认,抬头看着大友的脸,

    “辛苦了。大友老师。”

    从猫的口中飞出的,是仓桥塾长的声音。大友一副厌恶的样子答道“不谢”。

    “当然,说来或许有点那个,这个只是个喽罗而已。这种老套角色,到现今时代还真亏他敢跑出来啊。”

    “恐怕长期受到深重的深层次暗示吧。看着竞技场上的他,也可以看出人格上有相当显著的乖离。”

    “啊啊,那个丢人的一人两角么?塾长也看到了么?”

    “当然。因为这可是重要的学生啊。”

    三色猫一脸清澈的表情说道。大友一边别过脸,

    “……反正就是来监视我没差了对吧?”

    “所言何事呢,老师?”

    “不不,塾长,俺啥也没说呀。”

    大友假意答道。虽然满脸堆笑,不过大概如此虚伪的笑容也算少见了。

    三色猫稍稍一整姿态,

    “再次道声,您辛苦了,老师。只是,这次是不是让学生们遇上了过分危险的场面了呢?实在难以赞同。至少在他召唤出冒牌角行鬼的时点,应该进行某些介入。”

    “请别勉强俺呀。一个蹩脚跟踪狂还好说,身边就有两个超级大人物缠着哦。俺剩下的一只脚要是再被搞没了,今后的教师生涯可就麻烦了。”

    “要是推轮椅的式神的话,我可以给您制作。”

    “哇啊,真可怕。……就不能快快死么这个婆子……”

    “怎么了?”

    “不不,没事。”

    大友喘着气,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再说,预防措施的话俺也按俺的做法动了点手脚哦。那把木刀破裂的时候,可是真的吃了惊呢。虽说是临阵磨枪弄出来的咒具,竟然会过热了确实说不过去!可是,就因为这样那根锡杖可是自信之作,现在不就派上了大用场么?还有,您的乖孙女也大大活跃了一番呀!这次,不是昨天的一战给她热身了的结果么?正因为处于教师的一番苦心让他们增进友谊,才有美好的友情把邪恶的伪鬼收拾了呀!”

    大友手舞足蹈地自吹自擂。式神三色猫一言不发地看着配上义足的阴阳师,那眼神充满了猫该有的怀疑。

    “再说,这次塾长不也是太勉强人类么?早就知道这呆子是个夜光信徒吧?可是还是放着不管……这不是等于是走钢索么?”

    三色猫一动不动地扭曲尾巴听着大友的挖苦。

    “他和双角会有所关联,这点事情就已经判明了。可是,再详细的情况就不清楚了。这次是个好机会。”

    “这么说,果然就是拿学生来作诱饵吧。这才该说难以赞同’吧?”

    “要是这么点事情都习惯’不来就头疼了。我可有好好地对当事各位提醒过的哦。”

    三色猫平静地说道。大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浮现起一脸不满。

    “……伪善者……”

    “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

    三色猫对似是故意地回答的大友叹气。接着,露出一点像是苦笑似的表情,转过身去用背对着大友。

    “善后有劳您了。我也要去多方联系阴阳厅那边。”

    “……加班补贴什么的,就不能发一点么?”

    “哎呀,这可是为了可爱的学生们哦?钱之类的不是问题吧?”

    “……就说不是钱的问题,是诚意的问题……”

    大友小声抱怨,然而三色猫甚至也不再问“怎么了?”。

    三色猫以轻快的脚步走出小巷。目送上司的式神的部下,像个孩子似的对着猫消失的方向伸出了舌头。

    3

    春虎上京后的第一个星期天。

    春虎在学生寮自己的房间中,嗦嗦地写着作业。

    外面是一片晴朗。夏末的阳光泼洒而下。本来还想着到街上转圈,买些随身用的东西,因为在事件中发挥的太极致,春虎连续几天一直休息着没上课。现在为了追上这部分进度而正在唰唰地抄写着整理好的课堂笔记。只是,单单抄写一遍而已,却没能理解其中的内容。

    送笔记来的冬儿也在春虎房中。坐在窗边一边眺望外面的阳光,一边说着春虎休假后打听到的关于事件的情报。顺带一说,冬儿只是把笔记送来,整理课程内容的是天马。冬儿首先就不会在课堂上记笔记。夏目更是因为又得接受咒搜官的调查问话,也没能好好地听课。

    “……一句话,到头来谜题还是五里雾中,这样么。”

    “啊啊。和我们来之前一样。虽然和夜光信徒有接触,看来最后还是搞不清楚他们的背景。”

    那天之后,终于赶到现场的讲师们,一面对于咒练场中的状况吃惊不已,另一面也迅速保护起春虎一行。塾长亲自联络阴阳厅,咒搜官——虽然春虎内心对于咒搜官的评价已经大幅下滑——大举前来。之后就是现场查证和案情询问。当春虎一行获得自由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的十点了。顺带一说,班主任大友露脸的时候,仅仅就在那之前的十分钟左右。距离春虎他们的危机,已经迟了将近五个小时了。对于班任教师的评价,已经完全跌停板了。

    后来听说似乎逃跑的咒搜官也被逮捕了。不过,似乎对他的审问并不顺利。调查越是深入,就越显示出他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已经受到利用率。

    “那家伙说什么同志,其他的夜光信徒问出来了么?”

    “不。似乎记忆受到咒术的阻碍。现在阴阳厅那边正在进行解咒,不过,似乎本来就是互相之间保密来往的。谁知道到底能挖出多少料来呢。”

    “……上次的角行鬼呢?”

    “听说果然是假货。当然,那家伙自称什么飞车丸也是扯谎。受到咒术的暗示——一句话说,就是妄想了。夏目那家伙,还真说中了。”

    眺望窗外景色的冬儿,锐利的视线射向远方。

    “……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至少我见到的鬼,和那个比起来完全就是另一种东西。”

    听到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春虎停下抄写笔记的手,呼一下转向窗边。

    这时,旁边的房间传来咚一声响。接下来还传来了呯呯嘭嘭的声音,像是在放下、搬动什么东西似的。

    春虎稍微皱眉说了句“真吵啊”,接着又想起来什么来,“哦”地叫了声。发出声音的那间房间,现在还是空房。莫非说是谁在私下把那里当成杂物房用么。

    如此想着的时候,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平时的调调的冬儿说道,

    “有趣的是,伪角行鬼和蛊毒,形成容器的术式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简直让人觉得不像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

    “啊,啊啊……就是说那个鬼式神,不是那家伙做的么?”

    “那家伙,好像真的相信那个就是真正的角行鬼呢。照口供来看,像是经过某人引见的。”

    “某人就是?”

    “不知道。”

    冬儿干脆地答道。本来案件的调查尚在进行。可能总有一天会发现更加详细的事情,但是现在这个时点可以判明的事实太少了。

    这时,旁边的房间再次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响。简直就像在大扫除似的。

    “怎么了啦?”

    正当春虎要去看看情况的时候,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春虎就那样起身,穿过房间打开了门。站在外面的,是手捧朱盆和茶碗的坤。她是为了给主人和客人泡茶而去了一楼的。

    (译注:朱盆——鬼怪,一般形态为赤色巨脸。『老媪茶话』中有“发如针、额生独角、目如星辉、口裂至耳、切齿声如雷鸣”的记述。此处应是作为托盘解。)

    “啊啊,是坤啊。谢谢泡茶。”

    说着一面扶着门一面让开身子,以便让坤进来。然而,坤却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

    “春、春、春虎大人,实则……”

    坤一面唿扇着两只耳朵,一面斜眼看着走廊——看着传出声音的邻房。春虎一面问“怎么了?”一面探头到走廊上去。

    夏目就站在那里。

    旁边的空房前,开着门注视着房中的情况。她的脚旁,放着几个瓦楞纸箱和行李箱。春虎瞪圆了双眼。

    “夏目?”

    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正当春虎要出声发问的时候,从邻房中呼噜一声,冒出了一个如同立体化了的影法师似的东西。相对于吓了一跳的春虎,夏目则是一脸平静。影法师在夏目面前下跪,接着抬起走廊上的纸箱之一,再次回到了房中。

    春虎慌忙跑到走廊上,

    “夏、夏、夏目?什么来的,那东西?”

    “啊啊,春虎。功课有切实地进展么?”

    夏目转过头来,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似的,绽开了笑容。不知为何似乎心情分外舒畅。

    “现在在做着。我说,那黑色的是什么啊?”

    “我制作的简易式啊。为了能帮我搬搬行李。”

    “为什么在搬行李呢?”

    “因为我从今天开始,也要住进这里了。”

    夏目得意地说。春虎张大嘴巴像个洞。

    “住进来……你!?”

    “我不就是这么说么?”

    “这里可是男子寮哦!?”

    “我也是男学生哦。”

    直如理所当然似的说。春虎一时之间无话可说。虽然很想把这当成开玩笑来看,可是即便完全不知道夏目的真意、刚才那不是开玩笑这点却让人生厌一般清楚明白。

    看着陷入沉默的春虎,于是夏目像是闹别扭似的嘟起嘴唇。

    “还没明白过来啊,春虎。前几天的事,你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么?”

    “想、想法……是指什么?”

    “很明显了吧?我可是整日在危险下行走啊!”

    “……于是?”

    “还有什么于是的!你可是我的式神哦!你可是有保护我的义务。二十四小时,一直!”

    夏目一脸清爽地说道。简直就像对班上的问题儿解说校规的班长似的。

    “哎呀。说什么保护,你……”

    有北斗在,你不就是最强么?像我这样的就算多个少个不都一样?

    春虎不禁要说出口来,正在这时,

    “这是春虎说的哦。”

    “诶?”

    “鼓起勇气,依靠我吧。”

    “啊……”

    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还想起那时兴奋,春虎有点脸红起来。面对着这样的式神,主人——脸庞同样微微地染上了粉色——静静地凝视着他。看着那充满了信赖的眼神,就觉得不惜改变自己的作风而来顺从自己的夏目,一反平日的样子,变得又率直有可爱……。

    “等、等等等等!就算这样,在怎么说也太勉强了吧?在男子寮生活什么的,哪有可能办得到?”

    “帮我。”

    “帮、帮你!?”

    “怎么嘛。不是说要依靠你么。”

    夏目又一次嘟起嘴,抬眼看着春虎说道。简直像在指责春虎无情无义似的。春虎不禁词穷,闭上了嘴巴。回过神来,发现坤和冬儿从春虎的房间中探头出来偷窥,看热闹似的看着两人的对话。

    这时,

    “啊呀?在做什么呢,春虎君?”

    天马走上学生寮的楼梯,露出脸来。天马不但送来笔记,还负责起解说。而且,天马的后面还跟着京子。

    “天马。还有……仓桥?连你都?”

    “……怎么了。我来难道给你添麻烦了?”

    “不、不是。也不是那样……”

    因为事件结束后就一直睡着,从那以来一直没有跟京子正经地说过话。虽说是一同走过鬼门关的伙伴,可是在那之前曾经互不相让地大吵过一番,春虎一时不知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然而,在春虎尚自犹豫的时候,

    “天马君。仓桥同学。之前的事,谢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夏目向前一步。

    天马和京子似乎没想到夏目会在这里。夏目突然出现,而且还低头道谢,两人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用啦,哪有……像我这样的什么都没帮上啦。”

    “没有这样的事。很感谢你们。”

    夏目真诚的,再次道谢。

    基本上又顽固又不愿近人的夏目,只要打成一片,之后就会变得孩子似的率直起来。面对这一嬗变,天马两人的笑容都僵住了。

    “仓桥同学。你也是。”

    “哎呀,那个……”

    “虽然对你说了很多苛刻的说话,还希望你相信我是没有恶意的。还有,即使面对曾经对你恶言相向的我,还愿意伸出援手,真的很感谢你。我也要学习你的宽容。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

    夏目以无邪的眼神,凝视着一时无言以对的京子。她的脸庞,忽地如同花蕾绽放似的露出微笑,正定定地对望着的京子,看着看着不禁脸红起来。

    “哪里……我才要……”

    羞答答地说着,话未说完就别开了脸。

    接着,

    “春、春虎君。过来一下——”

    说着突然拉过春虎的手,撇下吃惊的夏目和天马,跑出走廊走下了楼梯。她又一次把惊呆的春虎拉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

    “怎、怎么了,突然之间?”

    “夏目君,莫非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么?跟我的约定?”

    京子满脸通红,兴奋地、兴冲冲地问道。看来似乎以为夏目想起了过去和京子的约定,所以才改变了态度。春虎尴尬地含混应道“啊啊、哎呀……”

    “……不好意思。虽然没有问过她本人,不过我想应该不是这样。”

    “那、那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

    “突然、也算不上吧。不是说了么。谢谢你帮忙,就是这样。”

    春虎这样说明道,京子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紧闭着嘴唇。春虎嘴巴撇成一个“へ”字形,忽然京子察觉自己还抓着春虎的手,赶忙放开了。

    春虎正色说道,

    “那家伙确实,虽然有时也会只考虑自己和土御门的事情。我想,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无意识地采取这样的行动。所以,只要一当成伙伴来看待的时候,就会立刻变得坦诚起来。而且个性还是个小孩子,正因如此也有单纯的地方。”

    “伙伴?我吗?可是我,至今为止一直对春虎君那么……”

    “那家伙,虽然也觉得你针对她确实很奇怪,可是几没有恨你,也没有生气哦。就算在那事件之前,我想她也没有讨厌你。”

    虽然是觉得有点难缠就是了——忍住不说,春虎只是耸了耸肩。

    于是,京子突然低下了头。

    染上红潮的表情,紧接着变得明朗起来。简直就像,长长暗夜结束,迎来了希望的清晨的阳光,变得充满了生气。

    “我……”

    “怎么?”

    “我……果然,还是喜欢夏目君。”

    “这样啊。那真是太——慢着,你说什么?”

    春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把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春虎抛在一边,京子露出了少女本色的羞涩微笑。

    “虽然夏目君忘记了约定是很遗憾……其实,自己也知道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已经是好几年前,孩提时代的事情了呢。所以,我也已经放弃了那事了。不,虽然不会放弃,可是现在就这样好了。相对地,我会从头再开始过。我现在还是喜欢夏目君呢。这一点,终于明确了呢。”

    “…………”

    春虎哑口无言地瞪圆了双眼凝视着像是在梦呓一般的京子。要说嬗变,这是比夏目更为显著的嬗变。那个刺猬一般的少女,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还有,春虎吃到的种种苦头,到底又是因为什么。

    “你、你,竟然喜欢夏目!?那为什么有那么——”

    “笨蛋。别这么大声啊!不行啊?夏目君,又有才能又帅气又知性,再说虽然很幼稚、但其实却是那么温柔,对吧?喜欢她到底有什么不对啊。再说,我可是从小孩子的时候就对他一见钟情,才不准你这家伙指手画脚呢。”

    “指,指手画脚什么的,那个……”

    京子像是要遮羞一般,红着脸呆呆站着说道。虽然知道小时候两人就见过,然而那次的邂逅竟然是一见钟情,这确实是第一次听到。接着,春虎还在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京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

    “你啊,事件发生的时候帮了你那么多,多少给我报点恩喔。就当是那事的谢礼,你可得帮忙我追夏目君哦。”

    “追、追她!?”

    “是、是啊。不行么?而且,你来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吧?说起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怎么,难道你想说不帮忙么?”

    摇身一变回平素的调调的京子,一边啊啊地叹着一边倒竖柳眉盯着春虎。

    “与其说说不、不帮忙,要我说,实在不太推荐那家伙啊……”

    “啊?为什么啊?”

    “嗯、啊,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隐情或者说规矩’,那个……”

    虽然不能揭露夏目的真身,可是就算这样说,也不能帮忙京子追夏目啊。

    京子一脸怀疑地盯着进退维谷的春虎。然而,突然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表情,一脸了然于胸的表情。

    “看来你啊,是喜欢上我了么?”

    春虎的双眼眯成了小点一般。

    “……哈?”

    “原来是这样啊……说起来你啊,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也是,出神地看着我呢。是了。是这样了。”

    “不,等、等等。这是误会!”

    春虎语无伦次地左右摇头。话说,第一天来的时候,想着那个女孩子不错呢什么的确实也是事实,但是却完全没有想到被看穿了。

    话虽如此,京子的可爱——至少外型上——现在也不妨承认,“不错啊”的第一印象,从第一天的早上开始就被擦拭个一干二净了。当然,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说出来。

    “总之,虽然很不幸,我的心思就跟刚才说的一样。无论如何都得让你帮忙了。好么?这是约定哦?”

    京子逼近春虎,抬眼看着他,竖起食指叮咛道。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听进春虎的意见。春虎闭嘴。

    然而,这种毫无来由的自信满满的举动,却与名为京子的少女极为合衬。比起在教室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比起向夏目找茬、比起把春虎叫出去伤心地倾谈的时候,远要合衬。闪闪发光的双眼、兴趣盎然地微笑的嘴唇,现在的样子才能把她的魅力完全带出,这实在是胜过任何语言的证明。

    任性,偏偏却又专一。

    ——……啊咧?

    不意间——

    春虎的脑海中浮起了已经褪色的光景。

    久远又陈旧、隐约的记忆。痒痒的、让人怀念的——在遥遥远方、名为过去的遗物当中,半埋在时间的沙砾中,却仍然如同闪耀着光辉的宝物一般的……。

    “——春虎?”

    想起了压低的、包含着紧张感的声音。回头一看,夏目在二楼上俯视着在转角处交谈春虎二人。简直就是在塾舍的应急梯上那一幕的再现。春虎不仅一颤,京子却一下脸红起来,发出像是抚弄猫儿一样的声音“夏目君~”。

    “对不起,突然打扰了。春虎君说有点事要说呢。”

    “我?”

    “可是,要说的都说完了。虽然今天没有打招呼就来了,可以让我进去么?”

    “可以么……喂,这是我的房间啊。”

    春虎在一旁碎碎念,京子却当作没听到。一等夏目答道“请进”,立刻开心的让人不禁怀疑是装出来似的,走上了楼梯。

    在将要走上走廊的时候,转头像是在说“别忘了哦”似的,用眼神吩咐春虎。那简直就像女王看着仆人似的、绘画里才会出现的高傲的眼神。京子似乎是仓桥家的千金,看来似乎确实是个相当任性的“大小姐”呢。

    接下来,春虎才开始冒出“这下麻烦了”的念头,

    “……打扰你们说话真不好意思呢。”

    夏目以如同霜降一般的声音和眼神说道。肩膀微微地靠着墙壁,冷冷地俯视着楼梯转角。春虎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怎、怎么了,夏目。难道你一直在听么?”

    “没有啦。”

    夏目如同投枪匕首似的说道,春虎可以断言她一定是听到了。

    问题是,“从哪里开始”听到了——

    “……春虎。你要迷上’谁都由得你,可是别给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哦。”

    “果然是打从那里开始啊!”

    为什么如此这般就像盯准了时机似的,偏偏在最为不妙的时点上耳朵这么灵光呢。春虎不知所措地慌忙走上楼梯,夏目却一副冷淡的态度,呼地把式神撇在身后。

    “这是误会啊,夏目。不是这样的。”

    “误会不误会才不关我事,是这样不是这样我才不管呢。我才一点也、手指头那么一丁点也没在意呢。”

    “这不就是在在意了么!超在意吧!”

    春虎不禁失言,夏目于是露骨地不快起来,转身以背脊对着春虎。

    以小小的小心的喃喃声,

    “……春虎君真是只有嘴巴说的好听呢……”

    “慢、夏、夏目——同学?你的心声都冒出来了哦!”

    “……而且那张嘴巴还很轻浮……”

    “而且还听个一清二楚哦,夏目同学。我说,这真的是误会啊!”

    “……明明说了依赖我吧明明说了依赖我吧明明说了依赖我吧……”

    “啊啊好啦,就说真的真的是误解好吧!”

    夏目不知何时交抱双臂,甚已显出怒色,碎碎念个不停。对着她小小的背影,春虎拼命地试着去辩解。

    从夏目背上倾泻而下的,漆黑长发。

    扎起这头长发的丝带,在自己的主人和把自己送出的主人之间,轻轻地摇晃着。

    ☆

    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土御门家里有同龄的少年,这在事前已经听双亲说过了。然而京子却并没有想着去见见那个孩子。

    虽然祖母、父亲并没表现出来,但是从其他亲族的态度来看就可以明白过来。土御门已经是过气的名门。没落的边缘一群。他们在暗地如此落井下石,然而其实无意识中也明白,自己才是“低人一等”的一群。所以幼年的京子,对于名为土御门的家族怀抱着不祥的感觉。虽然心有不甘却又无法出其左右、令人敬而远之的家门,如此的印象。

    在这样的家门的孩子面前,就算是如众星捧月般被当成“公主殿下”的自己,也难昂首挺胸。特别的“公主殿下”的身份会相形失色。怀抱如是心情,表面虽一直逞强,内心却难以平静。

    所以,那天——在第一次跟着大人来到的土御门家宅邸中,当听到那孩子因为感冒而卧床的时候,京子反而却放下了心头大石。接着,不久就恢复了一贯的要强,想着明明是准备着来对决定呢,恢复了晴朗的心情。

    去庭院里玩耍吧。

    听言京子天不怕地不怕地、得意洋洋地走进了庭院。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在宅邸中广大的庭院里玩耍。

    不久,当回过神来的时候,缎带已经不见了。

    不是普通的缎带。那是从祖母手中得到的珍爱的缎带。那是为了鼓励自己不要输给土御门家的孩子,才绑上的缎带。这条缎带是自己最为珍惜的宝物。京子强忍快要流下的泪水,拼命地寻找着缎带。然后迷路了。直到刚才为止还是自己的王国的庭院,转眼间成为了陌生的异境。

    落入了可怖的土御门家掌中的自己,说不定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回家了。想到这里不仅在树丛深处哭了起来,这时,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既神气抖抖,又显得相当顽皮。

    看着京子,睁大双眼,,

    你在哭吗?

    惊奇地如是问道。包含在他声音中那木讷的温柔,轻易地捕捉到了深深下沉的京子的心,提了起来。

    不禁立即一抹眼泪,才没有哭呢,如是怒答。少年惊讶,然而见京子激动地反复说着没在哭,终于还是闭上了嘴唇。面对京子的怒气,像是挨了一记棍殴般呆立起来。

    看着他的表情京子完全恢复过来了。接着脑中一闪而过:时机来了。就是现在,非得让土御门家的孩子深切明白自己并不输于他们。

    京子挑衅地说,

    你,是这家的孩子吧?

    诶?不是哦?

    骗人。你是土御门君吧?

    啊啊,嗯。也算是。可是……。

    少年正要再补上几句,京子却打断了他,先高傲地让他知道自己是何方神圣,到底有何贵干。我名叫仓桥。我是你的亲戚。今日作为客人受邀来此。即是说,自己是尊贵的客人。这名尊贵的客人,在庭院里玩耍丢失了缎带。来吧,面对尊贵的客人的自己,身为这个家的孩子的你,到底要怎样给我赔礼呢?

    少年呆呆地久久凝视着京子,接着说道,

    你啊,长得这么可爱,内心却像个男人呢。

    闻言,本如磐石一般稳固的京子的攻势,差点完全落空。明明这么可爱。明明已经听到耳朵长茧的一句话,偏偏这时却有着新鲜的冲击,在京子胸中爆炸开来。同时,紧接其后的一句话,却带来了至今为止未曾品尝过的恼怒与害羞。坐立难安起来,不禁迫切地想逃离当场。

    京子拼命扼杀胸中的混乱,

    于是,你要怎样赔偿我?

    好啊。那就一起找吧。

    少年直截了当地说道。怒气瞬间尽消。真的?嗯。真的帮我找么?嗯。少年笑着点头。和问在哭么、那时一样,露出毫无装饰、木讷的温柔。

    于是两人一起寻找起缎带来。

    在寻找丢失的缎带的中途,少年不停向京子搭话。京子虽然冷淡地回答,渐渐身上的防范放松起来,甚至发出了笑声。不意间,心头掠过了一丝疑问:不是感冒了卧病在床么,然而看着眼前神气的少年,这点疑问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京子由头至尾一直都摆着公主架子,少年却没有露出半点厌恶的表情。不时还以平静的态度调笑,而不可思议地自己却不断丝毫不觉恼怒,甚至还不知为何觉得连装怒都变得那么愉快起来。真是像个男人呢。哎呀,多么失礼啊。喔,那边的石头,很危险哦。知道啦,早点说嘛。听着找茬笑,生气着笑。越来越被少年吸引住了。时间如箭般飞逝。

    最后缎带还是没有找到。

    日头西斜、庭院被夕阳染上金黄的时候,面对着一面问怎么赔我一面逼近过来的京子,少年露出了头疼一般的表情。带着头疼一般的表情,我会好好找的,如此带着深深的歉意约定。

    真的?真的帮我找么?

    嗯。我努力看看。

    好吧,那样就原谅你好了。可是——

    说着,京子挨近少年,抬眼看着他,竖起食指叮咛道。

    听好哦。不要忘记哦。这可是约定哦。

    少年像是有点被吓倒似的,却又露出郑重地表情,嗯嗯地点了好几次头。京子看着少年的表情,不知为何胸中有像被揪紧了一样的感觉。

    下次见到的时候,要是从少年那里拿到了缎带,就当场把头发绑起来给他看吧。让自己更加更加可爱的一面,让他看个够。

    而且,像个男人,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再让他说了。

    京子在心中如此起誓,和少年道别了。分别之后,才回想起还没有问少年的名字呢。

    回家后得跟祖母问问呢。

    于是,之后从祖母那里听来的名字,京子珍重地刻在了心中。此后一直、从没有忘记过。

    ——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在春虎的记忆中掩埋着的,某个晴朗日子的午后的事情。

    ☆

    接下来是,在那之前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美丽的月亮出来了。

    “要去么?”

    一只鬼问道。

    活过悠长岁月,强大有力的鬼。在主人已逝的现在,他再也不是伺奉他人的式神。重新变回了一只鬼——只是,那是在传说中登场的鬼。而且,既如此,亦觉再无尽忠守义的必要。虽然也承认与他意气相投、心有牵挂,然而要对已逝之人竭尽忠义的意义,热爱自由的他再无法找寻出来。

    然而,他的伙伴却似乎并不一样。

    要去。

    毅然说道的同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说那是约定。无论历经多少磨难、多少岁月,亦要守候下去。为了履行这一约定,同伴开始了长长的探索旅程。为了与已经消逝的主人,再一次相逢。

    和你要在这里道别了。多珍重。

    如是告别,同伴连一次也没有再回过头来,从他面前消失而去。对于他那耿直的专一心,长年来甚觉烦心,也多次取笑过。

    然而现在,却觉得这片丹心无比炫目,到底又是为何呢。

    “……真是忠肝义胆啊。你。”

    看着远去的同伴的背影,他苦笑着如是说。

    天空中的月亮,只是静静注视着两人的分别。

    ——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某只独臂的鬼记忆之中,光辉岁月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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