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穗高

    一

    梦中,泉水子无忧无虑地唱着歌。外公竹臣教自己的这首舞曲,据说非常古老。

    她不太清楚歌词的含意,但玉仓山山顶白茫茫的霞雾包围住泉水子时,那种无比熟悉的清净感很适合这首歌。

    有船枯野烧以制盐

    余木造琴抚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摇曳随波

    由良濑户海石间

    声声动人

    清醒时,她一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才正往前跨了一步准备跳舞。下一秒回想起自己正待在相隔遥远的东京学园里生活后,十分灰心丧气。

    (这么说来,我最近都没有跳舞……)

    泉水子的舞蹈是自成一派,起初是外公教了她一套舞步,之后她就一个人随心所欲跳舞。她三不五时会去山顶上跳舞,但这只是代替她不擅长的运动,也是不曾考虑过正式习舞的随兴单人游戏。

    自决定离开神社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在外头跳舞,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此对想再一次跳舞的渴望感到有些吃惊。

    我又想家了——泉水子对自己感到厌恶。她清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消沉。因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无法如她所愿,让她很想回到以前那段只要一个人玩耍就已足够的时光。

    尽管可以预见会引起轩然大波,但相乐雪政成为约聘讲师一事,还是造成了极大的轰动。连当天请假的真响,还没告诉她就已经知道了。泉水子一回到房间,见到醒来的真响一脸神清气爽,才正要高兴时,真响就说:「听说来了一个很像艺人的帅哥老师?」原来早已经有几名朋友传了简讯给她。

    由于早上相遇时带来的冲击太大,泉水子各方面都还未做好心理准备,不由得就回答了自己并不清楚。但是,泉水子事后才发现,一旦第一时间否定了,之后就只能一直装傻下去。那时,已经演变成一旦坦诚他们其实认识就会引起大骚动的事态。

    令泉水子松了一口气的是,雪政负责的科目是二、三年级的选修英语与留学生的补课,不会教到泉水子这一班。泉水子打从心底庆幸可以不用见到站在讲台上的雪政。周遭的骚动演得越烈,要见到成了老师的雪政越令她感到坐立难安。

    即便凤城学园的校地位在东京都内,但多数学生仍然认为这里地处偏远。泉水子还没有多少这种感觉,但大家似乎都觉得自己被关在了宿舍里头,远离了繁华的花花世界。在这种情形下,雪政正巧刮起了一阵旋风。

    泉水子甚至觉得在雪政刚任职的那段期间,高中部的餐厅里,所有学生都围在桌旁谈论着雪政。至少女学生们是这样子没错。就连雪政没有任课的一年级生也在泉水子周围议论纷纷。

    「听说他以前就读麻省理工大学呢!」

    「听说他曾经当过杂志的模特儿!」

    「听说他会气功!」

    「听说他在大使馆有朋友喔!」

    泉水子始终只能缩成小小一团。

    仔细想想,泉水子也不清楚雪政的私人背景。不过是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却连谣言的真伪也无法分辨。

    (也没有必要坦白嘛……我和他并没有熟到足以向别人炫耀的地步。)

    虽然这么想,但泉水子还是不由得有些哀怨。真希望雪政能再朴素不起眼一点,这样一来,她也能和他说话了。

    听说雪政接二连三地拒绝了学姐的邀约,就连看似对结交男朋友没有兴趣的真响,也无法无视这位大受欢迎的英语讲师。她会和朋友一起加入这个话题,显得十分开心。但是,未曾积极地采取任何行动。

    曾有一次泉水子与真响并肩行走时,与雪政错身而过。泉水子察觉到后,不由自主垂下脸庞,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雪政目前为止都还不曾落单过,总会有好几名学生包围在他身旁,他似乎也没有闲暇看向泉水子。

    真响停下脚步,注视着雪政的背影。这个举止很不像她会做的事情。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试着问道:

    「相乐老师那么优秀吗?」

    「那个人很有力量。」

    真响断然宣告,泉水子心头一惊。

    「是……是吗?」

    「泉水子的眼睛在看人类时,分别不出来吗?」

    「啊,嗯。人类的话,看起来就只是人类而已。」

    「其实我也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到磁力那一类的能量。那位老师是何方神圣呢?我觉得他不只是单纯的美男子。」

    真响将手贴在嘴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他有种让人无法随便亲近的感觉。太过有魅力的人,一定很危险。这种人不是大好就是大坏,但等到可以确定的时候,就已经因为他的磁力而无法抽身,不管他是好是坏也都来不及了——他看起来就是这种人呢。保持距离应该才是聪明的做法吧。」

    听了真响的评语,泉水子也觉得真是一针见血。雪政确实会给人这种感觉。但是考虑到关连性,她想自己已经属于「来不及了」的那一类人。

    (啊啊,越来越不敢说我们其实认识了……)

    深行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泉水子不由得替他担心。

    一旦周遭众人知道了他们是父子,一定又会变成爆炸性十足的话题吧。可是,目前为止都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姓氏虽然相同,但还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

    的确,旁人很难看出他们两人是父子。如果没有人知道雪政的真实年龄,更是联想不到。从没有传出任何风声这点来看,深行自是不用说,雪政也对这件事情三缄其口吧。

    (可是,大家总有一天会知道吧。必须先问问他才行……因为一旦让人发现了他们是父子,到时我也必须向真响同学和大家解释才行……)

    自从上次在校舍外头交谈过后,她已经好几天不曾与深行说话。但是,她想时机也差不多了。关于雪政的出现,深行也总不可能一直生气吧。应该可以接近他,稍微冷静一点说话了吧。

    泉水子耐心十足地寻找谈话的机会后,终于在某天的午休时间,发现了在学生会室里翻阅着会志的深行。附近不见学长姐的踪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泉水子抛下迟疑走进学生会室。

    「那个,关于相乐老师,我有事情想问你。」

    靠在窗边看着会志的深行抬起视线,认出了泉水子后,又马上将视线拉回到页面上。

    「关于老师的事情,直接去问老师就好了吧?」

    可以感觉出他并未生气,但口气非常冷淡。

    「可是,他并没有教我们这一班,我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啊。」

    「他都说他要保护公主了,用不着顾虑那么多吧?只要你叫他说明,他就会说明了吧?干嘛跑来这里跟我发牢骚啊?」

    泉水子有些胆怯畏缩,但还是努力放大音量。

    「我想问的是相乐同学啊。因为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深行厌烦似地阖上会志。

    「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回答你吧。我现在在想的是,请你不要找我说话。」

    越不是在气头上脱口说出的话语,越是狠狠刺痛了泉水子的心。深行直起腰,站在泉水子面前,但态度相当平静。他也没有狠瞪着泉水子,但带着无法动摇的拒绝。

    「我唯一最想避免的事情,就是让别人以为我在和那种家伙联手。雪政想在这里做什么都随他高兴,但是,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希望因为和你走在一起,他就以为我也是同伴。」

    还没有余力反驳时,深行就越过泉水子走出了学生会室。此时泉水子才明白,深行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和自己两人单独相处。

    (他……那么讨厌父亲……到了这种地步吗?)

    身为雪政的儿子,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吧。但就算推测得到,实际上的情况还是只有深行才晓得。泉水子不可能与他拥有同样的心情。

    回想起来,她与深行的关系,自与他重逢起就一直是这样。从雪政向儿子宣告他是泉水子的仆人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就存在着无法弥补的鸿沟。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这也不算是失去朋友吧。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人了……)

    终于自觉到结果自己始终都在内心深处依赖着深行后,泉水子觉得自己真是可耻。虽然很想哭,但真的哭了的话未免太悲惨了,所以她拼命地揉眼睛。

    (我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啊。抛掉这些天真的想法,重新开始吧。不要再在意其他人的脸色,变得可以自己一个人展开行动吧……)

    这下子只能直接问雪政了——泉水子总算做好了觉悟。

    下定决心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雪政。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的事,雪政都会回答她吧。她必须鼓起勇气发问,别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而退缩。

    (可是,该怎么做才能和相乐老师详谈呢……)

    怎么看,她都不觉得有机会能与雪政单独相处。雪政身边永远都聚集着人潮,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也是。由于是约聘讲师,放学后的空闲时间也很少留在学校。

    无法传简讯的泉水子只有写信或是写纸条一途了。她边心想这样子还真像是传统的情书呢,边寻找教职员用的鞋柜塞进信封,但打开鞋柜的门板后,里头早已放了好几封信,泉水子不禁浑身无力。

    寄出信后,她也不晓得雪政会如何回信。接连几天都挂念着这件事后,就在她快要淡忘的某一天,在老师发回来的英语小考试卷的角落上,发现了一行与分数无关的红笔字。

    〈星期六早上,登上高尾山看看吧。〉

    泉水子反复看了好几遍后才发现,这多半就是雪政的回信。

    (高尾山……?)

    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了佐和说过那是修验道的灵山。泉水子赫然发现,自己至今完全没有注意到学园外头的景色。

    (对呀,只要到了外面,就有很多地方可以谈事情……)

    泉水子之所以不曾想到,是因为她一次也不曾考虑过周末的时候外出。这不仅是泉水子,所有新生也都有这种倾向。因为现阶段,还没有多少新生有闲情逸致出外游玩。

    但是,学校原则上六日并不限制学生外出。升上了二、三年级以后,听说也有学生会频频跑出去玩。虽说凤城学园地处偏僻,但还是能当天往返涩谷和新宿。有心的话,也能前往秋叶原再当天来回。

    (什么嘛,原来很简单……)

    泉水子真想取笑自己的成见,但她对高尾山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位在学园附近的山,因此急忙前往图书馆调查资料。

    到了图书馆后,在找到高尾山附近的地图之前,她先发现到了观光导览手册。得知这座山是一大观光景点后,泉水子大吃一惊。同样是修验道的修行场所,却与静静座落在纪伊山地深处的泉水子故乡有着天壤之别。

    (……啊,直到山顶附近也有登山电车和吊椅。)

    老实说,泉水子松了口气。尽管一直住在山上,但她不曾真的爬过山,也没有穿过登山鞋的经验。汗颜的是,她甚至一次也不曾从山脚下徒步走到玉仓神社。

    就这方面而言,山伏那些人在泉水子眼中也是相当遥远的存在。因为山伏的意义,就在于他们会将翻山越岭这种苦行加诸在自己身上。雪政肯定觉得高尾山的程度就和一般人家的庭院没有两样吧。虽然现在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但泉水子依稀记得从前还将小时候的深行带在身边的雪政,头发和胡子都是任其生长,一直隐居在深山中进行修行。

    继续往下看导览手册后,可知高尾山标高将近六百公尺,只要沿着通往药王院的参拜步道行走,纵然没有登山设备,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山顶。再接着调查交通资讯后,发现它的确就在凤城学园附近。只要在学园前方搭上公车前往高尾站,再搭一站抵达高尾山口站即可,这点距离连小学生也到得了。

    问题在于泉水子触摸过的电子机器大抵都会故障,以前新宿站的售票机也一样出了问题。忆起当时是由深行买了车票后,泉水子忙不迭摇头,赶走这段记忆。不搭电车的话,改搭计程车也可以。佐和给了她很多零用钱,多到在学校的福利社也花不完。

    (……试试看吧。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这是泉水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外出。但是,她改变了想法,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惭愧才对。也差不多该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被过度保护了。

    星期六的早晨虽然称不上万里无云,但阳光非常灿烂。

    由于已经宣布进入了梅雨季节,泉水子十分感激今天是晴天。边回想着毕业旅行就是在去年这个时候,泉水子边戴上白色鸭舌帽,再斜斜地背起自己很喜欢的小钱包袋,穿上牛仔裤和帆布鞋后出了门。

    因没有胆量拦下计程车,泉水子便在公车站等候公车,但要搭固定路线公车也令她很紧张。将钱投进投币箱时也是战战兢兢。但是,这种构造简单的机器并没有发生故障,她平安无事地在高尾站下车,从车站也相当顺利地坐上了计程车。于是,一切都进行得远比预期中顺利,也没有给周遭的任何人添麻烦,当泉水子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高尾山脚下的小吃店和礼品店前面了。

    高尾山的山脚人来人往地非常热闹。由于是观光景点,很多行人身上的服装和模样看起来都不像是来爬山。但是,由于人群都往同一个方向走,泉水子也不至于走错方向。一想到不会迷路,她始终僵硬的肩膀倏然放松,慢慢地开始乐在其中。

    接着她发现了登山电车的搭乘处。泉水子本打算不断沿着参拜步道往前走就好,但忽然转念一想,既然来到这里的一路上都很顺利,应该再稍微挑战看看。于是回头走向电车车站。

    虽然不了解登山的辛苦,但泉水子已经习惯了走山路,因此就算连走好几个小时的坡道也不会喊累。对泉水子而言,搭乘登山电车反而才是一大挑战。想搭乘电车的人数众多,在泉水子看来,这里也仿佛是个迷你版新宿车站。

    (只要不要太惊慌失措,说不定就没问题了。我要对自己有信心……)

    登山电车的乘车售票处也分成售票口和售票机两种。望着排队的人龙,泉水子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但最后决定利用售票机购票。

    在场所有人肯定都猜想不到,这名绑着麻花辫的少女是抱着多么大的期待投下硬币。当车票在下一秒从下方的出口吐出来时,泉水子的心情简直就像抽到了大吉。

    (太好了……)

    克服了一个障碍。手上拿着车票傻笑的话未免太过诡异,因此泉水子急忙离开原地,但不禁觉得今天这样子就算是达到了所有目标。

    她喜不自胜地前往月台,也毫不在意车内的拥挤。看也不看一眼异于市中心电车、日本第一陡峭的斜坡与深山里绿荫繁茂的景色,一心沉醉在成功买到车票的喜悦里,因此眨眼间就抵达了终点。这是一段登山电车发车后,只要五分钟左右就会到达的距离。

    走出车站后,这里也和山脚下一样有许多商店和行人。

    脚底下是宽敞的铺设道路,平坦得难以想象是在山上。泉水子有些犹疑地跟着人潮往前走,只见参拜步道两侧有不少巨大的杉木。虽然不比玉仓神社的古老,但飘散在高耸树梢上的静谧并没有被观光客的脚步打乱。这点毕竟还是和平地不一样。

    有些杉木的树干上留有一道道直线的细长刮痕。是鼯鼠往上攀爬时留下的爪痕。可以料想到栖息于此的生物数量必定不少。她也感受得到森林与水的丰沛气息。但是,泉水子的心灵并无法因此而平静下来。果然是因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山。

    不久,泉水子看见了药王院寺院。穿过寺院大门一走进院落内,就是两尊并排的天狗铜像。泉水子在铜像前停下脚步。因为天狗身上穿着山伏装束。虽然已经透过导览手册得知,但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在图画以外的地方见到天狗的全身像。

    胸前挂着吊有球形流苏的结袈裟,头上戴着小得不像帽子、中心往上尖起的兜巾,再以名为铃悬的法衣带子在身前打结,背上长着略短的厚实翅膀。其中一尊铜像表情肃穆鼻子很长,另外一尊是鼻子和嘴巴的部分变成了鸟喙的形状。

    (他们是从山伏变成的吗……)

    望着装束,泉水子只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仰头看向天狗后,明明奇异的长相和体型都大相径庭,但多了鸟儿的翅膀以后,泉水子却没来由地觉得他们的神韵与雪政有几分相似。

    「你来得真早呢。是搭登山电车上来的吧?」

    说话的不是天狗像,而是雪政。不知何时,雪政已经并肩站在泉水子身旁。泉水子并不惊讶,却有些佩服雪政竟能像普通人一样混在观光客中。

    只要没有必要,雪政平常都喜欢穿着随兴;前往玉仓山拜访大成时,也通常都是一身犹如年轻人的打扮。今天也一样仿佛是来此闲晃蹓跶的大学生,穿着工作衬衫和刷色牛仔裤,年轻得看不出来是老师。

    但是,与雪政站在一起以后,原本看也不看泉水子一眼的路人突然开始转头看向两人。这一点大概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改变吧。

    泉水子尽可能抬头挺胸,说:

    「我成功买到了登山电车的车票!」

    「是嘛,真是太好了呢。登上高尾山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总觉得人好多喔……」

    「因为这里是距离市中心最近的自然观光景点啊。但是,同时也是修验道的灵山喔。时至今日,也仍进行着过火和瀑布修行等仪式。甚至也开放一般民众参加,体验瀑布冲刷在自己身上的修行。」

    看向景致的方向,雪政用爽朗的音色接着说:

    「从古至今,这里一直受到相当的保护。当代的领主都不会让人民砍伐山上的树木。就连战国时代前后,高尾山也一样受到了保护,这点综观全国可是十分罕见。是武将信仰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力呢。所以这里明明位在都市附近,却还能留下完全没有人为破坏的自然景观。据说这里也是江户时期信仰富士山的富士讲信徒,在登山前先瞻仰富士山的场所喔。」

    「这里看得见富士山吗?」

    「今天倒是不晓得呢。参拜完后,我们去山顶看看吧。」

    药王院的正确名称是药王院有喜寺,是属于真言宗的寺院。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来到寺院。虽不至于不曾闻过线香的气味,但仍然觉得非常新鲜。

    「要念诵南无饭绳大权现喔。主神是饭绳权现。」

    在正殿双手合十膜拜之后,前往权现堂时,雪政这么告诉泉水子。但是,登上饭绳权现堂的石阶后,正前方立着红色鸟居。

    「那个,这里有鸟居耶。」

    泉水子说,雪政点点头。

    「权现信仰是神佛调和喔。他们认为是佛的化身变成了群山的神明。历经了明治维新的神佛分离令后,还能供奉权现的地方少之又少。全国不论哪里,神社就是神社,寺院就是寺院,遭到了强制的区分。但在此之前,有些神社会有神宫寺,有些寺院也会有护法神社,很常见呢。」

    泉水子下定决心,问道:

    「饭绳权现是源自于长野的饭绳山吗?」

    「嗯,听说是中世之后才请到这里来的。你自己调查的吗?」

    雪政和颜悦色地回问,泉水子迟疑着该不该点头。

    「一开始是深行告诉我的。可是,之后我自己也调查了一点。因为我想既然和宗田同学同寝室,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雪政没有佯装不知道今日的主题,无谓地浪费时间。

    「宗田真响和宗田真夏两姐弟拥有户隐神社的祭司血统,是有别于现今神官的古老家系呢。饭绳山可以说与户隐山齐名。听说从前两座山都是非常繁荣兴盛的修验道场喔。」

    泉水子咬住唇瓣后,说:

    「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呼唤出神灵时的情景。」

    「货真价实的吗?」

    「货真价实的喔。」

    紧握的双手变得冰冷,泉水子仍是继续发问:

    「学校是刻意安排我和真响同学同寝室的吗?凤城学园当中好像也有很多这种学生,这也是真的吗?」

    雪政一脸陷入沉思。

    「这个嘛……你们会同寝室,应该真的只是非常巧合的安排喔。不过,学园当中聚集了许多特殊的学生这点,的确是事实。」

    泉水子双眼圆瞪,等着接下来的话语,但雪政从容不迫地说:

    「我们去山顶看看吧。再在那里慢慢谈这件事情。」

    经过奥之院后,陡斜的阶梯前方不再铺设石板,变成了像是山路的山路。但是,路的坡度并不陡哨,认真地行走约莫二十分钟就能抵达山顶。山顶建成了细长形的宽敞公园,西南方的尾端是设有铁栅栏的大展望台。

    富士山在山脉后方显得朦朦胧胧,看起来只像是淡青色的幽灵。但是,这里是一个可以尽情深呼吸、景色优美的地方。关东平原在这一带到了尽头,大地上堆挤出了皱纹,可以真切感受到绿意盎然的群山就在眼前。由于学园座落在斜坡环绕的土地上,久违的辽阔天空景致令泉水子感到心旷神恰。

    但是,这里也是人潮汹涌。数十个人各自欣赏着美景,拍拍纪念照,互相笑得开怀。

    (我没有办法在这里跳舞……)

    望着连绵的山头,泉水子没来由地感到落寞。等着泉水子擦去额头汗水之际,很快地就有年轻女性向雪政搭讪。

    「请问……可以拍一张纪念照吗?。」

    「可以啊。」

    雪政爽快地一口答应,伸出手准备帮她们按相机快门。但对方没有交出相机。

    「不是的,是请你和我们一起照相。」

    果真不愧是雪政。

    结伴同行的两名女性轮流与雪政拍完照后,又有人靠了过来。局面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为了甩开人群,他们只能离开展望台。走进岔路以后,泉水子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发问:

    「你们是为了什么想让我进凤城学园就读呢?甚至连相乐先生也成了老师进入这里,这又是为什么?」

    「你们会被聚集在这所学园里,是一种测试喔。」雪政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你们都可以说是候补生吧。这项测试是为了未来,想在你们这一代找出真正应该保护的人才。也是一项有别于以往,不再只是像小部分特殊团体边保护边向世人隐瞒的存在,而是公开地动员国家和全世界人类进行保护的计画。但现在还在筹备的阶段,严格说来,这就像是一种人类世界遗产的认定计画吧。」

    泉水子试图厘清,脑袋却无法运作自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换句话说,现在能够与神灵接触的人,已经是濒临绝种的物种了喔。神灵究竟实际上代表了什么意思?这点至今还没有正式的解释,但是一味等待有人阐明的话,神灵恐怕就已经绝种了吧。全世界在所有宗教与非宗教的领域上,都有这种人物存在,但数量确实在慢慢减少。」

    雪政仰头看向睦峻的岩表和上头的草木,接着说:

    「山伏的智慧呢,就在于藉由直接接触到群山的生气,以得到神灵确实存在于此处的感悟。当人类再也无法直接与大地当中的存在对话时,我们恐怕就会被整个地球环境排除吧。地球几乎不可能会毁灭,但是人类的灭亡却是非常轻而易举。只要地球有那个打算的话。」

    泉水子心想,雪政讲的内容并不是真的非常艰洒难懂。大概也不是在说一些泉水子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只是听了之后,泉水子仍然无法涌起真实感。就算她拼命想将这些话套在自己身上再好好厘清,却只是半不知所措又懵懵懂懂地将两者串连在一起。

    「……可是,我无法和姬神对话,也没办法控制她啊。」

    「是啊,泉水子就是这样的存在。」

    「山伏和请神巫女是一对的吗?也就是说,要由另外一个人来控制我?」

    雪政眨一眨眼后放声大笑。

    「哎呀,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呢。看来让你进入凤城学园,真的发挥了一些功效呢。」

    「相乐先生就是为此才过来的吗?」

    「听你这么说,你比预期中还不信任我呢。」

    雪政的口吻显得深感遗憾,但态度仍是吊儿郎当,听来不像是真心话。

    「真教人受伤呢,我都明白宣告过自己是骑士了。」

    「可是,是这样子没错吧?」

    泉水子再一次确认,雪政这次干脆地回答:

    「请神巫女的意义,就在于请神降临喔。现在的泉水子要谈论这个还太早了。你在学园里头也还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我们在赌像你这样的孩子离开了故乡灵山以后,能否维持原本的水准发挥出能力。直到你办到以后,才会认可你的力量能够均一在日本这片国土上使用。」

    泉水子的嗓音变得僵硬。

    「不被认可也无所谓。我不觉得自己能成为高柳同学和宗田同学他们那样的能力者。」

    「只要有那种想法,就一定办不到吧。」

    雪政随口敷衍地说。

    「你是我们山伏严加保护的对象,现在也还是一样喔。即便泉水子在这里没有任何作为,这一点仍是不会改变。关于让你暴露在世人的目光底下究竟是好是坏,其实现在大成和我还是会感到迟疑。坦白说,凤城学园是公私合营,因为有政府的资助,所以组织比较偏向公家的体制。纯粹的山伏在长达千年以上的历史中,一次也不曾臣服于支配者,与其臣服,宁愿隐身在黑暗中;但在漫长悠远的岁月当中,也会衍生出其他系统。像是阴阳师和忍者村的系统。」

    泉水子惊讶地问:

    「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也是处在和我们不同的系统当中吗?」

    「去试着了解忍者代表的含意吧。因为忍者的意义,就在于臣服于时代的当权者。嗯,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为了避免各个组织的纷争演变成难以收拾的问题,我才会来到这里。但主要是处理教职员那边的问题。」

    对立的话,早就已经发生了呢——泉水子心想。雪政微微一笑。

    「只要环境当中没有太多压力,大家也能平等互助,我也很快就会离开了。毕竟是约聘讲师,受到的限制也不多。」

    泉水子好一阵子不发一语,最后闷闷不乐地说了:

    「相乐先生为什么跟深行这么水火不容呢?」

    因为说到环境当中的压力,泉水子认为最大的来源就是他们两人的不和。雪政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但也并未因此就慌了手脚。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很难回答呢。因为我至今都不曾将他视为儿子好好照顾,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一个大男人要养活一个男孩子,是很困难的事喔。虽然我也不希望他讨厌我。」

    (既然不希望他讨厌你,就别说些深行最讨厌听到的话嘛……)

    泉水子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我想深行是受不了你强迫他做事情。」

    「如果是和泉水子有关的事,我已经不再强迫他了喔。先前会要他一辈子都跟在你身边,在现代不过是种夸饰,这点我也向深行说明过了。我明明说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高中也由他自己选择,但他却自己选择了凤城学园,如果还对我生气,反而才奇怪吧?」

    泉水子也同意。经雪政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可是……相乐先生称呼他为侍童。」

    雪政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小玩笑,竟然这么耿耿于怀,就是这一点太嫩啦。光是个子长高也没用嘛。」

    泉水子不由得叹气。深行没有受到任何强迫,既没有情分也没有义务。然而,他与泉水子之间却只留下了伤痕,纵然想抹除也抹除不了。

    雪政在小茶馆请了泉水子宝特瓶装的茶,但食物她就谢绝了。因为她没有心情吃东西。回程走回山脚下的期间,雪政也提议送她回学园,但泉水子再次谢绝了。因为她现在可以利用售票机买票了,这次想试着坐电车回去。

    「我必须多多自己一个人出外走动才行。这是训练。」

    见到如此宣告的泉水子,雪政噗哧一笑。

    「嗯,我是无所谓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不要让可疑人物搭讪喔。」

    会被搭讪的人是雪政才对吧——泉水子非常认真地想。

    二

    「啊!找到了找到了。喂~阿深!」

    餐厅里,手上拿着午餐餐盘的真夏,叫住了一名还在挑选菜色的男学生。

    「喂!阿深,我在叫你耶。」

    被真夏戳了一下而回过头的人是深行。他也一脸惊讶。

    「你在叫我?」

    「宾果!」

    「阿深是谁啊?」

    「因为前阵子我叫你深行,你不是非常生气吗?所以我改叫你阿深。」

    真夏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脸,接着以手上的餐盘指向真响和泉水子所在的桌子。

    「我们一起吃饭吧,这边。」

    深行瞥了一眼,挤出不冷不热的笑容说:

    「抱歉,我要和学长商量一些事情。下次吧。」

    深行匆匆离开,只有真夏一人走到泉水子和真响等候着的座位。

    「啧,又被拒绝了~」

    真夏边说边放下餐盘。但尽管深行态度冷淡,他看起来也毫不消沉沮丧。真响目不转睛地看向弟弟。

    「你粘上相乐了吗?那家伙哪里好了?」

    「不害怕这一点。」

    真夏精神饱满地回答。

    「有人不害怕真澄,我很高兴嘛。我想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家伙。」

    「是吗?」

    真响转头问向泉水子。泉水子则歪过头。其实当时自己的目光也无法自真澄身上移开,所以无暇观察深行的反应。

    真夏坐下之后,朝泉水子笑道:

    「泉水子也是,明明是个胆小鬼,但看到真澄也面不改色呢。真澄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喔。」

    接着真夏开始吃饭。由于他一开始吃饭,就听不进别人的话语,所以真响也没有放低音量。「真夏会这么亲近其他人,可是非常罕见喔。泉水子的话我还能明白,但会喜欢亲近相乐那种类型,真是太难得了。相乐看起来明明就不是会招动物喜欢的人啊。」

    「真响同学,你这么说,好像在说真夏同学是动物一样——」

    泉水子委婉含蓄地提醒,但真响摇头摇得正经八百。

    「不,比起我们,我想真夏更能与小狗或是马等动物产生共鸣。他从以前起就是这样喔。」

    泉水子垂下目光。不论真夏对深行多么有好感,只要泉水子还与宗田姐弟一起行动,深行就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桌吃饭吧。她很清楚自己就是元凶。

    吃了一、两口饭之后,真响突然问:

    「泉水子,你和相乐吵架了吗?」

    泉水子连忙重整脸上的表情。因为她不曾考虑过向真响说明这一件复杂到无法用吵架两个字就概括一切的事情。说明时会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泉水子。她竭力挤出若无其事的声音。

    「不,没有。而且我们从一开始感情就没有好到会吵架。」

    「是吗?那就好。」

    真响依旧没有继续深究。

    「不过,没想到相乐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呢。」

    真响究竟知道了多少呢?泉水子忍不住想。同寝室的她也知道星期六泉水子外出了,但没有问过任何问题。

    (……就算感情再好,我们之间还是存在着隔阂。再加上相乐先生说过的话,我更是这么觉得……不论到何种程度,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对彼此坦诚一切吧。)

    要分享心事到何种地步,才能够称呼那个人为朋友呢?泉水子苦恼地想。恐怕所有人都不是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吧。应该不是非得要彼此之间没有半点秘密,才能够成为朋友吧。

    但是,只有有一件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每件事情都会让泉水子觉得模糊无法界定。因为她还没有与某个人深交到足以摸索到平衡点的经验。

    (……就算他们不会称呼我为朋友,我还是喜欢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所以,我想和他们在一起。除了无法坦诚的秘密以外,其他事情我都想和他们一起大笑……直到他们拒绝我的那一刻为止。)

    举办学生会干部选举之际,所有人都已遗忘了之前曾有过高柳一条将以一年级生之姿参加竞选这个谣言。

    这也是因为高柳自身在这段期间内都没有报名参加竞选。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明言,表现出的态度也好像从头到尾都对学生会没有兴趣。当然,如今也已不再有人提起占卜网站。

    挨真澄一顿揍后,隔天高柳请了假,但现在意外地神采奕奕,表面上毫无变化地继续过着学生生活。但小坂信之则是突然转学,就泉水子看到的,也没有新的式神登场。非但如此,她也变得很少在校园内看见类似式神的学生了。

    小坂消失之后,忽然由一名德国留学生住进空了一个床位的高柳寝室。他是一位看似运动留学生、块头魁梧又壮硕的金发碧眼学生,听说也是很临时才转学进来。但是,泉水子再怎么凝神细看,他都是没有半点不寻常之处的货真价实留学生。

    根据真响所言,自从这个名为克劳斯的留学生来到A班后,高柳就变得很安分守己,毫不马虎地进行文化交流,片刻不离地为室友做示范。看样子,他暂时都没有闲暇策划不好的事情了。

    (难道,相乐先生就是为此才会来到这所学园……)

    泉水子暗暗猜想,觉得这十分有可能。如果混在学生中的式神减少也是雪政暗中处理的缘故,一切就可以理解了。总觉得校舍内部变得越来越明亮了。

    总之,没有任何竞选对手后,单凭对如月·金·仄香的信任票数,选举就等同于宣告结束,因此学生会干部选举的气氛一点也不热络。虽然一帆风顺,但投票相当乏味地进行着,三两下就选出了新的学生会长。

    高中部的学生会是经由选举选出会长,副会长以下的职务则可以依会长的权限拔擢其他人。整体而言算是学生会执行部,由拉拢而来或是自愿加入的学生们经营管理。学园祭执行委员则由各班派出代表,但平常的执行部基本上就像是同好会组织。

    由于宗田真响的加入,新执行部盛况空前。去年的实务负责人几乎今年都留了下来,还有数名一年级甚至是二年级生自愿加入。由于男学生的比例忽然增加,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但是,参加学生会并不能玩耍,因此倒也没有蜂拥而至到学生会室变得十分狭窄的地步。

    真响的个性是一旦决定要做,就会贯彻到底;因此明明起初一派意兴阑珊,但一到重要关头,就会全神贯注在执行工作上。不但每天都到学生会室报到,也会参加预算编列和活动企画的筹办。在她的强势带领下,不知不觉间泉水子也开始不时出入执行部。她仍旧无法接触电脑,但真响会适材适用地吩咐她做事情。

    当然,深行比真响投入了更多时间在学生会室。即便增加了其他成员,连只是偶尔看见他的泉水子也能看出他的地位较为特别。与去年的执行部成员相比,他已经毫不逊色了。

    泉水子再一次意识到,深行是个非常受到高年级喜爱的人。即便没有特意勉强自己,他还是能恰到好处地察言观色,也能恰到好处地与人亲近。玉仓神社的野野村会欣赏深行进而教他古武道,至今也仍与深行保持联系,也许不是一件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明明个性那么表里不一……)

    虽然觉得不甘心,但深行确实拥有着泉水子望尘莫及的社交能力。如果站在泉水子的立场去贬低他,想必没有人会搭理她吧。不仅如此,说不定稍不留神,连她也会觉得深行疏远自己是理所当然,内心更是因此受到重创。

    那天,泉水子受真响所托送讲义至学生会室时,里头传来了微弱的笑声。最近学生会室不论何时,都有四、五名学生坐在里头吵吵闹闹,很少会没有什么人。探头一看,室内只有真响和深行两个人。

    泉水子不禁在门口停下脚步。

    深行正在操作电脑,站在一旁低头观看的真响则是压低了音量笑着。同时可以听见微弱的电子音乐声,怎么看也不像是学生会的工作。

    两个人在执行部一年级生中虽然最为杰出能干,但没有人在的时候不一定就不会偷懒。深行笑着说了一些话后,真响又再次轻笑出声。自从从事相同的工作以后,泉水子也知道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常交谈;但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两人如此轻松自在地凑在一块。

    看起来就是一幕高中生的日常生活风景,与修验或是神灵等事物完全无关。笑得无忧无虑的真响显得遥不可及,泉水子发现自己无法加入他们一起大笑。

    (明明是真响同学,我却开不了口问你们在做什么……)

    由于不想见到自己硬是加入后,深行态度丕变的模样,泉水子脑中也闪过了赶在他们发现之前悄悄离开的念头。平日在场还会有好几名执行部的学长姐,在那种情形下,深行不会露骨地避开某个特定的人,但现在就不晓得了。

    但是,泉水子还没有移动脚步时,真响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

    「泉水子,快过来一起看。这个很有趣喔。」

    真响没有其他深意,天真无邪地朝她招手。深行察觉到后也回过头来。瞬间,泉水子的脸庞僵硬,但深行没有任何变化。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看向泉水子,甚至朝不该进来的泉水子问道:「怎么了吗?」

    这时,泉水子忽然恍然大悟。自己还宁愿深行态度丕变地离开教室。他朝自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反而更让她心痛。因为泉水子很清楚,那并不是和好的笑容。那只是在他人面前展现的面具,也是将泉水子拒在千里之外、不让她再一次靠近自己的笑脸。

    「……我只是来放这些东西而已。」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对真响说,递出讲义之后,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学生会室。

    待她回神,她已经走到了马场。

    泉水子事到如今才发现,只要自己一心情低落,双脚就会自然而然走到这里。马术社正在栅栏内办着活动,三匹马儿轻快地绕着圈子,但没有看到真夏的身影。一定又待在马厩了吧。

    马房的马匹出外运动的期间,就要清理马房、替换铺在地上的稻草;这些工作谁都不喜欢,真夏却最常负责。听说并非是因为他是新生就将这些工作都推给他,而是他自己主动承揽下来。他也经常刷洗马匹。替运动完毕的马匹擦汗,再利用各种刷子为马匹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遗漏地梳理整齐,最后用小铲子刮掉粘在马蹄内侧的泥土。

    现在真夏也正勤奋地为马匹刷洗。由于三不五时会过来参观,泉水子也记住了刷洗的步骤。虽然一次也不曾主动帮忙,但看人照料马匹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即便泉水子都是静静观看,真夏也几乎不介意。他知道用不着向泉水子攀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真夏停下动作回过头。

    「怎么了吗?」

    他说的话和深行一模一样,泉水子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叹一口气。同样的问题,听起来竟然会相差那么多。

    「真夏同学。真夏同学你……当真响同学身边多了一个与她非常亲近的人,你曾经因此感到寂寞吗?」

    「咦咦~完全没有呢。」

    虽是意料之中,但真夏非常干脆地一口否决。

    「因为如果是真响喜欢的人,也会是我喜欢的人喔。这是一定的嘛。」

    「绝对吗?」

    「不是的话,我会配合真响喔。那家伙比较了解人类。」

    (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会觉得都是真响同学在配合他呢……)

    泉水子暗暗心想,但这时真夏又稍稍转念思索。

    「……其实,我也许不太了解真响吧。因为那家伙是女生。真澄和我是同卵生,但那家伙不是。我只要有真响和真澄在身边就够了,但真响或许跟我不一样呢。」

    马匹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仿佛在责备停下动作的真夏,因此真夏再次拿起刷子刷洗。

    「真响对于她讨厌的人都很不客气吧?我常在想她明明是女生,却比我还要逞强好斗是怎么回事?但也多亏了她,我从来都不觉得无聊喔。真澄的想法肯定也和我一样。总之,只要真响开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泉水子陷入沉默。因为她害怕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可能就会羡慕起真响,进而嫉妒起她。以往只要来到马厩,泉水子都能沉淀心灵再走回校舍。但现在她还不想回到校舍,因此漫无目的地往反方向走去。

    山坡突然变得陡斜,进入繁密茂盛的树林。来到这一带后,虽说还算在校地范围内,但看不见学生的踪影,可以实际体会到校地的辽阔。

    以前上自然观察课时,曾有一次来到树林间的研习小屋。但是,这是泉水子第一次没有事情就走来这里。更前方似乎极少有人走动,只有杂草繁茂的小径。泉水子临时起意,想登上山丘的顶部附近看看。不晓得站在山丘上可以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去看看应该也不错。

    树林里的叶子绿油油地往四面延伸,呈拱门状覆在头顶上方,看不清楚天空。因此泉水子没有立即察觉到天候的变化。当打在叶子上的细微声音开始响遍整座树林,泉水子才知道下雨了。

    (总觉得每一件事都不顺利……)

    只能回头了。走回到研习小屋前方时,地面已经泥泞一片,真正下起了大雨。

    泉水子站在屋一底下,打算等到雨势暂时停歇,然后听到小屋内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她大感讶异,试着旋转玄关大门的门把,但门确实锁上了。她并不期待进到屋内,但传出的音乐听来很不可思议。

    (很像会在古典鉴赏课里出现的音乐呢。又像是能乐的谣曲……)

    这阵音乐与小木屋风格的研习小屋不算十分相衬。但是,就算靠近大门的玻璃窗,也只能勉强听见,所以她也只是这么觉得。竖耳倾听好一阵子后,四周变亮的速度比预期中要快。察觉到洒进林中的夕阳光辉时,泉水子突然心跳加快。

    (啊,是太阳雨……狐狸要娶新娘了。)

    每一次下太阳雨时,外公竹臣都会说「有狐狸要娶新娘了」。泉水子在依然淅沥淅沥下着的雨势中往前狂奔。湿漉漉的绿叶闪闪发光,边缘亮着金色的光芒。所到之处青草上的露珠都像钻石一样反射着日光。

    即便鞋子和制服都被打湿了,泉水子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奔上坡道。下太阳雨的时候,必须立刻赶到看得见天空的地方才行。

    终于,泉水子穿过了树林。令人高兴的是,仰头望去后,在太阳躲在云层缝隙间的反方向——东方灰色的天空上,视野里浮现出了一道近乎直立的彩虹。

    无论用何种颜料、无论用何种胶卷都无法重现,只能直接注视才能感受到的七彩颜色。圣洁得无法将其挽留,早在它消失之前就知道它会消失的美丽色彩。

    大概是因为类似谣曲的音乐还残留在耳边,泉水子才会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吧。就像某次作梦一样,她当场唱起了歌。

    有船枯野烧以制盐

    余木造琴抚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摇曳随波

    由良濑户海石间

    声声动人

    唱完之后,梗在胸口的东西仿佛消失了般,泉水子顿觉神清气爽。

    她很开心能够鼓起勇气唱歌。来到东京的学园以后,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再畏畏缩缩,释放出了真正的自我。多亏有七色彩虹回应了她。

    (……不用期待别人做些什么,我一个人一样也可以重新振作。一切都取决于我要靠自己做些什么。为什么我老是只会愁眉苦脸呢?明明我原本就可以一个人在山上玩耍了。看看彩虹、看看星星,光是这样,我就可以很开心了啊。)

    总觉得至今她的步调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在烦恼人与人的关系之前,她应该还有必须先做的事情,泉水子却直到今日都没有发觉。

    (聆听自己的声音吧……不要老是在意别人在想些什么。)

    雪政的想法是雪政的想法,深行的想法是深行的想法,这点真响也是一样。不要总被他人的看法左右,应该全部撇开,认清自己终究是一个人,再考虑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了。泉水子静静地品尝着自己得出的结论。

    选修课下课后,泉水子慢了真响几步走在走廊上时,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她。

    「铃原同学。」

    回头的那一瞬间,泉水子还以为是名娇小的男生,因此大吃一惊,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学生会长。如月·金·仄香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大音量,小声又秀气地说话。但是,她却又穿着男生制服,因此有种独特的冲突感。

    「会长……」

    泉水子慌慌张张地想要呼唤先行走掉的真响,但仄香制止了她。

    「没关系,因为我想和你说话,不是宗田同学。」

    「和我吗?」

    不晓得泉水子已停下脚步,真响和其他学生一同走远了。见仄香只是目送她,泉水子缩起身子。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仄香要对自己说些不能被真响听见的不满。

    (是要叫我离开吗?说我在执行部都派不上用场……)

    的确,泉水子既做不了什么工作,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参加学生会的事务。连真响以外的成员是否认定她是学生会的一员,也很令人怀疑。

    学生会长回望向泉水子,嘴角扬起微笑。近距离下正面相对后,仄香有着透明白净的肌肤,眉毛和眼睫毛都是深褐色。明显可以看出发色明亮的短发并不是染过的颜色。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要讲执行部的事情。铃原同学,前阵子下了午后雷阵雨的那一天,你在研习小屋附近吧?」

    泉水子不禁连连眨眼。

    「学姐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在研习小屋里的人就是我呀。不好意思喔,我把门锁上了。」

    仄香从容平静地说。

    「我看到你走下了坡道,正想主动出声叫你的时候,铃原同学就跑走了。你一定浑身都湿透了吧?」

    「没有这回事。雨很快就停了。」

    「我还在想,会跑来这种地方的人是谁呢,有点吓了一跳。也很惊讶是你。」

    泉水子抬起目光,发现仄香脸上有着微乎其微的感兴趣色彩。但是,由于她是不怎么将情感显露在外的类型,泉水子看不出来她在想些什么。

    「我还以为铃原同学不管去哪里,都跟宗田真响同学在一起呢。」

    「啊……不是这样的。」

    连泉水子也觉得会被人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论在谁眼里,她都只是随时随地跟在真响身边的女孩子吧。只要对象是真响——但反过来说,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为真响那样的人。

    但是,学生会长会出现在那里,真教泉水子感到意外。所以那一天学生会室才会那么空荡荡的吗?

    「那个时间,在研习小屋里有什么活动吗?」

    「我在练习喔。」

    听了仄香的回答,泉水子也忽然想起来了。以前真响曾经说过,仄香在文化祭上跳过舞。

    「是日本舞的练习吗?」

    仄香以边缘混杂着灰色的瞳孔注视着泉水子,点一点头。

    「铃原同学,你对日本舞有兴趣吗?」

    「我怎么会有呢?」

    以为是开玩笑,泉水子赶紧摇手。尽管在神社生活长大,相当习惯传统习俗,她却与这类的才艺完全沾不上边,也只在电视上看过日本舞。

    「我顶多只知道一点神乐舞而已,但也称不上是正式的学习。」

    「光是神乐舞就足够了喔。」

    仄香说得一本正经。

    「我想你走对方向了,也拥有融会贯通的资质,应该是适合跳舞的人吧。」

    泉水子大感不可思议,问道: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呢?」

    「因为是师傅这么说的。」

    「师傅?」

    「就是教我练舞的人。」

    泉水子怔怔地等着说明,但仄香似乎不打算解释。暂且噤口不语后,才神秘兮兮地补充道: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都在研习小屋练舞喔。因为师傅并不是谁都愿意教……也偶尔才会来到学园。可是,私底下他时常看我练舞。」

    「这是秘密吗?」

    大概是泉水子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狐疑,仄香微微笑了。

    「不至于是秘密,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因为师傅太有名了,不可能见所有的人。但师傅对我说了,我可以带铃原同学过去喔。他还说了,目前学园内的徒弟只有我一个人,要纳一年级生的话,就选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呢?」

    泉水子还是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哪一点会被看上。

    「那一天我会碰巧走到研习小屋,真的只是偶然而已,也不是想知道小屋里的情况。我也完全不晓得两位在练舞……」

    「我想也是。可是呀,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也觉得要收徒弟的话,就选铃原同学吧。我也有看人的眼光喔。」

    仄香意外说得斩钉截铁,泉水子吃惊地看着她。虽然曾在执行部见过寥寥几次,但截至目前为止,泉水子从不曾与她说过话。

    「因为我觉得铃原同学有与我相似的地方。」

    「如月学姐和我?」

    「跳舞有分适合的人和不适合的人。跳舞是动作的呈现,所以内心一定要拥有能够表现于动作上的情感。但是,有些人分明拥有许多可以呈现的情感,外在的壳却太过厚重,迟迟无法打破走出来。」

    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泉水子也渐渐觉得这些话确实与自己有关,于是音量细若蚊蚋地问:

    「……如月学姐以前也是这样子吗?」

    「直到遇见师傅以前。」

    仄香说,表情没有一丝迷惘地颔首。

    「认识过去的我的人,要是看见我现在成了学生会长,一定都很吃惊吧。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算是神崎学姐那样的才女,但我想,我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做法坚持下去。」

    的确,仄香看起来不像是精明能干取得领导权的学生会长。但是,却是一个看起来冷静沉着、处变不惊,让愿意提供一切协助的人才都会聚集在她身边的人。泉水子正感到钦佩时,面带微笑的仄香说了:

    「只是参观也可以,要来看我练舞吗?你会明白执行部之外,还存在着其他不一样的世界。我觉得你在这个世界里,一定更能够发挥出自己。」

    「如果学姐不介意我真的只是参观的话……」

    泉水子不由得给了一听就知道她心动了的答复。但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无法狠下心拒绝。泉水子全然料想不到会以这种形式与如月会长变得亲密。不论如何,她很高兴对方赏识自己。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能暂时对宗田同学保密吗?时机一到,我也打算公开,但现在我才刚当上学生会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约了铃原同学这件事也是喔。」

    泉水子点点头。不能告诉真响,她并不感到内疚。因为现在的泉水子如果可以放学后不必来学生会室,反倒松了一大口气。

    仄香留下一句「那么星期五下午四点在研习小屋见」以后,很快离开了走廊。不期然的邀约令泉水子惊讶万分,但也涌起期待。

    (……把这当成一个机会吧。适不适合,等去了以后再确认就好。说不定我也会找到更能够发挥自己的场所。)

    下午四点通常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很少有学生在外闲晃。泉水子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横越了校园,登上通往研习小屋的坡道。

    师傅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泉水子苦思了好几天,结果还是猜想不到。虽然觉得有些可疑,但听得出来仄香提到他时相当尊敬,应该不至于太过异于常人吧。研习小屋附近毫无人烟,但树林中带着令人通体舒畅的静谧,感觉不到诡谲可怕的气息。尽管如同往常对于初次面对的事情感到紧张,但她没有不祥的预感。

    握住门把后,这回确实就没有上锁了。泉水子轻手轻脚地走进玄关,换上备妥的拖鞋。

    自拖鞋移开目光,抬头往上看后,最先跃入眼帘的是站在昏暗的入口、蓄着日本发型的少女。即便就着微弱的日光,也能看出她身上穿着非常华丽的振袖(注4:一种袖子极长的和服,是日本未婚女性最高级正式的服装。)。泉水子怀疑起自己的双眼,但在最后一刻发现那是仄香。

    「咦?你是……会长吧?」

    涂成鲜红色的唇瓣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差点以为是别人吧?」

    「这是当然的啊,吓了我一跳。」

    「你以为我是幽灵吗?」仄香边笑边按下电灯开关。

    在电灯的照亮下,看起来依然是判若两人。即便看出了黑发是假发,仄香的大变身还是令人目瞪口呆。也许是化妆的关系吧,连瞳孔的颜色也显得较深,看不见半点混血儿的残迹。

    水色布料上画着大朵花儿的友禅和服(注5:友禅,日本和服一种著名的特殊染织技术,运用丰富的色彩染上花鸟山水等图案。)色彩鲜艳,腰带的靛色、领子和袖子处内衬衣的鹅黄绿色也十分美丽。这样华丽的装扮也与泉水子全然无缘,近距离观看下,不禁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喔,而且,很适合学姐喔。」

    「因为我今天干劲十足。」

    仄香欣喜雀跃地说,比较活泼这点也和平常的她不一样。仄香打扮得有如日本人偶,情绪比平常还要亢奋。

    「师傅在等你。快点过来吧,我向他介绍你。」

    仄香滑行般脚步轻盈地走向大厅,泉水子有些僵硬地跟在她身后。虽对仄香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但泉水子隐隐察觉到,这也是因为她称作师傅的人就在里头。

    研习小屋的大厅跟一间教室一样大。走进一看,上课时使用的长桌已被收起,铺着木板的地板腾出了偌大的空间。正面的墙壁则变成了一整面镜子。由于先前没有这面镜子,应该是利用拉门做了切换。

    入口这方靠墙放着一排折迭椅,一名身穿和服的人就坐在椅上。头发很长,在颈后宽松地绑成一束。

    「穗高学长,这一位就是先前向您提过的铃原泉水子同学。」

    (学长……?)

    虽是长发,但这个人是男性,身上也穿着没有花纹、带点靛青的绿色男性和服。腰上系着漆黑的细带,穿法和坐姿都没有不自然的地方,肯定是平常就习惯穿和服的人。未着裤裙的大地色简便和服装扮看来清新自然。

    泉水子已经看习惯大成和竹臣了,因此平曰就算见到穿着和服的男性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仍然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和服比较适合中年以上的男性。因此称呼对方为学长时,总觉得不太适应。

    对方有着不特别立体鲜明、干净清爽的细长瓜子脸,一双眼睛既沉静又温暖。由于轮廓温文尔雅,长发相当适合他。泉水子忍不住暗暗猜测,这个人究竟几岁了呢?

    相乐雪政之所以看起来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因为他的打扮和气质都很年轻,一点也没有成熟稳重的感觉。由于有了雪政这个先例,泉水子不再以外表臆测他人几岁。但是,眼前的穗高学长虽然打扮得超凡脱俗,又有着老成的气息,脸蛋却非常年轻。肌肤既漂亮又有生气,最起码不可能与大成同年。

    「啊,你就是铃原同学吧。你好。」

    对方的声音意外地清澈响亮,浑厚有力。泉水子略微吃惊,心想原来这就是表演传统艺能的人的发獬啊。低头回应对方的寒暄时,泉水子道才发现,自己站在这名身穿和服的人面前,竟然不会害羞怯场。一般而言,第一次见到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时,泉水子都会浑身僵硬,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与一般年轻男子并不相同。

    泉水子抬起脸庞,仄香不疾不徐地说:

    「铃原同学,穗高学长是梨园的人喔。」

    见到对方一脸困惑,仄香急忙又接着说:

    「你没听过梨园这个说法吗?就是歌舞伎演员的名门。」

    「歌舞伎?」

    跟着重复说了一次后,泉水子慌张起来。

    「啊!我知道歌舞伎,国中在古典鉴赏课上曾经看过。」

    穗高轻轻笑了。

    「一般人都是这样子喔。如果没有契机,很难接触到传统艺能。除非家人当中有人喜欢看,或是附近就有演出的剧场。」

    「不好意思,我家在深山上……」

    「穗高学长三岁起就站上歌舞伎的舞台了喔。」

    仄香似乎很想强调这件事。

    「今年也一直都有演出的剧目,一年有一半时间都在舞台上,所以很少来凤城。但是,学长是这所学园的学生,我们这些学生都感到非常光荣。」

    「仄香是我教舞的徒弟,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穗高温和地打断。

    「但我只是出席天数不够才会留级罢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别以我为榜样喔。」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泉水子偏过脑袋,想起了深行曾经说过这些话。

    (他说有一则传闻……听说真正的学生会长还是和去年一样,而学生会拥有着后盾……)

    泉水子支支吾吾地询问穗高。

    「那个……学长。难不成学长是凤城的第一任学生会长?」

    「嗯,是啊。不知不觉间就变成那样了呢。」

    穗高面不改色地回答。

    「其实那时候我也一样很少来学校上课呢。」

    问题直捣核心之后,泉水子才终于恍然大悟。换言之,他现在是重读三年级的年纪——也就是十八岁,或是生日再早一点,顶多十九岁。她不得不暗中再一次将穗高外表予人的印象往下修正。因为方才即便觉得他很年轻,她还是以为他已经二十几岁了。

    「仄香,时间也剩下不多了,继续练舞吧。想跳给铃原同学看的话,就从头开始跳起吧。」

    穗高忽然转换态度,很有师傅的风范,拿起椅上的摇控器。仄香颔首后走到大厅的正中央,角落的喇叭播放出了音乐。

    三

    好几把三味线的音色响起,传来了男人吟唱的谣曲。不久前听见的微弱音乐声确实就是这一种。这是名为长呗的乐曲形式,是三味线音乐的一种。但是,泉水子也只是知道,平常并不习惯聆听。

    仄香将长长的袖子和下摆摊展在木质地板上,屈膝下跪,手指相迭,深深地低头鞠躬。泉水子也低头回礼后,穗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不,用不着回礼喔。这的确是对观众所行的礼没错……但意境上,是对德川将军的座位鞠躬致意。」

    换言之,仄香已经进入跳舞的状态了。暴露出自己的无知后,泉水子慌得手足无措,但穗高邀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这段舞蹈的大意,是江户城大奥里的侍女在新春的庆贺活动上展现舞艺。将军席次的视线是很重要的喔。因为舞蹈就是要有人观看,才能精益求精。你没有看过『镜狮子』吧?」

    泉水子浅浅地坐在椅上,点了点头。

    「嗯,一次也没有。」

    「『镜狮子」原本是源自于能剧的曲名『石桥』,是歌舞伎的演出剧目之一喔。如果是能剧,你会比较清楚吗?」

    「不,我对能剧也……」

    泉水子边回答,边担心对方是否会觉得对牛弹琴,但穗高丝毫没有表现出这种态度。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为一无所知的对象说明解释:

    「正月之际会跳神乐舞和狮子舞吧?『石桥』的起源就和过年的狮子舞是一样的,是日本传统艺能的根本喔。但相传原先是来自中国大陆的艺人所表演的节目。游艺之士会随着季节更迭走访各个村落,挨家挨户表演吉祥喜庆的技艺以糊口维生。虽然也与祭神仪式有点关联,但有时仍会遭到世人的鄙弃,在这些人当中,就渐渐诞生出了能剧,也诞生出了歌舞伎喔。」

    (……总觉得很常听到以前的人行遍全国各地呢。)

    泉水子漫不经心地想。雪政说过断绝之前的山伏都是游遍各地,真响也说过阴阳师也是如此。但是,以技艺维生的人们都是旅人是最恰当的解释吧,也很容易想象得到。

    像要唤回泉水子陷入沉思的注意力般,穗高又回到原本的话题。

    「仄香跳的,是『春兴镜狮子』的前半段喔。是害羞怕生、楚楚可怜的侍女,在将军面前跳的舞蹈。后半段狮子精附在这名侍女身上骤变的模样,正是歌舞伎的精彩之处,但是女孩子的体力负荷不了那般艰难的舞蹈动作呢。」

    泉水子也看得出楚楚可怜这一点。仄香的动作中洋溢着平常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见的、充满了坚毅决心的女人味。挥舞长袖的动作、微微半蹲再扭腰稍作停留的动作、轻轻收放的下巴。既惹人怜爱又浑然忘我,却又似乎毫不夸耀这样的自己。空着双手舞了一段时间后,仄香拿起扇子,再次回到地板的正中央。

    泉水子也拿过扇子,因此情不自禁看着仄香手腕翻转的动作看得入迷。扇子就像花雏翩翩散落一般转动着,她看得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不知不觉间,泉水子甚至忘了自己正看着仄香,这时穗高关掉了音乐。

    蓦然回神的泉水子见到气喘吁吁的仄香后,大吃一惊。泉水子也记得维持半蹲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跳舞是件很累人的事。这种舞蹈比起旁观者的想象还需要更多体力。更不用说仄香身上的假发和服装又增加了平常绝对不会有的重量。

    穗高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评语十分严厉。

    「距离及格分数还差得远呢。细节太随便了,而且你也有些过于用力。」。

    「是的……我明白。我还需要多加练习。」

    仄香乖巧颔首,等到额头不再出汗以后,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看向泉水子。

    「你觉得怎么样?」

    泉水子脑袋还相当混沌不清地回答:

    「呃……非常不可思议。」

    「怎么样的不可思议?」

    「因为看起来不像是如月学姐……」

    仄香嫣然微笑。

    「你一定在想,明明是混血儿,为什么要练到这种地步吧?」

    察觉到自己说明得不够仔细后,泉水子慌忙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因为被深深吸引住了以后,我反而不会去想是谁在跳舞。」

    「如果铃原同学看见的是江户的侍女,就表示是仄香赢了呢。」

    穗高露出愉快的笑容,说:

    「因为不论仄香的演技如何,都已经打动将军大人的心了啊。艺能是基于观看的人与被观看的人这样的关系才会成立。也可说是一种双方的合作。但是,能够打动越多观众的心,当然就越有真正的价值。因为那甚至会变成一种带动现场气氛的能量。」

    仄香似乎在细细领略学长说的话,不久后说了:

    「我好像可以明白呢。因为站在有许多观众观看的舞台上时,情况又不一样了。当真正站在那样的舞台上跳舞时,也才会明白自己为何选择了跳舞。」

    「是……这样子的吗?」

    泉水子无法想象。没有比站在舞台上更让泉水子感到遥不可及的事情了。不论何时,她都是在确认没有他人在场后才开始跳舞。

    仄香注视着泉水子点点头。

    「因为,你想想看。就是因为有观众,才会有肢体动作;也因为有听众,才会诞生出歌曲。正因为满溢着想传达出来的情感,身体才能加以呈现吧。」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至今都在山顶上做什么呢——泉水子苦恼地思索。穗高打岔道:

    「不过,仄香直到可以如此断言之前,一开始也很迷惘吧?」

    「因为我拥有很多的心理障碍嘛。不论再怎么喜欢跳舞,直到可以接受『这就是我』以前,可是历经了很多辛苦呢。」

    对师傅说完后,仄香又接着说:

    「在我看来,铃原同学可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喔。不论是那头长发、眼睛,还是成长背景。有着适合跳传统舞蹈的外表,也拥有极大的潜力。接下来只要自然而然地释放出自我就好了。」被人提及头发,泉水子下意识地摸向麻花辫,然后再次担心起自己对于容貌的毫无自信。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铃原同学会跳神乐舞吧?」

    穗高说得不假思索。泉水子惊讶地看向他。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向仄香坦白,穗高却说得非常肯定。

    「要拿拿看扇子吗?摸一下也好,我很想看看呢。」

    「那怎么可以!」

    泉水子忙不迭摇头。

    「我跳的东西根本称不上是舞蹈,也无法跳给别人看。」

    「是吗?但你看起来很想跳舞呢。」

    穗高递出了一把扇子,泉水子不由得顺势接下,但无意拿着扇子做些什么。

    「不行啦。我跳的舞没有办法给别人看。」

    「你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自我防卫喔。底下应该还隐藏着其他想法。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因为会被嘲笑?因为会被瞧不起?还是说,连你自己也不想知道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穗高说话的语气并不强硬,似乎也不期待泉水子回话,边说边站起身。

    「对你来说,站在舞台上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喔。因为越是牢牢地压抑在心里,其颠覆的力量也会越加强大。仄香和你是同一种人喔。热中于舞蹈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肢体动作带有的目的。」

    穗高起身后,直接走向站在正中央的仄香,开始逐一指导她每个动作。音乐再一次播放,他与仄香一同并肩跳舞。仄香也一脸认真地想要跟上师傅,但师徒之间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连不熟悉歌舞伎的泉水子也看得出神。大多时候,穗高都比穿着振袖的仄香还要妖魅有女人味。

    见到穗高跳舞的姿态,泉水子有些明白了他为何看起来与其他男性不一样。因为他一直站在舞台上,在他人的注视之下磨练自己,用同样透澈的双眼注视着观众。所以,不会产生自私自利的自我意识。

    泉水子拿着紧闭的扇子看着两人,怔怔地思考: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很想跳舞呢?这阵子我一直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情。虽然如月学姐也是一样,但穗高学长为什么……)

    尽管他们没有说出口,但泉水子猜,他们会不会是听见了自己一个人在山丘上唱的歌曲。否则,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般看重自己。但是,现在在意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应该要靠自己决定接不接受因此而产生的机会。

    (截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就当作是被骗,只要有心,我也能在他人面前做到一些事情吗?不再害怕他人的目光,然后建立起观看的人和被观看的人这种关系吗……)

    泉水子至今从来不曾想过利用才艺当作打破内向这道墙壁的手段。可是,当能够与自己的防护壳正面对峙的时刻来临,跳舞会是一种突破方式也不奇怪。既然很想跳舞,只要抛掉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个成见就好了。

    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改变这样懦弱的自己。不论身在何处,都觉得自己比所有人没有用,总是畏首畏尾。可是,如果泉水子肯主动踏出脚步,道路也一定会为她开启。

    仄香的练舞宣告结束之际,泉水子也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试试看。|——

    「咦?泉水子怎么没有过来呢?」|

    正在计算学生会期刊字数的真响抬起头来,环顾左右。

    「奇怪了,她没说过她有事情啊。你知道她跑去哪里了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被询问的深行头也不抬,一样正绞尽脑汁编辑着报导。

    「我想请泉水子帮忙这一部分呢。我去教室看看。」

    真响起身。深行这才抬头。

    「宗田,你可别就这样逃之夭夭喔。」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先做完自己负责的部分再说吧。」

    真响发出轻巧的脚步声走出教室,深行叹一口气,打算低头继续编写报导时,窗光与转过椅看向他的神崎美琴对上。交接完会长的职务以后,美琴不再像以前一样时常出入学生会室,但偶尔在像今天仄香没有办法出现的日子里,仍然会不时过来露面。

    「怎么了吗?」

    深行试探性地询问后,美琴开口了:

    「铃原泉水子就是相乐一开始带来的女孩子吧?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是我带来的,是宗田带来的。」

    深行面露难色,但美琴不以为意,将手搭在镜架上说:

    「你连同宗田真响同学一起把她介绍给我们的吧?你们感情很好吧?也包括马术社的宗田弟弟在内。」

    「没这回事啦。但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个人好像确实很常在一起。」

    强调自己并不一样以后,深行续道:

    「你们可以不用分配工作给铃原喔,她从一开始就是宗田的附属品。也没有独自完成事情的能力。」

    「外表看起来,的确是这种感觉没错……」

    「她就是外表那个样子。」

    深行想结束这个话题,但美琴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说了:

    「相乐同学,我啊,最看重的人就是你喔。虽然我也很感激宗田同学的加入,但有时候我会搞不清楚她的干劲是偏向哪一边。」

    看向前学生会长,深行泰然自若地接受她的赞美。

    「我知道。因为你第一个招揽的人就是我。」

    「我真是不明白。」

    美琴交叉双手,话声中掺杂着叹息。

    「一个是处世圆融、有才又不至于招人反感,出类拔萃的宗田家大小姐;一个是跟前跟后、存在感非常薄弱的铃原同学。尽管如此,你觉得那孩子究竟有哪点比得过宗田真响呢?」

    深行微微敛起表情。

    「学姐是什么意思?」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是她会被选上。」

    「被什么选上?」

    「其实啊,我知道铃原同学今天去了哪里。是影子学生会长相中她了喔。」

    美琴闷闷不乐地说,这一回深行的表情完全僵硬。他压低嗓音问:

    「这么说来,那果然不只是谣言吧?事实上学生会里有一个待在幕后的人物。为了什么?」

    「嗯……谁知道呢?明明无法专心在课业上,却还是保留了学籍,想必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而且,本人虽然不想亮出自己的名字,但却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人物。将他推上影子学生会长之位的人,想必是我们自己吧。」

    停顿了几秒后,美琴撩起头发。

    「我自认为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选为学生会长。关于金·仄香,也大致可以明白。但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选那个铃原泉水子。」

    「被影子会长选上的人,将会成为下一任学生会长吗?」

    深行追问后,美琴含糊不明地耸耸肩。

    「我只能说,见到他的人不论男女,都会被他迷惑住喔。」——

    真的站在大厅正中央后,泉水子还是迟疑了。长年来养成的习惯无法那么轻易就改变。

    「对不起。」

    泉水子颓丧无力地放下拿着扇子的手,穗高出人意表地说:

    「铃原同学,你曾经化过妆吗?」

    「没有。」

    「我想也是呢。既然如此,像仄香一样稍微化点妆如何?」

    泉水子眨着双眼看向穗高。

    「为什么?」

    「舞台化妆是有意义的喔。」

    穗高微微一笑,口气仿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

    「只要是女孩子,都渴望变漂亮吧?但是,化妆还有另一层含意。为脸部上妆这件事,就像是一种咒语。戴面具也有同样的效果,但人只要脸部出现变化,心境也会跟着改变喔,也能做到平日做不到的事情。展现在他人眼前的脸孔,就是如此重要。」

    仄香点点头。

    「就是这样。我想铃原同学需要的,是先抛开原本的自己,稍微转换一下心情。既然是第一次化妆,一定会产生惊人的效果喔。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觉得一旦穿上跳舞的服装,就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呢。」

    泉水子无法轻易信服。

    「怎么可能……我不认为化妆后,我就能跳舞了。更何况,我一点也不适合化妆。」

    「别说那么多了,快过来吧。我的化妆包放在隔壁。」

    仄香强行将泉水子带到了小型会议室。她似乎是在这里更衣,私人物品全摊放在会议桌上,移动式的白板上以衣架挂着制服。

    「我不会化很奇怪的妆,你不用担心。既然没有服装,我不会把你的脸涂白的。只是随意地擦点口红,再画上眉毛而已。我会化得很淡,足以让你切换心情就好。」

    泉水子终究被说服了,也决定接受。仄香一面梳理泉水子的眉毛,一面沉吟地说:

    「铃原同学给人的感觉,就是在备受呵护下长大的人呢。所以才会始终不曾想过利用化妆让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吧?留得这么长的头发,也给人相同的感觉。你的个性会这么文静乖巧,是因为所有事情别人都帮你做好了吗?」

    「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呢。我其实是在家人都不管的情况下长大的。而且又住在深山上。」

    泉水子回答,但暗自重新思考。也许转念想想,她真的是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做了吧。没有培养出自主性也是事实。

    「学会化妆并不是件坏事喔。这绝对是接近心目中理想的自己的手段之一。我想你只要有心学习,化妆之后会更漂亮喔。也可以再稍微用心打扮,让其他人看看你积极的一面。」

    当仄香以口红笔为自己涂上口红时,真教泉水子如坐针毡。见到对方停下了手的动作,泉水子赶紧开口发问:

    「穗高学长明明是男生,为什么那么了解化妆呢?」

    仄香笑了出来。

    「铃原同学真的不了解歌舞伎呢。你知道脸谱化妆吗?歌舞伎的演员,都是自己画演出角色的脸谱喔。而不是请人帮自己化妆。」

    「这样啊……」

    「你可以去看一次学长的表演啊。一定会有很多收获。」

    仄香稍微后退,检视泉水子的脸蛋。

    「化得太过妖艳可是大忌呢,这样子刚刚好。化一点淡妆而已,整个人感觉就不一样了。嗯,简直是判若两人。我们去见学长吧。」

    泉水子心中带着些许忐忑回到大厅,但见到映照在镜墙上的自己后,果真是大吃一惊。有着朱红色嘴唇、画上了眉毛的自己看起来非常陌生。

    (这个人是我吗……?)

    「女孩子很轻易就能摇身一变呢,真是了不起。」

    穗高见了也这么说。仄香仿佛自己得到了表扬般得意非凡。

    「如果有服装的话,就可以让她变身得更彻底了呢。因为铃原同学的头发很长,应该可以用自己的头发梳成岛田髻(注6:日本古代未婚女性的盘发造型之一)」

    「不,这样子就够了。她已经是个足以站上舞台的女孩子了。」

    穗高将扇子递给泉水子,说:

    「试着随心所欲释放自己的情绪吧。因为你已经有一张供人观看的脸孔了。只有我和仄香两个观众而已,应该不算什么吧?」

    泉水子再一次看向镜中口红的朱色。

    (这就是我被人观看时的脸孔……)

    的确,她开始渐渐觉得可以随心所欲跳舞了。不是平时的泉水子,而是交由镜中的女孩子跳舞就好了。那个有如另一个人的女孩子手持扇子往前迈步。调整好呼吸以后,准备跳起为穗高和仄香而跳的舞。

    (一定马上就能变得心无旁骛吧。就像上一次一样……)

    想到这边,泉水子的呼吸忽然梗住。

    从前曾有那么一次,她没有换上让人观看的脸孔,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在他人面前跳舞。

    自己为什么直到这一瞬间,都没有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呢?真是不可思议。但是现在,画面清清楚楚地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在玉仓山的山顶上有和宫,也有深行。

    突然间,泉水子在意起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为什么渴望再一次跳舞呢?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想跳舞呢——

    天地相依之极,此情不绝,

    我心系之若缕,遥望伊人。

    她无法开口唱歌,双脚也没有往前踏出拍子。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但结果还是不行。在这里我无法跳舞……」

    说着说着,泉水子也尴尬得想找地洞钻进去。她很清楚可以感觉得到两人十分错愕。泉水子小声地喃喃细语:

    「我大概一定要在玉仓山才有办法跳舞吧……」

    穗高好一半晌都深思不语。但是,走到泉水子身边时,他的语气非常温柔。他在低垂着头的泉水子身前别下腰,说:

    「你用不着这么愧疚喔,又不是某件事情失败了。如果因为你不肯表演故乡的舞蹈就感到失望,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只不过,因为原本看起来似乎只差一步就能成功了,所以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泉水子顿时想哭,声音颤抖着。

    「我想变成能够被人观看的人。我是真的这么想。可是,我……」。

    又思忖了一会儿后,穗高平静地问:

    「铃原同学,要不要试着解开头发呢?」

    佐和的告诫现在仍然存在于泉水子的脑海里。但是,如今她也觉得无所谓了。泉水子想起雪政曾经说过,自己在学园里还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离开了故乡灵山之后,也不晓得能否发挥出能力。既然她其他什么也办不到,就算解开头发发生了某些状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泉水子要答应穗高的时候——大厅的入口响起了话声。「铃原!」

    回头一看,深行就站在那里。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睛,凝视深行。

    深行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还没有先歇口气就开口呼叫泉水子,凌乱的发丝看得出是一路跑过来。

    大厅里的三个人刹时之间都哑然失声地望着站在入口的深行。不过是普通的学生出现在这里,现在看起来却非常格格不入。泉水子在看见深行的那一瞬间,也感觉到了舞台所产生的力量跟着萎缩消弭。她被拉回到了日常现实世界,化妆也已经起不了作用。直到这一刻,泉水子才明白自己身处在多么特殊的场合。

    「相乐。」

    仄香终于开口质问。

    「你到底有什么事?是有人叫你来这里的吗?」

    「咦?这一位是如月会长吗?」

    深行反而吃惊地反问。假使他是第一次看见仄香身穿振袖的模样,也难怪会有这个反应。仄香显得很不高兴,没有再说半句话。深行也不再多说,视线投向泉水子身旁的穗高。

    「你是村上穗高学长吧?」

    「你是?」

    「失礼了。我是执行部一年级的相乐深行。」

    深行直视穗高,走上前与他对峙。在一年级生中深行的个子算高,因此两人的身高几乎不相上下。

    「说说你的理由吧。」

    穗高沉稳地说,但很显然不欢迎他。深行应该也知道吧,但表现得毫不退缩。

    「学长早就知道铃原了吧?」

    不是问句,而是断定的语气。穗高耸了耸穿着碧绿色和服的肩膀。

    「不行吗?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判定者的一员呢。先声明,意思就是我拥有审神者的力量喔。」

    (审神者?什么意思……)

    穗高知道泉水子的什么事情呢?她还以为这个世界与术者无关,但原来不是吗?

    (难道穗高学长……知道姬神的事情?)

    深行的口气引人如此联想。泉水子不晓得该怎么整理思绪,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但最让她不明白的是深行出现在这里,又说了这些话。

    深行直接略过穗高的那番话。正确说来,他根本是充耳不闻,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

    「是什么都无所谓,但能请你不要强迫铃原做奇怪的事情吗?」

    穗高将手臂塞进和服的袖子,审视对方。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处置这个一脸狂妄的低年级生。

    「你说过你是执行部的人吧?」

    「如果因此被赶出学生会我也没关系。」

    「你明白你很不守规矩就好——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的所作所为非常失礼喔。不论是对我,还是对铃原同学。」

    「因为我赶时间。」

    穗高的笑容变得近乎冷笑。

    「你有权利阻止在场这件事情吗?」

    深行头一次面露迟疑,间隔了几秒才回答:

    「……我认为有。」

    「骗人!」

    泉水子禁不住脱口而出。深行皱起脸看向她。

    「我们是搭档吧?」

    「你明明说了和你没有关系,明明态度那么恶劣,还叫我不要跟你说话。」

    「没错,我是说了。」

    听了泉水子竭尽全力挤出的话语,深行也反唇回嘴:

    「但就算是这样,你干嘛自己傻傻地跑到这里啊!乖乖地去找雪政不就好了吗!明明不晓得会有谁、在哪里又有什么企图,比起来至少我们都清楚雪政的阴谋,去找他还比较好一点吧?」

    泉水子顿时恼怒,音量大了起来。

    「都是因为深行个性这么孤僻别扭,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吗!」

    仄香至今始终一声不吭,站在稍远的地方低声嘟哝:

    「什么啊,你们……是情侣在吵架吗?」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听见了有着严重误解的这句话后,泉水子哑口无言,不由得与同样哑口无言的深行互相对望。这一瞬间,她察觉到了。

    (不,这不是误会。这是我最想说的话。也是我最想打破的自己的防护壳……)

    泉水子体内有什么东西忽然松脱,紧接着释放而出。

    同一时间,泉水子的辫子也松开了。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取下了发尾的橡皮筋,但直到此刻一直都牢牢绑着的麻花辫,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外松开。仿佛头发自己有了生命一般。

    泉水子瞠目看着逐渐扩散开来的长发。包括自己在内,在所有人都还无法做出反应的时候,大厅的照明急遽暗下。有好几秒钟照明完全消失,然后灯光开始微弱地明灭闪烁。一阵带有户外绿草香气的风,凭空吹进了突然出现变化的室内。泉水子的头发被吹得往左右两边飞扬。

    被风吹乱的头发掩盖住了泉水子的脸庞。解开辫子之后,发量其实相当惊人。泉水子勉强用两手拨开一头长发,仰头看向天花板上忽明忽灭的日光灯。接着,用从容不迫的口吻开口说了:「看样子这里也没有结界呢。我不喜欢被叫来这种地方,马上就会回去了。」

    深行吃惊得捂住嘴巴低喊:

    「糟了……」

    「铃原同学?」

    仄香呢喃般地轻唤。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息的不同,似乎感到害怕。泉水子转头看向仄香,涂成朱红色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露出微笑。但是,笑容显得有些梦幻不真实。接着视线直接划过空中,环顾室内,最后投向穗高。

    端详了半晌以后,泉水子说话了:

    「我曾在遥远的过去见过汝。早在好几百年前,山伏依然行走于日本诸国之际。如今汝还想见我一面吗?汝错了。不论在哪个时代,艺能之神都是老翁,不是我。另外,判定者不是汝。选择的人是泉水子。」

    穗高愕然地看着泉水子,动了动嘴唇,但似乎发不出声音。泉水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致般自穗高身上别开目光,这回转向深行。有如盛开花儿般的娇媚笑容与原本的泉水子一点也不像。

    「相乐深行,我在此记住了汝的名字。牵起我的手吧。」

    姬神面带微笑伸出一只手。震慑于少女的威严,深行伸出了手。在一明一灭的灯光下,这一幕非常自然,他甚至觉得仿佛连自己也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虽然已不是第一次遇见姬神,但这种事情绝对无法习惯,不论何时都伴随着异样感。

    触碰到的泉水子指尖既纤细又冰凉。

    姬神更加挨近了牵住自己手的深行,平静沉稳地望进他的眼睛。声音像在细声耳语般压低。

    「我有事情想拜托汝。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绝对不能让泉水子成为姬神。我正为此探索着过去。」

    「您是什么意思?」

    深行想皱眉,但很难办到。因为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姬神看得入迷。大大的黑眼珠充满了悲伤,仿佛沾着露珠的花朵。

    「说不定还来得及。再这样下去,人类会灭亡吧。我会是导致这个结果的元凶吧……」

    泉水子回神之后抬起头。室内已不再吹着风,日光灯的明灭闪烁也停止了。

    (奇怪……有一段时间跳掉了?)

    不知何时,她已与深行手牵着手。虽然想不起事情的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深行面向穗高说:

    「那么,你愿意遵守协议吧?只要不告诉任何人,我们也不会对学长有所隐瞒。」

    「我明白了。的确很有藏匿的价值呢。」

    穗高回答。对深行产生的不悦淡薄了些许,似乎是达成了和解。

    「那么,我带她回去了。」

    手被深行拉扯之后,泉水子才彻底惊醒。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达成协议了。走了几步路后,泉水子心想这样子可不行,重新转向穗高低头行礼。

    「那个……谢谢您。」

    穗高瞬间查探似地看向深行,再对泉水子投以微笑。

    「想找我商量事情的话,不用客气,很欢迎你再过来喔。我在学园的时候,随时都很乐意见你。但前提是不带搭档,只有你一个人。」

    见到穗高没有非常不悦,泉水子松了口气,但他的神色颇为奇妙。穗高和站在一旁的仄香尽管努力着不表现出来,但看起来都有些防备。

    但是,现下没有清楚记忆的泉水子也不好意思问东问西,就在深行的催促下走出了大厅。但由两名学长姐目送自己,也让她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穿上鞋子走出研习小屋后,总不可能继续牵着深行的手。脑袋清醒了许多,也能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不寻常到一般不可能发生。

    深行不发一语,只能主动问了。

    「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向泉水子瞥去一眼后,深行重重叹了口气。

    「对喔,你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

    泉水子等着他的说明,但深行似乎不想详加解释。两个人默然无语地走下坡道,不久穿过了树林,可以看见马场。

    泉水子的头发依然是全部松开的状态。发觉到这一点后,泉水子放弃了逼问深行,无奈地开口说了:

    「我要绑头发,你先走吧。直接这样子走出去的话,会吓到大家的。」

    泉水子转身背对深行,站在树荫下开始梳头。基本上她总是随身携带小梳子和备用橡皮筋。

    由于已经习惯绑麻花辫,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但毕竟头发极长,一旦打结,就不容易梳开。现在头发又打结得仿佛疯狂甩过头一般,泉水子有些焦躁。再加上自己没有半点记忆,焦虑更是加深。

    忽然间,她发现深行仍旧站在身后。泉水子还以为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撇下自己先行走掉,因此听到他的声音时大吃一惊。

    「不要对我有所期待,铃原。至少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现在已经分身乏术,无法成为支持另一个人的人。」

    泉水子继续梳着头发,背对着他回答: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对你怀抱期待。」

    「我无法肯定将来到底会怎么样。既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也不晓得自己适合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以山伏的身分活下去。」

    泉水子也明白深行说的无法保证。这番话当中没有半点女孩子听了会开心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算不温柔体贴也无所谓。只要深行说的是毫不掩饰的真心话,又带着近乎敞开心胸的真诚,那就够了。

    泉水子和深行都一样处在不安定又不确定的现在。也许他们的共鸣只存在于这个部分。

    「我也不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希望自己可以不用仰赖他人,一个人前进。可是,尽管如此……」

    她想,不用勉强化作言语也没关系。因为对方已经用行动表示过了,彼此也明白这一点。

    (尽管如来,你还是赶来了呢……)

    泉水子回过头时,深行率先别开了目光。

    「……铃原,你的嘴唇好红。」

    泉水子这才惊觉自己脸上还化着妆。但是,离开了舞台以后,会对化妆感到害羞的原来不只有本人,这点倒是令她十分意外——

    深行一边沉思一边回到男生宿舍。

    调查了穗高口中「审神者」的含意后,指的是能够衡量神灵力量的强弱和本质,以及神谕真伪的灵能鉴定士。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请神降临的场所,有时也指跳神乐舞时弹琴的演奏者。(他说他是判定者之一……判定之后,他们想做什么?)

    技艺是深行最不熟悉的领域,歌舞伎更是一问三不知。但是,应该也在某个地方与山伏有交集吧。也许不只有术者与神灵有紧密的关联。

    (姬神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在想些什么呢……)

    等泉水子恢复了记忆,也必须问问当事人的想法才行,但这也让他觉得有些棘手。一想到泉水子会回想起姬神的所有言行举止,他就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建筑物旁的逃生阶梯跃入眼帘,有几只乌鸦正停在阶梯和扶手上。东京的乌鸦之多是出了名的,所以不需要大惊小怪。深行顶多心想,大概是有人把吃剩的东西丢在这里了吧,没有多加留意就直接走过。

    室友平冈是个只有睡觉才会回到房间的学生。彼此并不交恶,和深行互不干涉,因此很合得来。他也很庆幸对方不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所以同寝室后也没有什么不满。这个时间房间也空无一人,深行一进到房间就打开窗户。

    伴随着吵杂的振翅声,一道黑影飞进屋里。

    「哇!」

    深行惊叫一声,火速远离窗户,以为某个比猫还大的东西猛然扑向了自己。但是,是一只乌鸦停在窗沿上,收拢双翼,一派悠哉模样。黑色的羽毛带着青色光泽闪闪发亮,圆圆的眼珠就像玻璃珠般炯炯有神。

    深行目不转睛地打量之后,乌鸦也回望向他。先是用右眼,接着再转过鸟喙改用左眼。看起来就像瞧不起人般不可一世,深行满脸纳闷。

    「是有人饲养的乌鸦吗?」

    「不是喔。」

    对方回答。这回深行真的吓得僵在原地,乌鸦又继续说了:

    「一年不见了吧?我也没想到会有机会再和你说话呢。这种时候一般都是问『你过得还好吗』,对吧?」

    声音和语调都十分耳熟。但由于深行内心还惊魂未定,花了一点时间才顺利发出声音。

    「难不成……你是和宫?」

    「托你的福。」

    「为什么是乌鸦的样子?」

    「因为在东京,我还没有收集到足以化为人形的灵力啊。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费了一番千辛万苦才变成这副形体的喔。毕竟铃原同学还无法完全发挥出力量啊。」

    深行咽了咽口水。

    「你是跟着铃原过来的吗?」

    「当然啰。要过来可是非常简单喔。只是,如果要变成人类肉眼可见的东西就比较难了。」

    他的动作就跟真的乌鸦没有两样,还用鸟喙蹭向窗框。

    「除了乌鸦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吧?」

    深行试着提议,但和宫不予理会。

    「为什么?乌鸦在各方面都很方便喔,也经常成为神的使者的一项指标呢。而且还可以拥有很多同伴,也方便出入人类所在的地方。」

    「铃原已经知道了吗?」

    「还没~」

    乌鸦用一只脚的爪子搔向翅膀底下。

    「我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在一旁守护她就好。因为铃原同学很容易动摇不安啊。为了她好,直到本人对自己有自信之前,先别去打扰她比较好。」

    深行皱起脸。

    「那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

    「你之前不也看到我了吗?」

    「当时可是差点被你杀了呢。」

    「相乐同学说话还真是小心眼呢。」

    乌鸦嘲讽地说。深行火大地好一会儿默不作声,接着别开脸庞。

    「你是那家伙的守护神吧?去做一些能帮上那家伙的事情啦。」

    「所以说啊。」

    黑色鸟儿抬起头,像在宣告势力范围般「嘎」地发出鸣叫。

    「让我们忘了去年看彼此不顺眼这件事,好好相处吧。我打算和你联手喔。没想到你会赢得那个位置,我也很意外。铃原同学多半自己也还没有察觉到吧。人类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吶。」

    (下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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