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名男子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医院走廊,拉开拉门,进入鹫冢医生的诊疗室,环顾室内一周。鹫冢正坐在索然无味的灰色办公桌前阅读资料。

    「抱歉。」

    男子将白色相框放到鹫冢桌上。在那张团体照中,高仓剑山顶着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比出和平手势。布幕上以苍劲的毛笔字写着「第三十六次南极环境防卫队」。接着,男子又将一个小玻璃花瓶摆放好。花瓶里插着纯白中略带桃色的苹果花。

    「这就行了。」男子回头,房间摇身一变,化成「他的诊疗室」。所有家具统一成白色与高雅的淡蓝绿色,还有男子喜爱的光亮洁净又带点古朴风的木制窗框、地板和天花板。桌上的大时钟投影在墙壁上,以单纯的阿拉伯数字显示时间。

    白色窗帘遮蔽了光线,关得密不通风的窗户旁,柜子上放置了篮子,里头有着两只圆滚滚的兔子,长了一身黑色软毛,眼睛鲜红。它们的鼻子动个不停,尽情嗅闻新房间的气息。

    兔子系着红色天鹅绒缎带代替项圈。两只兔子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它们。

    男子再度环顾房内,露出满意的微笑,在诊疗用病床上坐下后,取出一颗鲜红色苹果在手上玩耍,反复抛起接住。

    他的长发如棱镜或彩虹一般放射七彩光芒,在白色房间里不断闪烁、浮动与消逝。

    冠叶讨厌「命运」这个词。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幸福、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生于富裕家庭的人,生于贫穷家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还有生于饥饿或战争之中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真是不讲理又残酷啊。

    「我回来了。」冠叶打开门锁,一边拉开门一边呼喊。房里没开灯,晶马与阳球似乎不在。「什么嘛,他们出门了吗?」

    独自穿过黑暗的玄关,冠叶来到客厅。扯动电灯开关拉绳。

    疲惫不堪的企鹅一号跟在他背后。矮桌上有阳球留下的纸条与用保鲜膜封住的盘子。

    冠叶拿起纸条,见到画在角落的小花与企鹅图案,不禁露出微笑。

    「『今天煮了小冠最爱吃的高丽菜卷。我们带了一些去分给苹果。记得要先洗手,微波一下再吃喔。』原来如此。」念完纸条,冠叶蹲到桌前掀开保鲜膜闻了闻。「唔,这次是咖哩口味啊。」

    此时,家中电话突然响起,冠叶想,多半是伯父吧。「来了来了。」他拿起话筒接听。

    「喂,这里是高仓家。」

    对方闷不吭声。

    「喂喂,请问你是哪位?」与其说沉默,更近乎悄然无声。「喂,如果你是在恶作剧,我就要挂断了——」冠叶等不及要吃最爱的高丽菜卷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传来低沉冷静的嗓音。

    「咦?什么?」一头雾水的冠叶反问。

    「你妹妹高仓阳球,会在今晚再度死去。」电话另一头的男子冷漠说道。

    冠叶大大地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两眼睁大。

    「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命运所至之处。」说完这句话,电话便挂断了。

    「命运所至之处」,这个词似乎在哪听过。冠叶连忙确认挂在老旧地球仪上的企鹅帽,但不在那里。也搜寻了神龛、厨房和阳球房间床上,就是不见踪影。

    冠叶立刻打电话给晶马,却迟迟无法接通。如果说他们是去找荻野目苹果,也许直接去一趟东高圆寺比较好;如果想打探来电者的身分,也许直接去质问真砂子比较快。

    冠叶叫醒躺在沙发上的企鹅一号,在寂静无声的家中思考接近阳球的最短路径。但是来电者的重大宣言阻碍思考,打乱了思绪,使他焦躁不安。

    「干么不接电话!」他将手机抛到榻榻米上,要自己保持冷静,坐了下来,凝视纸条上阳球的留言,嘟囔:「阳球……」

    深沉的夜晚又将来临。

    在企鹅帽创造出的异空间地铁车厢内,我和荻野目在阳球的监视之下面对面坐着。

    「你姐姐之所以会死,都是我们害的。」

    「慢、慢着。为什么桃果的死是你们害的?」荻野目对我的严肃表情感到困惑。

    「在我们出生的那年春天,我父母策动了那个事件。」我想,我的声音应该很冷静吧。「此外还需要说明吗?」

    荻野目望着低头的我,不发一语。

    「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是十六年前伤害、杀害许多人的那个组织的领导级干部。所以说,我的家人就是杀死你姐姐的元凶。」

    不知不觉间躺在座位上的阳球张大鼻孔哼气,大大打着呵欠,动作夸张地撩起头发,扭动身体伸了个懒腰。

    「冗长冗长!无聊极了,害我差点睡着。这么一来,你们总算同意有命运之环联系着彼此吧?」

    我们两人没有回应。什么也思考不了。就算思考也没有意义。有些事即使思考也触及不到。努力也不见得有所回报。一直以来,我尽可能不去思考这类渺无希望的事。可惜这就是现实,令人懊悔苦恼的现实。

    「终于肯相信命运了吗?想诅咒自己的命运吗?唉,人啊,实在是种彻彻底底缺乏学习能力的生物。没办法,在本小姐即将消逝之际,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阳球摇摇晃晃地站起,挺直腰,指着我们说:「听好!受诅咒的命运之子啊!你们失去了企鹅罐!所以世界再度呼唤黑暗兔回来了!是的,下达审判的命运之日已近在眼前!」

    在企鹅帽说完同时,不可思议的电车也跟着紧急煞车。我跟荻野目差点摔倒。窗外的黑暗由窗缝中流进车内,吞没了一切。同时,企鹅帽女王释放着甜美香气的礼服荷叶边,也开始如萎缩的花瓣一样失去白色光辉,宛如沙堡似地逐渐崩塌消失。

    「阳球?你怎么了!」我惊讶地跑到阳球身边。

    企鹅帽女王虚弱地跪在地上。

    「阳球!」荻野目也跑到她身边蹲下。

    「要快点得到企鹅罐。如果你想挽救妹妹的性命,想逃离自己的命运,想亲手转换轨道的话,就去找出企鹅……罐……」企鹅帽奄奄一息说着,睁开她的鲜红眼眸凝视我们。

    「企鹅罐不就是日记吗?现在我们究竟还能怎么办嘛!」

    「去阻止他……」企鹅帽女王已失去了女王的威严。

    黑暗吞没了干巴巴的礼服裙摆,甚至连阳球本身也差点被吞没。女王靠着自身红色眼瞳的微弱光芒扫视半空,最后闭上眼。

    从阳球的头上,企鹅帽滑落了,仿佛只是一顶平凡无奇的帽子。

    「阳球!」

    「阳球!」

    我急忙抱起阳球,用手指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她脸色苍白,痛苦扭曲,涔满汗水。

    「阳球!阳球!」

    「晶马,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我抬头望,发现我们已回到荻野目家前面的马路上。街灯照在寂静的夜路上,原本便娇小的阳球现在蜷缩得更小,失去了意识。绑在头发上的小白花饰发圈松脱,掉在马路上。

    命运之日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将日记交出去了,已无可挽回了吗?但是,企鹅帽女王说自己即将「消逝」。过去未曾见过她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离去。

    包在花格包袱中的高丽菜卷落在柏油路上,已经完全冷掉了。企鹅二号与三号将密封盒盖打开,直盯着内容不放。

    十六年前,某个春日早晨,被称为命运之子的他们尚未得知彼此的存在,也没想像过人们相互体贴又相互伤害的生存模样。

    在某个宽敞昏暗、像仓库一般的房间里,高仓剑山拿着话筒通话。

    「真的吗?小孩出生了吗!那内人呢?母子均安?太好了,嗯,嗯,谢谢,受您关照了。等工作结束,我会立刻赶到。是,我先挂断了。」放下话筒,剑山自言自语:「太好了……」他脸颊红润,幸福洋溢地笑了。但又立刻拿起话筒,缓缓将讯息发送至呼叫器。

    「来场生存战略吧!」

    这道讯息被传送到东京各个角落。在东京铁塔的底层、新宿都厅附近、银座大街,或国会议事堂附近待机的同伴们看过讯息之后,重新确认自己的志向,思考关于东京这个城市、日本这个国家,甚至世界整体的未来。

    霞关站出入口附近挤满了等着通勤、通学的人们。一辆厢型车驶到一群在道路旁观察车站模样的工作服男子前面,剑山由后座现身了。

    剑山与迎接他的男人们对视几眼,轻轻点头。

    「这么一来,世界将会和平。」剑山在胸前做出手心朝内的和平手势,口中喃喃自语,与同伴一起进入车站,混入人群之中消失。

    同一天,当时十岁的多蕗桂树睡过头。他背着盖子没盖好而不停喀叽喀叽作响的书包,满头蓬发也忘了整理,朝车站一路奔跑。

    那天轮到他和同学桃果负责照顾兔子。虽然说好要一起去,但多蕗迟到了这么久,桃果恐怕早已先搭上地铁了。

    「啊啊——!」多蕗看到正想穿越的斑马线变成红灯,不由得叫出声。心急如焚的他原地踏步,喃喃地说:「为什么闹钟凑巧在今天坏掉……」

    等号志灯变成绿色,多蕗再度全速奔跑起来。

    「万一迟到,又要被桃果呵痒惩罚了。」多蕗一边没用地自言自语,总算到达车站,却发现站前聚集了大量人潮,纷纷扰扰,与平日早上的感觉截然不同。

    由于气氛太不寻常,多蕗停下脚步观察。

    「非常抱歉!目前地下铁车站设施禁止进入!受到刚才发生的事故影响,目前地铁全线暂时停驶中!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扰,站方深感抱歉,请各位务必配合!」两名站员拿着扩音器反复喊叫。

    夹在因无法搭乘地铁而深感困惑的大人之间,真假难辨的情报一一传入尚搞不清楚状况的多蕗耳中。

    「地铁发生事故?」

    ——听说霞关站瘫痪了,国会议事堂前站也一样。不,不只这条路线,其他地方也发生事故。听说是爆炸。

    「爆炸?」多蕗皱眉,抬头看着从头上呼啸飞过的直升机。救护车与消防车也发出呜呜警报声,陆续穿过多蕗身边。

    由于太没有真实感,多蕗当场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地铁?桃果!」

    推开七嘴八舌讨论着事故的大人们,多蕗急着想知道车站内的状况。「对不起,请让一让!朋友……我的朋友在车站里!」

    「喂,你们看那个!」

    一道特别宏亮的男性声音响起,多蕗不禁回头。

    「烟?起火了吗?」

    大人们骚动起来,当中还有几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多蕗微张着嘴望着那一幕,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远方的高楼大厦群之间,好几道柱子似的黑烟朝一如往常的蓝天窜起。数架直升机在大楼附近盘旋。

    虽然心想「不妙了」,面对已经发生的重大事件,年仅十岁的多蕗只能眼睁睁望着,什么事也办不到。

    桃果的遗照外框镶有白色的可爱花饰。照片中的她表情温柔而轻松,就像是刚刚呼唤了她而露出笑容朝向自己似的。在整齐的厚厚浏海底下,有一双眼神坚定的大眼。发长及肩的她天真无邪地笑了。

    多蕗穿着父母替他准备的黑衣,怅然若失地站在现场。

    穿着散发樟脑气味的黑衣的大人们、嚎啕大哭的同学们,以及一副比多蕗更熟悉桃果,正在讨论她是个怎样的女孩的亲戚们……参加葬礼的人比多蕗猜想的更多。

    「实在是个令人难过的事故啊。有这么多人在事件中丧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桃果母亲的女性朋友当中有人盘着手,仰头看天说道。

    「桃果才十岁吧?好可怜啊。」另一人望着排队等候上香的人们,一脸茫然地回应。

    「听说要去上学的她,那天不巧搭上比平时晚一班的电车。真是太倒霉了。」女性强调「那天不巧」这几个字。

    多蕗清楚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迟到,桃果才会搭上那班车。但他也理解,这并不代表桃果是他害死的。

    「听说没有找到遗体,只找回了日记。」有个人十分不可置信地说。

    「咦?是哦?只有日记?」另一人看来是不耐烦了,将视线由空中移向队列。队列仍很长。「所以说……棺木里不就……?」

    「是空的。所以丧礼才会这么晚才举办啊。对父母来说,要舍弃希望实在很痛苦吧。」另一个人微扯开领口,用手扇风,语气淡然地说,仿佛暗示别再多问。

    「的确是。」

    里头空无一物的小小白色棺木。泪眼汪汪的级任老师要班上同学写些送别辞,好放进没有遗体的棺木里。让不幸的少女能在「天国」阅读这些满载同学思念的信。

    多蕗几乎没有迟交过学校作业,这次却难得迟交了。甚至考虑过是否要干脆不交。他面对图画纸,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最后在类似礼物附带的小卡上写了「桃果」两字,用胶水封住后交出。

    他实在写不出「谢谢」或「对不起」、「我喜欢你」这类话语。更不用说「再见」之类。老师虽有点在意卡片封住,但看着多蕗的沮丧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多蕗觉得天真地写下「到了天国,也要继续当个永远有活力、开朗的桃果喔」这类话语的同学既野蛮又霸道,非常讨厌。没有恶意的态度有时比什么都还邪恶,多蕗切身感受到这个道理。

    人们总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一副深信不疑的态度说出天国啦神明啦之类的话,但天国或神明究竟为了人们做了什么?如果这个世界真有这种至善存在,为什么祂不救桃果?要他倚赖如此不可靠的神明,至少对此时的多蕗而言实在办不到。

    「话说回来,妹妹恰好在桃果去世当天诞生,让人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啊。」

    一脸憔悴的桃果母亲抱着刚出生的苹果,无精打采地坐在死者家属席位上。人如其名,脸颊红通通的苹果抱着桃果遗留的日记玩耍。

    多蕗决定不去相信。因为桃果的遗体根本没发现。没人能断定桃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多蕗也无法相信这件事会发生。桃果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见到妹妹。而且她也跟多蕗约好,等花季来临,两人就要一起去赏樱花。

    更重要的是,桃果不是会死于这种意外的人。像桃果这么特别的女孩某日早上莫名就从这个世上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也不应该发生。

    没有桃果遗体的葬礼就跟棺木一样虚无而空泛,只堆满了鲜花与恣意的揣测。

    多蕗呆然站立,瞥了一眼无法活动自如的左手。接着将两手紧紧握起,望向由火葬场烟囱升起的黑烟,总算落下眼泪。泪水沿着脸颊簌簌滴落地上,形成小小的泪痕。但是多蕗一点也不感到变轻松了,他也觉得这样就好。他不能忘记桃果,要继续等待,要背负起桃果不在的事实。

    樱花已经开始绽放了。

    在那通奇妙的电话之后,冠叶焦躁不安地待在家中,但晶马很快就打电话来了。

    「老哥,阳球又昏倒了!替她戴上帽子也没醒过来,跟平常的情况不大一样。该怎么办……总之我先带她去医院,老哥也快来!」晶马的声音非常紧迫,听得出他在颤抖,无须多作说明,也知道碰上了超乎意料的事态。

    冠叶抱起一号冲出家门,在冲向医院的路上,想起桌上的高丽菜卷。

    回想起来,与晶马的吵架向来无聊透顶。吵架之后,冠叶总会去睡闷觉,或随便找个人碰面。晶马则更会细心打扫家里。彼此互不相让,谁也不想跟对方开口。但是,在这个只有两人、算进阳球也顶多只有三人的家里,要一直鼓起腮帮子赌气不说话并不容易。因此,当高丽菜卷出现在高仓家的晚餐餐桌上时,便暗示着「差不多该和好了」。

    鲜甜甘美的鸡汤渗透到煮得非常柔软的高丽菜里,与一起炖煮到入口即化的萝卜与洋葱的优美模样。

    「今晚吃高丽菜卷,可以吧?」晶马板着脸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想煮就煮啊。」冠叶也装作毫无兴趣地回答。

    两人的吵架往往像这样子进入尾声。

    但有些时候,在阳球要求下,冠叶也会主动烹煮高丽菜卷。

    「偶尔也该轮到小冠煮高丽菜卷啊,你们又吵架了对吧?」阳球身穿碎花T恤配上单宁短裤,脚上穿着柔软绿色长袜,将高丽菜放上砧板,对冠叶说:「真是的,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幼稚呢。瞒得了别人,别想瞒过我这个阳球大人喔!」长长的头发上别着小小的发饰。

    冠叶没特别反驳,站在阳球身边,一脸茫然看着她准备锅子与大碗公的模样。

    「晶马呢?」

    「在浴室里。小晶已经开始用旧牙刷全心全意刷起瓷砖缝隙了,所以晚饭由我们来做吧。」阳球回望冠叶。「我来剥高丽菜,小冠负责切掉菜梗较粗的部分喔。」

    「是是。」冠叶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菜刀。

    阳球手脚俐落地把水烧开,将高丽菜叶一片片撕下。

    「哼哼哼,好个倔强的姑娘,还不乖乖地脱掉!唉呀——官人!别这样!不行,被看光光了——」

    冠叶由衷感到放心。他想:眼前这名娇小少女不管他变得如何,应该都肯理解他、原谅他、守望他吧。

    「小冠是丫鬟,怎么不配合一下!」阳球回头看冠叶,一脸正经地说:「快点动手!」

    「咦,我?要我配合什么嘛……」嘴里虽抗议,冠叶脸上浮现微笑,开始仔细切碎高丽菜。切下的菜梗能冰进冰箱当下一餐的食材,也可以加进高丽菜卷的汤汁当配料。

    「给我全部剥掉,送进滚水受刑!」阳球用红红的小手快速剥下高丽菜叶,勉强挤出低沉嗓音说道。冠叶也随口应和:「唉呀——!官老爷,饶小女子一命啊!」

    除了高丽菜的鲜甜气味,还从近在咫尺的阳球长发传来阵阵香气。明明两人每天都用相同的洗发精,为何差异如此之大?这股令人陶醉的香气使冠叶胸口揪紧,心窝一带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剥太多了?真的要煮这么多?」冠叶隐瞒自己的心情,开口问道。由阳球剥叶子的速度看来,搞不好会用掉整整一颗高丽菜。

    「当然啊,高丽菜卷是你的最爱,为了要让你心情变好,不多煮一点怎么行呢。」阳球挺起胸膛说。

    「我心情又没不好。」冠叶边说边将两三片高丽菜梗丢给企鹅一号看看。一号站在三号旁边,团团转了几圈后,浑身无力地趴倒到地上,似乎是在学丫鬟。

    「真的吗?既然如此,吃晚饭时要好好地跟小晶和好喔。」阳球温和地笑了。看着成堆的高丽菜叶,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喔……嗯……」冠叶含糊回应,望着阳球的小手把高丽菜塞进锅子里的模样。

    「干么露出苦瓜脸呢。高丽菜卷不是和好的信号吗?」

    「是喔?我忘了。」并非如此。冠叶并非在在意与晶马的吵架才露出这个表情。他只是在想眼前这名女孩的事;想着这名总是以又大又清澄的眼睛望着冠叶,在这世上唯一能让冠叶打从心底疼惜的女孩的事。

    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中,身穿白袍的男子一手拿着苹果,另一手插入口袋,阔步而行。白袍下摆晃动,男子一一穿过车厢连结部的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红眼少年是他的助手。两名少年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在蓬软黑发上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他们。黑色短衫配上同色的阿斯科特领巾,上头别着的雕饰别针镶有类似红宝石的红色宝石。炭灰色的高雅短裤以刺眼的白色吊带固定。穿在纤细脚上的黑色袜子当然少不了设计简单的袜带搭配。

    一名助手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师包,另一名助手则提着美丽的银色公事包,小跑步跟在男子背后。

    男子面露微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亦是命运所至之处之一。终于能亲自触碰那个命运,将手深入其中操弄,男子打从心底期待。

    急急忙忙登上救护车后,我望着阳球的苍白脸庞。荻野目不停呼叫阳球的名字,但阳球表情非常痛苦,一动也不动。

    来到急诊处入口前,阳球被搬上担架,穿梭过黑暗的走廊,送进加护病房。

    我又看见那个情景了。与阳球初次死去那时一模一样的情景。玻璃窗外的我无能为力,只能跟老哥坐在一起,看着医生与护士忙进忙出,替阳球戴上氧气罩、插上管子,做检查,打点滴。

    只不过现在在我身边的不是老哥,而是荻野目。但就算如此,多半什么也不会改变吧。我们手上没有企鹅罐。

    「玛莉的小羊。」我脱口而出。

    荻野目不安地看着我。

    我用使不上力的右手抓着企鹅帽和阳球头发上的白花装饰发圈,并使之映入我的视线边缘角。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我想放弃思考。

    加护病房中,定期传来某种机械声。是用来通知阳球生命状态的、但莫名给人轻浮印象的电子声。

    跟上次一样,我跟荻野目也只能隔着玻璃盯着它瞧。

    「晶马,你没事吧?」荻野目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没事究竟是指什么没事?如果她是在问我是否还活着,我这个人的确好端端地在这里。可是阳球却随时都可能死去。所谓的没事,究竟是指怎样的状态?

    「玛莉的……」我咕哝着。

    显示阳球生命状态的仪器荧幕上,波形突然成了一直线,同时传来刺耳的「哔——」声。鹫冢医师与几名护士讲了几句话后,从阳球嘴上取下氧气罩。又要进行那个了。确认时间,劝家属节哀顺变的仪式。

    「阳球!」荻野目出声。

    「晶马!」

    听见大声吼叫,我抬起头,老哥气喘吁吁站在我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和阳球一起烹煮咖哩风味的高丽菜卷。接着为了分给荻野目,特地搭地铁去见她。结果戴企鹅帽的阳球现身,兀自向我们道别。

    以华丽的动作和言词让我们陷入混乱后,女王自我们面前离去。接着,阳球倒下。现在则恐怕……死了。

    「喂,你听见了我的话吗!振作一点,晶马!」老哥用力抓住我的左肩。身体晃了一下。

    「冠叶!」荻野目阻止老哥。

    「开什么玩笑,给我!」老哥从我手中抢过企鹅帽,不顾医师们制止,冲入加护病房。

    帽子被抢走的同时,一起抓在手中的阳球发饰也掉落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呼唤阳球的名字好几次。加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劝阻老哥,要他冷静下来,但只是徒劳。

    「是黑兔唆使的。」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晶马,你怎么了?」荻野目望着我的脸。不安的大眼睛赤红湿润,表情僵硬。

    我没回应,只虚弱地摇摇头。

    玛莉养了三头美丽的小羊。每次带着它们去牧场,总会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小羊的毛有如天使羽毛般柔软,玛莉等不及要纺织这些羊毛了。

    某天早上醒来,玛莉感到惊讶万分,因为庭院的苹果树竟然枯萎了。那是世界最初的树,每年总会结出无数漂亮的金黄色果实,是玛莉另一样引以为傲的宝物。

    玛莉奔向苹果树,忍不住哭了。一直以来,苹果树总是以自身的光辉照亮世界的未来、梦想和爱情。

    但现在苹果树枯萎了,世界完全为黑暗所笼罩。

    哭个不停的玛莉,耳里已听不进小羊的安慰。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声音: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玛莉抬起头,眼前有两只从没见过的大黑兔坐在岩石上摇晃身体,颤动耳朵,睁着它们的红眼睛四处张望。

    黑兔齐声对玛莉说:

    「森林深处有女神神殿。」「去那里将火把的灰烬带回。」「洒上灰烬,这颗苹果树立刻会恢复元气。」

    玛莉摇头。因为规定禁止人类接触女神的火。但是黑兔继续唆使她:

    「只是借点灰而已。」「有了那个,世界会再度恢复光明。」「女神也会高兴的。」

    当天晚上,玛莉从神殿偷走灰烬,洒在苹果树根部。

    黑兔们说的没错,苹果树又活了过来。玛莉高兴得不得了,在树下开心地跳起舞来,甚至忘了她的三头宝贝小羊。但是女神震怒了,规矩不容有人打破。

    女神决定要惩罚玛莉。不,不是惩罚玛莉本人,而是从玛莉的三头小羊当中挑出一头来惩罚。

    「该·选·哪·一·头·好·呢?」

    女神从三头当中挑出最幼小的羊。被选中的小羊是个性格温柔的女孩子,喜欢烹饪与编织,成天担心着两个不可靠的哥哥。

    没被挑中的小羊哥哥们问:

    「女神,为什么您要选年纪最小的妹妹呢?」

    女神神情陶醉地笑着回答:

    「惩罚必须是最不可理喻的呀。」

    看着在阳球身边坐下的冠叶,鹫冢医师对周围的医师与护士使眼色,静静离开了加护病房。微弱的机械声与药臭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房间。

    冠叶将企鹅帽硬塞到动也不动的阳球手里。

    「帽子给你,这样就行了吧?快醒来啊!」

    企鹅帽的眼睛闪烁出些微的红色光芒,阳球细瘦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冠叶想:果然没事,不过是晶马误会阳球没救了,根本还来得及嘛。

    「阳球。」

    但下个瞬间,冠叶见到的却是灰色天空里乌云密布,地上覆盖着破破烂烂褶边的企鹅帽世界。原本存在于这里的香甜气味早已消失,迷雾弥漫在微风中,企鹅帽女王无力地趴在地上。

    「喂,我不是把生命分给你了!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吗!」

    但女王只是痛苦地喘息,什么回答也没有。

    「你说话啊!」冠叶急躁粗鲁地将阳球的身体翻过来,抱起上半身。

    阳球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气息微弱,从喉咙发出嘶哑如笛的声音。长发与黑色裙摆在地上延展。

    「以前从你身上夺来的代价已然告罄。总之来不及了,本小姐必须回去,这女孩的性命也将结束。」

    阳球露出冷笑,额头冒汗,时常像喉咙哽住一般咳嗽。接着,她抓起放在自己肩膀的冠叶的手,手心相贴,十指交扣。

    「别了。」

    「回去……是要回哪里!」

    「当然是命运所至之处。」一无所惧的声音。

    阳球的手指逐渐由冠叶粗大的掌中离开。

    「再一次。」冠叶说着,又抓住阳球的手。「可以再进行一次吗?」

    企鹅礼服将阳球的纤细曲线展露无遗。像小孩子般细长笔直的手脚,细瘦过头、令人感到不安的腰部,小小的肩膀与美丽的锁骨,平缓、含蓄地隆起的胸部。

    与冠叶相视的那对红眼再度绽放光芒,唇间流露叹息。

    至少冠叶眼前的阳球——企鹅帽女王还活着。

    冠叶缓缓抱起阳球的细腰。手臂不知不觉加重了力气,阳球痛苦的呼吸声在他耳旁发出。

    「阳球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来抵。这样总行了吧?」发现自己抱得太用力,冠叶减轻力道。

    「没用的。那就像是恋情,如同初吻。只有一开始欣喜若狂,光辉闪耀地燃烧,仅能发挥一次的效力。」

    「恋情?开什么玩笑,你懂什么是恋情?欣喜若狂?只有一开始?如果这份痛苦能在一开始就结束,我早就……」冠叶将阳球放下,粗暴扯开衬衫前襟,说:「不试试看怎知有没有用,快点做吧!」

    在他胸中,黯淡的生命之光宛如微弱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火红灼热的蝎子灵魂吗。」阳球声音沙哑,不停喘着气说。接着,她以颤抖的手解开胸前的大缎带,站起,脱下蓬松的裙摆。

    「好吧。」

    冠叶抬头看阳球,不由得屏息。

    「来场生存战略吧。」说完,阳球脱下马甲。上半身获得解放,呼吸也略显平稳了些。

    虽称不上凹凸有致,阳球的身体有如全新香皂一般光滑美丽。

    冠叶凝视阳球的红眼。阳球睁大了眼。

    她蹲了下来,将一只手平滑地插入冠叶胸中。

    冠叶的红色生命之光难以取出。冠叶手抓住阳球背部,痛苦挣扎。阳球又将另一只手伸进胸中,试着抽出光芒,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比如说,命运——卡住了,终究还是办不到。

    阳球俯下脸,摇头,准备把手抽回。冠叶一边呻吟,将她的手抓住。

    「没用的,办不到了。」

    半跪在地上的阳球抱着冠叶的头,拉到自己的脸旁。冠叶像只小动物般转动着头,脸颊与阳球的脸颊相碰,凝视着彼此。

    只要能拯救阳球,就算要杀死自己也无所谓。但是如果连这样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决这份身心之痛的话,冠叶今后得倚靠什么活下去?

    随时都想和阳球接触。不管是以何种立场,何种方式都好,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够了。与企鹅帽女王世界的气味逐渐消散同时,传来一丝丝原本阳球发上的洗发精香气。

    不知不觉间,冠叶发现自己躺在加护病房地上。

    睁开眼,朝病床上的阳球伸出手。在冠叶握住她的手以前,企鹅帽从她手中掉落地上。

    通知阳球性命结束的不愉快「哔——」声轰轰敲击脑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资格!」

    冠叶看到胸中的红色火焰逐渐消失。身体已不再痛苦。但是,即使阳球刚刚去世了,这份恋情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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