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高中教我们世界史的老师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关于神圣罗马帝国,他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十八世纪法国有个喜好讽刺的学者叫伏尔泰,此人把神圣罗马帝国评价为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非帝国’。这种说法还真是过分呢。这就像是在说东京迪士尼乐园既非东京,华特·迪士尼也早已过世,更非王国,而不过是座游乐园’。”

    我们这些学生捧腹大笑。老师继续道:

    “长期以来,学者正是这般贬低神圣罗马帝国的。他们认为,帝国内部四分五裂,根本没有统一,败给拿破仑后便轻易地瓦解了,没有形成作为国家的实体。的确,作为帝国来说,各地拥有自己的领主,握有统筹之职的皇帝也没多少权利可言。无论哪里的领民都不曾抱有针对帝国的爱国心。可是啊,原本不过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夸张的名字,令后世之人擅自将它想象成了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又擅自幻灭了而已。皇帝倒并不是国王中的国王。在日本的历史中,倘若要找最接近神圣罗马皇帝的存在,让我想想,或许就是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吧。”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风趣的神圣罗马帝国论。

    和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是从大企业经营者中选出的一样,神圣罗马皇帝也是从有权势的君主中,通过选举决定的。与帝国无关,原本就拥有王权和领地。

    “神圣罗马帝国并没有明确的首都。”老师说道,“这也是被认为称不上国家的原因之一。因为是选举制,皇帝的位子时时发生变动,硬要说的话,不同时代的皇帝所在之处便是首都。到了帝国后期,选举制完全形式化了,皇位被哈布斯堡家族的族长所世袭。尽管哈布斯堡家在西班牙、意大利、匈牙利各处拥有领地,而其中心始终是奥地利。因此,维也纳实质上就成了帝国的首都。然而——”

    老师环视了一圈教室,声调稍稍沉了下来,

    “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是哪里?倘若被问起这个问题,我想我能充满自信地回答:是罗马。’而正是缘于此,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非帝国的国家才延续了千年之久。”

    就在此时,下课铃响了。老师有些遗憾似的抬头看了看时钟。也许觉得和教科书的内容完全无关,没必要占用休息时间继续讲下去吧,他就那样走出了教室。

    心存疑惑的我追到办公室,向老师提问。罗马是首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带属于教皇国吧?还有过意大利脱离帝国的事吧?

    老师转了转椅子,愉快地问道:

    “你觉得神圣罗马帝国究竟是凭什么诞生,并延续千年之久的?”

    没想到会被反问,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帮四分五裂、东拼西凑的君主国,既没有统筹一切的权限,也几乎被民众所无视,即便如此,历代皇帝依然拼命想要维护帝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当我歪着脑袋,试图回想起教科书的内容时,老师抬了抬手补充道:

    “不需要标准答案啦。什么继承东法兰克王国的传统啊,为了对抗奥斯曼帝国需要团结啊之类,那些反正都写在教科书上了,没必要回答。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真是个奇怪的老师。感觉到周围老师的视线集中了过来,仿佛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我带着有些后悔跑来办公室的心情,绞尽脑汁想出答案:

    “……因为听上去很酷,是吗?你看,又是神圣,又是罗马,还是皇帝……”

    本打算捣捣浆糊蒙混过关的。然而老师却用让人担心会扯破裤子一般的气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正是如此!”

    老师说得十分兴奋,令我不禁朝后退却。

    “我认为持续燃烧帝国之火的原动力,正在于此。即对于曾经的古代罗马帝国的憧憬。凭借一个皇帝,有力地掌控欧洲的基督教世界——查理曼大帝怀有的那个梦想,正是帝国的命脉所在,梦想与憧憬绝不会消亡!所以历代皇帝都梦萦罗马,理应梦想着自己城堡下展现的城市,终有一天会被命名为新罗马!也就是说啊!神圣罗马帝国诚如所言,正是建立在罗曼【1】之上的啊!”

    真是个喜欢说些漂亮话的老师-

    每当眺望冬天日暮黄昏时的维也纳街市,我都会想起那位世界史老师的话。

    憧憬着罗马的都市,维也纳。

    耸立在老城区的中心,被落日的残辉映衬出的斯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巨人直指天际的指尖。其脚下,将沉睡在恬静黑暗中的家家户户,与灯光夺目的新市区隔开的,是多瑙河那漆黑的川流。沿着它往左手边望去,便能看见感恩教堂映衬在傍晚天空中的双子尖塔。

    沿着从多瑙河引入老城区的运河,短暂的光亮定期往来交错。也许是火车吧。朝对岸望去,广阔的河中沙洲上建有机场,可以看见从那里起飞的飞艇那胖墩墩的身影。

    窗外凝固的夜幕中,夹杂着不知从哪里流淌来的小步舞曲那甜腻而又装腔作势的韵律。这座欢闹的城市,不知在何处夜夜举办着舞会。由于这里霍夫堡皇宫乃是皇帝的居所,雇有水准高超的宫廷乐队。大概是他们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魏玛,一旦日薄西山,如果不放下百叶窗,就会冷得吃不消呢。维也纳的冬天正如所想的那样,好受多了。

    然而,我的心却僵滞依旧。

    来到繁华的都市,每天和许多人见面,老师老师地受人吹捧,干得最多的事唯有签名,我已经觉得疲倦了。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怀念起了和弗雷迪在魏玛度过的日子。

    尽管是个无可救药,游手好闲的家伙,但和他呆在一起却感觉轻松。想来只有那家伙不把我当作歌德老师,而视我为沃尔斐。自从被带来这十九世纪以后,唯有和那家伙说话的时候,内心才能平静下来。给他做饭吃或是在他酩酊大醉时照顾他,算是少数拥有真实感的机会。

    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了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拜你所赐,我在这座梦境般欢闹的城市里形单影只。

    “老师,我完成了!”

    听见少女轻快的声音,我回过头去。

    手中拿着教科书在书桌边站起来的,是个有着亮色铂金秀发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的是,有着巴黎式的大胆,肩头外露的奶油色礼服,盘起的秀发上饰有淡紫色的花朵。这身打扮并非为了出席舞会,而仅仅是日常便服。尽管这点令人有些无语,但毕竟是皇族,所以也没办法。玛丽·路易莎公主,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长女。虽然今年年仅十二岁,但在日本人的我看来,已经相当成熟了。只不过一开口仍是一副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无邪,令人安心。

    “虽然我觉得拉丁语的书写无聊透顶,但老师写的韵文实在太美妙了,光抄写就令人愉快。”路易莎公主笑着说道。

    “是吗。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那不过是将放在包里的音乐教科书上,刊登着的那首《昂首阔步》译成了拉丁语而已,要称赞就请称赞永六辅吧。

    我检查了路易莎公主写的拉丁文,说了句“做得很好”,便圈阅一过。

    在帝都,我尽管被授予了温泉大臣这个傻瓜般的头衔,实际上被委任的职务却是皇子与公主的家庭教师。这是件轻松的工作。像这样一天仅两小时左右,教授古典文学和历史。

    “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了对吧,那么,那么!”

    路易莎公主拖来椅子,对着窗前的我,在旁边坐下,大大的眼珠闪闪发光,充满期待地说道,

    “今天也请给我讲讲日本的故事!”

    我叹息一声。

    请讲些什么有趣的故事,最开始公主这般请求道。我便试着给她讲了关于日本高中生活的事情。结果却令她异常兴奋,于是就这样每天缠着我讲下去。

    “……昨天讲到哪里了?”

    “讲到老师装病,不去参加郊游,而是一整天在家听音乐的事。”

    “啊,是……”听这种事有趣吗?我一边思忖,一边谈起了喜欢的CD,还有这个时代尚未诞生的音乐。

    公主用如入梦境般的表情嘟哝道:

    “日本真是个美妙的国家呢。就算没有乐队,也能随心所欲地听音乐,真幸福。”

    不过二百年后的奥地利也是如此啦,我心想。爱迪生发明留声机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着?

    公主的表情黯淡了下来,沉下了声音:

    “因为父皇不予恩准,所以我连音乐会都不能出去听。来宫里演奏的,几乎每次都是一样的舞曲,都已经听腻了。”

    弗朗茨二世陛下如同历代哈布斯堡家的人一样,拥有众多子嗣,然而由于好几个女儿在婴孩时便夭折了(此时的婴儿死亡率高得出奇),因此十分溺爱健康长大的女儿路易莎公主。即便公主仅仅从行宫美泉宫前来这霍夫堡皇宫,也会派遣一支装甲骑兵大队进行护送。这当然会招来公主的厌烦。

    “虽说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当作政治筹码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了。”

    路易莎公主忽然间用阴郁的眼神,看着窗外那光影繁华的夜景。

    “因为是哈布斯堡家的女儿啦。如果不那么做,也就无法逃离父皇的鸟笼,还真是讽刺呢……”

    这不该是从十二岁的女孩子嘴里说出的话。而且我还知道,公主嫁给的,偏偏正是仇敌拿破仑·波拿巴。所以我才缄口不语,一味地祈祷她换个话题。

    “反正不得不嫁到其他国家去,要是那样的话,倒不如……”

    公主的声音稍稍开朗了些,

    “去更有意思的国家。比如说,那个……老师的,日本。”

    我挠了挠头。是不是夸张有趣的话有些说过头了呢?

    “……不是的,实际上也没什么有趣的啦。”

    这个时代的日本似乎还是江户时代。根本就还在闭关锁国嘛。

    “不是指的那,那个啦。”

    公主垂下了头,轻轻摆动着手,铂金秀发的缝隙中,隐约可见染成了朱红的耳朵。不是指的那个,那是指的哪个?

    “歌德老师,您在吗?”

    “皇兄?”路易莎公主最先朝门的方向转了过去。

    进到房间里来的是,身穿束腰上衣和外套的金发少年。他长得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样,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如同姐妹,实际却是个男孩子。欧罗巴人种的美男子真是可怕。说起鲁道夫殿下,他是皇帝弗朗茨二世陛下的弟弟。亦即路易莎公主的叔叔。然而弗朗茨二世陛下是上代皇帝的长子,相比之下,鲁道夫殿下却是小儿子,年龄甚至相差了二十岁。因为只比路易莎公主年长三岁,故而公主便称呼他为“皇兄”。

    殿下似乎并不是什么可以载入世界史教科书的重要人物,今后的人生将如何度过,我并不清楚。也许是正因为如此的缘故吧,他是我在宫廷中相处得最轻松的人。当然和年龄相仿也有关系(不是同歌德比,而是和作为高中生的我)。

    “老师,不是约好了一起去音乐会的吗!”殿下跑了过来,“我把大衣带来了,快走吧,马车在等我们。”

    “皇兄你好狡猾!”

    路易莎公主鼓起脸颊,拉着我的胳膊,

    “皇兄明明整个上午都一直霸占着老师,请他教你读书,到了晚上也还想一个人独占。我也想和老师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进餐,一起洗澡,一起睡觉!”

    那种仿佛我和殿下一起洗过澡一同睡过觉的话,请别再说下去了。

    “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不准路易莎外出嘛!”

    殿下摸了摸公主的头发,

    “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带路易莎去听最新的音乐啦。被招来宫里的音乐家,尽是些沙龙里无关痛痒的人。可是路易莎接下来不是还要练习社交术吗?”

    “话是这么说啦……我讨厌那练习。根本就不明所以。”

    “因为一点精神打击就立马晕厥过去,但为了脑袋不撞在地板上而保持良好的姿势倒下。这可是贵妇人必备的技术啊。路易莎还是早日掌握的好!”

    贵妇人经常做的那个原来是技术的结晶吗?公主殿下也真够受的啊。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路易莎公主用一副相当可爱的姿势,啪的一下双手合十。

    “请皇兄替我训练。我呢,就和老师一起去音乐会。”

    “要怎么做?”

    殿下神情惊讶。

    “互换衣服就可以了,皇兄和我长得很像,没人会认出来!”

    说着,公主便用手扯住礼服的衣肩,开始脱了起来。我“哇啊”地一声,慌忙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公主却反而抓起我的手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脱,请老师帮帮我!”无论穿衣还是脱衣都交给仆人的王族,羞耻心都太过淡薄!绝非我来到维也纳以后,尽干这种事了!话说鲁道夫殿下别光看着,也请制止她呀!

    然而殿下却抱着胳膊说道:

    “替身恐怕有些勉强啦。路易莎头发的颜色更加明亮些。”

    “还有更多其他的地方也很勉强吧!”声音啊体型啊之类的!

    “我是觉得只要我换上男装的话,老师也一定会正眼瞧我的……”

    公主不知为何殷切地说道,

    “传说老师对男人有兴趣,和席勒老师也是关系密切。”“等一下!”为什么那种毫无根据的传闻会飘到维也纳来,社交界就那么小吗?

    “快走吧,老师!”

    由于鲁道夫殿下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出了屋外,才终于得救了。

    心里一边想着,事到如今,明明已经披上外套坐上了马车,我却仍试着向邻座的殿下询问道:

    “……这有事先约好过吗?”

    “有啊,您竟然忘了,好过分!”

    因为鼓起脸的样子也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样,我不禁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说去买两张今晚的票,老师不是说没兴趣’吗?”那不就是没约好嘛!被骗了……“说到底,老师来维也纳之前,不是写信送来一张想听的钢琴家的名单吗?所以我才拜托宫廷乐长,硬是弄到今晚的票啊!”

    “诶……”

    我可不记得写过那封信。说起来我在魏玛时,也一概拒绝音乐会的诱惑。根本不可能拜托说想听地道维也纳的音乐。

    梅菲,是你吗?我盯着窗外闪过的街灯,在心中骂道。你给我伪造的书信吗?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

    狭小窗玻璃的阴影中,隐约可见女人的侧脸。被黑发包裹着的动物的三角耳飘然摇曳,梅菲斜眼看着我,笑了。果然是你捣的鬼吗?感动地得都要流泪了!

    “谁知道呢?您指的是什么事?”梅菲低语道,“难道不是YUKI自己下意识写的吗?稿子不也像这样经常随意完成的吗?借由YUKI体内的歌德先生之手。”

    我打了个寒战。并非不可能的事。歌德那家伙正是在这混账契约上签字的罪魁祸首。是个比起灵魂来,把享乐放在首位,连恶魔的诱惑也会屁颠屁颠接受的家伙。

    而且,那时的我面对诱惑,也稍显摇摆不定。

    目光落在门票上。汇聚多名钢琴家进行实力比拼,是这个时代维也纳流行的音乐会形式。演奏者也被开列了出来。在魏尔弗、施戴贝尔特、胡梅尔这些钢琴家名字的最后,赫然写着贝多芬!仅以手指描摹一番文字,便仿佛令人窒息一般。

    没错,此人的确生活在这个时代。这就要去听他的现场演奏了。毫无疑问当然想听。想听得不得了。这下糟了。完全中了恶魔的圈套。

    “那、那个,老师?”

    我的表情也许相当可怕吧,殿下担心地窥探着我说道,

    “提出这种强迫的邀请,真对不起。”

    “诶?……啊,啊啊,不是的。”

    我弯着的背向后靠了靠,深呼吸一番,让自己镇静下来。

    原本就是为了见贝多芬,才来的维也纳。因为他也许和在温泉城市遇见的那名少女相识。是为了调查回到未来的方法。既不是抱着追星的心情,想去亲眼见一见历史性的大作曲家,也没有想聆听现场演奏的心愿。因此对帮助创造机会的殿下,更应该感谢才对。而且,歌德是个作家,也许对故事容易深受触动,但音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吧。稍微听一下应该没问题吧。一旦感觉不妙,立刻退出会场就行了。我拼命给自己找着借口。当然,从内心来说,还是很想听贝多芬的演奏。殿下不安地窥视着一言不发的我,继续说道:

    “我无论如何都想和老师一起去听音乐会。老师很忙,也总是找不到两个人出去玩的机会。实在没有想到您会那么生气……”

    “不、不是的,没有生气。”

    “还,还是说,就像路易莎说的那样,换一下衣服会比较好吗?”

    “……啊?”

    突然间说什么呢?

    “据说老师嗜好少女,那我是不是也打扮成女装会比较好。”“所以说,请别再增加奇怪的传言了!”

    哈布斯堡家是不是所有人的脑子里都进了(温泉)水啊?

    钢琴是种历史相对较短的乐曲,诞生于十八世纪初,直至十九世纪上半叶,才完成了戏剧性的变化,成为我们所熟知的,拥有七个八度半的音域,八十八个键的现代钢琴。要是让身为音乐评论家的我的祖父说起来就是,“工业的发达与音乐家要求的相互碰撞,从而急剧进化”的奇迹般的乐器。我被梅菲带到的这个十九世纪初,无论是钢琴也好,还是钢琴家也好,在这个时期都还正处于发展过程中。

    因此,音乐会实属无聊。

    不论是钢琴也好,演奏的曲目也好,还是弹奏方法,都陈腐过时。此时的钢琴音量弱小、纤细,延展性差。所以曲子也就像是过度使用了颤音或装饰音一样,显得闪闪烁烁。尽管想到,要是古典钢琴演奏家的母亲在场,或许会因为这历史性的价值而感动不已吧,可我才听了三曲,便已经感到厌倦,只剩下凝望华丽的吊灯和挂毯了。

    同时也有一丝安心。

    什么嘛,听音乐没什么问题嘛!那么也就可以不用拒绝音乐会了吧。在温泉城市遇见的那个姑娘,似乎也有习乐的样子,为了尽早找到她,就让我不断出席各种音乐会吧。我将钢琴声抛在了脑后,漫不经心地想着那种事。

    “……老师,终于要出场了哦!”

    音乐会即将临近尾声之际,由于邻座的鲁道夫殿下热切地朝我喃喃细语,我才回过神来。主持者仅仅说出“终于等到诸位期待已久的——”,声音便被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那鼓掌喝彩声掩盖了。那是最后的演奏者。

    我咽下一口唾沫,绷紧了坐在椅子上的身体。

    听了也没问题——吧?听了至今为止的演奏,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不安却远比先前来得强烈。无论怎么说,之后走进视线中的是——

    “——芬!”

    主持者呼喊的名字,只有最后的回声传入我的耳中。喝彩声此起彼伏。

    我和殿下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上,因此得以清晰地看见,走到钢琴前的那个小个子人物的身影。我仿佛就要瞪裂眼眶般睁大了眼珠,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是那名少女。邂逅于卡尔斯巴德,嘴里哼唱着欢乐颂的那个女孩子。红发在吊灯光芒的照耀下,仿佛燃烧般光彩夺目。茶褐色的眼睛无畏地注视着听众。从身着绯红的晚礼服中伸出的四肢,仿佛惹人不安一般纤细而虚幻。

    她未行一礼,便在钢琴椅上坐下。夸张地举起手之后,暴雨般的鼓掌便突然停歇了。

    我陷入了混乱的深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

    不,当然,我的确曾经期待过她会不会身在维也纳。因为知晓未曾发表的曲子,便推测她和作曲家之间或许多少有些什么联系。

    可是,可是——

    我一把揪出门票,确认演奏者的最后一排名字。

    她娇小的手,朝键盘挥了下去。这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不同,白键和黑键是倒过来的。因此,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宛如群舞的蝴蝶一般轻盈翻飞,在黑色的背景中映衬得格外醒目。从那里绽开迸发出旋律的火花。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她的侧脸上移开。每一个音符都扎在皮肤上,融化,从皮肤上滑落。犹如仰望不停降下热情之雪的天空。

    虽然不清楚此前有多少演奏者弹奏过,但从现场的气氛中可以感知,他们的演奏,已经从听众们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当一曲终了,狂热便高涨一分。

    为什么啊,我坐立不安。在无情地洒向她的掌声与赞美声中,焦躁感却令我浑身不适。为何拥有那样的武器,却尽弹奏那些无聊的曲子?

    很快便明白了她的目的。将之前每一位演奏者最为得意的曲子单独抽出,故意用过度装饰的即兴表演弹奏出来。就像是在干巴巴的蛋糕卷上,浇上顶级的白兰地和巧克力一样。那的确令所有人欢欣。但我却怫然不悦。为什么你要把那么了不起的力量用在那种事上?

    弹罢萨利埃里的奏鸣曲,她将手从键盘上放下,顿时响起的掌声,都让人担心音乐大厅的天顶会不会就此坍塌。很多人站了起来。鲁道夫殿下甚至眼噙泪水。然而我的心却渐渐冷了下去。

    突然,她转动了脖子。正当她用眼神鄙视听众之时,感觉有一瞬,与我的视线相交汇。

    接下来的瞬间,鼓掌也好,欢呼也罢,突然被打断了。

    因为她仰望着吊灯笑了。

    就像想起了狩猎方法的野猫一样,是高贵而残忍的笑声。会场陷入一片沉寂。

    “简直好笑!维也纳贵族们的耳朵,水准如此低下!我刚才的演奏,到底哪里值得鼓掌喝彩?刚才只不过是把今晚诸位竞技者那过时而又陈腐之极的演奏,依次嘲讽一遍罢了。只是装饰音能加多少加多少,韵律能拖多长拖多长,你们看上去不过是些系着铃铛的猫,高兴得欢蹦乱跳而已!竟然连这种东西都赞扬有加,音乐之都简直令人笑掉大牙!只要在舞会背后响起蹦恰恰的声音,哪怕是猴子在演奏,恐怕你们也察觉不到吧!”

    冰冷的沉默充满了音乐会会场。听众面面相觑,开始交头接耳。她此时更进一步地嘲笑道:

    “接下来我要给你们听的才是真正的音乐。倘若你们的灵魂中还留有一丝热情,那就领会吧,醒悟吧!这是宣战的钟声!”

    她用尽全力将扬起的双手朝键盘打去。那激烈到仿佛能将世界一分为二的C小调的开始和弦,一直响彻了我的意识深处。

    那个瞬间,我醒悟了。

    无比确信地,我明白了。

    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庄版——活力的快板。紧追不舍的和声那平静的起伏,听起来宛如吊唁队列的脚步声。

    不会有错,不是别人。她就是贝多芬。

    当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柔板流淌出来之际,我再也承受不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惊讶的鲁道夫殿下点了点头,便快步溜出了音乐大厅。即便通过走廊时,依然从背后传来钢琴的旋律,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停下脚步,折返回去。

    走出歌剧院,在面朝昏暗街道的石阶上坐下。

    耳际仿佛沾染上黏糊糊的血迹一般,依然回荡着她的琴声。垂下头漏出的叹息也被浸润。

    摊开下意识攥成一团的门票。

    无论确认多少次,演奏者列表的最后,都写着Beethoven。

    我凝望着倒映在伏尔塔瓦运河水面中那摇曳的城市灯影,朝自己的手掌呼出白色的气息。

    从未想到过竟是她本人。

    “话说,为什么啊!”

    我朝冷厉的夜幕喃喃自语。白色的气息凝结起来。

    贝多芬此时应该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了吧?为什么会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啊!这难道不奇怪吗?因为姓氏相同,所以将她视为妹妹或侄女之类的亲属,一般都会作此想吧?

    自问在我脑海中一味空洞地回响着。因为我的灵魂几乎已经确信。能弹奏出那样洞穿人心深处的钢琴,而且还是拥有那姓氏的音乐家,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第二人。

    “梅菲,你在这里吧。给我出来!”

    “在您身边。”

    就在身旁,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视野的边缘,被黑发包裹的大犬耳微微颤动。梅菲不知何时,紧挨着我坐在了石阶上。明明仅隔着漆黑的轻薄衣物,两条胳膊互相触碰在一起,却几乎感觉不到体温。

    “那是怎么回事?”

    “是指那女孩是否确为贝多芬这件事吗?”

    “不是啦。那个只要听过就明白了。”

    “不愧是我亲爱的主人。”梅菲笑了。

    “火车、飞艇、坦克、电话、无线电之类,我姑且还能接受,但那是什么?莫名其妙啊!为什么贝多芬变成了那样一个年轻女孩啊?”

    梅菲露出一脸“哎呀哎呀”的表情。

    “YUKI,您在说些什么呀,把自己撇在一边?”

    “……诶?”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是个东洋人的少年就能接受了吗?”

    “啊……”

    我用手捂住嘴,思索片刻后抬起了头。

    没错。原本我就是为了追寻那层可能性才来找她的。那人也是从未来被带到这里,而贝多芬则借由她的肉体转世了吗?就像我一样。梅菲说过,这司空见惯,恶魔的力量肆意横行整个欧洲。

    “比起那个来,为何中途退场呢?听呐,听见了吗?喝彩的似乎正是YUKI喜欢的F大调变奏曲哦?回去接着听吧!”

    “我才不要!”

    “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还问。还有,别压过来!”

    我推开梅菲的身体,站了起来,倚靠在大厅入口的大圆石柱上。

    “你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想让我赶紧说出契约期满的口令?要不然你自己弹琴给我听啊!”

    我发泄完怨言,却惊讶地发现,梅菲在我眼前,显得有些寂寞似地垂下了视线。三角的大耳耷拉下来,双手无力地抱着自己的胸口。

    “要是我能做到的话,一定会做。”

    因为说得十分痛切,我心中一悸。

    “我自己无法牵动、无法满足YUKI的心,要是能将你引导至那个瞬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去做。但……”

    梅菲那无光的眼眸对上了我的视线,不肯移开。

    “因为我是恶魔。”

    梅菲再次垂下了头,

    “命中注定只能在地上爬行,吞噬尘土。”

    面对这渐渐微弱的声音,我心中五味杂陈。就在我想要说些什么而靠近梅菲时,突然有声音从背后袭来。

    “找到你了,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心里一惊,回过头去,只见通红燃烧的影子映入眼帘。是那名少女。此时出现的身影,正推开歌剧院左右双扇的大门。身着露肩的演奏会晚礼服,跑到夜晚的寒气中,她虽然嘀咕一声“好冷”,抖了抖身子,却毫不在乎地大步朝我走来。

    “竟敢在我演奏期间退场!而且还是在最佳的当口,究竟是什么令你不满意了?”

    “……啊,不是的,那个……”

    从未想过她竟然会追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而且她看似也不记得和我在卡尔斯巴德见过面的事了。

    “我为了愚弄那些低水准的观众,做足了腻味的装饰音,来弹奏萨利埃里、克莱门蒂之流的时候,不是只有你一个吗,摆出一脸枯井般厌倦的表情?是在等我用自作的曲子发挥所长吧?而你却仅仅听了一个乐章就跑出来,到底什么意思?”

    我咽了口唾沫。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一时连呼吸都困难。当我实在难受,忍不住开口时,嘴里说出的却是诚实到愚蠢的想法:

    “并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啦。正相反……实在太美妙了。要是那样听下去,恐怕连时间都要停止了一样,所以才逃离了出来啊。”

    这回轮到她不知所措了。映着夜色的大眼珠瞪得更大了,接着便别开了视线。

    “……那、那是什么意思啊!”

    只见她双手摊开,交互地上下摆动,露出一副奇妙的害羞模样,

    “虽、虽然我确实是天才,至今为止听过无数的赞美,但说出如此难为情的话,你还是头一个呢!”

    “有那么难为情吗?我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因为要是一不小心,感动达到高潮,事实上我的时间就会被梅菲停止的。

    “你是多么欠缺羞耻心,这与我无关,但你既然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却在曲子演奏到一半跑出去,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音乐会的紧张感全被你糟蹋了不是嘛!”

    “啊,那是因为,嗯……抱歉。你——”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第二乐章如歌似的柔板,贝多芬创作的最美旋律,正是用那手指编织出来的。我不禁回想起了那个瞬间。

    “——真的太美了,仿佛灵魂就要被摄走了一样,令我害怕。”

    那是梅菲的计谋。我也是,竟然会钻入这个诱惑的圈套。

    此时,我注意到她嘴唇发颤,面露红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你、你还真敢说出这种肉麻的话呢!”

    “不是的,所以说,真的只是实话实说。”从刚才起到底是怎么了啊?

    “你究竟是什么人?看你好像和鲁道夫殿下一起来的样子,难道是宫廷御用诗人什么的吗?难道你也是这样对脑子里整天想着情爱的贵妇人们,说些像刚才一样难为情的话,从而获取俸禄的吗?”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工作啊。

    “我是个家庭教师啦。那个,鲁道夫殿下的。”

    她眉头紧蹙:

    “骗人也不先打打草稿。我可从殿下那里听说了,貌似最近新来的家庭教师是那位文豪歌德啊!”

    是吗,原来和殿下相识啊。那么,真相迟早会传到她耳朵里,这里就先随便敷衍过去算了吧。

    “嗯,所以说,我就是歌德……”

    她半张着嘴,僵硬了好一会儿。那表情很快就扭曲成了无语的样子。

    “你还真一开口就是谎话呢!你说像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会是歌德?”

    我可不想被你指责啊!真受不了!

    “难道最近流行小鬼假冒文豪吗?前些时候在温泉,也被一个自称是席勒的奇怪轻薄男——”说到这里,她缄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而后瞪大了眼珠,朝我指了过来,“不、不就是你嘛!那时和轻薄男一起的!”才注意到吗……“那么怎么说,你不会打算主张,那时的轻薄男也是席勒本人吧?”

    “是啊,嗯,姑且。”

    对方倒是无所谓你信不信。

    “我无语了。原本就是零的信用度,都掉进地底下去了。别再说些令人生气的谎话了,我可是熟读歌德的诗集,以至于都能背诵了,曲子也作了一堆。你会是歌德才怪!”

    没错,包括这一代的德意志年轻人在内无一例外,连贝多芬也都是歌德和席勒的铁杆书迷,还为其诗篇谱写过多首曲子。你憧憬的作家竟是这样的我,真是抱歉。

    “再说了,刚才在这里的什么人,根本就是用完全不同的名字称呼你的嘛!”

    我凝视着她的脸。

    难以置信。在视野的边缘搜寻梅菲的身影。仿佛与柱子的阴影同化了一般站着的恶魔,也瞪大了眼珠,注视着少女。

    “是叫YUKI吧,那才是你的名字对吧?”

    为什么?为什么能听见?梅菲的存在,除了身为主人的我以外,明明应该无法感知到才对。

    “嗯?被我的顺风耳吓到了吗?”

    她得意地挺了挺胸,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路德维嘉·凡·贝多芬,以音乐征服世界上的一切。哪怕海豚的歌声回荡在地球背面的海底,我也能听见。”

    我无言以对,只能呆呆地站立着。路德维嘉……路德维嘉?

    此时,从歌剧院大门的对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少年的声音。

    “——路!路,你在哪里?”

    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观众一个劲地鼓掌,都回不去了啦,说是顺便还要举行签名会——”

    门被打开,金色的头发露了出来。蓝色的瞳子先是发现了我。

    “歌德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啊!您突然出去后,又不见回来,可让我担心了。”

    走到外面的殿下也注意到了路德维嘉,吃惊得瞪大了眼。

    “路也在一起啊?”

    然而路德维嘉的惊讶却远过殿下。她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

    “……殿下,刚、刚才,你叫这家伙,歌德……来着?”

    “嗯,没错,之前稍稍跟你谈起过吧,正是那位担任我家庭教师的歌德老师啊!”殿下自豪地说道。

    “那、那不可能!”

    路德维嘉叫嚷道,

    “这种家伙绝不是歌德,我才不承认呢!”

    她最后朝我瞪了一眼,便跑进歌剧院的大门,消失了踪影。身后只留下我和一脸摸不着头脑的鲁道夫殿下,以及发白的寒气。

    “请问……”殿下看了看我,“老师,您和路很熟吗?”

    “不,算不上很熟……只不过先前曾经见过一面罢了。反倒是殿下,居然认识那位贝多芬。”

    “今年年初前后,第一次听过演奏,便完全成了她的俘虏。那以后,多次参加音乐会的过程中,渐渐就变得熟络起来了。”

    殿下腼腆地说道,

    “得知老师也喜欢路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高兴。可是,因为人气实在太高,怎么也搞不到门票。所以,这次才想要拜她为师。”

    “……拜她为师?”

    “没有说过吗,我也弹钢琴。虽然还是个外行。而一旦成了她的弟子,即便不去音乐会,也能时常近距离听到路的钢琴了不是吗?”

    “……啊!啊,哦……原来如此!”

    我此时总算想起来了。同时也为没能察觉到这一点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

    “……老师?您怎么了?”

    对于我奇怪的样子,殿下用担心的眼神,窥探着我的脸。

    “啊不,没什么。”

    殿下是何许人,我总算记起来了。鲁道夫·约翰内斯·约瑟夫·雷纳,后来成为红衣主教的人物。他是贝多芬最亲密的庇护者,几乎不曾出现在音乐史之外。有关贝多芬的文章里一律称他为“鲁道夫大公”,而眼前的这位却是可爱的金发少年。两者的形象完全无法重叠。

    “对了,殿下不仅弹钢琴,也有作曲吧,貌似……”

    “是的。可是路不收弟子是出了名的。四处受人请托,却连一节课都不上。真不知道会不会收我为弟子呢。”

    殿下不安地嘀咕着,接着忽然看了看我。

    “咦?我有对老师说起过作曲的事吗?”

    “啊,不,那个……”

    我犹豫了一下。没问题的。因为这只会通往幸福的未来,说了也没关系。

    “殿下的名字好好地留在了历史上啦。作为贝多芬的弟子。”

    听到这话的殿下,或许没能立刻理解话里的意思,露出一脸呆呆的表情。接着,便立马瞪大了眼睛,一跃而起。

    “诶,诶诶诶,真的吗!那,那是……”

    那番喜悦的样子,就好像长出了翅膀,直飞到月亮上一般,

    “是预言吧!我好高兴,竟然为了我求神问卜!能师从路学习啊,太棒了!必须得多加练习钢琴才是。”

    殿下步伐跳跃地跑回了歌剧院中。我再次被孤身一人的寒冷夜幕所包围。背靠在石柱上,凝望着来往于多瑙运河的货船灯影。

    他就是那位鲁道夫大公吗,我再次思量着。这一来,身为家庭教师的我,今后也将与路德维嘉有所牵连吗?

    温度和粘度迥异的各种情感,在我心中交混,又分离,互相摩擦。

    不是正合我意嘛。还有很多话想问她。诸如用了什么法术返老还童的,从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被召唤来的?是否还记得成为贝多芬之前的事?

    应该……被取代了吧?名字也稍有出入。我所知的贝多芬的教名是“路德维希”。为了配合转世为女体,名字也变得女性化了吗?

    世人的认知又如何呢?贝多芬应该已经是个著名作曲家了。究竟在哪个时间点,换成了那个身体啊?是否就像成为歌德的我一样,突然返老还童也能轻易地被人接受?在这个世界很有可能。

    “……那个女孩……”

    不知何时凑到身边来的梅菲,用火热的视线,注视着歌剧院的大门,低语道,

    “我叫YUKI的话被她给听见了。”

    “那又如何?”

    “YUKI这个名字乃是契约的象征,不可以随便让别人知道!”

    梅菲十分罕见地摆出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但立马又添了一句:

    “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变成YUKI的样子,潜入到那个女孩的梦里,对她做这样那样的事,直到她一见YUKI就喊变态!’——”“变态是你啦!别把我卷进来啊!”“顺带一提,即便对方是女性,我也能行,最喜欢性格倔强的红毛萝莉什么的了。”才没问你这些呢!

    无可奈何的我,刚想在寒风中迈步时,梅菲脚下无声地滑过地面,拽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语道:

    “今后,鲁道夫殿下岂不是会让YUKI经常听到路德维嘉小姐的钢琴吗。很幸运吧!我也很期待。呼呼呼。那可是亲身体验真正贝多芬的音乐哦?契约很快就会到期了吧。”

    “有什么好幸运的!难道不是你安排的吗!不是你把我喜欢贝多芬的事,写信告诉鲁道夫殿下的吗?”

    “谁知道呢?明明没有证据,却要怀疑恶魔,这可不好哦?”还不是因为你是恶魔。

    “说到底,殿下一旦入了师门,也就不必再去音乐会,我岂不是也落得个轻松自在吗?真不凑巧。”

    我并非对她的钢琴感兴趣,只想得到情报罢了。像这般辩解道。耳朵里却仍旧嗡嗡地回荡着刚才《悲怆》的开始和弦,难以磨灭。

    “您觉得您和她之间就只有这点因缘而已吗?”

    梅菲意味深长地笑着,消失不见了。晚风拂过脖颈,顿时感到寒冷刺骨。搞什么鬼啊!又不是我拜她为师!

    我步行来到伏尔塔瓦运河岸边的人行道时,忽然停下了脚步。栏杆对面的下方,货船在昏暗的河面上摇曳。

    那个恶魔看穿了我的心思吧。诱惑人可是她的本职啊。

    我当然想听,由贝多芬亲手弹奏出的奏鸣曲、变奏曲、赋格和即兴曲。即便现在,对于基本上错过了她的钢琴曲这件事,我连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再有机会,我没有自信能够战胜诱惑。我的体内可是栖息着那个笨蛋一样的感动鬼歌德啊。

    话虽如此,好吧——也许没什么机会了吧。我也没有理由打扰鲁道夫殿下的课程,而据说贝多芬的音乐会也是人气爆棚,一票难求,这个时代也没有唱片。

    安心与遗憾的心情在喉咙深处交汇,酝酿出奇妙的味道。将其与白色的气息一起呼出后,我顺着沿河小道,朝老城区走去。

    我太天真了。很快便尝到了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我在维也纳的住处,乃是租借自皇宫的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相当于现代的3LDK,对于独居来说,显得过于奢侈了。虽说一开始,弗朗茨二世陛下建议我住在霍夫堡皇宫,但感觉太过拘紧,所以婉言谢绝了。取而代之,借了这栋距离霍夫堡皇宫不远的公寓给我。据说是属于哈布斯堡家所有,因此无需租金。虽然还说要派仆人伺候我,却被我回绝了。对于这个时代的上流阶级(虽然自己知道后吃了一惊,歌德在魏玛官至宰相,也算是升格为贵族的一员!)来说,雇佣仆人司空见惯,实在把我吓了一跳。但我的本性终究是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并非亲人,却一直在自己家里,总让人难以平静。那还不如打扫、洗衣、做饭都由自己来得好。假日里也能随心所欲睡个够。

    因此,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即便当走廊上众多脚步声吵个不停时,我也还躺在被窝里打着盹。也没人跑来叫我起来或跟我解释情况。真吵啊,还让不让人睡了,昨天可是一直陪着路易莎公主聊天,都累坏我了。可噪杂声不仅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似乎有什么又重又硬的物体,多次撞击地板,弄得房子都在摇晃。接着便是一连串粗鲁的说话声。“小心点搬!”“这架子放这儿行吗?”“喂,先铺地毯!”

    ……看来是有谁搬家。说起来,隔壁位于拐角处的房间貌似还空着吧。

    虽说还没到天塌下来的地步,但现在可不是贪睡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得去抱怨两句,从床上起来了。尽管冷得要命,可是从窗帘的缝隙中洒到地板上的阳光却清晰可见。似乎已经日上三竿了。

    披起上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间。走廊里堆满了架子或木箱之类的大号家具。

    “我说,能不能请你们再安静——”

    我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

    两名大个子男人合力,试图将一只巨大的箱子搬进隔壁的房门。不,不是箱子。是呈心形的。我发现那是卸除了脚以后,横放的钢琴。

    “千万注意不要撞到!别再倾斜了,调音会出问题的,轻点,要轻点搬哦,就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从钢琴的另一边,可以听见少女的声音。我目瞪口呆,全身僵住了。当钢琴完全搬进房间以后,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存在遮蔽物。

    路德维嘉也同我视线相交,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站着。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她。

    “……为、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我试图回答,却话哽在喉:

    “不,不是,话说这边是我的房间。”

    “你说什么!”她颤抖着浓密的红发,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怎么会有那种事!我可是拜托殿下,让我搬到可以信赖的人的隔壁房间啊!因为不管搬去哪里,都会被偷听剽窃!但那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这么个骗子的隔壁啊!”

    我用手遮住了脸。说起来貌似听说过——贝多芬是个搬家狂。也有偷听其作曲中的哼歌或钢琴声,擅自将其乐谱整理出版之类的事,对于剽窃变得神经质,也是其频繁迁居的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同房东和邻居的不和吧,我痛切地感受到。毕竟是这种性格啊。而这次的邻居就是我了。原来如此,是鲁道夫殿下的介绍吗……就是被那样的因缘串联起来的吗?

    “我既没有骗人,也不会剽窃啦。”

    由于搬运工们的视线实在让人吃不消,我夹杂着叹息声说道。

    “我可决不承认你就是歌德呢!”

    她说着,便一头扎进了房间。我被搬运工们盯着,被指责说别碍事,于是也勉勉强强地回到自己房里。躺倒在床上后,墙的另一边传来脚步声、拖架子的声音,就连敲钉子的声音也能听见。

    实在是难以预料的邂逅。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警惕。因为想和她好好谈谈,所以确实正合我意吧。

    然而究竟会给我机会,聊关于身世境遇的话题吗?从第一印象来看,似乎相当惹她讨厌。决不承认是歌德,她说。

    话说回来,貌似还是第一次被人说起“你根本就不是歌德”这话。

    你不承认我也无所谓啦。我趴在床单上,朝隔壁这般嘀咕道。连自觉也没有,更是完全没有做过什么符合歌德身份的事。

    你又如何啊?

    那名女孩的身体也并非原来的吧,和我一样从什么地方被带到这里来的吧?说不定,是用恶魔的力量。你接受自己是贝多芬的事实了吗?

    接受了吧。我回忆起她所弹奏的钢琴那压倒性的旋律。那音乐的热情与激昂,便是再好不过的证明。对于像我这样,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的人来说,那种事根本做不到。那琴声真的就像融化的蜜雨一般,甘美地沁入肌肤,咬破之,渗透之,直至传达到心脏。哪怕捂住耳朵,哪怕遮蔽起内心,也照样深深地渗入身体,震撼灵魂。强音击打骨骼,颤音响彻神经。没错,就像这样——

    我回过神,爬了起来。

    事实上,钢琴声隔墙可闻。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已经开始弹琴了吗?一边说讨厌偷听剽窃,一边又简直完全不把邻居放在心上。一定要去抱怨一下。如果不停下这噪音,就跟鲁道夫殿下去说,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可是现实中的我,却连从床上下来都做不到。岂止如此,我背后紧贴墙壁,倾听着钢琴那含混不清的鸣响。这是——RuleBritannia变奏曲【2】。而且更有我所不知的变奏,逐一被弹奏了出来。这一来,根本不可能前去抗议。演奏会岂不是要因此停顿下来了吗?我面朝天花板喘着热气。矛盾的思绪在胸中凝聚,痛苦极了。如果不把后背从墙边抽离,不用枕头埋起脸,不捂住耳朵的话,时间或许真的就那样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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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Oka注:罗曼,既有梦想、空想之意,也有罗马、罗马的之意,这里原文用着重号标出,表示一语双关。

    【2】Oka注:贝多芬以“统治吧,不列颠”为主题,创作于1803年的5首D大调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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