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从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到一月六日的主显节,教堂持续不断地举行着弥撒,管风琴与唱诗班奏响着合唱。按照教会的历法,这十二天期间乃是圣诞季。

    在此期间,我几乎都是卧床度过的。真是痛苦的日子。无论怎么说,若论维也纳的纬度可要比北海道的稚内还高。由于气候条件全然不同,虽说并非极寒之地,冬天却果然很冷。雪也下得很厚。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话,就连骨头都要冻僵了。而由于每天都能听见,从远处天空中传来的圣诞合唱,耳濡那澄澈的歌声与钟声,凄惨的心情真是油然而生。

    总算能在霍夫堡皇宫露面,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

    “出来走动没问题吗?很重的烧伤不是吗,上周来探望您时,还一直趴在床上呢!”

    在久违的宫廷书房见到鲁道夫殿下后,他十分担心地询问道。

    “不必担心。已经痊愈了。并不是那么严重的烧伤。只是连脚底也中了招,无法走动,一直窝着很让人难受。”

    “是吗,太好了。”殿下深呼一口气,“我也是,自打那以后就几乎没有外出过啦。心里总是闷闷不乐。”

    殿下注视着积了雪的窗户。书房的暖炉里生着火,非常暖和,窗上结了层雾气,就更令人想到外面的寒冷。

    “教会的乐友协会似乎要求说,举办音乐会暂时要有所自律,想去听的全都中止了。这么大的雪也不可能外出远行……”

    “教会?为什么?”我问道。

    “不清楚。是由于那个帕格尼尼的关系也说不定。毕竟是以公演为名,进入奥地利不说,还以恶魔的行为引发骚动。凯伦特纳托尔剧院也被暂时关闭了。”

    分明就和其他音乐家无关吧,我心想。

    “为帕格尼尼的公演伴奏的乐团成员,好像也全都受到了相当严厉的审讯。观众也是。似乎是在怀疑是不是有法国的间谍。老师没事吗?”

    “没事。到目前为止。”

    “还有就是,”殿下压低了声音,“从路那里偶然听到的。帕格尼尼来维也纳的真正目的。”

    “啊,请说……”

    来自法国政府的要求,中止交响曲的发表。

    “帕格尼尼先生还真是可惜了。那么出色的小提琴家,却成了拿破仑的手下,被迫做着类似于排头兵的事。”

    “嗯……”

    我支吾不语,视线落在了脚边。

    并非被迫。而是帕格尼尼自愿选择的。哪怕在黑夜中匍匐摸索犹豫彷徨,看不见其他的道路。

    “路没有打算……听从吧?”殿下叹息道。

    “毕竟是那家伙嘛。”

    事关自己的作品,便一概不妥协的音乐笨蛋。明明差点被杀,却首先对钢琴变成灰烬一事感到愤怒。第二天就购买了崭新的钢琴,开始重新研究那交响曲的编曲。

    然而,我怎么也不认为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在我看来,理由也许十分荒唐,但总之法国是来真的。当真打算摧毁路的新作。

    而我所知的历史是,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是以不同的名字被呈送到这个世上来的。那便是折中方案吗?并非使用波拿巴这个无可置辩的特定人名,而是说此曲为“那名英雄”而作,模棱两可地发表吗?与英雄交响曲的名称变更有关的故事,确实夹杂了虚虚实实的成分,实际上究竟怎样无法判明。贝多芬一怒之下撕毁乐谱封面的夸张传闻也广为人知。其背后隐藏的真相,难道就是这个吗?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殿下,在吗?”

    走进来的是路。飘飘然的红色礼服外,罩着一件那种天里十分暖和的披肩。是刚从外面过来吗,身上到处粘着闪闪发亮的雪。脸颊泛红是由于寒冷的缘故吗,抑或是兴奋?

    “听说你弄到那本诗集了?”

    路一面掸去身上的雪,一面跑到书桌旁的殿下跟前。这才总算注意到我。

    “唔……YUKI也在啊。”

    不悦似地朝我瞪着眼,

    “可以出来走动就是说痊愈了吗?”

    “托你的福。”我掺杂着讽刺地回答道。

    “哼!那就好。你要是那样死掉,我可受不了,会睡不好觉的,再说了,我才不想替冒牌歌德写什么安魂曲呢!”

    真是口无遮拦。我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帕格尼尼离开后不久发生的事-

    “你在做什么啊,擅自跑过来,擅自受了严重的烧伤!”

    路一边用缸里的水冲洗着我的背,一边愤然说道。失去墙壁的房间里,冰冷的晚风毫无顾忌地吹进来,一早便冷却了身体的灼热和兴奋。从炮击中保护路时,似乎烧伤了背部,衣服燃尽,烫烂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疼得要命。而路就朝那里毫不留情地洒着水。

    “痛,好痛,路,没事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烧伤。”

    “干嘛出头逞英雄啊,你又不愿意听我的音乐,根本就和你没关系嘛!”

    “和音乐什么的根本就无关吧,你可是差点被杀啊!”

    我直起身,一把抓住路的肩膀。

    “是这样啦,差点被杀的是我,不是你。”路甩开我的手,“我没有道理被你搭救啊,可你却弄成这样。”

    “痛痛痛!”

    路朝我烧伤的脚拍打个不停,我疼得差点昏过去。

    “唔……抱歉。”此时即便路也一脸消沉的表情。

    赶来的医生将我抬至隔壁的房间,在背上涂了些什么不明来历的粘稠物以后,不知为何朝一旁的路叮嘱着日后的处理。也许是拜那所赐,医生离开以后,路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欠你人情也实在令人生气,所以看护也好,照顾你吃饭也好,都由我来。”

    我一时目瞪口呆。

    “……你做不来饭吧。”

    “你别小看我。见过多次你做饭了,很简单啦。”

    该说正如想象中的一样吗,做出来的饭菜,糟糕得超乎想象。

    看了一眼路端到床边的煎锅,有骨头漂浮在类似煤焦油的液体中。

    尝了一口的路,闪着泪花呢喃道:

    “真难吃……”

    那是当然的吧。

    “骨头太硬了根本就不能吃。”

    “那本来就不是拿来吃的。”

    “那你以前为什么拿来煮?”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用来吃的?

    “呜呜呜,明天会做得更好一些的啦。”

    不用,只需面包、奶酪和培根将就一下就行了,求你去店里买一下吧。

    而且路还说医生给的药黏糊糊很恶心,想拿来给猫涂抹,说要洗床单,却湿漉漉还没干就铺回了床上,为了让我尽早恢复而通宵唱着自制的弥撒曲,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极度衰弱的我对她拜托道:

    “路。为了我的烧伤早日康复,我有事想拜托你。那只有你能完成。”

    “不管什么你就直说吧。”路拍了拍她那贫瘠的胸部。

    “你就暂时离开一阵子吧……”

    尽管路忿忿不悦,但她的房间暂时无法使用却也是事实,所以直到墙壁修缮完毕之前,便决定离开公寓住。似乎是去了莫扎特先生家暂时寄宿一阵子。诚然,那里房子的地上部分有得是空置的房间,乐器也齐全,对工作毫无妨碍。虽说也许会被玛丽小姐拿来寻开心,要是考虑到租金的话,实在是小意思。

    鲁道夫殿下时常会带些吃的过来探望一下,所以我吟味起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决定等待身体康复。这是久违而宁静的日子。

    “这真是久违而宁静的,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呢,YUKI。”

    梅菲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我。漆黑的犬耳微微颤动着出现在枕边,满面春风地窥视我的脸。在我对峙帕格尼尼时,明明连一丝气息也没有。

    “呼呼呼,而且还趴着不能动,身上涂满了乳液。”不是乳液!都在想些什么啊,你这个性骚扰魔。“想让我为您做些什么?用膳(吃我)?沐浴(和我一起)?还是说,享·用·我?”不全都是你嘛!

    “那就一下子治好我的烧伤。对于恶魔来说很简单吧。”我厌烦地说道。

    “不行。那不是YUKI的欲望……”“我想要,我从心底希望啦!”话说回来,只要是你感觉无趣的愿望,都会用“不是YUKI的欲望”来敷衍搪塞吧?近来我可都摸清楚了,你可再也骗不了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呢。”梅菲耸了耸肩,“我明白了。我有只用差不多十二小时就能痊愈的秘术。”

    “那你就快动手呀!”

    “真的可以吗?”

    “什么啊?”

    “这个秘术可是在十二小时里,用我的舌头持续不断地舔抚患处哦?”

    感觉仿佛听见了血色减退的声音一般。

    “……不,不用,怎么会,骗人的吧?因为想性骚扰,就故意说出那种敷衍了事的话来。”

    梅菲露出邪恶的微笑。

    “YUKI怎么就能证明我在骗人呢?”

    怎么看都是在骗人吧,那种表情!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办法,也就只有错就错了。我放弃求助于恶魔之手,决定等待自然康复。而那样一来,每天晚上,梅菲都要来戏弄一番不能动弹的我,或许正中她下怀也说不定。

    就这样过了两周,总算可以走动,以至于在皇宫露面,再次见到了路-

    “由我来照顾的话,明明可以好得更快的……”路抱怨道。那怎么可能!“哼!算了。比起那个,殿下,那本诗集。”

    “诶?啊,唔,嗯。”

    鲁道夫殿下十分抱歉地看着我,却被路用力推着肩膀催促着,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那本诗集?

    “由于缺货得厉害,到处打电话,终于在汉堡的书店里找到两册。”

    从抽屉里取出的是,大开本装订的全新书本。相同的书有两册,一册递给了路。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谢谢你殿下!呼呼,太令人期待啦,究竟做了哪些修订呢?旧版已经被我读得残破不堪,都能背下来了呢。”

    “……什么书?”我问道。路以长长的红发都要飘起来的气势回过头,炫耀似地将书摆到我的面前。

    “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诗集啦,亲手修订过去的诗,最近才出版!一直搞不到,于是拜托殿下帮我找的。”

    弗雷迪过去诗集的修订版?那家伙,离开魏玛之后都在做这事啊。那么积极地说要我拿出干劲写新作,自己却只是修改旧作啊。说来温泉疗养的时候,好像就有说过要再版诗集这回事吧。

    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瞪着我。

    “我才不承认那个温泉轻佻玉米男就是席勒呢!”是是。

    接着她便用神魂颠倒的眼神翻着页码。

    “看呐,是《欢乐颂》!我最喜爱的诗哟!”说着便拿给旁边的殿下看。路纤细的指尖怜爱似地顺着诗句一一指下来。她用如在梦里一般的声音说……将来把这首诗歌谱成曲,是我的梦想。旋律也好,和声也好,已经可以想见了。只是,和这首诗相称的宏大构想还未成熟。这一定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一定会谱写出这首响彻全人类的曲子……

    感觉路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十分耀眼,我因而眯缝起眼睛。

    你一定会完成它的啦,路。我知道。你所谱写的第九部,也就是最后的交响曲,高唱欢乐之诗。而那首歌终将成为统一全欧洲的颂歌。

    忽然,我的意识中滴落了一丝不安,混浊开始蔓延开来。

    真的会变成那样吗?在我眼前阐述着梦想的这名少女音乐家,真的能够到达我所知的音乐史的巅峰吗?我可从没听说,贝多芬受到过法国政府的胁迫。历史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而且路根本没有想过要考虑帕格尼尼提出的要求。

    帕格尼尼说过,不会危及性命。而梅菲则说过,只有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的。我毛骨悚然。除了被杀以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殿下!这、这可是签名本啊!”

    路那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我不祥的想象,

    “在封面背后啦,是亲笔。”

    “席勒的签名?真的吗?真好啊,路,和我交换吧——啊,我的也是!”

    两人打开诗集的封面,互相给对方看,惹人发笑般兴奋不已。封面上确实写有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那笔锋大胆的签名。是印象中弗雷迪的字迹。

    就在这时,鲁道夫殿下突然缄默不语,出神地看着那签名。

    “……怎么了?”路诧异地问道。殿下抬起脸看着我。

    “这是歌德老师想出来的签名吗?”

    “诶?”

    对于问话的意思不是很理解。

    “这个约翰’的写法,和歌德老师的签名一模一样呢。”

    “不,我和弗雷迪不同,并不使用那种拼命想出来的签名……殿下,我的签名你还不曾见过吧?”

    “见过,就在以前寄给我的信上。”

    信?

    我不记得寄给过殿下信件啊?

    “是在您来维也纳之前寄给我的信。是提出在维也纳想去观光的地方啦,想去听的音乐家的演奏会啦,想看的美术品啦之类的要求。”

    “啊,对,说、说起来是讲过那些话,但是……”

    我并没有寄出过那封信件。虽然觉得会不会是梅菲捏造的。

    “就在这里啦……不是老师写的信吗?”

    鲁道夫殿下说着,便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信封。我几乎是抢夺一般接过它。看见寄件人,我屏住了呼吸。署名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致读了一下信中的内容。想看某处宫殿或教堂,想亲眼见识一下圣遗物,想现场听某人的演奏等等,尽开列着一些任性的要求。那是十分熟悉的字。一目了然。

    “……这,是弗雷迪的字。”

    “诶……”殿下也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弗雷迪为什么要瞒着我写这封信?

    我回想起来。起初我之所以移居来维也纳,都得归咎于弗雷迪。是那家伙擅自回复了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邀请。不仅如此,还写了这封信给鲁道夫殿下,是想让我来维也纳?并且想把我和贝多芬的音乐牵连在一起?弗雷迪为什么要策划这种事?而且自己还干脆消失不见了。甚至落得被教会追查。

    被教会……?

    我心里一惊。

    梅菲,喂,梅菲,出来,有事要问你,给我出来,就现在!虽然试着在心里如此呼唤,却怎么也感觉不到恶魔的气息。因此我心里的疑虑,就像模糊的窗玻璃上那渐渐滑落的水珠一样,越滚越大。

    弗雷迪知道我故意蛰居在冷漠的躯壳之中。即便如此,他依然策划了让我搬来维也纳,从路开始接触种种刺激。哪怕伪造信件。而他自己却受到教会的追查并失踪。

    如果弗雷迪知道我和梅菲斯特菲雷斯的契约的话。

    为了让恶魔早日得到我的灵魂,进而从旁协助的话。

    这便合乎逻辑了。教会因为弗雷迪是恶魔的爪牙而盯上了他,对他进行调查。所以逃往帝国之外。

    怎么会?这不可能!弗雷迪不是那种人。我的自我回答在脑海中空洞地回响。为什么你能说出那种话来,另一个我笑道。你对弗里德里希·席勒都了解些什么?席勒曾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

    没错。我对弗雷迪一无所知——

    “……老师,您怎么了?”

    “……YUKI!信有什么问题吗?”

    我猛然清醒。由于路和殿下从左右两边试图窥探我的手中,慌忙将书信塞回信封,还给了殿下。

    “嗯,不,没什么。弗雷迪那家伙,也许想让我帮他在维也纳拉够关系,才擅自写了这封信的吧。”

    但愿如此。但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却丝毫难以相信。那样的话,为什么弗雷迪那么急着消失?而且还是去瑞士的深山里那种似乎无法取得联系的地方。一定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全身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显得相当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前突然停下。

    继敲门之后,传来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鲁道夫殿下,您在吗?路德维嘉·凡·贝多芬应该在你这里吧。”

    熟悉的声音。是宫廷乐长萨利埃里老师。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在这里……请进。”

    鲁道夫殿下说完之后,门被打开,筋疲力尽的蘑菇头萨利埃里老师走了进来。偷偷看了看走廊,便迅即背着手关上了门。

    “突然打扰十分抱歉……哦,歌德先生也在。”

    萨利埃里老师用心神不宁的目光看着殿下和我,接着朝路转过身去。

    “路德维嘉,那个,怎么说呢,跟我来一下。”

    “干什么。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和殿下举行朗读会啊!就在这里说吧。”

    “事情紧急!”

    “要是那样,就更应该当场在这里说啦!”

    老师的额头青筋暴起。鲁道夫殿下不知所措,想要介入调停,被他挥一挥手阻止了。

    “刚才法国政府向陛下正式提出要求。”

    萨利埃里老师声音沉重地说道。法国政府,也就是说,关于波拿巴交响曲的事吗?终于成为国与国之间提出要求这样的大事了吗?

    “很快也会通知到你,所以在此之前我先说两句。关于你那降E大调的交响曲……”

    “真无语了。连老师都想让我中止发表吗?”

    路夹杂着叹息说完后,萨利埃里老师一脸仿佛直接喝下咖啡粉似的表情。

    “……没错!”

    “同样身为音乐家,亏你能说出那种话。作品尚未问世便被摧毁,对我们而言,乃是最大的耻辱。老师不可能不明白。还是说,对老师而言,比起艺术来,保住宫廷乐长和乐友会会长的地位来得更重要吗?”

    “说的没错!”

    萨利埃里老师一下子激动了,

    “我啊,作为维也纳乐坛之长,不得不监督和保护众音乐家们!不能像你那样旁若无人,任意妄为,只考虑音乐,我行我素地去做!”

    唾沫飞溅的老师朝路逼近过来。

    “我可不记得说过让你来监督我,保护我!”

    “闭嘴!你、你听好了贝多芬,为了这点事顶撞反抗,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可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啊,充其量不过一部交响曲,别无谓地刺激法国,现如今拿破仑的矛头指向英国,眼下正是我们利用短暂的和平积存国力之时。”

    “那与我无关!”

    “你是孩子吗!”

    “就是孩子啦!”

    萨利埃里老师的脸上,露出的两百种左右不同的为难表情,同汗水一起消失了。

    “……呐,我说贝多芬,由我去劝说陛下,我也不是恶魔,不会让你扔掉曲子的。折中的办法有得是,对了,成问题的是第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如果那里用你擅长的降A大调那悠扬的柔板替换的话——”

    “我不要!别开玩笑了!老师也看过我那首曲子的总谱了吧。第二乐章里的葬礼进行曲,除了C小调以外别无可取,只要是音乐家都明白的吧。一旦改变,作品整体就会沦为渣作。”

    “咕,呃……”

    萨利埃里老师握紧的拳头在颤抖。然而我和鲁道夫殿下却没有插嘴的余地。那是音乐家同行间的对话。而且萨利埃里老师也明白,哪怕一节乐章也无法替换。

    “那么!至少改掉标题,呐,那种露骨的标题怎么说也太不妙了。只是更名这种程度,虽然不知道法国那边能不能接受,但至少改个稍微稳妥些的一般名词作为标题!对,对了,歌德先生!”

    突然把话头转过来,令我心里扑通一下。

    “让歌德先生,我国首屈一指的文豪来想个题名怎么样,那一来贝多芬你也能接受吧。剩下的就和我一起谦恭地请求陛下,再向法国递出书面解释,那样的话或许能撑到首演也说不定。你看如何,歌德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无言以对,感受到路那冰冷的目光。

    心想,为什么是我?想让我将历史引导回正确的方向上吗?作为了解未来的人,理应在这里说三道四吗?说出那被光辉的匿名状态所笼罩的《英雄交响曲》这个名字。

    然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悲的是,真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对于路的无谋之勇,否定也好,肯定也好,我都无法做到。

    “YUKI与这件事无关吧!”

    路冷冷地说道,朝萨利埃里老师转过身,

    “那是我的曲子。由我来命名。那曲子就叫《波拿巴》,没有别的!”

    “咕——你要还是那么任性的话,就给我滚出奥地利!去伦敦演奏不就得了,那边的话,至少法国还鞭长莫及!或者去美国。”

    “我不要!就在维也纳演出。听好了老师,包括让谁来听、怎么听在内,可都是艺术的表现。就凭权力的干预,我是不会违心改变的!要求我这么做,本身就是难以原谅的。我才不会屈从!”

    萨利埃里老师的表情复杂地扭曲了。路继续道:

    “我爱着这座城市,以及这里的听众。并非头脑中只有舞会的贵族,而是指压抑着对恶魔的恐惧,也要涌去聆听演奏会那般深爱着音乐的市民。首演的荣誉将献给维也纳。我心意已决!”

    “为什么要如此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老师把这叫作意气用事吗!如果这是意气用事的话,那么幼儿的啼哭也好,临终前的咯血也罢,全部都是意气用事!我只是作为音乐家,作为贝多芬而活着罢了!”

    就在老师满面涨红,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听见房间外传来众多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鲁道夫。在里面吗?”

    萨利埃里老师吃惊地发出叫声,缩了缩脖子。鲁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睛。路不痛快地将目光刺向房门。

    是弗朗茨二世陛下的声音。

    “……我在。”殿下回答道。

    “萨利埃里和贝多芬也在吧?”

    “是的。”

    门打开了。带领着侍从,身着便装的弗朗茨二世陛下踏着稳健的步伐,进入了房间。还很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阵子未见,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二十岁的样子。眼睑松弛,眼角增加了些许皱纹。萨利埃里老师屈膝拜倒在地。鲁道夫殿下也低下了头。我也在窗帘的阴影中跪下。只有路,连视线也未低垂,正面承受来自皇帝的目光。

    “贝多芬!”萨利埃里老师用嘶哑的声音责备道,“你在干什么呢,这可是在陛下的御前,头抬得太高了!”

    “为什么我不得不低头跪拜?”

    路不留情面地放言道,

    “陛下之所以身为皇帝,只是因为生在哈布斯堡家吧。我作为贝多芬,只因我的音乐而站在这里。诚然王座高高在上,即便没有那个,陛下的个子也比我高,我就乖乖地仰视吧。但我不觉得仰视必须拜倒在地。”

    “贝多芬!你太无礼了!”

    “少得意忘形,一个弹钢琴的!”

    陛下嫌麻烦似地抬了抬手,制止了怒不可遏的侍从。

    “路德维嘉……你还是老样子啊。”

    陛下连苦笑也笑不出来般嘟哝道,接着将视线转向了萨利埃里老师,

    “朕应该说过,要亲自传达的吧。为何要抢在前面?”

    “请陛下恕罪!”依然低着头的老师,声音不停颤抖。

    “作为音乐家的同情吗……哼。太浅薄了。你不觉得这种事,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才更仁慈吗?”

    陛下的视线回到路的身上,

    “已经听说了吧。你的《波拿巴》,那首包含葬礼进行曲的交响乐,非常遗憾,放弃公演吧。眼下当以国家大事为先,慎戒挑衅法国的行为。”

    “那是君命吗?”

    陛下的眉毛诧异地扭曲了。

    “那是当然!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那么恕难从命!”

    “你、你在说什么!朕可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命令你啊!”

    “正因为如此啊,陛下!”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整个儿冻住了一般。路那热情四溢的声音冲破冰冻,无情地带给它裂纹。

    “陛下不也多次来我的音乐会吗,在御前也曾弹奏过钢琴吧?如果陛下听过我的交响曲之后再拒绝的话,我将洗耳恭听一位高贵听众的意见。但我不会听从君命。”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的声音变得像生锈的钉子一般粗涩。路以掌拍向桌子。侍从们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不明白的是你们啊!竟敢以君命来对我的音乐说三道四!听好了,我是艺术家!以音乐扣问世界,被听众所接受,我才得以呼吸。那便是我的生命。如果不能被听众所接受,我的生命将堕入虚无而终结。因此我们才无论何时,都在自己内心的呐喊与听众的欲求之间呻吟。我也知道,那首交响曲会被怠慢拿破仑的人们所嫌恶,抑或被盼望拿破仑死的人们骂作失慎,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不惜豁出自己的全部生命,选取一个一个音符,别择一句一句语言!作为人类尚未触及的最为巨大的交响曲之合适人选,我决定描绘吞噬全欧洲的巨人的行军,及其葬礼,甚或抹消它的狂躁与建构在其前方的都会。国家又如何,这是我的战争!”

    陛下和侍从们僵硬着表情向后退去。

    “如果不能征服听众,如果我的歌无法打动任何人的心灵,那便是我的败北,我的死亡。如果想杀死我的音乐,作为听众那就谩骂吧,轻蔑吧,嘲笑吧,用尽语言在报纸上也好,杂志上也好,街道的铺路石上也好,尽情书写恶评吧,那是听众一方的战争!我会再次以音乐回应挑战,但是!不曾流血之人,不得对这场战争说三道四!既非传播方,亦非接受方的人不得踏入,不得玷污这艺术的战场!无论怎样的权力,都不许入侵这场战争本身,哪怕是王也好,皇帝也好——甚至是上帝也好!”

    当路将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全部吐露以后,推开依旧发愣的弗朗茨二世陛下和侍从们,走出了房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穿过裂开的人墙,追她而去。

    “……路!”

    在走下台阶的楼梯口,追上了红色礼服的背影。路狠狠地转过头来。眼中依然压抑不住燃烧着的怒火。

    “干什么。你也想说这是国家的问题,只不过一首交响曲之类的话吗?”

    “不、不是。”

    我支吾其辞,不禁将视线垂了下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追上去。向路说些什么好呢?

    我明白她的话完全正确。原因是我生在二十一世纪,双亲都是音乐家的家庭里。但现在是十九世纪初。绝对君主制在全欧洲依然余火未烬,自由与平等也才刚刚在大西洋的彼岸和此岸萌芽。很难想象对皇帝口出狂言之后还能平安无事。

    所以说?

    我朝她追来所为何事?

    “哪怕与法国及奥地利全军为敌,我也要实现《波拿巴》的首演!YUKI,你不也是艺术家吗?即便是冒牌货,在你心中,不也沉睡着曾经属于歌德的部分吗?难道你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吗?”

    我暧昧地摇了摇头。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啊,我内心如此回答。所以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不被允许涉足那片战场的旁观者。

    见我沉默不语,路叹息一声,背过身走下楼梯。

    只留下我内心深邃的某处,仿佛有什么热情正在蠕动。这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从路的言辞中飞溅出的火花,点燃了我内心的什么吧。怎么可能?不过是个无能的小鬼心里,应该没有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才对。

    可是,那么,从肋骨内侧向外撕扯般的这股悸动,究竟又是什么呢?-

    第二天,终于到了最终乐章联合排练的时候,我也在中午之前处理完评论的工作,前往城市的尽头。由于交响曲《波拿巴》的全体排演无法再使用宫廷剧院的练习室,于是就改在郊外的老剧院进行。

    在马车里,我回想起昨天路所表现出的激情。哪怕与军队为敌,她是这么说的。并非不可能。现实是帕格尼尼便曾诉诸武力。弗朗茨二世陛下受到那样的当面辱骂,也不会一直这么仁慈下去。要是法军或奥军采取武力阻止的话,那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我思考着自己的疑问。那里与路曾经说过的话重叠了。

    ——“我没有理由被你搭救。”

    不正是那样吗?为什么我不得不担心路?她本人也好,她的音乐也罢。贝多芬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死去。反过来说,直到那天为止都平安无事。而我决定,不会认真聆听她的音乐,所以交响曲的首演不论是延期,还是中止,标题改成什么样,哪怕第二乐章替换成过分柔美的降A大调浪漫曲,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如果真心这么想的话,就该立刻停下马车,从车上跳下来,立马返回公寓才对。但我却背靠在坚固椅子的一隅,拼命忍受着心底蠢蠢欲动的熔岩般的违和感。

    合奏练习室的大门前,有个意料之外的人物。是路易莎公主。确认是我以后,轻快地离开靠着的墙壁,朝我跑了过来。淡绿色的裙子衬托出金发碧眼,可爱得耀眼。

    “老师也来了啊!”公主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嗯,是的……公主为什么会来这里?”跑到宫廷外面来不要紧吗?一个人来这里的?

    公主有些面带愁容。

    “那个,听鲁道夫皇兄说了昨天的事。”有些难以启齿似地说道,“因此,心想路小姐的曲子也许再也听不到了,所以想着至少来偷听练习中的。”

    原来如此。公主也是路的粉丝啊。

    “虽然乐团的人似乎还不知道公演中止的消息,或许今天就会成为最后的练习也说不定,所以……”

    听了公主的话,我垂下了头。路虽然无视皇帝的命令,继续排演,但大家弄不好会白忙一场吧。

    如果是这样,能听到路指挥的第三交响曲,也只有在这练习室里了。

    “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吗?特地前来观看练习。”

    “啊,不,那个……”我思考着如何辩解,“因为公寓的墙修缮完工了,所以只是来迎接路而已。”

    公主目不转睛地窥探着我的脸。

    “由老师在照顾路小姐的生活,这是真的吗?”

    “诶?……对,没错,也就平时做做饭而已。”

    “几乎都住在一起,这是真的吗!”

    干嘛用那么恐怖的表情逼问我啊?

    “时常会来我房间吧。并不是住在一起,只是隔壁邻居而已。”

    公主含着泪,踩在了我脚上。

    “睡觉的时候也在一张床上是真的吗!”

    “那怎么可能,好痛,公主殿下,你在踩着我了,好痛!”

    “啊,对、对不起。”公主慌忙和我分开,理了理凌乱的裙摆,“我有些慌乱了……特地来迎接路小姐,就好像家人一样,啊,我都在说什么呀!”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慌乱,只是为了来接路,这番话果然还是谎言,我稍作考虑,便决定对公主坦白:

    “……其实,当然来聆听排练的想法也是有一些的。”

    正巧此时在门的对面,因乐团的全体合奏,开始了激烈的降音前奏。多次敲击之后,从拉得长长的降B大调的导音,不久便开始了通过拨奏而展现摸索的主题。

    “这个乐章,是路的曲子中我最喜欢的。已经听过多次了。”

    “诶?”公主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就恢复了,“没错,因为老师来自未来。”

    没错。我十分熟悉这首曲子。抛开作曲者本人,我比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要熟知。曾一遍又一遍地听过。

    “其实也并非这个乐章,而是喜欢还原了的钢琴曲。似乎是去年或前年出版的吧……是一首特别的曲子。”

    贝多芬作品第35号,十五首以原创作主题进行的变奏曲和赋格,降E大调。之后因沿用于第三交响曲的最终乐章,故而习惯上也被称为——《英雄变奏曲》(Eroica)。

    当然,那是我的时代的事了。一八〇五年的现在,那首钢琴变奏曲本身,理应默默无闻才对。而且第三交响曲的首演也面临危机。

    “……特别,是吗?”公主向我询问道。

    “似乎是我父母二人第一次合奏的曲子。是他们二人心爱的曲子。妈妈她经常弹给我听。”

    并非是指约翰·卡斯帕尔·歌德和卡塔琳娜·伊丽莎白·歌德,而是身在日本的父母。

    “二人都是从事音乐工作的吧。令堂是钢琴家……而令尊,是那什么,听过很多次了,可就是弄不明白。”

    我扑哧一声笑了。

    “爸爸的工作,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因为貌似什么都做。书也写过,也弹吉他,也唱歌。”

    对公主说出这些话后,感觉沉淀在我心中的乡愁,也变得热情高涨了起来。说起来这阵子由于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连想回日本的心情也抛在了脑后。而如今,思乡之情又一次在我的心里开始灼烧。难不成是从背靠着的门后面传来的《Eroica》的缘故吧?

    好些格外类似金属敲击的脚步声靠近过来,我话说到一半,闭口不言,朝那边看去。路易莎公主也顺着我的视线抬起头,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从走廊的对面,几名高个子的黑衣男子——十人,不,更多——正朝这边走来。裙裾长到遮住了长靴,领口整齐地收紧,表现出禁欲的那种服装,是教会的教士服。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神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还来了这么多人?

    同时联想到的,便是被拐走的二叉尾黑猫的事,以及失踪的弗雷迪。

    神父们在我们面前站住了。

    “路德维嘉·凡·贝多芬在这里吗?”

    打头的那个带着眼镜,感觉刻薄而枯瘦的神父,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你们有何贵干?”我也用不输给他的硬邦邦的声音回应道。

    神父不予回答,一把将我推开,伸手去抓合奏练习室的门把手。

    “请等一等,里面正在练习中!”公主上前阻拦,却被从左右靠近的其他神父抓住肩膀,拉到对面的墙边。

    “路易莎公主请来这边。根据情况可能会有危险。”

    这群家伙想对公主做什么,当我朝那边转过去时,背后却被管弦乐的激流所冲击。门被打开了。是最终乐章的尾声。我转过身。只见神父们漆黑的背影豪不客气地涌进练习室。

    “给我等一下!”

    我也追随其后,穿过了门。

    宽敞的练习室内,以指挥台为中枢布置的扇形乐团,眼下正要构筑起全曲的高潮。“停下!”戴眼镜的神父怒斥道。离入口最近的几个第一小提琴演奏者,注意到意料之外的闯入者,一脸大吃一惊的表情停下了演奏。然而站在指挥台的红衣少女——路,却未曾使节拍有一丝的淆乱,而是依旧引领着乐团,直到强有力的终止音为止。

    以握拳终止了最后一个音符,挥汗如雨的路,在余音与残响之中,缓缓放松全身的力气。乐团成员们纷纷不安地看向那群神父,各自放下了手中的乐器。

    路将指挥棒摔在了谱架上,回过头来。

    “我们正在练习中,难道看不明白吗?”

    她瞪视神父一拨人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戴眼镜的神父一步又一步地朝路靠近。

    “我们受教廷派遣,是检邪圣省的人。”

    乐团成员不约而同地议论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苍白之色。所谓检邪圣省,即是指梵蒂冈的宗教裁判所。除戴眼镜的神父以外,所有人都将黑色长袍的前端敞开。暴露出泛着暗淡光泽的金属护胸,插在腋下的枪和挂在腰间的军刀。是僧侣宪兵。露骨的不安之色在乐团众人中传开。

    “……为什么宗教裁判官会……”“从梵蒂冈来?”“喂,到底怎么回事……”

    “有何贵干,难道是来狩猎魔女不成?”

    路抱着胳膊说道。

    “你就是路德维嘉·凡·贝多芬吗?”

    “没错。”

    “刚才演奏的就是那首叫《波拿巴》的曲子,没错吧?”

    “那又怎样,妨碍到我们练习了,赶紧给我出去!”

    神父的双目,在眼镜深处冷冷地眯缝起来。

    “决不允许赞颂信仰的敌人拿破仑·波拿巴,并描绘其复活的曲子存在于世上!那个人以武力作为威胁,不仅将教皇陛下传唤至巴黎,还无视神权,竟在陛下御前亲自为自己加冕。实在是侮辱教会的恶魔行径。命你即刻销毁!”

    “我说过了,给我出去!”

    路以冰冷过于神父数倍的声音说道。战战兢兢试图上来劝阻的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的老人,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路继续说道:

    “拿破仑的复活?哼,对葬礼进行曲之后接续谐谑曲和变奏曲,你们就作如此愚蠢的解释吗?那也好,那是你们听者的自由。但是教会又如何?跟我没关系!”

    “路德维嘉·凡·贝多芬。我们之前就对你做过调查。你有异端和恶魔信仰的嫌疑。”

    听了神父的话,我恍然大悟。于是就监视路的周围,拐走黑猫做检邪吗?

    “去年十二月,你曾经与那个叫尼科罗·帕格尼尼的恶魔崇拜者见过面对吧?”

    “的确见过。虽然不知道对方有何目的,但我作为音乐家,不过与音乐家交谈罢了。”

    “废话少说!这次的《波拿巴》交响曲证明,你的嫌疑无可辩驳。你个魔女!”

    戴眼镜的神父刚冒出这个可憎的词,其他随从的僧兵便全体拔刀。好几个乐团成员吓得从就坐的椅子上滑落。

    “哪怕还有一丝想要申辩自己清白的意愿,就立刻解散乐团,在此就地销毁所有乐谱!”

    可以看出路那僵硬的表情下,愤慨之情正在沸腾。只需一根手指触碰一下就会喷发一般。她用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宣告:

    “再说一遍,妨碍到我们练习了,给我滚出去!”

    “比起信仰,音乐优先吗?”

    “那是当然的!”

    此时,仅仅一瞬间,戴眼镜的神父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镜片里的眼睛确实在笑。狡黠的笑。那视线立刻又回到路的身上。我不寒而栗。刚才的那是什么?是什么意思?那家伙在想什么?

    神父的手指指着路。

    “路德维嘉·凡·贝多芬,现认定你为异端,申辩的话,可以去梵蒂冈说。别以为可以再见到太阳,抓住她!”

    黑色长袍下现出铠甲的僧兵们涌到指挥台,把路拽倒在地,用刀刃抵住她的脖子。

    “等等,你们做什么?”

    我不由得抓住一名僧兵的肩膀。可瞬时我的胳膊就被扭举,后背被推撞在了墙上。左右伸出的剑交叉地抵在咽喉处,控制住了我的行动。凝固的喘息吞回了肺部。我的双手各自被僧兵用力抓住,被钉在了墙上。

    “哎呀,这不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先生吗?”

    戴眼镜的神父露出小丑面具般的笑容,转过头来说道,

    “您这是想干什么?不会是想包庇这个魔女吧?”

    当注意到时,已经有数名僧兵甚至拔出了枪,将枪口对准了我。

    “有什么想说的就请说,我洗耳恭听。抑或是想向什么人乞求帮助吗?”

    听见神父这句话的瞬间,我仿佛被雷打了一样理解了。

    这群家伙的目的并不只是路。调查的还有我。不仅弗雷迪,我也被盯上了。甚至查到了梅菲斯特菲雷斯的事也说不定。

    “……调查过了我在魏玛的事务所,没错吧?”

    我一问,神父便微微地皱了皱眉,

    “也调查过了席勒吧。”

    “提问的是我!”

    那种拒绝的态度,基本上使我的推测转变为确信。然而,只能咬住嘴唇。这个时代的教会,如果反抗他们,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哼,缄口不语是吗?”

    神父冷笑道,

    “作品中大量描写反伦理的内容,企图借此怂恿年轻人,引诱他们走上邪恶之途,而在我们这些上帝的仆从面前,就只能沉默吗?”

    反伦理的?怂恿年轻人?说什么呐!我瞪视戴着眼镜的神父。神父歪了歪嘴:

    “受你写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影响,你以为到底有多少年轻人模仿他而自杀啊?《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也是,让乌黑丑陋贫穷的坏蛋们大量登场,向世人展现了一个污秽的世界。我们的确将你作为危险人物进行监视。谁让你尽写些使人堕落,污秽不堪的作品呢!”

    啊,这群家伙是笨蛋啊,我双手被压在墙上,低头心想。正在挑拨我啊?就是探案电视剧里常有的那个吧。嫌疑还不确凿却想逮捕对方时,激怒对方使其殴打警员造成妨碍公务罪什么的,然后给对方戴上手铐。但真不凑巧,我不是歌德。再怎么诋毁歌德的作品,也与我无关,我完全不在乎。又不是我写的东西。在我体内,身为作家时的他的灵魂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除评论或绞尽脑汁写韵文之外,毫无用处的残渣而已。你就侮辱个够吧,我会默默听着的。要不然给你鼓掌也行啊?

    “由于你企图包庇魔女,因此终于也能对你进行审讯。可恨的《维特》也能制定为禁书了!在将你施以火刑之时,就用从全欧洲收缴来的你的书代替薪柴吧!”

    就在此时,我感到心中仿佛灼烧一般的疼痛。

    耳中,头盖骨中,充满了血液翻腾的声音。有谁的拳头正在叩击着我。一次又一次,从里面持续击打着我。说:给我醒来,打开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每击打一次,疼痛就转变为热度,在心中积聚。是歌德吗?是对自己的作品被愚弄,甚至出言禁毁而怒不可遏吗?吵死了,给我闭嘴啦!明明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家伙。

    然而那种痛苦和打击却难以扼杀。渐趋增强。无法视而不见。

    接着,

    ——正是你啊,YUKI。

    听见这声音。

    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因为是男人的声音。用那个名字叫我的明明只有两个女人。然而,的确是YUKI的回声在我的脑海中翻搅。

    ——那是,YUKI,你的愤怒。并不仅仅是我的。

    歌德?是歌德吧?事到如今恬不知耻地跑出来,自说自话些什么啊!

    ——YUKI,你和我一样。是讲述者。我的语言即是你的语言。受到赞美时的愉悦,遭到践踏时的愤慨,都是你的啊!

    给我闭嘴啊!你不容分说地栖身于我体内,只不过是为了用我的手、我的眼、我的脑来写作吧!

    ——不是的,YUKI。是你写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没能变成你。你失败了啊!

    ——不对。

    ——回想起来!关于音乐,你是用谁的语言在讲述?

    视野因热气流而扭曲。我甚至都无法呼吸。

    ——那是我,约翰·沃尔夫冈所没有的语言。

    ——YUKI,那是你继承自你的父母,咀嚼消化,只为唯一理由——美,而重新述说的,你自己的语言。那便是不可动摇的证据。

    ——你自从得到了我的名字起,一路写来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语言。

    我被带到这个时代,变身为歌德,为了度日而写的数百篇评论、随笔或诗歌的片段。

    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我,所写的吗……?

    苏醒过来的指尖的麻木。深入皮肤的羽毛笔的冰凉。在黎明的光亮中渐渐消融的蜡烛的火焰。呛人的墨水气味。

    终于,火点燃了。燃起的火舌将我的意识烤焦。为什么?为什么无法熄灭?答案已在火焰之中。

    并非与我无关。并不是残渣。这种痛楚,这股热量,这声回响,这从内部撞击灵魂的是——

    这是我(歌德)自己的拳头!

    二人的欢乐与激愤没有丝毫紊乱,而是匹配地重合在了一起,接触面变得灼热,就像小提琴的Flagioletto一般,迸溅出高亢的歌声。

    我抬起头,朝神父怒目而视。在其脚边,被按倒在地的路,也许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吧,脸色惨白地喊道“不要啊YUKI!”,接着被僧兵的长靴踩住脑袋。我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了。

    “……的确,读了《维特》之后,有数百数千人自杀了。”

    我的呢喃宛如煮沸的焦油,

    “那就让我告诉你,当得知这些时,我的心情吧,臭和尚!”

    神父深深地皱起眉头,用手指抬了抬眼镜。

    将这说出来真的好吗?我心中幼稚的部分在犹豫。歌德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不,已经分不清我的哪些算是歌德的,哪些属于无能的高中生。只是,这份热情是真实的。只有这点是清楚的。如今随时会从嘴里溢出的激情,无法作伪。也已经无法抑制。

    “感动得浑身颤抖啊!明白吗?”

    一排里的圣职者们一齐皱起眉头。不会明白的吧。我在激动不已的情感的高潮中笑了。我仅以故事,仅以故事的力量,就能将人心推入死亡的深渊。所到之处无论是无上的幸福,还是绝望,唯有离开厌倦的现实踏上旅途的那段距离,才是我们的自豪!你们是不会理解的吧,仅仅是将文字、语言、音符拼凑起来的破烂玩意儿,竟能如此震撼、激扬、唤醒、煽动人的心灵——这是无可替代的奇迹!你们恐怕一生也无法理解吧!

    “……你个魔鬼!”

    神父沉吟道。怎么称呼我都无所谓。但,你说禁书?少开玩笑了!我们在书页上以血书写词句,读者则消耗财产与时间选择它来阅读。那是我们的战争!不参战的家伙,不许踏入这个战场!就和路所说的一样,没有任何人有权妨碍这场战争本身,国王也好,皇帝也好,哪怕上帝也好——

    “把两人都带走!”

    戴眼镜的神父叫喊道。踩着路脑袋的僧兵,一把抓住长长的红发,将她拉了起来。胳膊被扭到身后的她,因痛苦而挣扎。

    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时间冻结了。

    “……啊,真美!”

    梅菲那热切的声音在我的耳际飘荡。

    “主人的欲望传递了过来。全身发麻般感觉到了。”

    静止的时间里,女恶魔摇摆着漆黑的犬耳和长长的秀发,踏着华尔兹的舞步,漫步在僧兵与僧兵之间。

    “这就是终有一天主人将到达的世界。时间的终焉。那时您将成为我的东西,永远,永远,永远,被我疼爱……”

    怎么样,一瞥以后有何感想?梅菲露齿地笑了。

    不觉得怎么样啊。我不出声地回答道。但是我再也不会移开视线了。

    所以梅菲,把力量给我!

    决不再让人动路一根手指!给我一个不剩,横扫这帮臭和尚的力量!

    “——这样好吗?”

    梅菲靠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颊。

    没关系。我回视着她的眼睛答道。已经决定了。总不能一直畏缩不前。

    梅菲微微一笑:

    “力量是有代价的。”

    代价?

    “没错。您之为您的最为重要的部分将作为食粮,燃烧魔力。”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磨砂玻璃的对面传来一般。

    “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我就告诉您。我亲爱的主人!”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身体变为了漆黑的火柱,直达屋顶,四处散去融入空气。唯有声音在回荡。

    ——无需我的力量。

    ——您,您的欲望!欲望本身,便是您的力量!

    ——那是因为您是,您是……啊,啊!

    尖叫声迸发,炙烤着空气,火星四溅。冻结的时间开始流动。令人毛骨悚然般惬意的力量充满了全身。从墙上剥离身体。将我的左右臂压在墙上的,那两名身强力壮的僧兵,都扑了个空,跌倒在地。其他的男子都一脸吃惊的表情。我朝围在路身边的一群人走去,神父的脸抽搐了。他的眼镜里映出了我的身影。连我自己都心里一惊。那是比谁都清楚的十六岁小鬼那无依无靠的身体和阴沉的脸,只有眼睛是饥饿的野兽之眼。

    “……暴、暴露本性了吧!”

    神父的声音直哆嗦。我一步,接着一步靠近。

    “离路远点!”

    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声音。就如同从地底喷出的蒸汽一般。

    “射、射、射击!”

    神父喊道。僧兵们从掀起法衣,几乎同时拔出枪。由于我处在奇妙的兴奋感之中,意识已经飘离了身体,从屋顶的高度俯视着无数的枪口对准我的胸膛,一齐开火。就连子弹射入胸脯,血花四溅,也仿佛与己无关一般。甚至想着,真是原始的机枪啊,冲击力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连续射击也只在数秒之间嘛,之类的事。凭那些就想阻止我吗?

    路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呼喊着我的名字。

    剧烈的疼痛涌来,我的意识被肉体拉了回来。我清楚血从嘴角和碎裂的胸膛流淌出来。意外地很不妙啊!那是当然。被从近距离开枪射击。要是普通人,必死无疑。

    但是,我乃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将于一八三二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死去,这是你们的上帝严格给予担保的。

    在那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死。

    我逼近神父,双手从左右扼住那张脸。用力压扁它一般。

    “给我滚!臭和尚!”

    满是咒骂的话,破口而出。神父脸上挂满了恐惧,嘴角流出泡沫。周围响起了众多沉闷的金属声。僧兵们的枪掉落在地,膝盖瑟瑟发抖,朝后退却。

    “不许再接近路!下次就让你们的灵魂也腐烂干净!”

    我清楚有什么冰冷而粘糊糊的东西,从手掌中咕嘟咕嘟地流入神父的耳朵里。神父翻起白眼,喉咙咕咕作响。于是将那四肢无力的身体粗暴地丢弃在地上。

    我站在趴着的路身边,目送着满地乱爬逃出练习室,隶属检邪圣省的牧师们的背影。在那群家伙离开之前,不得不继续扮演魔鬼的模样。因为全部都是虚张声势。什么魔力啊?我只是凭着不会在这里死去的确信和不可思议的兴奋,麻痹了自己对于枪的恐惧罢了。梅菲,这种东西就是我的力量吗?仅仅摆弄语言?就算歌德是作家,那又能怎样?难道不是欺诈吗?就为了这力量,就不得不付出什么代价吗?代价是什么啊?喂,梅菲,你给我出来啊混蛋,好痛啊,痛死我了啊!

    “……歌德老师!”

    路易莎公主面色苍白地跑进房间。到此为止已经是极限了。我就在路的旁边瘫倒了下来。

    “YUKI!”

    路整个人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领口直摇。好痛。枪伤会裂开的,住手。充满我体内的蒸汽散去了,逐渐枯萎。只剩下仅存的一些愤怒,支撑着我到目前为止膨胀起的虚张声势。莫非我对教会的家伙们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吧?还有梅菲,这伤真的很不妙,帮我治疗一下吧。就算对我性骚扰几小时都无所谓。公主,别碰伤口,痛啊。路,眼泪落在伤口上会感染的,别再哭了啊。

    “你、你这家伙,又弄得浑身是伤!”

    路用她纤细的手指捏住我的手腕,

    “啊,医生……快叫医生!”

    虽然路易莎公主半哭着欠身站起,腿却在颤抖,一副难以站稳的样子。转动一下脖子,发现乐团成员也全都围在旁边,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我。

    “歌德老师!”

    “喂,喂,不妙啊,医生,是医生!”

    慌乱的脚步声震响着后脑勺。

    “……没事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很严重的伤啦!”那就别打我呀!“怎么想的呀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不是说过嘛,你没有甚至为我做这做那都要救我的道理啊!”

    这番话最令我的伤口疼痛了。

    道理。你说道理?你又这么说?理由的话当然有。我抬起自己沾满血迹的手,贴在路的脸上。路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那是最单纯,最重要的理由。

    “……因为我喜欢贝多芬啊。”

    路睁大了琥铂色的眼睛,满面红潮,那红色甚至扩展到了耳朵。

    “……说、说什么呀你!这、这种时候,而且连公主也在听着。”

    你才是啊!又没说什么难为情的话。话说干嘛连路易莎公主都脸红了,要用双手捂住啊?我无视了两人奇怪的样子,继续说道:

    “无论哪首曲子,都听过好多遍。无论是你至今为止所作的曲子,还是今后将要作的曲子。”

    路的脸更红了,红发与双唇微微颤抖。

    “是、是音乐的话你早说呀!”

    “不是说了吗,你怎么啦,从刚才开始?”

    还有,担心我的话,就请不要老是打我。

    我将后脑勺抵住地面,感受着它的冰冷,喘了口气后说道:

    “……呐,路。我所知的历史,不是这样的。”

    “……什么啊!”路拭去哭肿了的眼睑中含着的泪水。

    “你的第三交响曲。内容相同。可名字并不一样。”

    只见路咽了咽口水。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受了哪些挫折、失败或妥协,让你改变了一开始定下的名字。但是,那都无所谓。如今在这里,你坚强地活着,历史也能被改写。我想听你的《波拿巴》……想见证那首曲子响彻全世界。”

    不久,她的双手便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我无力地回握住那靠不住的渺小的温暖。凝视着那湿润的茶褐色瞳子,心中继续说道:

    为此我什么都会去做。决不让任何人妨碍。这是我们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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