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看了做好的音乐会宣传海报,鲁道夫殿下红着脸,发出“呜哇……”的感叹。

    “太美妙了,皇兄!”

    路易莎公主看着摊在书桌上的大幅海报,兴奋地说道。

    漂亮的金发美少年面向钢琴的肖像画,被大大地印刷了出来。算是这个时代最为先进的技术,类似锦绘的彩色版画。

    “乐坛的庇护者,本身亦是卓越的钢琴家、作曲家鲁道夫·冯·奥地利殿下的处女音乐会!自作钢琴协奏曲的首演!四月七日,维也纳剧院劲爆开演!”

    ……在肖像画的周围,跃动着这样难为情的标语。

    “心情十分复杂……”殿下嘟哝道。我心想,的确如此吧。怎么说这场音乐会都是假象。

    “做得不是很好嘛!”

    路在公主旁边扫视了一眼海报,抱着胳膊喃喃自语,

    “这句在其中乱舞,怎么看都有点脑残的宣传词,实在不错呢。殿下还远没有达到,能为协奏曲单独演奏给观众听的水准,明白人心里还是明白的。”

    “别说得这么直白嘛路……虽说的确如此啦……”

    鲁道夫殿下垂头丧气。

    “看见这张海报,聪明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似乎并非表面上的音乐会。我和殿下来往密切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的交响曲似乎首演便横遭种种干涉而受挫,这番传闻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仅此还无法获得确证,但这张海报的构图,和我的歌迷俱乐部会刊前一期的封面完全相同。至少歌迷俱乐部的人一定会注意到。接着就会口耳相传,扩散开来的啦。”

    也就是说,路表面上放弃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演,打算伪装成殿下的音乐会,暗地里聚集观众进行首演……虽然仿佛事情与我无关一样写着,但实际上策划者兼赞助人就是我。

    而路的话也已经渐渐得到了证实。包含提前预约优惠,且只卖一百张的特等席预售票,在一天内就全部卖完了。虽然对不起殿下,外行的首场音乐会不可能有如此高涨的人气。大家都看穿了这场公演是贝多芬在打游击吧。

    “可是,乐团怎么办?”

    路易莎公主问道,

    “恐怕欺骗不了乐团的诸位,要是知道这会违抗父皇或教会的话,大家一定会退缩的吧。”

    “大家都愿意参加啦。”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可是一家家登门拜访,逐一说服他们的。哼哼,维也纳乐友协会聚集着的,可都是一群水准高超,贫穷却有骨气的演奏家。而且,承担我伟大杰作首演的荣誉,可是无论什么都难以替代的。”

    “练习在哪里进行?”公主问。

    “就在这里进行哦。”路摊开双手。美泉宫既是皇后与公主们的寓所,也是通宵举办舞会或演奏会的巨大娱乐场所。备有许多合奏练习室,路和乐团像往常一样,借来其中一间练习室,反复进行排练。

    “诶……”公主一脸忧虑的表情,“在皇宫?要是路小姐被发现和乐团的各位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要露馅的吗?”

    “你以为为什么特意冒充殿下的演奏会?”

    路得意地说道。路易莎公主感到纳闷。

    “比起说明,还是眼见为实吧,殿下请看。”

    “诶,等,稍等一下,就在此时此地?”

    “顺便让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顺利地蒙混过关。快点过来。”

    路将殿下拖到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公主目瞪口呆地目送这一切。不久就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响。

    “怎么样?”

    路再次拉着殿下的手返回,说着便挺起胸来。殿下则羞涩地低下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二人交换了服装。路换上了背心和裤子,扎起长长的红发,用宽檐帽遮了起来。另一边的殿下却是一身红色裙装加上发带。太合身了也真可怕。

    “皇兄,好美……”

    公主不禁漏出这么一句。殿下垂下视线嘀咕道:

    “真是十分复杂的心情……”那倒是……而且还在一起更衣,也就意味着没有被路当作男性来看待。路却得意地说道:

    “这么一来,我就能作为鲁道夫殿下,大大方方地前往练习室,而殿下就当个听话的路德维嘉,在皇宫的庭院里和猫咪玩耍,努力帮我制造不在场证明。那么,我去去就来。”

    路一打开房门,走廊里就涌来一大群人。我们心里一惊。是一个个手里抱着乐器箱子的乐团成员。

    “干、干什么啊,全都跑过来!”路惊讶不已,“没必要来接我啦。”

    那位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的大叔,咯吱咯吱地挠着秃顶的脑袋说道:

    “不是啦,听说男扮女装的鲁道夫殿下十分漂亮。”

    “没错没错,太想看一眼啦!”“因为只在我们练习时男扮女装,所以要是不像这样挤过来,就看不到啊!”

    殿下羞红了脸,躲到了我的身后。

    “服了你们了!不是让你们来看杂耍的,快点给我回练习室去!”

    路朝首席演奏者的腿踢了一脚,打了一记首席大提琴手的屁股。

    “殿下,请放心!”首席演奏者对我背后的殿下说,“我们一定会让殿下的演奏会圆满成功的。”

    “因为出场费增加两成了啊。”“因为要违抗陛下,这已经算便宜的啦!”“要是酬劳翻倍的话,哪怕上帝出面阻止,也要演到底。”“说得没错!”“你们都给我安静些,如果我是贝多芬的事败露了怎么办!”你也给我小点声啊!

    乐团的诸位和女扮男装的路一起,络绎不绝地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还以为在悄悄说些什么呢,这次听到的,却是以下这番谈话。

    “看见没?”“真的穿着路德维嘉的衣服啊!”“是啊,通红的裙子。”“老实说,比路易莎公主还要……”“你脑子没烧坏吧……”

    听见这番话的殿下,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心里感觉必须对他说些什么,结果说出的却是以下这番言辞:

    “我说……没问题的,真的很合身哦。”

    恭维他做什么啊!即刻自己吐槽了自己。然而殿下却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

    “只要老师感到高兴就好……”高兴你个头啊!

    “我、我也,”公主慌忙说道,“只要老师高兴,我也扮女装!”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女的吧!真是莫名其妙嘛!-

    路收到帕格尼尼寄来的信,已经是进入三月,离音乐会只有一个月的某个星期日。虽然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但立刻就辨明了信来自帕格尼尼。因为信封中牢牢折叠的纸,用透明的细线一圈圈捆起。是小提琴的E弦。

    路并不将其解开,而是叫我过来。似乎害怕一个人打开。拆下琴弦,摊开纸一看。

    我可以听见过来窥探的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那是印有鲁道夫殿下肖像画的那张音乐会海报。

    四月七日,在这个举办日的标示上,划着大大红色大×。

    “……看来被他察觉到了呢……”

    路神色僵硬地嘀咕道。

    “嗯。”

    我将海报放在腿上。

    在那以后,法国也好,教会也好,还是从弗朗茨二世陛下那里,都没有丝毫音讯。虽然觉得应该是被音乐会中止的谎言欺骗到了,但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要是法国再次提出中止要求,陛下那边也会露馅呢。”我对路说道。

    “的确会变成那样。”

    她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做?”

    路离开我,走近窗户。孕育了春天气息的柔和之风,同教堂的钟声一道飘进屋来。路凝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说道:

    “什么也不做。只管佯作不知而已啦。因为是鲁道夫殿下的音乐会啊。就算弗朗茨二世陛下要来毁掉可爱弟弟的处女音乐会,那也等到了那时再说吧。”

    “嗯……也是。”

    “对了,YUKI,请柬还有多余的吗?”

    “有啊。”

    “给尼科罗也送去一张。”

    我吃惊得差点滑落手中的信。给帕格尼尼?

    “也想让他来听一听我的《波拿巴》。也有去年音乐会的回礼的意思。虽然不认为他会来,但即便如此……”

    这家伙直到骨髓都是音乐家啊,我心想。真有些令人羡慕。

    “明白了。会给他送去……大概,他会来的。”

    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即便演奏会当天,帕格尼尼来到维也纳,应该也不是作为客人才对。我和路都很清楚。

    “要是不打算来听音乐的话,就由我来奉陪。”

    刚说出口,路便皱起了眉,用拳头朝我胸口打过来。

    “你又想被打伤吗!被枪射伤难道就是你的嗜好吗,真是个大变态!”

    “怎么可能啊……”我将路的手从胸口挪开。

    本应被教会的家伙们打成蜂巢的胸口,也已经痊愈了。由于所有的子弹不是打在骨头上,就是避开肺和心脏直接贯穿,并无生命危险。上帝真了不起,还真诚实守信。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教会的那群家伙最近音讯全无,要是被我的故弄玄虚吓到而再也不敢接近,那就感激涕零了。

    然而,帕格尼尼可不吃这一套。他绝非那种装作恶魔的样子吓唬一番就行得通的可爱对手。

    “那个男人真可悲呢。”

    路眺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明明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那么美妙的音乐,其他的不幸全都嗤之以鼻不就行了。非要给自己的背上包袱……到头来,就算是恶魔……”

    那大概是因为并不知道自己的音乐能振翅高飞到何种境界的缘故。不是看过那家伙的演奏会了吗?不论拥有怎样的才能,那样也只能永远不幸下去。和谁都不曾听过是一样的啊。

    想起了曾经围着我打听未来情况的音乐家们的事了。大家都充满不安。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证明,会生根发芽吗,还是深埋沙土之中腐朽消亡呢?

    此时我忽然想起并试着问道:

    “我说,开场曲目决定演奏什么了吗?”

    开场曲目亦即主食之前的开胃菜,最开始演奏的曲子。

    “怎么啦,突然间?”路不解地歪着脑袋,“还没定啦。当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根据情况,或许只演完《波拿巴》就得赶紧离场也说不定,演出方案并没有定死。看情况演奏一首剧目中的什么序曲好了。”

    “要是那样,我倒是有想让你演奏的曲子。”

    路诧异地撅了撅嘴:

    “虽然也想尊重赞助人的意见啦,什么曲子?”

    我回到自己房里,从架子深处的书包中找出智能手机。以祈祷般的心情装入预备电池,顺利启动了。拿到路的面前,插入耳机递给了她。她当然不知道使用方法,所以帮她塞入了耳朵。启动iTunes,选择曲目播放后,路一跃而起。

    “什、什么呀这是!”

    对于初次接触的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她只得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沉浸在了直接流淌入耳朵的音乐里。用手掌捂住两耳,眼睛注视着虚空,双唇就着旋律、对位法或低音颤动着。

    直到演奏结束后,路的眼神依然陶醉其中,视线恍惚地看着天空。我轻轻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拔出。

    “……尚未诞生的音乐,对吗?这是。”

    我点了点头。

    “钢琴的音声也完全不同。和声的用法,乐器的构成也是。嗯……”

    路在钢琴前坐下,突然在全新的五线谱上开始写起了管弦乐团总谱。才刚听过的曲子。我惊愕于她那耳朵和记忆力。

    “不,就算不用乐团来演奏,而是以钢琴独奏来编曲之类的也行。”

    “我也中意管弦乐的谱曲。尽可能重现吧。是首好曲子。钢琴独奏当然由我来弹!一下子充满干劲了!”

    即便不断书写着音符,路还是不时地朝我手中的智能手机瞟视过来。

    “……话说回来,真是了不起的装置。那是什么啊?从二百年后带来的吗?”

    “诶?啊,嗯……要借给你一阵子吗?”

    之后倘若要作谱,想必一定需要再听的吧。

    然而路却合着嘴,摇了摇头。

    “曲子已经记住了。而且,怎么说呢,那个……那么随便就能听音乐究竟算是一件好事吗?你的时代大家都使用那种东西吗?”

    这家伙终究也还是十九世纪的人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嗯。任何时候都能听想听的音乐。”

    “是吗?任何时候啊。”

    “就算是没有金钱和时间前去音乐会的人,也能听到路的交响曲哦!”

    “唰唰唰唰唰……”

    片刻之间,只能听见笔尖摩擦乐谱的声音。

    “真想看看那个时代呢。”

    忽然,路嘀咕了一句。依旧握着笔,面朝钢琴。

    “将来,将来的将来。虽然我是无法看到了,我所孕育的曲子也许能替我见证那一切吧。怎么样?我的音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永远振翅翱翔吗?”

    永远啦。我无声地朝着她的背影回答道。你终将创作出的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曲,将会被刻录在金色的唱片上,由两架空间探测器携带,进行遥远的宇宙航海。在久远久远的未来,哪怕人类一个不剩地灭绝了,你的音乐仍将在这片宇宙的何处也说不定,寻求着听众,继续飞行。永远,永远。

    我走出房间,轻轻地掩上门。

    能到达那个未来吗?历史轻易地就被改变了。无论朝哪个方向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无论是对于贝多芬来说,还是对于音乐史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然而,历史并非如我所知的那样。以《英雄》为名发表的可能性已经消失。在那以后——将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无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一步也未踏出便迎来终结的未来,也有可能出现。

    我摇了摇头。不要多想。为了避免发生那种事,我们才为此奔忙的啊-

    音乐会前一天的傍晚,在路的房间里完成最终的商议之后,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路!老师!”

    听了这声音,我和路面面相觑。是鲁道夫殿下。

    打开门,殿下喘着气进来,哭丧着脸说道:

    “陛下对维也纳剧院和萨利埃里老师下达了命令。说是不得使用会场,不得派遣乐团成员!”

    血管中流入了冰水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我。虽然路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脸色却变得苍白,双唇紧咬,一屁股坐在了钢琴椅上。

    “对、对不起,虽然不、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大概是我。”

    殿下哽咽地说道。我安抚着他的肩膀,劝他镇静下来,让他在沙发上坐下。

    “……并非殿下的错。”

    我嘟哝道。

    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关系到数十人的乐团,还有剧院工作人员以及观众,根本就不可能掩人耳目。而且,要是使用了强硬的手段,那到时候就再想办法,这种想法更加天真。弗朗茨二世陛下大概早就知道游击公演的事了吧。为了不让我们有时间采取下一个措施,才在公演前一天下达命令宣布中止。

    路站了起来,穿上外套,拿起披肩围在肩上。

    “你去哪里?”我询问的声音也显得颓丧无力。

    “乐友协会啦。直接找他们谈判。”

    路健步走向大门。我也追着她,跑出了房间。

    维也纳乐友协会乃是活跃在帝都中心的音乐家几乎人人都参加的组织。其目的主要是提供会员以稳定的工作。协会会长由深得皇帝陛下信赖的安东尼奥·萨利埃里担任。

    “我有责任守护会员的生活。”

    在办公室桌上托着腮的萨利埃里老师满面苦涩地说道,

    “而且陛下说好了,即便中止音乐会,也会支付给乐团的每个人双倍的酬金。而且说了,退票也由国库承担。这已经算是仁慈的做法了。我只不过严格做到上情下达而已。”

    “就没有守护艺术的责任吗,老师!”

    路用冰冷的声音质问道,

    “你还是个音乐家吗?”

    “是音乐家!”萨利埃里老师突然站起,拖开椅子,“听好了贝多芬,要是不能保证性命安全,好好吃饭,在温暖的床上睡个好觉,就不能从事音乐!像你这样的人经常把它忘记,所以才要我来当这个协会会长!刚才接到军方的联络,报告说似乎有十架以上的军用飞船从莱茵兰的机场起飞,直奔奥地利而来。”

    莱茵兰是德意志西部的要冲,现在处于拿破仑的支配之下,有若干个军事据点。飞艇正从法国的基地驶来?

    “报告中说,飞艇舰队的旗舰上,听见了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的《马赛曲》的小提琴独奏。”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路的脸。

    是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

    “你再这样意气用事的话,就不再是威胁一下能了事的了,明白吗?就是说,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老师想要说的我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对我说的吗?没时间了,因为之后不得不去各位乐团成员那里,说服他们明天都要来才行呢。”

    “你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萨利埃里老师仿佛辣椒一般涨红了脸嚷道。路无视了他,朝办公室的门走去。房间外的走廊里,体格巨大的老人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是海顿大师。

    “萨利埃里先生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安全哦,路德维嘉。”

    大师以沉痛般的声音说道,

    “老夫也是。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夫的武术又有谁来继承啊!”

    “不如去教猴子吧。话说回来师父,看来小提琴家是凑不齐了。师父的话,即便初次看到乐谱,也能无懈可击地上手吧,明天您能来吗?”

    海顿大师双眼垂下视线。

    “……我不能违背主君。陛下对全体会员下达了命令,不许出席你的音乐会。”

    “太遗憾了。”

    路从大师的身边经过,朝楼梯走去。我则对大师解释了一番后,追了上去。

    协会是音乐家们经常聚会的场所,所以在大厅也好,练习室里也好,聚集着作曲家、歌手、钢琴家、小提琴家之类的各色人等,闲聊的内容都是有关路的音乐会。

    “路德维嘉,这次可真遗憾。”“别泄气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家众口一辞说着安慰的话。

    “为什么我一定要泄气啊!比起那个,知不知道我的首席小提琴演奏者在哪儿?白天练习的时候倒是说过要回协会的。”

    “不清楚啊……”

    “和首席大提琴演奏者一起,被萨利埃里先生叫去了吧。”

    “那之后回来了没?”“没啊,没见回来。”“喂,路德维嘉,你想做什么啊,别对我说你还打算演下去啊?”“法军可正朝这边来啊!”

    甩开看热闹的众人的争相提问,路走出了大厅。接着我和她分头搜索了乐友协会的整栋建筑,但预定明天音乐会出场的乐团成员,却连一个影子也没见到。

    “我去每个人的家里看看,你去酒馆或剧院之类的地方找找。”

    路走到外面,拦下一辆马车,我则朝车站走去。和路分别之后,兴奋之情逐渐冷却了下来,一直压抑着的不安和绝望感开始抬头。

    因为是交响曲。乐团哪怕只是缺了一部分,演奏便无法进行。这恐怕已经无可挽回了吧。我背靠着火车坚硬的椅子,好几次抽打自己的膝盖,试图将这种想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日暮后很快便与路在公寓碰头了。鲁道夫殿下正巧也从维也纳剧院回来。

    “一个人也没找到。”

    路用精疲力尽的声音说,

    “谁都不在家,这太奇怪了。萨利埃里老师竟然预先安排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也毫无斩获。音乐家经常聚集的酒吧,或小型剧院、容易被室内音乐会叫去的沙龙之类,处处都找了个遍,却惟独预定明天出演的人完全见不到踪影。根本不知道大家被萨利埃里老师叫去之后的行踪。

    “萨利埃里老师似乎将法军要来的消息,也告诉了乐团成员的各位。”

    我悄悄瞥了一眼路的脸,说道,

    “聚在酒吧里的音乐家那帮人也都知道。他们说,也许是乐团成员们害怕法军而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即便中止音乐会,要是法军攻来,预定出演的人们可能会受到危害也说不定。因为他们帮助过违抗法国的路。正因为畏惧这一点,所以才销声匿迹的吧。

    路表情阴郁地咬着嘴唇。

    “维也纳剧院也不允许进入了。”

    鲁道夫殿下无精打采地说道,

    “剧院负责人说,由于萨利埃里老师的要求,剧院不许任何人进入。我明明是会场的承租人。明明付过钱的……”

    我和陛下去交涉,殿下留下这句话,便跑出了房间。

    路在钢琴椅上坐下,耷拉着肩膀,无力地垂下胳膊,凝视着《波拿巴》的总谱。可以看出,宛如废弃屋子里那积得厚厚的尘埃一般,疲惫和无力感沉重地压在那双肩膀上。

    我拼命地劝说自己,还有二十四小时。就算蜷缩在房间里也没用,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忽然灵机一动,我将积在书桌上的总谱卷起塞进口袋里,出了公寓。不知哪里传来警钟的鸣响。多瑙河对岸的机场附近,可以看见众多灯光。只见镶嵌着光芒的飞艇那胖嘟嘟的影子相继起飞。是为了迎击法军而进行的空中布阵吗?

    我背朝河流,跑了起来。

    “——不要!我才不想做那么麻烦的事呢!”

    玛丽·安托瓦内特丝毫不留情面,

    “我又不太了解弗朗茨二世陛下。我嫁到法国去的时候,那位还只是两岁的孩子哦?”

    躺在地下娱乐室的长椅上,玛丽小姐嫌麻烦似地说道,用扇子遮着打了个哈欠。

    “可是,可是,陛下对玛丽小姐被处刑的事十分震怒啊!他要是见了玛丽小姐,说不定会很高兴的呢。”我试着说道。

    “那是当然。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最耀眼的明星啊!弗朗茨二世陛下一定也是从小听着美丽优雅的叔母的故事长大的吧。”

    “呀哈哈哈哈!”一个人玩着桌球取乐的莫扎特也笑了,“不知实情而只是听说传闻的话,一定会被当作理想的女性加以思慕的吧!而且还身为悲剧的女主角,被野蛮的革命军残忍杀害呢!”

    “是、是吧,所以我觉得,或许陛下会听从玛丽小姐的话也说不定。”

    为了停止妨碍路的音乐会,让玛丽小姐对皇帝陛下美言两句,我就这样来到了莫扎特家。

    “我说你呀。理应被处刑的我,而且还是以这么美丽水灵的二十岁的样子,一旦在皇宫露面,你看会怎样?整个维也纳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就别提什么说服陛下了。在举办记者招待会期间,时间都已经要拖到后天了。用常识好好想想吧。”

    那也在情理之中。但被玛丽·安托瓦内特说教常识,还真令我有些受打击。

    “没有乐团成员的话,吃千层派不就好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剧院无法使用的话,吃馅饼不就好了。”

    一一吐槽还是算了吧。时间所剩无几。我放弃了对她的劝说,朝桌球台走去。正弓着腰,仔细观察桌球位置的莫扎特直起了身。

    “唷。不仅是玛丽,也有事要找我啊?”

    “没错……”

    我从口袋里取出卷成一团的总谱,拿给他看。

    “莫扎特先生会演奏绝大多数的乐器吧。初次看谱就。”

    “因为是天才嘛!”

    “哪怕一个人也需要。能否请你出演?”

    而且,如果能够与莫扎特共同演奏,乐团成员中或许会出现,即便违逆皇帝和协会会长也要参演的人。

    “呀哈、哈、哈!”

    莫扎特耸了耸肩,苦笑道,

    “我拒绝。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不想让人知道我身在维也纳。”

    我紧紧咬住嘴唇。的确如此吧。否则也不会特意在地下生活了。最近感觉有些麻痹,死人的复活可是头等大事。是个会震惊世界宗教的大新闻。

    “而且,音乐就算了。要做的已经全部做完,我都腻了。”

    莫扎特用球杆嗵嗵地捶着肩,

    “怎么说也已经到达神的领域了呢。我的朱庇特,我的魔笛,我的单簧管协奏曲,以及安魂曲……既是到达之点,亦是终点。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你也听过,应该能明白吧?事到如今,还要牵扯别人的音乐,实在荒唐透顶。”

    我缄默了片刻,将粘稠的感想压抑在肚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莫扎特的面庞。莫扎特“呀哈”地露齿一笑,从墙边取来另一跟球杆,朝我递了过来。比起那个,歌德君会打桌球吗?玛丽最喜欢球了,也最喜欢被棒子插了,但对桌球几乎毫无兴趣,不肯陪我玩啊,呀哈哈哈哈哈……

    你说终点?你说,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那仿佛熔化了的铁水一般的情感,同乐谱一道重重地拍在桌球台上。五色纷呈的球微微颤动。莫扎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明白了。对我而言,也不会拜托像你这样的人。”

    尽管明白这种说法过于无礼,却难以忍住不说出来,

    “也许你的确是天才,集上帝之宠爱于一身,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权利对碰也没碰过的音乐嗤之以鼻!”

    这番话有没有触动他我不知道。因为我立刻便转身走出了地下娱乐室。失望与气愤令我加快了爬楼梯的脚步。

    一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里,便从架子深处把包抽了出来,在煤油灯的昏暗光线下往包里东翻西找。找到音乐教科书以后,如吮吸般阅读着古典派时代的部分。还有什么别的材料吗?这个时代的维也纳,还有什么能助路一臂之力的音乐家吗?就算不是音乐家也无所谓。只要是能够对皇帝的命令起作用的人。要是当初认真学习就好了。虽然不认为从现在开始还来得及,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干等着直到天亮。

    翻着书页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无法顺畅地理解文章的意思了。词语的意思不能立即明白。特别是夹杂着汉字的文句,就要思考片刻。这是怎么回事?一直用德语阅读写作,都快忘了日语?怎么可能。被带到这里来明明才只有半年而已。

    我心里盘踞着违和感,费劲地阅读贝多芬的生平履历,在这一章结束的时候停了下来。

    对于日语的违和感,被冲得烟消云散。

    关于第九交响曲,被分出整整一页。当然也记载着作词者席勒的简历。我注视着威风凛凛的侧脸肖像画之下写着的简介,突然感觉到全身的热量逐渐失去。

    弗雷迪……

    你,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所以才赶紧从我面前消失的吗?也不告诉我去哪里。

    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胳膊贴着额头。

    无力感迅速涌上我的全身,仿佛要将我压垮。就连甩开它的气力也没有。

    闭上眼睛,可以听见钢琴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路在弹琴吗?那二声、三声、四声不断涂抹重叠的单纯主题,是我非常熟悉的曲子。比什么都要珍重的曲子。是爸爸和妈妈初次接触时的曲子。英雄变奏曲。不对,既然交响曲没有改变标题,那么这首变奏曲也会有不同的俗称吧。还是说,一直默默无名下去?思乡之情冲击着我的胸口,生疼生疼。是我被带来这里之后最强烈的一次,我殷切地祈愿自己能回到日本。关于路,关于梅菲,还有同莫扎特和萨利埃里老师交谈的令人难过的话语,帕格尼尼的呐喊和喷火的枪口,神父们的嘲笑,这些形形色色的记忆交织膨胀,在脑海中嗡嗡作响。我已经累坏了。好想回到日本,吃着爸爸做的晚饭,在被窝里睡去啊!

    变奏曲最终注入赋格,吹拂过我眼睑上的黑暗。过了一会儿,传来敲门声。

    “……YUKI,在吗?”

    是路的声音。我爬起身来。放在胸口上的音乐教科书滑落在地,书页发出干涩的声响。也不想将它放在书包里藏起来了。反正路也读不懂。

    “在啊。”

    门被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轻轻地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地上的我,她虽然表现出有些惊讶,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煤油灯的光圈中。就在我身边,路坐了下来。红色的裙裾,仿佛凋零的玫瑰花瓣一般,铺展在地上。

    “让你为我四处奔波了呢。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路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害怕……而且,也没有任何斩获。全都白跑一趟了。”

    刚说出口,便觉口气有了粗鲁,一边反省,一边瞥了一眼路的脸庞。她的表情已经超过了精疲力尽,而变得像被漂白了一般。

    “明天打算怎么办?我已经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难道只能放弃吗?

    我忽然想到。在这里将《英雄》之名告诉她怎样?

    虽说首演中止了,但曲子并未销毁,不是可以改变标题,等风头过去之时再问世吗?历史难道不就是这样形成的吗?不,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身在此处的不是吗?为了将历史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

    如果是这样。

    我开了口。但就在那时,我和路四目相接。琥铂色的瞳孔深处,的确有什么正在燃烧。并非映入其中的灯光。而是更强烈、更梦幻、更坚定的光芒。

    我将《英雄》之名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对。

    历史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向。

    仅仅是生活在每个时代的人们,他们各自的欲望和热情相互交织,汇成巨大的波涛和潮流。我的心中灵光一闪。互相触碰般接近的片段与片段之间,火花四溅。意识的湖面上映照出光芒的流泻。

    “即便如此,明天夜里,我也要到维也纳剧院去。”

    路在灯光的笼罩下,说出热切的言辞,

    “既无乐团。会场也不开放。就连门票都一张不剩地退回来了吧。即便如此,至少有一个人,一个观众会来。”

    我注视着她的脸庞,因光晕而眯缝起眼睛,点了点头。

    从远方的天空,插着充满敌意的翅膀而来。恶魔的小提琴手。

    “只要还有听众,我就要演奏我的音乐。”

    “我明白了。我跟你一起去。”

    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事已至此,之后全是我的任性,我的意气用事啊!”

    接着路想起了什么似地皱起了眉毛,

    “而且,那个帕格尼尼要来啊。你不会打算又像上次那样乱来吧!”

    明明自己打算单独前往,却要责怪人家乱来啊。

    “我可是赞助人,应该有同行的权力吧。”

    “又这样强词夺理!”

    “我已经明白了。”

    路对我的话感到纳闷:

    “……明白什么?”

    “我是谁?”

    自己的声音逐渐浸染上了黑暗,

    “歌德为何会选上并召唤我。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明白了。”

    路没有再说什么。连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么觉得而已。

    精疲力竭的我和路,就这样双双躺倒在地,陷入沉睡之中。没有做梦-

    醒来时,房间已被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的夕阳染得通红,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还以为时间倒流了。刚想起身,发现躺在我肚子上的什么重物,滚落到了地板上。是路。这家伙竟然把我当枕头使了吗?

    “……呀!”

    路突然发疯似地叫了一声,爬了起来。环视房间,用惊异的表情盯着我的脸看了三次左右,朝窗外铺展开的晚霞瞥了一眼,接着便一跃而起。

    “睡过头了啦!”

    因为她这样嚷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才总算被现实拍醒。由于疲乏困顿之故,我们几乎睡了整整一天,已经是四月七日的傍晚了。

    “我去洗个澡!”

    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我也伸展了一下关节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好几次用双手拍打脸颊,试图从身体中驱散睡意。反正进不了会场,也没人会在开演时间等候在那里,再多睡一会儿不好吗。连同这类想法,也一并用耳光驱散了。

    哪怕没有任何人等着,也会有不得不去的时候。

    路称之为意气用事。这在一百五十年后将被称为摇滚乐(Rockn-Roll)。但是在其中流淌着的东西,却无论经历多少岁月,都不会改变。那便是人类的热血。

    在洗脸、整理衣装期间,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隔壁的房间里开始发出咔哒咔哒翻找架子的声音,路大概也从澡盆里出来了吧。

    突然,感到汗毛倒竖般的恶寒,我连忙打开窗子,俯视下面的街道。漆黑之中等间隔排列着的光芒,正随风摇曳。

    是火把。

    “……啊,这可不妙哦?”

    梅菲的气息就在身边显现,在我耳际低语。恶寒扩散至全身。

    “还以为一段时间杳无音讯了,这次好像是要动真格的了。因为上次受了YUKI相当粗暴的招待吧。”

    咽下口水。

    可以看见被火把照亮却仍旧沉入夜色的黑色长袍。而且每个人的头顶至肩膀,都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圆锥形头巾。

    “真了不起,在这城市的街上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梅菲愉快地说道,

    “上次只是见了YUKI流个不停的血和唬人的恐吓,就吓得逃了回去,所以就用那种傻瓜一样的装扮来给自己打气吧。呼呼,教会里还真都是些有趣的人。”

    我忙着数火把数,根本无暇顾及梅菲的津津乐道。仅仅乍看之下就有二十人以上。可恶,那帮家伙,一直都很老实,就把他们给忘了。我跑出房间来到走廊,敲了敲隔壁的门。

    “路,不好了!”

    等待回答实在令人心急,所以拉开了房门。

    此时路正巧将裙子从头顶往下套。和内衣模样的她四目相接,我一瞬间陷入了痴呆的沉默,随后尖叫声和椅子同时飞了过来。

    “抱、抱歉!”

    我慌忙跑到走廊上。关闭的门又被扔来的什么东西给撞上了。

    “路,先、先冷静下来,外面!外面来了很多教会的人!”

    感觉仿佛听见了蒸汽泄漏的声音。

    “……教会?”路隔着门嘟囔道。

    也许是去窗边往下看了吧,脚步声稍稍远离后又返回来。不久,门打开了,换好衣服梳理完头发的路,一边往肩上缠绕披肩,一边走了出来。

    “那、那帮家伙,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路愤慨地说着。

    “不清楚。从后门出去吧。”

    我们赶紧下了楼梯,打开连接着汲水处的后门,却因绝望而感到窒息。只见面朝运河的后门小路也排满了火把的光亮。感觉那并非人类的,含混不清的怪声交错四起,僧兵们拖着火焰的尾巴,朝这边跑来。我拉起路的手,沿着公寓的墙跑了起来。

    “快追!”

    “是贝多芬!”

    “别让她跑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

    试图跑进错综复杂的小巷,我满眼却是火把的火光。连这种地方都有埋伏吗?转身往回跑,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垃圾堆,来到大马路。只见石板路上遍布黑影。僧兵们注意到了这边,大声吼叫。从周围房子的窗口到处探出头看热闹的人们,全都一下子害怕得关上了窗。就在想要跑进旁边建筑的入口时,领口被从后面抓住,被猛地拽倒在铺路石上。

    “YUKI!”

    路那悲痛的声音,就那样变成了尖锐的惨叫。倒在地上的我扭过头来,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令人作呕的三角形人影朝路蜂拥而来,从两边将她勒住,反拧她的胳膊。靴子踩住我的胸口。可疑的喘息声从喉咙里挤出。

    “哩嘻嘻嘻嘻嘻嘻!”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传来的那怪异的摩擦声,我都没能立刻辨明那是笑声。

    “抓住你啦,恶魔的代言人!”

    “YUKI——!”

    被僧兵们束缚住的路,扭动着身体叫喊道。

    “喂,臭和尚们!”我也嚷道,“你们的目的是我吧,放了路!”

    “不只是你,”头巾下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们知道贝多芬和那个恶魔小提琴手尼科罗·帕格尼尼串通!”

    “只不过送去门票而已!”

    “原本打算今晚汇合吧,现实是帕格尼尼率领的法国舰队正朝这边开来。贝多芬,你就是招引恶魔的诱饵!”

    “要一网打尽!”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有什么话就去宗教裁判所的拷问室说个够吧!”

    喂梅菲,做点什么啊混蛋,我在心中咒骂道。但没有反应。我清楚的。那家伙是恶魔,并非为了帮助他人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实现愿望。只有在我抱有接近那家伙,接近恶魔的欲望时,才会借给我力量。虽说也许会救我,但绝不是现在,更不用说对路的死活毫不在意了。只是笑着看着这一切。我的欲望即是我的力量?那时赶走这帮家伙的只是限用一次的唬弄,我除了摆弄语言之外,却是那么无力——

    地面传来冲击,背部稍有些浮了起来。

    只见一名僧兵整个身体高高弹起,飞到了夜空中。先是火把落地,火花四溅,紧接着漆黑的长袍身影重重地跌在了铺石的地面上。

    “——什……”“怎么啦!”“什么人?”

    僧兵们回过头,全都屏住了呼吸,被气势压迫着朝后退却。也有火把从手中掉落的家伙。我也由于踩踏在胸口的脚挪开了,而伴着激烈的呛咳爬起,朝那边看去。

    只见晚风吹拂起风衣的衣摆,有个身躯巨大的人影朝大街走来。完美的白发因为风而缠绕在岩石般的脸上。

    “……锻炼得不够!在穿着古怪的衣服之前,多多修行才是!”

    老人说着,瞥了一眼包围我的僧兵。

    “师父……”

    路嘟哝道。

    “路德维嘉,你也是。就是因为没有锻炼,才落得这般窘境。今天老夫就是来点拨你的。跟你的音乐会可没关系哦。丝毫没有关系!只是来教导你为拳之道而已。听见没?”

    “什么人!”“想碍事吗?”

    “我们是上帝的代行者,要是违抗信仰的卫士,你可知道下场会怎样?”

    “喝——————!”

    海顿大师伴随着使大气翻涌一般的巨响,用他那如同铁块的拳头砸向地面。并非比喻,大地确实摇颤了。石板路发出嘎吱的声音,周围的房屋也隆隆作响。僧兵们也都失去了平衡,空踩着脚步。

    “冒充信仰吗!老夫名曰弗朗茨·约瑟夫·海顿!乃是以拳头体现信仰之人!你们就好好领略一番老夫的圣乐《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七句话》吧!”

    大师这次挥起了左手。

    “其一!锻炼吧!’”拳头洞穿了道路。

    “其二!锻炼吧!’”拳头掘起石板。

    “其三!锻炼吧!’”拳头拨起石块。

    “其四!锻炼吧!’”拳头插入剥开的土壤。

    “其五!锻炼吧!’”拳头深深地掘入土壤。

    “其六!锻炼吧!’”拳头将地面劈开。

    “其七!锻炼吧!’”拳头将大地撕裂。

    ……基督才没说过那些话啦!

    海顿大师咏唱完毕之际,其他站着的人一个都不剩了。黑色长袍的身影和就快要熄灭的火把,尸横累累地躺倒在大街上。当然我也是。

    “真没出息,腰腿怎么就那么软绵绵!歌德先生,老夫来重新教导这群家伙。女人会碍事,所以就请你带她离开!”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站起身,在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长袍身影间,寻找路的那身红色礼服。找到了。拉起她的胳膊扶她起来之后,路猛烈地咳嗽着。也许是被勒住的缘故吧,手腕和脖子都显得红肿。

    “等、等等,你个恶魔!”“别让他们跑了!”

    黑影一个个蹒跚着站起。我几乎是将路扛在肩上一样跑了起来。头巾的视野不良也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摆脱包围网之际,身后传来海顿大师气势奔放的声音。

    “竟敢背对老夫是怎么回事,锻炼——!”

    大地的摇晃再次传来,使我差点绊了一跤,以至于对海顿大师的感激之情稍稍减去了几分。

    来到与雷恩大道(Rennweg)交叉的漆黑十字路口时,从背后和左手边各自传来追兵的脚步声。视野的一端,火把的光亮纷纷浮现。始终不是大师一个人就能阻挡住的人数。能逃得了吗?正当这时,一名僧兵喊道:

    “允许开枪!”“允许开枪,射击!”

    给我等一下,这可是在街上啊!枪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路“啊”地一声向前摔倒。我将她紧紧抱住,急忙跑进路边的树影下。

    “路,喂,你没事吧!”

    血从路的鬓角流淌到了脖子。

    “……没事的,只是耳朵被擦到了而已。”

    她的声音被后续的枪声掩盖了。中弹的树皮不断剥落,掉落在了头上。

    “围上去!”“一旦有可疑的举动立刻开枪!”

    真是群乱来的家伙,就算手里握有教权,怎么也敢在维也纳市区开枪啊。从树荫里稍一探头窥探十字路口的情况,枪弹便贯穿黑暗,手边的土被打得四处飞溅。就在慌忙缩回头之前,看见了有火把的火光朝这边赶来。不是一个两个。不妙。

    “YUKI!”

    路发出僵硬的声音。我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也猛地叫出声来。因为看见了从雷恩大道的剧院方向,也有忽隐忽现的火焰群聚着朝这边过来。还有那么多的人啊,难道说通往剧场的道路全部被封锁了吗?

    “找到啦,恶魔!”

    声音出现在正上方。我大吃一惊,抬头仰视,而枪口已经抵住了我的脸颊。从树干的影子里出现了黑色长袍的身影。从反方向出现的另一人,一把揪住路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使劲用枪口顶住她的脖子。

    “咕……”路呻吟道。冰冷的东西沿着我的喉咙、脊柱往下落。

    更多的脚步声将我们包围。黑色长袍的身影布满了视野。枪口用力地顶着我的额头和胸口。

    “歌德的话,就把他的头打成蜂窝怎么样?”一个人说道。

    “是啊。反正用恶魔的招数成了不死之身,不如就在这里检邪吧。”

    “哩嘻、嘻、嘻。”“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恶魔应该是你们吧!”叫喊着的路,脸被靴子踢了一脚,鲜血飞溅。

    “闭嘴,你个魔女!”“我们始终是正确的,因为圣邪由我们决定!”

    五脏六腑扭转翻滚,缩成一团。就算确定直到八十二岁都不会死的我,被枪射中脑袋也很不妙吧。不会只是不死而已,却成了植物人了此一生吧。而且,我要是在这里倒下了,路怎么办——

    众多拉开枪栓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而枪声也好,疼痛、发热也好,不管等了多久,就是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听到的是——笛子的声音。

    那清澈的调子,一时被金属的杂乱声响玷污了。当睁开眼睛,枪从包围我的僧兵手上掉落在了地面。更甚者,僧兵们的身体虚脱无力,一个个瘫倒了下去。

    路睁开眼,推开压在身上的黑色长袍,拭去嘴角的血迹。我也用手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僧兵们发出鼾声。发生了什么?仍在持续的这个笛声是什么?

    环视四周,搜索声音的源头。

    是从与雷恩大道交叉的野鸡大道(Fasangasse)【1】另一头传来的。渐渐朝这里接近。只见背对街灯的细瘦人影,手握横笛,贴在嘴唇上。那是种凝神倾听便会忘却一切的音色。

    “……前辈……?”

    路说出等同于喘气的声音。

    来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扎特,将笛子从嘴上放下。

    “呀哈哈哈哈哈哈!”

    环视了一下周围便大笑起来。不是只有我们周围,路边的僧兵也倒在地上,被丢弃的火把的火焰,舔拂着地面。黑色长袍的脊背微微地上下浮动。睡着了。

    “好久没吹过了,呀哈,我果然还是太过天才了,似乎效果立现呢!”

    走过来的莫扎特,将手里拿着的横笛朝目瞪口呆的我和路伸了过来。

    “是魔笛’。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吧?倒不如说,就没想过会实际存在吧,你们那表情。”

    他愉快地摇晃着肩膀。当然从没想过会实有其物。莫扎特最后的歌剧中讴歌的,夜之女王的瑰宝。

    “哦对了,路德维嘉,不用对我说谢谢’或别多管闲事’。昨天我可是被那边的歌德君用小看人的口气教训过了呢,所以只是来展现一下实力而已。这可是我的音乐会啊。而且,看。”

    顺着莫扎特所指的方向,在我们来的道路那头,只见众多的火焰闪闪烁烁地摇曳着,朝这边接近。

    “似乎还有不解风情的客人不请自来的样子,真不愧是我呢!就连十多年的空白也不管,观众爆棚啊!”

    路紧咬着划破的嘴唇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莫扎特的下半身。

    “……前辈,怎么了,你的腿!”路用颤抖的声音嘟哝道,“渐渐变得……透明了啊!”

    我大吃一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真的。莫扎特的腰部以下变成了半透明,能看见背后的草坪和石板。不,并非只有下半身。目不转睛地注视期间,那虚无一点一点浸染着上半身。

    “啊,这个啊?呀哈哈,原本想隐瞒下去的呢。”

    莫扎特笑颜不改地说道,

    “我啊,并不是复活的。即便现在也身处死亡之中。”

    路吐出一丝屏绝的气息……现在也,身处死亡之中?

    “上帝也不是那么好心的。因为只是继续安魂曲的创作而已啦。简单易懂地来说,就是地缚灵。越是远离那栋房子,就越是这副德行。接下来,要吹几曲呢?看来做不到加演一场了呢。”

    灼热的气息在我的胸口阻塞了。所以才——关在那地下,一步也不得外出,才不得不拒绝我冒昧的请求,而我,一无所知的我却……

    路用湿润的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莫扎特先生抹去了笑容,阻止了她。

    “路德维嘉。你也有你的音乐会不是吗?”

    听了这句话,路一言不发。紧咬着的双唇中,渗透着无数的情感和语言。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不久,她便仿佛用头发斩断湿漉漉的空气一般毅然转过身去。

    朝就要开始起跑的她的背影,莫扎特先生最后又说了一句:

    “《波拿巴》的乐谱我看过了哦!”

    路停下脚步,隔着肩膀回过头。莫扎特先生咧嘴笑了:

    “你所前行的那条道路的前方,并没有我。所以——”

    他的手缓缓地举起魔笛,

    “——无需顾虑地往前冲吧!”

    “……用不着你说!”

    路回喊道,跑了起来。我也追了上去。

    我们的背后,再次响起横笛的乐声——这一次涌现的谐谑曲,有力地推助着我们。将我们推向维也纳剧院。

    在遥远的上空,传来尖锐的声音,追赶并超过我们。抬头仰望,妆点着光芒的巨大椭圆形黑影遮住了星空。是飞艇。法军?不,那是奥军的舰船。远方高响起警钟的连鸣。

    剧院的雄伟因篝火而浮现在了黑暗中。入口前聚集起了人山人海。我和路惊讶得屏住呼吸,跑了过去。为何有那么多人,观众吗?莫非不知道音乐会中止了吗?

    “路德维嘉小姐!”“是路德维嘉小姐,她来啦!”“路德维嘉小小小小小姐!”

    人群见了我们,开始骚动起来。朝这边跑来的是,整整齐齐穿着极品礼服的华德斯坦伯爵、李希诺夫斯基侯爵和罗布科维茨侯爵——歌迷俱乐部的诸位。不仅如此。盛装打扮的男女老幼几百号人,也将剧院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路在跑到跟前来的伯爵他们面前止步,惊讶地问:

    “在做什么呀你们?没听说公演中止了吗?”

    自己分明也在开演时间跑来,还真好意思说。

    “哪怕中止好了,我也绝不退票!”说着,伯爵挺起胸膛。

    “没错。当然要小心保管,时不时拿出来舔两下啦!”两位侯爵也互相点头。站在他们身后的歌迷俱乐部会员们之间,也扬起了赞成的声音。在感到有些尴尬的路面前,人群一分为二,剧院老板走了过来。

    “来退票的观众一位也没有。大家等候多时了。”

    路目瞪口呆地僵住了。虽然我也同样感到惊讶,但总算问出了口:

    “可、可是,有陛下的命令……而且,乐团也……”

    老板默默地笑了,将我们领至入口前。等候的观众们发出欢呼声。在门柱旁边,眼熟的若干个男人正等候在那里。有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第二小提琴首席和圆号演奏者等乐团的主要成员。

    “你、你们?”路兴奋得尖叫了起来。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不是躲起来了吗?明明国王下达了禁止演出的命令,明明法军眼下正要从空中进攻,为什么大家却在这里?

    “太慢啦,指挥。”首席演奏者的那位秃顶大叔笑着说道。

    “最终排演,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完成了啊!”号手苦笑着耸了耸肩。

    “你们,为、为什么——”

    我和路同时注意到了被乐团成员围在中间,更令人吃惊的人物,因而倒吸一口凉气。是燕尾服装束的金发蘑菇头。

    “……连萨利埃里老师……也……为什么?”路的声音仿佛蜡烛的火焰一般摇颤着。

    “这些家伙是群愚不可及的笨蛋。”萨利埃里老师抱着胳膊,苦涩着脸说道,“陛下可是承诺补偿双倍的酬金啊!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接受。”

    路的双唇颤抖着。大概我也是一副相似的表情吧。首席演奏者捶了捶萨利埃里老师的肩。

    “直到昨天为止,老师不也还让我们留宿在剧院里嘛!”

    我惊愕不已地注视着萨利埃里老师的脸。原来如此啊。所以才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入剧院。直到开演为止,为了避免乐团成员发生意外,所以才将他们置于此地保护起来吗?

    “你也别太小瞧我们了啊,路德维嘉!”大提琴手一本正经地说道,“竟然给我迟到!你一定不认为我们会在这里吧?在维也纳,我们可不是白吃音乐这碗饭的啊!凭双倍酬金这种程度,就想让我们扔下音乐会不干吗?笨蛋!”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路的肩膀也在颤抖。之所以垂下头,是因为不想让人看到她一脸戚戚欲哭的表情吧。

    “要是十倍倒还可以考虑考虑!”“说得没错!”乐团成员们相视而笑。

    此时,从背后传来危险的脚步声。回首看去,一身军服的军官率领着十多名带剑的部下站在那里。是奥地利军。

    “音乐会主办者歌德,以及指挥家贝多芬在否?”

    我浑身僵直。路怒视着军官开口道:

    “干什么?要是想妨碍我们的话——”

    军官的表情丝毫未改,抬手制止了路继续说下去。

    “我们从陛下那里接到的命令是,对该剧院的周边及空中的警戒。我们的敌人是法军,并非维也纳市民。比起那个——”

    军官瞥了一眼拥挤的观众人群继续道,

    “这么多人滞留在街上,一旦有事时会很危险,请让大家迅速入场。”

    首席演奏者使劲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路的肩膀。大门全部敞开,观众们的嘈杂声成倍高涨。

    “路!还有老师!太好了,赶上了呢!”

    在通往大厅的阶梯之上挥着手的是鲁道夫殿下。吊灯下呈现出的金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剧院工作人员呼吁排队入场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响起。

    当我独自一人爬上剧院中通往阁楼的阶梯时,听见了脚下传来雷鸣般的掌声。路终于登台了吧。我仿佛能够看见,她得意地扫视着因一千几百名观众而满座的会场,说两句装腔作势的应酬话之后,在钢琴椅上坐下的情景。

    我也想亲眼看一看。想坐在主办者特权的特等座,鲁道夫殿下的旁边,享受音乐。但是,从我踏入这座剧院开始,我又感受到了内心的强烈冲击。歌德又在诉说着什么,渴求着什么。

    我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

    爬完了阶梯,走进漆黑而又散发着霉味的阁楼。从采光的天窗爬到屋顶上,还真有些杂技的意味。因为是在地上六层的高度,冷风呼啸,用脚踏着屋顶望板的边缘,将身体撑起来时,心脏都缩成一团了。

    直到爬上屋顶,才总算喘了口气。在低得多的下方,开始了干脆利落的弦乐齐唱和钢琴的协奏。引向充满预感的第一变奏。A小调的主题流淌出来。

    梅菲,喂,梅菲,我不出声地呼唤着。但是,不见任何反应,就连动静也没有。还是老样子,只在真正需要她帮助的时候才肯出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因钢琴和乐队之间的对话而展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奏,用手贴住胸口。呐,约翰·沃尔夫冈。你就在那里吧?一有机会就推波助澜,害得我眼下来到屋顶。

    我就承认了吧,我和你并非别人。所以就老实地回答我。

    有胜算吗?

    没有回答。

    我已明白,为什么歌德会选上我,并来到这个时代。以及我是谁。那或许是开启一切的钥匙。我有预感,还差一步就能够着真相了。那时——在与闯入合奏练习室那帮检邪圣省的家伙争辩之时,已经有所触及。我和歌德变得难以区别的那个不可思议的瞬间。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都明白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来不及了。已经来了。那家伙——

    突然,在遥远的上方响起爆炸声。吃惊之余抬头望去,漆黑的窟窿等间距地排列在星空之中。那不是窟窿,是船影。左舷喷出火舌。朝那炮击的前方看去,在西边的天空中,另一队船影闪烁着光点朝这边驶近。

    飞艇正在进行空战。我哑然片刻,仰望着那情景。军用飞艇这样战斗没问题吗?什么地方被打穿一个洞不就完蛋了吗?不,这个十九世纪的欧洲和我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所以已经形成了飞艇间的空战模式了吗?

    那样的疑问被我硬是深埋在了心里。维也纳全城的警钟被激烈地敲响着。西边天空的舰队逼近老城区的上空。从打头那艘舰艇的船身下,一星光点仿佛滴落下来般分离开来。

    光点眼看着渐渐膨胀。飞行物体拖着火焰的尾巴,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降落下来——注意到的下一个瞬间,已经一头扎在了屋顶的另一端,碎裂的屋顶望板四散飞溅。

    火焰消失了。

    弥漫开去的粉尘被晚风拭去,只见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是人。

    燕尾服的色调搭配是奇妙的红与黑,而腰上的也许就是飞行装置了吧。突出的轮带卷起若干喷射管。手上拿着的,是已经变形为枪炮形态的瓜尔内里精心制作的小提琴“加农炮”。

    尼科罗·帕格尼尼挥手掸去最后残存的一丝白烟,瞪视着我。

    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为了让注意力摆脱冻结全身的紧张感,还有为了争取时间,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试着说道:

    “……啊——门票带来了没?你也算是贵宾,姑且。”

    “为什么你这种杂碎会手无寸铁出现在这里?”

    帕格尼尼丢下这句话。虽然明白对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钢铁的身体也好,烟雾的身体也好,已经拜托那位地狱出身的仆人帮你准备好了吧。你要是想同我较量的话。”

    不,我家的梅菲根本就不理睬我的请求。我不出声地回答了。

    “总之,感谢你能前来。大概路也会高兴的。”

    “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做客来的吗?那个女人竟敢无视警告!”

    我在倾斜的屋顶双脚用力站住保持平衡,竭力用明朗的声音回应道:

    “嗯。主曲目确实是《波拿巴》交响曲。但现在演奏的还是开场曲目。这首曲子是我点的。想让你听一下——”

    帕格尼尼猛抬右手,强光刺入我的眼睛。我一下子朝侧面跳开,右手的袖子被轰飞了。我滚落陡坡,后背撞在天窗的突起上,总算停了下来。由于炮声的关系,脑中回荡着令人头痛般的耳鸣。

    强忍疼痛站起来时,只见立在屋顶顶端的帕格尼尼,再次将炮口对准了我。

    炮火洞穿黑夜,我仍旧横卧着不断翻滚,逃到屋顶的另一端。一发,又是一发,再是一发,热团擦过我的背后、手肘和后脑勺的头发。

    第五次炮击声从正面朝我袭来。被逼到屋顶一隅的我无处可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无法想象是自己发出的叫声,落入弥漫于脚下的虚空。

    我双手抓紧屋顶望板的边缘,吊悬在空中。注意到的那一瞬间,感到身体的热量和兴奋被风带走,一口气冷了下来。我此时头一次真正体验到了两腿发软的感觉。肩膀、手肘、手腕的肌肉一齐发出悲鸣。我清楚手指深陷屋顶望板,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促使指尖慢慢偏移。

    这样下去,要坠落了。

    歌德能活到八十二岁这种事,根本连半点安慰、半点希望都算不上。很快手指的力气就会耗尽,从六层高的地方坠落,剧烈撞击地面。八十二岁的歌德又如何,眼下的我可是会像腐烂的土豆那样摔个稀巴烂,五脏六腑粉身碎骨啊!

    闷在体内的歌德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那混蛋,把我拐到这个时代的这个城市的这个屋顶上,自己却消失了吗?开什么玩笑!直到最后给我负起责任来!魔力也好什么也好,都拿过来,给我想想办法!我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可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啊!就像赶跑检邪圣省的家伙时那样给我出来啊!

    上方,发出吱哩的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不知何时紧紧闭上的眼睑。

    背后映衬着炮火交织的星空,漆黑的人影挺立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用靴子踩住我稍稍挂在屋顶边缘的左手手指上,炮口对准了我的脑袋。指尖已经完全麻木,都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搞什么啊!”

    帕格尼尼吐出这句。

    是因为黝黑的皮肤吗,那轮廓完全融入了背后的夜空之中,只有细细的双眼那充满憎恶的目光。

    “你,搞什么啊?明明弱得要死,干嘛特地叫我出来,想和我较量?”

    你去找歌德老师问个明白吧,我心想。还有,就是祈祷。从这里掉下去摔在地上的瞬间醒来,我正躺在东京自家的床上,猛地掀开毛毯,关上闹钟,正巧这时父亲来叫我,说早饭已做好——

    “老东西歌德也终于升天了吗?以前见到你时,你眼中确实有那股气息。立马就认出你是歌德了。现在连气息也感觉不到。是个空壳吗?”

    我恍惚地仰视着冷笑的帕格尼尼。

    没错,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我是歌德了。现在却感觉不到吗?如今在我体内,歌德已经完全死了吗?所以才什么也不回答我吗?

    ……死了?

    虽说如此,但为什么?

    为什么,还未断气?

    这份颤动,赤裸的热团,从沸腾的生命之海上升腾的热气流,为什么——还活在我的身体里?

    我体内的两个碎片再度擦出火花。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纹丝合缝,接口被喷出的火焊接起来,开始转动。

    终于明白了。并非我没能成为歌德。

    而是歌德为了成为我,才召唤了我。

    甜美激烈而又令人心酸,仿佛烧灼般的电流传遍我全身。帕格尼尼咬牙切齿地拉开枪栓。可以看见炮口深处的黑暗之中,有光芒盘踞在里面。

    “给我消失吧空壳!在你之后就是贝多芬。我要用火焰充分装点那家伙生平最后的重要时刻!”

    帕格尼尼的话将我点燃。决不能在这种地方遭到践踏蹂躏!决不让你接近路,连一根手指头都决不让你碰!

    扳机扣动了。炮口怒吼,在我和他之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和热。

    被轰飞的是,帕格尼尼。他那细瘦的躯体在幽黑的空中飞舞,背部在屋檐的顶端附近砸了下来。

    向下滚落,却用脚猛地支撑住。帕格尼尼站起身,喘着粗气。压低身体重心,架起大炮,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那细细的眼睛因惊愕而瞪得滚圆。

    我仅以右手的力量便将身体拉起,站到了屋顶之上。

    夹杂着粉尘的雾霭在四周飘荡,被晚风切得粉碎。我感受着手掌、咽喉和肺部的疼痛,紧咬下唇忍耐住,怒视着帕格尼尼。

    “——什……”

    帕格尼尼从黑色的双唇间,病态似地发出吟叹,

    “什么啊,那胳膊!”

    我在屋顶站稳,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他,接着痛切地感受到肩膀与手肘的重量,俯视了自己的右手。

    从手肘往前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形。被闪耀着暗淡光芒的钢铁所覆盖——不对,是被钢铁整个儿置换了。关节处打着螺丝,接缝处正渗出油。刚承受住炮击的手掌煤黑煤黑,仍旧缭绕着烟雾。我好几次握了握那钢铁的手指进行确认。

    尽管面目全非,但确实是我的手。

    “那是什么!”帕格尼尼用颤抖的声音叫嚷道,“用手掌挡住了加农炮’?这怎么可能!被你,被一个空壳!怎么可能有那种力量?”

    “是葛兹·冯·贝利辛根啦!”

    当我告知那名字时,帕格尼尼的表情诧异得扭曲了。

    “什……么?”

    “不知道吗?好好预习一下啊,是我(歌德)的出道作品啦。讲的是十六世纪的骑士。战争中失去了右手。”

    随着我干涩的声音一道,体内的热量被夜晚的空气抽走。然而流失的仅仅是承受炮击的余热。而当它全部在黑暗中散尽之后,身体内部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钢铁义肢吱吱地发出声响。宛如它本身便是一只渴望嗜血的野兽。

    铁臂葛兹。那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最初编织的咒语。

    为了给他的语言提供魔力,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总算明白了。我被选上的理由。我再一次紧紧握住钢铁的右手。这是我的魔法。从我的欲望中提炼出的力量。所有的诉说者永无止境的鸣响,故事化为现实!

    终于领悟了。决不再松手!

    “少开玩笑了,你个纸老虎!”

    帕格尼尼大叫,手中的大炮轰来。我从屋顶跳起。用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势头,身体高高跃起。我的耳际传来冷风的呼啸。帕格尼尼表情扭曲,炮口直直地锁定我,可以看到正往扣动扳机的手指注入力量。转变为下落的瞬间,我在空中扭转身躯,抡起右臂。感觉到力量正咕嘟咕嘟地注入铁拳。视野的一角,铁块变得炽热无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格尼尼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从炮口中溢出的爆炸光芒和爆炸风压,试图从正面吞噬我。眼睛被灼伤,皮肤被撕裂,头发烧焦倒竖。以那奔流的正中为目标,承载全部体重的拳头向下挥去。

    从我喉咙里迸出咒语:

    “——你妈的给我遍地吐血满地找牙去吧(LECKMICHAMARSCH)!”

    我与他的叫喊声重叠在了一起,膨胀的火与热,还有光芒,一瞬间将它掩盖殆尽-

    警钟之声渐远,鸣响的间隔也一点点带着睡意延伸开去。

    晚风洗去了焦臭味、血的气味、钢铁的臭味和热气。脚下传来的钢琴和乐队的交响,更加清晰可闻。

    剧场的屋顶仿佛弹坑一般凹陷,到处是焦灼和瓦砾。我四处捡拾着“加农炮”的碎片。

    直到用拳头打碎它的瞬间以前,确实理应还是枪炮的形态,而我现在手中的却只有烧焦的背板和侧板,碎散的弦纽,熔化了的粘附着琴弦的指板——尽是小提琴的残骸。

    一想到魔法解除了啊,便突然强烈地感到一阵寒冷,我缩起脖子打着哆嗦。

    魔法确实已经解除。我的右手也已恢复成了肉身。纤弱而又容易受伤,总是轻易感到疼痛的,人类的手。皮肤上沾满了油、煤灰和渗出的血。

    “……抱歉……这样看来,已经没法修理了呢。”

    我在弹坑的正中回头说道。

    仿佛缝合上起毛的屋顶望板一般,帕格尼尼躺倒在上面。身穿的燕尾服到处有破烂烧焦的痕迹。他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远方天空中飞艇舰队那漆黑的影子。我顺着他的视线仰望过去,之后视线再次落回到手中的残骸上。说起“瓜尔内里”,那可是与斯特拉迪瓦里并称的名作。我真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了。

    “……杀了我!”

    帕格尼尼低声呢喃道。

    视线依旧朝着正上方的虚空游移。我在他身边坐下。

    “为什么?我不杀你,也不想杀你。”

    将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尽管他想用手掸落碎片,但有气无力的手颤抖着落在了瘦削的腹部。

    “我是来结果你和那女人的。却失败了。杀了我。”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我心想。你就给我充满感激的活下去啊!

    “我不知道你远道而来想干什么,我和路是把你当作音乐会的客人请来的啦。杀了你还搞个鬼啊!你给我听进去啊!”

    “反正我是恶魔。将来无论去到哪片土地都备受忌讳,被投以石块,被人唾沫相迎,死后还要下地狱。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

    我支起双膝,拉近身体,注视着帕格尼尼黝黑的脸庞。

    “……你不是恶魔。”

    他的眉毛仿佛划伤一般皱了皱。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有恶魔附身。所以明白你是同类。那家伙一眼就看穿了波利娜·波拿巴的体内其实是恶魔。但是看见你,却什么也没说。”

    听见梅菲在背后哧哧一笑。虽然也可能是错觉。

    “你不过只是个令人吃惊般擅长小提琴的人类而已啦。”

    “你胡说!”帕格尼尼仍旧瞪着空中叫道,“这肮脏的皮肤!这令人害怕的手指!自从出生以后,我就被诅咒了,即便死后也被人以恶魔相称,那位大人曾这么说过!小提琴又怎样,这,这可恨的肉体腐朽之际,还不是叫我作恶魔——”

    “你瞧,听吧!现在正是时候。路正在为你弹奏。难得请她为你一个人演奏的开场曲目。”

    “听什么,你这家伙?”

    我用食指抵住嘴唇,接着指了指脚下。

    从屋顶被炮击打穿的好几处洞眼,音乐清晰地流淌出来。

    沉闷的弦乐颤音,和宛如被夜晚的狂风所席卷的,雨水般的钢琴三连音符,缓缓地平静下来。很快从阴云的缝隙里,降D大调的旋律悠然飘零。像是询问落泪理由的声音那般清澈的乐调。只有钢琴的诉说不断高涨,旋律被甘苦的弦乐合奏接过,在夜空中弥漫,渐渐吹散云雾。

    在帕格尼尼的眼中,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可以看到他的嘴唇伴随着旋律颤动。这个男人也是个音乐家啊。无可救药的。

    “……什么,这首曲子?”

    帕格尼尼嘀咕道。

    “是你的曲子啊。”

    磨牙的声音:

    “别尽扯谎话了!我怎么可能写过这种旋律。”

    “是你的A小调随想曲,那主题的降D大调反行形。你好好听,明白了吧?”

    帕格尼尼沉默了片刻,倾听重叠的弦乐和钢琴。理应明白才对。

    “确实并非你写的变奏。拉赫玛尼诺夫这人……如今尚未诞生于世。”

    我也和帕格尼尼一样,抬头仰望天空。空战的炮火,飞艇舰队的漆黑船影,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了。星空无比寂静。

    “是个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啦。和你一样长着一双大手,手指很长很柔软,创作并弹奏了很多像你一样运用超人般绝妙技巧的曲子。被人说成是患有马凡氏综合症。”

    帕格尼尼瞥了我一眼。

    “因为患有那种疾病。天生手脚或十指就显得相当长,关节可以弯曲的范围也相当广……却并非恶魔的手指。是人的啊。”

    “……撒谎。”

    他的声音消沉了下去。我的心境不知为何,也风平浪静了下来。差点被杀也好,差点从屋顶摔下来的事也好,感觉就像是三天前的梦一样。难道是脚下不断悠然流淌出的,路的琴声的缘故吗?

    “并非只有拉赫玛尼诺夫。布拉姆斯、肖邦、舒曼,大家都是听了你的小提琴而感动,留下了变奏曲。无论你怎样将乐谱烧毁殆尽。只要听过一遍,便难以忘怀。”

    在你死后,彷徨数十年,最终被埋葬于帕尔马的墓地。即便打从心底以为你是恶魔的疑虑,最终仍将作为可笑的迷信而风化,被人遗忘——

    唯有音乐不曾消亡。永远永远被人弹奏下去。只是因为美而已。

    我在屋顶上抱膝而坐,抬头仰望奢侈的星空,出神地倾听着路和交响乐团的合奏。最终变奏的终止音,仿佛猫的脚步声一般,混入寂静之后,听见了一声呢喃: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仿佛戳破泡沫的声音,

    “搞什么啊?半吊子的诗人之流,为什么,如此,让我,如此……”

    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为何在此?

    “……我是——”

    声音穿透黑暗,思索遣词。不是小说家。不是剧作家,也不是诗人。不是评论家,也不是高中生。

    “——魔法师啊!”

    近旁的屋顶发出踩踏的声音,是在掌声响起之后。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着夜空长舒一口气。仅仅开场曲目结束而已,别回去啊,真是个暴殄天物的家伙。明明从这里开始才是好戏。雷动的掌声,在我的屁股底下嘈杂喧嚣,接着渐渐平静下去。

    嘛,算了。坐在这特等席独自聆听也不坏。

    再次的肃静之中,感觉好像看到了路离开钢琴,站在指挥台上的样子。举起指挥棒。茶褐色的眼睛扫视乐队,一切尽在她的掌握。少女全身充满力量,浸染了整个会场。

    宛如礼炮般全体合奏的开始和弦,二度震颤了夜空。那里流淌出有力而优美的第一主题。并非《英雄》——而是《波拿巴》交响曲那宏亮的胜利进军。路德维嘉·凡·贝多芬所达到的伟大高峰。然而那里并非终点,而是起飞的出发点。

    我闭上眼睛,将寒意拒之于意识以外,倾听着路调动交响乐团,从而编织出来的旋律与和声的洪流。

    然而,突然察觉到,紧紧靠过来的温暖出现在近旁。也觉察到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包裹在毛茸茸的头发里那只大耳朵的尖端,弄得我的脸颊和下巴痒痒的。连将她推开的心思也没有。只因我正沉浸在音乐之中。

    “这样好吗?YUKI。”

    梅菲用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想这样一饮而尽直到最后吗?”

    恶魔的声音融入音乐,流畅地注入我的耳朵里。我明白那并非探问,只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对早已知道的事进行确认罢了。即便如此,我不出声地回答道。没关系啦。这样就好。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不再别开视线,不再塞起耳朵。那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的音乐。活在同一个时代啊!至少这一点,我很感谢梅菲啦!并非其他的某时某地,而是将我带到路所在的此时此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向你的诱惑投降。我要自己决定一切!

    “……感觉幸福吗?YUKI。”

    相当幸福呢。

    “就算停止在这一瞬间也愿意,是吗?”

    梅菲的声音渐渐融化。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决定了。要和路一起活在这个时代,见证她今后孕育的所有音乐,以及那展翅飞向的未来,未来的未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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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Oka注:从维也纳市区地图来看,野鸡大道直通莫扎特宅邸所在的施魏策尔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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