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仿佛回应冠叶的呐喊,砰一声,加护病房的门猛然打开。

    「是的,你没有资格。没错吧?」一道沉着镇定、甚至带点笑意的声音说。

    冠叶缓缓转过疲惫不堪的身体,朝声音方向望去,一名把白色发亮的头发随意扎起、身穿白袍的高个儿男子双手插进口袋,站在门口。白袍内穿了件淡粉色衬衫,系着暗灰条纹领带,下面则是细心熨过的裤子与带有光泽、造型锐利的黑皮鞋。

    像在回应男子的询问,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眼男孩从他背后露出脸。男孩们漆黑的头发如蒲公英绒毛般蓬松柔软,上头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黑色罩衫胸口系着同是黑色的阿斯科特领巾,领巾上别着发亮的红色雕饰别针。黑色袜子以袜带系于炭灰色短裤上。吊带纯白刺眼。头上红缎带翘起的男孩名叫白濑,垂下的则叫做宗谷。白濑与宗谷分别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事包与银色公事包,站在男子背后。

    冠叶露出凶恶表情,撑着身体站起来,男子再度对他微笑。他双眼中的一切都像在发亮、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看冠叶,眸子仿佛各是一座宇宙。在光线照耀下发色不断变化,淡桃色、水蓝色、绿色等色彩飘然闪现,又像溶解于空气般消失。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冠叶想起刚刚在电话里听过这句话,震了一下。他就是在电话中预告阳球今晚死亡的人物。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你是谁?」

    男子眯细了闪亮的眼睛,把头歪向一边,瞥了一眼手表。白濑从医师包中取出名牌,俐落地替男子别在白袍胸口。

    「我简单自我介绍吧。」

    名牌上显示「特别诊疗科·渡濑真悧」。

    「我是今天刚上任的医师,请多指教。」

    但是刚才加护病房里的医师与护士没有半个人提过真悧会登场,连阳球的主治医生鹫冢也没有回来。

    冠叶对他抱持怀疑态度。有如女性般秀气的容貌,身上散发出类似树木或水气的香味,一头难以想像是男性医师的长发,明明一点干劲也没有、却又能使气氛紧绷的强势态度。以及,他身边的奇怪男孩。

    真悧弹指头,这次换宗谷打开捧着的公事包,里面装了整齐排列的苹果。

    「那是?」

    真悧微笑,拿起一颗苹果,宛如魔术师般将之变化成安瓿。

    「这是从遥远的地方带来,要送给你们的礼物。」

    冠叶身子探前,仔细端详那瓶上头没有任何标签的安瓿。里面装了纯白中掺有极微量粉红色、类似苹果花颜色的神秘液体。不知为何,那令冠叶想起企鹅帽女王世界中无限扩展的荷叶边与甜美的气味。

    真悧静静地说:

    「来场生存战略吧。」

    冠叶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男子竟然说出这句普通人恐怕从没机会说出的话,仿佛想对冠叶表示他知悉内情一般。

    「你刚刚说了什么?」

    真悧扬起双眉装傻。白濑从医事包中取出针筒交给真悧,他打开安瓿封口,插入针头,抽出里面的液体。

    「此时此刻,你只是个无能为力又悲惨的孩子。你拯救不了最爱的妹妹,只能诅咒自己的命运。但,换作是我呢?」真悧摇动头发,推出针筒内的空气。

    「那是什么药?」冠叶皱眉,瞥了一眼加护病房外头,但玻璃窗外没看见晶马的身影。依冠叶的判断,说真的,他觉得眼前这名自称医生的男子实在难以信任。

    「这个嘛……就当这是唤醒沉眠公主的王子之吻吧。当然,是成年人的吻。」真悧特别强调「成年人」的部分,自我陶醉般笑了。

    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笑着说:「真悧医生,您真帅气!」

    「好吧,你决定怎么办?」

    真悧拿起针筒,低头望着冠叶。但是,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在注视冠叶,还是在注视冠叶内部的什么?或者,是与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冠叶不得而知。

    「遗憾的是,这份礼物并不便宜。这种新药很宝贵,全世界有无数患者引颈期盼着它啊。」

    明明语带讥讽,但表情与声音之中却连些微的恶意也感受不到。这样却反而更令冠叶觉得恐怖。

    「要谈钱吗?」

    对于冠叶开门见山的回答,真悧不禁笑了出来。

    「假如你认为金钱当作令妹生命的代价很妥当,那就如此吧。」

    冠叶走到真悧身旁。

    「如果你要钱,我愿意付。所以,快用那个……」

    像是要打断冠叶的话,真悧在加护病房中踱着步,说道:

    「这笔金额恐怕不是失去父母的高中生能支付的。」只不过真悧早就看出,就算这么说冠叶也不会放弃,所以直接打开了安瓿。事态一如预想,令他觉得有些无趣。

    「我有门路!我能跟你保证。」

    「喔?你要用那个当抵押吗?」真悧毫不客气地走到冠叶面前,用手指了指他敞开的胸膛。

    「什么意思?」冠叶感到真悧似乎知悉自己的一切,不由得紧张了一下。虽然冠叶明白他没道理知道这件事,但由他刚才的表情与言行看来,怎么看都像是「知情」。

    冠叶露出剽悍神色,以反抗的眼神瞪着真悧,真悧觉得冠叶很有趣。热切、凶猛而有趣。

    「她值得让你付出这么多吗?」真悧纯粹是对这件事质疑。在一旁的病床上昏睡,不,说已经死了也无妨的那名脸色苍白的娇小少女,长长的睫毛与光润美丽的头发。她的确具有某种魅力,但也顶多如此。

    「她是我重要的妹妹。」冠叶撒了小谎。对冠叶而雷,阳球不只是妹妹。

    「你能得到什么回报?」真悧表示讶异。这对他而雷也是个很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了妹妹,你不断不断燃烧年轻强健的身体,到头来,你还剩下什么?变得焦黑丑陋的蝎子心脏?还是纯白的灰烬?恐怕连灰烬都会被风吹走,什么也不留啊。」

    冠叶推开真悧指着他胸口的手。

    「我不需要回报,也不想要。我只要阳球活着就够了。快注射吧!你不是医生吗?」

    真悧轻吹口哨,表示由衷对冠叶感到佩服。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真悧一露出微笑,静静站在背后的白濑与宗谷也一起笑着鼓掌说:「不愧是真悧医生,契约成立!」

    这场奇妙的闹剧究竟是什么?那对年幼的双胞胎——或说两名长得很相似的男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疑问多到数不清,冠叶一想到阳球又有得救的希望,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安心得随时都可能沉沉入睡。

    「那么,就这样吧。」真悧慎重其事地站在阳球身旁,抓起她白皙的手,以熟练的动作为她注射。

    针筒中的液体一点一滴被阳球的身体吸收。

    冠叶喃喃说了声「阳球」,屏息注目着这一幕。

    我依旧怅然若失地坐在离加护病房有点距离的走廊椅子上。

    「这是惩罚。」我咕哝说道。

    「咦?」我知道荻野目一直很担心地看着我,但现在的我实在说不出「我没事」,但我也没资格说「救我」。我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

    从我的眼角瞥见荻野目皱着眉头,她默然不语。

    「难道不是吗?想到我父母做出的事,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赎罪。」

    「这……」

    池边伯伯曾对我们说:「这件事不是你们做的。」国中的老师好像也告诉过我:「要以自己为傲,堂堂正正活下去。」但是一个人就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相互依偎生活的我们,究竟该以什么为傲?对我们而言,「堂堂正正」的生活方式打一开始就遥不可及。

    「我早就知道这种日子终将到来。从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我早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切都太突然了。

    当时我们仍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是我们三个还能以普通孩子身分过活的最后一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我们上学,父母去工作,在玄关挥手道别。之后,我的父母就再也没回来。

    十三岁的我和老哥,以及十岁的阳球,围着矮桌等候父母回家。忙碌的母亲早上预先做好了晚餐,我们端上桌,手撑在桌上等候。

    父母平时不管多晚归,都不会忘记联络,对于今日两人同时晚归却没告知,我们并没有萌生什么可怕的想像,就只觉得肚子饿。那时的我们压根没想过,我们在这世上最信赖的爸爸和妈妈竟然会一去不回。

    「爸跟妈好慢哦,今天加班吗?」不经意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如果是平日,这时早该吃完晚饭,连餐桌也收拾完毕了。「怎么不打通电话回来啊?」

    「我们先吃吧。我肚子饿了。」老哥从小碟子里夹了一块酱菜抛进嘴里。

    「不行啦,用餐时刻要全家人到齐,这是我们家的家规吔。」我瞪了老哥一眼。

    「真蠢。阳球肚子应该也饿了吧?」

    我与老哥转头看阳球,她已经端起碗在喝味噌汤了。

    「啊——妈妈煮的味噌汤果然是宇宙第一好喝呢。」她满足地呼了口气。

    「怎么连阳球也……」

    恰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我拉长声音回答,站起身来。如果是爸妈回来,一定不会特地按门铃。

    来到玄关,发现有一朵没见过的花插在花瓶里。是有五片花瓣的白色小花。我家没插花的习惯,而且,至少今天早上这朵花还不在这里。

    仿佛在催促发呆的我,门铃再度响起。

    「啊,来了来了,我立刻开门。」走到门口拉开拉门,一对陌生的西装男女表情严肃地站着。

    「你是高仓晶马吗?」男人声音低沉,对一脸讶异的我说。

    「请问您是哪位?」我抬头问,对他们散发出的非比寻常气氛感到怯缩。

    「喂,怎么了?」察觉气氛有异的老哥从客厅走来。

    「你是冠叶吗?阳球小妹也在里头吧?」男人踏出步伐,想走进屋里。擦得黑亮的皮鞋上有奇妙的金属装饰。

    像是别有居心的温柔询问反而更令我们感到不安。

    「喂,等等,你们想干什么!」老哥大喊。

    「你们的爸妈都不在吗?他们有跟家里联络过吗?」像要帮忙打圆场似地,女性温和地插嘴问道。

    老哥像在保护惊慌失措的我,挺身与两人对峙。

    「我不知道你们有何目的,不要随便闯进别人家里好吗?」

    两人对老哥的态度有点讶异,对视一眼。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起。我抱着期待,希望是父母打来的。

    「小冠。」阳球探出头呼唤。

    「你乖乖待在房里!」老哥对阳球吼了一声。

    阳球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静静地说:

    「有电话,是池边伯伯打来的。他说有要紧的事。」

    老哥叹了口气,恶狠狠瞪了两名大人一眼,大步穿过走廊,回客厅接电话。

    「喂,是我,冠叶。现在玄关有两个怪家伙来。」

    我依然很紧张,听着老哥手持听筒一语不发。伯伯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嘛!」老哥不耐烦地说完,粗暴地挂回话筒。

    我怕如果跟那两个大人四目相交,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话,所以一直盯着鞋柜上的花朵瞧。这是什么花?是妈妈还是阳球摘回来的吗?

    之后,我们听从老哥的吩咐,带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跟自称警察的那两人离开家里。我突然很想把装饰于玄关的白花带走,但终究还是没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理由。

    我们三人一起挤进后座,阳球坐正中间,车子随即静静驶上夜晚的街道。看惯的附近街景,现在竟是如此陌生。

    阳球将戴着海盗黑眼罩的心爱小熊布偶抱在怀里,不安地低头。

    「别担心啦。」我面露微笑,轻摸阳球的头。

    老哥朝前正坐,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说。

    「老哥,」我怯生生地开口:「伯伯还说了什么?」

    老哥没回答,就只是脸朝窗外。

    我叹了口气,向阳球提议靠到窗边。

    「嗯。」阳球乖巧点头,我们两个挤在一起,靠向车窗。

    「很少在晚上外出,感觉很奇妙呢。」听我这么说,阳球又点点头。

    车子由静谧的住宅区驶入闹区,在各式各样店家与大楼的霓虹灯夜景中穿梭,进入位于高楼大厦群的某间饭店停车场。

    我们被带到一间干净的套房。或许是精神太疲累,阳球很快就在光滑的床上沉沉入睡。我和老哥则各自坐在披了米棕色椅套的单人沙发上。我望着对面的老哥,老哥望着他身旁的女警。

    也许是因为全部统一以方格纹作装饰,这间对小孩子来说过于宽广的房间看起来异常索然无味,四处设置了间接照明,投以昏暗的橙光。房内有一台很小的冰箱,还有纸质粗糙的灰白色客房服务菜单。电视旁摆着白色电话与一座固定住的简单梳妆台。我们没使用衣柜,只将仓促塞了换洗衣物的波士顿包摆在梳妆台的椅子上。

    「三个人住这里或许太小,忍耐一下哦。」女警静静地、像是在哄孩子般说了。就像个幼稚园老师一样。

    「要我们暂时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家发生什么事了!」老哥瞪着警察们说。

    「可以让我们打电话回家吗?如果我们的父母回家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

    女警的表情有点困扰。

    「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们详细情况。总之先吃点东西吧。」

    房间里准备了我们三人份的便当和饮料。但我们光要了解事态就已筋疲力竭,饥饿感早消失到不知何方。

    「如果还需要什么,房间外随时有人在,别客气哦。」女警说完,慢慢走出房间。

    她一开门,立刻对在走廊待命的警察交代事情,顺手把门关上。怕打扰到阳球而调暗的房间现在又归于沉寂。

    「该死,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老哥边说边起身,一屁股坐到另一张床上。

    「要我们带换洗衣物出门,究竟为了什么啊?」我仍坐在沙发上,舒展一下紧绷的身体。我那时还很乐观。「啊,会不会是在我们家地下发现了未爆弹?之前新闻不是有播吗,说是找到以前留下来的未爆弹,在处理完毕前有危险,所以先让居民避难之类的。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所以不想多作说明吧。」

    老哥依然摆着一张臭脸。我闭上嘴,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乌龙茶。

    不经意望见置于床头的时钟,如果是平时,现在早该躺在被窝里了。

    「哇,吓我一跳。」电话突然大声响起,我们两个同时抬起脸来。

    「我接。」老哥不由分说地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喂喂。啊,伯伯,你现在在哪?」

    老哥看了我,以眼神示意。

    「嗯。阳球已经睡了。咦?可是他们吩咐我们别开电视也别用电话吔。」

    老哥转头,眼神指向电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

    「该不会真的在我家底下找到了炸弹吧?」老哥开玩笑说。

    「老哥,你看。」我怕吵醒阳球,将音量转小,小声呼唤老哥。

    老哥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电视,刹那间变得说不出话来。

    映在小小的电视画面里的地方,虽变得跟别人家一样陌生,但那无疑是我家。电视台转播车的灯光照射着,数不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在巡逻车的红色警示灯照耀当中,警察们像是要逃避媒体般快步走入房子。

    「警方查到疑似主谋的两名嫌疑犯潜伏于这个家中,目前警方的搜查员正在进行住家搜索。」播报员快速说道。

    两名嫌疑犯。我在脑中复诵了一次。潜伏,这种说法简直是把过着正常生活的我家当成歹徒的秘密藏身之处。

    「这是我们家吧?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播报员表情一本正经,擦拭额头的汗水,又反复讲了一次类似的话。

    「现在是怎样?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哥对电话另一头的伯伯问道:「喂!伯伯,解释清楚一点啦!」

    「老哥,会吵醒阳球。」

    经短暂沉默后,老哥把话筒挂回。

    「什么跟什么嘛。池边伯伯说他正在陪同警方搜查,可能会进行到黎明,等结束后会过来这里一趟。」

    在老哥喃喃说完前,「冠叶……」我打断他的话,以颤抖的手指指着电视画面。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两人表情详和的照片并列在萤光幕之中。但是,照片底下的名字旁,却明确以白色字体写着「嫌犯」两字。

    脑中像是有种种事物旋绕个不停,令我很不舒服。至少不希望让阳球在这时被吵醒,我尽可能压低声息。

    呆然而立的老哥,眼睛仿佛玻璃一般反射出电视的纷乱色彩。

    加护病房里,冠叶跪在床边,握着双眼闭起的阳球的手,静静观察她的模样。真悧将用毕的针筒交给白濑,站在床的另一头,低头观察阳球,露出微笑。

    「公主要醒来了。」

    真悧一说完,阳球的眼皮立刻跳动一下,睁开。显示阳球心搏的波形又开始静静地波动。

    「阳球!」

    白濑与宗谷一同以高亢的声音拍手赞美:「真悧医生!您真了不起,令人感动得发麻!」

    冠叶大大松一口气,双手重新握住阳球的手,把脸颊靠上去。

    加护病房刺眼的灯光令阳球眨了好几次眼,然后望向右手的温暖感触。

    察觉阳球的视线,冠叶抬起头来,安心地露出笑容。

    「不去通知你重要的弟弟?」真悧静静走近床边。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冠叶温柔地将阳球的手放回病床上,去呼叫站在窗外、一脸不敢置信的晶马。

    「早安。好久不见,或者说,初次见面。」真悧露齿一笑,凝望着阳球的脸。

    阳球虚弱地回望真悧的眼睛,轻眨一下。自己现在在哪?是在什么状况中醒来?她明明对眼前这位俊美男子的面容完全没有印象,却隐然觉得不管说「好久不见」或「初次见面」都不恰当。

    真悧摇动长发,挺直上身。飘逸的银白色头发中闪烁着淡桃与水蓝色彩。

    「我是渡濑真悧。从今天起担任你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阳球沙哑地复诵一次。看着这名毫不像个医生、具有独特氛围的白袍男子,她觉得自己仍像在梦中。

    「请多指教。啊,令兄似乎回来了。」

    冠叶一打开加护病房的门,泪眼婆娑的晶马立刻冲进来,苹果也跟在他身后进入。

    三人众在阳球身边,又哭又笑地看着她的苍白脸颊逐渐恢复血色。阳球也报以笑容,想用沙哑的声音说点什么,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你得救了,阳球。」晶马喃喃地说。

    冠叶拍拍肩膀仍在颤抖的晶马背脊,以宛如想催眠自己般强而有力但细小的声音说道:「没事了。」

    「玛莉的小羊啊……」真悧尽量不去打扰欣喜若狂的孩子们,静静捡起掉在地上的企鹅帽,拍掉灰尘。看着帽子的红眼睛,嘴角略微扬起。

    女神决定取消对小羊的死亡惩罚。但并不是因为女神同情玛莉,也不是怜悯小羊,更不是愤怒平息了。

    女神如此说了:

    「如果就这样死去,惩罚也到此结束,岂不是很无趣吗?」

    「您说的没错!」听见女神的话,大黑兔们开怀大笑回答,拍动耳朵,发出有如风暴的吼叫。

    命运图书室一如往常,仿佛向阳处般明亮又无穷无尽。天空之孔分室中,「喀喀」与「躂躂」两种脚步声回荡。真悧将合身的白色衬衫钮扣全部扣上,披起羊毛光泽美丽的黑夹克,穿着同为黑色的窄裤,慢条斯理地踱步。轻飘飘的几何图形透着各色光辉,随着步伐在脚边浮现,又旋即消逝。

    脚步声较小的人物像是在观察真悧,一下子接近,一下子远离,但绝不肯主动现形。

    「对了,你对『命运』这个词有何看法?你认为命运是实存的概念吗?亦即,人们的生涯自出生起便被决定,绝对无法抗拒——这种规则,你认为真的存在吗?」真悧突然朝不露面的对手发问,声音在过于宽广的分室中大幅弯曲的书架一带回响。

    对方没回答,只是从书架旁微露出脸。长及肩的直发摇晃,背心裙下摆飘动。

    「你愿意听我说吗?说一件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小小事情。」

    对方没有回答。真悧不在乎地开始说起:

    「以前——大约是十六年前的事吧。有个女孩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令人惊讶的是,她和我是同种类的人。她有着与我相同的眼睛,与我相同的气息。在与她邂逅的瞬间,我知道我在这个世上并不孤独,我真的很高兴哪。」

    和煦阳光由天窗洒落宽广的图书馆里。真悧微抬起头,半眯眼看耀眼的阳光,竖耳静听。听她静静走在某个无限书架缝隙中的沙沙声。

    「是的,在与她邂逅以前,我在这个世上是孤独的。我见到的风景,除我之外谁也看不见;我听见的声音,除我之外谁也听不到。」

    真悧突然朝向她的脚步声方向走去。并非急急忙忙,也不是追赶,就只是确实朝着她的方向走。在她踏过的脚印附近冒出绿芽,茎干茁壮,长出叶子,开出各色花朵,又在一瞬之中散落。舍起仅存的一片花瓣,真悧朝着光彩迸射、百花盛开的方向前进。

    「但是,我确实听见了全世界的人们在喊叫,听见他们在『求救』,这是真的。也因此,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所应前进的方向,没有骗你。」

    少女一句话也不回答,从真悧看不见的位置凝视着他,接着又躂躂地跑往分室深处,随手拿了几本书,随便乱翻。那些芬芳植物则像是在守护她一般,生长枝叶,开花结果,又转瞬而逝。

    「你还是没变啊。」一如过往,深信自己被人所爱,也对于自己所爱的事物毫无怀疑。依然是一副幸福洋溢、乖巧的模样来回奔跑。

    真悧加快了脚步,他脚下浮现的色彩比平时更强烈地显现几何纹路,在空中闪烁后又消失。那象征着由真悧身上极微量地渗透出的爱、憎恨和懊悔,以及优越感和自卑感。

    由他轻晃的头发中冒出红烟般的阴影,转眼又消失。

    真悧像是要克制自己一般耸肩,露出苦笑。

    以为少女静静地消失了,却突然出现在真悧眼前。她的小脚上穿着长袜与淡桃色亮面鞋,有着一双水汪汪、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

    真悧笑容依旧,配合她的身高弯下腰迎上视线,将手里的花瓣递给她。

    「但是,这件事反而让我更悲伤了。因为在与她相遇的瞬间,我也得知了另一件事:我们绝不会有交集。嗯,没错。她不会成为我的伙伴。她否定我。否定我这个能见到与她所见相同景色的唯一存在。」

    少女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只有环绕她的美丽眼睛、浓密得仿佛会发出拍动声的睫毛微微颤动,接着,眨了两次眼,真悧手中的花瓣无声无息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

    「怎了?有问题想问我吗?请说。是关于刚才的事吧?为什么要拯救高仓阳球的性命?关于这点,请恕我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说。」这次换真悧转身,喀喀地走在书架之间离去。少女没有跟随。

    突如其来,有阵风像温柔的手轻抚了真悧的背。真悧回头,见到风夹带着星尘和花朵枝叶,闪闪发亮,犹如生物般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后,朝四方扩散消失。真悧转过身子,面对少女。

    「怎么了?别生气嘛。不然我这么回答吧。我单单是想确认命运这个概念是否存在于人世,想知道这种规则是否左右着人的生涯,仅此而已。希望你也来跟我一起确认这件事。」

    站在通道另一头的少女静静不动。连是否真在生气也看不出来。

    「没错。我们两人联手寻找企鹅罐吧。去确认那玩意是否真的存在。怎样?这不是件坏差事吧?」真悧口吻像是说服,取出一颗有光泽的红色苹果。

    少女没有开口。

    「接下来,又要麻烦你继续待在她身边了。你将会见到与我所见相同的风景,见到那群兄妹的未来。」

    真悧不等回答便将苹果丢出。与此同时,天空之孔分室的柔和轮廓也逐渐变得模糊。

    「再见了,我唯一的恋人。在那个世界相会吧。我不会离开你的,这世上唯一与我相同的人儿啊。」

    少女从逐渐失去颜色和花纹、阳光消失、开始崩坏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被抛到黑暗之中,表情依然没有动摇。只见及肩的头发与头上企鹅帽两端的流苏随风摇动,少女坠落到「那个世界」。

    她小巧的嘴唇虽蠕动了一下,但真悧已经看不见她说了什么。少女大大的双眼绽放光芒,一无所惧地想看清一切。

    阳球复苏之后,暂时还得住院观察一阵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脸色苍白的阳球眉头皱成八字形,面露苦笑说。

    阳球住进的病房十分不寻常。天花板与墙壁均涂上灰泥,地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地板。通往小小阳台的落地窗上挂着缀有多层蕾丝的白色棉质窗帘。

    铺在白色木制大床的灰白色床垫,感受不到医院特有的硬梆梆触感与消毒水气味,蓬松且柔软。同样木制的白色衣柜里则满满收着阳球最喜欢的手工艺用具材料、看了一半的书、中意的布偶,遗有睡衣和内衣等。

    圆形的床头桌上放着台灯,上面是以白色缘饰与刺绣装饰的灯罩,底下则是花纹很讲究的典雅灯座。即便如此,桌面仍有充分空间。另外还有一对白色椅子,可以坐在桌旁享用早晚的餐点,有人来探病时也可以坐在这里,共同度过一段轻松时光。

    这家来过无数次的医院何时设置了这种病房?不仅是我跟老哥,连逛遍医院的阳球也同样不解。但真悧医生说明这里是提供给「服用新药,施行特别治疗的患者」的个人病房,我们也只好接受。重要的是,这间完全不像医院、有着阳球最喜爱的童话世界气氛的病房,阳球没道理不喜欢。对我们而言,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

    「虽然这么说对阳球不好意思,但不得不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啊,能接受这位温柔的好医师医治,而且这间房间离诊疗室也很近。」看着阳球的安详睡脸,我略弓起身子。

    「老哥?」

    我转头看一语不发的老哥,发现他正板着一张脸,观察企鹅三号在房间角落编织有如和服腰带的围巾,以及将围巾又是拉扯又是缠在身上玩的一号与二号。怎么回事,总不会到现在还对企鹅感到稀奇吧?

    「在烦恼住院费用吗?」的确,这是个大问题。住在这么漂亮的个人病房,接受真悧医生所谓「感动得发麻」的最新治疗。一直都在走钢索的家计,今后该怎么办才好?这恐怕不是单纯省吃俭用就能解决的。

    阳球也曾一脸不安地提过这件事,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放心吧。」老哥立刻笑着保证。

    「阳球用不着担心这个问题。只要听从医生指示,好好把身体治好就够了。懂了吗?」

    老哥可靠的笑脸应该能让阳球一时放下心吧。可惜不善假笑的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无法办到。

    「晶马。」

    「什么事?」

    「总之,为了阳球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

    「嗯。」但我实在很不安。总觉得我们三人的小小幸福,将会因为企鹅罐与阳球入院与经济问题等种种事情,由内部与外来一点一滴地崩解变化。这种讨厌的感觉一直缠绕在我脚边,挥之不去。

    窗户吹来一阵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随之轻轻摇动了一下。

    真砂子披上胸口缀有雪纺纱荷叶边的柔软长袍,穿着相同质料制成的室内鞋,跷起形状姣好的双腿,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她在只有由窗外射入的阳光照耀的客厅里,不疾不徐地喝着早晨的温暖红茶。

    来自电视的纷乱光芒与杂音令眼耳烦躁,长时间观看甚至令人觉得会变愚昧。但为了得到必要情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砂子半眯着细长双眼,用纤细的手指揉揉眼角。

    电视正盛大地现场转播地铁站附近的情景。手持麦克风的年轻女性播报员穿着莫名给人廉价印象的粉蓝色套装。

    「跨越十六年前的重大考验,现为东京新象征之一,人称TSM的东京天空地铁于今日正好成立满十周年。今天在开始营业前,全体职员已向罹难者默哀,同时现场设立了献花台,有许多民众排队等候献花。」

    大型看板写着:「感谢十周年!」在数名职员引导下,民众排队到白色的献花台上献花。一旁则有职员分发印有东京天空地铁标志的气球给孩子们。

    光是看这副情景,就让真砂子心情疲累得躺在沙发上叹气。节目的呈现方式实在令人反胃。

    熟悉的行驶于地底的单轨电车、站内来去的人群,以及担任一日站长而打扮成车站职员,满面笑容介绍纪念标语的DOUBLEH。

    「重新构筑起这个大型交通系统并维持至今,带给我们一道希望之光。但是,在迎向今后新十年的此时此刻,我们也要回顾东京地铁网络复兴的轨迹,绝对不能忘记过去发生的那件重大悲剧。已逝的事物再也无法挽回,无法复原。接下来如果各位观众有任何感想,请踊跃用电话或电子邮件、传真转达给我们。电话号码、传真号码、电子邮件位址如下,请勿播错号码。」

    看着大大显示在画面下方的号码,真砂子毫不犹豫便拿起话筒拨打。左手端着茶杯,真砂子面无表情地听着轻快的电话铃声。

    「马上有观众来电了,立刻为您转接。」画面中,女性播报员接过工作人员拿来的手机,贴到耳旁说:「请说。」

    「各位看起来幸福洋溢,真是件好事。」真砂子唐突地这么说。并在内心接着说:「实在很适合『死于安乐』这句话。」

    「咦?喂喂,请问您的大名?」播报员有点困扰,但仍保持开朗语气。

    「光明与黑暗必须共存。光明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黑暗也同时存在;光明愈是明亮,黑暗就愈是潜藏于暗影之中。如果光明照遍了一切,黑暗将失去可躲之处,反而会失控将光明吞没。」真砂子一边说,边把茶杯放回碟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还有,你跟这件套装一点也不配。」真砂子想:配色糟透了。

    「咦?」播报员脸上失去了笑容。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缓缓地挂上电话。

    「喂喂?喂喂?」

    无视于画面中一脸狼狈的播报员,真砂子正准备要关掉电视,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监视的绿翡翠抢先灵巧地操作遥控器关掉了。

    话筒才刚放下,电话又立刻吵闹响起。那男人打电话来的时机总是非常精准。真砂子还没拿起话筒,便已知来电者是谁。

    真砂子望着插在奢华花瓶里的美丽苹果花,默默拿起话筒,贴到耳旁。真悧没说半句话,但听在真砂子耳里像是在笑,像是在嘲弄着真砂子一般。

    「是你吧?托你之福,万里夫很健康。关于这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

    真砂子想起刚才在寝室见过的幼弟的安稳睡脸。

    「用不着那么多礼。你已经支付了非常充分的代价了。」

    真砂子表情痛苦,低头喃喃说:「真想把你碾碎。」用力地相互摩擦拇指与食指指头。

    「对了,有个好消息。已经确认了失踪的另一半日记在谁手里。」真悧声音中隐含笑意。

    感知到对话内容,绿翡翠整个身体转向真砂子。

    「谁?是谁拿走了另一半日记?」

    「十周年」这个带有庆祝意义的词语只让多蕗觉得不对劲。他一如平常穿过剪票口,搭乘电扶梯往上。

    车厢内与车站墙壁上贴满了起用人气偶像做宣传的大型海报。随同「迎向新十年!」或「感谢十周年!」等标语,两名可爱少女笑盈盈地摆出姿势。多蕗很想问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愉快的?

    即使经过十年,多蕗的时间依然停摆在那一天,只有悲伤变深,憎恨变强,对她的印象逐渐变薄、变淡。被抛在这个世上的多蕗只能孤独地变老、工作、过活。

    回到地上,车站外热闹纷纷,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

    刺眼阳光照在脸上,多蕗眯细眼睛,穿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车站周边整齐划一的街道,避开人群,朝自宅走去。摩娑额头与脸颊的凉风,时时带来冬日气息。在换季时期,左手总感觉怪怪的。或许该换上薄外套了。

    那一天起,多蕗顶多对换季有感觉,却总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即使是在与百合婚后也依然如此。不论是站在调皮学生的面前,跟同事说话,支付公共事业费,还是与百合在一起时,多蕗依然对于自己正在以「多蕗桂树」这名成年男子的身分与世界接触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受。

    「咦?苹果,你怎么来了?」

    来到公寓前面,多蕗发现站在入口大厅前的苹果,笑着问她。

    见到多蕗的苹果并不像平时一样展露笑脸,只小声说了句:「你好。」

    「要喝红茶还是咖啡?」

    苹果略微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听见在厨房的多蕗询问,想起先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事,颤了一下。

    「哪、哪种都好。」

    「天气变冷了呢。」多蕗的轻松回应传入宽广的客厅。「又快换季了。」

    「是啊。呃……多蕗,你的身体没事吧?」

    多蕗用托盘端茶过来,反问:「嗯?身体?」

    「不,没事。」

    在多蕗笨手笨脚地冲泡红茶时,苹果重新坐正,思考该如何开口。其实,也许她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既然知道了,有些事情不先确认与思考不行。

    「多蕗。」

    「嗯?」多蕗表情温和地看了苹果一眼。

    「多蕗知道高仓家……那对兄妹的父母的事吧?」

    多蕗神色如常。

    「原来如此……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他静静微笑,将最近买的大吉岭秋茶倒入百合喜欢的杯子里。

    「嗯。」见到多蕗表情依然温和,没有变化,苹果内心期望他能永远维持如此。

    多蕗在苹果对面坐下,端茶给她:「喝茶吧。」苹果将温热的茶杯捧在冰凉的的手中,但没有喝进嘴里。

    「当初知道他们是这间学校的学生时,我也吓了一跳。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我是那个事件受害者的朋友,他们则是……」多蕗欲言又止。「要加糖或奶精吗?」

    「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事件吗?」

    多蕗悲伤地笑了。

    「说真的,我没什么真实感受。因为在事件发生前一天,我跟你姐姐放学途中道别后,就再也没碰面了。」

    苹果略微把身体往前探。

    「如果找到犯人,你会怎么办?如果找到晶马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就算说是犯人,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犯案过程。对于事件真相,我也尚未完全掌握清楚。你的父母比我更痛苦得多了。至少,我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复仇。」

    苹果放心了。她想起晶马的话:「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我们背负着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清的罪。」

    「我也一样,没什么真实感。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爸爸跟妈妈很悲伤,小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事件存在。但我自己对事件的详细情形却是一无所知。」苹果低头,试图在心中将晶马背负的阴影与潜藏在自己内部的黑暗并列一起,却发现办不到。质与量均截然不同的两者自从十六年前的事件起,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地来到现在,不知为何,如今却明确地分道扬镖。

    「没关系,这样就好。」多蕗静静地说。

    「我很想成为桃果。这样一来,就能抚慰多蕗与爸爸妈妈的悲伤了。」苹果眼眶濡湿,强忍着不哭出来。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多蕗比她更悲伤、痛苦得多了,所以不能哭。

    「人生总有些事无法挽回。但也有许多替代的事物。像我就觉得很高兴能认识你啊,苹果你呢?」多蕗露出与方才不同的开朗笑容。

    苹果急忙擦拭眼角,回答:

    「我、我也是。」苹果也很庆幸能与高仓兄妹相识。「不过,或许我不知道晶马父母的事比较好吧。」

    「不,你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有其意义。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绝对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多蕗语气沉稳,很有教师风范。

    苹果点点头。

    不可能一直一无所知地相处下去。感情愈是融洽,就愈不可能避而不谈这件事。

    苹果与晶马必须跨越这件事。

    坐上摇晃的电车,苹果缓缓取出手机,传送简讯给父亲荻野目听。

    「爸爸,抱歉昨天没打电话给你。下次有机会可以去你家玩吗?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还有,爸爸,恭喜你再婚了。跟新太太一定要幸福哦。」

    按下传送钮,胸中有种复杂的感受,觉得自己正失去什么重要的事物。

    将手机高举到眼前,捧着苹果果实的企鹅吊饰寂寞地晃了一下。苹果取下吊饰在手中玩耍。

    虽然父亲还是父亲,但荻野目聪已经不再是过去守护苹果与妈妈的那个人,成为外人了。

    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不是有人说「命运的邂逅」吗?仅仅一场邂逅,完全改变了往后人生。如此特别的邂逅绝非偶然,而是命运。当然,人生并不是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讨厌或悲伤的事。要将这些不幸视为命运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苹果想,就算是悲伤或痛苦,也必然有其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苹果相信命运。

    看守走廊的壮硕警察呼唤刚才的女警过来。她见到电视中的报导,叹了一口气。

    电视中,我家被媒体的采访小组挤得水泄不通,吵闹程度令人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午夜。女警瞥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茫然看着电视的我,问说:

    「你没事吧?」

    没事是什么意思?她是想问我,见到自己家里变成那副模样,我是否感到没问题吗?但是,电视里的那间房子真的是我家吗?该不会跟别人家搞错了吧?

    「爸爸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你们真的有好好调查吗!」老哥硬挤出声来,询问警察。

    「很遗憾,这是真的。早知道变成这样,就该早点好好跟你们说明清楚。」女警冷静地回望老哥。「警方从很久以前就在调查你们的父母,也找出许多他们涉案的证据。」

    「骗人,我们的爸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老哥看了一眼在小熊布偶陪伴下呼呼熟睡的阳球。「该怎么对阳球说明才好……」

    「冠叶。」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叫老哥,伸手想碰他的肩膀,但老哥拨开我的手。

    「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爸妈不是犯人,他们不是这种人。」老哥发出我与阳球从未听过的声音。低沉颤动,宛如凶猛野兽的吼叫。

    我眼眶泛红看着老哥,逐渐体认到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但如果这是真的,等黎明到来之后,我们又将会变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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