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我不好。你总是肆无忌惮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既粗暴又任性。也许我只是想学你吧。也许我羡慕起你的任性。此外,这虽不足以当作理由,我想我对这一切已感到厌倦,所以心情才浮躁不安。

    被迫寻找名为「企鹅罐」的不明物体,妹妹的性命危在旦夕,以及即便如此却仍须度过的每一日。

    明明我活到现在认识的女生寥寥可数,我却说你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这种话我竟能说出口,现在深自反省中。所以,请你别再倔强地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啜泣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守着受伤的我,但是你身上只穿了这么一件轻薄的衣服,雨势又那么大,夜深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万一感冒,到时候你一定会把责任算在我头上吧。所以,请你别在那里哭泣,快回到温暖的室内,换上干爽衣服吧。

    再者,你身上的性感睡衣在雨中湿透,变得有些透明。老实讲,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我看见你在睡衣底下穿了什么内衣,也知道现在的你一旦褪去睡衣,便彻底一丝不挂。但这些话我还是别说的好,我不想再惹你生气了。

    真的是我不好。我衷心如此认为。所以求你别再哭了,好吗?否则,全身上下无处不疼的我真的会困扰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我向来不怎么机伶,不懂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人。

    你缩成一团的娇小背影,现在被染得灰蒙蒙的,在雨中不住颤抖。

    微张开眼,闻到似曾相识的刺鼻味,凹凹凸凸的白色天花板看起来歪七扭八。可知这里不是屋外,也不冰冷。

    「这家伙睡得可真安详啊。原来笨蛋不只不会感冒,竟然也不会受伤吗?」远处传来熟悉的恶言恶语。

    「唔——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小冠,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你的脸都吓得铁青了呢。」又有一道语气调皮、高亢甜美的声音响起。

    「少罗唆,绝不能跟晶马说这件事哦。」

    少女以咯咯笑声代替回答。

    我缓缓转动沉重的头。见到老哥与阳球站在光线明亮的窗边。已经早上了吗?得赶紧起床作饭才行。为了迎接完美的早晨,得从恰到好处的早餐开始。

    我想爬起来,全身上下却刺痛不已。「哎呀呀呀……」我小小哀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硬梆梆的床垫上。

    「小晶醒了!」阳球转头朝我跑来。柔顺的头发在阳光中飞舞。

    「晶马!」老哥也睁大双眼,接着又眯细,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了环绕着我的气味、天花板、墙壁上的时钟,与老哥的脸。

    「咦?这里是……医院?」我沙哑地问。

    「笨蛋!」老哥以超乎医院规定的声量对我怒吼。

    「笨蛋?」我瞪了他一眼,老哥把我推倒在床上。「好痛,干什么啦!」身体在床垫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够了,你给我永远躺着就对了!」老哥摆出臭脸说道。

    「小晶,你不记得昨天的事吗?你被车子撞到,所以住院了。」阳球不安地望着我的脸。

    「啊。」对哦。只记得刚刚我还在黑压压的大雨之中。打了好几次雷,雨水冰冷,雨势猛烈,而她——荻野目坐在地上哭泣。情景之凄惨,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处理起才好。

    「想起来了吗?」

    「嗯。」

    「记忆正常的话,脑袋瓜应该也没事吧。虽然以前就不怎么灵光了。」老哥总算放心地露出微笑,轻戳了一下我的头。「放心吧。你没骨折,仅受到轻微的撞伤。连医生也笑着说你的运气很好呢。」

    我鼓着腮帮子瞪老哥一眼,老哥却突然转头面向窗户。

    「小晶,别生气喔。小冠虽然嘴上这么说,昨晚可是一夜没睡,一直陪在你身边,很辛苦呢。」阳球悄悄对我耳语。

    「阳球!」

    阳球离开床边,嫣然一笑。

    老哥的背影看起来已不再生气。

    「呃……」本来想问荻野目的事,但阳球打断我,说:

    「啊,对了!我去通知苹果小晶醒了。小晶也要好好向苹果道谢喔。因为她帮你叫救护车,还一直陪在你身边呢。」阳球表情天真无邪,说完之后,快步朝走廊而去。

    「阳球,等等……」在那副情景之后,我们……应该说,我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呢?如果我的记忆正确无误,我该对荻野目说什么话来道歉呢?

    「说吧,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哥缓缓回头,瞥了一眼门口,接着说:「你的车祸,跟荻野目苹果的『那个东西』有关吧?」

    当然不算没有关系。但那一瞬间我会救她,恐怕与日记毫无关联。单单只是她有危险,而我刚好就在现场罢了。

    「该不会是那女人推你去撞车子吧?」老哥表情严肃地问。

    「当、当然不是!呃……应该算是我又搞砸了……或者说,我讲了不该讲的话……总之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不是荻野目害的啦。」

    老哥面露讶异,怀疑地眯起眼,扬起眉梢看我。

    「怎样啦?」我回瞪老哥。

    「你呀,真是个笨蛋。」

    荻野目苹果手里提着运动背包,靠在高仓晶马病房门外的墙壁上。视同生命的日记,与到了医院后换下的皱巴巴的脏睡衣及其他杂物等等,连同噩梦般的昨夜一起被塞进包包里。到医院后借用的白色干净毛巾含着雨水,仍挂在脖子上。

    「苹果。」

    听见阳球开朗的呼唤,苹果倏地抬起头。

    「小晶刚刚醒了,精神看起来很好!他说想向你道谢,我们走吧。」阳球牵起苹果的手,但苹果并不想走。

    「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怎么了?来嘛。」苹果的手比阳球略大一点,指甲剪得很整齐,现在完全冰冷。

    「不行。我没那个资格。」苹果低着头说。

    「苹果?为什么?」

    苹果把手抽回。阳球的手无所适从,只好缩回胸前。

    「什么嘛,从刚才起一直骂我笨蛋!」由门缝中传出晶马很有朝气的喊叫声。

    「看吧,他完全没事了呢。」阳球又露出微笑。

    但苹果更用力地将包包抱在胸前,下巴抵在上头,喃喃地说了声:「晶马……」他为了救苹果而被车撞伤。不管理由为何,这件事都千真万确。苹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向冠叶、向在面前微笑的阳球,还有晶马本人道歉。

    M计划虽重要,苹果从没想过会像那般害晶马受伤。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放心吧。」阳球轻轻地笑了。「小晶也很想跟你说说话啊。」

    荻野目苹果低着头被拉进病房里,「小冠,」阳球徐徐开口:「我肚子饿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可是……」冠叶轮流望了拉被子遮脸、表情难堪的晶马,以及低着头、动也不动的荻野目苹果。

    「我们可以去吗?」阳球静静地问。

    「嗯……」晶马小声回答,声音几乎听不见。

    在整齐宽敞到一点也不像在医院里的餐厅一角,冠叶拄着手臂望着打毛衣的阳球发呆。

    两人与两只企鹅在餐厅里刚吃完温热的蔷麦面。冠叶啜饮热茶,看着阳球的纤长睫毛微颤,长发也跟着摇曳的模样。习惯打毛衣的阳球,手中棒针动作轻快,因此冠叶完全看不出那是怎么编织出来的。

    微张的浅色嘴唇时常欲言又止,有时则以极小声说着「就是这样……」「很好」。

    「对了,小冠。」阳球突然抬头看着冠叶。

    「咦?」冠叶刚刚一脸呆相地望着阳球出神,这时一被呼叫,慌得翻倒茶杯。「没关系,里面没剩多少茶了。」

    冠叶连忙把茶杯放好,递毛巾给坐在隔壁的企鹅一号要它擦干净。一号乖巧地用双翅擦拭桌子。

    阳球轻轻地笑了,接着开口:

    「话说……你有收过女生送的礼物吗?」没停下编织的手,阳球问。

    「礼物?为什么这么问?」冠叶看着空茶杯底所剩的一点点茶叶回答。

    「小冠不是很受欢迎吗?小晶说你是『花花公子』。」阳球感到很有趣地笑了。

    「那家伙,又对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所以我想问你,你收到女生送怎样的东西会觉得高兴呢?」阳球略显畏缩,但眼中透出兴味盎然的光芒。

    「我想想……」冠叶假装沉思,边留意着阳球对他一心投注的视线。「别的女人送的东西我没半样想要啊。」他在心中嘟囔。

    「嗯……没有吔。」他率直地说出口。

    「是吗……」不知为何,阳球遗憾地叹气。「不然……不然……相反地,是否有收到什么会讨厌的呢?」

    「哦,这可就多了。基本上那种『我真心诚意地制作了』之类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啊。」冠叶明白地说。

    「咦?」阳球停止编织的动作。

    「例如说,超讲究的便当。像是用难以置信的复杂方法切出的的章鱼形小热狗啦、切面是花朵或动物的寿司卷等等。最糟的是,宛如爱妻便当般在白米上写字的那种。说老实话,想到就让人发抖啊。」冠叶想起某次收到用樱花鱼松在米饭上写了「LOVE」的便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所以说,别选便当比较好喽?」阳球上身前倾。企鹅三号也学她,伸出戴着不合时节草帽的头,眼睛眨个不停。

    「嗯——另外,像是大得夸张的蛋糕,特别是上头还插上礼服打扮的新娘新郎人偶的那种。那可真让人受不了啊。」冠叶望着远方,回忆当初的强烈印象。

    「就这些?还有吗?」阳球不安地继续询问。

    「还有嘛……我想,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亲手编织的毛衣吧。尤其是编入大大的名字缩写的那种,实在太沉重。一想到被强迫穿上的那时,我就……」冠叶一脸受不了地苦笑,脸颊抽搐个不停。此时他突然惊觉阳球编织毛线的手早已停下。

    阳球垂下眼帘,嘟着嘴,静静把棒针放到桌子上。

    「既然如此,送围巾应该也很让你困扰吧。」

    冠叶心想:「完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粗心。明明对别的女人体贴入微,却没能察觉眼前妹妹的心思。

    一时,沉默降临于两人之间。

    「怎么可能!」冠叶不知不觉间站了起来,还因动作过猛,原本坐着的椅子应声倒下。

    阳球睁大眼抬头看冠叶。冠叶用力抓住阳球的双肩,说服她:

    「听好,阳球,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开玩笑。这世上会挑剔阳球编的东西的笨蛋一个也不存在!只要是阳球送的围巾,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灼热的撒哈拉沙漠中央或高温潮湿的热带丛林里,我照样围着不放!手工围巾万岁!Viva围巾!超棒的啦!」冠叶自己虽也知道这番话明显说得太过头,仍高举双手,大声疾呼。

    眼角余光隐约见到阳球张嘴发愣。

    冠叶平时为所欲为,一在阳球面前,却变得跟班上的山下同学没两样,简直是小丑一个。所摆出的客套笑容如今也不好意思收起,冠叶只好继续露出闪亮的牙齿,缓缓把手放下。

    阳球噗哧笑了。

    「小冠,你是不是有点累了?」她歪着头问。就连由她长发传来闻惯的洗发精香气,也让冠叶怦然心动。冠叶就是拿阳球没办法。

    阳球霍地站起,伸出雪白的小手,缓慢而仔细地抚摸冠叶的头三次,然后把她的宽额头贴在冠叶的额头上。这跟母亲以前常做的动作很像。

    冠叶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发热,显得有些狼狈。

    「我刚好编到一个段落,先回家拿小晶的换洗衣物过来。所以小冠要留下来陪小晶喔。」阳球就像是一颗小而甜的糖果。她的声音流入耳里,冠叶觉得脑子几乎像是要融化了。

    「了解。」冠叶乖巧地回应,觉得自己在阳球面前就算像个小丑也无妨。他微笑,心想:只要能守护家人,守护阳球的笑脸,不管自己是人、是小丑、是怪物都没有关系。

    他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好。对面的阳球笑咪咪地将毛线与棒针收回包包里。

    「谢谢你,阳球。」

    「我什么事也没做啊。」阳球的声音奇妙地在餐厅里淡淡回响。

    阳球又恢复平静了,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闭上嘴,在这里多待一会。在阳球离开医院前,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也好。

    我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坐着。荻野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默不作声。老哥跟阳球都不在,加上隔帘完全遮住,来自隔壁病床的气息愈来愈淡,更凸显了包围我俩的寂静。

    该从什么说起好……

    「晶马,谢谢你没把那时的事说出去。我在医院里看着冠叶与苹果,一想到事实真相就……」荻野痛苦地屏住呼吸,接着喊出:「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致歉,头低到看得见发旋。

    脑中一一浮现「该道歉的人是我」或「快把头抬起来」或「别在意,我没事啦」等话语,经短暂沉默后,我深呼吸,开口:

    「你的膝盖擦伤了啊。」荻野目两脚膝盖贴着OK绷,上头渗出血来。「还有哪里受伤吗?」

    我这样讲,不知道会不会被误解成故意不理她的道歉?说不定我做出愚蠢至极的回答了。

    「没有,我没事。」荻野目缓缓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皮仍有些许红肿,表情显得有点疲倦。

    「是吗,太好了。」我嘿嘿傻笑一声,「用不着那么严肃嘛。我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住院实在太夸张了。」我看着荻野目隐藏在厚厚浏海背后的眼睛说。

    她依然低着头。

    「况且,我那时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听到我这句话的瞬间,荻野目又再次低头,喊说:「对不起!」

    「就说别这样了。」我老实道出心中感想。说真的,荻野目如此内疚地道歉,令我如坐针毡。虽然我之所以救她,完全没带半点不纯想法,但我那时跟她一起行动却是彻底出自不纯动机;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不纯物所构成。

    如果她多少对我抱怨个一两句,我还比较轻松一点呢。

    「先别提这个,日记没事吧?」本以为这么说,她一定会大声回答:「这还用说吗!」然而事情出乎意料。

    「今天我先回去好了。我还会再来的。」荻野目意气消沉,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紧紧将运动背包抱在胸前。我从包包开口中见到昨晚那件睡衣,还有日记。

    「咦,那是……日记?」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沾湿的日记看起来像是被撕破了,变得薄薄的。「怎么会破掉了?」

    荻野目像是要遮住日记似地将包包重新抱好。

    「一半……被抢走了。」她声音有点发颤。

    「什么意思?」

    「昨天日记不是掉到马路上吗?一辆机车冲了过来,差点被抢走的瞬间我用力抓住,结果就破掉了。」

    「不会吧……」荻野目之所以如此内疚地向我低头,原来不只因为害我遭到意外,更是因为对我们仰赖的日记造成缺欠而感到有责任。

    我的脑中仿佛蒙上一层白雾。日记缺损了,这意味着什么?会对阳球带来何种影响?

    我天天跟着荻野目到处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打扰了。」

    一名声音特别宏亮的护士进入病房,拉开围绕我病床的隔帘。

    我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腰,闭上嘴巴。

    「高仓先生,用餐时间到喽。」推着配膳推车,由隔帘后方现身的护士意外年轻。她以锐利眼神盯着我,只有嘴角温和地泛着笑意。「高仓先生,你肚子一定饿了吧?今天特别为你准备了好吃的甜点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肚子饿扁了。自从在多蕗家里吃了下毒的蒙布朗后,到现在还没进食过。

    「我帮你准备一下。」护士俐落地张开病床附属的简易餐桌,接着用明显想促进我食欲的口气说:「好了,请慢用。看起来很好吃吧?」边将盛放餐点的托盘放到桌上。

    现在回想起来,这名护士实在有许多可疑之处。首先,她太年轻了。明明是个护士,她的指甲却修剪成漂亮的鹅卵形。此外,她身上也有一股与医疗人员很不相称的奇妙味道,像是蜡或花果等复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想多半是香水味吧。再者,那个布丁怎么看也跟医院的托盘格格不入,甚至还以鲜奶油装饰并配上水果呢。

    「哇,布丁吔。真幸运。」

    只不过那时的我被食欲蒙蔽了双眼,加上荻野目在身边,老哥也在医院内,便彻底松懈了。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特地跑来医院一趟,只为了加害于我。

    「还没吃饭就要先吃甜点?」荻野目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着不假思索就拿起布丁的我说。

    「因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嘛。累的时候吃甜点最棒了。」我真心以为这是赐给疲惫不堪的我的褒奖。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理会荻野目的讥讽,舀起布丁送入嘴里。汤匙也很异常。银制汤匙一点也不像是医院用品,是很正式的甜点匙。

    「哎,伤脑筋,茶喝光了吗?」护士一脸困扰地看着茶壶内部,以略嫌过大的声量说。

    「啊,我去装茶吧。」荻野目难得体贴地主动帮忙。

    「谢谢你。」护士立刻将茶壶交给荻野目。「茶水间离这里有点远,你知道位置吗?」

    「知道。」荻野目轻轻点头,一肩背起运动背包,手提茶壶,快步离开病房。

    「高仓先生,你女朋友一整天都在身边照顾你,真教人羡慕呢。」护士看着正大快朵颐布丁的我,面露微笑。

    「呃……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啦……」我抬起脸来,还来不及讶异视野为何变得模糊,汤匙便由手中掉落。叮铃,响起了美丽的音色。

    在失去意识之前,「真让人羡慕啊。」似乎听见她又再次说了这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她的声音冰冷,不禁让人背脊发凉,却又意外地性感。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名护士的脸。

    苹果捧着沉重的茶壶穿过走廊,回到晶马的病房。进病房前,与正推着配膳用推车、疑似刚才那位护士的人物擦身而过,但她没特别在意。

    「久等了,我装茶回来了。」苹果从隔帘后探头。「咦?」她咕哝。里面不只少了护士、餐盘,甚至连晶马也消失了。

    「晶马人呢?」去上厕所吗?可是为何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也不见了?而且连等着拿茶的护士也失去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飘荡在寂静病房中的不安气氛,苹果不由得皱起眉头。

    冠叶睁圆了双眼,环顾没半个人在的病房。

    「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病房里确实连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他明明还在吃中餐,可是我一回来却没半个人在。」苹果把茶壶放到地上,将挂在肩膀上的包包抱到胸前,不安地望着冠叶。

    冠叶慎重地绕巡病床一圈。没找到什么可疑迹象,只见一根汤匙落在枯燥乏味的干净地板上。冠叶捡起那根擦得光亮的银制甜点匙,叹了一口气。突然间,后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似曾相识感令他心焦,连忙确认画面。

    「是晶马传来的!」

    「咦?」苹果身子探前,与冠叶一起盯着手机画面瞧。

    「交出剩下一半的日记。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没命。」苹果看见信件内容一惊,又重新抱紧运动背包。

    「剩下一半的日记?什么意思?」冠叶立刻点选同时送达的另一封简讯,上头写着:「P.S.高仓晶马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点击内文下方的网址,跳出一段影片,显现出晶马被关在某个黑暗房间里,被绑在手术台上。

    被喷枪的蓝色火焰照亮的晶马,嘴里塞着封口球,表情恐怖扭曲,但呻吟声仍然很大声、很有力。

    影片应该刚拍摄不久。但晶马所在的房间太暗,画面杂讯太多,难以判断位置是哪里。

    「这怎么回事?对方要求用日记来交换,究竟是谁会开出这种条件?」

    「这个……请拿去吧。」苹果从运动包中取出剩下的一半日记,怯生生地交给冠叶。

    「只有前半?剩下的在哪?」冠叶一把抓过日记,仔细检查被扯破的裂口。

    「昨天晚上被抢走了。」苹果有气无力地回答。就算是现在,一想起这件事,仿佛瞬间便被带回那个可怕情境,冰冷的雨水与雷声与机车引擎声鲜明浮现。

    「被抢走了?被谁!」

    冠叶大声责问,苹果胆怯地退后半步。

    「不知道。突然有机车靠近我,抓住日记扯破了。我茫然失神,差点被车子撞上,那一瞬间晶马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苹果用手抵住额头,强忍哭泣。

    「你没说谎吧?」冠叶毫不留情地盯着苹果。

    「当然没有!如果不是晶马救我,我早就……」苹果瞥了一眼晶马刚刚还在的床垫上的紊乱痕迹。

    如果没有晶马相救,现在早就换彍果躺在床上,说不定还可能死了。即便如此,苹果仍感到有些迷惘,不知是否该舍弃自己家人的命运来拯救晶马。

    「所以说……」

    与晶马一点也不像、略显阴沉的美男子——冠叶摆出一张臭脸,凝视着写在封面里的「桃果」这个名字。

    苹果一心想尽早救出晶马,只要能说动这个恐怖的哥哥,要她故意说些惹人嫌的话也无妨;只要在阳球从家里带换洗衣物来之前,晶马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躺在病床上悠哉吃着布丁,那便足矣。

    「总之你拿去!没有日记的话,晶马就会死不是吗?既然如此,就快点拿去吧!」苹果大喊。

    「真的好吗?」冠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反问。

    「因为……」因为万一高仓晶马死了,更会让荻野目苹果无法接受;她完全无法想像失去高仓晶马这件事,也不能容许其发生。

    「哎,先别急吧。」冠叶再度注视手机画面。「至少晶马目前还算平安。况且,我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冠叶迅速操作手机,显示出地图,露出奸笑。

    「什么意思?」苹果狐疑地问,心想:「冠叶的笑容真的与晶马一点也不像啊。」

    「刚才的简讯跟影片都是从晶马手机发出,就表示……」冠叶将地图放大,盯着上头标了红色大头针图示的地方,说:「果然没错。」

    「知道位置吗?」

    「嗯。晶马被监禁在这家医院的某处。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去多远的地方,肯定错不了。」

    苹果觉得,只要能拯救晶马,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冠叶锐利的眼神,以及思考方向与行动之迅速,意外地令人毛骨悚然。一想到他竟是那个人畜无害、待人亲切又勤奋老实的晶马的哥哥,就很不可思议。

    冠叶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氛甚至令苹果感到刺痛。

    「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冠叶将日记还给苹果。

    「可是……」

    「就算只剩一半,阳球跟我们仍然需要它。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交出去!」低沉的嗓音强而有力。

    「可是,如果不把这个带去,晶马会……」

    苹果如今已开始怀念起晶马像是在困扰的笑容、像是在困扰的生气表情,以及像是在困扰地劝阻人与安慰人的温柔声音。

    「我一定会救出晶马,我可以跟你保证。所以日记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对你而言,这个日记不是重要到拖着晶马到处跑仍不肯交给他的宝贝吗?」

    「是没错,但是……」苹果想:既然晶马可以信任,相信冠叶应该也没问题吧。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真心信赖着晶马而有点讶异。「拜托你了,绝对要救他出来。」

    「晶马是我的弟弟啊。」冠叶瞥了苹果一眼,从容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下,顶楼晒满白色床单,件件随风飘扬。冠叶朝向床单海,单手提着纸袋,缓缓往里面走。

    「我依约带日记来了!快点现身,拿走它吧!」冠叶高举纸袋呼喊的同时,一颗约莫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穿破他身旁的床单,划过脸颊。

    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将意识集中于四方,球体不断朝冠叶飞来,迫使他四处闪躲。

    冠叶想从床单破洞或缝隙中确认球体的飞来方向,但完全跟不上速度。一时的松懈害冠叶没踏稳,瞬间纸袋被球体命中,由手中掉落。

    转眼间,纸袋的外侧燃烧起来,暴露出代替日记装在里头的周刊杂志封面。

    「被看穿了吗!」冠叶咂嘴。

    球体攻击停止了,顶楼只剩下燃烧的纸袋与到处破洞的床单再度随风飘动。

    冠叶环顾周围,在层层床单下发现了奔跑离去的女性双脚。

    「别想逃!」

    冠叶胡乱掀动床单,追赶着女人脚步声。女人仿佛跳舞似地耍弄着冠叶,在床单波浪中洄游一番后,陡然失去踪影。

    「这家伙!」被耍得晕头转向的冠叶穿越床单迷宫,来到空旷处。刚才确实感觉到的女人声息如今竟无影无形。

    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他低头看脚边。一个木制音乐盒摆在地上。

    曲子是德弗札克的〈念故乡〉。冠叶皱起眉头,弯腰检视那个小小木盒。

    「这是……」

    「怎样,想起来了吗?」突然间,透过变声器、无从判别年龄甚至性别的声音经由顶楼的喇叭播放出来。

    「你打算怎样!要我想起什么!」冠叶还没说完,球体倏地飞来,无情地破坏了音乐盒。小小的爆炸冲击冠叶身体,使他仰天往后摔倒在地。

    「痛死了。」冠叶边用手遮挡迸射的火星,边爬起身,茫然望着燃烧的音乐盒。

    「直接前进!」不明人物喊完,喇叭「啵」的一声关掉。

    这种手法跟久宝阿佐美、千鹤、唯那时的情况很相似。而且还更过火。然而,冠叶丝毫不懂对方要他想起什么、想对他主张什么;只明白,若想不起来,对方很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得赶紧救出晶马。

    冠叶乖乖打开顶楼的门,进入医院。明明刚刚登上顶楼时也经由这里,如今周遭的气氛却变得火热而紧迫,犹如要打开未知门扉一般。

    「呜哇!」很快地,吹奏乐版〈念故乡〉以震耳欲聋的大音量播放出来。

    冠叶不由得掩住双耳,但声音还是毫不客气地侵入脑中。

    无从判断究竟要有多大的喇叭,有多少个设置在何处才能达到这种程度,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声音。

    冠叶莫名觉得喘不过气来,摇摇晃晃走下狭窄脏乱的楼梯。他不知道这首曲子是否具有某种意义,或者纯粹为了营造气氛而已。乐器声填满了脑袋,连思考该想起的事情也办不到。

    来到三楼,墙壁上写着与冠叶身高等高的斗大「3」字。没见到特别事物,也感受不到攻击气氛。只是,受到以过大音量播放的〈念故乡〉轰炸的冠叶,纵使有什么异常,恐怕也察觉不到吧。

    冠叶朝着下楼的楼梯方向前进,正想对躲在某处监视的对方发问时,病房门突然打开,病床滑到冠叶眼前,上头摆着以白色蕾丝饰边的大型方篮。

    冠叶不由得屏息。

    篮子里精美地填满了亲手制的食物。有雕工繁复的小香肠、切面是花与熊图案的寿司卷、米饭上头以樱花鱼松美丽地描绘了巨大的爱心符号与「LOVE」字样。此外,整体还洒满了星星形状的起士切片与豌豆。犹如宇宙的便当就在里面。

    「看到这个还想不起来吗?」喇叭发声了。冠叶没有回答,继续在走廊前进。〈念故乡〉的过大音量使人头痛晕眩。

    来到二楼,冠叶手扶写着「2」的墙壁,继续穿越走廊。

    果不其然,走到走廊一半处,又有病床喀啦喀啦地从病房滑出。床上摆着以大量鲜奶油装饰的三层结婚蛋糕。高到快触及天花板的蛋糕顶上插着点燃的烟火,一对身穿新郎新娘礼服而面带微笑的人偶缓缓转动。

    冠叶意识朦胧地抬头望了蛋糕塔。刺眼的烟火令他眼睛眨个不停。

    「那这个呢?连这个也想不起来吗?」喇叭责问。

    在轰轰巨响与甜腻奶油味的双重攻击下,冠叶猛冒汗,捂嘴忍住呕吐感。究竟要他想起什么?他推开病床离开现场。蛋糕晃了一下,由地上长长的朦胧阴影可以得知。

    站到一楼地板的瞬间,冠叶还没来得及确认墙壁上的「—」字,下一张病床已先滑出。病床上的半身模特儿身上穿着一件毛衣,以鲜红毛线编织、样式简单的圆领毛衣上,有白毛线织成的心形符号,爱心中还用红色毛线织了「4」字。

    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向来沉滞于头脑与体内深处,冠叶不曾详细回想过这些。但是在震耳欲聋的〈念故乡〉轰炸下,一见到眼前的鲜红毛衣的瞬间,深藏的记忆宛若潜伏沼泽底的妖怪一般爬了出来,抓住冠叶的脚踝不放,逐渐暴露出它的真面目。

    「穿上那件毛衣!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神秘人物透过喇叭,以更大的音量命令冠叶。

    冠叶从半身模特儿上一把扯下红色毛衣,胡乱套在制服外。毛衣下摆线头松脱了,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搞这种把戏……」即使喃喃自语,也传不进自己耳里。

    摇摇晃晃踏上通往地下楼的楼梯,冠叶已没打算问对方是谁。

    「怎样?总算想起来了吗?」

    站在右手边墙上写「B1」的地下一楼走廊,冠叶望着走廊尽头,回应喇叭的问题:

    「嗯,我想起来了。」

    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位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内部。在老旧生锈的拉门背后,占去冠叶回忆的一大部分就潜藏在这里。

    手握门把将之推开。也许是太老旧了,异常沉重,难以推动。冠叶将全身体重加诸于门上,拉门总算痛苦地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开启。

    夕阳斜照的病房里,苹果坐在晶马躺过的病床上,两脚无力地垂着。一手拿着茶壶,另一手拿着茶杯,一杯又一杯地啜饮温麦茶,静静等候身旁手机震动或冠叶与晶马回到病房。

    隔帘外头,隔壁病床上躺着一名确定要住院的老爷爷,正在和送住院用品来的家人谈笑着。

    又大又圆的金色茶壶里仍装着满满的麦茶。苹果几乎是下意识地啜饮着,一喝光便又从茶壶里倒入茶,不停反复单调动作,度过难熬的等待时刻。

    晶马用过的亮晶晶的汤匙随意摆放在手机旁。

    苹果略为施力握住茶杯,望向逐渐变暗的窗外。不快点,阳球就要回来了。再不然,苹果也会忍不住哭出来。若是现在回来,她至少还能摆出臭脸,像个笨蛋一样狂饮麦茶便罢。就算肚子灌饱了,也还是能继续喝。

    怎么还不回来?

    「喂喂,是晶马吗?」手机一震,连来电者是谁也没确认,苹果立刻把手机贴上耳旁。又大又重的茶壶即使放到不稳固的床垫上也没有翻倒。

    来电者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谁?」

    「给高仓冠叶的指令是陷阱。日记由你——荻野目苹果带过来。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死。」声音透过变声器,身分难辨。

    脸由手机上移开,确认画面,号码与名字均无显示。接着画面切换,映出寄到冠叶手机的那段昏暗影片。

    被绑在手术台上的晶马嘴里衔着封口球,拼命对着画面喊着什么。

    苹果张着嘴,却无法喊出声音。晶马现在仍然平安无事。但冠叶也还没找到他。他尚未得救。果然,不将日记交出去,晶马就会被杀。

    苹果迅速地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放在快站不稳的脚旁的运动背包一眼。

    「我知道了。我该去哪里才好?」苹果站起,取出背包中被撕成一半的日记。为了不让来电者察觉声音在颤抖,苹果拼命将力量集中在肚子上。

    三楼穿廊面对停车场,能清楚看到逐渐西沉的夕阳。由某处传来的(念故乡)旋律宣告黄昏时刻来临。

    苹果两手将日记紧紧搂在胸前,依照指示走上穿廊。手机立刻响起。

    「喂喂?」苹果相信一定有人在监视她,但医院里到处是人与窗户。穿廊上的护士与患者、白袍模样的医师,一个个看来都很可疑。

    「直接去栏杆边。」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从那里把日记抛下。」

    苹果没有回答,从栏杆的玻璃往下看。停车场上只有几辆车子,没有人影。

    苹果再度抚触日记封面,温柔地摸着被撕得很惨的裂口。

    「桃果,对不起。」

    双手捧着日记伸出栏杆外,苹果下定决心,皱着眉,将日记放开。日记笔直朝地面坠落。

    苹果探出身子看着日记落下,一道黑色人影由暗处跃出,转眼间就拿起日记离开了。苹果情不自禁想追上那道人影,随即改变心意,停下脚步。如果做出多余的事,说不定会对晶马造成伤害。况且,就算真的去追,恐怕也不见人影了吧。

    深沉的蓝色悄然渗入橙色天空之中,黑夜即将来临。

    苹果当场蹲下,把脸埋进膝盖里。

    「为什么……」但是,苹果除了相信这么做能救回晶马以外,也别无他法。

    电话不再打来了。试着回拨也无法接通。苹果心情忐忑,脑子与胸中一片乱糟糟的,决定先回晶马病房。她缓缓站起,打直背脊。

    她想,自己的心中仍旧是黑透了吗?仍旧是黑压压地一片污秽吗?

    失去了日记,苹果的心中像被掏空了似地所剩无几。桃果的日记是苹果活下去的巨大能量来源之一。因为有日记,苹果才能使自己与现实连结,与之和睦共处。

    如果高仓晶马就这样一去不回,能拂拭荻野目苹果内心黑暗的双手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地下室生锈的门后,是影片里那间黑暗空旷的手术室。连〈念故乡〉的旋律也摒绝在外。

    冠叶循着红色毛线,逐渐深入房间内。

    找到被绑在老旧手术台上的晶马时,冠叶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能喘息了。但是〈念故乡〉依然在脑中肆虐,视野变得有些扭曲。

    「晶马!」

    晶马发现冠叶,大大摇头,发出呻吟。

    冠叶快步走近手术台,此时背后的铁门响起低沉一声,被关上了。冠叶回头,房间内的微弱光源全部熄灭,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听见细小的机械殷动声,此外就只剩自己与被绑住的晶马的呼吸声、自己慢慢后退的脚步声。

    「晶马,你没事吧!」

    「唔唔。」晶马回答。

    「你在哪!」一片漆黑到都分不清眼睛是否已经习惯黑暗,冠叶对潜伏其中的夏芽真砂子大喊:「现身吧。别搞这种小手段了!早点放开晶马!」

    刚才的启动声是什么?武器吗?抑或能看清这片黑暗的东西?若是后者,真砂子想必已彻底掌握冠叶面对的方向吧。虽不认为她会在这种状态对晶马动手,但也不可能帮他解开绳子吧。

    冠叶仔细听着机械声,缓步在黑暗中前进,想在遭到攻击前先把门打开。

    「哼哼,终于想起来了吗?」耳际突然有人细语,冠叶倒抽一口气。

    背后有人,真砂子的鼻息就在耳旁。

    「你这家伙!」冠叶硬挤出嘶吼,回头一看,但还是什么也见不到。

    「那件毛衣跟你很相配。你果然最适合『pigeonblood』——鸽血红啊。」黑暗中只听见她宏亮的声音与脚步声。

    「会搞如此罗唆没品名堂的家伙没有别人了。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日记的事?」冠叶望向整片黑暗放话。

    真砂子对被评为没品一事丝毫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得也是。循着阿里阿德涅(※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国王的女儿。她爱上英雄忒修斯,以丝线引导他突破迷宫,打倒牛头人身怪物。)的红线来到这里的负心英雄,是该给予一点褒奖才行呢。好吧,就告诉你一件事。」举起用过无数次的心爱弹弓,真砂子将目标瞄准眼露凶光的冠叶额头,拉紧橡皮筋。

    「我的目的是……」真砂子在夜视镜中眯起眼睛,轻轻放下特制弹弓。接着脱下夜视镜,跑向冠叶,双手包住他微汗的双颊,把头一斜,迅速与他接吻。

    柔唇的触感与真砂子身上的香水味使冠叶瞠目结舌,惊讶地屏息。即使看不见,她强烈的气息使他清楚地想起来。冠叶被真砂子推倒,背狠狠撞上墙壁。

    嘴唇一分离,冠叶马上想将她推开,手臂却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地下室的电灯全亮了起来,啪地一闪,照耀整个房间。

    面对过强的灯光,冠叶不由得遮住眼睛。

    「消失了?」真砂子已失去踪影。

    晶马也眯着眼,在肮脏的手术台上扭动身体,甩脚呻吟。

    冠叶连忙走向晶马,替他取下封口球,将绳索解开。

    「老哥,那、那家伙,那家伙是!」晶马大大吸了一口气,焦急得口齿不清。与冠叶同样缓缓苏醒的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与真砂子别无二致。

    「嗯。」冠叶用力擦了擦嘴唇,当场脱下鲜红毛衣。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将晶马由手术台上解放。

    晶马慢慢爬起身,「好痛。」他咕哝着。

    「老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走吧。再不赶快,阳球就要回来了。」冠叶温柔地望着晶马,露出笑容。

    两人彼此搀扶,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地下室。

    苹果已厌倦麦茶滋味,在病床上打起盹。毕竟她自昨晚以来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架好简易桌子,把茶壶与手机放到上面,没作多想地躺下后,不知不觉就遭到睡魔袭击。

    硬梆梆的病床垫上残留了些微晶马的气味。苹果闭上眼,强忍热泪。但忍着忍着,太阳穴一带发疼起来,反而更让苹果悲伤。

    交出日记后又过了多久?无计可施的苹果,做了多次极恐怖的想像,又马上想像最理想的结局来将之抹消。也因此,脑子与心灵早就疲累不堪,眼皮沉重得像泥巴。

    「苹果。」

    听到细小高亢的呼唤,苹果微睁开眼。

    「苹果,你在哭吗?」凑近窥探苹果的不是别人,正是阳球。

    苹果这时想起自己的所在位置与状况,跳了起来。

    「阳、阳球,你回来了!我没有在哭啦。」她用指头擦拭渗泪的眼角,磨磨蹭蹭地爬下病床。「讨厌,我怎么会睡着了。你回来得真早呢!」

    「会吗?」阳球边取出用品,随意收进柜子或抽屉里,一脸讶异地回答。

    窗外已完全暗了下来。

    「小晶他们呢?」阳球露出柔和笑脸。

    苹果也反射性以笑脸回应,接着,沉默降临。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阳球率直的声音让苹果僵住。

    「哦哦,阳球,辛苦你了。」

    由病房门口传来大声呼喊,苹果与阳球一齐回头。

    「冠叶、晶马!」苹果不由得叫了出来,立刻又掩住嘴。

    「你们两个留苹果一个人在这,到底是去哪里了?」阳球鼓着腮帮子。

    「呃……」晶马微笑搔头。

    「因为荻野目似乎累得睡着了,所以我们把病床让给她,去了一趟餐厅。对吧?晶马。」冠叶擦擦额头,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说。

    「对啊对啊,荻野目睡得很熟,总觉得不好意思吵醒她。」晶马连点了好几次头,看了一眼苹果。

    苹果遏抑几乎要飞跳起来的欣喜之情,朝向两人发出由衷的一句话:「对,就是这样。你们两位,真是谢谢了。」

    「是吗,原来如此。苹果也要好好休息才行呢。已经是晚餐时间了,等整理好小晶的用品,我们也离开吧。」阳球温和地笑了。似乎没起疑心。

    苹果松了口气,重新看向冠叶与晶马。冠叶表情平静地轻拍晶马的背,晶马露出放心的笑容。苹果想:现在看来,说两人一点也不像并不对。至少在认真、卯足全力与体贴阳球这几点上,他们无疑是感情很好的兄弟。

    在黑暗中一路奔驰于轨道上的电车内,夏芽真砂子让企鹅——绿翡翠坐在膝盖上,打直腰杆,定定朝前正坐。她与倒映于对面玻璃窗中的自己四目相对,静静移开视线。

    轻轻抚摸绿翡翠的黑色头部,柔软的短毛光滑细致,触感很好。

    「按照计划取得日记了。真让人期待今后发展呢,绿翡翠。狩猎才刚开始啊。放心,我会完成M计划的。我不是让猎物逃走的愚蠢猎人。」

    真砂子又再次看着映射在窗上的自己。这次强力瞪着镜中的眼睛。

    「生存战略——!」

    真砂子缓缓转头朝向声音来源。一名男童佩戴艳丽的企鹅帽,仿佛一位雍容华贵的企鹅王子,眼中闪耀着红色光芒,笔直望着前方。

    「很好,就是这样,万里夫。」真砂子无比温柔地对他微笑。但是被称作万里夫的少年表情动也不动,什么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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