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拜访

    一

    「相乐深行,我在此记住了汝的名字。牵起我的手吧。」

    「我有事情想拜托汝。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绝对不能让泉水子成为姬神。我正为此探索着过去。」

    「说不定还来得及。再这样下去,人类会灭亡吧。我会是导致这个结果的元凶吧……」

    身体一震张开双眼后,泉水子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铺上。深行当然不在眼前。

    房内又暗又静。发觉自己才刚坠入梦乡就醒来,泉水子生气地翻了个身,将脸蛋埋进枕头,等着怦怦作响的心脏平静下来。

    通常都是快睡着或是快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泉水子才会反刍起姬神以自己嘴巴说出的话语。

    她很少在白天为此烦恼。由于感觉和平常的自己相差太多,她总将这件事远远地抛在脑后。可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时,那些话语偶尔就会鲜明复苏。这种时候,泉水子总要等上很久一段时间,悸动才会平息。

    (姬神说过「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我也很想这么说啊……)

    泉水子强烈地祈祷着,希望自己不要再变成姬神。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与姬神互相融合,只觉得姬神是一种异常、危险又无法接受的存在。泉水子每次都必须等上一段时间,才想得起来自己变成姬神时的所作所为。光是陌生的自己做出了自己不晓得的举动这一点,就让她非常困扰。

    姬神说过的话都让她百思不解,并觉得不祥。

    被附身的泉水子,无法感知到姬神的情感和思考。她只觉得自己是站在近处看着另一个人。然而,那又是自己的手脚、自己的声音,除了毛骨悚然,她想不到其他的词汇形容这种体验。

    (而且,还擅自对深行说了那些话……还牵了手……)

    这是姬神第二次附在泉水子身上了。不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深行都正好在场。伤脑筋的是,谁也不晓得姬神是在何种具体的条件下才会现身,本人也无法加以控制。

    (我讨厌姬神,也很怕她……)

    既害怕,又教人懊恼。因为泉水子才刚开始想努力活得像自己,姬神就像要妨碍她般出现。

    (我是泉水子,想以泉水子的身分,和他人缔结起紧密的关系。这副身体才不是姬神的所有物……)

    不晓得深行愿不愿意帮助自己摆脱姬神……泉水子开始胡思乱想。

    (……虽然我对他一点也不抱期待。)

    深行也明明白白地说过了,不要对他有所期待。可是,如果反抗父亲的决定就是深行的行动基准,那么假使泉水子不再是姬神,对他来说也算正中下怀吧。他就能远离泉水子,重获自由,所有事情也都能一鼓作气迎刃而解。

    户隐集训开始的前一天,八月一日,宗田姐弟、泉水子和深行早一步出发前往长野。

    预计行程是当天晚上住在真响家,隔天再于车站与其他执行部成员会合,一同前往集训地点。从长野车站坐上公车,搭乘一个多小时后就会抵达户隐。

    这也是泉水子首度自己准备旅行用品。不过,因为只要和真响做一样的准备就好了,所以非常轻松。真响已在网路上订了四人份的车票,为了集训而打包好的行李也火速借由宅急便送去旅馆。泉水子也仿效她这么做,所以可以拿着轻便的随身行李,穿着便服前往宗田家,心情也同样轻松愉快。

    放暑假后,泉水子也和真响一起出过远门,购买特价中的夏季服饰。

    因为泉水子的便服不多,她不晓得该穿什么样的服装造访长野宗田家比较妥当。「交给我吧!」真响斗志十足,在卖场为泉水子挑选的衣服和以往佐和选的服装,可说是天差地别。

    因此两人全身上下都穿着刚买来的新衣服,包括夏季帽子、两件式裙装和凉鞋。在这种情况下,心情会雀跃不已也很正常。尽管泉水子逛街逛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称不上非常开心,但一穿上今年流行的服饰后,心情还是欣喜不已。

    身材高佻的真响穿上最新款式的服装后,看起来非常适合她。她挑衣服的品味也很不错,不像只是把衣服穿在身上,而是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无论泉水子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改变长长的麻花辫,也不像真响是天生的衣架子。陪衬这两个字瞬间掠过脑海,但泉水子也不太在意。因为光是能和这样的真响并肩走在一起,对泉水子而言就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两名男生的服装就是能直接进入山区的休闲服。真夏穿着宽松的短裤,深行则是旧牛仔裤。真夏穿上便服后,整体感觉仍然没有太大变化,但深行穿上雪政似乎会喜欢的轻便服装后,给人的感觉就和在学校时不太一样。他们没有事先寄运行李,肩上背着偌大的行李袋。

    此外,两名男生也完全没有对女生身上的穿着表现出兴趣。即便见到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响和泉水子,也没有发表半句感言,这一点很有男生的作风。如果是女生,绝不可能不说一句话就直接忽视。

    一行人来到新宿,搭乘湘南新宿线前往大宫,再从大宫转搭长野新干线。在新干线的月台上等候列车到站时,真响对泉水子说:

    「从长野车站坐上车后,再十分钟左右就会到我家。妈妈说会开家里的车来接我们。你不用太拘谨,我家很普通,没有什么好参观的,就只有我父母在而已。搞不好会让你大失所望。」

    「我最想去的,就是有父母在的普通人家吧。」

    泉水子微笑道:

    「因为我家……大概不怎么普通……父母既不回家,又座落在神社里头。不下山的话,附近一户人家也没有。」

    「那还真是惊人。生活不会很辛苦吗?买东西呢?」

    「有好几名神官是每天通勤,所以还能想想办法,可是一遇到台风或是冬天路面结冰,车子无法通行时,就很麻烦了。」

    真响眨一眨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说你从来没有出外旅行过。」

    「嗯。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我还害怕得想吐,全身动弹不得。一看到大批人潮,就在他们背后看到了黑影和瞪着我的眼睛。」

    可以坦白地说出这些事情,让泉水子感到很开心。

    「真响同学一次也没有过这种经验吗?」

    「曾经觉得讨厌而已。不过,泉水子的情况会那么严重,我想果然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吧。你现在还是受不了人群吗?要不要我为你朗诵加持祈祷文,赶走讨厌的东西?」

    泉水子摇摇头。

    「不用,我已经不要紧了。我们四个人一起行动的话,我就不害怕。」

    月台上的两名男孩子不像女生一样聚在一起,而是各自做自己的事。远远看去,只见深行蹲在原地,频频把玩手机;真夏则是静不下来,接连逛了好几次小商店。

    泉水子着实无法理解男生之间的距离保持方式。女孩子们如果变成好朋友,就会聊天聊得忘我,但他们彼此却不交谈。然而,真夏从另一头跑回来后,又会突然凑向深行谈天说笑。所以,应该算是感情不错吧。

    (无论如何,现在是四个人……)

    泉水子忽然觉得他们四人竟然处在这种状况下,真是不可思议。眼下在这里的,是正等着前往夏季游乐胜地的列车、随处可见的高中生团体,但又不尽然全是如此。四个人会一起行动的契机,并不单单因为他们是同所学校的同年级生,也因为他们一起见过了非人的事物。

    (……不是四个人,是五个人吧。)

    泉水子想,契机就是真澄。宗田姐弟会邀请泉水子和深行到家里玩,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见过真澄。现在的交集来自于第五个人,也许真澄才是他们一行人的中心。

    广播响起后,新干线车辆驶进月台,仿佛是有着骄傲长鼻子的长距离使者。泉水子频频说服自己,这并不比飞机恐怖。既然和冷静从容的真响一起行动,自己就不需要感到害怕。

    虽然车票是指定座位,但都是两人座。真响理所当然般和泉水子坐在一起,位置与两名男生隔有一大段距离。在座位上坐稳后,真响咯咯笑了起来,因为两名男生听不见,毫不顾己i地开口说道:

    「你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吗?相乐看起来简直就像忍耐着小猫来找自己玩的狼犬一样。」

    「是吗?」

    「他的教养很好呢,就是这点和真夏不一样。」

    泉水子反刍了真响的评语半晌。

    「教养好……也就是说,就算面对讨厌的人,也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进而装出亲切和善的样子吗?」

    真响几乎要失笑出声地看向泉水子。

    「你的意思是相乐是那种人吗?」

    「他就是那种人喔。」

    马上回答之后,泉水子才急忙订正:

    「啊,但我想他喜欢真夏同学喔。我刚说的不是指对真夏同学,是对我。」

    「你和相乐处得不好吗?」

    迟疑了一会儿后,泉水子回答:

    「我想……不算好吧。虽然没有之前严重。」

    真响掏出了在小商店买来的饼干。由于已过正午,买火车便当也无不可,但两名女生更想吃饼干,而且也想做些平常不能做的事情,体验解放的感觉。

    一起分食的饼干非常好吃。泉水子确认了在列车上也能好好休息后:心情坦然放松。窗外的景色如流水般淙淙流过,坐在这个不属于任何地带的空间里后,很多事情都越离越远,总觉得只有身旁的真响是真实的存在。

    真响缓缓开口:

    「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你。泉水子为什么会成为相乐的搭档呢?」

    「是我爸爸和相乐同学的父亲决定的。」

    「所以是家庭因素?」

    「算是吧。在这之前,我和相乐同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却在去年突然要求我们待在彼此身边。情况真的是糟糕透顶。」

    泉水子叹一口气后,接着说:

    「虽然勉强稍微习惯彼此了,但是,依我们这样的关系,就算能够互相了解,大概也无法坦率地好好相处吧。」

    「没想到这么辛苦呢。」

    真响有些惊讶。

    「完全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可以依一般男女的关系分担职责,比姐弟轻松。」

    「一般男女的关系?」

    「就是男女朋友。」

    「绝对不可能!」

    泉水子强力否定后,真响露出了不怎么相信的眼神看向她。

    「可是,依我在A班的观察,相乐的态度相当强硬喔。明明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却像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一样。」

    「这点跟你一模一样吧?」

    遭泉水子反将一军,真响带着苦笑摸了摸头。

    「啊,是吗?我看起来也是那样吗?」

    「传闻说你有宣誓终生的对象了。是真的吗?」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真响干脆否决。

    「我只是认为事先对外如此宣称的话,就能省去以后的麻烦,而且我也不喜欢一一拒绝。其实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交男朋友。」

    泉水子歪过脑袋瓜。

    「……是因为候补太多了,选起来很困难?」

    「怎么可能。不过,嗯……考虑到自身的状况,我想跟相乐很类似吧。我们身上怀抱的包袱一定会比别人多。」

    真响仰望着空中说,泉水子也觉得好像真的是这样。一旦踏入神灵的世界,也许会在某个领域上心力交瘁。不过,泉水子本来就不清楚该如何将这件事与爱情两者兼顾。

    「要是知道真响同学不想交男朋友,大家一定会很失望吧。」

    真响露出顽皮的微笑,说道:

    「就算没有那个打算,说不定对方也会自己突然出现,进而坠入情网喔。这种事情谁都料想不到的。」

    「这样啊。」

    「可是,真澄他……」

    低喃后,真响的笑容忽然覆上阴霾。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她后,真响小声地说:

    「……真澄不会长大。」

    惊觉自己尚未问过,泉水子低声问道:

    「真澄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八月五日。」

    「他是几岁过世的呢?」

    「六岁。」

    支吾其词了一会儿后,泉水子才说:

    「那么,虽然年纪很小,你也还记得吧?」

    真响点点头。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一天,只有他睡了午觉后,没有再醒来。听说是因为心脏衰竭,突然猝死。」

    泉水子不自觉陷入沉默,但真响抬起头来,反而语调开朗地继续说道:

    「后来真澄出现的时候,就算问他『你为什么会死掉?』他也答不出来呢。虽然让人想笑,但我在想,如果他没有感受到痛苦的话,那样也好。只是丧礼过后,我们一家人就从户隐搬到了市区,真澄的名字也几乎成了禁忌。」

    「真澄不会出现在父母面前吗?」

    「怕他们会难过吧,所以不行。尤其妈妈——」

    真响停顿了几秒,接着再一次强调般地说:

    「我妈妈是普通人喔。」

    过了约莫一小时又二十分钟后,列车分秒不差地在预定时刻抵达了长野车站。但是,出了车站的圆环后,就算环顾四周,也不见疑似是真响母亲的车子。真响拿出手机打了电话,母亲好像正要出发,要他们再等五分钟。

    呆站在原地后,看似大学生的两名男子叫住了真响和泉水子,热情地询问她们要去哪里。于是方才都还信步闲晃的深行和真夏忽然间与她们并肩站在一起。他们似乎是突然发现,对方以为在场的只有她们两个女生。

    两名年长的男子缩起脖子转身走开后,真夏首度对姐姐的服装发表意见:

    「你是故意招蜂引蝶的吗?这身打扮太招摇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很普通吧?」

    「参加集训的时候,你也打算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吗?」

    「我们已经把要在山上穿的衣服和鞋子送过去了。对吧,泉水子?」

    虽然真响向自己征求同意,但泉水子瞬时丧失自信。

    「……果然太招摇了吗?」

    弟弟急忙开口:

    「不是泉水子的错啦。反正一定是真响让你穿上这身衣服的吧?」

    「不适合吗……」

    「怎么会,泉水子很可爱啊!」

    现在就算听到称赞,泉水子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不过是因应当下情况说的场面话。

    真响挑衅地看向深行。

    「那相乐觉得呢?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行吗?」

    「没有不行,总比有失礼数的打扮好。」

    深行回答得非常官腔。

    「服装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是否拥有能不被搭讪的明智判断力。」

    (刚才那就是别人常说的搭讪吗……)

    事实上,泉水子压根没有意会到这件事。不过,由于泉水子不敢和陌生男子说话,所以深行讽刺的对象大概是真响吧。

    真响对深行反唇相讥:

    「不希望我们被搭讪的话,就要好好保护我们啊。把我们丢在一边,是你们不对吧?」

    原来如此,真响确实是能够明明白白说出自己意见的女孩子。这件事过后,深行和真夏就一直站在她们两人身边。泉水子这时才顿悟,虽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并不是没有注意到两人打扮得非常时髦。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等很久了吗?」

    一辆奶油色的车子停在眼前,坐在驾驶座上的女性从车窗探出头来。五官明亮深邃,一看就知道是真响的母亲。

    「妈妈真是的。路上车子很塞吗?」

    「不是,嘿嘿嘿!我去买了一下东西。」

    走下车子的女性留有一头短发,给人活泼好动的印象。米色的裤子相当适合她,声音爽朗,充满朝气。

    「这两位是相乐深行同学和铃原泉水子同学吧?我们家这两个孩子承蒙你们照顾了。欢迎来到长野,一路上辛苦了。」

    用不着自我介绍,她就滔滔不绝地吐出了一大串话。眼神和语气都透露着欢迎的气息,有些紧张的泉水子马上松了口气。看来她是位非常开朗的母亲。

    深行展现出了平常都收起不用的成熟态度。

    「您好,承蒙您的邀请来到此地,希望不会为您造成困扰。今天要叨扰您一晚了。」

    亲切的笑容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媲美外交官等级。对方越是年长,深行的这一面就越有效。宗田的母亲也不例外地喜形于色。

    「请叫我静枝小姐吧。相乐同学要是喊我阿姨,我可能会打手打击呢。铃原同学也似。哎呀,铃原同学这一头长发真漂亮。」

    「还请您多多指教。」

    泉水子鞠躬致意。没想到自己的辫子会被称赞,心里有些开心。静枝高兴地接着说:

    「虽然没有安排什么丰富的行程,但希望你们玩得开心。今晚也邀请了几位爸爸大学的朋友过来,预计在庭院举办烤肉派对,到时候会很热闹喔。」

    听了母亲这句话,真夏立即做出反应。

    「太好了!有肉耶!肉!肉!」

    「这孩子真是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肉吗?」

    「因为学校餐厅主食给的肉都很小气啊。」

    静枝笑了起来,伸长手摸了一下儿子剪得短短的头发,动作中充满疼爱。

    「看来你过得不错。真夏光是能捺着性子留在东京的学校,我就该谢天谢地了吧。先前一直提心吊胆,怕你早晚会被赶出来。」

    真响插嘴:

    「这家伙能不被遣回家,都是多亏了旁人的努力喔。也就是我、铃原同学和相乐同学。」

    「是呀,我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好朋友。因为真夏和真响不一样,被养成了一个我行我素的孩子。明明是双胞胎,怎么会差这么多呢?」

    (……双胞胎?)

    泉水子对静枝的话大吃一惊。真响似乎也察觉到了,朝泉水子投以「什么都别说」的眼神。静枝好像也不觉得自己失言,看着手表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吧。接着再开车稍微为你们介绍长野市。说到长野市,就会想到那句有名的俚语『被牛牵引参拜善光寺』。你们去过善光寺吗?」

    泉水子自是不用说,深行也回答他没有去善光寺参拜过。

    在附近的店家喝了茶后——但只有静枝点了咖啡,四名高中生全都开心地吃了刨冰——一行人就坐上车子,前往善光寺。车站周边有一带都是高楼大厦,商店街也热闹繁荣。

    在泉水子眼中,长野市也是非常繁华的大都会。虽然相较于东京,四周皆被山陵包围,但辽阔宽敞的平原仿佛都被建筑物埋没了。泉水子从未在故乡见过如此平坦的土地,觉得这里广阔得没有边际。

    泉水子也对善光寺的规模之大瞠目结舌。人山人海的香客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也令她非常吃惊。话虽这么说,但泉水子也不曾造访京都和奈良的寺庙,所以无从比较。只是,穿过庄严肃穆德仁王门,走在长长的石铺参道时,她一直以为正前方可以看见的壮观屋顶就是善光寺,没想到那也只是山门(※寺院的大门。)而已,她简直不敢相信。正殿还在更后方的院落内。

    真响和真夏将静枝夹在中间,不停从两侧对她说话。由于一次要回答两个人,静枝显得相当忙碌,但看来也很开心。泉水子有所顾虑地走在后头,但肩靠着肩走在人群里的母子三人,不论聊些什么,看起来都非常和乐融融。

    (真好……)

    泉水子不曾有过和紫子并肩而行的记忆。就算紫子现在出现在这里,她也不觉得自己与母亲能像真响他们那样聊天。她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母亲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紫子肯定早已忘了女儿的存在,所以泉水子一点也不觉得能与母亲心灵相通。

    恍然回神时,深行已走在自己身边。

    大概是人潮拥挤,留意着不让泉水子一个人落单吧。尽管一声不吭,但他刻意与泉水子平行的走路方式,让泉水子觉得自己对搭讪很迟钝一事,似乎被他发现了。但是,心情没来由地平静许多。

    由于距离近得小声说话就能听见,泉水子试着询问深行:

    「你在新干线上,和真夏同学聊了什么吗?」

    「没什么。吃完便当,之后就是呼呼大睡。」

    内容很冷淡,但口气不会。泉水子又说了,

    「真夏同学不太说话呢。明明在C班很常和别人聊天。」

    「那家伙也会交际应酬吧。」

    出乎意料地,深行像在为真夏辩护。

    「他会看对象。如果可以不用聊些无意义的事情,我也不想找对方聊天。」

    女孩子之间,也并不是都聊些无意义的事情啊。泉水子心想。

    「真响同学说过,真澄的名字是禁句。」

    「嗯,感觉得出来。」

    见深行马上就听得懂,看来他也察觉到了。

    「会离开户隐,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是因为丧子,打击过大吗?」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想宗田他们八成是在户隐找到了召唤真澄的方法。也是在那边修行的。」

    泉水子陷入深思。因为雪政说过,户隐修行已经不存在了。

    「你觉得忍者和山伏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吧。」

    「源头是一样的吗?」

    「这要看回溯到何种地步还称作是忍者而定。」

    深行回答得很慎重。

    「如果是穿着黑色装束、深受外国人喜爱的忍者,在现代社会不管怎么寻找,那都是只在虚构的世界里传承下来的事物,和宗田他们没有关系。更何况,忍者与神灵没有关联。」

    「可是,他们会冒烟消失吧?」

    「那只是一种戏法。」

    深行说完,又转念继续说道:

    「不过……确实存在着所谓的上忍和下忍。你听说过吗?」

    泉水子摇头后,深行接着说明:

    「听说上忍才是真正的忍者,所有人想像中的忍者,不过是组织底层的小喽罗而已。上忍什么也不会做,任何人也都看不出来。过着平凡的生活,绝对不会让世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甚至也不会让同伴知道哪个人是首领。这种存在方式,也许和现在的山伏有些相似。」

    泉水子也觉得有些类似。可是,有唯一一个决定性的不同。

    「可是,看不出来是山伏的相乐先生,曾经入山修行过喔。」

    「不入山修行的话,就无法称呼那个人为山伏吧。」

    深行稍微加强语气。

    「修验之力不从山中取得,就没有意义。可是,越到后世,忍者们越将这一块分离开来。」

    泉水子不由得问:

    「那么,真响同学他们呢?现在户隐山里真的还存在着修验吗?」

    深行也无法回答。

    「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这件事情。」

    走到正殿前方,因为前方的人潮更为汹涌,泉水子和深行在喷着线香白烟的特大香炉附近停下脚步,似乎是有团体前来参拜。走在前头的宗田母子也停在原地。静枝回过头说:

    「队伍排得好长,看样子不太可能绕行戒坛(※在正殿地板下漆黑的回廊里绕行,据说若能摸到主佛正下方的锁片,即有缘前往极乐净土。)了呢。在正面合掌参拜后,我们就回停车场吧。」

    由于现在说话会被宗田母子听见,不可能继续相同的话题,泉水子和深行便中断对话。善光寺之行仅止于参观。

    泉水子双手合十,慑服于正殿的辉煌富丽。是人们虔诚的信仰,经年累月地造就出如此庄严的灵地。即便身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也能明显感受到强大的守护。话虽如此,香客数量还是太多了,泉水子自己倒不觉得有得到内心的平静。

    二

    静枝驾驶的车辆不过稍微远离市中心,就进入了清幽的住宅区。如此快速的转变,和到处都喧嚣嘈杂的东京不一样。

    抵达了约莫座落在住宅区中段的宗田家。建筑物的样式比泉水子预想中还要时髦。车库前方是绿油油的鲜嫩草皮,四周种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木,再由外来品种的花卉添加色彩。赤陶盆栽和悬挂式花盆上种着大量的红色或粉红色小花以及观叶植物,随处装饰在窗边或外墙上。面向庭院,还有一片涂上了咖啡色油漆的宽敞木板阳台,上头又置有白色的桌椅,看起来有如欧洲的山中别墅。

    (我一直很向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泉水子悄悄叹气。话说回来,光是住在住宅区这一点,就是泉水子憧憬的对象了。

    下了车的深行环顾庭院和木板阳台后,也说道:

    「真的耶,你们家很适合开庭园派对。」

    真夏应道:

    「对吧!我生火的功力可是专家级的喔。因为经常有老爸的学生或是熟人来访。」

    静枝略显歉疚地询问两人,是否方便分别住在真响和真夏的房间。客房似乎都由大学的客人住满了。

    真响一面带路一面说:

    「不好意思喔,这样子好像就跟住宿舍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没关系。」

    因为泉水子甚至想主动要求住在真响的房间。

    二楼有三间房间、厕所和浴室,其中一间就是真响的房间。面向阳台的窗户面积相当大,挂着蓝色花纹的窗帘。既宽敞又明亮,也很简单雅致。

    「好大喔。」

    地板面积也很大,但由于东西不多,看起来又显得更大了。真响似乎从小学就住在这间房间,房内放有过去的作品、望远镜和地球仪等东西,但没有任何富含少女气息的物品,也没装饰照片或是海报。跟泉水子老家的杂乱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你一定觉得这里很像男孩子的房间吧?因为原本一开始,真夏的床也放在这里。」

    经她这么一说,房内的空间确实能再容纳一张床。

    「真夏同学的房间在隔壁吗?」

    「不,在上面。」

    真响用「真拿他没办法」的语气说:

    「其实那不算是三楼,而是屋顶底下的储物间,但真夏却坚持要睡在那里,多半是想把那里当作秘密基地吧。所以我相当同情相乐,有些地方梁柱很低,他肯定会不小心撞到头。」

    泉水子不禁笑了起来,心想这真像真夏的作风。

    「真响同学小时候就像男生一样吗?」

    「嗯,我们都做一样的打扮,我也绝对不穿女生的衣服。」

    坐在置于电视荧幕前方的靠垫上后,真响盘起双腿。

    「刚搬家的时候,邻居都以为我们是男生双胞胎。因为难以区分,父母也老是耳提面命,要我把头发留长。可是,我是在经期开始以后,才死心地留长头发。」

    「原来是这样子啊。」

    泉水子再一次为真响和自己截然不同感到惊讶。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真响的女人味和对衣服的品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真夏同学和真响同学的个性差很多呢。」

    「真夏那样子比较不吃亏。」

    「为什么?你各方面都很优秀啊。」

    真响的表情显得有些苦涩。

    「不知不觉间,我们互相分担了职责;不知不觉间,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果我们差好几岁,至少我还能早点看开。」

    泉水子只能站在不同的立场,发表自己的看法。

    「光是有兄弟姐妹,我就很羡慕了呢,也很羡慕你们可以一起玩。我完全不能想像这种事情。因为我一直觉得男生很可怕。」

    真响大感新奇地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的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长的呢?」

    「我不记得了,因为从来没有剪短过。」

    「感觉很有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气息呢。」

    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是不好的意思吧?」

    真响笑了,坏心眼地皱起脸庞。

    「你不能每次都像这样马上就丧失自信。毕竟看得出来的人都知道泉水子就是因为几乎不曾接触外界,在深山里长大成人,才会拥有见鬼的能力啊。」

    「见鬼?」

    「就是看得见式神。」

    泉水子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但是,真响用温柔的语调说:

    「泉水子具有让人想保护你的特质,这也是很重要的个性喔。我想一定会出现力量强大的人愿意保护你。」

    泉水子迟疑地注视着真响,内心想到了姬神。也许值得和真响商量看看。可是,由于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想法,泉水子仍是难以启齿。

    楼下传来了静枝响亮的呼唤声:

    「各位高中生!下来帮忙准备今晚的东西吧!食材多得跟小山一样呢!」

    真响微微蹙眉。

    「妈妈真是的,该不会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吧?」

    泉水子大笑出声。

    「但我很想帮忙准备派对喔,因为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

    走到一楼后,很快地,屋顶储物间里的真夏和深行也现身。男生负责在阳台架设场地,女生则帮忙预先处理食材。

    除了串烧烤肉外,静枝也准备了平底锅海鲜饭,和加了大量桃子、西瓜和哈密瓜的鸡尾酒果露。另外还有马铃薯沙拉、蔬菜棒沙拉、饼干、乳酪、坚果和当地的腌渍食品。

    泉水子鲜少进厨房。在玉仓神社,只有接待修行者团体的时候,曾经帮忙佐和准备伙食。但是,基本上一次也不曾亲自下厨煮自己要吃的东西。

    真实情况是厨房是佐和的圣域,平常不会让泉水子越雷池一步。佐和的原则是除非遇上天灾人祸,否则绝对不吃辽食食品,因此更是坚持自己下厨。泉水子的料理经验,几乎是在学校上实习课得来。

    尽管泉水子的手脚称不上灵巧,但至少非常乐于学习,因此静枝开心地教导她各种切蔬菜的方式。因为真响没有表现出半点学习的热忱。虽然动作不笨拙,但很明显可以看出她对做菜没有兴趣。

    「铃原同学真不错呢。如果是你这样的孩子,也会让我有自己有女儿的真实感吧。」

    静枝有些促狭地说完,真响就耸了耸肩。

    「不是只有女生要下厨煮饭吧。一流厨师都是男性,日常生活中擅长煮饭的男生也不少。」

    这时,男生们很快也完成了外头的场地架设,回到屋内。主要归功于真夏早已掌握到了诀窍。静枝毫不客气地也发了围裙给他们。因为食材准备的速度太慢了。

    泉水子屏着气息,忍不住观察起男生的动作。但不出多久,她就确定了真夏与深行煮饭的本领并不比女生高明。虽然勉强还会使用菜刀,但就连深行,也处在会新奇地看着生肉块和猪肋排的等级。泉水子没来由地抚胸松一口气。

    又过没多久,比起泉水子和真响,两名男生在厨房里更派不上用场这点也昭然若揭。真响起码还会认真地处理蔬菜,但泉水子觉得两个男生根本都把事情丢在一边,只顾着玩,不停用研磨罐磨碎将要洒在肉上的胡椒和岩盐。

    七点一过,黄昏的天空出现了暗黑的山棱线,庭院的白杨木正要没入阴影。泉水子突然觉得家门口变得很热闹,原来有车子驶进了车库,紧接着,来自大学的一行人同时现身。

    泉水子等人走出阳台迎接宗田父亲,却没能像见到静枝时寒暄致意。因为与教授一同前来的五、六名男女不约而同开口说话。

    「喔喔,今晚的平均年龄真低。高中生一多,感觉就很清新呢。」

    「真响,你又变漂亮了。」

    「真开心,今天是『大吃』的日子吗?」

    「我买了东西过来喔,请问保冷箱放在哪里?」

    每个人都畅所欲言,无法与宗田父亲聊上太久。听说这群人是经常出入教授研究室的大学同事、研究生和助手。

    宗田教授是位气质比想像中温文尔雅的中年男性。太阳穴附近掺有白发的头发和眼尾的皱纹都显得平易近人,总是面带浅浅的微笑,也不会向年轻的同僚摆架子,个性看起来好相处又从容优雅。身高中等,肩膀略微下垂,脸上的眼镜虽然散发出知性的氛围,但穿上年轻人常穿的POLO衫后,又中和了这一点。也许大学教授都具备这种直率爽朗的气质吧。

    「欢迎你们过来。大学这些人可能吵了一点,但请你们不要拘束,好好玩吧。琐碎的事情之后再说,总之先填饱肚子。等我们回来的这段期间,你们肚子都饿了吧?」

    教授说完,只听见真夏在后头对深行小声说:

    「办派对就是这一点好。大人只要一喝酒就不省人事,成绩也之后再说。」

    的确,之后好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忙着烤肉和吃东西,一刻也闲不下来。

    泉水子还以为在大学工作的人,话题也会偏向学术研究,但派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严肃的话题,而是高中生也听得懂的闲话家常。

    听他们的聊天内容,可知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来教授家,也与静枝见过好几次面。一行人接连说了无伤大雅的笑话,笑声不绝于耳,气氛非常融洽。罐装啤酒和葡萄酒也一瓶接一瓶地开了。招待客人的料理大致都送上桌了以后,静枝也就座加入喝酒的行列,看起来非常开心。

    真响、真夏和深行也自然而然地加入谈话阵容。但泉水子毕竟还不习惯,虽然无法自己主动插嘴,但不至于不想待在这里。光是怀抱着置身梦境的心情看着这幕光景,她就心满意足了。

    真夏见到母亲开始喝酒,便代替静枝勤奋机警地四处张罗。到了派对后半段,去拿追加的食材或是补充饮料,几乎都变成了真夏的工作。明明没有任何人指使他,真夏却最早眼尖察觉。

    虽然也可说他这是静不下来,但真夏似乎也乐于做这些事情。他总是随时注意周遭的情况,即便在他人专注聊天的时候,也神情愉快地在一旁烤肉添火;也会将食物放在纸盘上,不停递给不好意思伸手的泉水子。对真夏而言,他就像在照顾马匹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在场众人吧。

    至于真响,完全没有出手帮忙。她与母亲一起坐在谈话阵容的中心,但很少与父亲说上话,反倒是深行一直占据着教授身旁的位置。

    宗田教授偶尔也会向泉水子搭话,但她毕竟坐在桌子的对面,所以还是常向深行发问,内容始终围绕在凤城学园、课业和学生活动上。深行也认真回答。

    在一群人之中,坐在教授旁边的那名男性年纪与教授最为相近,趁着打开新啤酒罐,开玩笑地向深行劝酒:

    「喝一点酒也没关系喔。反正你会留下来过夜吧?只要别为社会大众造成麻烦就没问题。」

    还以为深行会笑容可掬地婉拒,他却干脆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见深行豪迈地灌下啤酒,反倒是劝酒的人大吃一惊。

    「喝得真是豪爽。难不成你也敢喝冷酒?」

    「没问题。」

    泉水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深行瞧,但他佯装没有发现。不久后桌上又出现了当地出产的酒,在教授他们三个人面前放下酒杯后,深行也泰然自若地跟着喝了起来。

    不知何时真响也望着这一幕,将手搭在泉水子的肩膀上,对她悄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相乐比我想像中还不守规矩。他绝对很习惯喝酒了。」

    「好像是呢。」

    「你之前知道吗?」

    泉水子摇摇头。真响略微噘起嘴唇说:

    「我这个人无法接受别人喝醉酒喔,我非常讨厌借酒装疯的人。」

    「在那之前,重点是他还未成年吧?」

    「也是啦。」

    也莫怪乎泉水子会目瞪口呆,但深行不论喝了多少酒,都没有产生多大的变化。大学那边的人都已经满脸通红了,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过。

    (……深行真是难懂呢……)

    泉水子怔怔地想。当深行彻底执行礼貌模式时,几乎很难在他身上感受到情绪。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基于什么意图才会加入喝酒的行列,实际上又到底是喜欢喝酒还是讨厌喝酒。

    酒意渐浓后,还以为他会和教授讨论更加深入的话题,但也不是。像是山伏、修验道、户隐、忍者等等——深行完全没有提到这些字眼。教授那边也是。

    (……深行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马上就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呢……)

    泉水子边如此心想边侧耳倾听,这时真夏端着放有许多玻璃杯的托盘走来。

    「泉水子,你烤肉吃得很饱了吧?要吃水果吗?」

    她感激不尽地接过盛得满满的鸡尾酒果露。桃子和哈密瓜都是泉水子爱吃的水果。真夏先发给女性阵营,开始在桌子附近绕来绕去。

    泉水子叉起水果,忽然感觉到,所有人都守着界线表现出平常的脸孔。不论真响还是真夏,在这里都不过是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的高中生。真响就是想让泉水子看到这一面,才会邀请自己来家里吗?

    (之前真响同学曾经说过,父亲叫他们不要年纪轻轻就陷进去,学生时期就该好好读书。一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泉水子暗暗了然于胸。那么,宗田教授当然不可能在话题中谈及神灵或是修验。原本她还怀有些许期待,但如果以为对方会突然对局外人说出自己的见解,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深行也明白这一点。

    来这里看看真是太好了——泉水子心想。在教授的弦外之音中,总觉得他在说不论是与什么有关的人,前提都是要可以过着理所当然的生活。泉水子缺乏的就是这层掩护,但如果能积极地增广见闻,自己肯定也能建立起这层掩护吧。

    派对在十点左右解散。教授和两、三名客人打算在客厅继续喝酒,但四名高中生在收拾完毕后,就全员撤回楼上。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四个人都待在真响的房间打电动。泉水子虽然没有碰到遥控器,但还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没两下子,她的困意就强到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地步。

    真响察觉到了不对劲后,摇了摇泉水子的肩膀,皱眉问道:

    「泉水子,难道你刚才喝酒了吗?」

    「不,我没有喝。」

    「会想吐吗?」

    「不会。只是觉得轻飘飘的,很舒服。」

    泉水子回答,但咬字好像无法字正腔圆。真响看向两名男生,诘问道:

    「为什么违法的相乐还这么活蹦乱跳地打电动,泉水子却暍醉了啊?」

    遭到盘问的深行一脸讶异。

    「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吧?不过,我绝对没有让铃原喝酒。她不可能喝醉。」

    接下其余两人的视线后,真夏忙不迭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我还特别留意容易和果汁搞混的啤酒罐,她都只喝茶而已。」

    「还是她喝了乌龙茶调酒?」

    「不可能,烧酒没有拿出来。」

    真夏纳闷地嘟嘟哝哝:

    「奇怪了……想来想去,泉水子都没有喝酒啊。明明只是一直可爱地吃着水果而已……」

    「就是这个!」

    真响露出灵光乍现的表情。

    「那个鸡尾酒果露,里面加了大量的利口酒。我在吃的时候,就觉得妈妈加太多了。」

    「那么,她真的喝醉了吗?」

    深行得声调突然拉高。

    「等一下,这下子不妙!非常不妙!」

    见到深行弹也似地霍然起身,宗田姐弟也大吃一惊。

    「咦咦!要叫救护车吗?」

    「那倒不至于,但总之快点让她躺下。醒酒要怎么做?要让她喝什么?」

    (……我没事啦。)

    泉水子一个人气愤地想。因为她知道深行为什么这么慌张。根本用不着担心,她只是飘飘然地很想睡而已。才不会被姬神附身呢,自己还确实地存在于这里。

    (姬神才不会在我感觉这么舒服的时候附身呢。这点你还不明白吗……)

    泉水子很想这么说,但眼皮不由自主往下垂,身体和嘴巴都动不了。深行一行人手忙脚乱的模样逐渐自视野里消失,画面一片漆黑。

    尽管如此,仅过了一点时间,泉水子就恢复清醒张眼醒来。至少本人是这么认为。

    但是,房间已经关灯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亮光,泉水子发觉自己睡在直接铺于地板的床垫上,然后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是三个人为她铺好的。坐起身后,只见真响躺在床上,穿着大尺寸的T恤当作睡衣,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真响同学已经睡了啊……)

    难得留下来过夜,泉水子本来还想彻夜谈心,因此感到非常可惜。但在真响看来,先睡着的人是泉水子吧。

    (真夏同学和深行还醒着吗……)

    她仰首看向漆黑的天花板,接着收回视线时,大吃一惊。因为方才真响躺着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深行。单是想像,泉水子就来到了屋顶里的房间。

    (什么啊,原来我在作梦……)

    深行和另一边的真夏都睡在铺于地板的床垫上。因为天花板是倾斜的,墙边很狭窄。两个人的睡姿都不太值得表扬,泉水子暗自莞尔。熟睡的时候,不论什么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表里,也无法修饰。

    由于窗户很小,不像真响的房间可以清楚看见细节。泉水子一直很想知道秘密基地长什么模样,这时却无法看清楚,感到很可惜。但是,总觉得一定要有什么东西才行。她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

    (是什么呢……)

    「不是那里喔。」

    有人开口这么说了。泉水子连忙四下张望。

    「我在这里。」

    (啊,原来如此……)

    应该要去外面吗?她总算注意到了。泉水子靠近窗户俯瞰庭院,不出所料,在白杨木下看到了一道发光的白色人影。

    由于不需要绕路走楼梯,泉水子一口气飞到了庭院。这个当下她甚至觉得特地建造楼梯,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得好好想想是为什么才行。

    站在草皮上后,可以感觉到夜色的深沉浓厚。四周暗如黎明,仿佛一部分黑暗流向了这个世界之外,互相融合合并。附近的住家看似位在遥远的他方,只有庭院是另一个世界。

    但是,站在眼前的人影十分熟悉。看起来和真夏如出一辙,连身上的短裤也一模一样。

    「真澄!」

    泉水子兴奋地扬声呼唤后,对方眯起双眼。

    「你是……铃原同学吧?」

    「你还记得我。」

    泉水子感到开心。记得之前真澄说过,他会忘记对方的名字,所以要再一次介绍自己。

    「你在做什么?」

    询问后,真澄显得有些难为情。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现在就连真夏和真响也看不到我呢。」

    明明外表和真夏一模一样,他却独自伫立在没有半个人的庭院里,这副模样看了更教人觉得寂寥。一想到他无法和父母一起参加派对,泉水子就感到心痛。

    「真澄,没有受到真响他们的召唤时,你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回家吗?」

    「不,而且我这也不算是回家。」

    「啊,对喔,这是我的梦境吧。」

    真澄噗哧笑了起来,但不带有嘲笑的意味。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可能喝醉了吧。」

    「稍微喝醉有什么关系?」

    「不,不行。因为真响同学讨厌喝醉酒的人,所以我觉得这样子不好。」

    真澄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

    「真响那么说的活,大概足吧。」

    见他答得模棱两可,泉水子不自觉觑向对方。

    「真澄平常都在做什么呢?你并非完全知道真响他们的举动吗?」

    「平常?」

    真澄细声复述,仿佛这是个天大的难题,将手抵在嘴边陷入沉思。

    「平常……」

    泉水子重新意识到,他的感觉与人类并不相同。转念想想,或许他也并不如外表看到的这么寂寞。

    「我觉得你一直住在真响他们的心里面喔。所以只要他们两个人没有忘记真澄,你们都会一起活下去。」

    解围地帮忙接话后,真澄一脸开心。

    「原来是这样子啊.因为我很少去想自己的事情。」

    他搔了搔短发后,又接着说了:

    「有时候我很了解真响和真夏,但有时候也不太了解他们。偶尔就像刚醒来般思路清晰,偶尔又会精神恍惚想睡觉。可是,没有那两个人在场也能和我说话的人,铃原同学是头一个喔。」

    「是吗?」

    「铃原同学,你要不要被我搭讪呢?」

    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让泉水子连连眨眼。

    「咦?」

    「铃原同学说不定可以喔。」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

    泉水子不怎么相信地抬头看他。由于他的语气比真夏还要爽朗轻快,更让人怀疑。看起来不像在约女孩子,大概是遗词用字用错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搭讪是什么意思喔。」

    「去户隐就知道了喔。」

    真澄声音清亮地说:

    「我们到户隐再见面吧。就这么约好了喔。」

    泉水子吃惊得张开眼睛,发现眼前是二楼真响的房间。真响正躺在床上安静酣睡,泉水子则躺在床垫上,身体盖着轻薄的毛巾毯,有些盗汗。

    (真是奇怪的梦……)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泉水子一个人好半晌惶惶不安。但是,时间刚届破晓,天色还暗,翻了个身后,她再次坠入梦乡,梦的内容也逐渐淡薄。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睡得饱饱的泉水子一起床就神清气爽,脑袋清醒之后,立刻担心起昨天发生的现实,而不是梦境内容。

    「拜托你,不要对静枝小姐说我喝醉酒后睡着了。我只是稍微比较早睡而已。」

    一再恳求真响后,她边压下呵欠边说:

    「老实告诉她比较好吧。没有事先提醒我们果露里头含酒,毕竟是我妈妈不对。你现在没事了吗?」

    「真的没事了,所以请别跟她说。她都这么费心招待我了,那样子我会更加坐立难安。」

    事实上这天早晨,四个人中就属泉水子最有精神。真响看来还很想睡,动作慢吞吞地梳妆打扮—泉水子则借用浴室,很快冲澡完毕后,帮忙静枝准备早餐,津津有味地吃了吐司、荷包蛋和咖啡牛奶。男生们更是赖床不起,荷包蛋都冷了才终于下来。

    「昨晚真对不起,我自己先睡着了。」

    向两名男生道歉后,真夏还有些睡眼惺忪地笑着说:

    「我只是有些吓到,还以为你晕倒了呢。现在好像也没有宿醉嘛。」

    「我才不可能宿醉呢。加在水果果露里头的酒只有一点点而已。」

    「贪吃鬼。」

    深行厉声斥道。

    「我听真夏说了,你一个人就吃了三杯果露,难怪会醉倒。你太不知节制了。」

    泉水子缩起脖子后,真夏帮忙缓颊:

    「昨晚真正吓到我的,不是泉水子,反而是阿深喔。他真的整个人超级手忙脚乱……」

    「你闭嘴!快点像以前一样专心吃饭!」

    深行显而易见地心情不佳。真的只有生气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来呢……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时大大叹了口气。

    三

    搭静枝的便车在长野车站下车后,泉水子一行人在原地等了几分钟,随着新干线抵达车站,执行部成员也陆陆续续现身,穿过剪票口。

    由于所有人都穿着便服,个人特色比平常更为鲜明。多数人都穿着牛仔裤,学生会长和秋之川玲奈也是。但是,她们并未因此被埋没在男生中。这时首度证明了,如月·金·仄香并非连便服也要穿男装不可。她在短发上戴着橙色帽子,娇小玲珑的外套更强调出了她的纤细身型,看起来格外可爱。

    玲奈是名给人的印象较为朴素,与父母亲取的名字兜不太起来的二年级学姐,即便穿上了亮色系的衣服,还是莫名地不太起眼,表情和气质比较正经。

    她将直硬的黑发绑成了短短的双马尾,发尾就像刷毛一样。但从她不再费心做造型或加上饰品这点来看,直截了当地表现出了她的个性。再加上她的颧骨较高,脸形四方,尽管穿着柔美的女装,看起来却显得更加难以亲近。对照之下,仄香意外地比较像女孩子。

    话虽如此,光从仄香和玲奈肩挨着肩一起走出剪票口这点,就能看出她们感情很好。在学生会室里,玲奈并不算是醒目的成员,但也许背地里,她一直恰如其分地支援着仄香掌管学生会。

    二年级男生中,大河内和星野这对大小眼镜组合都穿着动漫活动的T恤,非常引人侧目。总觉得有些可以理解,但又让看的人心情复杂。今井的打扮最有时下涩谷年轻人的咸觉,柴田则是过于迈遢不修边幅,搞不好还会被人误认为是无家可归的游民,教人不由失笑。

    一年级男生岛本和田村还没有脱离国中生的青涩。尤其岛本有张娃娃脸,给人孩子气的感觉。两个人的体型都有些弱不禁风,田村又脸色苍白,文静乖巧,看起来就是不擅长运动、擅于念书,适合加入文化类社团的男生。

    岛本和田村走出剪票口后,率先走向四人,更开心地向真响攀谈:

    「你手上没有行李呢。怎么了吗?」

    「我们先寄去旅馆了。昨天先在家里住了一晚,我也邀请了铃原同学。」

    真响回答,但没有说深行他们也是。可能是因为深行和真夏肩上都已背着行李袋,也没有必要明说吧。

    「真羡慕铃原同学。宗田同学家看起来怎么样?」

    岛本天真无邪地发问,泉水子也如实回答:

    「看起来感觉就像欧洲的山中别墅。」

    「呜哇,好有千金大小姐的感觉。」

    仄香芋玲奈并肩自后方走来。仄香不愧是一行人的领导者,开口说道:

    「那么,宗田同学,集训期间就交给你指挥了。难得承蒙你的好意来到这里,我们也打算好好享受没有什么机会前往的风景名胜。」

    听起来多少有些客套,但仄香向来都是这种语气。她面带浅笑,注视着真响。

    真响神采奕奕地回应:

    「当然,包在我身上。事不宜迟,前往户隐的公车站和这里有段距离,就由我带路吧。」

    玲奈只对她们两人露出微笑,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由于她打量似地从头到脚端详一年级女生的服装,当事人也不得不察觉到。尽管不发一语,但散发着责难的味道。

    (……集训跟受邀前往真响同学家,感觉等级截然不同呢……)

    泉水子不禁如此心想。前往户隐的旅馆和学长姐们一起留宿,跟只有同年级生的投宿比较起来,似乎无法那么轻松惬意。

    公车往北经过善光寺后,不久开始上坡。海拔眨眼间升高,市中心转而在脚底下,弯弯曲曲的山路绵延不绝。

    即使泉水子已经看习惯山路了,但这里不像故乡的群山一样有着浓翠的人工造林,一入山就见到了高山上会出现的落叶树森林,因此觉得相当新奇。左弯右拐的道路都覆着半透明的屋顶,形成了明亮开放的隧道。坐在一旁的真响说明后,泉水子才知道那是辽雪棚。

    「这么说来,户隐冬天也会下很多雪罗?」

    「真是的,泉水子,我刚才说过这里有滑雪场了吧?」

    「我们山上那边偶尔也会下雪喔。」

    「积雪曾经埋到屋顶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

    在公车的摇晃下,真响中途打起瞌睡。是因为习惯这条路了吧。泉水子没有睡着,紧攀在窗边,一路眺望着景色。高大的山脊有如绿色的盾牌直耸入天,在远方勾勒出了险恶的线条,总觉得不论怎么往前都无法靠近。衡量距离的感觉不一样,仿佛可以看出山带着庄严肃穆的表情。接着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真响也张眼醒来,说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中社宫前公车站。

    一下公车,就能实际感受到自己来到了高处。气温偏低,空气也很清澈。此外,也比想像中还要辽阔。眼前耸立着巨大的鸟居,好几棵有数百年树龄的大杉木随意地在车道旁生长。仰望遥远上方的树梢后,泉水子就像见到了旧友般,非常开心。她终于遇见了熟悉的事物。

    「有不同之处,可是,也有相同之处……因为同样的都是灵山吗?」

    泉水子瞬间闪过这个想法,但随即中断。因为下了公车的执行部学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问道:「午餐要在哪里吃?」

    一行人决定吃户隐荞麦面。更正确地说,是附近几间店都是荞麦面店,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选择要走进哪一间店。

    神社周围并列着不少住家,可以看到许多从前曾是僧侣宿舍的民宿旅馆,随处也可见盖有屋顶的古风气派大门和茅草屋顶。想当然耳,是由真夏领着大家前往吃午餐的店家,一行人热闹地吃完饭后,走了一会儿路,往预定投宿的旅馆前进。

    旅馆位在比较深幽的场所,建筑物本身并不十分古老,但构造仍然看得出历史悠久。以旅馆而言称不上大,房间数量大概不超过十间吧。

    一名女性走出玄关迎接时,说的也不是旅馆的制式招呼。

    「等你们很久了喔。没想到真夏去了东京的高中以后,还记得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大家都很开心呢。」

    「要麻烦您多多照顾了。」

    真响回以笑脸。

    「里头的宴会间可以当作开会的场地吗?」

    「没问题没问题。就算有其他客人突然入住,一次也都是一、两个而已。你们尽管用吧。」

    真夏也省略了正式的寒暄:

    「阿姨,那就拜托你了。我晚上也想吃蔷麦面!」

    「当然,我早就料到真夏会这么说了。」

    在带领下走上走廊后,途中也有好几名年长的男女采出头来打招呼。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为了见真响和真夏一面才会跑出来。所有人都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待在一起也不觉得尴尬。照这样看来,想必会很亲切地招待一行人。

    一楼是两间相连的大房间,由四名女生入住。男生则都住在二楼,似乎分成了三个房间。

    真响和泉水子的大行李袋已经搬进了女生的房间。一旦关上用以区隔的拉门,榻榻米房空间顿时少了一半,但还是很宽敞。房内有一个大壁宠,木板缘廊上置有小巧的桌椅。以旅馆的和室面吾,陈设相当普通,但不曾住过旅馆的泉水子仍是大开眼界,到处东张西望。

    站在缘廊,看向庭院的景致后,秋之川玲奈开口了:

    「我们好像占尽了便宜呢。这里是这间旅馆最好的房间吧?」

    真响微笑不语,很快拉过自己的行李袋,开始检查里头的东西。玲奈继续发问:

    「宗田同学每年都会来这间旅馆吗?」

    「那倒不是,只是爷爷家就在附近,所以彼此认识。」

    「日本史研究会的集训地点是在哪边呢?」

    真响停下动作,看向玲奈。

    「距离还满远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还用说吗,毕竟有凤城的学生在同一个时期来这里集训。」

    真响似乎不以为意,若无其事般地问:

    「为了敦亲睦邻,规划一点活动比较好吗?」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玲奈的声音中掺了几分冷意,泉水子在一旁缩起身子。她早就感觉到了些许对立的氛围,但没想到女孩子间一开始就这么开门见山。

    真响仍游刃有余地露出微笑。

    「我并没有什么企图。学姐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身为执行部部员,我不打算怠忽这边的集训,而且我现在也不是日本史研究会的活动成员。」

    「这不算是解释吧。谁都知道那里也是你的粉丝俱乐部。我们也知道宗田同学一直都在暗中行动,一有机会,就将执行部的人拉拢到那边去。」

    玲奈一鼓作气说完,先歇了口气。

    「就算你说没有那种想法,我也不会相信。你意图将学生会私有化吧?」

    「私有化?」

    「学生会是不会让你为所欲为的。」

    这下子真响也不由得微皱起眉。

    「学姐,我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会让你那么想的事情。我只是站在一年级生的立场,努力协助如月学姐而已。请告诉我不能待在执行部的理由。」

    这时仄香插话了:

    「玲奈并没有说你不能待在执行部喔。宗田同学,那样子就闹太大了。我们只是想先搞清楚而已。」

    仄香的语气虽在安抚双方,但听得出来她也赞成玲奈的主张。

    「玲奈的说法可能严苛了点,但我们只是想尽快向你声明。我本来打算集训一开始就要说了。学生会执行部这个地方虽然来者不拒,但也彻底地坚守在中立的立场上。因为我们都是判定者,不该介入竞争。我们身处的位置,必须建立起判定者的地位。」

    真响手足无措地噤不作声,泉水子也大吃一惊。学生会长的语气认真到不容忽视,一字一句确认般地接着说:

    「宗田同学,对于你确实试图创造出对自己有利的局势可以不用否认也没关系。可是,别以为因此就能轻易左右我和学生会的企画。我可以装作没有看见,可是,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一旦我判定不能置之不理时,也有可能会采取防御的手段。」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后,房内的气氛瞬间让人感到难以呼吸。但下一秒,真响忽然松开紧绷的身子,点一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多加注意。」

    仄香和解般轻轻微笑。

    「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忙居中寻找集训场地。就算留在学园,高柳一条的试探也很烦人,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而且我刚才说想全权交给你指挥,好好玩个尽兴,也不是骗人的。我觉得这里是一个很棒的避暑胜地。难得来到这里,吵架太无聊了,所以就此打住吧。」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散漫温吞的叫唤声:

    「喂~女生还没好吗?大家都已经集合了喔。」

    岛本被选为传话者,来女生的房间呼叫她们。话题就此中断,四个人慌忙拿起资料夹和笔记用品,走出走廊。

    集合地点是位于走廊深处,约莫有十张榻杨米大的房间。一面拉门被拆了下来,在旅馆似乎也当作会客室使用。房内放有比客房还大的黑色矮桌以及许多坐垫。另外还有大型电视机和书架,架上都是山与山林动植物的相关书籍。

    大河内与星野已迅速架起了自己的笔电。虽然坐在坐垫上,感觉很新鲜,但马上召开了和学生会室里一样的会议。当然,仄香也在转眼间切换态度,开始确认会议内容。

    但是,仄香在女生房间说过的话,好一阵子都在泉水子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研习小屋里,村上穗高也说过自己是判定者。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该介入竞争……又说真响同学试图创造出对自己有利的局势……)

    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场面令泉水子慌了手脚,但她不禁深深觉得,这一连串事情,都起因真响邀请深行和泉水子到自己家这件事,于今天集合时浮出了台面。如今泉水子也不得不承认,不论是邀请大家来户隐举办集训,还是特地邀请泉水子两人到老家,真响心中都有着确切的意图和计划。

    于是,仄香表明了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情,更表明她们不会被真响纳入旗下。泉水子最近总隐约觉得仄香对自己也很冷漠,但现在回头一看,这也难怪。

    (如月雪姐只是保持沉默,但其实知道高柳同学与真响同学之间,存在着特殊的力量对立。说不定她也知道学生会选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泉水子动着脑筋思索,还是说,知道的人是穗高学长?泉水子很清楚在暗中率领学生会的他不是普通人物。高柳也暗示过自己很在意穗高的存在。

    (究竟有多少学生知道真实的情况呢……真响同学的目的又是什么……)

    泉水子终于认清,自己已经被真响卷进其中——毕竟是自己主动走到她那一边,而现在学生会长也这么认定。事到如今,是时候向真响问清楚,在理所当然的学园生活台面底下,究竟暗藏着什么不寻常的对立真相。

    确认完集训期间的行程,所有人达成共识。主要的目的,就是具体地写出学园祭整体活动企画的详细内容;最大的目标就是将集训的成果带回学园。但是,除此之外的时间,大家都着重于休息充电,因此行程排得相当宽松。午餐过后直到晚餐之前,这段时间要如何度过各随己意,也可以尽情参观观光景点,只有回去前一天的下午,安排了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健行远足。

    行程决定后,直到晚餐之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仄香和玲奈说要出门散步,便走出了女生房间。两个人独处之后,泉水子立即向真响发问:

    「关于如月学姐说的事情,我想问得更清楚一点。应该可以吧?」

    「啊,那件事情吗?真是败给她们了呢~」

    真响像是要掩饰难为情般地笑了起来。

    「秋之川学姐虽然看起来个性很严肃又恐怖,但果然真正可怕的是如月学姐呢。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愧是当上学生会长的人。」

    「真响同学,也就是说……」

    泉水子犹豫之后,鼓起勇气问:

    「你曾经暗中行动,想将执行部纳入SMF里吗?」

    「嗯。」

    真响老实颔首。

    「可以的话,我很想这么做。可是,只要我不是学生会长,事情就无法如我所愿呢。我现在也开始觉得,能够待在执行部的是我而不是高柳,光是这点,我就已经比他幸运多了。」

    「你和高柳同学到底在争什么呢?」

    泉水子困惑地又接着追问:

    「为甚么竞争对象会是高柳同学呢?跟术式的世界有关吗?」

    「是啊,我想想……我确实看不惯高柳的阴阳师招式。不论到哪里,我想他都会和我水火不容吧。但是,又不单单是这样……」

    真响突然起身,打开房门后又关了起来,应该是在确认外头有没有人偷听。泉水子暗暗吃惊时,真响又走回来,在比刚才近的位置坐下。

    「如月学姐说过我们要处在中立的立场吧。这句话很有价值,所以我一点也不会意志消沉,泉水子也可以不用一脸尴尬喔。我反而觉得从现在起,能够打从心底尊敬她们,好像也能好好相处。」

    凝视真响的脸庞后,可以看出她确实没有为此垂头丧气。泉水子感到相当吃惊。

    「明明秋之川学姐讲话那么锋利,还说你有什么企图耶?」

    「因为是事实嘛。」

    真响耸耸肩后,说道:

    「我心情轻松多了。况且全被发现以后,我也知道了就算失败也没关系。当她们告诉我学生会执行部就是这样的存在时,我也终于能够理解。真亏她们愿意告诉我呢。因为我想判定者究竟在哪里这件事情,在学园内可以说是最高机密事项。」

    「判定者……」

    泉水子喃喃低语。心中忽然纳闷,难不成自己前阵子接触到了机密事项?村上穗高也说过「审神者」这个词汇。

    大概是察觉到了泉水子的担忧,真响说道:

    「泉水子曾经收到如月学姐的邀请,见到了村上学长吧?」

    「你早就知道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你们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泉水子大吃一惊后,低下头道歉: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因为如月会长说,不久之后就会告诉你……」

    「嗯,我想那应该就演变成刚才的提供情报发言了吧。」

    真响面带微笑,看起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我们都保留了一些事情没说,所以是彼此彼此,没什么喔。可是,一想到如月学姐看上了泉水子,我就有点丧失自信。但现在知道她不会介入竞争以后,我就放心了。」

    泉水子犹疑不决地说:

    「可是,如月学姐只是邀请我参观她跳舞的练习而已。穗高学长也只是日本无的师傅。」

    「表面上是那样子吧。常然不会引人注目地进行审判啊。可是,拥有辨别力量的话,就是辨别得出来呢……我想,他是这所学园里最具权威的人。明明只要动脑想想就知道了,我却完全没有察觉。最具权威的人若想制止某件事情时,制止者本人绝对不会现身在任何一方,也不会偏袒任何人。」

    真响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地说:

    「我啊,一直以为学园内部最终会分成两派。但是,并非如此,其实还存在着第三个真空地带。」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分成两派,是指真响同学派和高柳同学派吗?」

    「至于我能不能做到,目前我还不能断言。不过,恐怕高柳真的正在单方面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因为他是学园最有力的候选人。甚至还有人谣传,凤城学园本身就是为了测试高柳的力量才成立的。」

    「怎么可能!」

    「虽然令人笑不出来,但很有可能。」

    「怎么会——我们学校真的……那么奇怪吗?」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慌忙察看四周。

    「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有学校是为此而成立。你也是明知道这一点,还进入凤城学园就读吗?」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当看见式神变成了在校学生时,就算不想知道,也会发觉这里的措施不同于一般学校。」

    真响撩起头发,微微皱起脸庞。

    「我既无法施展那样的法术,也不想因此对他们摆臭脸。所以,只能想些计谋,用自己做得到的方式拉拢伙伴。」

    泉水子则是心想,如果早在开学前就知道这件事情,她绝对不会选择这间学校。她原本就是为了平凡地度过学生生活,才会特地来到东京。

    (可是,我认识了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现在也决定要和他们当朋友。真响同学坚强到了我想向她看齐,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我认识了一个值得看齐的人……)

    「你会想对抗高柳同学,是因为有真澄在吧?」

    泉水子小声确认后,真响点顷。

    「嗯,是为了真澄。另外,也是为了真夏。」

    「真澄非常厉害呢。我觉得他比任何式神都强……」

    「如果能将学园里的阴阳师式神一扫而空,就是我赢了呢。」

    「赢了之后,会怎么样吗?」

    泉水子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有必要以术者的力量一决胜负。她又接着询问:

    「我已经知道穗高学长和如月学姐是判定者,高柳同学是最有希望获选的人,而真响同学想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是,到底是要选什么?」

    真响眨了眨眼睛,看向泉水子。

    「你连这件事情也不知道吗?泉水子什么也没有听说就进来凤城吗?」

    泉水子点点头后,真响更是压低音量。

    「是为了成为世界遗产候选人喔。」

    「候选人?」

    「没错,而且还是单一候选人,只有一个人会被选上。虽然已从全日本召来了学生,但也只有这间学校。」

    总觉得前不久雪政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现在泉水子还是无法立即意会过来。

    「被选为世界遗产候选人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多得数不清喔,而且是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不论是受到世人瞩目的候选人,还是身边的人……总之,应该会对周遭造成很大的回馈。」

    真响抬头看向天花板说完,才临时想起般问向泉水子:

    「你从来没有和相乐讨论过这些事吗?」

    「完全没有。」

    「但我觉得……相乐不可能也不知道。」

    泉水子歪过脑袋。

    「也许他知道吧……不过,他不一定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相乐有时候真是难懂呢。」

    真响低声咕哝。泉水子也觉得她说得没错。连真响也这么认为的话,那更是错不了。

    「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泉水子既不学习术式,又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这点并不是深行的错。泉水子不禁回答:

    「因为我和相乐同学都是最近才接触术者的世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可是,相乐事实上究竟如何,他也没有告诉你吧?」

    「……那倒是没错。」

    真响一脸若有所思,问道:

    「虽然泉水子愿意加入SMF,但你觉得实际上,相乐真的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泉水子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先加入SMF的人明明就是相乐同学。而且,我觉得不论在执行部还是在A班,比起我,他跟你都聊得比较融洽。」

    「……嗯~是吗……」

    真响答得模棱两可。

    「泉水子的看法都很单纯可爱,所以问你也没有用吧。我决定直接找相乐问清楚。到时我也会请泉水子在场,明天我们就问问本人吧。你愿意陪我吗?」

    「可以啊。」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答应后,真响就点点头。

    「明天下午,我预计回户隐的爷爷家打声招呼。毕竟我请他帮忙询问各间旅馆,不去露一下脸就太过意不去了。我希望你和相乐也一起来,可以吗?」

    泉水子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总觉得那里会是一个比市区双亲的住家还要棘手的地方。但是,都已经听真响说了这么多,如今也无法回头。另一方面,她也想亲眼看看真响他们的根源所在。

    「我可以喔。」

    泉水子的言下之意就是她无法保证深行会不会答应:但真响像是就此拍板定案般开心微笑。

    「太好了。既然如此,明天我们就在不惊动如月学姐他们的情况下出发吧。」

    仄香和玲奈似乎散步散得相当开心,回到旅馆后,神情开朗,也变得健谈。既不再重提阳到旅馆时的话题,向一年级女生攀谈时也和颜悦色。

    吃完晚餐之际,双方已经没有半点疙瘩地言归于好。说完了该说的事情以后,玲奈对待学妹也很温柔。真响好像也没有丝毫芥蒂,看起来反而相处得过于融洽。

    (太好了……一时间我还很担心。)

    泉水子暗自松了口气。如果女生房间的气氛还是和一开始一样非常紧绷,她就会后悔参加集训了。接连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泉水子深深体会到了说出真心话的重要性。如果因为害怕不和,就避免与对方发生冲突,更无法达成之后的和解吧。

    关上隔开大房间的拉门和电灯后,泉水子钻进与真响并排的被褥里。由于认床,泉水子迟迟无法入睡,因而想东想西。

    (……我好像真的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事情。无论是执行部,还是SMF……可是,深行是知道一切之后,才一路走到现在的吗……)

    明明实际情况不是如此,真响却认定泉水子和深行两人是密不可分的搭档,这点让泉水子很在意。尽管泉水子是以深行搭档的身分入学,但紧密性根本无法和宗田姐弟互相比拟。但是,对真响而言,这种情况或许还比较难以理解吧。

    恐怕真响是碰巧目击到泉水子和深行消灭了高柳的一个式神后,就产生了这种误解,以为他们两人平常就合作无间。但其实两个人都对瑞嘉尔德消失了一事非常震惊。不过,在旁人眼里,肯定看不出来吧。

    (我也很想知道深行在想什么啊……)

    泉水子倏地心想,如果真响想问出深行的真正心思,这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因为站在泉水子的角度,她只觉得深行是非常遥远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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