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虹色之梦

    东京法务局户籍科第四分室。

    看到这个牌子,草剃不觉失笑。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名称很奇怪。

    而在这一本正经的政府机构的掩盖下,这里实际上是青色氏族——Scepter4的驻地。

    他们之所以自称为户籍科,原因似乎在于他们是「办理特殊外国人户籍的部门」,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所谓「特殊外国人」,实际上是个隐喻。他们所要处理的对象,并非是国籍不同的人,而是能力不同的人——也就是异能者。

    其中,特别以并非由王授予力量、不属于任何氏族的自然产生的超能力者居多。因为没有所属组织也不遵从任何王的超能力者,往往会使用自身力量进行犯罪。

    Scepter4在发现未登记的超能力者后,会立即对其加以保护,他们负有将超能力者送往黄金王管辖的超能力者教育·研究设施——“中心”的义务。

    因为这层关系,原本黄金氏族和青色氏族间的联系非常紧密。

    话虽如此——

    「现在,一边的王不在了,要继续保持对等关系肯定是不可能了。」

    虽然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但至少现在的青色氏族对于黄金氏族来说只不过是使用方便的警备雇员而已。

    「……真是悲惨啊。这些失去了王的臣子。」

    草剃自言自语道,同时走进了第四分室的大门。

    草剃一边承受着身穿蓝色制服的Scepter4成员们那险恶到疼痛的视线,一边被带入到里面的接待室中。

    虽然不似从前那般正直,但Scepter4应该还是一个以守护异能者之中的「法」为理念的组织。嘛不会有事吧,他虽然这样心想,但如果对方意图在这里干掉赤色氏族的干部的话,那自己一人真能生还吗,草剃不禁带着半分游戏性质地思考起来。不过这里的敌人毕竟太多,局面大概会变得很严峻吧。

    坐在接待室里的旧沙发上,他等了一会儿,正好是可以慢慢抽完一支烟的功夫。

    这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门开了。

    草剃将变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同时起身。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年过四十的男人。虽然从容貌上看能够推测出他大概是这个岁数,但浮现在之上的那种超越疲惫的空虚表情,以及那懒得动一步的态度,使他看上去要更苍老得多,简直像个老头。而那身量身订做的蓝色制服,也似乎因为难以入手而被穿得皱巴巴的。

    「……是你吗。赤色氏族的参谋,草剃出云。」

    男人以沉重、倦怠的口吻说道。对此,草剃露出笑容。

    「哎呀,什么参谋啊,太夸张啦。……那么您就是Scepter4的代司令,盐津元先生咯。」

    听了草剃的话,不知何故,盐津露出了不屑的嘲笑。

    「你说代司令啊。」

    「……不对吗?」

    「没不对。抱歉啊,现在我们这儿就只有这种破烂货了。」

    代司令不悦地说道,然后隔着矮桌,在对面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噗嗤,旧沙发发出一声愚蠢的声音,它漏气了。

    「要茶吗?」

    「不了。」

    「也是。怎么能随便喝下在敌阵里被端出的东西呢。」

    「哎呀,这里对我来说是敌阵吗。」

    「不是吗?」

    盐津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从下面抬眼瞪着草剃。

    草剃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向他回以笑容。

    「……今天,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昨天,我家孩子似乎给您添麻烦了。」

    盐津没有马上回答。他噤口不语,只以倦怠的目光抬头看着草剃。

    「侵犯其他氏族的领地,是违反协议的。对此给予相应处置是Scepter4的职责。」

    盐津以干巴巴的口吻说道。于是草剃点了点头。

    「我知道。」

    「……不过,没有好好确认状况就砍过去,我的部下也有不对的地方。而且,御槌所长似乎不想把这事闹大。你没必要向我道歉。如果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个的话,那你可以回去了。」

    草剃默默地望了一会儿盐津脸上的表情,然后从口袋里取出香烟。

    「可以吸烟吗?」

    「……我说过叫你回去了吧。」

    盐津尽管说得很不耐烦,但还是扬了扬下巴准许了。

    草剃从盒里取出一根香烟叼起,并以ZIPPO点火。小小的火光在香烟前嘶地一声燃烧起来,继而飘出一缕青烟。

    「昨天,那对和我家孩子起争执的双胞胎,似乎非常年轻啊。比我还小,是不是。」

    「是又如何。」

    「哎呀,只不过……自先代青王死后,已经过去十年了吧。然而你们却有这么年轻的族人,也就是说他们在成为族人时还是小孩咯,我只是对这点稍微有些兴趣而已。」

    盐津轻轻地咂了咂舌,自己也从口袋里取出香烟。草剃适时地为他点火,盐津一瞬间停了一下,然后懒洋洋地从靠背上起身,探过身子接受了草剃借他的火。

    「特例啦。」

    盐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皱着眉吸了一口,同时说道。

    「那两个人的父母都是Scepter4的成员,而且因为某起事件同时殉职。被留下来的二人当时只有十二岁。因为没有别的亲戚,于是Scepter4的大伙一起照顾他们……然而那两个人却逼着先代让他们加入Scepter4。他们声称要继承父母的遗志。」

    只有在提到先代青王时,这名疲惫的代司令眼中才闪烁出光芒。从那眼神可以感觉到,他在先王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怀希望的队员。

    「然后……」

    「先代屈服了。他让那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兄弟作了自己的族人。当然那时他肯定是不打算让他们作为队员工作的。只是尊重他们的想法,想要长期抚养他们罢了。」

    他没有以肯定的语气述说这些,也就是说事情最终未能实现。

    草剃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却明知故问:

    「然后,怎么了。」

    「……那两个人在成为青色族人后两个星期,发生了迦具都事件。」

    迦具都事件。这是十年前所发生的、改变了日本地貌的事件。

    对于那片被一瞬间挖空的圆形区域,知情者以身为爆炸源的男人的名字命名,称其为“迦具都撞击坑”。

    草剃轻叹了口气。

    「似乎,先代青王在迦具都事件时死了。」

    听了草剃的话,懒散地深陷在沙发之中的盐津微微绷紧身体。他皱起眉头,简短地答道:

    「是啊。」

    「这对那两个刚刚成为青色族人的小兄弟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打击吧。继承了父母的遗志,决定了应该跟随的人,然而这时一切却消失了。」

    盐津抬头瞪了草剃一眼。

    「……用不着你来同情。」

    「是是。」

    「你想说什么?」

    草剃露出了在酒吧里面对顾客时的笑容,道:

    「十年前的事或许的确是个悲剧,然而,你们最初所怀抱的那份正义感,如今都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想的就是这个。」

    盐津依旧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姿势未变。只是眼瞳中闪烁出了危险的光芒。

    「……你是想挑拨我吗?」

    「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是,据我所知,你们那对和我家孩子起争执的双胞胎兄弟,似乎并不看重正义或大义之类。」

    「你不说你自己同伴的不是,反倒非难起我来。」

    「我想说的是——」

    草剃加重声音说道。他眯起眼睛盯着盐津。

    「你们能向自己的王发誓对于自己的行为问心无愧吗。」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草剃从眼前这个坐姿懒散的男人身上,清楚地感觉到了杀气。

    草剃将意识转向指尖夹着的香烟,以防在对方有「那个想法」时能够立即应对。烟头上的火星不断燃烧着,静静地呼应着摆开架势的草剃的想法,摇曳起来。

    「……怎么了,一时答不上来吗?」

    「我们已经没有王了。」

    草剃小小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回答吗。」

    盐津露出淡淡的嘲弄般的笑容,但眼中依然闪烁着杀气。

    「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一个能向王发誓问心无愧的人了。……在迦具都事件时我们没能侍奉在王身侧,只不过是一群窝囊废罢了。」

    听到他粗鲁地抛来的这些话,草剃轻轻地皱起眉头。

    「你那样自嘲,真是太逊了。」

    「用不着你说。」

    「你虽然很逊,但或许人还不坏。」

    说着,草剃将变短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烟头发出嘶的一声熄了火。

    草剃端正姿势,直面看向露出一副怄气模样的盐津。

    「你那些自嘲的话,在我听来就是警告我不要相信你。你应该知道我们所担心的事。可是你却对此不做任何辩解。……既然你不想拥护自己所保卫的人,那也就是说你不认为你们如今的工作是正当的。」

    盐津没有回答,只是不悦地瞥了草剃一眼。草剃微笑道:

    「你似乎已经自暴自弃了,但你难道不想取回尊严吗?我们不相信这家中心和御槌所长,若是围绕那名少女发生争执的话,我们打算与之对抗。……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和我们为敌吗。」

    「这是我们的工作。」

    他低声说道,似乎正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在他身上甚至连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不悦气氛都没了,只生出一道隔绝一切的墙。

    草剃判断现在是时候了。

    「……那我告辞了。明明只是来给您道歉的,结果不知不觉却说了这么久。」

    草剃向他行了一礼,然后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就在这时,盐津出声叫道:

    「姑且不说Scepter4(我们),但我奉劝你们不要对黄金氏族采取敌对行动。」

    「您的忠告令我不胜惶恐。」

    「你。」

    盐津叫道,声音中一瞬间有了热情。草剃不由得转身面向盐津。盐津依旧靠坐在沙发上,那头混杂着白发的后脑勺正对着他。

    「——你对迦具都的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你觉得那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吗?」

    瞬间,草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在心中对自己的失态轻轻咂舌。

    「你敢发誓说,你的王,周防尊,就肯定不会像先代赤王迦具都玄示那样吗。」

    ——他问了件讨厌的事。

    草剃露出混合着焦躁与苦笑的复杂表情。

    不过,他们都向对方问了讨厌的事,也算彼此彼此。不过草剃可不想像盐津那样出言讽刺自己。

    「不一样。我们的王和他不同。」

    对此,盐津轻哼一声。

    「我讨厌赤王。他们作为王的性质实在是太过危险了。……周防尊也会因为某个微小的契机而变成迦具都那样。」

    「……什么契机?」

    「什么都有可能。精神的动摇,对于力量的沉迷,与其他王的强烈接触——特别是杀王。」

    这最后一句话突然让草剃想起了以前听说的事。

    「先代青王是为了阻止迦具都的暴走而死的啊。」

    「……是啊。本来先代应该在迦具都变成那样之前杀掉他的。但就算他能那么做,也只不过是让撞击坑的名字由迦具都撞击坑变成先代的名……羽张撞击坑而已。先代被即将暴走的迦具都拖累,使自身的威斯曼偏差值紊乱。如果杀了迦具都的话,那这次就该是先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了。」

    房间中弥漫着一股烟味。这里真是静得出奇,草剃没头没脑地想到。他突然特别怀念起自己那间吵闹的酒吧来。

    「即便如此,如果王发生万一的话,必须有王加以制止。现在已经没有青王了。……你觉得你能在自己的王崩溃时履行职责吗?」

    草剃没有回答。他只以平板的声音说了句失陪,便离开了房间。

    「我们今天想去游乐园。」

    听到十束的宣言后,周防皱起眉头。

    在十束身后,安娜半掩着身体盯盯地朝这边看来。她虽然毫不客气地直视着这边,但感觉却好像是躲在十束身后窥视自己一样,总觉得有些讨厌。

    「我们今天想去游乐园。」

    可能是因为周防没有回答,十束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

    「啊,是吗。」

    周防很无所谓地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于是十束嘻嘻地笑起来。

    「太好了小安娜!王没有反对!」

    「啊?」

    「那就走吧!王,现在能出发吗?」

    周防一把抓住十束的脸。由于脸颊受到挤压,他那原本端正的容貌变得扭曲起来,显出一副蠢相,不过十束毫不介意,即便被人抓着脸他依然面带微笑。

    「谁说要和你们一起去了?」

    「讨厌啦王,你是想背叛年幼少女的纯洁期待吗?」

    十束蠕动着嘴巴说道,因为脸颊被抓,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安娜盯盯地、盯盯地一直注视着周防的脸。那仿佛有所期待的眼神使周防最终将手从十束脸上拿开,然后心情不悦地别过视线。

    「小安娜说,她没有去过游乐园。」

    「是吗。」

    「所以说,她想去看看。」

    「那就去。」

    周防不耐烦地说道,然而安娜目光中的压力却在默默地增强。她那玻璃球般的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向周防。

    而另一边的十束则满脸笑容,仿佛确信周防会输给安娜的眼睛,这一点也很令人生气。

    「之前。」

    安娜独自开口道。

    「爸爸和妈妈曾说过要带我去游乐园。……但是却没去成。」

    安娜的双亲死于交通事故。但她没去成的理由到底是不是因为双亲的死就不得而知了。

    安娜只是在陈述事实,应该并不是要引起周防的同情。但如果这时周防依然拒绝的话,十束这边就准备好要骂他不是人了。

    然后,安娜尽管面无表情,但目光中却充满热切,不断地注视着周防。

    今天真是点背,周防在心中暗自咂舌。

    一行人走在回荡着欢声笑语和轻快音乐的园内。

    「尊哥尊哥!要坐坐云霄飞车吗!?」

    欢蹦乱跳的八田回头对周防说道。

    「啊?」

    周防以无比不悦的声音说道,同时用几乎能射杀对方的眼光看向八田。

    八田马上给他敬礼,并说:「对不起了!」

    「王,你这可不是到游乐园来玩的人该有的表情啊!」

    「还不是被你硬拉来的。」

    周防以低沉瘆人的声音说道,并瞪了他一眼,然而这些都被十束一笑带过。

    同时在八田旁边的伏见则一边走一边嘟哝着:「怎么连我也给拉来了。」

    镰本似乎已经完全和安娜打成一片了,两人一起啃着可丽饼。安娜的可丽饼里包的是草莓,镰本的是巧克力和香蕉,镰本对安娜说:「吃不了的话我替你吃」,也不知他这是天性温柔还是因为贪吃而已。

    「游乐园什么的,我小时候常来的!」

    八田似乎高兴得手舞足蹈,见此十束也回以微笑。

    「我是第一次来哦。」

    「真的吗?以前一次都没来过?」

    「没有机会啊。」

    结果,五个大男人就这样打着安娜的旗号一同走在游乐园的园区中,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象。

    周防很不高兴地走在最后,他刚一来到吸烟处的长椅前,就一屁股坐下。

    「怎么这样啊,王。」

    「少罗嗦,你们随便去玩吧。」

    周防不耐烦地说道,同时点起了一根烟,对此十束露出苦笑。

    「不可以先回去哦?」

    十束说着,伸手指向周防。

    然后就这样带着安娜向加演节目那边走去。

    八田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周防,但还是追着十束他们走了。

    周防将两手搭在长椅的靠背上,仰头望天。

    天空一片蔚蓝,万里无云。周防叼着的香烟冒出一缕细烟,向着那里扶摇直上。

    天气真好。

    如此说来,感觉像这样望天也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最近也没有去关注天气。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同外界隔离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自从那个小鬼来之后,我就老是被他们拿各种理由硬拉出来。

    那个缺乏表情、如人偶般的少女。她无意间触及到自己的内心后倒下,可是明明都倒下了却还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尊的梦不要紧」。

    「真无聊。」

    当他发觉自己快要对她产生感情时,周防不禁自嘲起来。

    今天并非节假日,但天气晴朗舒适,在游乐园里,当带孩子来的家长从旁经过时,他们都害怕地一眼一眼瞥着这个傲慢地仰靠在长椅上的不良男子。

    真是的,太无聊了。

    安娜很喜欢死命旋转的咖啡杯。

    在坐上红色的杯子后,镰本使足力气让它极限地猛转起来。

    下来之后,一群男人都转得头晕眼花,但安娜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有双眼闪烁出非常不易觉察到的喜悦的光芒。

    一直给人一种如人偶般印象的安娜,这次似乎是真的很高兴。

    在乘坐云霄飞车时,安娜也是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有眼睛在发光。

    在她接连不断地坐上了各种极具挑战的游乐设施后,现在时间已临近黄昏,他们让玩累了的安娜坐下来休息,八田则和镰本一起去买饮料。回来后,他们看到安娜正轻轻地坐在喷水池的边上。那件以蓝色为主、有着大量花边的裙摆轻轻地摊开,安娜将手放在膝上老实地坐着,那副模样就像被谁遗忘了的人偶。

    十束站在安娜面前,难得地收起了笑容,似乎在警戒着周围的什么。

    「十束哥?」

    八田出声叫道,于是十束显出一副突然回过神来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啊,谢谢。」

    十束笑着,接过了八田递给他的果汁。

    「你看哦。」

    镰本将血橙汁递给安娜。那是像番茄汁一样的红色橙汁。

    「诶,猿比古呢?」

    八田环视周围寻找着这名不见踪影的友人。

    「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似乎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八田无奈地咂了咂舌。

    「那家伙,不知道一个人又跑哪去了。」

    虽然自相遇时起他就常常只安自己的步调做事,不爱配合别人,但最近感觉他这种倾向一下子变严重了。

    「八田和小猴子也是一对很不可思议的组合啊。」

    十束叼着果汁的吸管笑道。

    「是吗?」

    「嗯。虽然这种看上去不相称的地方让我感觉很有意思。你们是从初中开始就交好的吧?」

    八田吱噜吱噜地喝着可乐,同时回想起自己和伏见初次见面时的事。

    「啊,嘛他确实是在班级中一般来说很难交好的类型。但是总觉得……他那种并非特别针对什么的不悦气氛,那种烦闷的感觉跟我一样……」

    回想起自己那时所怀抱的无处发泄的不快心情,八田却无法好好说明,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加以解释,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到十束正带着温柔的表情守望般地看着自己。

    十束的这种表情令八田不由得感到心情不悦。

    在和他们一起犯傻时,十束会显得非常孩子气,完全感觉不到年龄差,但他有时也会露出这种令人觉得比实际年龄还要更成熟得多的表情。八田对这种时候的十束感到稍微有些棘手。

    「……怎么了。」

    他露出闹别扭的样子说道,对此十束不禁偏过头来问:「嗯?」

    「你刚才的表情,很奇怪啊。」

    「奇怪,你这种说法太过份啦。……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感觉,现在还会有吗。」

    现在还会有吗?八田偏过头来思考,然后立刻摇了摇头。

    「自从加入吠舞罗以后,就再也没有那样了。大家一起犯傻欢笑,无论什么事都会齐心协力将对方打倒。而且呆在尊哥旁边,根本没有空去觉得烦闷什么的。」

    「在这一点上,小猴子也和你一样吗?」

    听到这句意外的反问让八田不禁眨巴了几下眼睛。

    「诶?」

    「和八田一样感到不痛快的小猴子,也和八田一样被吠舞罗(我们)拯救了吗?」

    这个问题他从没考虑过。虽然没考虑过,但想想看,八田还是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

    「不知道,但应该是这样吧?」

    呆在周防身边,没有人会不感到心动、不感到热血沸腾的,八田单纯地想道。

    十束对八田给出的答案并没有加以评论,只回了句「是吗」,便又露出那种仿佛在遥望远方的表情。

    「话说回来十束哥,你从刚才起就老是心不在焉的哦?你是在担心什么吧。」

    「嗯?没有,什么都没有。……差不多该走了吧。」

    十束的眼睛依旧看着远方,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喝完的饮料杯扔进垃圾桶里。

    「小安娜,镰本,差不多……诶、呜哇!」

    十束回头朝安娜他们看去,然后不禁微微一怔。八田也跟着狂叫道:「哈?」

    「……你们这是在干嘛啊?」

    十束偏过头来问道。

    镰本仰面躺在喷水池的边上,而安娜则像小猫一样卷缩着身体爬在他的大圆肚子上。

    「哎呀,因为小安娜对我的肚子很感兴趣嘛。」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瞧你乐的!」

    「啊,八田哥也要上来吗?」

    「上你个头啊!」

    镰本的样子就像一只倦怠的海象,就在他和八田争吵时,十束冲着将这只海象的肚子当床睡的安娜笑道:

    「镰本的肚子感觉怎么样啊?」

    「……好软。」

    「太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你是要在稍微休息一会儿呢?还是继续去玩?现在已经是傍晚了,累了的话我们慢慢回去……」

    「……去玩。」

    安娜说着,从镰本的肚子上爬了起来。

    安娜今天似乎真的很放松,玩得很高兴。

    十束微笑着同她商量着接下来去做什么。

    八田不由得望着他们,然后注意到安娜的裙子后面粘了灰。大概是她在喷水池边坐着时蹭脏的吧。

    「喂,你屁股脏了。」

    「等下,八田哥!你就不能找个更好点的说法吗!」

    安娜扭着脖子看向自己的裙子后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嘴来,然后啪嗒啪嗒地拍了拍裙子。但她拍的不是地方,完全没碰到那一圈围着她的屁股沾上的灰。

    对了,这孩子看不到红色以外的颜色,八田回想起来。要是灰色的东西上沾了灰色的污渍,那八田也没法看到。

    十束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来,帮安娜把裙子上的灰掸掉。这不禁让八田大吃一惊。

    「等等,你为什么要摸她的屁股啊!」

    「诶,不这样做就没法掸掉灰了吧!?」

    「八田哥……你看,小安娜都吓得躲到十束哥身后了啦。」

    「诶!?怎么搞得我才像个萝莉控似的啊!」

    八田红着脸瞪着十束和镰本,然后撅着嘴低头看向安娜。

    「比起这个,你为什么要穿蓝色的衣服呢?」

    既然只能看到红色,那就该穿红衣服嘛,八田单纯地想到。穿着看不到颜色的衣服,就连粘了脏东西自己都无法知道。

    安娜抬头看着八田。面对年幼少女的直视,八田不由得有些退缩。

    「……中心给的。」

    八田对那个“中心”只有怀疑和反感,一听到这个词就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看向十束和镰本,这两个人也是一脸微妙地看着安娜。

    「是所长给你的吗?」

    十束轻轻问道,安娜点了点头。

    「这是礼物。……穗波也说衣服很可爱。」

    尽管安娜这样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僵硬起来,不再像刚才那么高兴放松。因为她的表情很少所以只有认真观察才能发现,但因为他们今天一整天都一直陪着安娜,所以就连八田都注意到了这种变化。

    是吗。十束轻快地说道。虽然八田感到说不明道不白地窝火,但十束却没有露出一丝负面感情。

    「那么小安娜,下一个要坐什么?差不多要到关门的时间了,我想下一个坐完就得回去了……」

    「那个。」

    安娜毫不犹豫地指向斜上方的天空。

    「我想从那里看夕阳。」

    游乐园的空气强调出一种明快的感觉,这让伏见感觉很累,甚至有些难受,他找了个机会离开了安娜他们。

    似乎快要到关门的时间了,游客们都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了。自己也这么跟着回去吧,伏见虽然这样考虑,但眼下他发现了一张空着的长椅,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懒散地坐在长椅上呆望着逐渐被染成深红色的天空,这时旁边突然有人重重地坐下。

    往那边一看,伏见不禁大吃一惊。

    是周防。

    周防拆开一盒新烟的包装,从中取出一根点上火。

    糟了,伏见很不痛快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但到了这份上再走会更加难堪。

    「……那帮家伙们怎么样。」

    周防没有看伏见,只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应该……是在什么地方休息吧……」

    他含糊地说道,对此周防只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对于自己擅自离开的事,周防完全未加评论,也没有责备他(虽然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想陪他们来的周防也没资格责备伏见),只是无聊地吐着烟。

    两人被沉默笼罩。

    ——真不自在。

    伏见对园内播放的轻快音乐毫无道理地感到焦躁,同时满脑子都在想要怎样找个借口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

    周防完全没有把这样的伏见放在心上,他一个人泰然自若地仰靠在长椅上,就好像伏见不存在似的。

    「……尊哥,真亏你能陪他们到这种地方来。」

    伏见自暴自弃地开口道,对此周防轻哼一声笑了。

    「你不也是一样吗。」

    「……因为上级有命令,我也是没办法。」

    不觉间就像小孩一样顶了嘴,这样说完后伏见不禁在心中咂舌。被命令去游乐园玩,世上真没有比这更逊的事了。

    在说,十束也没有命令他。十束只是像平常一样笑嘻嘻地说了句「小猴子也一起来吧」。尽管那笑容人畜无害,但却又不由分说。那个人的这一点真令人讨厌,他想。

    「伏见。」

    周防一边掸落烟灰一边叫他。伏见抬起头来看向坐在旁边的周防。

    「你发现了吗?」

    「诶?」

    你在说什么,虽然他很想这么问,但碍于面子终没有说出口。

    周防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没有看伏见一眼。

    伏见噤口不语,注意着周围。他在眼镜后眯起一只眼睛,专著地将意识集中在周围的空气中,然后他骤然发现到——

    「啊,王,小猴子。」

    同时,一道声音传来。转头看去,只见十束他们从道路那边走来。

    安娜小跑着奔过来,布满花边的蓝衣服随风飘动。

    安娜来到长椅旁边,突然停下来。她紧贴着长椅站着,一脸严肃地凝视着周防,这让刚才一直泰然自若的周防微妙地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

    追过来的十束笑嘻嘻地看着周防。

    「最后一个了,你也过来陪陪吧。」

    游乐园快关门了。如果还想玩的话,这次大概就是最后一个了。

    周防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然后八田带着那种狗摇尾巴时的表情凑了过去。看到他那副样子伏见隐隐感到焦躁,他轻轻地咋了咂舌,也跟着站起身来。

    伏见抓住八田的后脖领,将他拉走。

    「呜哇,猴子你干什么啊!」

    「稍微过来一下。」

    他拉着八田从周防他们身边离开。十束歪着头看着他俩。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伏见半转过头去瞪了十束一眼。十束露出敷衍的笑容,仿佛是在说被看穿了吗。

    镰本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来回看着周防他们和伏见那边,最后还是追着被拖走的八田去了伏见那边。

    观览车前挂着『今日停运』的牌子,这让安娜微微垂下了肩膀。

    大概,安娜一直默默期待着从观览车上看晚霞的那一刻吧。

    安娜几乎从不会说想做什么或想要什么,而现在她这唯一的期望却未能实现,对此十束稍许困惑地挠起脸颊。

    「嗯,要怎么办呢。」

    「……算了吧,不要紧。」

    安娜很理解地摇了摇头。

    看着她那强忍着失望的模样,十束环视周围,希望至少能再找到一个看夕阳的好地方。

    站在不远处的周防无聊地打着哈气,并轻叹一声。

    然后他伸出胳膊将安娜抱在身侧。

    「王?」

    十束歪着头,于是周防又用另一只手像搬米袋一样将十束也扛了起来。

    「诶、等……」

    然后,周防的脚朝地面一蹬。

    身体轻轻上浮。周围的景象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周防以宛如猫科类猛兽般的优美动作,抱着安娜和十束毫无声息地跳上了半空,然后落在观览车中段的一个吊篮上,停留片刻,接着又朝上跳去。

    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十束他们便来到了游乐园中最高的观览车的尽顶上。

    周防刚一着地,便将十束粗鲁地扔在了吊篮的棚顶。

    「好痛……呜哇。」

    十束一屁股撞在吊篮的棚上,然后周防又将安娜放到他身上。

    「啊……小安娜,你不要紧吧?」

    十束说道,同时为避免失手让她掉下去,而将安娜抱在腿上。安娜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搞得张大嘴巴。见此十束不禁露出苦笑。

    「你也不事先说一声。小安娜都被吓到了吧。」

    安娜一脸惊讶地反复眨了好几次眼,然后才慢慢转动起她那双大眼睛来。

    好高。

    就算是和云霄飞车那样巨大的游乐设施相比,这个观览车也要高出许多。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能够一览无遗地看到远方。

    有围绕在游乐园周围的树木和对面的建筑群。

    夕阳即将沉入那边。

    太阳红红的,轮廓处有些发虚,它将街道染为一片赤红。

    天空一片朱红,颜色非常漂亮,地上也满溢着柔和的红光。

    安娜专著地看着这番景象。她盯着火烧云一动不动,只有头发被吹来的风轻轻带起。

    「十束。」

    听到这声呼唤十束抬起头来,只见周防两手插兜站在吊篮上,眺望着与夕阳不同的方向。周防微微眯起眼睛,四下转动着确认园内各处的状况。

    「拉我出来就是因为这个吗。」

    十束马上明白了周防的意思,他苦笑起来。

    「不过提议这样做的是草剃哥。」

    「他们,今天似乎一直在跟着我们啊。」

    「因为王和我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还在想对方会不会有所行动……他们真是意外地谨慎啊。」

    听着两人的对话,安娜抬起头来。十束与她四目相接,并笑了笑,但却未加说明,然后便将视线转回到周防身上。

    「人数,不少啊。」

    「……的确,要是就你们几个的话,就算有八田和伏见在或许也会被这个数目切断。」

    「嗯。所以才让王来给我们加一道保险。抱歉啦。」

    这时周防总算将视线转向十束和安娜这边。他的眼睛遇上安娜的视线。

    「那帮家伙,是在警戒我会不会将这个小鬼变成族人吧。」

    「大概是这样。」

    十束点头道,于是安娜露出动摇之色。

    虽然表情几乎未变,但她那双大眼睛却明显地透露出困惑与动摇。

    「一旦这家伙被抢走的话他们就会难办了吧。」

    周防在吊篮的棚顶上向前踏出一步。他来到了棚顶的边缘,脚尖眼看就要踏空。

    「怎么办。」

    「驱散他们。你也是想让我这么做吧。」

    周防带着些许责备和无奈的眼神回头看去,这让十束不禁露出苦笑。

    关于安娜,他感到对方想要隐瞒什么。而将安娜置于赤色氏族中,这样的现状大概会使对方深感焦躁吧。

    受到焦躁驱使,对方或许会显露出意图强行夺取安娜的举动,这样一来便能堂堂正正加以迎击了。

    虽然没能得到那种程度的口实,但被这么多人包围,仅此一项便已十分异常。对于吠舞罗来说,这是向对方找碴打架的好机会。

    「你们在这里呆着。」

    扔下这句话,周防正要跳下去,就在这时安娜的手动了。安娜紧紧抓住了周防的衣摆。

    「尊。」

    语调一如往常,声音也还是那样安静细弱,但其中却渗透着强烈的不安。

    安娜抬头看着周防,然后左右摇头。

    周防皱起眉来。

    「……马上就能搞定。」

    周防难得地说出了安抚的话语,但安娜那种依赖的眼神却依旧未变。

    「穗波。」

    在说出姑姑的名字后,安娜再次缄口。

    「你在担心她吗。不必担心,那帮家伙不会对一般人出手。因为有协议。」

    即便周防这样说,安娜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周防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大地咂了咂舌。

    周防轻轻地抓住安娜的小手,但马上便露出不知该怎样把握力道的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要使几分力才不至于把她弄坏)放开了她的手。

    安娜一脸胆怯地抬头看着周防。

    周防再没说什么,只和十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便跳了下去。

    周防落至地面。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连大地也为之震动。

    周防轻轻舒展了一下弯曲的身体,然后环视周围。

    似乎在观览车上时游乐园便已关门。所见之处完全没有一般游客的身影。

    或者,也可能是蓝服们驱走了一般人。

    总之,这正好随了周防的心意,可以毫无拘束地料理他们了。

    关闭感觉。关闭平时作为人活着时的感觉,开启更深处的场所。

    世界的空气为之一变。

    他直接去感受自己那平时被封闭在体内、尽可能不去注意的作为王的力量。

    胸口深处有一股宛如冒着烟的熔岩般的火焰气息。

    那火焰涌动着,冒着烟,似乎马上就要充溢出来。

    解开限制,想要释放体内的火焰,他不断抑制着这般令人着迷的诱惑。

    因为遭到抑制,胸口中的火焰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太阳穴开始痛起来。

    然而周防却微微露出笑容。

    他的瞳孔放大,红色光芒自体内奔流而出。

    周防头顶上空的空间发生扭曲,似乎受到他的力量的召唤,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发光体。

    那个发光体最初不过是一点红光。它闪耀着,令人目眩,然后爆发性地膨胀起来。

    光激烈地炸开,从中出现了一柄巨剑。

    ——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是王的证明,同时也有制裁王的责任。

    「什么嘛。你们都不出来吗?」

    一直跟着安娜的青色族人现在全都藏了起来,面对周防的挑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当然了。在见识过王的力量后,哪还有人能满不在乎地在其面前现身。

    但是,唯有气息清楚地传来。激烈的动摇,以及不知是否该跑的犹疑。

    周防哼了一声,从体内释放出如奔流般的红色力量。

    咚,大地震动了,以周防为中心,红光成圆形如波纹般迸散开来。

    安娜从观览车上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巨剑。

    「那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哦。」

    十束道。

    安娜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周防的剑的光芒映照在安娜眼中,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剑上有伤。」

    听了安娜的话,十束面露苦笑。

    正如安娜所言,周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形状并不完整。剑形的能量体到处都有缺口。

    据说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状态即为该王的“威斯曼偏差值”的状态。

    所谓威斯曼偏差值,就是表示该王力量的安定性的数值。

    周防的威斯曼偏差值总是不稳定。

    「王的情况,或许就像是在自己的体内饲养了一只饥饿的野兽一样吧。」

    十束嘟哝着说道,他的皮肤感受到了达摩克利斯之剑所发出的热量。

    「那只野兽想要跑到外面来作乱。它渴求着血与肉。但是,王不想让它那样。……这支达摩克利斯之剑上的伤,或许就是与其作战时所留下的痕迹吧。」

    安娜将视线从剑上转到十束这边。十束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下方。

    「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懂那种事。」

    除了王之外,谁也不懂。

    眼下,周防正释放出红色的力量。

    那是拥有热度的、红色灵光的漩涡。它从周防身上喷出,以惊人的气势扩散开来。

    虽然外表很华丽,但却几乎没有攻击力。这仅仅是威吓而已。

    然而,这却立即使包围他们的青色族人产生了动摇。

    仅仅接触了王这一点点力量,就让久已失去王的青色族人四下逃窜。之前那些巧妙的隐藏全都暴露无遗,有的人在被周防的红色灵光吞没后瘫倒在地,有的人则为躲避涌上来的灵光而到处乱跑。

    敌人甚至没有摆出任何攻击架势,仅仅因为周防这一声威吓般的低吼便全散了。

    安娜一边注视着这些,一边自言自语道:

    「成为王,会很痛苦吗?」

    听到安娜的问题,十束凝视着她的脸。

    「小安娜?」

    安娜依旧以那副读不出感情、宛如没有灵魂的人偶般的表情,淡淡地说道:

    「我,将成为青王。」

    「被包围了?」

    听了伏见的话,八田不禁皱起眉头。

    他立即环视周围寻找这一带的气息,然后他咂了咂舌。

    「是那帮盯着安娜的蓝服吗。」

    八田一脸厌恶地说道。伏见不禁点头。

    「多半是。」

    「真的吗,要打了吗。」

    镰本一边说一边转动他那两条大胳膊作起准备运动来。

    「谁知道了呢。不过,既然特地将我们引到这里来,想必一定是为这个缘故吧。」

    伏见说道,他没有去看镰本,而八田则用力握紧了两只拳头。

    「好嘞!去和他们一决胜负!」

    「你别自己先跑了啊。」

    尽管向他投去了无奈的目光,但伏见其实为了能够随时应战,早已将身体调整到了临战态势。

    恐怕,十束拉他们来,就是打算在离开周防的这段时间里让他们充当安娜的保镖。与周防拉开距离露出破绽,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让对方来袭击自己然后再加以还击,他应该是这样筹措的。

    真讨厌,伏见暗暗咂舌。

    那样的话,一早说出来不就好了。

    嘛,不过像八田那样的单细胞,如果被告知这些的话大概就无法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吧。

    (啊啊,还是说,是那个吗。)

    猜想到十束的想法后,伏见不禁哼了一声。

    虽然的确有企图,但与之无关,那个人或许只是天真地想要让安娜玩得高兴。

    无聊。

    伏见感到一种不必要的焦躁,他用手指轻轻抵住太阳穴。

    下一刻。

    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阵颤抖。

    伏见睁大眼睛,身体僵直。

    袭向他的,是近似于物理性压迫感的强大压力。仿佛被巨大的野兽从极近距离瞪视一般,那是一种直接诉诸本能的恐惧。

    紧接着,被晚霞映红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束光。

    伴随着红光,空间开始扭曲,从中出现了剑形的发光体。

    「达摩克利斯之……剑……」

    伏见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同时,从达摩克利斯之剑下面,生出了一股莫大的能量。如龙卷风般惊人的能量化为红色光柱伸向天空,其余波化为红色的光波扩散开,席卷了整个游乐园。

    红色的灵光之波迫近至伏见眼前。

    伏见没有动。他被包含热量的红光之波吞没,身体受到炙烤,下一刻他跪倒下来。

    回过神时,伏见已瘫软地跪到了板油路上。

    身体在小幅颤抖。

    这时红色的灵光之波已经消失。它其实毫无攻击力,只是示威而已。这是在虚张声势。然而虽然明白这点——

    伏见的身体却与其意志和思考相反,完全畏怯了。

    周防不过是为了驱散四下乱串的老鼠而吼了一声。然而,伏见却和那些老鼠一起被这吼声震慑,跪了下来。

    「好……厉害。」

    呆立在那里的八田用狂热的声音说道。

    「好厉害!果然厉害啊,尊哥!刚才这些,对尊哥来说,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稍微威胁一下罢了?可是……仅仅这样……」

    八田涨红了脸颊,他急不可待地寻找着词语,同时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口。

    「便能,震撼心魂。」

    伏见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八田。

    啊啊,如此说来八田就站得好好的,他那变得非常迟钝的大脑这样想到。自己明明都已经这样难看地跪下了,可八田却还双眼发亮地站在那里。

    「你没事吧?」

    镰本说道,为了帮他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这只伸来的手让伏见感到无比屈辱。

    这个胖子明明管八田叫「八田哥」还一直追随在他身后,但对和八田一起加入吠舞罗的伏见却能像这样从上面伸出手来。

    明明一直都是自己在引导愚蠢而鲁莽、总是瞎忙活的八田。

    为什么现在却是八田站着,而自己则这样难看地跪在地上,还被人伸出援手呢。

    伏见没去理镰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我、将成为青王。

    听了安娜的自白,十束不禁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在周防的示威行动之后,达摩克利斯之剑消失了。

    现在只有染映着西方的将沉夕阳的红色和染映着东方的夜之深蓝,在混杂着两种颜色的天空之下,十束与安娜四目相望。

    安娜的蓝裙子被高出吹过的风掀动。

    蓝色。这是安娜说无法感知的颜色。

    现在,没有青王。那个王座是空的。

    然后,超能力者是被称之为“没能成为王”的存在。

    但是,安娜为什么会期待那种事呢?

    「你为什么想要做王?」

    「……因为我能看到“石盘”。」

    “石盘”正是能够选择“王”的器物。

    这件包裹着谜样面纱的物体,据说是在德累斯顿被人发现,并在战后被带入日本。

    选王的机制,至今仍不清楚。但如果安娜的感应能力——也就是能“看到”各种各样东西的能力,能够与“石盘”连接的话,那么要成为王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这是你希望的吗?」

    安娜没有回答。

    十束脑中如电影快进般闪现出周防在成为王之前,以及成为王时的种种身影。

    「……不行啊,小安娜。」

    十束慢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是成不了王的。」

    十束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却静静地刺痛了他的心。

    安娜盯盯地看着十束。十束也坚定地回视着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

    咯噔一声,观览车动了起来。往下一看,只见八田、伏见和镰本已经来到了观览车下面。让观览车动起来的似乎是镰本。而驱散了青色族人的周防则靠在观览车乘坐处的栅栏上,抽着烟。

    抱着安娜坐在吊篮的棚顶上,在慢慢转动逐渐下降的景色中,十束开口道:

    「小安娜那天是要离家出走吧。你是想要逃吧?」

    就是八田和镰本第一次与那对青色氏族的双胞胎接触时事。安娜背着行李一个人在夜晚走出了穗波家。

    安娜好像被人训斥一般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那时的做法没有错。既然想逃的话,就应该逃。」

    「不能逃的。」

    安娜摇了摇头。在那小小的身体中,他感到一种毫无办法的纠葛正在盘旋。

    「为什么?」

    他轻轻一问,安娜便又沉默下来。

    就像第一次在酒吧里相遇的那天一样,即便同她搭话她也不回答,安娜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用高墙将自己圈起的状态。

    十束回想起安娜刚才挽留周防时说的话。

    于是,他慢慢地开口问道:

    「不回中心的话,穗波老师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安娜的眼睛显露出动摇。

    「小安娜。」

    他稍微加重语气叫了她一声,于是安娜仰起脸来。她绷紧嘴唇,目光坚定地看向十束的眼睛,然后说道:

    「我要保护穗波。」

    本应受到保护的年幼少女此刻却露出了毅然决然的表情。

    安娜的小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蓝裙。

    「今天,我玩得很高兴。」

    说着,安娜微微地——简直让人以为是看错一样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所以,不要紧的。」

    什么『所以』。什么『不要紧』。

    就算想问,但安娜的这句话已经完全拒绝了十束他们将要伸出的援手。

    直到吊篮降到下面为止,无论十束说什么,安娜都没有再开口。

    当十束和安娜所坐的吊篮降下来后,镰本便停住了观览车。十束单手抱起安娜,从吊篮的棚顶上将她交给站在下面的镰本。镰本接过安娜,小心地将她放到地上。

    十束从棚顶上跳下来,这时周防正好在接电话。「啊」「我知道了」,就这样简短地符合了几句后,周防挂断了电话。

    「是草剃哥吗?」

    十束问道,周防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似乎正好要到那边去,暂且就先让他保护一下。」

    虽然没有提到保护的是谁,但十束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说穗波。

    「穗波老师,没事吧?」

    「啊。」

    周防一边说着,一边朝被镰本和八田围绕的安娜看去。安娜受到镰本搭话,于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趁着这个间隙,安娜的眼睛看向周防这边。

    周防与安娜四目相接,然后微微地点了下头。

    这样简短的动作甚至称不上是暗号,但安娜却放心地舒了口气。

    「……刚才啊,你问我就是为这个而拉你出来的吗。」

    看着安娜,十束压低声音说道。周防微微挑起半边眉毛,斜眼看着十束。

    「嘛虽然的确是那样……但就算没有这种打算,我也会拉你来的。」

    看到周防露出惊讶的表情,十束嘻嘻地笑起来。

    「因为小安娜真的很想跟王一起来玩啊。」

    「……什么啊。有你不就行了吗。」

    「我不行的。」

    十束笑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触碰安娜时所受的烫伤在手指上还微微残留着一丝痕迹。

    「那孩子,喜欢强大的人。」

    「……这是什么话。」

    「因为你绝对不会因为她的缘故而受伤。」

    安娜尽管受到周防的强烈吸引,但却又不愿靠近他,这会不会是因为周防的强大会让她常常想要去依赖呢,十束心想。

    看上去,安娜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依赖和依靠任何人了。

    她压抑着想要逃的心情,抱持着悲壮的决意。

    ——我,将成为青王。

    想到自己在观览车吊篮上时听到的安娜的声音,十束立刻严肃起来。

    他压低声音,以安娜听不到的音量说道:

    「王。那孩子想要当王。」

    听完报告,盐津松了口气。

    「是吗。算了。既然赤王出现了那就没办法了。不过,还要继续监视。……啊啊,我会向御槌先生传达的。」

    挂断电话,盐津深深地叹了口气。

    似乎无论到那里都只是一群窝囊废。

    想到部下们被王威胁、夹着尾巴逃跑的样子,盐津不禁露出苦笑。

    必须跟御槌联系,他尽管这样想,但身体却怎么也不肯行动。

    『没有了青王,Scepter4已经无法在继续维持下去了吧?』

    回想起御槌说这话时的声音,盐津不禁面容扭曲。

    那正好是一年前吧。盐津突然被御槌叫到中心,然后听他说了一些毫无道理的话。

    『……所以说,你是当真要让那个小孩当下一任的青王咯?』

    听到盐津饱含责难的反问,御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御槌的笑容就好像面具一样,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事,微笑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上。无论是有所企图的时候,还是别无用心的时候,甚至是当他感到生气的时候。

    和御槌交往不深的人基本上都认为御槌是个和蔼的绅士。

    但在盐津看来,御槌的笑容却微微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像她那样拥有高度感应能力的超能力者我从没见过。……据说现在的无色王三轮一言拥有预知能力,但仅就感应力这一点来说,她的力量大概都能匹敌那位王了。』

    『……那孩子的力量,难道是预知能力。』

    『不是。她的力量并非如此狭义的东西。她的感应能力能够“看到”世界上的一切,并使其与自己“同调”。——这样一来,如果将她的力量使用到“石盘”上的话你觉得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以老师提问学生时的口吻说道。盐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御槌。

    『通过她的感应能力“看到”石盘,继而与石盘“同调”。这不就意味着被加冕为王了吗。石盘选王的机制,至今依旧充满谜团,但是据说王在被石盘选中时,会感到自己与石盘成为了一体,并能获取石盘的意志和记忆。这样的话,就不必茫然地等着石盘挑选出下任青王,而可以通过我方的影响来与石盘沟通,甚至有可能摘取王座。你不这样认为吗?』

    御槌越说越激动。然而盐津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么,也就是说,你要用那种方法制造出一个青王,然后送给我们做礼物吗。』

    『你这种说法真可怕。不过,事情正是如此。失去了王的青色氏族已经没有前途了。为了你们能继续作为族人残存,就只有去获得新的王了。』

    『因此,就要逼迫一个小孩吗?』

    听到这话,御槌再次加深笑容。他微笑着看着盐津,眼中浮现出怜悯之色。

    『感情用事的话是什么都做不成的。你吃饭的时候,并不会想到被烹饪的生物而落泪了吧。正直的人应该是对那些食物表示感谢然后全部吃掉。你该做的,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在她成为王时感谢她,并诚心诚意地侍奉她。』

    他们的话有些谈不拢。说起来,想要和御槌谈论伦理道德本身就很荒唐。且不说他对安娜所做的事,这个人甚至还对几名犯下重罪的超能力者进行过更加惨无人道的实验,而这些盐津也都是知道的。

    对于御槌来说,没有什么比围绕“石盘”所进行的探索更加重要的了。

    盐津抹去一切表情,只问了一件事。

    『御槌先生的梦想,没有违背御前的意志吧。』

    『……啊,你是在担心我瞒着“兔子”对她进行实验这件事吗。』

    御槌讽刺地扬起眉毛。

    『的确,我作为中心的所长,有义务基于人道的角度来对超能力者进行调查和研究。但这只是场面话而已。如果能有助于简明石盘之谜的话,御前无疑也会感到高兴。……但是,不能让他知道这些过程,因为那样就会有损御前的威名。御前什么都不知道。要制造出这种情况呈现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盐津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反正,盐津也无权拒绝。盐津和御槌并不是分属于不同氏族的族人——他们的关系并不对等。盐津所率领的青色氏族的残骸,已经成为了如同被御槌雇佣的临时工一样的存在。

    抛开一切隐退吧,虽然他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冲动,但却一直没有加以实行。拖拖拉拉地过了十年,全都是因为王死后尚且残留于身上的、被王授予的青色力量,以及一点点责任感。

    ——责任感?

    对于自己这样的想法,盐津不禁笑了。

    这如残渣般的人生,却被卷入了他人的野心之中。

    还被交付了逼迫小孩的工作。

    不断逼迫那孩子,而不久她将作为自己这帮人的救命稻草领导他们。

    盐津从喉咙里发出笑声,然后拿起电话。

    为了向御槌报告部下们没能夺回安娜,并受到赤王的威胁难看地四下逃散的始末。

    一边拿起听筒,盐津突然幻想着在眼下这一刻,并非那种可怜的小孩,而是真正适合作青王的王诞生于世的场面。

    如果幻想成真的话,那么已经失去了大义的盐津他们大概马上就会被新王处决吧。

    但盐津那干枯的心仍希望这一幻想能够实现。

    安娜似乎想当青王。

    听完十束的话,草剃不由得叹了口气。

    草剃和周防他们现在正置身于穗波所在的学校里。天已经全黑了,夜晚的校舍沉浸在可怕的黑暗之底。

    穗波似乎在加班,眼下依然在教员室里工作着。安娜应该也正呆在她的旁边看书。

    草剃在接到周防的联络后,立即赶到穗波所在的学校,然而在她周围并没有发现可疑的气息。

    草剃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等周防他们过来一起汇合,因为怕安娜一个人寂寞……他编了这么个理由,于是一群人便统统拥到了穗波那里。

    「话说回来,真的不要紧吗。让我们这样的人进到学校里来,被人知道的话穗波老师会被开除吧?」

    十束笑着说道,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担心。而且尽管嘴上这么说,他却厚颜无耻地坐到了某个同学的座位上。

    草剃他们身在夜晚的教室中,草剃在十束面前的桌子上坐下。

    周防轻轻地靠着窗框站着,而八田、伏见和镰本则分散地站在教室中,一个一个都深锁眉头。

    「青王……吗。」

    草剃小声嘟哝道。

    「小安娜在中心……大概是被当成了接近“石盘”的实验材料吧。」

    怎么也不觉得安娜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想当青王的。考虑到她曾多次为穗波担心,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中心可能是以穗波的人身安全做要挟强迫她协助实验的。

    那样的话,问题就不是不让安娜回中心就能简单解决的了。

    「……或许只能闹大了。」

    草剃叹了口气,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根香烟,叼了起来。他正要用ZIPPO点火,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是学校嘛。

    收起ZIPPO,他以嘴角无聊地上下摆动着没有点火的香烟,然后思考起来。

    「那孩子的父母,或许是被中心杀害的吧。」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伏见冷冷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喂!」

    八田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他扬起眉毛,责备地瞪着伏见。

    伏见则故意用冰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一开始,那孩子不是讨厌去中心吗。她的父母也对中心抱有怀疑,不想再把她送到那里去了。对于中心来说,这等于是失去了大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他们就将碍事的父母杀掉,并伪装成事故的样子。」

    「你别瞎说,那都是你想出来的!」

    面对怒不可遏的八田,伏见轻哼一声。

    「……草剃哥,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八田猛地回头看向草剃这边。

    草剃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没点着火的香烟从嘴上拿开。

    「我觉得那种可能性不低。」

    听了草剃的话,八田露出倍受打击的表情。

    伏见一脸扫兴地来回看着草剃和八田。

    「那孩子自己或许也已经觉察到了。正因为有父母的前例在,她才会当真地为姑姑的安危担忧。…………不。」

    有点不对,伏见自言自语道。镜片之后的双眼,冰冷地眯了起来。

    「她或许早已觉察到了这种可能,但却假装没有看到。」

    突然,他感到走廊那边微微传来了一点动静。

    草剃皱起眉头,从坐着的桌子上下来,向门边走去。他打开门探出头来,但昏暗的走廊里却不见一丝人影。

    「草剃哥?你怎么了。」

    镰本不可思议地问道。对此,草剃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

    草剃重新转身面向教室这边,然后与挥舞着拳头的八田四目相接。

    「如果……如果事情就像猴子说的那样,那我决饶不了他们!」

    如果安娜真的对父母死亡的真相有所觉察但却一直假装视而不见的话。

    草剃想了想,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对安娜来说,「假装没有看到」的意义与常人不同。

    因为安娜不论是否愿意都能「看到」。要从那里移开目光,无疑于否定现实。

    他试着想象安娜是怎样看待世界和现实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就算去想,这也不是草剃所能明白的。就好像王——周防所看到的世界到底怎样,他就算去想也无法真正理解一样。

    (啊、不行呀。不能一直这样拖延下去啊。)

    回想起白天时和盐津的对话,草剃烦躁地搔起头来。

    「怎么办,尊。」

    他问靠着窗户的周防,于是对方慢慢地抬起头来。

    「眼下的局面,正如十束所言,让小安娜成为你的族人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周防表情复杂地皱起眉头,然后歪着嘴说:

    「…………我无法让不想来的人成为族人。」

    「那我试着劝劝她?」

    十束歪着头说道,然后周防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他看向一旁道:

    「……不能让小孩学坏。」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他,对此十束苦笑道:

    「也是啊。」

    周防望着窗外昏暗的校园,说道:「比起这个倒不如——」

    「灭了他们吧。」

    他这句漫不经心地说出的话,让八田举起了紧握的拳头。

    「就是啊!走吧,尊哥!咱们只有将那种可恶的设施一举摧毁了!而且我也有仇要报!」

    望着情绪高涨的八田,草剃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之,后面的话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去看看穗波老师和小安娜的情况。」

    一想到事态可能变得麻烦起来,草剃便感到头痛,他来到昏暗的走廊里,并向走廊那边点着灯的教员室走去,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后面追来,于是便转过头去。

    「十束。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想和你一起过去。」

    十束笑着,与草剃并肩而行。

    「草剃哥,你今天去Scepter4了吧。」

    十束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嗯。」

    「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吗?」

    他问得那么直接,竟让草剃一时答不上来。

    草剃停住脚步朝旁边一看,只见十束正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窥视着这边。

    「总觉得,你看上去有点累啊。」

    真是个敏锐的家伙,草剃心情复杂地想到,他尽管感到讨厌但也不由得佩服起来。

    「……没那回事。只不过因为说的都是些不太令人愉快的事,所以让我有些感伤而已。」

    「能让草剃哥感到感伤,那真是不得了啊。」

    十束带着一副耍人的表情,明快地笑道,这让草剃在感到生气的同时,心情也不自觉地舒畅起来。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事到如今草剃依然这样觉得。

    他还想再往前走,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草剃向教员室望去,同时开口道:

    「对我们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尊所看到的世界啊。」

    「嗯。」

    「小安娜所看到的世界,我们也不是很理解。」

    「是呀。」

    「但是……在那两个人之间,或多或少,可能有些共通之处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十束露出澄澈的笑容点头道。

    草剃感到自己现在能够理解十束一直想让安娜加入吠舞罗的心情了。

    封闭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泛滥至外界。

    这就是那两个人的共通之处吧。

    他们对自己所怀有的东西束手无策。

    而草剃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是给予瞬间的抚慰,不停地把即将被内心吞没的他们拉向这边。

    草剃斜眼看着十束,再次迈开步伐。

    「有你在真好。」

    「……怎么了草剃哥。突然变得这么深沉?」

    「罗嗦。」

    草剃打开教员室的门,正赶上穗波在做回家的准备。穗波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朝草剃他们看去,并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工作刚做完。马上就能走了……」

    「那个,穗波老师,小安娜呢?」

    朝教员室望去,十束没有看到那个如人偶般的小身影,于是便这样问道。

    这时,原本面带笑容的穗波一下子不安起来。

    「诶?安娜不是去你们那边了吗?她说要去周防君他们那里,刚刚才走……」

    一听这话,草剃顿时面无血色。他反射性地看向旁边,只见十束也是一脸苍白。

    安娜去了他们坐着聊天的教室。

    而那时候,他们又是在说什么呢?

    「我去找找。」

    十束说着,迅速转身。

    草剃安慰着惊慌失措的穗波,说会再去教室那边看看,于是便跑回了周防他们所在的教室。

    ——那孩子的父母,或许是被中心杀害的吧。

    ——我觉得那种可能性不低。

    ——她或许早已觉察到了这种可能,但却假装没有看到。

    如果那些对话被安娜听到的话。

    草剃一边诅咒着他们的疏忽,一边跑过走廊。

    我是知道的。

    实际上,我是知道的。

    安娜跑在夜晚的走道上。

    心似乎要满溢出来。

    至今为止安娜一直紧紧地关闭在心中的世界——那个缺乏现实感……不,应该说是咬杀了现实感的黑白世界,即将泛滥而出。

    不行。

    安娜拼命想要抑制住自己,但她的心已变得纷乱无比,就算想要聚拢起来之后也会从另一边散落。

    『安娜。』

    回想起母亲温柔的声音。她温柔地抚摸自己头发时触感。拥抱时传来的体温。柔和的笑声。

    『安娜!』

    父亲一边喊她,一边将她一口气扛在肩上。安娜回想起自己那时所看到的、不同与以往的高高的视野。

    这些已逝的、不会再回来的关于那温暖处所的记忆,从内测动摇着安娜。她的身体颤抖不止。

    父母,因交通事故丧生了。

    就在安娜所讨厌去中心,并跟父母约好再也不去那里之后发生的。

    ——她或许早就觉察到了这种可能,但却假装没有看到。

    从教室里听到的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安娜。

    安娜一直拼命从眼前那时隐时现的现实上移开视线。父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被杀的,如果承认了这样的现实,那么安娜的容器大概就会坏掉吧。

    实际上,安娜的容器现在已经濒临崩溃。

    收容在体内的东西,已经满溢出来。

    安娜想起周防来。

    那个体内饲养着美丽的——同时也是凶猛异常的红色野兽的人。

    那个人也和安娜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体内的东西跑到外面去,将内外隔离,以此而活。

    但是现在的安娜已经做不到这点了。

    溢出。

    混合。

    感应。

    安娜狭窄的世界与外面宽广的世界成为一体。

    「……救救我……」

    安娜微弱的声音消融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世界满溢而出。

    间章

    十束很随意地抱着单膝坐在酒吧的沙发上,默默地听着草剃和周防争吵。

    草剃用手抓住周防的前襟,狠狠地将他推到了墙上。

    周防没有反抗,任由他将自己逼入墙角。

    「你……!」

    草剃吐血般地叫道,他抛开平时那种悠然的气氛,吊起了总是垂着的眼角紧瞪周防。但是,他很快便紧咬牙关说不下去了。

    此时的周防,满身疮痍。

    虽然经过了处理,但依然有许多伤口没有堵住,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绷带。

    但是周防的眼神却与身体状况相反,显得生气勃勃——或者说这种饱满的生命力甚至让人感到恐惧。

    仿佛是抛下肉身,只有灵魂在不断前行。

    草剃虽然揪着浑身是伤的周防,但十束却没有加以阻止。

    十束也痛切地感受到了和草剃一样的心情。

    「你想死吗,尊。」

    看着草剃那有别于平常、愤怒到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周防有些为难地露出了苦笑。

    这与平时的情况正好相反。

    平时,都是周防做出任性的行为,随随便便就将麻烦事推给比自己年长的草剃,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在向他撒娇也不为过。

    然而现在,情绪失控的却是草剃,而周防则露出仿佛是在从远方守望着他的表情。

    这一点也使草剃感到焦躁。

    「不,我不想死。」

    周防这样说道,看着他的脸,草剃表情扭曲地放开了他的衣襟。

    「草剃。」

    周防叫道,但草剃却没有回答,他焦躁地背过脸去。

    周防露出苦笑,显出有些担心的表情——然而就连这点恐怕也让草剃感到不祥——看着草剃的脸,周防轻轻地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便走出了酒吧。

    空荡荡的酒吧中只剩下草剃和十束,无法言说的难耐的沉默在二人间降临。

    在草剃和周防争吵的时候,十束没有插嘴,甚至没有去看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

    而在周防离开后,十束依然没有改变姿势,有一会儿他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依然没有去看草剃,直接便问:

    「……你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不要。」

    草剃也没有去看十束,只是摇了摇头。

    「你就呆在那里吧。」

    「嗯。」

    十束点了点头,再次闭上嘴巴。他默默地看向别处,只是与草剃共享着同一片空间而已。

    镇目町的治安日益恶化。斗争已成家常便饭,周防作为自发组建起的TEAM·HOMRA的头领战斗着。

    而令人担心的是,周防正渐渐沉迷于这种对抗。

    就算在对抗中丧命也在所不惜——不光如此,感觉他甚至被这种燃尽生命的行为深深吸引。

    「今天你怎么没说那句话呢。」

    草剃自言自语道。十束不禁抬头朝他看去。

    「就是那句『总会有办法』啊。」

    「……我觉得,现在说的话肯定会惹你生气。」

    十束说完,草剃不禁露出苦笑。望着他那疲惫的脸庞,十束开口道:

    「……喂,草剃哥。你知道赤王的传说吗?」

    草剃惊讶地皱起眉头。

    「如此说来,你以前就说尊是『能成为国王的人』。……你难道指的是赤王吗。」

    「不是。我那时只是更……模糊地认为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已。我想要在近处观看他所看到的东西。」

    想想看,自己大概也算是电波系的孩子了。而因为那种电波系的直觉而被他纠缠不休的周防,想必也是非常困扰吧。

    但是现在,周防却真的成为了被人称之为『王』的身份。

    然后十束在心中某处坚信他还会『更进一步』。

    「……那是拥有非人之力的王。他是力量的象征,火焰的化身。过去,存在着那样一个男人,他作为在暴力中生活的人们的王,成为了里社会的抑制力。」

    「没错。那个人被称为赤王。他的力量……甚至不讲理到能够制造出那个撞击坑。」

    草剃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是传说啦。不过,关于那个撞击坑形成的真相一直谜团重重,怎么说的都有。而其中那个赤王的故事则是都市传说中最离奇的。」

    「王也是这么说的。他还无奈地说我是小鬼。」

    「你跟尊也说了吗……」

    草剃露出无奈的表情看过来,但十束依旧一脸严肃。

    那或许的确是无聊的、骗小孩的都市传说。

    「不过,如果真有『赤王』的话……我觉得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十束目视远方,说道,对此草剃露出困惑的表情。

    而就在这之后不久,周防便被“石盘”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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