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冠叶带着以锅盖与三十公分直尺作武器、紧张兮兮的企鹅一号来到大门前,盯了一会「夏芽」家的门牌,按下光泽黯淡的金属门钤。等了一会儿也没人回应,冠叶本想再按一次,突然停下手,抬头左顾右盼,见到监视摄影机镜头转向他。

    真砂子挺腰坐在椅子上,凝视摄影机里的冠叶。他身穿低领T恤,配上单宁裤与运动鞋。平时总是如此打扮。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画面中的小小冠叶透过摄影机瞪着真砂子。

    「你在家吧?快开门,我有事要跟你谈。」冠叶两手插在裤袋里说。

    真砂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远超乎冠叶身高的雄伟大门发出喀叽声解除上锁,自动打开。冠叶毫不犹豫地穿过种植各式颜色与品种玫瑰的庭院,来到树木环绕的洋房门前。

    冠叶的一举一动想必被监视了吧。仿英国旧式建筑的洋房以砖瓦与灰泥建成,在他伸手握住大门门把前,门已先行打开了。冠叶没脱鞋,直接踏上黑白格纹的走廊。屋内昏暗,弥漫如美术馆般的古董家具气味。

    冠叶快步前进,见到眼前人影才停下脚步。是一具白色的男性假人模特儿。仔细一看,那里陈列着好几具假人模特儿。没有五官的脸部与姿势也各有不同,朝各种方向张望。每一具都穿上了似曾相识的毛衣、衬衫、连帽衣与裤子。连前阵子在医院被强迫穿上的红色毛衣,也配上表情痛苦的冠叶照片一起陈列。

    冠叶皱起眉头。感到似曾相识并不奇怪,因为除了红色毛衣以外,每一件都是冠叶曾经穿过或现在常穿的衣服。

    陈列模特儿的两侧墙壁上,挂着一张张裱框的冠叶肖像画与偷拍照片。

    冠叶快步踏入位于走廊尽头的客厅,映入眼帘的是三角钢琴、石膏像、龇牙咧嘴的老虎、雄鹿头部标本与**、插满花的大花瓶、没开灯的水晶灯,以及壁炉。

    从房间深处的高大窗户吹来一阵风,又长又白的蕾丝窗帘随之摇动。靠着窗外射入的阴暗光线,真砂子面向画布作画。

    「前阵子的游戏,你还满意吗?」真砂子背对冠叶发问,手中的油画笔依然画个不停。

    冠叶没回答。真砂子将漂亮的卷发扎成一束,后发际线梳得一丝不苟。颜料稀释剂的味道剃鼻。

    「偶尔换你被追逐也不错吧?猎人追逐鼬鼠,鼬鼠追逐猎人,永远循环不止。」真砂子很愉快,静静笑了几声回过头来。

    真砂子背后的画布上,描绘着身穿仿佛童话王子的可笑衣服、一手持淡色玫瑰的冠叶。脖子上夸张的襞襟,金色刺绣镶边的红色衣服。肖像画以清晰笔触描绘,冠叶的表情十分精悍。

    「你还是一样没品味。」冠叶皱眉,瞪着图画说。真砂子一点也不在乎地转身面对冠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你的肖像吗?」

    冠叶回避真砂子的直率视线,眼光落在壁炉上方一幅特大型画作上。乍看还以为是有名的拿破仑骑马像,但骑在白马上英姿焕发指着远方群山的人,无疑是冠叶本人。

    「谁知道?」冠叶眼睛紧盯着画中自己的可笑模样回答。

    「『画像大抵就是一个人的真面目。』你应该读过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第一幕第一景吧?」真砂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忘记了。」冠叶当然还记得。对他而言,那是个彻底无趣又孤独的故事。

    「是吗。」真砂子从椅子起身,解下沾满颜料的围裙,随手揉成一团放到椅子上。围裙底下穿着质料高级的白色圆领罩衫、素雅的黑色膝上灯笼裙与黑色裤袜、黑色漆皮凉鞋。

    「活人会满不在乎地说谎。我如此,现在的你也如此。所以我才画你。画布上的高仓冠叶,对我而言才是真实。」真砂子像个莎剧演员,以宏亮的声音继续说道:「甜美的爱情细语于我毫无意义。爱只不过是种言语,是任谁也都能轻松耍弄的方便概念。人们相信的恋爱仅是一时激情,仅是脑内荷尔蒙影响下的产物罢了。」

    宽广的房间里,只有真砂子的声音嗡嗡回荡。

    真砂子快步走向冠叶,双手从背后抚摸他的肩膀,随即整个人靠上他的背,把脸贴在他身上。她静静闭上眼,冠叶带点野性但充分干净的气味令她安心。

    「你说,你有多爱我呢?」

    冠叶甩开她,表情苦涩地望着真砂子。

    「不回答也没关系。能够衡量的愚蠢爱情,我也不想要!我只对能亲手触碰的确定事实有兴趣。因此我收藏你。就像猎人把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在墙壁上一样!」真砂子站在挂于墙壁上的冠叶画像前嘻嘻笑了。

    「你只是单纯的跟踪狂!」冠叶看着画框中的陌生自己,撂下狠话。

    「跟踪狂?真的是如此吗?我可是进逼猎物的猎人。」真砂子愉快地耸肩笑了。接着她敞开双手,显得有点兴奋,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个世界是爱情禁猎区!获准狩猎的我是爱的猎人。真正的爱,不应索求对方身心当作回报,而是该拥有对方的『真实面目』。办不到的人只会被自己的子弹射中,自取灭亡。我是爱情的胜利者,是杰出的老练猎人;而你,则是我的猎物。我们将永远持续著名为爱情的追逐!」

    真砂子眼眶湿润,脸颊泛红。

    「开玩笑,谁要当你的猎物。」冠叶大声反驳,但从刚才起,冠叶没有半句话能传入真砂子耳中。

    真砂子把头一歪,缓缓摇头,怜悯地凝望冠叶。

    「你真的不懂吗?猎人与猎物要势均力敌,狩猎才会有趣。配得上我的人是你,配得上你的人是我。这场狩猎是命运啊。」

    「我没时间陪你玩游……」在冠叶说完前,真砂子打断他大喊:「闭嘴!」她快步走到壁炉前的大型单人沙发前深深坐下,以眼神示意冠叶也坐下。

    冠叶默默坐进沙发,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真砂子侧脸。她细长的锐利眼神,静静朝向正面。

    「那时对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她嗓音低沉。

    「儿时的戏言罢了,忘掉吧。」即使被真砂子打乱步调,冠叶仍没有动摇。真砂子向来如此。感情用事,言行像作戏,品味差,总是一点也不幸福的模样。

    「我去泡点茶吧,你想喝什么?」真砂子说,仿佛完全没听见冠叶的话。

    「不必费心了,先谈这个要紧。」冠叶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烧焦的球体。那是从失去冠叶记忆的久宝阿佐美病房中捡来的,与射中千鹤与唯的额头,使她们忘记冠叶的物体相同。「这是你干的好事吧?这玩意该不会是从那里拿出来的吧?」

    真砂子的脸色毫无一丝变化。

    「我让她们忘了你。她们只是一群没有猎人资格的愚蠢女孩。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守护你的秘密啊。」

    「秘密?什么意思?」

    「不必装了,我知悉你的一切。先不提这些,我们来喝茶吧。对了,我刚好有上等的锡兰红茶,你应该不讨厌吧?」

    真砂子像是回避回答似地站起,走向客厅中央的圆桌。不耐烦的冠叶用力敲了一记扶手。

    「我没有秘密,别胡扯!」

    真砂子转头,冷漠沉稳的眼神注视着冠叶卷发包覆的漂亮后脑勺。

    「就算我不说,总有一天社会大众也会知道。照这样下去,你终将被推出冰壁,掉落海中。」

    「现在又是在讲什么?」真砂子总是如此。对话状似连贯,却又频频跳跃,每次都很出其不意。

    「南极的皇帝企鹅啊。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一群企鹅站在冰壁边缘,犹豫要不要跳入水里吧?只要有一只先跳下去,就能知道海中是否有凶猛的肉食性海豹。当然谁也不想死,它们就一个劲地等,在冰上推来挤去,等待某只倒霉的企鹅掉进海里。」真砂子回过身,继续用圆桌上的茶具冲泡带有刚萌芽的绿叶与花朵香气的浅橙色锡兰红茶。

    「你想说,我会成为那只愚蠢的企鹅吗?」冠叶静静深呼吸,不能被她的独特步调所影响。

    「那里就是这种地方,你早知道吧?」

    经数次热水冲刷,茶叶舒展开来,释放出诱人香气。

    「好香啊。」真砂子用力将香气吸入鼻腔,发现自己正在享受这段与冠叶共处的紧张时刻,微扬起嘴角笑了。

    「我不想跟你废话了,来谈正事吧。把荻野目苹果的日记还来。我们需要那个。」冠叶背对真砂子,听着红茶注入茶杯的声音说。

    「办不到。」真砂子准备了三组茶杯与茶碟。

    「为什么?对你而言,这只是个游戏吧?」冠叶回头,但在见到那只生物的瞬间,变得哑口无言口。

    那是一只身形娇小,长得特别圆滚滚的企鹅。企鹅绿翡翠用和真砂子极相似的细长锐利眼睛看了冠叶一眼,接着毫不畏惧地走向表情惊讶、淌着冷汗的企鹅一号,将嘴喙凑向一号的嘴喙。一号的锅盖与直尺掉落到地上。

    真砂子用小托盘端茶过来,连同碟子将茶递给绿翡翠,接着走到冠叶身边。

    「对我们来说,那本日记也一样是必要的。」真砂子将碟子递给冠叶。茶具上有金色镶边,并以深蓝色线条勾勒着细腻图样。

    冠叶不得已,只好接下。

    「过来吧。」真砂子头也不回地呼唤。

    一名美丽男童怯生生地走进客厅。他头上戴着企鹅帽,眼底默默闪着红光。纤瘦白皙的手脚,半眯着的眼眸散发着犹如少女的虚幻气质。

    「你还记得我弟弟万里夫吧。这就是我最重视的M——万里夫计划啊。」真砂子蹲下,端着碟子递给他。「茶温了,坐着喝吧。」

    男童微微点头,从真砂子的手中轻轻拿起茶杯,坐上桌旁的椅子。

    冠叶只能茫然地望着男孩。

    「我不会把日记交出去的。不管用任何手段,我都会救万里夫的性命。即使得跟你争斗也一样。没想到『十六年前的诅咒』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实现,多么惊人的命运!多么戏剧化啊!」真砂子愉快地高声大笑。

    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将碟子胡乱摆到桌上,抓起脸色铁青的企鹅一号,看了一眼绿翡翠后,离开客厅。

    真砂子面带微笑,凝视他的心爱背影,抚着自己的卷发。一想到自己跟冠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即使那是敌对关系,对她而雷也是令人雀跃的状况。

    她跑到窗边,从窗帘缝隙目送由玄关快步离去的冠叶。不经意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房子一眼的冠叶表情僵硬。就连这样,也让真砂子胸中骚动不安。

    此时传来一阵震动,真砂子倏地收起表情,取出手机贴在耳旁。她心想:「真是的,这个人接电话、打电话的时机总是出奇地好。」

    「嗯,他刚回去了。他似乎还没注意到我们只有一半的日记。但是只有一半是没意义的。嗯,剩下的一半请尽快调查出来,拜托了。」等对方简短回应后,真砂子挂上电话,重新披上围裙面对画布中的高仓冠叶。画中「真实的」冠叶对着真砂子微笑,向她说了无数次:「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遭受诅咒吧。」

    我与荻野目并肩正正地坐在电车内,身体随着列车摇晃,等候开口的时机。我们各自穿着制服:看惯的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可爱水手服,与完全看腻的本校外苑西高的黑色西装外套。

    由于是在阳球面前,那天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跟荻野目谈起绑架事件,只听说她受到不明人士指示,将剩下的一半日记交出去了。我没有立场责备她,但明明老哥都说了一定会把我救出来,她竟然还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对此我多少有点闷闷不乐与不满。

    荻野目一直用日记来威胁我,害我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跑。她的所有要求,我自认都尽力完成了。虽然也因此有过严重的争吵。

    「我有话想说……」我勉强挤出话来,比平时小声不少。几乎同时,荻野目也「呃……」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的身体似乎没事了,太好了。」荻野目略低着头,微笑地说。

    我下定决心,单刀直入间她:

    「为什么把日记交出去?」

    「问我为什么……」荻野目撇着嘴,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要救阳球的生命,我们需要日记吧?居然那么轻易地……」

    「轻易?」仿佛要打断我的发言,荻野目反抗地说。

    「对啊,我只不过是稍微被人绑架威胁一下,你竟然就把日记交出去,未免也太愚蠢了!」说完,觉得自己又失言了。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但一想到失去日记就无法挽救阳球的性命,害得我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愚蠢?」

    沉默半晌,荻野目很不甘心地抿着嘴看我,突然用包包狠狠地揍了我的脸。夸张的动作与声响一下子引来周围乘客的注意。

    「好痛,干么揍我啊!」我捣着脸颊,勉强出声抗议。

    「没错,我真的很愚蠢。」她咕哝道。「什么叫『稍微』被威胁嘛!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带着怎样的心情交出日记吗!」

    荻野目声音愈来愈情绪化,周围的视线更集中在我们身上了。

    「等、等等……荻野目,先冷静一下。」为了安抚她,我伸出双手要碰她的手。

    「不要随便碰我!我看你干脆被人用手术刀切成三公分肉丁,用瓦斯喷枪强火烧烤后,再用焊枪胡乱地焊成一团算了!」荻野目睁大双眼,一口气说完。

    多么独创又恐怖的惩罚啊。觉得似乎见识了荻野目身为怪力乱种少女的真面目,我不由得发起抖来。原本看热闹的乘客也隐约感到她的危险性,纷纷移开视线。

    「都是你害的,我的人生计划变得乱七八糟了!大失败!重要的日记却换来你这种笨蛋!」荻野目夸张地抱着头,接着垂下头来,喃喃地说:「这一定是给想放弃命运的我的惩罚。」

    「对哦,那本日记是你姐姐的。」老哥说他看过封面背后写着「桃果」这名字。不只对我们重要,对她而言,那本日记也是姐姐的珍贵遗物。而且她这么做,为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抱歉,我说话太欠思虑了。」

    「没关系,反正我要重新开始计划了。」荻野目猛然抬起脸。「过去不知看过千百次,所以我多少还记得一些日记内容,接下来我要继续实行计划!」

    我望着荻野目充满决心的侧脸。基于经验,我知道要阻止露出这种眼神时的她是非常困难的。

    「又要回去跟踪多蕗?」老实说,我想不出接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多蕗与百合小姐之间难以介入,继续无意义地跟踪下去,就真的只是个惹麻烦的跟踪狂。万一被多蕗得知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讨厌呢。

    「跟踪狂?我是他的妻子啊。日记上面写,今晚多蕗先生跟我将会度过特级浪漫的夜晚。」荻野目眼神发亮,陶醉而温柔地说着,眼中闪耀光芒。

    「那个『我』并不是你,是你姐姐吧?」

    「桃果是我,我是桃果。命运注定如此。」苹果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完,看着我,强而有力的眼神更闪亮了。

    「这太奇怪了吧!你就是你,是荻野目苹果!不是别人!」听到我这么说的瞬间,荻野目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我直直凝视她的脸,接着说:「我不会帮你的。」

    荻野目回望我,沉默半晌。

    「因为我已经失去日记了?」声音冰冷。

    「就算装成你姐姐,也无法取回你失去的事物。而且,恐怕永远如此。」我说到这里,压低声调。「我很清楚这点,所以我再也不会帮你了。」

    这是为了荻野目好。

    我们无言相望,在电车摇晃中抵达了东高圆寺。随着到站的广播声响起,车门跟着打开,乘客纷纷下车。

    荻野目的视线由我脸上移开,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好吧,那我自己想办法,反正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再见!」抛下这句话后,苹果迅速地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地铁。

    车门再度关上,在电车发进期间,独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动也不动,疑惑地想,她过去真的曾经需要过我吗?

    我与荻野目因日记而联系。那是我们共同行动的唯一理由。现在日记已然失去,所以这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吧。因为不论是我还是荻野目,彼此都没有想跟对方在一起的念头。

    傍晚,苹果以有急事当借口,向平时老是一起放学回家的雪菜与万里道别后,拎着书包独自离开教室,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快步经过走廊,抵达理科实验室。

    为了不让那些对他人兴趣缺缺的女学生起疑,苹果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走进去。只要从内部上锁,就能确保有充足的时间待在这里。

    苹果取出笔记型电脑,快速按下电源,连上「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站,点选「不择手段追男魔法」页面,再三确认偷偷描绘于教室角落的魔法阵图案是否有误。

    「好,要开始了。」苹果喃喃自语。

    青蛙头上系着粉红缎带,头部是鲜艳的蓝色,肚子是上半呈橘、下半呈黄的渐层色泽,全身布满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部有奇妙的花纹。与电脑荧幕上的「西媚贺马烈蛙」图片一模一样。

    苹果兀自点头,继续念起咒术程序。「十六年才出现于地表一次的奇迹青蛙。将青蛙放在清纯少女脸上,让它流汗。收集十八毫升的汗水,让心仪男性喝进去。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情不自禁对你做爱的告白。」

    苹果再次大大点头,下定决心把手伸进水槽里抓青蛙。因为没什么时间,而且待会儿反正都得把它放到脸上,苹果这次没戴上橡胶手套。

    苹果忍着从右手掌心到手腕狂冒鸡皮疙瘩的厌觉,慢慢抓起青蛙,稍微往脸颊靠近。

    「啊啊啊……」她不禁发出低沉的叹息。

    就这样,苹果静静仰躺在魔法阵中央,即使右手中青蛙的柔软触感令她忍不住呻吟,她还是皱着脸,复诵咒语:「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这就是爱情灵药!」

    接着,她用力将西媚贺马烈蛙砸到脸上。

    多蕗受苹果之邀,来到一座小小的游乐园,半推半就之下跟她一起坐上摩天轮,但多蕗心中其实十分担心苹果。

    那天晚上,苹果与晶马两人突然来家里,在吃了苹果带来的蛋糕后,多蕗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被回家的百合叫醒。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丝头痛残留。但若问这一切是否为梦境,似乎也不是如此。吃了一口的蛋糕仍好端端留在客厅的桌子上,桌上也有三组茶具。同时,多蕗用茶包冲泡红茶的痕迹也保留下来了。

    「大门没上锁,就这样开着吔?」百合不可思议地问。「多蕗,你刚刚在睡觉?帮我开门的人不是你吗?」

    多蕗那时就只觉得一头雾水。

    苹果穿着心爱的A字型小洋装,质料略带光泽。灯笼长袖配上轻飘飘的迷你裙,鲜艳的柠檬黄在夜晚的街景中绝对会成为目光焦点吧。为了搭配黑色裤袜,鞋子则挑了一双单系带式高跟鞋。虽也有点担心会不会太花俏,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一决胜负。不稍加打扮怎行呢。这一定会成为命运的决胜服。

    苹果选择晚上来游乐园,当然是看中这里的气氛好。以蓝白灯泡装饰的摩天轮上,悬挂着古色古香的两人座球舱。这里将成为结婚典礼的会场,四周夜景则是列席嘉宾。苹果与多蕗会在此般美景中,宣示两人的永恒爱情。

    「怎么了?突然说有事找我。」多蕗带着些许疑惑,与苹果面对面坐下。

    「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找你出来,百合今晚不在吗?」苹果的脸闪闪发亮,早已超出化妆、灯光或月光照耀的等级,简直就像涂上大量亮光漆一般。苹果亲手用青蛙折磨自己之后,很在意特别光滑的脸,反复洗了好几次。但仿佛受诅咒般,异常的光泽依旧存在。

    「她现在应该在排练吧。最后公演快到了,她每天晚上都努力到很晚。」多蕗笑了。

    「是这样啊?」苹果露出有点贼的笑容回答。

    「虽然有点冷,偶尔搭摩天轮也不错。」多蕗感到背脊一阵凉,悄悄抖了一下。

    「啊,既然如此,那正好。」苹果从爱用的托特包中取出红色花格纹的热水瓶。「来喝咖啡吧。我用特别的水冲泡的喔。」

    苹果不让多蕗有机会拒绝,迅速将咖啡倒进附属的红色杯子递给他。摩天轮一圈只有十五分钟,不快点不行。

    「哇,谢谢你,我不客气了。」多蕗乖乖接过杯子,闻了一下热气蒸腾的褐色液体。「嗯……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香气呢。似乎……还挺狂野的。」

    多蕗瞬间皱起眉头,旋即露出笑容,喝进嘴里。

    分成三次大口喝掉的多蕗暂时闭上嘴,茫然望着半空。

    「多蕗?」苹果窥探多蕗的脸。

    虽无法确定西媚贺马烈蛙汗水的功效,但苹果也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呱,呱呱。」表情木然的多蕗抬起头来,所发出第一声竟是如此。

    「咦?青蛙?」

    「唔唔……唔唔唔……咕啊啊啊!」手上的杯子掉落,多蕗痛苦不堪地捂着胸口。

    「多蕗!」苹果连忙到他身边,这是爱情灵药发挥功效的前兆吗?苹果所有程序都遵照网站说明进行,再怎么搞错也不至于变毒药吧?

    「啊……唔……唔啊啊。」多蕗猛咳嗽,苦闷地狂抓着黑夜里发亮的白衬衫领口。小小的钮扣掉到球舱地板上。

    他这副模样,说是要变身成青蛙妖怪的前兆或许更适合吧。

    「啊啊,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多蕗,你没事吧?」正当苹果考虑是否该按下紧急按钮时,多蕗瘦骨嶙峋的大手突然用力抓住苹果的手。苹果瞠目结舌地望着多蕗,他已不再痛苦。呼吸虽仍急促,但他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着苹果。

    胸口袒露的多蕗拨弄了一下浏海,重新打直身体。他的手仍抓着苹果不放,以濡湿的双眼直直望着她。

    「多、多蕗?」即使隔着衣服,从抓住苹果的手上也能感觉到多蕗的身体火热。

    多蕗猛然把脸凑近苹果。

    「我喜欢你,苹果,我爱你!」

    「你说……什么?」苹果蹲坐在狭窄的球舱地板上反问。

    多蕗调整姿势,单膝跪下,抓起彍果的手,陶醉地面对她说:

    「我喜欢你!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苹果,我爱着你!」

    他的声音清晰而宏亮,难以相信是出自多蕗口中。

    「今晚,我或许是来掳走你的。」

    「多蕗……」苹果深深感动,觉得脑子一阵酥麻,得好好思考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才行。

    她仿佛听见了响亮的喇叭声,接着是教堂钟声,抽中商店街大奖时大叔店员「恭喜!」的呼喊声,最后连交响乐版的孟德尔颂〈结婚进行曲〉也在左耳响起,华格纳的〈结婚进行曲〉紧接着又从右耳追击,让苹果的眼睛眨呀眨个不停。

    多蕗的一句话令摩天轮外的美丽夜景陡然升温,犹如宝石绽放柔和光辉。

    「唉,为何我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呢?能让我这只候鸟栖息的,只有从苹果你的眼睛里涌出的爱之泉啊!」多蘑双手包住苹果的手,重新握住。

    「多蕗!」总算来到这一步了,苹果在强烈的成就感中茫然陶醉。

    「苹果,你看啊。」多蕗一手握着苹果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两人共坐同一座位。「众人在祝福我们。」

    依多蕗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整片是都会大楼的灯火辉映。

    「好美……我们一定能获得幸福吧?如同命运与日记所示。」

    「这还用说吗!在你诞生以前,我们就注定要结合在一起。过去的一切,都只是爱恶作剧的女神为了衡量我们的爱情所设下的小小考验。你看,爱神的箭不正射在我的心坎上吗?」多蕗将钮扣脱落而敞开的衬衫前襟撕得更开了。当然,胸口之上空无一物,但苹果觉得自己确实见到了金闪闪的箭。

    苹果眼神闪耀。长期以来脑中描绘的理想多蕗就在眼前。就算没有高仓晶马,单靠苹果自己还不是能拟定策略,随心所欲地让多蕗拜倒在裙下吗?

    这绝对不是梦境。

    「让我中箭的人是你,苹果。我已是你的俘虏,你的金丝雀。来吧,事不宜迟,快跟我一起高歌爱情吧。」

    苹果与多蕗半恍惚地凝望着彼此。

    没错,高仓晶马打一开始就只是个碍事者。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不知不觉间不是很顺利吗?他打一开始就只是个妨碍苹果与多蕗命运的多余存在。

    除了父亲以外,苹果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不曾被男性的手这样强力地拥抱着。苹果被多蕗横抱起来,经由多蕗与百合……不,现在或许该改口了,经由多蕗与苹果公寓的玄关,肃穆地抱进上次与晶马踏入的寝室。

    苹果的手缠绕在多蕗的脖子上,由斜下方见到他的认真表情与透过衣服传来的热度,使得她突然强烈意识到多蕗是名男性,感觉到甜美的怦然心动与紧张感正开始明显化为恐惧。

    如果失败或失望都是命运的意旨,那么,这一切必定有其意义。没有一滴泪水是无谓的。

    但是,即使不断在心中如此说服感到害怕的自己,苹果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变得更不安。

    黑暗的寝室里,多蕗极尽温柔地把苹果抱到依照百合兴趣设置的酒红色床垫上。上一次因为太过热衷而浑然不觉,这里有着他人寝室的气味。

    多蕗跨在苹果身上,低头看着她的脸,并轻柔抚摸她俏丽的鲍伯头与僵硬的脸颊,强力的臂膀支撑在床上。

    多蕗仿佛要包围苹果的娇小身躯似地抱着她,温暖的腿伸入苹果的大腿之间,与她的柔肤接触。

    「我爱你。」是低沉沙哑、带点湿润的嗓音。多蕗略显急促的呼吸,让苹果的身子缩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苹果表情不动地流着眼泪。发现这件事时,苹果略吸了吸鼻涕。多蕗也发现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为什么哭了?」多蕗温柔的声音从迫近的鼻息中传来。

    「不知道。」为什么畏缩了?明明苹果对于这个瞬间,对于能与桃果合而为一的日子不知有多么期待地活到现在。她是如此努力,为什么要流泪?「明明如此期望着愿望成真……」

    「既然如此,就对自己的心情更老实一点吧。」

    多蕗取下眼镜,放在枕旁,缓缓把脸凑到她的脸旁,像是要趴在她身上似地靠了上去。

    苹果用力闭上双眼。

    我茫然望着锅子里炖熟的高丽菜卷。

    「小晶,汤汁快溢出来了喔!」

    「啊啊啊——」听到阳球提醒,我回过神来,发出愚蠢的叫声,把瓦斯炉火转小。

    「真是的,你是怎么了?怎么会发呆呢?」阳球担心地窥探我的脸。

    今天阳球的发型仿佛稍微烫过一般饱满蓬松,两侧用有白花装饰的发圈绑起。我看了很佩服,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说是昨晚先绑了许多松垮垮的辫子再入睡。我提醒她记得别熬夜。

    虽然看到阳球变得可爱我也很高兴,但我不希望她太勉强自己。阳球鼓着腮帮子回我:「人家是绑辫子高手,这点小事才没有必要熬夜呢。」

    确认了锅子里的高丽菜卷没问题,我松口气。

    「小晶。」

    「嗯?」锅子又重新静静沸腾.冒着蒸气。

    「你跟苹果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对吧?」阳球断言。

    「咦?没、没这回事啊!」我笑着向脚边的企鹅二号与三号征求同意:「对吧?」但两只都面带同情抬头看我。

    「希望苹果也会喜欢高丽菜卷。」阳球若无其事地说。

    「别、别误会。我跟荻野目,呃……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啦。」我用杓子舀了一点在碟子里尝味道。「嗯。好吃。」虽然有点老王卖瓜,但味道真的很不错。

    「我知道。」阳球淘气地扬起眉毛。「但苹果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老哥一定要跟她和好喔!这是妹妹命令!」

    简直和企鹅帽女王一样,但语气比起那个女王温柔高雅得多了。阳球手插腰,用另一只手指着我说。

    「唔唔,嗯,呃……」我边苦笑,边看了一眼在锅中排排站的高丽菜卷,以一家三口而言分量实在太多了。

    「小晶会煮高丽菜卷多半是想跟人和好的时候。虽然说,以前的吵架对象也只有小冠。」阳球得意洋洋地窥探锅内,接着又看着我露齿一笑。

    阳球说得没错。若问我为何是高丽菜卷,我想多半是因为烹煮高丽菜卷时,有许多得默默处理的程序吧。先一股劲地把高丽菜煮软,一股劲地搅拌绞肉与其他材料,一股劲地用高丽菜卷起馅料,最后再一股劲地炖煮。在烹调当中,即使我感到无所适从、悲伤、后悔或生气,等到完成时,我也冷静下来,开始想跟对方和好了。抬起头来,心想:明明我自己也有错,到底在耍什么脾气嘛。自然而然,就会想把恰好煮好的高丽菜卷盛到碟子里,端给对方吃。

    这阵子,阳球说起话来时常像是早就看透一切似的,让我吓一跳。实际上,阳球的直觉也一年比一年更像个女生那般敏锐,或许她真的早知道一切了。

    「放心吧。小晶的高丽菜卷一向都很好吃喔。」

    苹果睁开眼睛,用手推开多蕗的脸。

    「不行!」苹果将多蕗的上半身直接推开。身体僵硬,肩膀耸起。「不行,我还是办不到。」她微弱地、有如自言自语般说出口。

    「为什么?」多蕗微微摊开双手。「我们明明这么相爱啊。」

    「爱?」自己爱他?苹果不由得摇头。她连什么是对异性的爱也没半点头绪。

    「我们不是命中注定的恋人吗?」

    刚才高昂的兴致究竟是什么?明明对多蕗的甜言蜜语是那么如痴如醉。但是,那种感觉不过是成就感,至少,她敢肯定那不是爱。

    荻野目苹果真的爱着多蕗桂树吗?还是……

    「对不起。」苹果自多蕗身体底下抽身,急忙下床。

    多蕗露出困惑的微笑,对背对他的苹果伸出手。

    「不论是谁,初体验总会感到不安。放心好了,我会教你如何振翅高飞。来吧,来我这里。」多蕗在床上蠕动前进,接近苹果。

    苹果摇摇头。

    「很抱歉,多蕗,我……」苹果感到很抱歉,自己原来一无所知。她不曾了解男女正是在如此赤****的、火热的、密度浓厚的气氛当中结合。

    苹果做过无数次想像,在脑中进行过一切的模拟,但那些均只是空想,与实际的「爱」与「性」乖离。

    火热的呼气,在肌肤上游移的手指,显露出不同于平日面貌的男性,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此时,多蕗突然表情变得很奇怪,手抓着喉咙。「咕,呱呱。咕咕,呜呜呜。」

    「多蕗?」苹果缓缓回头。

    多蕗再度显得很痛苦,一边咳嗽,垂下头。

    苹果不禁感到担心,要接近他的瞬间,多蕗迅速抬起头,凶暴的双眼发光,瞪着苹果,像青蛙一般从床上跳起扑向苹果。

    「不要——!」苹果尖叫,躲开飞扑而来的多蕗,逃出寝室,急急关上门。接着用背挡住门,一手抓着门把,另一手手心贴在胸口,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苹果,快点开门啊,我爱你啊!」呵呵呵呵呵,多蕗在门背后笑了,连续用力敲门。「苹果最乖了,用不着怕怕喔!」

    太可怕了,苹果很想立刻逃跑,但如果一离开门口,多蕗就会逃出房间,那么在离开玄关前,苹果恐怕会先被抓住吧。

    明明好不容易才达成心愿,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面对毕生的心愿时,自己竟然胆怯了。只要打开门,跨越恐惧心,桃果与爸爸与妈妈和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幸福家庭。西媚贺马烈蛙是最终手段,效果只限今晚。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夜晚就要过去了。

    苹果试着冷静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是害怕「爱情灵药」效果太显著的多蕗吗?还是对只听过传闻的初体验心生胆怯呢?或是说,她害怕的是与多蕗发生关系?

    「小——苹——果——来——玩——嘛——」声音虽沉着,但敲门声却极其激烈而不停歇。

    「该怎么办……」苹果发现某人的身影在脑中若隐若现。如果他在这里,即使对苹果的做法颇有微词,仍然会跟她一起思考该怎么办吧。等事情结束后,苹果会跟他一起到家里,大家一起围着餐桌用餐。

    不管是多么奇妙又不合理的事情,苹果与他绝不屈服,这点两人总是意见一致。但是,这跟眼前的状况又有何关系呢?为什么她会在脑中想起那人的身影?那个仿佛家中窗户透出的灯火一般使人心安的身影。

    敲门声愈来愈激烈,多蕗呼唤苹果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声,苹果不由得捂住耳朵。

    「哎呀,你来了吗。」百合声调冷静,与平时无异,毫不感到疑惑似地将走廊灯打开。

    在快哭出来的苹果面前,肩背大型名牌托特包,身穿白色无领粗呢夹克,戴着同是白色的宽边帽的百合对着苹果微笑,一手拿着刚摘下的太阳眼镜。

    「百合……」她说不出「晚安」。因为多蕗索求苹果的声音早就大到百合不可能没听见。

    「苹果,求求你让我看看你可爱的脸蛋啊!你知道的,只有我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淑女啊。」

    「哎呀!简直像戏剧台词一般耀眼夺目呢。」百合慢条斯理地说。

    「百合,」苹果心情悲痛,下定决心说出:「请你跟多蕗分手吧!」

    「咦?」百合露出讶异表情。

    「苹果,我爱你,快点让我成为专属于你的小鸟吧!让我在你掌心受到百般疼惜而死吧!」

    过于强而有力的敲打,让苹果的身体也跟着震动起来。

    「你、你也听到了吧?多蕗先生的体质已变得除了我以外的女人都无法接受了。所以,请把多蕗让给我吧!」苹果几乎是半哭叫地宣称。

    寝室内依然传来阵阵多蕗呼叫苹果用力敲门的声响。

    「可以啊。」百合噗哧笑了。她动作轻妙地脱下帽子,叹口气说:「但是,这样你会幸福吗?」作工细致、柔软舒适的黑色宽管裤下摆摇曳。

    「当然会!我会跟多蕗结婚,共组小家庭,生个孩子,养条小狗,一家人一定会很……幸福……」声音逐渐变得虚弱无力。

    「哎呀,真的吗?」百合彻底坦率地指出:「我还以为苹果喜欢的人是高仓晶马呢。」

    「咦?」被百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点,苹果似乎受到冲击。在脑中隐约浮现的他的表情与身影变得愈来愈真实。

    「看吧,你果然喜欢他啊。」百合语气极为温柔地说。

    「喜欢他?我?」苹果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啊,小笨蛋。你连自己真正的心情都不知道吗?」

    「我喜欢的是……晶马吗?」

    苹果一直以为恋情或爱情会以更戏剧化的形式降临,以为恋爱的感觉是更梦幻、更温柔、更温暖、更柔软、更甜美的。但她其实隐约知道了。就如同晶马所说,自己无法成为桃果,无法跟桃果一样爱着多蕗。

    知道自己只是在拼命地催眠自己喜欢多蕗。

    如果恋爱是如此甜美令人怀念的美妙事物,苹果的父母为何会选择离婚呢?苹果又为何不惜扭曲事实,也要让多蕗心向自己呢?

    多蕗在背后的猛烈敲门声,现在听来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种事情,才不可能呢。」自己不可能会喜欢那个很孩子气,像个煮饭婆的少年。晶马总是一头蓬发不知整理,一点也不帅气,身高也不算高,明明老爱说些坏心眼的话,却又很软弱,有时还像个老头子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多蕗桂树,不是苹果的真命天子。

    「苹果——快点开门啊!快点!开门啊!」

    「这种事情……」

    百合脱下帽子,像在祈祷般捧在胸口。

    「用不着露出这种表情,只要忠于你自己的心情就好。」

    苹果用双手擦了擦泪水,望着百合。她的表情从容不迫,温柔的眼神甚至像是在怜悯苹果一样,很美。

    「唉,我累了。我要去泡杯茶,你要喝吗?」百合一边语气轻松地问苹果,一边快步通过走廊,走向客厅。

    「苹果,我的满腔爱情无法停止!快来帮我啊!」背后的强烈敲打依然撼动着苹果的身体。

    苹果搞不懂了。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吧。但是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苹果在晶马出现后变成爱哭鬼了。面对晶马时,虽然苹果语气还是很粗暴,但在不知不觉间,在应该哭泣的时候,苹果变得已经能好好哭个一场了。

    不知为何,荻野目家楼下的气派大厅总让人待不下去,于是我跟企鹅二号一起躲在离门口有点远的转角,手上拿着以蓝色花格纹布巾包住的密封盒等候苹果归来。

    我心情很复杂。在神情乖巧又带点紧张的我身边,阳球悠闲地坐着,从小巧的托特包中取出糖果给企鹅二号与三号。

    主动来和好当然是好事,但为何要带亲手做的高丽菜卷?还找了妹妹一起过来,总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肯定像个不可靠的笨蛋吧。

    「换作是老哥……」我不免又假设起来。如果是老哥会怎么做?至少绝对不会带高丽菜卷来吧。也难以想像他会在这种时候来造访别人家。

    「换作是小冠?」阳球抬头看我。

    「我只是在想,老哥碰上这种情形会怎么做而已。应该会处理得很俐落吧。」每次碰上困难,我总不禁在心里跟老哥做比较。同时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很娘娘腔,很没用。

    「没这回事喔。小冠跟小晶吵架时,总是嘟着脸耍脾气,怎样也不肯开口啊。」阳球笑了。「但只要小晶一煮高丽菜卷,就表示想和好了,所以没问题的。」

    没错。高丽菜卷代表和好是我跟老哥之间的专用信号,但如果对方是别的女孩子,又另当别论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欲言又止。如果说「我想知道老哥是怎么跟女性朋友和好」,恐怕又会造成阳球误会了。

    如果是老哥,一定会蛮横地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吧。我压根儿没听过他跟女朋友吵架。他一定会说些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话混淆视听,不然就是嫌麻烦就放着不管。

    「苹果,你回来了。」阳球站起来,跑向公寓门口,三号也啪哒啪哒跟着去了。「小晶也快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暗处现身。

    「怎么回事?」理所当然地,荻野目一脸讶异地依序看了我们。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累,脸色不大好。

    「呃……晚安。」我站在阳球背后,向她点头打招呼。「啊……呃……你今晚回来得真晚呢。」

    「那又怎样?」荻野视线朝下,以比平时更小的声音尖锐地回答。明显是在生气。

    虽然我很想退回暗处,但阳球走到我背后轻推了我一把。这不是比喻,她真的动手推了。

    「我想你可能肚子饿了。」我拿出花格包袱,说:「这是我跟阳球一起煮的高仓家特制高丽菜卷。不小心煮了太多,所以拿来分你一点。呃,平时都煮鸡汁风味,但今天特别做了咖哩风味。想说荻野目喜欢咖哩,所以……」不知该说「所以,请享用吧」还是「所以,我拿来了」比较好。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我陷入沉默。

    「所以,我才会讨厌你。」荻野目喃喃地撂下这句。

    「什么?」

    「全都是你害的啦!」荻野目突然甩了我一巴掌。

    密封盒水平地掉落地上。

    「为、为什么打我啊!」我捣着左脸颊抗议。果然,荻野目的个性绝对有问题。

    「我喜欢的是多蕗!我爱他!所以我要跟他结合,成为桃果!这就是命运,是我出生的理由,是维系家人关系的最后手段!本该如此!」荻野目流出斗大眼泪嘶喊。「却被你破坏了!你擅自踏入我的命运之中!而且还大摇大摆地绕来晃去!所以我过去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对我说我就是我?为什么!」

    荻野目呜咽着,垂下头。

    「是我害的?」

    荻野目用充血的眼睛瞪我。

    「你算我的谁嘛!把我的命运还来!」

    「我算……你的谁……」

    「生存战略——!」阳球突然大喊起来,一道迥异于自然界感觉的香甜芬芳劲风吹向我们。我与荻野目相视一眼。我们所在处已不再是夜晚的人行道,而是企鹅帽女王统治的异空间。

    不仅是我,荻野目恐怕也强烈感到疑惑吧。为何她会在这个时机现身?

    「阳球?」我用手拨开地上的白色荷叶边找寻密封盒,但并不在这里。

    荻野目抿着嘴,不看我与阳球,表情之中已没有惊讶。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哭叫吧,母猴子!特别允许你在这个时刻吱吱怪叫。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把你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吧!」阳球两只脚各站在二号与三号头上,堂堂站立,一双红眼强力瞪着荻野目。

    穿在阳球身上的黑色娇艳马甲与过膝长靴与其说是象征企鹅,现在看来更近乎象征夜晚的黑暗。裙摆广布大地,连我们的脚边都被裙子褶边所掩埋。仿佛是宣告新季节来临的花朵。

    我悄悄看了荻野目一眼。出乎意料,她坦率地缓缓开口了。

    「你知道我家的咖哩日吧?」

    由于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一小部分的侧脸。但由吸鼻子的声音可知她在啜泣。

    「啊,嗯。」

    「那天是我姐姐桃果的忌日。所以在那天,我们全家人要一起吃桃果最爱的咖哩,这就是我家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想要跟多蕗共享咖哩,原来是为了姐姐。我感到有点心痛。

    「我姐姐在十六年前死了。而凑巧在同一天诞生的,就是我——苹果。」

    我静静看着荻野目的侧脸,一种恐怖的预感袭来。我最讨厌的「命运」这个词闪过脑袋。

    「十六年前,该不会……?」

    地铁的轰响与震动闯进企鹅帽女王的世界。阳球用手收拢礼服裙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坐在列车内。荻野目坐在我身旁,阳球则在对面跷着二郎腿,两手把企鹅二号与三号当成扶手般靠着。窗外与车内一片漆黑,偶尔有类似阳球眼睛的红色光芒在外头骤然闪逝。

    「就如你想的一样。我姐姐桃果是那个事件的牺牲者。你懂吧?在姐姐死去那天诞生的我是桃果的转世啊。所以我当然想跟多蕗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了。就算端出高丽菜卷也无能为力。那个事件就是如此可怕。

    「如果你没出现在我面前,一切都会很顺利。」荻野目瞪着我。我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没错,只要没有我,荻野目至少不会度过茫然自失、为了追寻虚假恋情而做出跟踪行径这般胡来的青春吧。

    「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说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或许发现我神情有异,荻野目半是哀求地说。

    电车的震动和我的心跳一样,变得愈来愈激烈,行驶速度也在加快。外头闪烁的光点除了赤红以外,蓝、紫或黄等各种颜色也跟着混入黑暗之中,刺痛了我的双眼。

    要我说出口吗?在这里,而且还是在阳球面前。

    我在胸前盘手,用力握着拳。感谢这片黑暗。

    「不,你说的完全没错。因为在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打乱了你的命运的人就是我。你要我还你命运,我也无话可说。」我喉头哽塞,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不努力说出口,就没办法说出听得懂的清晰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不也一样在那时……」

    「没错,刚诞生。我跟我冠叶老哥,在那一天诞生了。」臼齿发颤,胸口紧迫,呼吸急促,我接着说下去:「因为我们,害你的姐姐死了。」

    「你在说什么?」荻野目抬起头凝视我,强势的眼神反射窗外光芒,闪烁不停。

    阳球——或说是企鹅帽,哈哈大笑。仰头向天,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她不停跺脚,用力拍打右手边企鹅二号的头。

    「吵死了!」我虚弱地抗议。

    我与荻野目茫然地望着阳球,她闪耀着那双红眼,露出邪恶的笑容:

    「来场生存战略吧。」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