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说起欧洲十九世纪最初十年的料理,你会想到什么呢?

    不觉得因为有着悠久的传统,所以在二百年左右的过去,至少王公贵族的餐桌上,摆着适合当代口味的菜色吗?实则不然,这个时代的欧洲,宫廷料理也难吃得要命。

    据那位世界史老师的说法,促进西洋饮食文化发展的,竟然是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

    “法国大革命以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藩篱才受到部分的破坏,只存在于宫廷的技术与文化流往民间。当然也包括料理。在此之前,平民就连蔬菜也吃不上。就这样,宫廷料理在市民中间逐渐传播开来,不断精练考究起来。”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一点儿也不考究。我也亲眼见过贵族的用餐,对此愕然不已。这一时期的宫廷料理总之就是外观第一,味道是次要的。肉啊水果之类,犹如夜总会女郎的发型,高高地盛作一堆,用不能吃的树枝、纸雕工艺品或鸟的羽毛装饰个没完。而且大家都是用手抓着吃,基本上饭菜都是凉的,味道也很淡。

    “由于平民中间产生出来的全新才能,料理终于不再只注重外观,而以味道为重’这种理所当然的观念,才得以形成。然后加以革新,最终成长为可以称作饮食文化的法国料理,甚至被用作外交的手段。为了埋葬拿破仑这个魔王,各国首脑齐集的维也纳会议,在接待的宴席上用以款待来宾,博得无上赞美,进而扩散至欧洲全域,并继续得以发展。”

    尽管我并不觉得什么都能和拿破仑扯上关系,但确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我被带到的是一八〇四年。试着查一下教科书,上面说维也纳会议是在一八一四年,因而远在此之前。处在北国的德意志圈,食材也寒酸,完全是个美食后进国。

    皇帝陛下为我安排住处时,之所以谢绝佣人,也是因为有这重理由在。料理还是想自己来做-

    “YUKI,再来一碗。汤汁可要多浇一点。”

    在递来的盘子里,我唯唯诺诺地盛入烤肉块,撒上一些香草,浇上锅子里的汤汁。

    “见你把猪和鸡的骨头拿来炖,同卷心菜和胡萝卜的切片一起放在锅里煮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不是疯了,但没想到能变成如此美味的料理……啊呜、啊呜……”

    她三口解决了肉,大大咧咧地豪饮起葡萄酒。接着咬了口夹了奶酪的面包。那娇小的身体,到底怎么装下这么多食物的啊……不,问题首先不在这里吧。

    “喂,路。”

    “怎么了?”她正埋头剥去蒸土豆的皮,看也不看我的脸。但即便是容易随波逐流的我,也觉得差不多该和她把话挑明了。

    “为什么每天来我这儿吃饭?”

    她抬起眼,夸张地摆出感到意外似的表情。

    “你不也每天擅自倾听我的钢琴嘛?”

    “那是你每天自顾自弹奏吧,不是倾听而是被迫听到的!”

    “那是你自顾自做的饭菜,气味飘到我房里来的。我过来吃有什么不对!”莫名其妙啊!“而且,即使找遍帝国全境,也找不出什么地方,能比这里做出更好的料理了。”

    被这么一说倒是感觉不坏。自己对做饭也还算有一点自信。这里比我所知道的欧洲历史,技术要进步得多,拜铁路所赐,物流也较发达,因而即使作为内陆地区的这里,维也纳,也能买到形形色色的食材。大有一展身手的价值。

    ……不对不对,我自顾自高兴些什么呀?

    “在酒吧和一帮音乐家说了以后,大家都对YUKI的料理充满了兴趣哦?倒不如趁此机会,别当什么作家,改行开饭店,你看怎么样?”

    “……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YUKI。”

    这个叫法算上梅菲,都增加到两个人了,总觉得心里不舒坦。但是路却用冷淡的眼神回答道:

    “你是YUKI啦!我绝对不承认你是歌德。话说回来,你不也叫我路吗?”

    “那……那是因为鲁道夫殿下这么叫的,所以不知不觉就跟着叫了。路德维嘉叫起来总感觉挺拗口的。”

    路德维嘉·凡·贝多芬。住在我隔壁的音乐家。但对我来说,同样不愿承认这名娇小的少女就是贝多芬。

    “所以我也一样,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让我叫你歌德,那就一气呵成写本戏剧出来看看啊?看看现在的你,除了做饭、家庭教师和音乐评论以外,什么都没做嘛!”

    尽管不想被兴高采烈狼吞虎咽这料理的家伙说三道四,但因为是事实,所以无话可说。不可以啊?不过是做自己能做的事。

    “那评论也是你并非歌德的证据啊。就算歌德再怎么博学多识,也不可能对音乐那么了解。你不是连弦和木管的配置,都写得一清二楚吗?”

    “那不过是现学现卖而已。从爸爸或爷爷那里。因为音乐世家的缘故。”

    “你看吧!从没听说过歌德家里是音乐世家。所谓不打自招,就是指这种事。”

    路似乎对社交界的传闻不太了解。也不是所有人都熟悉沙龙的茶余闲话。我充满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释。歌德将生活在二百年后日本的十六岁少年召唤来,并取而代之。而我却没有身为歌德的自觉,身心都还保持着日本高中生的模样。

    “……也就是说,你几乎就不是歌德对吧?”

    聆听完之后,路咕嘟咕嘟地喝下葡萄酒说道。

    “唔……嗯?……好吧,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刚才讲的音乐世家,是你在日本时的家人吧?”

    “没错。”

    “那么说来,你就是YUKI。周围那些把你当歌德对待的家伙,脑子都出问题了。”

    让人无可辩解的正确言论。是这样的吧。奇怪的果然是世人。本打算说服路的,结果意识到自己被她说服,却反而深感心安。

    “但大家都没怎么介意吧,把我当成歌德。明明怎么看都是日本人的相貌,却谁都不说什么。所以之前一直都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麻烦的解释啦。”

    “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但你的相貌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违和哦。混杂着这一带的血统吧?”

    “啊啊……是吗?听说我外婆好像是匈牙利人。”

    “原来是这样啊。只是我所尊敬的歌德生于法兰克福,听说带有日耳曼式的粗犷气质,所以像你这样优柔寡断的小鬼自称是歌德,果然还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不选择别的身体呢……”

    我也想啊……可是,这家伙也对取代身体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没有感到任何疑问,而是自顾自接受了吗?

    “……我问你啊,替换成其他的身体,那种事很常见吗?”

    “你在说什么呢?撇开自己做过的事不说。”

    “啊,嗯,话虽如此。”

    “就像拿破仑·波拿巴那样,为了哪怕只身与全欧洲为敌也能战斗,同样为了不受暗杀者的威胁,听说已经换了六次还是七次肉体。所以才被人叫作魔人或魔王啦。很想见一见呢!呼呼呼,到底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安装了数门大炮啊?战斗时的样子,真想实际见识一下。”

    路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就是小孩子——两眼放光。

    “罗马教皇似乎也经常举行返老还童的圣礼,听说在印度或中国,皇族为了长生不老,也将身体整个替换掉。要是歌德的话,能做同样的事也并不奇怪呢。”

    “不,这很奇怪吧!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要是歌德的话’这种想法啊?我难道是魔法师啊?”

    “不是写过《魔法师的弟子》嘛!在魏玛的自家中,不是就有扫帚上长着手脚的家伙们充当仆人吗?”

    “那是虚构的吧!”

    路一面说着“梦想破灭了啦!”之类的话,一面发起火来。世间对我的认识就是那个样子的吗……

    于是,我注视着路的脸庞。话题总算转向了那边。你又如何呢?仿佛事不关己般说着我,你难道就没有替换身体吗?

    “干、干什么啊,盯着人家看。”

    “啊,不是。”

    我一时语塞了。这怎么说呢,难以启齿询问。那是因为,以鲁道夫殿下和路易莎公主为首,谁都不去触及那个问题。把贝多芬身为少女,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接受。所以,尽管有寻找的人就住在隔壁这天赐良机,我至今都未曾开这个口。

    然而我正是为此来维也纳的。不能总这么拖延下去。

    “路是怎么做到的,那个……返老还童?”

    她那茶褐色的瞳孔泛起困惑的神色,纤细的蛾眉皱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呢?”

    ……诶?

    “为什么我一定要返老还童?作为神童出道以来,各方面刷新最年少记录,处在人生最佳状态的我?”

    我不禁愕然。

    没有返老还童?身在此处的少女就是贝多芬本人?不,这不可能。那就太奇怪了。

    “虽然至今为止,因为年少而好几次被人小瞧,但被问起这样失礼的问题,你还是头一个!”路愤愤然地说道。

    “路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不是我自夸,音乐履历几乎相当啦。据说我刚出生时就唱起咏叹调了呢!”

    我抱着胳膊,试图回忆贝多芬的经历。好像是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作曲。如果说路只有十四岁,那么就会存在有她出生前创作的贝多芬的曲子。难道没有人觉得奇怪吗?

    我心中带着疙瘩站在厨房里。

    “真是厉害的法术对吧?”

    突然传来梅菲的声音。恶魔倚靠在橱柜阴影处的墙上,竖起黑色的三角耳,露出一脸愉快的表情。

    说什么呢?我不出声地询问道。

    “将路德维嘉小姐的存在作为贝多芬。这是某人的术法。不仅她本人,就连人们的认识也被篡改了。是被比我还要强大的什么人。”

    我凝视着梅菲的脸。

    篡改了人们的认识?说什么贝多芬是大约十年前出道的天才少女?

    有谁能做到这些?等等,当我穿越了二百年的时间,拿破仑徒手横扫二万人的军队之时,发生任何事情都已经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但话说回来。

    “真遗憾呢,YUKI。”

    梅菲的两只耳尖摇摆了起来,各自画了两个圆圈。

    “虽不知是何人的法术,但实在太过完美,以至于路德维嘉小姐什么都不记得了。没获得任何线索吧?”

    这家伙连那个都看穿了吗,我可恨地心想。我为了逃脱梅菲的手掌心,回到未来,寻找着拥有共同境遇的人。

    贝多芬几乎就是唯一的线索。而那如今也已中断。

    将手贴在自己胸前。

    没怎么受打击倒是让我倍感震惊。虽然这么写就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了,但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表达那时的心情。啊啊,终究还是回不了日本啊。我短短地叹息一声。没办法。只能设法在这里生活下去吗?

    绝望一点也没有加深,是因为和被带来之前的想象比起来,十九世纪的生活并未让我感到特别的不便。既有电话,又有火车。虽然没有燃气炉灶和电灯这点,令人遗憾,但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歌德不论身在何处都受到尊敬,各式各样的人也都挺照顾我,这样的生活也不坏。

    “是啊!也有不少快乐的事。”

    是没错啦。很快乐。

    “不管怎么说也算能直接听到贝多芬的音乐。”

    嗯,这是最令人高兴的……

    我回过神来,瞪着梅菲。

    净找人家内心的空子钻,这个恶魔。也是啊,你就是希望我自暴自弃,顺应这个时代,享受生活的过程中得到满足,不经意间说出口令吧。

    “再加上,美丽而且服务精神旺盛的梅菲姐姐也陪在一起。”

    你就只会对我性骚扰吗,就在禁不住差点出声之时,路出现在了厨房。

    我吓了一跳,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你在跟谁说话呢?”

    没错,这家伙是个顺风耳,所以就连梅菲的声音也能听见。恶魔立刻消失不见了。我用一句“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搪塞过去。

    “是吗?”路虽然歪了歪脑袋表示怀疑,但立刻转变了话题:“话说回来,鱼准备好了没?”

    我指了指厨房一头带盖子的大盘。路用危险兮兮的手势将盘子端到窗边,放在地上,除去盖子后,打开窗户。

    轨列车触轨的声响,河上往来货船上领航员的歌声,还有教堂的钟鸣。午后维也纳恬静的曲调流淌了进来。而屋顶传来的无数脚步声搅乱了它。

    从窗口接二连三跳进来的是,白色或黑色的小巧身影。围绕在路的脚边,喵喵地开始了合唱。是猫。

    路从怀里取出指挥棒。首先指向了最大而又雪白的那只。

    “全音符!发沉闷的G音!”

    被叫到名字的白猫无视了路,一口咬住大盘里的炖鱼。路一脸不悦,这次用指挥棒指着仅有尾巴是黑色的稍大些的白猫。

    “二分音符!维持住D音!”

    被叫到的白猫也无视路,朝大盘跑去。路生气地耸起肩膀,接着指向浑身漆黑,中等大小的那只。

    “四分音符!发清晰的G音!”

    黑猫仍然无视了她,咬住了大盘里的炖鱼。接下来是漆黑的小猫。

    “八分音符!发颤音的B音!”

    小黑猫无视指令,奔向鱼儿。最后是只更小,尾巴分叉成两条的小猫。

    “十六分音符!发半颤音的D音!”

    双叉尾的小黑猫仅仅朝路稍稍一瞥,便朝盘子走去。

    “真是的,我的话一句也不听!”

    路将指挥棒扔在了桌上。因为那可是猫啊,要是狗还好说。

    “都已经照顾你们有半年了啊,明明一个个跟来搬迁的新家,至少也表达一下敬意吧。喂,这不连十六分音符的份都没有了嘛!全音符你个头太大,再靠过去一点!瞧你十六分音符,不好好吃的话,就永远是个小不点哦!”

    路目不转睛的盯着五只或白或黑的猫儿们围着盘子吃鱼,露出的幸福表情,仿佛能融化整座阿尔卑斯山的冰雪一般。

    “猫儿真好。在神所创造的事物之中,是与纯律并列最美的!”

    “你还真是喜欢猫啊。”

    “毛茸茸得都要让人忘记委托作曲的截稿期限了呢……”别忘记啊!给我工作去啊!怎么每个艺术家都不爱遵守截稿期限呢?

    路和猫一起在地上打滚玩耍之时,我收拾了盘子。维也纳市中心的高级住宅里,值得庆幸的是,自来水供应十分完备。感觉供水的普及,似乎也比我所知的历史要早得多。

    照顾路和猫儿们的伙食,不知为何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算了,也并没有怎么忙碌,饭菜一次做很多一个人也吃不了。不管怎么说,有个搭伙还能说好吃的家伙在,就很让人高兴了。而且,时常一起说说话,弄不好偶然一刹那间就回忆起了什么。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返回日本。只是除了路以外,眼下毫无头绪,束手无策罢了。

    嗯,所以,住在她隔壁就可以了。那样比较好。尽管时常听见的琴声会惹人心潮澎湃,但因为是隔墙倾听,所以到目前为止,似乎尚无大碍。

    最近,对自己努力找借口的事变多了呢。我深感可耻地想到。

    洗完后返回房间,只见路正在窗口送别猫儿们。她拂去红色礼服上粘着的猫毛,转过身来说道:

    “那么,YUKI,赶紧做一下出门的准备。去美泉宫。”

    “诶?为什么?”

    美泉宫位于维也纳尽头的山丘之上,乃是皇家的行宫。如果说霍夫堡皇宫是政治中心,那么美泉宫便是文化的中心,简而言之,就是举行舞会、演奏会和宴会的娱乐设施。路易莎公主平时也是住在那里。但今天并没有家庭教师的工作。

    “自从你开始写音乐评论以来,说想见你的大有人在。正巧我也想带你见见那伙人。借此机会让你好好体会一下,抱着半吊子的心态,涉足这蛇穴般的乐坛,到底会有什么境遇。”

    那是什么啊!音乐家找我有什么事?

    算了……好吧。既是同行,也许会有从以前开始就认识贝多芬的人,说不定还有人记得转生之前路的事情。哪怕只是丝毫的线索也都要尝试。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

    朝大门走去的路,刚到房门前,肩膀便一阵哆嗦,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的她,脸庞扭曲而僵硬。

    “……是那群家伙。都到走廊了。这么快就嗅出搬迁的新址了吗?”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了正门。

    “那群家伙是谁?”

    “我从窗户逃跑!你想办法赶走他们。我们就在马车站点汇合!”

    这么说着,路便真的从窗户爬了出去。沿着雨水槽返回隔壁吗?

    此时,走廊开始嘈杂了起来。

    “是这里吗?”“情报准确吗?”“不会错的,已经嗅到了。”“方才也目击到了猫。”“很好!”“要闯进去吗?”

    是一大群男人的声音。看情形并非只有两、三个。而且似乎还交谈着危险的话。路的样子也绝不寻常。我战战兢兢地靠近房门,转动把守推开了门。

    “……你们找谁……”

    从门缝中试图窥视走廊之时,门从对面被用力拉了过去,我因此差点朝前跌倒。刚一抬头,便感觉被无数的视线所包围。公寓走廊上挤满了披着流行的法国式坎肩或披风的男人们。既有年轻人,也有上了年纪的,但总之,所有人都洋溢着贵族特有的倨傲。

    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径直靠近过来。梳理整齐的头发之下,是张严肃凛然的面孔,感觉犹如守护公主的骑士一般的青年。他俯视着我说道:

    “我是华德斯坦【1】伯爵,会员编号第1!”

    “……啊?”会员?

    站在华德斯坦伯爵右后方,头发稍显稀疏的中年男子向前一步:

    “我是李希诺夫斯基【2】侯爵,会员编号第2!”

    在他左后方待命的白须老绅士也踏出了一步:

    “老夫是罗布科维茨【3】侯爵,会员编号第3。”

    紧挨在后面的一群人也沸腾了起来,争相开口。

    “我们是荣誉的个位数编号禁卫队!”

    “我们是高贵的两位数编号突击队!”

    究竟怎么回事啊这群人……

    “所以说会员到底是什么啊?”

    华德斯坦伯爵眉梢一挑,厉声道:

    “是路德维嘉小姐的歌迷俱乐部!”

    “……我要赶时间,所以请回吧。”我已经感到厌烦,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因而试图关上大门。然而伯爵呀侯爵什么的,硬是压住门,擅自闯进了房间。

    “等、等等,请不要擅自进来!”

    “路德维嘉小姐住在这间房里是真的吗?”

    “不可原谅!令人羡慕嫉妒恨!不可原谅!”

    “给我闻气味!”“让我搜寻头发!”

    这情形,路不从窗户逃走才怪。

    “我们在路德维嘉小姐成名之前,就已经是她的粉丝了啊!”“会长在路德维嘉小姐尚在波恩的时候,就已经创立俱乐部了哦!”“每当路德维嘉小姐搬家,会长就会把整座维也纳找个天翻地覆哦!”会员们赞不绝口,华德斯坦会长便致气宇轩昂地挺起胸膛。这不就是变态嘛,警察都在干什么啊!不对,这个时代没有警察吧。

    “至今为止,接近路德维嘉小姐的男人,全被我们给群殴了。”

    华德斯坦伯爵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哪怕是文豪歌德也决不饶恕!老实交代,直到刚才,路德维嘉小姐都还身在此处吧!”

    感觉受到人身威胁的我,坦率且惜字如金般回答道:

    “确实待过,却并非住在这里哦。只不过在此吃午饭而已。”

    “那、那、那个盘子就是路德维嘉小姐吃剩下的吗!”李希诺夫斯基侯爵扒拉开华德斯坦伯爵的身躯,指了指桌子。

    “是啊没错。”一不小心漏出了回答,真是失败。

    “让我舔舔!”“真够狡猾!侯爵你想一个人独吞吗!”“这是第2号的特权!”“让我舔一下就行!”“我第一个。”“那老夫就享用这边的面包屑。”

    由于歌迷俱乐部的会员十多人眼中布满血丝,兴奋地拥向桌子,我已经忍无可忍,小声地呼唤梅菲。

    “拜托,能不能做点什么?”

    “杀光他们可以吗?”出现在身边的女恶魔,愉快地用甜美的声音低语道。我差点就回答她“可以”了。

    “控制在不使之受伤的程度——”

    接下来的一瞬间,仿佛饿狼扑食一般的男人们忽然整个消失了。

    根据事后的传闻,那天,有人发现在多瑙河里冬泳的十几名怪异贵族,并将其救助上岸。尽管他们一致声称“是被黑色的狗叼着脖子飞到空中,丢弃在河里”,但由于所有人都患了感冒发着高烧,因而他们的证言完全无人采信。

    从我和路所居住的多瑙河河岸地区,往西南5公里左右,有一片绿意盎然的小丘,美泉宫就建在这片丘岗之上。背景映衬着仿佛以山影、蓝天和刷子铺展开的云彩,宫殿舒展着它那金色的两翼。原本不过是狩猎用的别墅,由于不断扩建,如今周围已经拥有广大的绿地,甚至连动物园都一并建起来了。

    “让我说的话,宫殿整个就是座动物园吧。”

    路从马车的小窗口眺望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贵族们尽是些猴子。你在公寓刚对付过追来的家伙,应该深有感触才对吧?”

    我回想起歌迷俱乐部会员们的狼狈相,暧昧地回答了句“嗯”。路鼓起了脸颊,继续说道:

    “如果只是热衷于我的音乐也就算了。然而做出的却是那种类似犯罪般的纠缠不休。想必窃听抄袭,也一定是那群家伙所为。”

    “诶……?”我看了看路的脸,“其实,我觉得这倒未必。”

    “为什么?”

    “你问我也……”

    “那群家伙连我扔掉的垃圾也不放过喔,这不是明摆着想要抄袭嘛!一定是在找乐谱的碎纸屑吧。让人火大!”

    不,那不过是群变态而已。尽管想这么解释,但太麻烦,所以还是作罢了。话说回来,这家伙对自己身为女人,在男人眼中具有多么深刻的印象毫无自觉。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美泉宫的一头建有宫廷剧院,我被带去的就是那里的休息室。洛可可风格的房间,内部装潢华丽绚烂,房间里摆放的架子与沙发曲线众多,造型优美,房间的一隅有驾白色的钢琴正倾斜着翅膀。

    “哎呀,贝多芬,你来得正好!喔,歌德先生也在一起啊!”

    等在那里的是打扮光鲜,有些神经质的半老男人。长着金发的蘑菇头,瞪圆的大眼。他走近以后,握住我的手,夸张地上下甩动。

    “能见到伟大的文豪是我的光荣,哎呀,还真如传闻所说的那么年轻!”

    真是个擅长逢场作戏的人。

    “呃,请问……”您是谁啊,感觉这么问有失礼节。总感觉是个什么大人物。虽然朝很快就坐到沙发上的路递眼色,对方却没有注意到。

    “我叫安东尼奥·萨利埃里,没错,就是那个萨利埃里,就是那个!”

    蘑菇头满面堆笑地说道,

    “奥地利宫廷乐长兼音乐学院院长,乐坛重镇,大师萨利埃里!胡梅尔、莫谢莱斯、苏斯迈尔,以及那边的贝多芬,都是我教出来的!”

    这些话别自己说啊!是吗,此人就是萨利埃里吗……我注视着他那疲软暗淡的金发脑袋。由于受描写莫扎特生平的电影《莫扎特传》的影响,是个只有虚构形象广为人知的可怜人。《莫扎特传》大量使用莫扎特的曲子,再现了辉煌的维也纳宫廷,结合那新颖的人物描写手法,在全世界大受欢迎。拜此所赐,尽管安东尼奥·萨利埃里的音乐作品默默无闻,但“因嫉妒而杀害了莫扎特”的冤屈却臭名昭著。实际上,他理应是当时的超人气作曲家,维也纳音乐界最有影响力的实力派。

    “过世的莫扎特的儿子也是我培养的!说莫扎特本人是我培养的也不为过。我和他可是朋友啊,真的!比谁都受人爱戴和尊敬的音乐家兼教育家萨利埃里,萨利埃里,是萨利埃里。下届院长选举还请投我一票!”

    双手被使劲握住,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幸会。”

    受日本人可悲习性的影响,握着手却鞠了一躬。

    “我读了歌德先生的音乐评论,太精彩了!如今这都成了乐坛的热门话题。”

    “啊。是吗?”原本只是打算当作报纸的补白报道写的。

    “歌德先生报道的新曲全都大热卖,一律在排行榜扶摇直上,真是慧眼识珠!”这个时代也有排行榜啊……“所以,咳咳,下次我萨利埃里的新作歌剧的特等席就留给您了,还请给予热情的批评。”

    好像话题变得有些可疑了啊。后仰在沙发上的路,摆出一脸厌弃的表情置若罔闻。

    “您的评论之所以特别出彩,除了身为文豪写得一手令人陶醉的美文,主要还是来自未来的视角。既身为艺术家,就当以创作作品流传后世为念。”

    被捧上天的我畏缩起来。原本不过是回忆起祖父的评论,单纯这样写下来而已,谁让我知道未来。

    “您看如何,在我萨利埃里的众多作品中,到底有多少在二百年后依然作为人气作品频繁上演,还请告知一二。”

    呜哇……我无计可施了。脸上为了不表现出词穷之色,着实辛苦。只有你和莫扎特起纠纷的传闻被夸张演绎,并流传了下来,重要的乐曲几乎全被遗忘了哦——又不能这样直言不讳。

    “呃,那个,萨利埃里老师的创作是以歌剧为主对吧。歌剧的上演果然还是太费事,我觉得精短的独唱曲或钢琴曲更容易流传下去吧。”

    “嗯?嗯……”

    萨利埃里老师绷起面孔抱着胳膊。那是当然。现时萨利埃里的歌剧可谓大红大紫。

    “也就是说仅仅抽出咏叹调来演吗?但我还是想通篇演到底啊。”

    “YUKI,你就直说了吧。”

    沙发上的路一副厌烦的表情说道,

    “萨利埃里的作品一件也没有在历史上留下来。”

    “贝多芬!”萨利埃里老师涨红了脸,转过头去,“你、你、你、你这样也算是我的学生吗!说话需谨慎!”

    “老师只不过教了我歌剧伴奏曲和歌曲的作法,又没有教过留在历史上的曲子的作法。我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话而已。”

    “你说什么!”

    “当然,作为教师,充分提高我的素养,萨利埃里的名字已经足够铭刻在历史上了,所以老师你就满足吧!”

    萨利埃里老师仿佛从耳朵里喷出蒸汽一般勃然大怒,已经搞不清楚究竟是在争执些什么了。面对恩师,亏得能以那番口气说话啊。要不是女人的话,恐怕早就被揍一顿了吧。

    就在我开始想着差不多该阻止两人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打开了。

    “拜托!”

    同粗嗓门一道进入房间的,是个肌肉发达的老人。相貌犹如狮子一般,而彻彻底底的白发就像是鬃毛。

    “歌德阁下在此吗?”

    四下扫视室内的视线,宛如加特林机枪的扫射一般。我不胜恐惧,以至于都想躲到钢琴背后去了。萨利埃里老师停下了朝路咬牙切齿,回首望去。

    “海顿老师!你也来对贝多芬讲两句,受人熏陶,却全然不知对于对方的敬意为何物,真不知道是怎么教育的!”

    老人眯缝起眼,乓地敲击自己那原木般的双臂。

    “动嘴也无益。是男人的话,就用拳头说话!”

    “那边可是女人!”萨利埃里老师烦躁地说道,可我却连那份心思也没有。刚才他喊的难道不是海顿吗?

    我凝视着老人的脸。没错,确实是这个时代的人,也理应和萨利埃里或贝多芬较为亲近。弗朗茨·约瑟夫·海顿。是位创作了超过百首交响曲和八十首以上弦乐四重奏曲,开拓了古典音乐主要流派的伟大作曲家。

    “……你就是,海顿?”我畏畏缩缩地询问道。比起见到伟人的喜悦,恐惧之情远远占了上风。那身难以想象是音乐家的肌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人朝我定睛而视,颔首道:

    “正是在下,约瑟夫·海顿,”啊,果然——“格斗家是也。”

    “弄错了吧,你是作曲家啦!”我禁不住吐槽道。

    “在下正是创制了一百单八种交响乐招式和八十三种弦乐四重招式,开辟了奥地利拳击格斗海顿流的伟大拳斗士。”

    海顿大师握紧拳头,做了热情的演说。我已经有点想回家了啦……

    拳头所向正是我。“阁下便是剑豪歌德对吧?”“是文豪!”我自己说出口了啦,真难为情啊!“作为对手正合适,快拔剑!”“听我说啊喂!”

    “别闹了师父。”路从沙发上站起,“就是因为尽干这种事,连脑子都成肌肉了,才致使您从作曲家的位置上引退的啊。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有话想问才来的吧?”

    “嗯,没错。”

    海顿大师解除了架势,再次朝我转过身来。

    “我听说歌德阁下来自二百年后的未来。那么请告诉我。在下的——”

    “要是海顿流拳法之类的东西,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哦。”

    没想到,我抢先一步刚说完,大师便瘫倒在了地上。真有那么受打击啊!

    “在下的最终必杀奥义(清唱剧、圣乐)《天地毁灭》也没有流传后世吗……”

    是创世纪吧!给圣乐取个这么遭天谴的名字,可是要惹恼教会的啊。

    “早知如此,就应该更多地灌输给在下最爱的弟子路德维嘉以拳术之道。路德维嘉!为何不再上在下的道场来了!”

    路耸了耸肩。

    “明明想学习作曲,却要我每日直拳击打稻草柱子千回’,当然再也不会去了。”可不是嘛……海顿大师听了这话,粗粗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那样还算个男人吗!”“是女人啦!”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再次开启,这次是几个年轻男子互相推挤着鱼贯而入。

    “歌德老师!”

    “听说歌德老师来了,是真的吗!”

    “喔喔,在温泉浸润的那娇嫩少年般的容貌!一定是老师本人,不会错的!”

    跑过来的这群人看来都是音乐家。每个家伙的眼睛都闪闪放光,透露着危险的感觉。

    “请来我的音乐会并给予批评。”

    “我的新谱下周就要出来了,请多关照!”

    “下次无论如何都想挤进排行榜前40!”

    “老师您看如何,我会支付给老师销售额的两成,所以请赐予褒评。”

    我试图向路寻求救助,但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房间角落的钢琴前,翻开乐谱,“所以我说啊,歌剧序曲的调子应该……”“老师还真是死脑筋呢,要是我的话……”只顾和萨利埃里老师谈得入神。

    “求您了老师,我想出上榜作!”

    “我想一举成名,然后建一所豪宅!”

    “我想留名后世,造一座我的铜像!”

    年轻的作曲家们围着我众口纷纭。我被蜂拥而至流露出的热切名利欲弄得头晕目眩。这个时代,唱片尚未发明,所以卖出的只是乐谱。即便如此,只要一曲成名,便不断会有作曲委托降临到自己头上,从而大赚一笔。

    “……呃,我说,比起我来,不如向实际上好评如潮的海顿大师求取真经。”

    我拼命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男人们顿失热情,面面相觑。

    “大师吗……”

    “确实是名作制造机,可……”“不,但是啊……”

    “嗯。有什么尽管问在下!”

    海顿大师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厚实的胸脯。

    “那么,”一位作曲家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成功(hit)的秘诀何在?”

    “问得好!秘诀有二,”大师以粗壮的手指打出V的手势,“只要实践这两点,谁都能成功。”

    “那究竟是什么!”“请告诉我!”男人们两眼放光。

    “嗯。第一,”大师压低重心收拢起拳头,“使劲踏出一步,打击敌人身体的正中线!”又没问你那个hit啊,虽然我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第二是迸发气势大喝一声,我来露两手,那边的你,给我咬紧牙关坚持住!”

    “诶?等、请等一下啊大师!”站在海顿大师正对面的倒霉作曲家,脸色苍白地用双手遮挡。

    “嗨,咚——————!”

    伴随着迸发气势的吼声,海顿大师的拳头击中了作曲家的腹部。他的身体高高地飞到空中。

    ……唉,那吼声说实话,真不怎么地啊。

    海顿大师让心不甘情不愿的年轻作曲家们一个个接受了铁拳教育,趁这个机会,我从宫廷剧场里成功逃了出来。已是斜阳夕照,就快没入美泉宫的另一侧之时刻。广阔的绿色庭院一角,马车正等候着,晚风吹在皮肤上,冷得有些刺痛。

    “怎么样?乐坛不可救药的腐臭味,算是亲身感受到了吧。”

    路在旁边露出坏心眼的笑说道。红色的裙裾飘展着,触碰到了我的小腿。

    “啊,嗯……”我回想起今天一天里结识的音乐家,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贪心不足呢。”

    父亲的同行也总是谈到钱的话题,十九世纪的音乐家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活很不容易吧。

    “要是我写出新谱,就必定是首周第一名,所以那些庸才的心情不是很能理解呢。”路得意似地说道。受欢迎的人自会受欢迎,萨利埃里、海顿,还有贝多芬,全都是些怪人。乐坛恐怕才是动物园吧。

    话说回来,发生了很多事,都忘了询问过去的贝多芬是怎么样的了。完全没有那番心思。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那么,还有一位想见你的音乐家,接下来前往施魏策尔公园。”

    “诶——?这还不算完吗……”

    我那疲惫不堪的声音,被奔跑中马车的嘎吱声吞没了。

    贝尔维德宫(美景宫)是位于维也纳老城区南边的行宫,在它的背面,是座被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起来的巨大公园。那便是施魏策尔公园(黑山公园)

    我和路从马车上下来,来到的是建在公园一角的红砖宅邸。路走过模仿荆棘的拱门,穿过庭院,打开了正门口那看似十分沉重的橡树门。

    路上即便在马车里,路也没有告诉我,想让我见见的对象究竟是谁。而只是说,想看我实际见到时吃惊的样子。见了会令人吃惊的对象?而且还是音乐家?这个时代在维也纳还活着的音乐家中,应该已经没有让人吓一跳的人物了才对。怎么说就连海顿和贝多芬都见过了。这里到底是谁的家?

    “这样好吗?随便进入。”我担心地询问道。

    “没关系的啦。这里对外公开说是无人居住的。”

    无人居住?

    宅邸确实没有人居住的迹象。走廊漆黑而冰冷,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气味。烛台也没有点过火的痕迹。

    令人惊讶的是,路就这样从厨房地板上的暗门进入了地下。试图询问怎么回事的我,耳中却听见了些许乐曲的声音。

    是钢琴。从阶梯往下开始,便能隐约听见。

    我追随着路那娇小的身躯走下了阶梯。路推开尽头的门,同温暖的光线一道,轻快的乐句便流淌过来。我在阶梯的中间停下了脚步。驱使焦虑感的a小调连续敲打的和声上,尖悦的旋律欢蹦乱跳。

    ……是第八钢琴奏鸣曲,K310。

    门前的路回过头来,皱起了眉。裙子的红色在逆光之下看似燃烧一般。

    “怎么了?赶紧过来啊!”

    我咽了一口唾沫。

    心想,怎么会?那不可能!

    因为那人应该已经死了。梅菲也说过,无论怎样的恶魔之术,唯有命中注定的死亡之期不可动摇。

    但是,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和初次聆听路的琴声时一样。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咬破皮肤侵入血管。a小调的钢琴奏鸣曲在展开部中突然转变为长调,令人汗毛直竖。是单簧管五重奏曲最终乐章的崭新变奏。这也只是一刹那,立刻就被布拉格交响曲的主题所引导。旋律下本应无法飞翔的蝴蝶在飞舞。再继续沉浸下去可就不妙了。视野的边缘能看见梅菲的笑脸。我的内心会再次被热情所俘虏。

    “YUKI!”

    路急不可耐地呼唤道。我屈从了诱惑,穿过门。

    地下室很宽敞。墙壁涂有明亮的奶油色,天花板的烛台里点着足够的火光,照亮室内。中间有座大桌球台,墙边陈设着带有古风的沙发,墙上展示有各类弦乐或管乐器。房间右手边的深处,甚至摆放着定音鼓。我扭转脖子,寻找仍在持续奏响的钢琴。

    正在此时,演奏反复着唐突的转调,结果被强烈的不和谐音——仿佛以手肘或其他什么粗暴地敲击键盘一般——切断了。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响起了刺耳的笑声。

    钢琴在房间左手边的深处。演奏者站起身,出现在翻开的翼状顶盖背后。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柔软的银发自然地垂至肩膀,身上披着宽松的长袍,脸上浮现出诙谐的微笑。

    “路德维嘉,今天也还是那么可爱呢!看你那可爱的样子似乎仍是处女呢,是为了我而守贞的吧,太令我高兴了!”

    面对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性骚扰,令在一旁听着的我都不禁仓皇失措。路却面不改色地无视了,指了指我:

    “如你所愿将歌德带来了哦……YUKI,知道这个没品的男人是谁吗?”

    路的视线转向了我。我凝视着男人的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尽管理性否定了它,但内心最深处的部分却坚信着。

    “欸!这还真如传闻所言那样年轻。原来如此,的确是异国情调的长相呢,印度吗?中国?啊,日本?嗯,是日本。用那里的话来说,似乎叫做屁股粉嫩’对吧?是否真的屁股粉嫩呢,你会翻过来让我看一下吗?呀哈哈哈哈!”

    男子走过来,在极近的距离打量着我,同时说着没有顾忌的话。我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感到不快。

    “喔,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吧?你貌似是从二百年后的未来远道而来,即使二百年后,我的名字依然受到上帝的宠爱,作为史上最强音乐家而留在世人的记忆中吧?”

    男子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盯着他火焰般的蓝色眼睛呢喃道:

    “……莫扎特……”

    “没错。正是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幸会,歌德君。”

    “——我确实十几年前就死了啦。”

    莫扎特躺在长藤椅上,无精打采地说道。

    在音乐史上灿然生辉的天才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于一七九一年,年仅三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最后遗留下来的未完之作,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乃是为死者谱写的弥撒曲《安魂曲》。而且由于这首曲子的委托人长期不明,甚至有传闻煞有介事地称“莫扎特是受了死神的委托,为他自己创作了安魂曲”。

    “像这样返回人间,也是拜安魂曲所赐呢。”莫扎特笑了。

    复活……了吗?虽说大致是个荒唐的时代,但连这种事都会发生,还了得吗,我心想。死亡的命运不是无法改变的吗?

    这个谜团立刻就解开了。那是因为莫扎特如是继续说道:

    “上帝说了。那么美妙的安魂曲半途而废跑来天堂做什么,给我回到人间把它完成。”

    他大笑不止,而我却哑口无言。虽不知道所言有几分认真,却合乎逻辑。正确地说,梅菲曾这样说过,人注定死亡的命运,即便恶魔也无能为力,能够驱使一切的只有那位高贵的存在——只有上帝。

    “因为是我啊!只因是受到上帝宠爱的我,才受到特别待遇。”

    没错,无论多么粗俗而又傲慢,此人乃是受到上帝宠爱的男人(Amadeus,阿玛多伊斯)。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因此歌德君,我在这里的事,请务必保密。”

    莫扎特一骨碌地仰面躺下,

    “要是被人知道了,就会有各色人等蜂拥而至吧。要是被妻子康斯坦策知道我身在维也纳,为了利用我一定会拼命赶来的。好不容易才合法地分开,落得个耳根清净……还有,萨利埃里老师也会跑来大肆抱怨吧。让我本人澄清毒杀的传闻,要我返还借款等等……”

    “嗯。我明白了。”

    我巡视着宽敞的房间。真就是间娱乐室。乐器倒是不少,但书写用具和乐谱却不见踪影。没有作曲的痕迹。

    “YUKI。就算你想说,好不容易复活了那就重新开始作曲,也是白费力气啦。”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路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说,

    “我已经对他说过多次了。因为莫扎特前辈可是我的憧憬、理想和作为目标的作曲家啊。但前辈似乎已经没有那个意思了。现在只是个游手好闲之人。”

    “诶,啊,嗯……”

    可惜的想法与安心感在我心中引起奇妙的摩擦。感觉也能理解上帝的心情。未完成的安魂曲,由弟子及后世的研究者等形形色色的音乐家补充,虽然做到了可以演奏的程度,但都一样引起听众的不满。可以对话,真想听由莫扎特本人完成的作品。另一方面,要是听了那种乐曲,弄不好一下子便脱口而出契约期满的口令,而有被梅菲摄走灵魂之虞。

    “已经不想再操起笔了,特别是要我完成安魂曲,别开玩笑了,呀哈哈!”

    莫扎特笑了,

    “完成了的话,不就意味着必须返回天堂了吗?好不容易回到现世,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直到世界终焉,都要在地上优哉游哉享受欢愉。”

    最想要的东西?

    “就是这个。”说着,莫扎特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做出圆圈状,而用右手的食指多次在这圆圈中伸进去抽出来。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初恋情人啦!”

    就算你做着那么猥琐的手势,对我说出那种酸溜溜的话,我也很为难……话说,初恋情人?难道是——

    此时,钢琴旁的小门打开了。

    “沃尔斐,来客人了吗?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好寂寞。”

    出来的是睡衣姿态的年轻女性。一头有些凌乱而饱满的铂金色秀发,衬托出耀眼夺目的美貌,从不检点地缠在身上的布料中可以窥见露出的肉体。虽然沃尔斐这个叫法令我有些吃惊,但当然不是指我,而是说的莫扎特。沃尔夫冈在德意志圈内属于司空见惯的名字。

    “哎呀!”

    她瞧见坐在沙发上的路之后,眉梢高高挑起。路吓了一跳地直起身。

    “路路!你过来玩啦,我好想你啊!”

    她朝路奔去,一把抱住,揉擦着她的脸颊。被推倒的路手脚乱动。

    “依旧是想将你收作标本般可爱哦。肌肤也那么光滑有弹性。”

    “放开我好难受!都无法呼吸了!”

    “无法呼吸的话,吃蛋糕不就好了。”【4】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啦!”

    “不明白的话,吃奶油面包不就好了。”

    真是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那名压在路身上,毫不留情亲吻她的女性。

    “玛丽,因为你是女性,所以原谅你对我可爱的路德维嘉出手,但至少衣服穿穿好吧。歌德君可是从刚才起,就用充满性欲的眼神盯着你的美腿看哦?”

    “才没用那种眼神看呐!”我朝莫扎特大吼道。

    话说回来,刚才是叫她玛丽了吧。那么说来,那名女性果然是,难道说——

    “啊,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情人,玛丽·安托瓦内特。”

    那天真不知道经历了几度哑然,但这次却是决定性的一击。

    玛丽·安托瓦内特……

    生于哈布斯堡家族,后被卷入革命,苦命的法国王妃。

    “……不、不是应该已经被送上断头台了吗?”

    “是啊,没错。”玛丽小姐欠身说道,“拜那所赐,我脖子的冰肌玉肤上都留下伤痕了呢。”

    乍一看,脖子上确实隐约带有一圈红色印迹。

    不对不对,不是留不留伤痕这种问题吧?

    “所以说,一起回来了啊。”莫扎特笑了,“我对上帝说了,要让我返回人间完成安魂曲也行,但不能白干。得让我最爱的女人玛丽也一起来。”

    我张开的嘴都闭不拢了。说起来,莫扎特六岁被召进宫时,对当时七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见钟情,甚至还向她求婚来着。那份初恋没想到经过了四十年才终于实现。而且还对上帝颐指气使?

    “沃尔斐!我好开心,我也爱你,因为你让我得以重生!尽管在这之前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且慢,玛丽,想搂抱我时就在床上,赤裸着身子。怎么说,我也只是对你的身子感兴趣啊,呀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所以才对上帝说让她以二十岁的身体复活’对吧,托你的福,我也成了永远的二十岁啦,真是无比幸福!”

    “啊,当然,我会永远只爱你的肉体。安魂曲我是一个音符都不会写的,就这样直到世界的终焉一直怠惰下去!”

    怎么搞的,这对情侣……

    “无聊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从沙发上起来的路,一面整了整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面说道,

    “你认为我为什么把YUKI带来,前辈不是有什么话想问吗?赶紧把正事办完。”

    “嗯?”

    莫扎特从藤椅上起身,

    “是啊。玛丽,你先回避一下。你在房里的话,美色诱惑太强,总让人想聊些下流的话题。”这哪里是玛丽小姐的错啊!

    “那么,路路,跟我来卧室。我找到了些挺适合你的衣服。”

    “我可不是换衣人偶啦!”

    “不是人偶的话,吃千层派不就好了。”

    “你多少听我说啊!”

    “不听你说的话,吃羊角面包不就好了。”

    玛丽小姐把路拖进了卧室。这样做好吗?既不会危害她,又变得耳根清净了,这样也好。我朝莫扎特转过身去。他朝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叹口气道:

    “路德维嘉的可爱,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不断增加,但性感魅力却十年都没长进呢。真想让她从玛丽那里多学学。”

    “啊,对了。我有话想问。”

    是先前没能问那些音乐家们的话。据我所知,历史上莫扎特应该与相当年轻时候的贝多芬见过一面才对。

    “路她,那个,一开始……就是女孩子吗?”

    半吊子的坦率说法,变成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表达。不出所料,莫扎特歪了歪脑袋:

    “是指一开始就来月经?”“才不是!你在想什么!”“难道是指一开始就是处女吗?”“一开始当然是处女啊!”“这么肯定,也就是说你自己确认过了吗?”“请你别再想那种事了!”

    受了流水般性骚扰的炮轰反倒认真发起火来的我,抬起肩膀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在椅子上坐下。

    “……啊,抱歉。我会好好说明。”

    深呼吸之后,详细做了说明。诸如,贝多芬是那般年轻的女孩子,实在令人惊讶,莫非和我自己一样,是被召唤来替换了身体返老还童的之类。

    在我所生活的世界,贝多芬是一位众所周知名叫路德维希的男性,这事我却隐瞒着没有说。因为难以判断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返老还童的事还真没听说过呢。”莫扎特说道,“她三岁还是四岁不就来维也纳了吗?从那时起就开始作曲,似乎相当受欢迎。说起神童,原本应该是我的代名词,完全被她给取而代之了呢!”

    “……请问,莫扎特先生不是在此之前就见过路了吗?”

    “为什么?我在那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了啊。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几年前呢?总之是在死后啦。是海顿师父领着来的,说是无论如何想见见我。那时的路德维嘉是会让人误以为天使的幼儿,我和玛丽都对他一见钟情……”

    莫扎特所说的恋爱故事,我几乎都没听过。果然和我所知的贝多芬的生平完全不同。并未和生前的莫扎特见过面。

    历史已经被相当程度地篡改了。

    下次去找海顿大师问问看吧。他曾教过小时候的路,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但那人肯听我说话吗?感觉会二话不说被带去道场,用比试的名义把我打个稀巴烂。心情真复杂。

    “话说回来,轮到我的事了,可以不?”

    “诶,啊,好的。”

    对了。原本我被带来这里就是——

    “想问的是?”

    “当然是二百年后的事情。”

    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的安魂曲怎么了?我可是一半都没写完就撒手不管了啊,有没有被演奏?”

    “啊……这个。”

    果然还是惦记的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搜索记忆。由你的弟子和研究者各自增补完成,即便二百年后也频繁演奏。当我如是告诉莫扎特时,他大声笑道:

    “呀哈哈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果然我不完成也没问题啊,这一来我就能毫无顾忌地逍遥度日了。”

    为了那种打算才问的啊!真该骗他说遭了上帝的天谴。

    “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是萨利埃里老师啦。”

    莫扎特一副似乎更加愉快的表情说道,

    “将我毒死的这个毫无根据的传言还遗留着吗?”

    “既然复活了,就至少还人家清白如何?萨利埃里老师对这件事可相当在意呢。”

    “也就是说,二百年后这个传闻还继续留着对吧。呀哈哈哈!”

    岂止如此,毒杀说甚至还被拿来当作电影和戏剧的素材哎。萨利埃里老师真可怜。

    “……嗯?电影?那是什么玩意儿?”

    啊,对了。这个时代还没有那种东西。

    我向莫扎特说明,这是远比连环画剧来得进化,还附有声音和音乐。他“嚯嚯”地感佩了一声。

    “但是,我的音乐也在那电影什么的里面用到了?不是歌剧?交响曲也好,协奏曲也好?哼。可不是为了作为戏剧伴奏曲而创作的啊。分割成片段听吗?二百年后的家伙用那种方式倾听,能真正理解我的音乐获得感动,再回过头来给予我褒扬吗?不会因为奇怪的聆听方式而轻视我的作品吧?”

    莫扎特的口吻中渗透着执著。到头来你也一样啊,我仰视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心想。就那么在意后世的事情吗?音乐家还真是一帮名誉欲望露骨的俗人呢。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缘故吗?还是说,我的父母和他们周围的音乐人们,要是窥探他们的真心,也都是这样的吗?

    然而我在莫扎特宛如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眸中,却发现了一丝阴云。海顿大师也好,萨利埃里老师也好,还是朝我聚过来的年轻音乐家们,所有人的眼中都映照出的不安之色。

    那是什么,究竟为何如此不安,明明是自己死去以后的事。

    看来我就像是被召唤来专门回答这些问题的小丑一样。如你所愿,我就说些可笑的事吧。

    翻遍记忆,抽出祖父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

    “……嗯。法国有一位叫做莫里斯·贾尔的作曲家。”

    “嗯?从没听说过呢。”

    “那、那是距今一百年后才出生的人。”

    是个生于二十世纪上半叶,在电影音乐领域叱咤风云的人物。曾凭借《阿拉伯的劳伦斯》等三次获得奥斯卡最佳作曲奖。

    “那人凭借《印度之旅》第三次获得奥斯卡最佳作曲奖,但在获奖演说中他却这么说……”

    “莫扎特没有被提名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年,除了最佳作曲奖之外,几乎包揽所有奖项的便是《莫扎特传》。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扎特后仰着大笑,

    “你还真是有趣啊,歌德君!”

    由于笑过了头,他用大拇指拭去渗出的泪花。那算是多如繁星般赞扬莫扎特的故事中,我最为心仪的一则。但有趣的是莫里斯·贾尔,不是我。

    “那么,直到那部电影出现的那年为止,我好歹得留在人间去领奖啊!”-

    从莫扎特府邸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宅子完全淹没于树丛形成的浓郁黑暗中。原来如此,为了不让世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就一直生活在地下室啊。食物之类的该怎么办,难道说因为上帝赐予了长生不老,所以没那个必要吗?

    “真是的,每次来这里都是老样子!”

    路正赌着气。据说那之后,玛丽小姐让路试穿了十件左右的裙装,还摆弄她的发型。眼下也余音未散,她的红发上依然装饰着白色的花。玛丽小姐的品味似乎并不坏,所幸非常美。

    “到底怎么搞的,那两个人。复活以后就一直在地下室闭门不出,似乎每天干个不停’的样子,但究竟在干什么呀。难道说是在演奏二重奏曲?怎么可能,玛丽又不怎么精通乐器。”

    “诶……?”我不禁凝视着路的侧脸。不是吧,我说你,“干个不停”除了那种事,想不出其他的了吧。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懂。莫非这家伙,对那种事一无所知?面对莫扎特的直接性骚扰能够保持冷静,并不是随便应付过去,而是根本就没能理解吗?说起来,似乎将歌迷俱乐部那帮人的目的也误认为是剽窃。

    “十年都呆在地下一步也不出去,难道不会觉得憋闷吗?我可是听说莫扎特前辈享乐成性。要是换我过那种日子,不疯掉才怪!”

    “一步也不出去……?”

    “据说是一步也不出去哦。海顿师父也这么说过。”

    那无论怎么说都显得异常。即便不想让人知道还活着,夜里散步或去远方旅行之类,明明还是可以偶尔歇口气的。

    “总之,莫扎特前辈的想法,我是完全搞不懂啦。每次见面尽开些奇怪的玩笑。”

    路朝宅邸瞥了一眼,夹杂着叹息声嘟哝道,

    “那人要是不那么粗俗,不那么烦人,不用那么奇怪的声音笑,不自我吹嘘,不好女色,热心事业的话,还是个不错的人呢。”这不被你全盘否定了嘛!

    回公寓也就步行的距离,我和路走在幽暗的夜路上。每走一步似乎都感觉疲劳渗入鞋底。

    “YUKI,今天感觉怎样?”

    走在前面两步的路回过头来问我,

    “你应该明白,平时对你的评论文章赞不绝口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吧。这下应该感觉幻灭了吧?总算深切感受到你的工作无聊透顶了吧?”

    “也是,确实感到有些无聊了……但为什么路要特地这么做?”带着我到处转,就是为了让我体会那种事吗?

    路停下脚步,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我也不得已停了下来。

    “不是说过吗,我可曾是歌德的粉丝啊!结果你却整天围着乐坛,做些下三滥的工作浪费笔力,还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仅仅拼凑些稗贩之语的工作赶紧放弃,真希望你回归本来的艺术创作上去呢!”

    我挠了挠头:

    “所以都说了,总之我不是歌德,路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赶紧给我变回歌德啦!”

    路倏忽之间转回身,大步朝前走去。我则以萎靡不振的步伐紧随其后。

    我心想,有意见就跟替换身体之前的歌德去说啊。干嘛选择我这种同诗歌戏剧没有缘分,既无文采,又无创作热忱的小鬼呢?

    “你的心中,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热情吗?”

    路背朝着我说道,

    “面对世界,难道你就没有一句想要歌唱出来的语言或想法吗?我才不信呢,什么也不想去传达,而仅仅行尸走肉般活下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至今为止听过的她的话语中,这是最震撼我内心的一句。但我却连窥探她表情的勇气都没有。明明只需走快些就行了。

    “和你比起来,那些俗人音乐家至少还算活着呢。你以为他们为何一个个都对自己的作品流传后世那么在意?”

    我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路的红发在黑暗中透露出的些许火焰。照亮我们的只有月光。

    “你或许称之为名利欲或虚荣心。但,并非如此。音乐家只是在害怕啊。害怕被人遗忘,害怕自己的音乐再也不会传达到任何人的耳中,再也不能触动任何人的心灵。”

    路踏在人行石板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宛如中提琴的拨奏曲一般。

    “没有人听过的音乐不是音乐。仅仅是振动空气而已。”

    真不可思议。相同的话,感觉我在很久以前就曾听谁说过。不是爸爸,就是妈妈。音乐家们都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抱着相同的不安,即便如此依然还要继续歌唱下去的吗?

    “……路也感到不安吗?”

    好不容易问出口了这句。

    红色礼服的背影在林间小道的拐角处站住了。滤过树梢的月光打在她回过头来的脸颊上,映衬出银色。

    “不安啊!不论多么相信自己的天才都一样。”

    她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前,用纤细的声音低语道,

    “即使那位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如同大海一般的巨匠,如今也被遗忘殆尽。忘我地收集巴赫的乐谱,只不过是我们的工作。听众却并不理睬。一想到任何音乐都将这般风化殆尽,内心深处就感觉仿佛冻结了一般。”

    说到这儿,路沉默了,垂下眼睛,因感到寒冷而身体震颤。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仿佛在说,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起这番话。

    所以我忽然开口道:

    “不要紧的。”

    由于路抬起了眼,我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要说的,不也还是拿听来的故事拼凑出来的吗?正如她所言。我的心中没有任何热忱,也没有想要吐露的思想。这样的我,不可能把想说的话传达给任何人。

    但,路以比月光还要冷厉的目光凝视着我。所以我再次说了起来。从父亲与祖父那里听来的,转手赠送的诗歌:

    “不要紧。再过不久,一个叫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的人就会诞生。他是个极其热衷于研究的音乐家,举办巴赫《马太受难曲》的演奏会而大获成功。”

    路睁大了眼睛。

    “演奏马太?……那么复杂的曲子?”

    “嗯。于是乎整个欧洲将重新发现巴赫大师。正是因为你们音乐家并没有被忘却啊!杰出的音乐不会消亡。”

    “我也想听一听马太!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路那双褐色的眼眸在闪耀。我稍稍避开了视线,缄口不语。

    “啊,不……嗯,因为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怕……难以办到吧。”

    “唔……是吗,真遗憾。”路撅起了嘴,“为什么会花去那么长的时间呢?明明音乐的妙处无时不在,没有改变。”

    我稍作思考,便再次开口道:

    “爷爷曾说过。音乐每一百五十年就会发生变化……不到一百五十年,就产生不了下一个时代的崭新的音乐。为了人类有所改变,为了领会古董的真正价值,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

    路仰视着天空深呼一口气。吐出的白色气息在月光下飘荡。

    “一百五十年啊。离巴赫大师出生还……嗯,不到一百五十年呢。是吗?难道说我们跑得太快了吗?也许吧。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放缓脚步呢。因为在这前方,前方的前方,真想早点看到啊。”

    路紧紧盯着摊开的双手,接着将视线转回我的身上。

    “一百五十年后,世上的音乐怎么样了?还有,我的音乐……”

    她仿佛低吟般说着,以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是吗,我心想。你也想知道啊。因为不安。

    明白了。为了让你哪怕一时忘却这寒冷的感觉,我就再说些拼凑的故事吧。

    这是从谁那里转手稗贩来的啊。对,好像是从父亲的友人,一位吉他手那里听来的。

    “……有一个叫厄尔·帕尔莫的人。”

    路默默地盯着我的嘴唇,等我说下去。

    “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生,是个在美国新奥尔良活动的鼓手。所谓鼓手,那个,就是指专精于打击乐器的演奏家啦。”

    帕尔莫在一九四九年,参与演奏了钢琴家法兹·多米诺的曲目《TheFatMan》。于是,他在历史上第一次拍打出了“基调强节奏”。

    “……基调强节奏?”

    路重复了一遍这个从未听到过的名词。

    “嗯。是新奥尔良的鼓手们创始的节奏模式。虽然他们自己似乎更加简单地称其为2&4’,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更加容易理解吧。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上,用小鼓拍出重音。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样。”

    “你说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样?”

    路瞪大了眼。那也是啊。是你从未听过的音乐。能想象吗?

    “此后基调强节奏转眼就涵盖了全世界的音乐。毫不夸张哦,所有的曲子都以那节奏模式为基调了。”

    “所有的曲子?一直那样吗?不会觉得吵得不得了吗?”

    “是很吵啦。但是,却让人心里热血沸腾。”

    你要是听了,恐怕也能理解吧。二十世纪的音乐,为了最快地传达到内心,为了最深地撼动心灵,一味地钻研节奏跳动。所以你还不知道,距今一百五十年后诞生的崭新音乐名称:摇滚。

    “是吗。难以想象呢。哼哼,是什么样的人们在什么样的光芒与旗帜之下,聆听着那种音乐呢?”

    路流露出的笑容,宛如河面上点缀的星光。

    “那之后呢?一百五十年后的音乐在其他方面又有了哪些进步呢?”

    我深吸一口气,将视线从路身上移开,看向公园幽暗的树丛。热量仿佛被吸入了黑暗中。别的更加黑暗的热量则从某个深处渗了出来。

    “只有那一个。”我呢喃道。

    “……只有那个?”

    “嗯。有所改变的只有那个。新生的只有基调强节奏……其余的,和今天比起来没有多少变化。”

    我明白路的目光忧郁黯淡。是吗,她说着,再次背向我,朝前走去。我朝她的背后继续无言地说道:节奏之外的一切,我们都没有进步。和声也好,旋律也好,构成的戏剧也好。要说为什么,那正是因为有你啊!因为你将所有的都完成了。所以查克·贝里这样唱道。米克·贾格尔、乔治·哈里森、杰夫·林恩也都高唱过同一首歌——《超越贝多芬》(RollOverBeethoven)。你将君临下一个百年,再下一个百年,一直统治下去。而那样的成就,今后的你将不断构筑。孕育出九部交响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六首弦乐四重奏曲,五首钢琴协奏曲和仅有一首的小提琴协奏曲与歌剧,以及无数的变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后,然后——

    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死去。

    猛烈的寒气包裹着我的皮肤。为了不被察觉,紧紧地收了收大衣的衣襟,屏住呼吸朝前迈步,跟在路的身后。贝多芬确实要比歌德更早去世。如果确如梅菲所言,那便是无法改变的。在那之前,我该怎么做?继续这仅仅将稗贩之语写在纸上的工作,湮没在这维也纳的喧嚣之中独自生活吗?那以后的我该怎么办?连相互倾诉的对象也没有了的我,将如何度过这残渣般的人生?无法传达给他人的语言并非语言。仅仅是嘴唇与咽喉的振动而已。能够耐得住那种空虚吗?

    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突然涌起的狂乱而奇妙的感慨。路又如何?我是我,她是她吧。为什么非要把我的人生同她结合在一起思考啊?

    就在回到住处,准备各自回房之时,路在打开的房门另一面小声说:

    “我对刚才的事表示抱歉。请原谅。”

    “诶……?”

    我朝她的脸看了一眼,手停留在门把手上。那还真是一张感到过意不去的脸。刚才的事?

    “就是骂你只是拼凑些稗贩之语的事啦……怎么说也还是相当精彩的拼凑。算是对你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我挠了挠头发,心想,你别这样。为什么在我心情乱糟糟的时候,你却来道歉啊。像平时那样轻蔑我的话,还好受一些呢。

    “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别干音乐评论了。”

    “嗯……”

    “因为,你之所以写评论,不正是为了正面聆听音乐却不受其感动吗?”

    我放在门把上的手滑落了。昏暗的走廊上,只有路的眼眸闪烁着光芒。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啊,我无言地埋怨道。明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为了不让梅菲的手接近我的灵魂,为了不使内心激荡,我接下了评论的工作。那样一来,对于多数音乐就可以像对待玻璃柜中的标本一样,冷漠处之,也可以不必轻易拒绝鲁道夫殿下的音乐会邀请。

    “只要读了你的文章,那种事立刻就明白了。”

    路不知为何,仅仅在这个时刻,以仿佛就要融化般温婉的声音说道:

    “而且……自那以来只有我的演奏会,你一直就没有出现过不是吗?”

    说着,她便有些害羞地背过脸去。

    我心想,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去你的演奏会我办不到。无论以怎样事务性的心情武装起来去你的演奏会,到头来也绝对会被那份美所吞没。其实我是真心想去啊!想坐在最前排倾听你的钢琴!但我办不到!

    或许是看穿了我复杂纠结的心思吧,路说道:

    “难得住在隔壁,一定要把你变回歌德!”

    晚安,留下这么一句,便关上了隔壁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房间,只见窗前有个人影。面朝夜空,大大的三角耳的轮廓,仿佛探听风声似地摇曳着。

    “那个女孩,还真是很危险呢。”

    梅菲看着窗外呢喃道。她坐在窗框上,脚伸在窗外。时而吹起的晚风梳弄着她的黑发。

    “原本理应只有我能踏足的,YUKI心中重要的房间里,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涉足了进来……啊啊,多么令人心焦的思念!YUKI,请抱住我,让它平息吧!”

    “你就给我去河里玩吧。多瑙河的河水想必十分凉快吧!”

    我脱去靴子扔在了墙边,一头倒在床上。

    要我变回歌德?饶了我吧。别管我的内心。我可觉得自己的灵魂更要紧啊。

    梅菲飘然在空中飘了起来,在我身旁随意躺下,身体靠了过来。

    “但也并非都是坏事。YUKI也应该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听地道的贝多芬的音乐了。”

    “才没那回事呢。”

    “也快抑制不住性欲——”“给我出去!”

    我将梅菲从床上蹬了下去。

    “虽然我觉得那种SMplay对于YUKI来说还太早,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求你了,别来烦我!”“呀,连放置play也……”“少罗嗦!”“你很吵啊YUKI!”路的声音之后,紧接着传来咚地敲墙声。我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

    梅菲哧哧地笑个不停。

    恶魔所说的,虽然很不甘心,却是事实。我结果还是每晚背靠墙壁,倾听着路的琴声。透过墙壁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因为是练习,所以路也经常返回去,多次弹奏同一处地方,或觉得厌倦了而中途作罢。因此并不能很好地品味演奏,说是得救了也不为过。

    要是放弃回到日本,像这样一直生活在维也纳的话。

    终有一天,会不敌诱惑也说不定。希望在舞台前正面感受路的音乐的心情,已经快压抑不住了也说不定。

    “要是YUKI知道了她眼下正在谱写的曲子是什么的话,恐怕一定会坐立不安才对。”梅菲低语道。

    “我没兴趣。”我撒了谎。眼下路正在谱写的曲子?是什么?我可不是什么能够流利背出创作履历的音乐评论家。但对梅菲的说法相当在意。仅限于这种时候,梅菲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我的心里留下让人耿耿于怀的话。真是个恶魔般的女人。实际上,就是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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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Oka注:斐迪南·恩斯特·封·华德斯坦,奥地利伯爵。历史上的他不止在音乐方面帮助过贝多芬,还引导他学习莎士比亚的戏剧等文学知识。这促使贝多芬大量阅读了歌德、康德等人的著作。是他在金钱上帮助贝多芬返回维也纳,并间接提高了贝多芬在维也纳的社会地位。贝多芬的第二十一号C大调钢琴奏鸣曲(PianosonataNo.21inC,Op.53),又称“华德斯坦奏鸣曲”就是献给他的。

    【2】Oka注:卡尔·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大地主,在神圣罗马帝国宫廷中担任侍从,作为贝多芬的赞助者为人所知,贝多芬曾经创作过多首曲目献给李希诺夫斯基侯爵。

    【3】Oka注:弗朗茨·约瑟夫·冯·罗布科维茨侯爵,他作为音乐家的保护伞曾帮助过贝多芬、海顿等著名音乐家。贝多芬早期曾有多首曲子献给他。

    【4】Oka注:玛丽·安托瓦内特,原奥地利公主,法王路易十六之妻。传说中当大臣告知玛丽,法国老百姓连面包都吃不上时,玛丽天真地笑道:“那他们干嘛不吃蛋糕?”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历史上的玛丽并没有说过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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