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说起来,提出要去温泉的是同事弗雷迪。“我正被杂志评论文章的截稿日期追着屁股”,来到书房的弗雷迪说道,

    “沃尔斐,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温泉在向我们招手。走吧!”

    弗雷迪留着纯正德意志人那样的金发,具备徒劳的精悍,是个热力四射的家伙。这样的家伙把脸靠过来,让我烦躁不已,用羽毛笔挠了挠眉毛附近,说道:

    “弗雷迪也快要截稿了,很不妙吧?与我合撰的批评集原稿到现在还没完成,下个月可就要发售了,怎么回事?”

    弗雷迪两手一摊,开始了朗朗的演说:

    “我们是自由的!作为热情而高尚的灵魂的主人,无论是在肉体上,精神上,还是在截稿上,都应该是自由的!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沃尔斐!”

    “才不这么认为呢!你给我干活啊!”

    弗雷迪看上去就像尺蠖一样趴在床上。

    “……干什么呢……”

    “腰疼得厉害,如果不进行温泉疗养,这姿势虽不至于绝对写不了,却实在难以写稿子了。”

    “听说你昨天去参加舞会了,明明腰疼却还能跳啊?”

    “啊——,那是,怎么说呢……”弗雷迪随便敷衍了两句后,便起身说道:“我们即便在腰疼上,也应该争取自由!”

    “那你就给我写稿子啊!”

    “嗯,所以说那个,还有头疼。”

    “头疼的是我才对!”

    将积压的未审查论文扔了过去,

    “想去温泉就给我在今天解决掉!”

    弗雷迪变成一脸乞怜的表情,接着假装咳嗽不止。

    “老毛病的结核又……”“是是。那么就只有禁酒,外加节制夜晚外出游玩了。”

    我冷淡地回答过后,弗雷迪只有抱起厚厚一叠纸,耷拉着肩膀走出了书房。

    他本名叫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冯·席勒,德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文豪之一。似乎是与歌德(不就是我吗)一道,造就了所谓魏玛古典主义的伟大诗人、剧作家。可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吊儿郎当的工作伙伴。总是为拖稿找借口,不是去喝酒,就是去看戏。

    尽管我觉得他的名字写作席勒更为响亮,但在谈话时却叫他弗雷迪。因为我和他的教名都是约翰,容易混淆,所以互相称呼对方取自中间名的爱称。我叫沃尔夫冈,所以就是沃尔斐;他叫弗里德里希,所以就是弗雷迪。外人基本上还是叫我们“歌德老师”、“席勒老师”。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年纪被人认真地称作老师。当然,歌德倒是一把年纪了,可是从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被带来这里的我,心境上无论如何,都仍旧是十六岁的高中生。

    我放下笔,精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别看这样,我基本上已经习惯。自从被恶魔带到这个地方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在这魏玛扮成歌德的样子,完成每天的工作,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没办法。哪怕是我,不吃饭不睡觉也活不下去,在这种异乡,独自一人是无法生活的。为了和周围人搞好关系,顺利度过每一天,就只有继续做歌德做的事。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如今的我对此已经熟门熟路。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说,德语用起来完全就跟母语一样。要是有报刊杂志约稿,请我撰写文艺评论,便能一气呵成地写出稿子来。这感觉实在有些令人讨厌,原来如此,我的体内确实多少混入了歌德的成分。

    已经无法回去二十一世纪了吗?这种可能性实在令人想哭,所以尽量不去想它。浸淫在绝望感中,根本无济于事。而且,依然仅存一线希望。我之所以作为歌德生活下去,也是为了那个目的。怎么说都是将我召唤到这十九世纪的罪魁祸首,那么理应知道回去的方法才对吧。只要我更接近歌德本人,不就能回忆起那个来了吗?

    另一方面,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身心皆会变成歌德,万一出现回到现代的可能性,可到了那时,不会连回家的想法都丧失了吧——像这种凉飕飕的不安,偶尔会在心中闪过。现实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作为契约的证明,被恶魔夺走了记忆。也许还遗忘了其他很多事,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

    我压抑着那种不安,今天也一边督促着弗雷迪,一边模仿歌德,不停地写着报道和专栏文章。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雕刻精美的木箱上,带手柄和挂钩的老式电话机发出非常刺耳的铃声。我拿起喇叭形状的听筒,贴在耳边。

    “喂?这里是歌德与席勒事务所。”

    “啊,是歌德老师吗?我是法兰克福文艺报的!席勒老师,席勒老师他在吗?打那边的电话完全没人接听!截稿日就在后天没错吧……”

    “啊,弗雷迪他……”

    我瞧了瞧墙壁。有在好好干活吗,那家伙。

    “截稿已经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啦,莫非席勒老师他不是去喝酒、看戏,就是在睡大觉,摆出一副尺蠖的姿势来吧!别开玩笑了啊!”

    差不多就是那样,你朝我嚷也无济于事。编辑说了句“这就来登门拜访”,便挂了电话。怕是来不及了吧,我回想起弗雷迪的样子。

    然而认真起来的他也实在厉害。当天傍晚,报刊的编辑上门来。我泡了杯咖啡,正在接待对方时,客厅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一头乱发的弗雷迪闯了进来,染着黑眼圈的眼睛转个不停。

    “完成啦!拿走吧,你个混蛋!”

    他将装得鼓鼓囊囊的文稿袋子一把扔了过去。编辑高兴得跳了起来。弗雷迪则指着我:

    “瞧,沃尔斐,今天完成了吧!按照约定去温泉!你去预约一下卡尔斯巴德的豪华旅馆,我们可要好好畅游一番!”

    “啊……真的要去吗?”

    原本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把我的话当真了,果然在今天解决欠债,真是悔不当初。

    “去泡温泉吗?不是很好嘛。敝社的稿子姑且也收到了,就请好好放松一下吧。”编辑也是一脸矫情的样子多嘴道,“卡尔斯巴德如今也成了颇受女性欢迎的观光胜地,贵族小姐们也为数众多哦?两位老师要是大驾光临,想必一定能交上桃花运吧。”

    “因为腰疼就去泡温泉,谁想去干那种大叔兮兮的事……”我不禁发起牢骚来。

    “我就是个大叔,真是抱歉啊!”弗雷迪生气道,“沃尔斐你个混蛋,明明比我老十岁以上,却将一具年轻粉嫩的身体弄到了手。我也想重返青春啦!”

    我缩了缩脖子,什么弄不弄到手,这原本就是我的身体。

    “不不,歌德老师,温泉并非只有泡澡哦。可以去风光明媚的驿镇上随便走走散散心,创作欲也会滚滚涌出哦。那样一来,说不定老师也能再度燃起写作戏剧或小说的欲望呢。”

    我忍着怒气,沉默不语。弗雷迪说道:

    “没错。是时候该写点原创了,沃尔斐。你这十几年来,除了评论和政治以外,不是什么都没做嘛。你以为剧院发来的预约都积压了多少啊?别总让我来干呐!”

    “嗯……改日吧……”

    我暧昧地回答道。出版请务必交给敝社!编辑说完客套话,便走出了客厅。不知是不是没有旁人的缘故,弗雷迪的音量更大了。

    “我说沃尔斐,说到底还是小说和戏剧啊!要想挣钱,就得靠小说或戏剧!我也算写过不少了吧,但最后赚一票的还是《强盗》和《奥尔良的姑娘》之类的戏剧啊!在全欧洲上演,连孩子们都成了回头客,真是赚得爽死我了。拜其所赐,每年都能悠闲度日。真想再中一次头彩啊!”

    实在不想看到这样守财奴的文豪席勒……不,平时也根本不接触德国文学,所以也谈不上幻灭什么的。

    “沃尔斐,你也再去写本戏剧吧!《塔索》写完都过了十多年,不还什么都没写吗?小说也是好久没动笔了吧?政治家也好,杂志也好,不都发不了什么财嘛!”

    “啊,嗯。”我再度支吾其辞,“你瞧,返老还童以后,身体似乎也没恢复状态。暂时还没有心情去做原创这种超耗费精力的工作啦……”

    那差不多有一半是谎话。其实只是觉得太麻烦罢了。既然能写评论和专栏文章,大概新作的故事只要想写,还是能写出来的吧。但是,即便凭我身体里的歌德的记忆和知识能写出来,也不是一觉醒来,稿子就完成了的。使用的终究是我的脑子和手,累个半死的也是我。写完一本小说,估计就和写评论的一万倍差不多累。就用身体不适作为理由,继续敷衍下去吧。

    弗雷迪苦着脸,但立刻又舒缓了皱起的眉梢,说道:

    “那就更应该去趟温泉旅行了呢!”

    咦?被他用漂亮话挡回来了。

    “我想明天立刻就出发,所以拜托你搞两张火车票,当然是附带餐饮的。不对,这个季节乘坐飞艇也不错呢。”

    “预约也由我来办理?”

    “不是我自夸,购票也好,打电话也好,我是一窍不通!”

    这实在算不上自夸,所以就别一脸自豪地说出口啊。

    我叹了口气,走上二楼的卧室,拉开窗帘,眺望魏玛的街市。在印着无数车辙痕迹的平缓坡道左右,绵延着色泽光鲜的白墙民居。在树木林立的街市中央广场,希腊风格的国民剧院和牧歌式的安娜·阿玛利亚皇妃的宫殿相对而建。一想到今后似乎就在那一带的广场中,会树立起我和弗雷迪的铜像,我便感到一阵恶寒。铜像的半边该不会被塑成一个十多岁的日本人模样吧?

    那么接下来,不是我自夸,关于旅馆和交通设施的预约手续,我也是丈二和尚。怎么说直到上个月为止,我都还是一介日本高中生呢。喂,歌德。歌德先生。就像平时写稿子那样,电话预约的做法也给我回想起来啊!

    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恼怒地胡乱挠着头发。并不是每次呼叫都能立刻回想出什么来。要是那么便利,比起评论的稿子和温泉预约来,早就让他想起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没办法,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拜托那家伙看看吧。

    “……梅菲,出来。”

    我朝着傍晚的天空低语道。

    片刻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从窗外吹进来的晚风,轻拂着桌上书写用的稿纸。

    果然还是不肯出来吗?那个女人,自从把我带到这十九世纪的德意志以后,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什么样的命令都会听从的那番说辞,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啊?啊,不是不是,并不是说我想要什么下流的服侍啦。只不过想去一下温泉而已,并没有说想让梅菲跟着一起去啦!

    我在心里一味罗列着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的借口,正当想关上窗户时,一阵斩风的尖锐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一掠而过。似乎有什么黑影飞进了卧房。我回头看去,床上的枕边,停着一只乌鸦。就在我眼前,那小小的身躯扭曲着伸展、膨胀,黑色的羽毛化作有光泽的秀发和衣物,在那中间,肌肤显现了出来。

    “——您叫我吗,YUKI?”

    完全成了人类女性模样的梅菲——恶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说着便谨慎地捋了捋头发,生出了那对犬耳。

    我半张着嘴,自始至终注视着她变身的全过程。没想到会因为这种事而出现。我觉察到她的视线,用半是掩饰难为情的粗鲁口吻说道:

    “……你以为我至今都叫了你几回了!”

    虽然比起生气,其实安心的成分更强烈,但不能让她发觉。真不知道会被她说些什么。

    “哦?难道没有确认契约内容吗?”梅菲歪了歪脑袋,觉得纳闷。

    “难道不是对我的命令言听计从吗?”

    “并不是所有的。只为实现您的欲望,仅此而已。”

    这回轮到我感到纳闷了。

    “不是,所以说,我想让你做的事……”

    梅菲走过来,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吃惊地朝后退却,直到腰部撞上窗框。

    “我的力量,唯有您想要尝尽世界的一切,而产生那强烈的渴望,才能将其发挥出来。仅仅想让我做什么这种程度,根本无法驱使它。”

    什么呀,那附加条款。你是美国的保险公司吗……

    “那么,为什么无视我最初的愿望,径自消失了呢?”

    “您指什么?”

    “别装傻!我想回日本啊!”

    “这个时代的话,因为日本正处在闭关锁国中,就从荷兰……”

    “没说这个时代!是想回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遵命。但要耗时二百年……”

    “别开玩笑了,倒不如说你根本不想放我回去吧?”

    “据实禀告,您说得没错。”

    我耸了耸肩,让呼吸平静下来,告诉自己,发怒也无济于事。

    “回去了岂不是得不到您的灵魂了吗?那种愿望不符合契约。”

    虽然梅菲那么说,但不管怎样,订立契约的不是我,是歌德。我就连是不是书面交换的契约也不知道,也无法确认契约的内容。无论她找什么借口,我都难以反驳。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跑出来了呢?”

    “因为这次感觉到了相对强烈的欲望。那么,就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欲望吧。”

    “诶?”

    梅菲双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脑袋,将脸贴近过来后,伸出那蛇一样的长舌头,轻轻舔着我的额头。

    “哇,哇!”

    即便想逃,就凭人类的手,根本无法挣脱恶魔的力气。梅菲收起舌头,才总算放开了手。

    “……YUKI。非常遗憾。”她阴沉着脸说道,“这个时代,欧洲的温泉可不是混浴哦。”“你怎么看的,都看了些什么呀!”

    我撞开梅菲。她迅速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还以为总算嗅到了符合将我召唤出来的欲望的气味,没想到竟是安排温泉旅行……”

    “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打电话。还有,难得出去一趟,趁这个机会,我有好多话要问梅菲!”

    “那可巧了。我也有话想问YUKI。”

    “……什么话?”

    “我作为女人就那么没有魅力吗?”

    突然对我说出这些话,注意到时,梅菲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了。她的膝盖突入我的两腿之间。我身子向后仰倒,都快从开启的窗户摔下去了。

    “干、干、干什么?干嘛靠过来?”

    “本以为会是件轻松的工作。YUKI是个十六岁的高中二年级生,正处在旺盛的花季。还以为肯定会对我提出那方面的欲望,转眼间就得到满足,契约期届满的呢。”

    我从梅菲的性骚扰之下逃脱,退却到房间的一角。

    “你刚才提到高中生了吧?果、果然我还是高中生的样子吧?”

    梅菲用一根手指抵住脸颊,摆出一副可爱的模样。

    “那不是正如您所见吗?”

    “指的就是这个,先把这个给我变掉!”

    我砰地拍了拍胸口,

    “不是要我变成歌德吗?但现在身心都还是日本人的高中生啊?拜此所赐,我既不熟悉城市,也不了解风俗习惯,饭也十分难吃!”

    “哎呀!难道您是说把YUKI的人格全部抹消会比较好吗?”

    “不,不是,并没那回事。”

    尽管偶尔会觉得那样恐怕更好,但决不是真心那么想的。那就和说出“一死了之,脱离苦海”是一个道理。总之值得庆幸的是,我除了记不起名字以外,还算平安无事地活着。只是,毕竟感到不便。

    “不是可以说德语吗?”

    “可以是可以。”眼下不就在说嘛。

    “文艺评论写得很顺手吧。古典知识应该也很充沛,韵文也能毫无窒碍地写出来。工作上应该很顺利吧。”

    “嗯,嗯,话是没错……”

    “所以您毫无疑问就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先生。在自我意识上觉得自己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一介高中生,那不过是混合后灵魂的残留记忆罢了。无法回忆起这个时代的细节,那也是返老还童的后遗症所致。不必多虑。”

    我沉默不语,奇妙味道的唾液在舌头上翻滚。

    确实留有歌德迄今为止的记忆。但那些仿佛都收存于成排架子的抽屉里。尽管的确还在,却并不知道它们收存在哪儿。只有当被谁搭话,才会猛然想起——啊,说起来——即便能想起来,也不能作为自己积累的体验,主动加以运用。所以我即便成为这个沃尔斐,依然是个连故乡也没有的外国人。

    看着抱起脑袋的我,梅菲用一点也不严肃的口吻说道:

    “周围的人也都把你当作歌德对待,所以也没什么好烦恼的吧。”

    “那也十分诡异吧!”

    我抬起脸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呢?所有人的反应还都一个样,仿佛歌德返老还童是理所当然的!弗雷迪也这副德行,助手也好,新闻记者也好,还有来这里吃喝玩乐的贵族们,全都这副德行!”

    “歌德哪怕过了七十岁,仍旧想着和十多岁的少女结婚,是个天生的萝莉控,所以就算返老还童也理所应当。”“这是什么歪理啊!”还有,不要叫我萝莉控。纳博科夫和荣格都还没出生呢吧!

    “世人也都认为只要有歌德老师那样的功德和性欲,返老还童什么的轻而易举’。”

    因为另一方面的理由想回日本了……

    “我问你,人可是返老还童了啊?说是返老还童,还不如说完全换了具不同的身体,为什么所有人还能如此轻松对待?”

    “因为我们恶魔的活跃,那种事司空见惯。”

    我后背蹭着墙,瘫坐到了地上。司空见惯吗。是吗。

    “话虽如此,那也不能公开宣称是恶魔的术法哦。请务必始终坚持是拜功德和性欲的力量所赐,才得以返老还童的。”梅菲用仿佛毫无紧张感的口吻说道,“这个时代的女巫猎杀可恐怖了。因为机关枪这种武器十分普遍,会被打成蜂巢的。”

    到底什么时代啊!还机关枪呢。

    自从被带到这魏玛市以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试着向梅菲确认起,从一开始的“不确定”,到后来渐渐变为“也许就是那样”的推测。

    “这里不是我所知的十九世纪吧?”

    梅菲耸了耸肩说道:“凭什么这么说呢?”

    “一八〇四年根本不可能有电话啊!”

    对她装糊涂的样子,我一肚子火,站起来指着电话机。

    “还有火车!最后甚至还有飞艇!报纸上也满不在乎地登载着照片。”

    “请别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好好用年轻的身体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吧!”

    “那不是细枝末节吧!法军不是甚至都用上了坦克吗!”

    我啪啪地拍打着摊在桌上的报纸。头版整版刊登着大幅的不祥照片。照片反映的是,法兰西共和国军的坦克车队,摧毁了刚刚在莱茵河口登陆的英军。虽然那和我所知的,借助履带行驶,装甲嘎吱作响的那种,在外形上相差甚远,但配备有巨大旋转炮塔的那种车辆,毫无疑问是坦克。十九世纪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东西。

    梅菲叹息一声,坐回到了床上。

    “确如YUKI所言,比起您所知的十九世纪欧洲来,文明过度进化了……但,历史却是连贯的。无论分出多少条支流,还是汇集在一起,流淌的始终是一样的水。并没有突然闯入其他的河流中。”

    “……什么意思?”

    “您以为只有您自己吗?”

    “诶?”

    “时间倒流而被带到这里来的人,您以为只有您自己一个吗?”

    我缄口沉默了。

    来自未来的除我之外,尚另有其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有可能将原本尚不存在的知识携带过来,提前促成技术的革新。

    “谁啊,那是!”

    “谁知道呢。只是可能性的问题而已。我是不知道。将年轻的肉体从未来带到这里,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费事的工作。就是这次和歌德先生订立契约。”

    “……除了梅菲以外,恶魔还有其他的?”

    “那是当然。既不如我优雅,又不如我强大的阿猫阿狗,在全欧洲有的是。”

    我的鼻子里喘着粗气。多么骇人听闻的世界。

    “然而,您不必多想。”

    梅菲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瞳孔深处泛着黯淡祖母绿的光芒。

    那是恶魔的微笑。

    “人类将恶魔的力量发挥出来,无论做什么,怎么做,历史都不会发生多大变化。任何人在他该死的时候,依然会死去。能够改变那定数的——”

    她将视线远远地投向窗外。

    圣彼得保罗大教堂那高高的尖塔,在晚霞的映衬中仿佛在燃烧。

    “只有至高无上的那位而已。”

    那是我来到魏玛的那天看到的,也是歌德几十年来从这里看到的相同景色。既非生我的地方,亦非养我的城市,更非长年生活的家,但那窗边却仿佛烙印在心田一般令人怀念-

    被扔到这十九世纪的德意志,尚分不清左右的我,之所以能作为歌德生活下去,某种意义上说,得归功于弗雷迪。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来喝吧,沃尔斐。哎呀呀,你那摇摇晃晃的身体被奇怪的泡泡包裹起来消失的时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弗雷迪举起盛有啤酒的陶制大酒杯,笑了。那是我被恶魔带到魏玛来的那晚发生的事。茫然自失的我,尚未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弗雷迪便拉着我去了酒馆。

    我担心自己是否会引来奇异的视线,因而战战兢兢地扫视着周围各桌的醉汉们。接着,朝弗雷迪小声地说道:

    “请问,席勒先生?”

    “干嘛啊?别用奇怪的称呼叫我,太见外了吧。我们都已经十年的老交情了,你还比我年长十岁呢。”

    “不是的,那是因为,总觉得称呼你弗雷迪太过狎昵了……那个,我不是歌德,而是不相干的人,被强迫带到这里来的。”

    尽管我仿佛就要哭出来般拼命解释,弗雷迪的回答却是这样的:

    “所以说,是从日本来的?没错吧?不是被召唤来,成了沃尔斐吗?从水泡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的时候,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呢!”

    “没能成为歌德,怎么看都还是日本人!”

    “那你德语不是说得很流利嘛!”

    “不,这是,大概只是被动过手脚了而已。”

    “不也还记得叫我弗雷迪的嘛。”

    “啊,说起来……那个,也许歌德的记忆也移植了一部分吧。”

    “还记得我最喜欢啤酒吗?”

    “……烟熏啤酒。”

    “没错。给佣人的薪水是多少?我有点记不得了。”

    “……8荷兰盾4格罗申。”不知为何就是会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比我都清楚不是吗?你就是沃尔夫冈·歌德啦。放心吧!”

    “不是啦,所以说,我啊!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嘿,那边的事你也都还记得啊。真让人羡慕。品味两份人生,这可是令作家垂涎三尺的事啊!”

    “那个,我说,席勒先生?”“叫我弗雷迪,恶心不恶心!”“弗雷迪先生。”“你比我要年长,连年纪小的我都直呼你的名字,你也别对我用敬称。”“弗雷迪!那些都无所谓,那个,从歌德那里,也就是说不是我,是从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那里,有没有听说些什么?返老还童的方法,将我召唤到这里的方法之类。”

    只要知道了召唤的方法,不就能知道回去的方法了吗,我这般心想,同时怀着听天由命般的心情问道。

    “完全没有。”弗雷迪耸了耸肩,“虽然你最嗜好魔法了,但我对那些完全不感兴趣。怎么了?想回日本?”

    “那是当然的!”

    “真好啊,日本,我也想去那里走一遭了,沃尔斐,有空了咱们一起去吧?”

    对于从身体到服装,再到思维方式,所有的一切都依旧是日本高中生模样的我,弗雷迪丝毫不介意,还是把我当同事歌德对待。他仿佛沉迷于路途见闻一般,死缠着我给他讲我尚在日本时的事。我之所以应他的请求,决定说说自己的身世,也是为了理解现状,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住在东京——啊,现在还是江户吧?”

    “我一个都不知道。”弗雷迪饮完了第三杯啤酒,“你在那边也出身富贵啊?打扮得很不错嘛。”

    我俯视了一番自己的服装。那是制服西装。并非什么贵重的衣服。

    我的父亲是音乐制作人,母亲是钢琴家。而外公也是指挥家,所谓音乐世家。因为父亲不大做抛头露面的工作,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母亲却是位相当知名的演奏家,所以经济上并没觉得有什么困难。我自打小时候起,便如同水鸟学习游泳般,很自然地浸淫在音乐之中。

    “那么,你也能演奏音乐啰?哪种乐器?钢琴?弦乐器?”

    “不,我什么也不会。就擅长听而已。”当我这么回答以后,弗雷迪露出一脸相当意外的神情。说起来,在这个时代,音乐家的孩子普遍还是成为音乐家。

    看着乐器如同手足般运用自如的父母长大,我却不可思议地,完全没有要弹奏乐器的想法。最能吸引我的,是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爷爷。是个明明都一把年纪了,却喝得醉醺醺,在车站附近半裸着身子唱起歌剧的唱段,然后被派出所带走的老不正经。然而他的文章却有着机智风趣、不拘一格的魅力。父母经常外出不在,独自一人留守家中的我,喜欢一边听着各类古典音乐的CD,一边阅读祖父写的关于它们的文章。不知是不是受此影响,即便在学校,我也总爱泡在图书室里。

    “哼哼。那么说来,最后也许还是会继承祖父写文章吧。真不愧是全新的沃尔斐啊!”

    “不,这不是什么的工作吧……”还有,爷爷的性格和弗雷迪有些类似。主要就坏的一方面来说。

    话说回来,我思考着弗雷迪话里的意义。

    就因为我是个成天读书的小鬼,所以被选为歌德的躯体?怎么可能。如果仅仅是那种理由,比我更合适的要多少有多少吧。怎么说我连一本歌德的书都没读过。诗歌也好,戏剧也罢,一片空白。为什么是我啊?怒火再次渗了出来,在舌头的背面转化为苦涩的绝望。

    说不定,已经回不去了吧。难道我不得不作为歌德,在这里生活下去吗?叹息了大约三次以后,那绝望便浸染了全身。

    “音乐家儿子的人生经验吗?而且还是二百年后的日本,了不起啊!沃尔斐你赚到了啊,赶紧利用来构思下一部作品吧。”

    不知弗雷迪是不是有些醉了,开始说些漫不经心的话,

    “将戏剧改为歌剧时,你不就能自己随意插手了吗?对音乐很了解不是吗?咦?因为是二百年后的音乐,所以毫无关系吧?”

    “不,古老的音乐也还是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我经常听。”

    “真的假的?那可是二百年啊!我可根本无法想象二百年前的音乐是什么样子的。比如哪些家伙的曲子保留下来了啊?”

    我试着罗列了几个喜欢的作曲家的名字。格鲁克、克莱门蒂、莫扎特、海顿、贝多芬……

    弗雷迪兴奋地摇晃着椅子。

    “我知道我知道!每一个都知道,里面还有现在正当红的呢!”

    “诶……”

    啊,对啊。一八〇四年,不正是那个时代吗?而且这儿还是德意志。说不定还能遇上哪位作曲家——本人吧。

    不对不对。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明明身陷自顾不暇的状况中,明明都回不去了也说不定。

    心情再度沉重了起来,或许是担心默不作声的我吧,弗雷迪不断要求点菜,致使桌上堆了一桌子菜。

    “总之庆祝你返老还童,来来来吃菜喝酒。之后就来构思下一部杰作吧!改编为歌剧,在全欧各处上演,借此大赚一笔。真让人期待啊!”

    “……不,我不会喝酒……”我都说了不会,还硬逼着我喝,搞得我呛个半死。

    “搞什么啊,返老还童后的痴呆吗?连怎么喝酒都忘了?嘛,别担心沃尔斐,就算全新的身体还没习惯,还没恢复正常,有我在呢,我会照顾你的。”

    然而实际上,照顾人的一方是我才对。搞什么鬼啊?

    自从在同一间事务所每天照面以后,我算是弄清楚了,比起评论家祖父,弗雷迪更是个变本加厉的没出息的家伙。不遵守约定,出席舞会便去搭讪有夫之妇,不带钱包就出去喝成一滩烂泥,搞得我最后还要去接他回来。

    “哎呀,歌德老师,返老还童还真是好啊。以前这样背着席勒老师回去时,您都会说腰疼得厉害,而现在轻轻松松啊!”

    酒馆老板甚至对我说了这番话。一点儿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给拖着宿醉之躯来到事务所的弗雷迪端水喝,或是喂给他吃面包粥的,也都是我。

    “你返老还童之后,竟然会做饭了啊。我今后饭也在事务所吃。”

    弗雷迪甚至说出那种话。看来,当截稿日期临近,饭都没好好吃。而一旦开始报刊杂志的工作,那类不妙的事态便频繁发生。真是个毫无生活能力的家伙。听他说连打电话都不会的时候,真是大吃了一惊。虽说旧式电话机用起来确实麻烦,即便如此,我也立刻就学会了。

    就这样,我渐渐融入了十九世纪德意志的氛围。倒不如说,多亏毫不客气帮我找来撰稿工作或给我添麻烦的弗雷迪,我不得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或许已经回不了日本了。一想到这种悲哀的可能性,就会令我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算那是收拾弗雷迪睡觉时的呕吐物。

    就这样,温泉旅行的安排,包括住宿、火车,都由我电话进行预约,甚至连弗雷迪的行李,都是我帮着整理打包的。梅菲那家伙,仅仅帮我查了下联系方式,剩下的完全不肯帮把手。每个家伙都这副德行。

    出发前夜,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坐在行李上,一边抬头仰望窗外的明月,一边想着,温泉啊。

    歌德貌似非常嗜好温泉。备案有各地温泉的详细报告,占据了书斋架子的一角。我稍一展读,记忆便缓缓流淌出来。就感觉好像是我自己围绕各处的温泉进行记录的一样。

    我的体内确实沉睡着属于歌德的部分,却是以相当半吊子的形态存在着。

    总之,我也许没能变为歌德。是歌德本人失败了吗,还是让梅菲搞砸了。拜其所赐,好歹我渐渐融入了这十九世纪,得以生活下去,但想回日本的心情却丝毫没有消减。如果能回,当然想回去。

    但眼下也并非毫无头绪。因为将我召唤到这个时代来的并非他人,正是我(歌德)。既然能唤来,不应该就能送回去吗?歌德为何选择我,如何召唤的,只要能想起这些来,不就能成为返回日本的线索吗?

    但是,期望的记忆却始终不曾回忆起来。

    也许是没有头绪吧。就像弗雷迪问我各种问题,对我进行确认时那样,被其他人问起些什么,或许就能想起来。我独自哼哼也无济于事。正是因为不清楚在哪个抽屉里的缘故吧。

    如果去泡温泉,会不会想起些什么呢?若是在歌德深爱的卡尔斯巴德的街市上,循着他的足迹,顺着他的愿望,更接近他的话……-

    卡尔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部边缘的温泉胜地。

    在神圣罗马帝国巨大的版图中,正好位于正中央附近,处在柏林和维也纳的中间地点。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自古以来似乎就是非常受欢迎的观光胜地。

    “呀呼!山羊!山羊多不胜数啊沃尔斐,快瞧!那儿,那边有驾风车,好大啊啊啊啊啊啊!”

    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弗雷迪,途中一直兴奋地嚷个不停。我真心觉得,当初预定了单间实在是太好了。火车驶入山间,丰饶的绿色起伏开始遮蔽视野。弗雷迪兴奋地点了啤酒。

    “捷克啤酒太棒了!那是因为捷克出产好水的修道院很多啊!真想每天都能喝到。”

    “弗雷迪也入修道院不就好了。”

    “要是尼姑庵我就去!话说,那不是莎士比亚的翻版嘛!我们可要支撑起德国的文学啊,得靠原创决一胜负才行!呜哈哈哈哈!V!”

    当列车驶入车站之时,弗雷迪已经醉醺醺了。结果都弄错了车票,将自己的诗集塞给了站务员。

    “席勒老师!哇,是席勒老师哦!”

    “哎呀,是真的喏!”“歌德老师也在一起?”

    等待卸下行李的一群贵族姑娘们注意到我们,开始骚动了起来。

    “返老还童的传闻看来是真的呢!”“啊,看那异国情调的少年模样!”

    她们捏起裙摆,朝这边跑来。

    “歌德老师,《少年维特的烦恼》我都已经度过五十遍了!麻烦请您签个名!”

    “还请席勒老师也一起到我们下榻的住处来玩!”

    “好啊,我可爱的小猫咪们!”

    面色通红的弗雷迪来了劲,扭着身体说道,

    “让我们通宵畅饮,载歌载舞,交流爱之诗吧!不如说交流爱吧。诗歌就无所谓了,麻烦得要死。”

    “你还算个诗人吗!不是要支撑起德国文学嘛!”

    我一把揪住弗雷迪的衣领,拖着胡说八道的他从姑娘们面前逃离了。

    “啊啊,歌德老师真是的!”

    “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

    “请让我们来帮忙吧!”

    “既然是来疗养的,就请让我们静一静!”我一边将弗雷迪的屁股推进马车里,一边朝姑娘们喊道。自己也赶紧坐上车。

    “一定是和席勒老师两个人。”“嘛,两人都只对男人感兴趣……”“那样也别有一番情调呢。”“报社记者肯定对此感兴趣。”喂等等,你们!就在我刚从马车的窗边站起,想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传播毫无根据的谣言抱怨两句的时候,车夫高喊一声“驾!”,便驱策马儿跑了起来。

    当时的欧洲温泉胜地,和日本的比起来差别很大。

    认为温泉作为医疗使用,用法之一便是“喝下”。似乎认为那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关于沐浴的思维方式也和日本大相径庭,看不到在大浴池中吵嚷喧哗的景象。在罗马风格的华美雕饰穹顶下,或借优雅的桑拿静静地出汗,或冲洗淋浴,或接受按摩,实在是贵族的享受。根本就用不着全裸。

    然而我毕竟是日本人,既然在这寒冷的季节来到温泉,当然就想一头跳进热水中泡个够。值得庆幸的是,弗雷迪刚到下榻的旅馆,就喝空了一瓶酒,呼呼大睡起来。我便独自前往旅馆开的浴池,光着身子,跳进白色大理石造的华丽单人用池子,尽情伸展四肢。不知不觉发出“呼呼呼呼呼”的声音。为了弗雷迪的任性要求,我舍命陪君子,昨天也通宵完成了撰稿。眼下已经睡意袭来。

    将脑袋靠在浴池边缘,凉丝丝的感觉碰到脸颊,真心舒服。

    怎么样歌德,我朝蒸汽喃喃自语。这可是你最喜爱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哦。你要好好感激我啊。要是身体暖和起来,感觉舒服了,就给我出来告诉我啊。为何召唤我来?怎样才能回去?

    提问不过空虚地随着白色雾气摇曳而已。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泡澡时要是睡着了,会感冒的哦?”

    突然身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就在近旁,隔着薄薄的白雾,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长长的黑发在水面铺展开来。雾气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动了好几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脑袋、肩膀、锁骨、胸口——视线不断往下移动,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话说这根本就是全裸嘛!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梅菲!”

    我赶紧泡入热水中,直泡到肩膀为止,转过身去。只有在这时,才由衷感谢卡尔斯巴德白色的混浊矿物质。

    “就算是恶魔,来到温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乡——换句话说也就是地狱啦,那里的温泉满是硫磺气味,还是几千度的高温,根本让人放松不起来。而且……”

    热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明白梅菲正朝这边靠过来,我全身都变得僵硬了。来到身旁的她,紧紧抱着两条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热水中。

    “这么做,YUKI也会有别的欲望觉醒吧。”

    “别、别、别说了,给我出去,被人看见怎么办啊!”

    “我是恶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人看见。现在的YUKI,是个明明没有人在,却一脸通红,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我沉默了。血气上涌,脑袋开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

    梅菲将双臂靠在浴池的边缘,感觉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气。能不能别摆出那姿势啊。也就是,那个,胸部在水面之上,不对不对,当然才没有朝那边看呢……

    “燃起欲望了吗?”

    “别用那种下流直接的表达方式……”

    “哎呀。我可没说性欲哦,YUKI还是真讨厌。”“你说什么!”“我可是说创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说了吗?怎么样,是不是有意想写戏剧或小说了?”

    我也将双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边。

    “弗雷迪或是编辑倒也算了,为什么连梅菲都这么说?跟你没关系吧。”

    “不,大有关系。”

    梅菲晃动着水面,朝这边靠过来。声音也变得甜美起来。

    “YUKI不是不想让内心感动吗?”

    明明身在热水中,我却感到一阵寒意。

    “岂止不写戏剧或小说,就连阅读也只是别人的评论。然后撮合成批评,刊登到杂志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种工作,不正是因为害怕遇上杰出的作品,以至于让内心获得感动吗?”

    你在说什么呢。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戏剧小说从零开始的全新创作,要耗费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琐碎的执笔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背后紧贴着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梅菲把身体贴了过来。身体和意识一瞬间被拉回到了燥热之中。

    “等,住,住手!”

    “即便返老还童,文才也不会因此消失。文学的炽火如今依然在这里。”说着,梅菲的胳膊绕住了我的身体,手指朝胸口滑去,“理应在胸中燃烧才对。而您之所以依然不愿提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是因为恐惧品味这世界的美妙,不愿迎接获得满足的那个瞬间,我说的没错吧?”

    “放开我啦!”

    我甩开梅菲的手,将她撞到一边,将身体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满芳香的热水沾湿了下嘴唇。矿质泉水夹杂着鲜血、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与我无关!”

    歌德今后的作品,哪怕从历史上消失也无所谓。我只是一介从日本被硬带到这里来的高中生。德国文学就由弗雷迪一个人,摆出一副尺蠖的姿势,拼命支撑起来好了。

    忽然在变浓的雾气对面,梅菲笑了。

    “不。您一定会再次提笔的。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那事实、渴望、热情、火焰,都不会消失。艺术家绝对做不到沉默不语。哪怕不是由自己倾吐出来,只要还活着,就必定会触及这个世界的美,必定会因此而心动。”

    “烦死了!”

    我从热水中站了起来。飞溅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渐渐流淌了下来。

    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她最后的那番话却飘荡在雾气之间。

    请感受到。

    请让心动起来。

    请感到满足。

    接着,请在那感动的最高点喊出:“时间啊,停息吧,你是那样的美。”

    那时,YUKI将成为我的东西。

    成为我的。

    成为我的……

    我在热水中摊开双手,确认起来。

    是我的身体。尽管名字除了最后的两个音节以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毫无疑问是直到一个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仅十六岁的肉体。哪怕能用德语毫无窒碍地书写散文韵文——

    我,不是歌德。没能成为他。

    艺术也好,文学也好,随他们去吧。我只想回日本。如果那无法实现,就随我高兴,做些操笔之事,浑浑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别来管我。我不想和恶魔扯上关系。

    话说,搞什么啊,世界的美?说我必定会因此心动?傻呀!只要决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结了?不,原本就只要不说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吗?还是说,难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能令那么简单的决心都抛之脑后的感动吗?怎么可能!

    然而,我错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经历了宿命般的邂逅。与那名少女——还有,那音乐-

    第二天一早,一番沐浴之后,为了帮弗雷迪醒酒,我带着他出去散步。

    清晨的卡尔斯巴德街道淹没在晓雾之中。由于街市建在浓绿的山间,谷底积聚着晨霭和温泉的蒸汽。由于沐浴而发热的身体,也因为走在秋日的天空下,立马就凉了下来。

    弗雷迪将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用仍旧有些危险的步履,走在街道的路缘石上。由于是一大清早,街道上除了我们以外,看不到人影。能听到的也只有雀鸟们的啼鸣,和哪家旅舍中类似汤揉【1】的微弱水声而已。

    “那么,趁我睡着的时候,沃尔斐于是就领了几个小姐进来吧。”

    弗雷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明明对那种事毫无干劲,这种事却干劲十足嘛。呵,返老还童还真是一举多得呢!”

    “要是还醉醺醺的话,要不要我用手指伸进你的喉咙,帮你吐出来啊?”

    见我这么说,弗雷迪一脸惨白地把话吞了回去。接着摆出老老实实的表情重新说道:

    “难道想不出以温泉街为舞台的故事吗?卡尔斯巴德也好,马里恩巴德也好,都来过好多回了吧?”

    “嗯……目前还没有那个打算。”

    “唉。你要总是这个样子,连我都跟着颓废了……”

    弗雷迪朝冷冽的蓝天叹了一口气。我体会到些许的罪恶感。席勒既身为歌德的同事,同时也是第一读者和铁杆书迷。尽管昨天对梅菲说出文学关我屁事的痛骂,但只要还身为歌德,心想总有一天,果然还是非得写本什么新作不可。总觉得对不起弗雷迪。

    “你要是再写出本畅销戏剧,我们的事务所也能宽裕起来,可以悠闲度日好一阵子了。”

    “就为那种理由啊!”把我感到抱歉的心情还给我。

    就在那时,背后传来无数踩踏地面的声音。

    回首望去,只见笼罩在成排房屋间的雾气被拨开,庄严整齐的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过来。那是近卫兵们有条不紊的两列纵队。他们身着带有锦缎的军装,头戴饰有羽毛的高耸军帽。在他们后面,跟着几队骑兵。而出现在骑兵队后面的,是装饰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型马车。

    “哦,喂,看那儿!”

    弗雷迪咽了口唾沫,退到路边。我也依样画葫芦。不久便看见了马车侧门上绘有的纹章。

    那是只头戴王冠,被无数的盾包围起来的黑色双头鹫。

    欧洲王族中的王族,哈布斯堡家族——神圣罗马皇帝的象征。

    “为什么陛下会在这里……”

    弗雷迪呢喃着,往路边退得更远了,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弯腰行礼。我也慌忙照着做。耀武扬威的一行人正从我们面前通过。队列长到令我不禁心想,要是等队伍全部通过,在此期间假如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的话,腰和脖子都得疼得不行吧。

    “——停下!停下!”

    突然传来喊声。抬眼一瞥,只见貌似侍从打扮的男子跑了过来。

    “两位是歌德阁下和席勒阁下否?”

    我与弗雷迪面面相觑。

    “……是的,没错。”

    “陛下召见,请上马车。”

    “朕可是两位的超级铁杆粉丝啊!请签个名!”

    在马车里,弗朗茨二世陛下就坐在我们对面铺有天鹅绒的座位上。他两眼放光,探出身子这般说道。尽管御龄三十五岁,是个白净而瘦长脸的纤弱青年,即便如此,也是哈布斯堡的一家之长,奥地利君主,更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他一脸喜不自禁地递出《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唐·卡洛斯》这两册书时的样子,毫无王族的威严。我和弗雷迪也仿佛理所当然般接过来,签了名。

    “说来让朕体会到温泉的美妙,也全都归功于读了歌德卿刊登在报纸上的温泉纪行啊!真没想到会像这样在卡尔斯巴德相遇。”

    “是。您能赏脸阅读,非常感谢……”

    没想到会遇见,这话我才想说呢。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近距离见到弗朗茨二世陛下。虽然好像在举行什么活动的时候,曾经有远远地眺望过。只不过那时候并不是我,而是歌德。

    陛下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叹息一声:

    “话说回来,温泉的效用还真是可怕,竟能变得这么年轻……”

    那怎么可能啊。虽然我差点想吐槽,但对方若能以为那是沾了温泉的光,倒正合我意。所以我只是回以苦笑。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样,永远讴歌青春!现在就是去寻访卡尔斯巴德不为人知的温泉。你们一道同去如何?”

    与皇帝陛下同行太费神了,恕不奉陪。但弗雷迪却兴致勃勃地说出以下这番话来:

    “陛下,沃尔斐这家伙返老还童以后,铭刻在他那把老骨头上的温泉的美妙,似乎都让他忘得差不多了。不如由我来为您介绍不错的温泉吧。”

    “席勒卿对温泉也很了解吗?难怪明明比朕要大了十岁,看上去却如此年轻!”

    “陛下想必带来了不少在温泉服侍您的美人女官吧!请务必让我同行。让我们一起变得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年轻吧!”

    你就不必变得年轻了,会给世上的女性造成困扰的。

    “请问,这么做没关系吗?明明处在战争时期,陛下却来这里泡温泉。”

    我有些担心,姑且试着一问。

    “没关系。”

    陛下的鼻子喘着粗气回答道,

    “只带了四百名护卫出来,军乐队的小号手也减少到了三十人,哈布斯堡的纹章也只有一扇门的大小,出发前的记者招待会上,朕也回答了记者提问,就说:朕最爱温泉了!但才不会去卡尔斯巴德的温泉呢!’谁也想不到皇帝会驾临此地的。”“简直暴露无遗嘛!”

    我不禁顺势吐槽道。陛下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掀起窗帘,朝窗外的侍从问话:“暴露无遗吗?”

    “的确暴露无遗。”

    “怎么会这样……”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啊,完了,完蛋了啊!歌德卿倒还罢了,要是被新闻爆出朕和席勒卿同乘一辆马车,这该如何是好?”

    “是啊,那恐怕有些不妙呢。”

    弗雷迪说道。为什么?我朝他的脸看了看。

    “还不是因为我弗里德里希·席勒,不知怎么地被人捧为了自由主义的化身。总让人以为我三句话不离自由自由的。”事实上你不就说过嘛。“还被法兰西革命政府选为什么名誉市民。真是多管闲事!我说的可不是不管是谁,一律送上断头台的那种自由。”

    “正是,正是,正是这样。”陛下也不断点头,“尽管席勒卿是清白的,但要是皇帝被贴上自由主义的标签可就糟了。”

    我比较着陛下和弗雷迪的表情。这正好是世界史课上刚学到的地方。尽管我明白书里的意思,但对包含于其中的紧迫感却难有真切的感受。

    这个时代的欧洲,被法国大革命的余波不断冲击动摇。换言之,法国国内也好,国外也好,大家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便被糊里糊涂地卷入了战争。那种混乱之中,在各国激进派的年轻人之间风行无阻的,便是弗雷迪所写的《自由赞歌》【2】这首诗。

    “为什么我会被奉为教主什么的啊!”

    弗雷迪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皇帝陛下的御前,神情激昂。

    “我所说的自由才不是那种呢!有酒便喝!有肉就吃!有女人便勾引之!有工作就睡觉!真正的自由主义不正是这样的吗陛下!”

    我看完全不同吧。话说你倒是给我工作啊!陛下也惊讶不已。

    “说实话,朕也不是很懂什么革命啊、自由主义之类的,但就是讨厌法国那帮血腥的家伙,因为那帮家伙杀了玛丽姨妈啊!”

    陛下愤恨地捶着大腿。我心想,陛下的所言,不正大体上代表了这个时代,法国周边各国王侯贵族们的心声吗?

    那位著名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正是弗朗茨陛下的父亲的妹妹,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尽管哈布斯堡家在革命后最先发表针对法国的敌对宣言,却并不打算插手政治,终究只是担心嫁到法国去的可爱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安全。然而革命军却以干涉内政为由进行反抗,于是战争便开始了。不久之后,国王路易十六和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便以勾结奥地利的嫌疑被处死,法国因此便与全欧洲为敌。

    一般而言,法国这下理应被打得体无完肤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法军里,有那个男人在。

    “朕害怕啊!”

    陛下压低了声音说道,

    “害怕那个叫拿破仑·波拿巴的男人……”

    拿破仑。

    从一介炮兵长,到差一点就登顶全欧洲霸主的男人。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全欧被笼罩在名为拿破仑的狂风骤雨之中。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陛下呢喃道。

    “听说热那亚一战,奥军二万四千的兵力仅仅被他一人击溃了呢。”弗雷迪说。“而且还是赤手空拳。”陛下补充道。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独自战胜二万四千人?

    呃,那是指自己指挥的一支部队吗?刚这么想,弗雷迪和陛下便聊起了拿破仑拳头一挥,便有几千人被轰飞,多艘军舰被击沉之类的话。不,请等一下。那种事课上可没有学到过。倒不如说,那岂不是——

    “那个男人恐怕只能被称作恶魔了。”

    恶魔,我心想。并非我学到过的拿破仑。尽管是个天才的军人,但毕竟只是极其现实地率军打仗而已。一个人徒手击退数以万计的军队,那种仿佛怪物般的战斗方式,在我所知的历史中并不存在。

    “歌德卿莫非不看报吗?”

    也许是注意到我吃惊的样子,陛下说道。

    “啊,是……战争的报道不怎么看。”

    陛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似乎是剪报的照片。

    “瞧吧。这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魔人的所作所为。”

    黑白的粗糙照片上,相当难以看清,好不容易分辨出横七竖八的装甲列车。断为两截的车厢,看上去仿佛被一双大手抓起扭断一般。一个人影站在那裂缝中。

    是个披头散发的强壮男子。身着严实的黑色高领军服,以三色旗代替战袍,生起旋风。

    下一张照片是踩踏着尸山的那个男子。可以在脚边看见折断的刀枪剑戟,和破损染血的奥地利旗帜。

    我颤抖着用手翻看照片。燃烧的荒野,流出油的热那亚海边。无论哪一张,都拍摄有那个男子。

    确实是一个人。甚至没有任何武装。

    这就是——拿破仑?

    魔人,陛下的这个词,让我背后一阵战栗。

    这有可能。司空见惯。因为恶魔实际存在。

    “陛下为何特地剪下这些照片……而且还全是洞?”

    弗雷迪从旁探过头来窥视着说道。

    “因为一旦在战场上遇到拿破仑,就毫无胜算了!所以每天像这样用针刺,借以诅咒他!”

    “要是我,就用钉子,因为我最讨厌拿破仑了!”

    这种国王统治下的奥地利,应该永远没有胜算吧……

    “歌德卿。”

    陛下探出身子。

    “啊,是,在?”

    “听说你还会预知未来。”

    “……啊……不,是。”

    我感到背后一阵冷汗。虽然我来自未来日本的这番传闻,已经在魏玛家喻户晓了,但竟然会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听说是从遥远未来的异国,将那年轻的身体用温泉疗法召唤而来。这是真的吗?”

    “嗯,是这样,没错。”我拼命压抑住想要吐槽温泉的心情。

    “真不愧是温泉达人歌德卿啊……那么请告诉我,今后诸国仍将屈服于拿破仑的面前,受尽蹂躏吗?难道就无法阻止那个男人的暴行吗?”

    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想要回答很简单。但是说出来好吗?这种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一旦知道了未来,历史岂不是要被篡改?还是说,这个时代和我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所以即便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吗?

    在伤透脑筋的我的眼前,突然飞进来一个黑影。在陛下旁边的座位上,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是梅菲。脸上依然是平时那种装模作样的无表情,然而被毛茸茸的头发包裹的大大的三角耳,仿佛捉弄我一般摇摆着。从陛下和弗雷迪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来看,她似乎只有我能看见。

    梅菲眨了眨眼。

    我想起了她说过的话。

    ——历史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任何人在他该死的时候,依然会死去。

    我不引人注意地叹了口气。梅菲就如同她现身时一样,没有任何前兆般消失了。

    那是恶魔所说的话。不可以相信。随口乱说,弄得不好,甚至连我应该回去的未来都消失了也说不定。然而陛下仍用一副央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也不能佯作不知。没办法。我慎重地斟酌着用词。

    “拿破仑,那个,不久……便会失败啦。”

    由于陛下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我的喉咙深处,些许的罪恶感转变为酸味。

    “接着便会垮台,被流放到遥远的非洲海的岛屿上,在那里终其一生。没有人能够一直连胜下去。”

    那是理所当然的。等于什么都没说。旁边的弗雷迪一脸无语的表情。也许他听懂了我那番无聊的话吧。任何人都终将失败,一个人合上眼死去。仅此而已。

    可是啊,陛下——我在心里补充道。直到失败为止,他都将屡战屡胜。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拿破仑总有一天,将征服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就连帝都维也纳,届时也将被攻陷。而陛下将不得已解散帝国,成为最后的神圣罗马皇帝。并且还将爱女嫁给拿破仑。

    我抑制住想要说的话,将一叠照片还给了陛下。陛下将接过的照片粗暴地捏烂,朝我的脸靠了过来。

    “那么,今后的战况将如何?我奥地利将如何迎战法军?”

    我缄口不语。对此既不是很清楚,也感觉说出来会很不妙。历史可能会被改变,我也会被当成能预知未来的便利的家伙,掌权者们一个个跑来找我也颇为麻烦。三思之后,我说道:

    “至于详情,我并不了解。”

    怎么说我这具躯体原本所在的日本,距离欧洲相当遥远,那么详细的情况并不为一般人所知。陛下也几乎对日本一无所知吧?当我拼命替自己找借口时,陛下表示理解:“嗯。是吗。也是。”然而,因为他露出一脸十分遗憾的表情,我勉强回忆起了世界史教科书里的内容,补充道:

    “……总之,拿破仑届时一定会败,而陛下则会召集欧洲的王族,在维也纳召开会议。试图使大家合力恢复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秩序,就是这样。”

    很好,我决心今后也秉持这个立场。一旦被人问起未来之事,就仅仅回答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幸事吧。大家都会高兴。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不说什么,未来都充满了希望。同时也伴随着一样多的绝望。

    “是吗。是吗,是吗!”

    陛下好几次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吗!最后还是被上帝所承认的正统血脉——王族的胜利。席勒卿!”

    陛下的声音变得轻快了不少。话题转向了弗雷迪,于是我放下心来,将脑袋靠在铺有天鹅绒的椅背上。

    “当和平到来之际,朕就堂堂正正邀请你来美泉宫!”

    “不胜荣幸!请召集全维也纳的美女,届时我将亲自手把手教贵妇人们自由赞歌舞和自由赞歌体操!”

    “那个就不用了。”“为什么!”“你的那首诗在社交界评价相当差。”“那怎么可能?不是说沙龙里的贵妇人们最喜欢自由恋爱,到处搞外遇吗?我也最喜欢了!”“既然这首诗成了革命象征,那也无能为力。学生们流行用军歌的调子来唱。因为实在不像话,所以想禁止它发行。”“真的假的啊!当初要是改个名就好了!”

    我将两人的谈话当成耳边风,掀起小小的窗帘,望着街道、草地和树林边缘的雾气渐渐散去。

    “——只说那些,这样好吗?”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

    看来只不过隐去身影,其实人似乎一直在马车里。

    “战争的走向,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不把那些告诉皇帝陛下,这样好吗?还有怎么做才能战胜拿破仑。”

    你说怎么做,那种事我原本就不知道,又不是军事狂。说到底告诉他了又能如何?说历史不会发生多大变化的,不就是你嘛。

    “历史走向不会改变。但是,漂在水面上的草船,将如何顺流而下,正如谁都不知道一般,各自的道路都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

    我将脸颊贴在马车那小小的车窗上。梅菲接着说道: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拿破仑·波拿巴将死去。至高无上的那位所决定的命运仅此而已。要么如YUKI所知的历史一样,在圣赫勒拿岛失意地死去,要么在凡尔赛宫的妻女环绕之中,将法兰西帝国的未来托付给皇太子后,荣耀地死去。这些却并未命中注定。而YUKI拥有决定那一切的力量。”

    ……所以那又如何?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一想到全欧洲的命运都掌握在YUKI手中,难道不觉得兴奋吗?”

    不觉得。大家都随意去生,随意去发动战争,然后随意去死好了。

    推动世界前进的欲望,难道没有令你浑身颤抖吗?

    梅菲的低语混淆着马车的车辙声。随它去吧,我心想。哪怕浸淫在怠惰的无力感中,反正地球也照转不误。

    然而就在那时,我听见了歌声。

    我大吃一惊,把脸同车窗分开。

    即便透过窗玻璃也能清楚地听见,是少女的歌声。那是即便车辙的刮擦声也好,车体的摩擦声也罢,都无法掩盖的高亢而清澈的声音。

    欢乐啊,诸神那美艳的火花啊,来自天堂的少女啊!

    我们无限沉醉,踏入远在天际的你的圣殿!

    被时间的洪流无情分开之物,将由你的魔力使它们再度结合。

    在你温柔羽翼的栖息之所,所有人皆为兄弟……

    不经意间抬眼看去,皇帝陛下一脸苦涩,而弗雷迪则半张着嘴,各自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我的诗嘛!”

    弗雷迪喃喃自语道。

    没错,那是《自由赞歌》的一节。但,这旋律是。这音乐是——

    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最终乐章,欢乐颂。

    那不可能!我心想。曾经读到过,我使劲回想祖父的乐曲解说文。这首歌在一八〇四年应该还不存在才对。没错,这首曲子应该还需要二十年左右才会诞生。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少女傲然的歌声中,不知从哪里加入了定音鼓的节奏。我一时间丝毫没有察觉,那是自己内心的悸动。

    “——停下——!”

    听见外面侍卫的声音,马车摇晃着停下了。我蜷缩起身子。

    “你个丫头,你个丫头!你明白这支是谁的队伍吗!”

    那是扯开嗓门的怒斥之声,

    “双头鹫的纹章难道看不见吗,竟敢唱起野蛮的革命歌曲,直到队伍通过,给我闭上嘴,乖乖地跪地叩头!”

    “你才是呢,干什么啊!”

    听见少女的回答,我吓了一跳。那是充满了毅然决然的声音。

    “我在做什么,你难道看不见吗?明明差一点就想出巴松管的对旋律了,都怪你们,工夫全都白费了!”

    陛下也掀起背面的窗帘,正在向侍从问话。弗雷迪也欠身站起。我推开车门,跳下马车来到外面。

    队伍的先头在靠近坡道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在大幅弯曲,仿佛被吞入林中的道路一侧,湿漉漉的泥土裸露出来的那一带,几名身着军服的侍卫身影正聚在那里。被他们包围起来的,是一个娇小的人影。只见军服间那鼓起的白色裙摆,和光彩夺目的红发。她正挥舞树枝,试图赶走侍卫们。虽然措辞上可称之为傲岸,实际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名侍卫不禁被她的气势压倒,朝后退去的当口,我瞥见了她的脸。面色红润、肌肤洁白的脸庞上,那双茶褐色的眼眸燃烧着坚强的意志。跑过去的我,在侍卫们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注视着她。

    感觉仿佛——见过。在哪里?

    “那里!别踏进来,低音部都被你踩没了不是嘛!”

    少女用树枝抽打着侍卫的腿。脚边的泥地上,恐怕是用树枝尖端划出来的吧。拉起的数条平行线上,散乱地摆着不少白色的小石子。

    是乐谱,我注意到。

    究竟是什么人,那个女孩。就连面对神圣罗马皇帝的仪仗也毫不客气,却关心用树枝和小石子在地面绘出的乐谱。

    “道路如此宽敞,双头鹫也好,三头猪也罢,随意通过不就好了?我很忙啦。我才不想被你们那毫无乐感可言的沙哑声音污染了耳朵。”

    “你、你、你这家伙!”

    “就凭你个丫头片子!”

    侍卫强壮的手抓住了少女那两条纤细的胳膊。

    “你们想干嘛!”

    她皱紧眉头,手中的树枝掉落了下来。我禁不住用手搭住了侍卫的肩膀。

    “住手!”

    听见我的声音后,侍卫们一齐回过头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群人围着这么个小女孩。”

    少女吃惊地眨着眼。是对有人相救感到惊讶吗,还是对像我这样的孩子朝皇帝的侍卫指手划脚感到惊讶呢?我也朝她看了看。

    果然仿佛见过。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侍卫们显得很着急,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这不是老师嘛,让您见笑了。”“可是这个小丫头她……”“竟敢在陛下的行进道路上传唱革命歌曲。”“我说这不是革命歌曲,而是欢乐的颂歌啊!”

    不知何时从马车里出来的弗雷迪,正站在我身后抗议道。可是当一眼看见少女,当即表情一变。

    “我、我说沃尔斐,那姑娘是谁,你在哪儿找来的啊,什么时候钓上这么个美人的,给我介绍一下啊!”你究竟是出来干什么的啊。

    “两位老师,惊扰到你们实在抱歉。”

    侍卫长试图将我们推回马车那边。接到停止命令的队伍中,士兵们的骚动变得更加明显。可弗雷迪对此毫不在乎。他朝少女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双手。

    “小姐,你是在把这首诗稍作更改后唱出来的吧!很好,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巧想把标题改掉,作为打情骂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爱的欢乐之诗再版呢!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们一同沉浸在温泉里,互诉爱慕之情吧!”

    少女摆出一脸啮檗吞针似的表情,甩开了弗雷迪的手。

    “做、做什么呀你!别嬉皮笑脸地碰我!”

    “我就是小姐刚才嘴里哼的那首诗的作者啊!”

    “胡说八道也不打打草稿。说起席勒,虽然还没见过,但应该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稳重而理智,耽于痛苦的好男人式的哲人才对。像你这种轻佻的小子想骗我,还早得很呢!”

    我斜视了一眼弗雷迪,的确一点也不稳重,还很白痴,表面年龄看上去也年轻得过分。

    “都说了我就是席勒啦!一起泡温泉的话,立马就能明白,这具躯体到底有多么得席勒!”不明所以。侍卫们也都一脸无语。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女对弗雷迪本性全露的样子感到害怕,她躲到了在场唯一比较安全的我的身后。

    “沃尔斐你个混蛋,想独吞吗,你个萝莉控!也让我勾引一把啊!在那温柔羽翼的栖息之所,所有人皆为炮友!”你别想了!席勒,那种话不说也罢。

    “这位真的是席勒老师吗?”“嗯,但感觉实在有些不靠谱。”“可是啊,陛下都那么说了……”

    侍卫们也悄悄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那也是当然的,就连工作伙伴的我,偶然也会难以置信,这家伙就是文豪席勒。

    就在此时,少女从我背后轻快地跑开了,朝树林的方向走去。

    “……是鸟儿的声音。”她呢喃道。

    “诶?”

    “是鹟和鸫啦,我就是为了采集它们的声音记入乐谱才来的啊!没空陪你们纠缠了,再见!”

    少女翻起裙裾,跑入了林中,爬上积着厚厚枯叶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搞什么啊,从背后传来侍卫的嘀咕。从皇帝马车那儿跑来的侍从,朝士兵责问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两位老师,请先回马车,陛下很担心两位……

    “啊啊,难得的相会就这样……”

    弗雷迪遗憾地瞥了一眼树林,

    “会不会是温泉旅客啊?那么年轻的姑娘总不见得一个人来的吧……还能再见到她吗?逗留时间再延长一周左右吧沃尔斐。沃尔斐?喂,沃尔斐!”

    “……诶?呃,啊。”

    弗雷迪呼喊了我几次,我才总算回过神来。我也呆然地注视着失去了她踪影的树木间的黑暗。

    “搞什么啊,你果然是萝莉控嘛!”

    “才不是呢!再说了,那女孩生理上和我是一样的年纪吧!”

    “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返老还童的吧……”

    我狠踩了弗雷迪一脚,便朝马车走去。弗雷迪一边痛得紧皱眉头,一边单脚跳着追上来。

    “但,真是好久没见你大吃一惊的表情了啊。最近总是有气无力,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哪有……”

    我沉默了。也许正如弗雷迪所言也说不定。真是好久没有对某件事如此上心了。那也是因为,女孩的相貌触及了记忆的缘故吧。但更令我在意的,是那首歌。那音乐。

    “哎呀,真没想到,那么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也知道我的诗呢!虽说那首曲调从没听过就是了。看来不得不认真重编一番,再版诗集了呢。呜哈哈,究竟能卖多少呢?”

    根本不可能知道吧,我心想。

    然而我却知道。

    尚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曲子,我却知道。那是因为我来自未来。

    究竟是什么人呢,那名少女?

    她的歌声,她眼中燃烧的火焰,烙印在我的意识中,不曾消失-

    结果逗留卡尔斯巴德期间,再也没能见到她。我和弗雷迪陪着弗朗茨二世陛下,巡游了三天三夜的温泉,成了仿佛烫掉了皮的章鱼一样,回到了魏玛。如今的感觉是,简直三年不想再泡温泉了。

    即便回归日常,她依然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想当初哪怕问一下对方名字也好啊。我不知多少次后悔莫及。曾在哪儿见过她呢?我本身来到这个时代也才一个月,难道是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的记忆吗?

    歌德的记忆。

    事务所书房的一角,默默竖立着一架细长的书架。我打开书架的橱门。那是收放歌德自己作品的架子。试着从头找起有关温泉的记录。有没有在卡尔斯巴德以前,曾经见过面?因为歌德勤于动笔,所以会不会留下些什么呢?

    尽管把工作放在一边,直到黄昏都在检索温泉报告,但仍然一无所获。

    由此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并非歌德的,而是我自己身在日本时的记忆。

    有可能。梅菲说过,从未来来到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仅限于我。那女孩也许同样如此。那么一来,知道本该尚未作曲的贝多芬的《欢乐颂》这件事,便说得通了。

    既然是和我一样来自未来的人,那就会和返回二十一世纪的线索联系起来也说不定。

    我全身汗毛直竖。事情尚未确定。是歌德,还是我,是哪一边的记忆呢?必须得想起来才行。

    浏览了几本日记和文章之后,我很快就将其中一册拿在手。是摆放着戏剧那层的最左边。

    题名为《铁手葛兹·冯·贝利辛根》。

    是我所知的书。遇上梅菲的那天,在图书室只读了最先取下的那本。回想起来,还真是本无趣的书呢。

    然而,当我指着封面的题字时,却感到歌德的碎片在我心中隐隐作痛。没错,这是歌德的处女作。是还很年轻的他,首次问世的作品。

    翻开书页。

    因为是戏剧,所以根本不可能写有关于那女孩的线索。但那都无所谓了。翻过扉页的瞬间,感觉周遭的景物顿失颜色,空气也冷了下来。接着,我自从来到魏玛之后,还是第一次体验了那种感觉。充满暴风雨天里的图书室,和开演前的音乐会会场的,那灵魂的预感。

    我将书拿到点着蜡烛的桌上,半坐着椅子,开始读了起来。

    当我忽然回过神时,从敞开着的窗口,已经有微弱的朝阳射了进来。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寒气冻僵了我的身体。然而,身体中心那令人心痛的热,却依然随着脉搏跳动。依旧摊开在最后一页的书上,我的手始终无法从那里挪走。

    我通宵埋头于阅读。的确是我写的戏剧。沉睡在心底的歌德的碎片,如是这般说道。尽管如此,却也是全新的,新鲜的,鲜明的,我所不知的故事。感觉比鲜血更重要的什么液体,仿佛正从灵魂上开启的小孔中咕咕流淌而出。为什么?在图书室里阅读时,明明完全无法理解。难道是因为用德语阅读的缘故吗?那也有关系。然而,更加强烈的理由正叩响着我的心脏。因为歌德正在这胸膛内。因为开始书写时的歌德的苦恼,不断书写所带来的兴奋的渴望,以及写完时的欢乐,一切都苏醒过来了。那是奇妙而乖张,无可替代而又压倒性的读书体验。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产生的内心震颤。唯有我。像这样超越时光,被召唤而来,作为赝品被占据身体的我,才能体验到的欢悦。

    然后,我听见了微弱的窃笑。

    “……梅菲?”

    我轻声呼唤。

    “在您身边。”

    恶魔那愉快的声音,从脖子后面传来,

    “看来您感受到时间的停止了吧?”

    我并不回过头去朝她看,而是将可恨的感觉伴着干涩的唾液一道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我真是个蠢货。过去太小看梅菲了。不,是歌德吗?原以为没有什么事物,哪怕它美妙得让人觉得“时间就这样停止好了”,也绝不会夺走我的心魂。

    “您感到幸福吗,YUKI?”

    梅菲低语道,

    “哪怕让时间就在这里停息般。”

    我欠身从椅子上站起,仿佛拍打一般合上书本,插回书架,关上玻璃门,挂上锁。用手贴在心脏附近。心跳依然剧烈。然而,还不够。还不能说出那句口令。好不容易保持住了自我。

    透过橱窗,扫视着自著的书脊并排在一起。

    仅仅只是一读自己很久以前所写的故事,就这幅德行。要是接触更新更具刺激性的故事,那也许真的会很不妙。喂,歌德,你到底多么容易感动啊。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订立这种契约?这岂不是对梅菲太有利了嘛。你是笨蛋吗?别开玩笑了!或许你在契约书上轻轻松松地签了字,到头来被摄走的可是我的灵魂啊!我愤怒地朝书架木门踢了一脚。

    今后再也不读了,我暗自下定决心。新作绝对办不到。尽管对不起弗雷迪,然而自己的灵魂更重要。还有就是戏剧和音乐会,也都一概回绝。尽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不出,重重上锁,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为了不让内心有丝毫的动摇,就让我沉入麻木之中吧-

    过了两周左右,从维也纳寄来封书信。看来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对于和我们同行的温泉之旅,也许感到十足愉快吧。信上写着这样的内容:

    “兹任命歌德卿为温泉大臣,邀迎至宫廷。待遇从厚。改日对法战争终结,反革命之气运趋于安定,亦必招席勒卿入宫。”

    从弗雷迪那里看到信件内容,我无奈地将信甩在了桌上。

    “搞什么呀,还温泉大臣。莫名其妙!”

    “仅仅为王族担当温泉导游,就能得到俸禄吧?岂不是件好差事嘛!”

    “哪有?那种工作谁去——”

    “啊,刚才也有来电话,我就回复说,歌德干劲十足,立马就启程前往维也纳。”

    “为什么你要擅自做主!”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之前就有话想对你说了,沃尔斐。”

    弗雷迪将双手撑在桌上,突然一脸认真的神情。

    “……说什么?”

    “我想退出这间事务所,洗手不干了。”

    “诶?”

    我下意识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注视着弗雷迪的脸。弗雷迪露出一脸挖苦似的笑。

    “话说你看,你根本就不写新作嘛。我可是等着把你的小说戏剧化,或作为诗歌的题材,凭借多媒体组合来大赚一笔,所以才一起工作的啊。你要是一直不写原创,根本就没办法同你合作下去啊。”

    我哑口无言。早就深知他是个守财奴,可至今为止总是半开玩笑,所以才一直听过算过。但是,退出事务所?是认真的吗?

    “而且你还不肯当我的玩伴。我每次都费尽心思帮你搞来首映门票,你却总是借口忙啊或身体不适。最近甚至连喝酒都不去,整天窝在事务所里不是吗!”

    “不,那是因为,那个……”是为了不被摄走灵魂才那么做的,但终究不能这么解释给他听。即便说了,他也未必会理解。

    “你不是既不想写,又不想玩吗?你啊,故意做一些无聊的工作,将视线从愉快的事情上移开,为了度过冷漠的人生拼尽了全力不是吗?”

    我顿时失语。原来你知道了吗。

    “我当然知道啊!你以为我们到底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弗雷迪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嘛,该是分手的时候了吧。你也趁此机会,作为温泉评论家出道社交界吧!你要是写能变得像我一样年轻’,必会发大财的吧。”

    弗雷迪离开桌子,背过我去,轻轻挥了挥手,便朝书房的门口走去。

    “等一下啊,弗雷德打算怎么办!”

    “我有一笔储蓄,暂时打算去旅行一趟吧。嘛,反正这与你无关吧?”

    即便在他出去之后,我也依然呆呆地注视着关上的房门。

    第二天,事务所里弗雷迪的书房空了。试着向房东问了问,对方却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听说要远行,行李也都整理就绪了。”

    “他没说要去哪里吗?”

    “谁知道呢?听说歌德老师也要搬走,是真的吗?租金的话,务必请支付到这个月月底。”

    我蹲在成了空壳的书房正中央,差不多发呆了有整整一小时。我仍旧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个玩笑。

    一句一句回想起他昨天的话。既没有在一起工作的意义,又成不了玩伴,所以就说再见。的确言之有理。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可是,我却接受不了。现在也还敞开着门,总觉得弗雷迪会一脸笑呵呵地走进来。怎么样,吓了一跳吧沃尔斐,手足无措慌了神吧?那么就来帮我把行李搬回去吧……

    然而现实的寂静,却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我。

    那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朝着隔在书房中那充满灰尘的空气辩解道。其实我并非歌德啊。并非返老还童,也不是转世脱胎,只不过是个勉强塞进了些记忆的赤裸裸的局外人。是个不成器的半成品。至今为止勉强装作歌德的样子,但现在已经办不到了。虽然歌德觉得,哪怕灵魂被恶魔摄走,也要享尽人生乐趣,而我对此可敬谢不敏。

    将脸埋在双臂之间。

    我对于受了打击的自己感到意外。明明只不过少了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而已。倒不如说是我在照顾他,所以就算他消失,我也不会感到为难。

    这——没错,大概是我体内的歌德在感到难过。我和他不过只相处了两个月罢了,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给我添麻烦,那种家伙走了我也无所谓。可是对歌德而言,他毕竟是相处了十年之久的同志。所以感到悲伤的是歌德,不是我。一定是那样没错。

    因为有些受不住寒冷,我便站了起来,走出了空无一物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书房,从昨天起,依然摊在书桌上的陛下的来信,映入了眼帘。温泉大臣,我心想。历史上是这样的吗?在德国文学史上灿然生辉的两颗巨星,歌德和席勒,于一八〇四年割席断交,一个成了温泉评论家,另一个则成了游手好闲之人。历史上有那么回事吗?我不知道。

    我已经走投无路。今后该怎么办呢?

    思考片刻后,我将藏在架子深处的书包拽了出来。

    被梅菲斯特菲雷斯带到这十九世纪德意志的,并非只有我的肉体。身边之物,也就是衣服和钱包,智能手机,以及书包都一起被带了过来。曾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证据,全部装在这书包里。在鞋子和折叠好的衣服下面,收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物品。

    教科书。

    当然是日语,所以在这欧洲能够读懂它的人,除了我以外,恐怕再也没有了吧。即便如此,危险这一点还是不变的。世界史、物理、化学、数学,任何一册都有让世界为之一变的可能性。所以我将其收藏在书包的底部,尽可能不拿出来看。

    然而,惟独这种时候,不得不检阅世界史的教科书和资料集。

    有关歌德和席勒的内容,到底也只提到数行而已。我和他今后将会如何,根本毫无头绪。记载的尽是关于拿破仑的事迹。十九世纪初叶的欧洲,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以拿破仑为中心运转的。

    一八〇五年十月,法军将进犯奥地利,占领维也纳。呜哇,不就是来年嘛!那么继续留在魏玛会更安全吗?不对,维也纳只是因为奥军的撤退,毫无抵抗地被占领,并非被蹂躏得满目疮痍吧。而且,第二年即一八〇六年,拿破仑这次将进攻普鲁士,占领柏林。届时魏玛也将毫无疑问地成为战场。

    比起呆在这里,还不如去维也纳吗。

    从宫廷获取俸禄,只需讲述温泉即可。比起被报刊杂志的截稿日期追着屁股的现在,让人觉得那种生活要轻松得多。还有,维也纳要暖和些。魏玛的冬天,今后将更加严寒。德意志可是比库页岛纬度更高的北国。

    无论怎样,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座城市了。对我而言,无论是魏玛也好,维也纳也好,还是乌兹别克斯坦也好,都是一样虚假空洞的异国。

    而且——我想到。

    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那名少女。她嘴里哼唱的那首歌,倘若没有听错,的确就是《第九》的话,她就理应与作曲者贝多芬有着不浅的因缘。而贝多芬这一时期的确就住在维也纳。

    也就是说,前往帝都的话,也许就能遇见她也说不定。而她或许正是回到未来的关键所在。

    给有所往来的报社杂志社一家家打去电话,告知对方将停业一阵子,连载也将停止等。当然,每一位编辑不是惊讶、愤怒、哀求,就是哭着嚷嚷,但我几乎都没能听见。耳中一直远远地回荡着那名少女高唱的欢乐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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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Oka注:汤揉,指若干人使用类似船桨的长条宽木板,搅动滚烫的温泉水,使水温自然下降的方法。

    【2】Oka注:《自由赞歌》(1785年),席勒的诗歌作品,该诗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被德意志的学生套上马赛曲的旋律,广为传唱。后来,席勒将该诗重新改写为《欢乐颂》(18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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