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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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的国家和城镇,都是以一个据点为中心扩展开的。就比如说在王城的附近会建立起其臣下的居所,而臣下的家附近则有他佣人们的家。在老百姓家密集的地方会有商店林立,商店的附近又会有商贩们的家和很多工场。

    与此同理,在大型的城镇附近一定会散布有数个小型城镇。主要都市一定会有维持治安的骑士团常驻,旨在通过他们的威权,从以强盗为首的种种威胁中保护都市。像佛米卡姆这种被城墙守护着的城镇不用担心会被袭击,但大多数的村镇都毫无防备。所以会去寻求『近处有能保护自己的存在』这种安心感。

    我们现在前往的,就是这些无防备的城镇之一。据阿尔巴斯所说,学舍就在那附近。

    「是一个叫做拉泰德的小镇」

    用砂岩铺设的大道直直的通向王都普拉斯塔。路的途中有数条岔路,从地图上可以得知这些岔路分别延续往不同的小镇和村庄。而这条道路正如阿尔巴斯所说,是通向拉泰德的。

    「虽然有点小,不过很有活力哦。那家面包店的核桃面包超~好吃的!胡桃松脆,面包香甜而且烤的热腾腾软乎乎的」

    「原来如此……让人颇感兴趣呢」

    零用认真得惊人的语气说道。如果说这家伙脑子中的一半被魔术与魔法占据的话,占据另一半的就是食物了吧。倒不如说,似乎食物占得比重要更高一些。

    「虽然像佛米卡姆那种热闹的地方也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拉泰德啊。魔女狩猎被禁止以后,我就定居拉泰德好了。做做占卜师什么的」

    「喂小子。看你好像忘记了所以提醒你一句,我们的目的地可是学舍哦?我知道你是很中意这里,不过没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不会在这里留宿啊」

    姑且警告了阿尔巴斯一句,于是他像是有些不开心的地朝我看来。

    「我怎么可能忘记啊!我们的目的地是学舍,而学舍在拉泰德」

    「学舍是魔女的隐匿之处吧。难不成拉泰德是魔女之镇么?」

    『不是这样』——阿尔巴斯这么说着,略带恼怒地叹了口气。

    「学舍的入口是隐藏在拉泰德的。教会的柱子之后,有一道只有魔女才能看得见,进得去的入口」

    「……你是说在小镇……并且在教会里面有隐匿之处的入口?」

    「是的。据说在小镇里制造隐匿之处入口这种事以前就有很多。像是在死胡同的墙后面啊,石像的阴影里啊,还听说过有藏在屋子里的床下的」

    「咦……床下……」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要是因此对死胡同啊石像阴影里啊床下感到害怕的话,会对正常生活早成不小阻碍,这再怎么说也太本末倒置了。

    「白天行动的话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到了拉泰德,在夜色降临之前要想办法打发时间呢。那里会有旅馆所以定个房间比较好。旅馆那边有养狗,很粘我的呢。每次我去玩的时候都会飞扑过来,老板娘也会时不时给我零食吃」

    「会给魔术师零食吃啊……?」

    「因为谁都不知道我是魔术师啊」

    阿尔巴斯轻巧地说道,并耸了耸肩。『那不是在欺诈么』——我心里这么想着,不过还是别说出来了。

    「不知道我是魔术师的话,大家都会很正常的对待我。我的母亲本来也是魔女,不过后来还是舍弃了魔术和普通人结婚,在人类的城镇生活」

    魔女舍弃魔术,以人类的身份生活。真的会有这种事啊,我率直地发出了赞叹。或许是因为索蕾娜这样的善良魔女的存在,使我对魔女的偏见少了很多吧。

    「……那,你的双亲现在怎么样了?老婆是原魔女的话,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很难生活吧」

    「父母,都很早就逝世了——因为魔女狩猎」

    阿尔巴斯的声音十分平静。正因为如此,我背后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在我还小的时候。得知母亲是魔女后,镇里的人们开始了魔女狩猎。明明在这之前相处都很融洽的——在维尼亚斯,一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就去拜托魔女可是老传统。尽管如此,当魔女来依靠自己的时候,却决不允许魔女靠近自己的小镇。父亲为了让母亲和我逃跑,与镇上的人战斗并死去了。母亲在带着我逃到外婆的藏身之处后,然后终究还是死了。所以我是被外婆抚养大的。几乎不记得关于双亲的事情。我先说清楚,这是在魔女发起叛乱之前的事情哦。这就是,消极共存状态的真实情况」

    「……那……确实是会憎恨……人类的吧……」

    不可能不因此生恨。然而阿尔巴斯脸上却浮现出微妙的表情,并摇了摇头。

    「也并不全是。因为,父亲是爱着母亲的。没有在意母亲是魔女的事。如果去憎恨所有的人类的话,那我不得不连父亲也要憎恨了。错的不是人类,而是『魔女即是邪恶』这一等式。是这个一有不好的事情就把其归咎于魔女的社会。虽然我是在和人类战斗,不过并没有想过很憎恨人类所以要让人类灭绝」

    ——他像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一样,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不禁眨了眨眼,这时零低声笑了。

    「不明事理便无法操控魔术。虽然少年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但已经算是个称职的魔术师了」

    在这之后,我们一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在曲折的小道上走着。

    阿尔巴斯和平常一样甩手甩脚地走着,用响亮的声音说个不停。

    从地图上来看,拉泰德和佛米卡姆离得并不是很远。其乘马车慢悠悠地过去的话要两小时,徒步行走的话也只要四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到。那么往来的人就算更多一些也不足为奇,可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遇到过其他人。

    「安静得有些奇怪啊……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

    没有在接近人们生活的小镇的感觉。到了城镇附近自然会产生一种安心感,可是现状简直是相反。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预感。脖子根儿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接近拉泰德越是明显,双脚如同被本能驱使,拒绝前进一样的沉重。

    这时零猛然拉住了我的衣服。

    「——你注意到了么」

    说的十分突然。我挠了挠脸颊,开始环视四周。

    既然零都这么说了,那这应该不是错觉吧。

    「被监视了呢」

    并没有被盯着看的感觉。大概是——『这附近有耳目』这样的感觉。敌人在这在昏暗的森林里,我们互相看不到双方的身姿。但是视线是确实存在的。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包围了四周。

    「少年。这一带一直都是这样的么?要说吾等前往的是个有活力的小镇的话,这气氛也未免太阴森了吧」

    零这么问后,阿尔巴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过来的表情中带有一丝不安。

    『那个……』他这么说着——然后沉默了。

    看来,他刚才特别啰嗦烦人是因为想要隐藏他的不安。

    「翻过这座小山就到城镇了……可是平时要更热闹,也会有更多人……」

    话说了一半,阿尔巴斯又停住了口。

    「我……我先去看看情况!」

    说完他便跑开了。果然很奇怪。明明离城镇很近,人的气息却这么少——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可疑。

    「怎么办?魔女老大。这不是陷阱吧」

    「用来陷害谁的陷阱呢?吾辈?还是说是对你?」

    我稍微犹豫了会儿,用『大概是你吧』的眼神看向零。

    「是觉得『少年注意到了吾辈想夺回书的事情,所以让同伴帮忙在拉泰德这镇上设下了陷阱』么。你觉得这样能够打倒吾辈?」

    「虽然看起来不像,不过这么考虑比较稳妥吧。事实上,是小子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这里又是这种状况」

    「原来如此,很理论性的看法啊——可是,你可以通过你的本能知晓凌驾于理论和常识之上的现实。那你的本能又在说什么?」

    「让我——现在就逃」

    「丢下那少年么」

    被这么问道,我吃了一惊。是因为我完全没有过这种打算。如果是阿尔巴斯给我们设下了圈套的话,丢下他逃走应该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吧。不过我,的确是想要带着阿尔巴斯一起逃走的。零眯缝起眼睛看着皱起眉头的我,安稳的笑了。

    「那么,就逃跑吧。带着少年一起」

    「你不打算把书夺回来了么?」

    「若是有危险的话,还是先去找到十三号比较稳妥」

    「原来如此,很理论性的看法。喂,小——」

    「怎么可能!」

    阿尔巴斯尖锐的呐喊传来,盖住了我呼叫他的声音。

    我一瞬愣住了没有动弹,之后立刻和零一起向阿尔巴斯那跑去。登上山顶后,我们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怎么了小子!发生了——」

    『——什么』这种话已经不需要问,答案就摆在我眼前。

    我们刚登上的山的山脚处有一个很小的城镇——那应该就是拉泰德吧。显眼的建筑物只有镇中心的教会和广场,还有就是各式各样的商店和民宅,它们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从这个镇的边缘走到另一端应该花不了三十分钟。人口最多也就两千人左右吧——和拥有五万人口的普拉斯塔比起来,它看起来就像是个庭院。

    建筑物越往小镇外围就越是零散,最终变得只有一片牧草地。

    然后那片牧草地——并没有任何人在放牧。

    很明显,名为拉泰德的小镇是在被什么人给袭击了以后,陷入了死寂。

    「骗人的……这是骗人的,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喂,等等小子!危险!」

    到底是什么不对,又有是什么骗人的——恐怕在喊叫的本人都不清楚吧。阿尔巴斯就像陷入了恐慌中一样,没等我劝阻,就冲下了山。

    如果小镇是被强盗土匪袭击的话,还有残党留在那里也不奇怪。即便不是这样,遭受了袭击的小镇也会有性质恶劣的搜尸者出没,最重要的是,那里应该会出现尸体。虽然他是个魔术师,但他也还是个孩子。这种地方少儿不宜。

    「唉——!真是个让人费事的小鬼啊!」

    被逼无奈,我抱起零奔下了山。不祥的预感和毛骨悚然的气氛越来越浓重,我开始冒出了冷汗。

    「不用担心,佣兵。吾辈应该说过的哦?」

    零用手啪啪地拍了拍我的头。

    「吾辈会守护你的」

    我将视线瞥向零,并在内心中对她那极端自信的笑容咋舌。

    不要因为魔女的一句话。

    ——就真的放下心来啊,我。这样还能算是佣兵么。

    我们追着阿尔巴斯进了小镇后,发现情况远比从山上看到的要惨烈得多,惨烈到了连我都皱紧眉头的地步。倒塌的墙壁,掉落的招牌——在这样的景象中躺倒的人,人,人。阿尔巴斯呆然的站在他们的血泊和尸体惨状的正中间,金色的双瞳有些神情恍惚地凝视着倒在各处的尸体。

    「……喂,劝你还是——」

    ——别看太多。正当我想这么说的时候,阿尔巴斯受惊地抽了抽肩。

    「啊……」

    「是被匪徒袭击了吧。不过这等惨状倒是很少见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

    「匪徒……」

    阿尔巴斯低语着,金色眼眸中的光摇晃。他的双唇自嘲似的歪斜了。

    「看上去,像是这样么……?」

    「……什么?」

    我反问了句,看向阿尔巴斯前面看着的尸体——这是一具很普通的,被烧焦了的尸体。应该是在还活着的情况下被烧死的吧。已经被烧焦到辨别不出原本的性别了,不过生前拼命挣扎着想要把火扑灭的痕迹却还十分鲜明。

    可是,有一种违和感。明明有被烧焦的尸体,镇上却干净过头了。

    理所当然的,火是不会凭自己的意识选择燃烧的对象,一旦烧起来的话小镇都会被完全毁坏。可是看着这个尸体,感觉简直就像是火只挑人来焚烧一样。

    被火烧着的人会挣扎乱跑。这样的话,应该会将火蔓延到整个小镇上——可是就我能看到的情况来说,一户被烧着的家都没有。

    「难道说,是魔法么……?」

    我带着疑问嘟哝道,零点了点头。

    「恐怕是吧。那是仅仅燃烧目标对象的魔法,就算在森林或者小镇里使用也绝对不会导致火势蔓延。看来……是受到了魔女的袭击」

    佛米卡姆的守门人说的『附近的小镇被袭击了』,指的就是这事么——

    国家和魔女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也会发生城镇被魔女袭击的事件,这种事我也知道。不过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被魔女袭击的小镇——真是出乎我的预料,竟然如此惨重。

    尸体就像垃圾一样被弃置着,各家还有被掠夺的痕迹。如此惨状,只有『会使用魔法的匪徒袭击了小镇』这种说法能说得通。

    「怎么回事……?既然这里有的藏身之处入口,那这里应该是被魔女守护着的小镇才对吧。为什么会有这——」

    「……使用魔法的魔术师集团并不只一个」

    被压得很低的阿尔巴斯的声音,让我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的魔术师集团,只有一个。这个集团策划着对国家的叛乱,在维尼亚斯这片土地上掀起暴动。

    但照阿尔巴斯的说法——以及从对阿尔巴斯这个人的观察来看,只会为了保护魔女战斗。然而反观作为佣兵的我听到的情报,以及眼前拉泰德的惨状,毫无疑问,恶意使用魔法虐杀人类,进行掠夺的魔女也是存在的。

    「还有其他像一样的集团,是这意思么?」

    「不对!不要把我们和那种人混为一谈!他们是一群土匪一样的人……是来夺取的……!是想要袭击小镇,并趁乱攻进学舍里……」

    「你说是『像土匪一样的人』……可是在手里的吧?那群家伙是怎么学会魔法——啊,喂等等!」

    不等我问完,阿尔巴斯就再次跑开了。是打算去确认学舍安全与否吧。我在瞬间有所犹豫,看向静静站着的零。

    「喂,到底——」

    打算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疑问还有很多,可是这些疑问都没有从我口中说出来,这是因为零的表情太过冷漠,僵硬得像个人偶一样。

    「……喂?」

    「原来还有……这种使用方法啊……」

    倒塌的墙壁,掉落的招牌,烧焦的尸体。她逐一看向这些东西,淡淡地说着。

    随后,零追随阿尔巴斯慢慢地走了起来。

    阿尔巴斯跑入的,是一个十分古旧的教会。

    穿过坏掉的门,进入荒废的礼拜堂。转身巡视四周,本应摆得很整齐的椅子变得杂乱无比,在地上还散乱着很多破碎的窗玻璃,作为神之家的教会变成一派凄惨的光景。而且,这里也倒着几个人。粗略看了看——六个人吧。

    不过,他们和外面的尸体情况有些不同。外面的是『不知所措地逃窜,最后无力地死去的受害者』的尸体。可是这里六个人的尸体,明显有战斗过的痕迹。

    其中两个人脖子上,还戴着和闪着光芒的红宝石项链。这和阿尔巴斯的那个是同一个东西。

    那么这两个人是的人吧。

    剩下的四个人是袭击了这个小镇的魔女吗。

    「是的人和……进行了袭击的魔女吗?」

    阿尔巴斯点了点头。

    「的大家,为了保护学舍和小镇进行了战斗……」

    然而,小镇没有守护住。想要至少守护住学舍的他们,在教会里战死了吧。

    「为了保护藏身之处,同归于尽了么……」

    「不,不对」

    「喂」

    零突然迈开步子,经过阿尔巴斯身旁走近魔女的尸体。她无视了我的制止声,仔细端详着六具尸体。

    「先是进行了袭击的四位魔女,他们把的两位魔女杀死了。在这之后又出现了别的魔女把袭击者杀掉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啊」

    「杀人的水准不同。的两人有抵抗的痕迹,可剩下的四位魔女连没来得及抵抗就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全员的魔力都被一点不剩地夺走了。毫无疑问是有第三者介入」

    也就是说这里出现了『不是,也不是进行袭击的魔女的』其他人么。事情真是越变越麻烦了

    在我为此苦恼的同时,阿尔巴斯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然后,用充满恐惧和愤怒的颤抖的声音说道。

    「十三号……!」

    恐怕我和零的脑内在同时同刻浮现出了相同的疑问。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在这个情况下,说出这个名字?不过在把这些疑问说出口之前,状况骤变了。

    眼睛,睁开。

    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随着接近小镇而逐渐变强的朦胧的违和感已消失不见,它转变为近似于恐怖的强烈威压感,凝视着我们。

    有视线,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瞬间向上看去,然后打心底感到了懊悔。有一只大的离谱的眼睛黏在教会的天花板上。

    从天花板的一边到另一边出现了裂痕,然后现在,眼睛睁开了。

    凝视着我们的眼珠骨碌骨碌地动着,看向我,阿尔巴斯,然后最后看向了零。

    「还真是相当大胆的偷窥啊——佣兵!」

    「啊?啊啊,哦!」

    「是强制召唤,会被吹散的!抱起少年,抓住吾辈的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零又在说什么。这我当然是无法理解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抱起了阿尔巴斯的身体,抓住了零的手腕将她包入怀中。

    刹那间,地板塌陷。不,不对。这是——

    地板,墙壁,房子本身消失了。我被扔进了突然裂开的黑暗之中,反射性地大叫起来。

    ——要掉下去了。

    这么下去,会坠落,然后死掉——

    「冷静点,佣兵。只要不放开吾辈的手,你就会没事的」

    零用有些倦怠的声音,将我一瞬间飞离的意识拉了回来。

    「慢慢地呼吸。用力踩地,感受地面。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把意识拉回到肉体上。把注意力放到吾辈手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意识到自己之前根本没在呼吸。现在,『一呼吸就会坠落下去』的感觉消失不见,脚也确确实实踩着地面上。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幻觉吗?一阵恶寒袭来,我全身瑟瑟发抖。环顾四周,发现我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有四只摇曳着烛光的蜡烛,以及一股强烈过头的香气。脚底是坚硬的铺石地。还有在我怀中的零。顺便还想起了肩上扛着的阿尔巴斯。

    「太好了……!佣兵回来了哦,零!」

    阿尔巴斯欢呼着,一把抱住了我的脑袋。

    ——回,来了?

    我四处张望。再怎么说,这恐怕也不能叫回来——

    「喂……这是哪里啊?稍微等一下,我们直到刚才还在教会……」

    「强制召唤——无视对象意志强行将对方召唤到别的地方的强力招数。看来礼拜堂里布下了陷阱呢。能够使用这种召唤恶魔来转移人类的魔术的,吾辈只认识两个。一个人是吾辈的师傅」

    然后,我察觉到了混杂在强烈香气之中的,第三者的气味。

    溶于黑暗中的黑暗。这家伙已与黑暗同化到即便我已察觉到他的存在,只要稍微走神便会迷失目标的程度。

    我看不见他。但他就在此处。

    「还有是十三号——你了」

    零的嘴角轻轻翘起。我恍惚地在脑海中反复念叨着「十三号」的名字,随后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渐渐地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男性的身姿。毕竟有零与阿尔巴斯的先例,我还以为魔女,魔术师这个群体的所有人都长得很好看,结果从十三号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去参军打仗也没问题的高大身材,以及健硕的宽肩。可是由于驼背,这高身材更显得他阴气十足。前发也过长,都快要把双眼遮住了。

    阴气沉沉的大个子男性——十三号这个男人就是给人这种感觉。由身为兽化者的我来说虽然有点那啥,感觉比起他,长着一张兽脸的我反而更像是好人。

    零正面望着这男人,挑衅般地眯起了眼睛。

    「能说明下原因吗,十三号。为何要召唤吾辈?」

    「召唤的结果,是『你来了』。这是结果,与我自己的意志无关」

    「那么你会像这样把出现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召唤过来么?那真是会耗费很大的功夫呢。你还是老样子啊——十三号」

    「毕竟我听到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啊——零」

    前发缝隙间传来的,有种阴湿感觉的视线,灌注在了阿尔巴斯身上。阿尔巴斯『呜』地发出了小声的悲鸣,把我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那个教会里有通往邪恶的魔术师团隐藏据点的入口。虽说外部的魔女们受到袭击而退散了,但数日之内在此安置监视的眼线是常理吧。而这时有人呼叫了我的名字。那么无论是什么人,我都会将其召唤至此」

    「就连不会魔法的人你也要这样做么。吾辈的佣兵若是稍有闪失就会丧命了」

    原来如此,我差点就死掉了吗。阿尔巴斯的『回来了』似乎是指『从死之深渊中回来』的意思。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讨厌起十三号了。

    「很难想象完全不懂得魔术的人会进入这个满是尸体的小镇,并来到拥有魔术师团藏匿处入口的教会,呼唤我的名字。并且,我焚起了浓香。若是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对它搭话。哪怕其灵魂飞向了彼岸,想将召唤回来也不费吹灰之力。接下来该我提问了——为何从藏穴里出来了,零?」

    十三号以责备的语气问道。零『哼』了一声。

    「一个人稍微有些无聊嘛。想出去散个步顺便看看你那张阴森的脸呢」

    「你这散步也散得太远了点……我都说了外面很危险了。你不是发誓过要等我吗」

    「原来如此,确实危机四伏。被叫做魔女而追捕的情况不下十次——吾辈可算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危险不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吾辈已虚度百年光阴。吾辈若是早点出去就好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十三号?」

    我的舌根,在莫名的紧张感之下麻痹得生疼。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叫做十三号的男人,并不是零的协力者吗?明明用那么怀旧地声音呼唤着那个名字,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如此杀气十足?

    这时,突然。

    「怎么回事?」

    阿尔巴斯发出洪亮的话音。

    「零是……因为……她说她写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尔巴斯说着,身体颤抖个不停

    「为什么和十三号——『国王的魔术师』认识啊!」

    国王的……魔术师?

    我内心中产生了困惑。我看向了阿尔巴斯的脸。

    「喂,国王的魔术师是什么啊?难道你想说与魔女发生战争的国家的国王,还亲自雇佣有魔术师么?」

    「就是这个『难道』啊……十三号正在协助魔女狩猎啊。那家伙是个叛徒!明明是个魔术师,却要屠杀魔女!」

    我之前还在奇怪,不依靠教会帮忙的国家,是如何拥有向魔女发动战争的实力——原来如此,是拉拢了一些魔术师么。

    魔女擅长隐蔽踪迹,要是躲藏起来的话普通人完全找不到他们。毕竟这对于长年同魔女战斗的教会而言都很困难,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心急如焚的人们就会开始把普通的人类冠上魔女头衔并杀掉,从而获得安心感。是『魔女杀死人类』,还是『惧怕魔女的人类自相残杀』呢——从人类的整个历史来看,后者居多。

    为了阻止这一切应该怎么做?很简单,让魔女帮忙就行了。

    零说过「魔术的气息可以追踪」,实际上,零仅凭十三号的魔力就能从一路跟到维尼亚斯,想必搜索的精度相当高。

    问题是,会协助魔女狩猎的魔女一般是不会存在的——但是看来,这里就有一个。虽说不是魔女,而是魔术师。

    「但是,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与魔女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接受魔术师呢?」

    「因为十三号,在国王的眼皮子底下杀了大量的魔女」

    阿尔巴斯倾吐道。

    「有一次,在国王在王都之外巡游的时候,袭击了国王。那时战争才刚刚开始,他们想趁牺牲还比较少的时候逼国王发誓禁止狩猎魔女。可是,那时刚发生不久,根本没来得及好好和国王谈判,就遭到了军队的反击,只好应战……」

    阿尔巴斯紧抿嘴唇。

    「然后十三号出现在那里,将在场的成员尽数杀害了。随即,十三号获得了国王的信赖,成为了『守护国家』的魔术师」

    事情经过非常蹊跷,让人不禁觉得『原来如此』,又让人隐约在想『这怎么可能』。可是嘛,在维尼亚斯,『有困难就找魔女帮忙』都能成为某种常识,『为了狩猎魔女而找魔术师帮忙』这种越轨方针也不是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说,能够代替教会拯救众生的恰当存在,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飒爽登场了。

    静观我和阿尔巴斯交流的十三号突然像是发怒了似的,用力用法杖敲击地板。阿尔巴斯惊得肩膀一抖,向十三号看去。

    「能不能不要如此轻巧地——把零的名字挂在嘴边啊?真是令人极其不悦」

    我全身汗毛倒竖。

    这和在教会中被眼睛注视的感觉一样。虽说零偶尔浮现出的冷酷目光十分恐怖,但十三号的目光带给我的恐怖感,和从零那里感受到的『恐怖』,性质完全不同。

    从零那里我感觉不到一丝恶意。这份力量并无指向,因此我能够不惧怕零。我怀有的感情更接近敬畏。但是十三号的目光中含有明确的恶意与杀意,这份力量仿佛随时都可能向我袭来。

    我深知自己绝对战胜不了他。被这样的对手凝视之时的,恐怖——

    虽然像我这样的壮汉还『恐怖恐怖』地说个不停会很丢脸,可这完全超出了可虚张声势的范畴。看来阿尔巴斯也和我一样,全身瑟瑟发抖。我现在要是把手从这家伙的肩膀上松开的话,这家伙肯定会整个腰子都软下来瘫在地上吧。

    所以我没有把阿尔巴斯放下来。

    「……?别开玩笑了!你们顶着零之名号,贬损,污蔑着她。这是无可宽恕的大罪。于藏穴中渴求知识的泥暗之魔女的名字——岂是你们这帮混混能依傍的!简直让人想吐!」

    十三号像是要割裂空间般,迅速地划动手指。一瞬间,空气中驰来一道蓝色的闪光,我为了保护阿尔巴斯和零,背对着十三号。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魔法,但他攻击阿尔巴斯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可是最后,痛苦的声音并没有从我做好吃下一击的觉悟而咬紧的牙缝中间传出。

    什么也没发生。虽然我不是为了耍帅才去庇护他们的——这真是相当丢人。

    在尴尬的感觉中,我睁开了双眼。这时我才总算意识到,零已经从我的肩膀上探出身子,开始与十三号对峙了。

    「你在干什么——」

    「吾辈应该说过,他是吾辈的佣兵吧,十三号。你伤他一根寒毛试试,看吾辈不把你四分五裂,做成恶魔的供品」

    零的手上升起了黑色的烟气。她十分厌恶地将其甩开,像是要把附在手心的黑烟也一并抖落般高声拍手,抖落烟尘。虽然我想保护她,看来反倒是被她保护了。

    我稍微放下心来。可是,仅仅过了一瞬,我便陷入一阵更加强烈的紧张感中。

    「你认为你做的到吗,零?十年之前你我力量不分伯仲,如今可不一定如此了」

    十三号在煽动零。转眼间,零的表情失去了色彩,嘴唇上刻着冷笑。

    「那么就来试试,十三号。吾辈,现在稍微有些不愉快」

    我立即抱着阿尔巴斯,与零拉开了距离。零像是等着这个时机一般全身升腾起赤红的火炎。别开玩笑了,要是卷入魔女与魔术师的战斗当中的话,那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

    「喂,喂喂喂小子!那个能不能想点办法,真心糟糕了!」

    「怎么可能有办法好不!是我能用的最高位魔法了!不靠仪式释放出火炎的魔女,和不靠仪式召唤雷电的魔术师,光是碰碰这种人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是有时间的话,说不定还能靠魔法做点什么……」

    「怎么可能有用魔法的时间啊!你真是排不上用场啊!」

    「咱们彼此彼此吧?!你不也是什么都做不到吗!」

    「什——啊啊可恶,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搞定,行了吧!?」

    赌一把吧,不行也没啥,我起身大声吼道。

    「喂魔女!」

    目前为止,我能够吸引零的兴趣的东西只有一个。虽然我心里也觉得很悬——

    「马上要到中午了哦!干架留到吃完饭在说!」

    零因为我这『心里觉得很悬』的事情,完全停下了动作。她升腾起的火炎一下子消散,然后把头转向我这边。

    「中午吗?」

    「嗯」

    「吃饭吗」

    「嗯」

    『是吗』,零低语道。然后,她重新看向了十三号那边。

    「人言空腹无法战斗,果然战斗就是要双方都在万全状态下才有趣啊。战斗什么时候都行,但吃饭不一定什么时候都可以。因此——十三号!」

    「我有上等的小羊肉。给厨子烤了吧」

    十三号郑重地点点头,像是在表明自己完全同意零的话一样。回过神来,这边也解除了临战状态。我和阿尔巴斯交换视线,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

    「吾辈想喝芋头汤」

    「我会让人准备的」

    方才还放出肉眼可见的浓厚魔力,彼此瞪着的零和十三号转眼间就互相点头,缔结了停战协定。

    2

    我们从拉泰德的教会被召唤到的地点,竟然是维尼亚斯的王都普拉斯塔——这里似乎是王城中由地牢改造而成的房间。

    虽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也根本找不出怀疑的理由。零说过『十三号在普拉斯塔』,阿尔巴斯也说过『十三号是国王的魔术师』,因此这是事实吧。

    也就是说我们一瞬间从拉泰德移动到了普拉斯塔吗。嗯,用来旅行还是挺便利的——前提是要无视『会有生命危险』这一事实。

    沿着从地下室向上延伸的楼梯往上走,一群身着法衣,像是十三号手下的人纷纷凑近,从十三号那里听取准备食物的指示后又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去。

    阿尔巴斯现在也还惊魂不定,可是他似乎明白吵闹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所以勉强压抑着情绪来到了准备好食物的餐桌前。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果不愧为自称实利主义者的魔术师。

    于是,就这样,包括十三号在内的我们四人围桌在餐桌周围。

    零和十三号在长方形桌子的两端面对面坐着,而我对面自然是阿尔巴斯了。当然,这一桌根本没有和气融融到能够展开对话,大家都一言不发。

    再说,这种情况下到底该说什么好啊?只有零嗖嗖直响地喝着汤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更加凸显了尴尬的气氛。

    「这汤真是难喝的要死」

    打破尴尬的沉默局面的,当然也是零了。拜此所赐,气氛更加尴尬了。我不由得全身僵硬,来回看着零和十三号。

    「佣兵做的汤要比这好喝多了……既然叫做厨师,那就是以做菜为职业的吧?那为什么佣兵做的要比这……」

    喂够了,拜托别说了。虽然你肯夸我我很感激,可是在这种状况下夸我只会让我的立场愈发糟糕。啊啊你看,他这不是在瞪着我吗?还是说他的脸本来就是这样呢?再怎么说都恐怖过头了啊。

    「……我叫他们做了和在藏穴里头做过的一样的食物,食物这种东西,能吃就好了」

    总算做出回应的十三号的话音中,与其说充满了不快,不如说毫无感情,这更显得阴森了。

    「你说谎!你对蜂蜜有着固执要求这一点,吾辈可是知道的」

    「糖分非常重要嘛。但是没必要在把芋头汤也弄得色香味俱全吧」

    「你就老实地说你喜欢甜食就行了嘛。人类是有味觉的。疏于追求这点,就是对寻求欢愉的怠慢,也是对恶魔的冒犯。对吧佣兵,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呃……我……只要是能吃的什么都……」

    说实话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有味道也吃不出来。我也完全不关心十三号到底是不是个每天都要找蜂蜜吃的甜党。

    零十分不甘地撅着嘴瞪着我,似乎并没有料到『我不会站在她那一边』这个情况。我虽然知道按理应该帮雇主说话,但还是决定不趟这浑水,彻底无视了她,结果她十分不满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开始凶暴地啃起小羊肉。

    「真是的……明明都在外头十年了,你还是个死脑筋的男人啊,十三号。而且,什么『我』不『我』的,注意一点吧。说『吾辈』啊,『吾辈』。就算再怎么注意措辞,你那老气横秋的死脑筋也还是改不了的」

    「语言这种东西,是随着场合时间及时代而不断改变用法的东西。我一直使用着与我最相符的语言。要是用『吾辈』这种上个时代使用的第一人称的话,可是会被投以异样的视线的。我不喜欢太惹人注目」

    这气氛的火药味也太重了吧。我忍不住提出了疑问。

    「呐,那个……你们俩,那个……是,朋友吧……?」

    「是同胞」

    零和十三号的回答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同胞吗。就像隶属同一部队的关系那样是吧。

    「啊……就是说不是敌人吧?」

    「吾辈虽然没这个意思,可这男人又是把吾辈召唤过来,又是伤害吾辈的佣兵,还过来找架吵。吾辈自然愿意奉陪」

    「召唤只是结果,我的目标不是你的佣兵,而是那些玷污零之名号的魔术师。伤害到想要保护那群人的兽人战士并不是我的责任」

    「你还是那么擅长推卸责任呢,十三号」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零」

    然后是一片沉默。我看向了似乎已经开始逃避现实的阿尔巴斯。虽然是个想要我人头的小子,可如今只有这家伙是不会给我带来恐惧的存在。我朝他面前的桌子上看去,陈列好的料理根本没动过。他肚子里的虫子已经充分表明他并非不饿这一事实。

    「……你不吃吗?」

    一问,他便很露骨的紧张表情瞪向我。

    「我怎么可能吃啊……要是下了毒怎么办」

    「不会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野兽嘛」

    阿尔巴斯狐疑地望着我。随即,她一脸忿恨地瞪着桌子,疯狂地开始吃起了东西。然后——

    「真……是不好吃啊!」

    用尽全力抱怨了一句——并狠狠地盯着十三号。

    『对吧对吧』——零十分满足地点着头。我一瞬间觉得我要是有他那样的勇气与无谋就好了,不过要是有那些东西的话我恐怕早就死了。野生动物不是因为胆怯才逃跑,而是因为有着十分优秀的危机察觉能力才会逃跑的。

    就算是十三号,在阿尔巴斯和零『不好吃』的轮番轰炸下,表情也变得僵硬了起来,不过这可能是我的恐怖心作怪而产生的幻觉。不,看他十分倦怠地扬起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的情景,说不定并不是我的错觉。

    没过多久,我们的面前便端来了小小的盘子。上面盛着的似乎是烤点心,表面的手工糖衣闪闪发光。

    砂糖也算是高级品。把它煮干而做成的甜食非常少见,要说由糖做成的高级点心的话,就已经是王公贵族的食品了。这是对被说食物『不好吃』的报复吗,还是说,这本来就是要在饭后拿出来的甜点呢。我并不清楚,可是——

    零似乎是没见过烤点心,她一边说着『反正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吧』,一边随意地把端过来的盘子里的东西放进嘴里。然后下一瞬间,她完全停下了动作。

    ——看来,『闭月羞花』这个词,并不是简单的夸张修辞。她平常那无表情和冷淡的形象,更是将她现在的笑容衬托得威力无穷

    再看看阿尔巴斯的状态,他也是一脸不甘与享受混杂的表情,吃着烤点心。看来十三号已经大获全胜。

    「——那么」

    零满足地呼了口气,把盘子推向一边。看来她心情完全好了起来。

    「能让吾辈听听你的解释吗,十三号。为了追回书籍而走出藏穴的你,为何会乐衷于『成为国王的魔术师』这种奇妙的游戏呢?」

    「这只是我选择了最有效的手段之后的结果。盗走书而逃走的人已经在维尼亚斯普及了魔法,操纵着这种邪道集团,使得整个国家陷入了恐怖与混乱。阻挠我夺回的魔女数量众多,而我是孤生一人。我向国王保证我会协助魔女狩猎,作为条件,他要协助我找书。这是一年前的事情——直到如今,我仍然没能夺回。就是这么个状况」

    「别胡说八道了!明明你才是邪门歪道吧!!」

    阿尔巴斯呼喊着。他用拳头用力把桌子一敲,以差点要掀翻椅子的气势站了起来。

    「才不是什么邪门集团。它只是为了保护那些遭到狩猎的魔女而已,只是攻进那些要实施火刑的小镇,救助那些快要被杀掉的魔女而已!而且,『书被盗走了』是什么意思啊!是『那位大人』——」

    说到这里,阿尔巴斯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语塞了。

    ——并不是『那位大人』写下的书。

    这件事阿尔巴斯已经知道了。要是『那位大人』不是从零那里得到书的话——就是从她手中夺走的。

    阿尔巴斯望了望零,眼里透着一种救赎的光芒,但是零还是都没有说。

    「我们……根本没想过要让国家陷入恐怖与混乱之中……」

    「但实际上,这个国家已经陷入了恐慌和混乱」

    十三号的声音与已经稍微有所动摇的阿尔巴斯相对,十三号的声音甚至能让人感到冷酷的自信。

    「你们嘴上说着『给魔女带来真正的和平』,却在杀人么?。就算魔女能赢得这场战争,剩下的,也只有对人们对魔女抱有的绝望性的恐惧。和平不会就这样到来」

    「我们,又不是率先开始杀人的……!」

    「但是实际上就是有人死了。你有考虑过在你们拯救魔女的时候,那些被杀害的人的生命吗?」

    「那不是没办法嘛!这是战争啊。因为人们不打算停止狩猎魔女,那我们只能选择杀人了!」

    「那么你能够断言绝对只杀过狩猎魔女的人么?不会杀错人?你们以为只有自己是正义的吗?——正因为如此才会发生战争!」

    这正是我对阿尔巴斯说过的话。以牙还牙,就会引起战争。我们不是挺合的来嘛,十三号。——但是,让小鬼明白这些也有些过分了吧。

    阿尔巴斯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感情已经在决堤边缘。十三号则继续穷追猛打。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类似慈悲宽容之心的概念。

    「再说……在各地都有遭受魔女的袭击及掠夺行为的报告。当然,是和魔女狩猎毫无关系的村镇。魔女仅是为了掠夺就将不知多少无罪之人杀害——你可别和我说你不知道」

    拉泰德的惨状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无论阿尔巴斯说什么,魔女杀戮和掠夺这类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存在的。说起来,当时还没有问他详细的情况——

    「他们并不是!是被放逐的叛道魔术师们——!」

    「叛道魔术师?」

    我重复道,阿尔巴斯吓得抖了下肩膀。我是没有打算吓唬他,不过无法否认的是,我的口气有些粗暴了。虽然阿尔巴斯说过存在其他魔术师团体,但『叛道魔术师』的话,和『完全独立的个别集团』的意思还是有些不同的。所谓『叛道』,也就是原本是属于某个集团的。

    「我不是说了,是对流浪者也好……孤儿也好……无论是谁都平等地传授,普及魔法的吗?」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么」

    我虽然有过『其他魔术师团体是如何学会魔法』的疑问,但如果说他们『原本是的成员,现在脱离了集团,肆意妄为』的话,这事就能说通了。

    也就是说,在拉泰德的教会中死去的魔女们,无论是袭击的一方,还是被袭击的一方,基本上都是的人。那么——拉泰德的袭击事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阿尔巴斯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大概是理解到了这点吧。

    「在学习魔法的过程中,出现了滥用魔法的人。虽然把这样的家伙赶出了学舍,让他们无法学习到新的魔法,但是他们也能使用已经学习过的魔法……」

    这也是理所当然。只能被欺负的弱小的人,某天突然得到了普通的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强大力量。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变成强盗土匪,肆无忌禅地开始掠夺」

    阿尔巴斯轻轻点了点头。

    就好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到处散布具有杀伤力的炸药一样了。

    而且魔法通过名为的媒介,传到了每一处,传给了每一个人。就算把回收了,也还会有抄本。别说是抄本,只要有人抄了最初的那一页——这就像是在水里滴进墨水一样。被墨水污染的水是再也变不回清水的。

    「袭击拉泰德的,也毫无疑问是叛道魔术师们。他们集结起被放逐的家伙们,攻入了学舍。我认为,他们是想夺走,从而得到更多的力量吧……」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国家里的魔术师分成了三股势力。

    其一。为争取魔女的平静生活而战的。

    其二。在里学到魔法到处闹事的叛道魔术师。

    其三。同时狩猎这两方的国家所属的魔术师——也就是十三号。

    而且这个国家也有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不愿去学习魔法,也没有战斗意愿的势力在,不过他们不会参与这场战争,所以不必考虑在内。明明魔女这一词就够让我头痛的了,使用魔术的集团多了这么多的话,我根本就不得安宁嘛。

    「没有和谐的统一管理的集团并不算是集团。他们只是得到便利的玩具(零之书)后为所欲为,到处惹事罢了。不把他们肃清,集中,管理起来,取回秩序可不行」

    十三号平静地站了起来。

    「你还有利用价值。就这么把你杀掉也太可惜了。要是你能服从我,全面协助我的话,我保证能赋予你更加高等的知识与技术」

    阿尔巴斯哑口无言。

    「那种事——!」

    「拒绝的话就处以火刑」

    接着连我也张口结舌了。

    我不由得想站起来,但找不到站起来的理由,于是向零看去。但是,别说是阻止十三号了,她对现在的话题似乎半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算了,没办法。

    「火刑……但这家伙,还只是个孩子啊」

    就由我说了出来。『孩子应该给予怜悯』——这种,所谓的人道主义言辞。

    「管他是不是孩子,能够使用魔术的人就是种威胁。仗着自己是孩子就轻率地行使力量的话,更是不消灭不行」

    十三号流利地回答道。但我也没有罢休。

    「所以就要杀掉?」

    「那么,因为是孩子就要饶恕吗?」

    「这……」

    「所有使用魔术之人,都脱离了人道。脱离人道的结果就是获得了名为魔术的力量。魔术师就是献出代偿,满足自身欲望的人。他们就是因为人的愿望杀人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人还是小孩,魔术师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并非人类。魔术师就是这样的东西,零的佣兵啊。再说,在这个国家的兽人战士给魔术师求情,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呢」

    事实和事实以及事实接二连三地压过来。我欲言又止,找不到什么能反驳的话。

    的确,我的脑袋之前被阿尔巴斯盯上了。也就是说,『差点被他杀掉』。我之所以得以保全性命,不仅是因为我是兽化者,更是因为遇到了零。要是我是极为普通的人类,又没能和零相遇的话,早就会被阿尔巴斯杀掉了。不,如果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的话就不会被盯上了——

    我斜眼向阿尔巴斯看去。

    他那平时绽放光芒的金色眼睛,清楚地透着恐惧和混乱。这双拼命瞪着十三号的眼睛中,混杂了愤怒和憎恨。现在是愤怒在支撑着他勉强站住。不管他是魔术师还是什么别的人,他也只是个孩子。

    虽然我被问道『因为是孩子就要饶恕吗』的时候不禁语塞——但是,难道孩子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杀掉么?

    我并不是打算装圣人,但就算是佣兵,也会对杀害孩子有踌躇。

    「我尊重你的选择。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零」

    「怎么,还要打吗。不好意思,吃饱了之后就没心情了」

    「回到藏穴里去」

    「不要。吾辈已经等过了。吾辈等了,你却不回去。这就是结果。这就是吾辈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

    「零,我——」

    「而且啊,十三号」

    零把口里含着的叉子吐到盘子里,发出声响。

    「魔女狩猎魔女是禁忌。无论理由有多么正当,这都会扰乱世界的秩序。一个人手里有过多力量就会变得疯狂。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吾辈在说什么吧,十三号。在教会倒下的魔女有六人——他们的魔力都被吸干了。十三号,就算说是为了找回书,你这也已经越界了」

    「能找回书一切就结束了。所以,零」

    「正因为如此,十三号。吾辈要亲自去找书」

    零打断了十三号的发言,平静地宣言道。

    「那是吾辈的东西。吾辈的书。吾辈的罪孽。要是为了处理掉这件事而不得不弄脏手的话,十三号——吾辈选择弄脏自己的手」

    「怎么这样,零!」

    阿尔巴斯用悲痛的声音叫喊道。

    「零不是说了会当我们的伙伴吗!都是因为零是同伴,我才会带零一起去学舍……所以——」

    「『伙伴』二字吾辈一句都没说过」

    阿尔巴斯呆然地睁着眼睛,颤抖地小声说着『但是』。

    「因为你说过你知道书在哪儿,吾辈才拜托你带路的。仅此而已」

    阿尔巴斯向我看来——恐怕,是想求助吧。

    但是,很不巧,我是零的佣兵,从立场上说,是阿尔巴斯的敌人。并且——这是事实。

    『是同伴吧?』阿尔巴斯这么问道。与此相对的,零什么也没有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微微笑着。而我也效仿她那样。零是我的雇主,我绝对不会泄漏她不打算提供的情报。

    我什么也没有说,阿尔巴斯低着头咬紧嘴唇。

    抱歉啊,阿尔巴斯。我也不打算说你是自作多情。原本是想骗你——实际上也确实对你说谎了。真可恨啊,混账。

    「……书……真的……被偷了吗……?」

    零连头也不点一下,只是眯细了眼睛。

    「这是事实。不管创立的『那位大人』是多么优秀的魔女,他把书从吾辈手中偷走这一事实还是不变的。是被抢夺的——这么说比较正确吧」

    「抢夺……?」

    阿尔巴斯的脸变得苍白。

    「吾辈,和十三号。除了吾等两人,在洞穴里生活的魔女全部被杀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夺走名为『魔法』的技术,将魔法普及」

    阿尔巴斯脸扭曲成一团,趴在了桌子上。因为职业的关系,我见过无数次名为『内心崩溃『的瞬间。现在就是这样。阿尔巴斯已经完全挫败了。

    「——喂,魔女老板哟。为什么你会写那样的书啊?想毁灭世界吗?」

    之前我就有这个疑问了。为什么要写这么麻烦的书呢。

    如果是以前的我话,恐怕会毫不怀疑地相信魔女是要毁灭世界的吧。但是,我不认为零对这样麻烦的事有兴趣。

    「……不用打火石生火,很方便吧……?」

    零有些苦涩地重复了之前用很愉快的语气说出的话。

    「有无尽的箭矢狩猎的话狩猎会变的很方便吧。不用编织绳索就能捕获猎物很轻松吧。如果不爬上树木就能摘取果实,不用缝针就能治疗重伤的话——」

    『大家,都会很高兴吧』——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沉湎于愉快的幻想中的孩子的表情。

    零见到了被魔女袭击,一片寂寥的拉泰德后,说了「原来还有这种使用方法啊」——她根本没想象过。

    零只想象过『以最正当的使用方法使用先进的技术』这样的未来。

    无论何时,新技术都是诞生于纯粹的兴趣和些微的上进心的。而已经诞生的技术,就挣脱开发者的手,随意地扩散。开发者用植物的成分做出药物,也不能阻止这种药衍生出无数种毒。

    「少年说过,希望魔女与人类能够和平共存——吾辈也一样。躲在藏穴中,埋在书堆里,和与自己持有同样的知识,同样的价值观的魔女们反复说着同样的话是很无聊的。所以吾辈才会出来。但是,世界认为魔女是恶。那么就创造出有用的技术——创造出除了魔女以外的人也能使用的技术,世界一定就会需要,接受魔女」

    不用打火石就能生火的话,打火石就卖不出去了。用不尽的箭矢推广出去的话,制作弓箭的工匠说不定就失业了。『也会有很多感到困扰的人啊~』我漠然地想着。

    但是,魔法传播出去的东西也确实不止这些。只要,能魔法正确使用的话。能不是为了去伤害人,而是去守护人类、救助他人而使用的话。

    「——对,吾辈这么想过。所以就写了那书。但是,真不该写的」

    「零」

    十三号开腔。零只是稍微向那边瞥了一瞥,静静地摇了摇头。

    「吾辈本应听取你的忠告,十三号。吾辈本应在你说这本书会毁灭世界的时候就把书烧了。是吾辈太不舍得它。吾辈——」

    零深深地叹息。

    「太愚蠢了」

    3

    我心不在焉地在空出的佣人用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作为兽化者,我已经做好了睡在马厩里的麦秆堆上的觉悟,这可是超乎我意料的好待遇。

    与此相反,阿尔巴斯暂时被带到某个地牢里去了。在那里用一晚考虑是决定接受火刑还是当十三号的手下——知道创造的『那位大人』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以后,一般来说都是选择后者吧。

    问题是我今后如何。作为零把我变回人类的报答,我担任了零的保镖的职务。当然,我的未来将会取决于零的行动,但这倒是完全没有预想到的。

    我漠然地有种『工作已经结束了』的错觉。

    本来我作为佣兵就并不是那么能干的。零之所以雇佣我,是因为我碰巧在森林里,又碰巧很显眼罢了。现在零有名为十三号的后盾,继续雇佣像我这样的佣兵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把佣兵解雇掉。

    我向天花板张开手掌,看到了大拇指上的小小的伤痕。

    零咬的伤痕,已经基本上愈合了。

    大概在那个时候,对零来说,护卫的确是必要的吧。当时,那时的我并没想到我的工作并不只局限于『转移别人对零的注意力』。

    在抛弃『已经没有带路价值的阿尔巴斯』这事上,零表现得果断到近乎冷酷。

    那么,我也会——?

    要是我已经没用了的话——零会把我怎么样?

    我垂下向着天花板张开的手,静静地阖上双眼。突然,

    「零的佣兵」

    「呜哇哇哇!」

    由于正巧在极近的距离听到这声音。我惨叫着从床上翻落下来。

    我能很容易地注意到人的气息,也从能从很远处听到走路的脚步声。因此,突然在极近距离下听到声音差点把我吓死。毕竟这是会直接关系到生命的紧急状况。

    「……啊?」

    但是,就算我在床底下偷偷地探出脸,也看不到房间里有像是会威胁我生命的人影。的确是听得到声音没错,不过这里根本没有说话的人。

    是错觉吗?但说来奇怪,这声音听的相当清楚啊……

    一只老鼠向床这边跑着停了下来。

    不会吧。不对,难道说——

    「零的佣兵。我有话和你说。到地下来一下」

    「老,老鼠——」

    老鼠,说话了——

    「跟上这只老鼠。我等你来」

    老鼠连不给我大叫的机会,只说了这些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跟上它?怎么可能跟上啊!这只老鼠可是会说话的啊,实在是太瘆人了。

    我就这样僵住不动。但老鼠就在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明明只是个老鼠,却十分坚决地散发出要我快点打开门的无言的压力。

    「走……走就行了吧,我走!」

    我勉强挤出有威吓力的声音,粗鲁地打开门跟上老鼠的身后。

    我离开佣人用的房间,穿过走廊来到中庭。

    在中庭抬起头,眼前似乎是个巨大的四角岩石块。

    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城堡。墙壁是用石头砌成的,并用石膏加固了缝隙。高高的圆形塔在城墙的四角耸立着,那些塔,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会作为瞭望台发挥巨大的作用吧。

    如果是被命令要攻下这座城的话,就算是我也会想要哭的。

    我像是职业习惯一样考虑着侵略路线,从中庭出来,沿着城墙在城内走着,发现一扇古旧的木门装在城墙上。而老鼠像是要示意我进去一样,从地面与木门之间的缝隙中转了过去。

    我轻轻碰了碰门,门就轻易地往内侧打开了。接着,我走了进去。向地下延伸的阶梯有火把照着。老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催促着逡巡不前的我往下走。

    「知道啦!我现在就下去……!」

    ——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吧,十三号就在地下室的尽头等着。

    我们被召唤到的地点并不是广大的地下室,总而言之就是间说是普通——这么说似乎也有点勉强——的多少有些生活感的房间。

    在这间有大量的书架和大量的纸张,杂乱之中藏有秩序的房间中,十三号摆出一副标准的邪恶魔术师的样子,深深地坐在房间中心的椅子上。

    老鼠穿过整个房间,径直跑上了十三号的肩膀上,叼走了一片面包片后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你第一次见到使魔啊」

    十三号有些睡眼惺忪地看着逃走的老鼠。

    「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一不小心也把你当做魔术师了」

    「啊啊,不……没什么……你能操纵动物吗?」

    「精神面比较弱的话」

    十三号简短地回答道,很些嫌麻烦地站了起来。

    「零受了你不少关照。为此我有觉得必要回礼,才叫你来——这个给你」

    十三号将随意摆放在桌上的某个东西拿起,递给了我。

    ——是个小小的瓶子。这个平淡无奇的圆柱形瓶子的瓶口被软木塞封住。

    「这东西是——」

    「我把它称为魔法药。是零研究的魔法技术的应用。我把发动魔法需要用到的贡品和术式溶解在植物油里封印了起来」

    「拜托用笨蛋也能明白的说法解释一遍」

    「拔出塞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后,就能发动封印的魔法。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么说——也就是说,是这么回事吗。

    「这也就是——意思是,无论是谁都能使用魔法……?我也行?」

    「对。无论是谁都能用」

    我瞠目结舌,连递出的瓶子都没伸手去接,一味盯着他看。

    十三号像察觉到我的惊愕似的,平静地补充道。

    「你不用担心。现在能制作这个的只有我而已。我一边寻找着书一边继续着研究,花费十年时间才创造了这种技术。要是我不向任何人传授技术的话,恐怕在未来一百年内没人能做出来。而且,这个是最无害的魔法药」

    「无……无害是指?」

    「消除魔术的效果」

    我骤然对瓶子里面的东西产生了亲近感,从十三号的手里接过小瓶子。

    「不是魔法,是魔术吗?」

    「魔法就是魔术的简略化。『其基本是恶魔之力』这点是不会改变的。也就是说,这个不管魔法还是魔术都能消除掉。比如说把这个倒在魔法阵上的话,魔法阵的力量就会消失——」

    十三号忽然直勾勾地看着我。

    「洒在你这身上的话,你就能变回人类」

    我终于明白了十三号说的『回礼』的意思。

    「亏你也……清楚呢。我和魔女的契约」

    「能让理应害怕并讨厌魔女的兽人战士服从魔女的东西,除了大量的金钱,无外乎就是那几样」

    「这样好吗?给了我这样的东西的话,我就没有作为魔女的佣兵的理由了啊?」

    「我不是说了这是回礼吗。也就是说——现在马上离开这座城堡」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啊。你可没有解雇我的权力吧」

    「我是叫你逃走。零——是个可怕的魔女。或许你是被她的美貌迷倒了吧,不过,你是无法与她平安共处的」

    「如你所见,我现在还平安无事。而且她说了对我的脑袋没有兴趣哦?」

    「你没想过其中的理由吗?」

    我眨了下眼。

    ——零不想要我的脑袋的理由?

    「零创造出名为魔法的技术的时候,把可以说是最高位的恶魔召唤了出来,同时她知道了其属下众多恶魔的名字。你觉得零召唤那样高位的恶魔的时候,都拿了些什么做祭品」

    「『什么』是指……」

    十三号直勾勾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就别装作自己没察觉到这点了』一样。

    我不由得揉了一下自己脑袋。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对零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吧?对零来说……不,对所有魔术师来说,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只是能被利用,能被消耗的存在而已。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有『除了杀害以外』的使用方法。当那种使用方法不再存在时候,你就成了一个仅拥有稀有价值的魔术道具了」

    她真的需要我吗?

    一旦她不再需要我,零——魔女会把我怎么样呢。

    十三号极为平静用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解答了我的疑问。

    零有时会露出非常冷酷的表情。我看着她那用毫无感情的语调低声说着『不愉快啊』的一幕,会不由得感到背后一凉。

    不,但是——我是相信了自己的本能才听从零的。

    「要是那个女人是真的危险的话,作为兽化者的我是不会待在她旁边的啊。我察觉危机的能力可比常人要高一倍」

    十三号对我的反驳摇了摇头。这是平静但是非常强烈的否定。被这样否定后,我的心情也变得很难以平复。就像被责问道『你还没注意到吗』这样的心情。仿佛我是没注意到自己犯了很明显的错误一样——

    「魔女拥有魅惑别人的力量。她们能很容易地压制兽人战士的本能,让其对自己怀有好意。你看到了零的眼睛了吧。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看到了。

    是在我和零还有阿尔巴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零为了击退阿尔巴斯,第一次在我的面前使用魔法的时候。我看那容颜看的入迷,觉得她是个绝世美女。然后我想起了那有着不可思议的颜色的眼睛,我看那眼睛看的出神。并且没注意到那是魔女的眼睛。

    是吗。所以零说出要我做护卫的时候,我才没有害怕她么。原来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被零操纵着啊。

    「我在地下室发动攻击的时候,你理所当然地去守护着零。因此我注意到了。你迷住了零,被她操纵了。不然的话警戒心强烈,能依靠本能回避危险的兽战士是不可能瞬间挺身保护零的。现在大概还好吧。但是你和零一起共同行事所获得的愉快感觉,很快就会演变为无意识的奴性。虽然不清楚你们共同行动了多久……你也已经,见过一次了吧」

    在我反问道『什么?』之前,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答案了。那个高兴地奉承着零,服侍她的旧服装店店主。

    「你想要变成那样么。那样的话我不会阻止你的。很多人愿意拜倒在她脚下。就算在藏穴的魔女们之中,她这魔性也是特别的」

    「别开玩笑了!谁会对魔女这种东西着迷!」

    十三号稍稍歪起嘴角。他说不定笑了下。

    「零正因为你是这样的态度,才会对你抱有兴趣吧。没错,你对零来说——」

    ——和罕见的家畜是一样的。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里。

    零亲口对我说过不少带有好意的话。零说过喜欢我。她说过想在一起。我在现在想到,那些话是正因为我不是人类才对我说出口的。这种感觉和宠爱自己的宠物的没什么区别。

    喉咙深处仿佛在痉挛。舌尖有种奇怪的苦味。

    「即使如此,她也是我的同门。是我唯一的最后的同胞。所以我感谢你能陪同她到现在。——所以,逃吧。我虽不能给你再多的帮助——」

    十三号说着,递给我通行许可证。由于我是被十三号直接召唤过来,并没有通过王都的大门,没有这个的话出到镇里会引起各种各样的麻烦。

    「不,足够了。非常感谢」

    我马上向着我的房间折返,拎起自己的包,将瓶子塞进去。

    再仔细想想,零不止一次说过让我直打寒战的话。雇佣我为保镖的时候,她说了『保镖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所以不会砍掉你的脑袋』。反过来说,如果她不再需要保镖,已经腻味了我的话,就会砍掉我的脑袋么?——别开玩笑了!

    我不想再和魔女耗下去了。比起下半身的欲望我更珍惜生命,就算对方是绝世美女。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那么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我可是把世界和晚饭放在天平上的话会选择拿走晚饭的男人。如果我变回人类,迎来不被魔女追杀的日子,魔女灭不灭绝也就与我无关了。

    啊啊,对啊,回老家去吧。上了年纪的父母,现在一定还在经营着酒馆吧。虽然他们或许很难相信『已经超过十年没有回家,并且本该是个兽化者的孩子突然变成了人类』这种话,但这种事就留那个时候再说。再不济就说自己是漂泊的旅人,让他们雇自己做长工也行。然后,娶个可爱的老婆吧。事到如今,就算不可爱也行了。爱唠叨,严厉的女人也好。能够随意打骂我的女人也没问题。

    我想要三个以上的孩子。过上每天都很热闹,都很麻烦,都充满烦恼,吵嚷叫喊着的生活吧。变回人类。变成人类。我能作为人类,活下去了。

    这是我的多么梦寐以求的生活啊——我猛地冲出房间,然后僵住了。

    「——打算上路么,佣兵?丢下吾辈一个人?」

    零站在门前。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我竟没有大喊出来。

    4

    零摆出一副非常不解,又有些惊讶的表情,抬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要出门的话,应该把吾辈也一起带去。因为你是吾辈的佣兵啊。正好,吾辈受不了十三号的啰嗦了。吾辈也一起——」

    零踏出了一步。

    我也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她大概是察觉到了我明显的变化吧,一瞬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佣兵。为什么不说话」

    装作困惑的演技啊——你这不是很擅长嘛,魔女小姐。

    为什么,我的形迹会暴露?难道她还在暗中监视我么?是为了不让我逃走?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吾辈……?吾辈只是想出门走走罢了。因为今天是每周一次的女神祭,听说有艺人在广场表演。吾辈也想去看,一起去——」

    不等零把话说完,我马上握住了剑柄。

    不从这个魔女身边逃走可不行。不然我就死定了。正面对抗毫无胜算——我快速地向周围游移视线,寻找退路。是退回到房间里再从窗口里跳出来呢,还是搏一搏,直接将魔女撞飞呢。

    「啊啊……是这样,吗」

    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的魔女脸上,浮现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是笑容,也未免太苦涩了。

    「你被十三号煽动了么。他的手法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超呢。就这么轻易地把吾辈的佣兵骗倒……」

    你在说什么。骗了我的是你吧。

    我盯着她想着,魔女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脸。

    不行。看这眼睛的话——

    「你这个——蠢货!」

    她大喝一声,我不由得用两手捂住耳朵。如此纤细的身体到底是怎样发出这么巨大的声音的啊。零使劲地踏出一步,啪地在我的眼前打了一下响指。

    我突然间如梦方醒。之前我那种『不逃出这座城不行,不从零身边逃走不行』的冲动,在零的一个响指之下,瞬间烟消云散。

    「你在迷茫什么,佣兵」

    「啊,啊……不……」

    「你在怀疑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就是因为你动摇了才会被人控制住!十三号是很会用事实说话的。那个人是用事实煽动不安的火种,使人们疑心的火种变为恐惧与愤怒的烈焰天才」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仿佛是勉强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一样。她攥紧拳头阵阵颤抖着的身姿,让我无法想象是平时那个直率,自信的零。

    零抬头直直地盯着我,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的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这行为非常像小孩子在强忍哭泣。

    「那个,我——」

    「难不成十三号是说了『吾辈会将你杀掉』这种话么」

    我吓了一跳,闭起了嘴。

    ——感觉就像在问『你是不是背叛我了』一样。我无法从正面承受零的目光,把视线投向地面。

    「而你——相信了那些话吗。就算再怎么附加魔术的力量,语言也不过是种能膨胀细小的疑心的力量。没有火种的话火炎也不会产生。也就是说,你有所怀疑了。迄今为止,一直在怀疑吾辈!这样的话,契约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不说什么不行』的焦虑感在我心中膨胀。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话卡住在喉咙深处,甚至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吾辈已经发誓了,佣兵。绝对不会砍掉你的脑袋,吾辈已经与你定下了血的契约……!吾辈发誓要让你变回人类了啊!」

    我看着零的大拇指上留下的伤口。这还是就不久前咬的。

    ——佣兵,你安心吧,吾辈在此发誓——

    我突然回想起了说着这话,如视至宝地看着染血的大拇指的零。不,那个也是演技。应该是演技才对。毕竟对方可是魔女。但是,如果那个是演技的话,为什么现在零会这么痛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逼近我的零的身体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也是啊。你,讨厌魔女呢」

    没错,我讨厌魔女。因为她们想要我的脑袋。

    明明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会对这无可奈何的,充满无力感的声音感到心疼。

    「那吾辈刚才也没有必要帮你恢复正常……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话,吾辈直接把你吓走还来得轻松」

    恢复,正常?

    ——现在的我,是正常的?那么直到前一刻的我是个什么状态。难道说,之前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国家的我,并不正常么。

    零突然转了下身。

    「走吧——从吾辈身边逃走吧。不用担心,吾辈不会去追的」

    「哦……」

    「契约结束了。吾辈既没把你变回人类,你也没保护吾辈——反正,你从十三号那里得到了吾辈的替代品了吧。再见了佣兵。这段时间,吾辈过得挺愉快的」

    她头也不回地踏出步子,斗篷的衣摆在脚边翩飞。『早知如此——』——或许正因为我是兽人,所以才能听到她的嗫嚅。这个声音听上去就是如此细小,如此软弱。

    「就不该——雇用你」

    零最后留下这句话后,她的身影就从走廊的转角处消失了——连脚步声也不留下,真是干脆得有些冷酷的诀别。

    零没有回过头看,我也没有叫住她。

    堵在我喉咙里没说出来的话语,就这样渐渐地伴随着闷痛落到了我的胃部深处。

    追上去的话还来得及。但脚就是动不起来。

    没法追上去——我也没有追上去的理由。

    尽管如此,我还是留有迷恋一般,始终伫立在零离去的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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