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由飞向天

    二之宫峻护开始和月村真由同住以后,发现到一件事:虽然真由患有极度的男性恐惧症,但她的恐惧心理对小朋友比较不会产生反应。

    话虽如此,她身为必须吸收异性精气才能活下去的梦魔,也不能把年纪尚小的幼童当成吸收精气的对象,因此这一点并没有办法从根本解决她的问题——慢性的精气不足。不过对得了男性恐惧症,就连日常生活都有障碍的真由来说,能和她正常相处的这些小朋友就像是心灵的一片绿洲。

    然而,这仅限小朋友还保有无邪而纯粹的天使性灵的情况——目前峻护痛切地体会到了

    这项事实。

    「欵——欵——真由,一下子有什么关系嘛,真的一下子就好了。」

    「你……你说一下子,是什么意思?」

    峻护的视野里,看见了真由被好几个小男生包围而狼狈开口的模样。

    「拜——托——啦,我从刚才就讲了很多遏耶。我是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内裤,好不好嘛?」

    「你……你乱讲什么啊!?一下子都不行!不能给你看!」

    「呿,知道了啦,真没有办法耶。那让个一百步,露一下胸罩给我看就好了,可以吧?可以吧?」

    「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那个也不能给你看!」

    有的小朋友黏在真由脚边,有的则攀到她背上——缠住真由的这群幼童,简直就像成群结队找酒店小姐性骚扰的中年大叔,而峻护正带着叹息守候这幕光景。

    ——这里是一处托儿机构,就盖在离二之宫家不远的地方。

    和位于闹区的同类型机构不同,这里既宽广又设备完善,乍看下和普通的幼稚园并没有差别。而职员们的执动态度也很完美,为工作忙煞而不得不把小孩托人照顾的家长们,给的评价都好得没话说。只不过寄在这里的小孩众多,再加上呵护备至的营运方针,机构正面临慢性的人手不足,碰到这样的状况,他们表示想募集义工的传阅板便传到了镇上。

    从以前就知道有这件事的峻护,在某天忽然有了主意。他认为这应该是学习社会经验的好机会,便和真由一起志愿当带小孩的义工。

    (受不了,最近的小孩子真是的……)

    峻护不得不发牢骚。他没有想到这里会聚集这么多棘手的小鬼头。早知道的话他就不会随便把真由带过来了……

    「峻护,你在看哪里呢?现在你要是不专心陪我们,可就伤脑筋罗。」

    听到埋怨的声音,峻护才回过神来。目前他也是负责照顾小孩的义工。

    「受不了,这家店是怎么教育员工的?」

    围在他旁边的幼儿——主要是女生们——正一脸悠然地纷纷提出抱怨。

    「居然把我们这些客人搁在一边,只顾着看其他女人的屁股……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傻瓜

    啊?」

    「真受不了,服务再这么糟的话,我们要叫店长了喔。」

    「我知道,我知道啦。」

    峻护一边费心不让自己露出厌烦的表情,一边安抚小女士们:

    「然后呢,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先点烟。明明刚才就已经抽完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呢。你真不体贴。」

    「还有酒也没了,请你快点拿新的香槟王过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

    峻护不甘不愿地假装在点火、拔软木塞,一面也再次叹气。受不了,最近的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来托儿所当义工的自己,会落到在扮家家酒时装成高级男公关的下场,当义工还真不轻松呢,峻护在心里这么嘀咕。

    *

    「好……好累……」

    峻护一边呻吟一边坐进休息室的沙发,而真由正拿着托盘走向他。

    「辛苦你了,二之宫,来,请用茶。」

    「啊啊,谢了。不过这次我真的真的会累耶……月村你不会吗?我光看也觉得你那边很不好应付耶。」

    「不会啊,我并不累喔。」

    真由笑眯眯地回答:

    「或许会让人伤脑筋的小朋友确实还不少……不过他们都是可爱的好孩子啊,我陪得很开心呢。」

    「呼嗯?」

    峻护暗自猜测过:她是在逞强呢?或者是刻意用心,不想让带她来的自己产生责任感?不过看来似乎都不是。微笑时,真由的脸颊气色很好,对于小朋友又野又顽皮(或者该说是性骚扰)的举动,似乎没有感觉到太多压力。

    (哎,她好像也很满意,那就好.)

    这样看起来,月村真由大概比他想像的更喜欢小孩。既然如此,把人带过来便有不小的意义;尽管老是被耍着玩,仍然有慰问到小朋友们,那么当义工的目的也算充分达成了吧。

    「总之今天能有这么好的经验我很高兴。不过,我有一点在意的事情……」

    「在意的事情?」

    「嗯,就是那个小朋友。」

    真由的语气变得略为消沉,望向了窗户外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峻护看见有个男孩子背对着他们,一个人在尺寸迷你的沙坑玩沙。

    「他从刚才就一个人一直在那边玩,都没有加入其他小圈圈,我总觉得好在意.」

    呼嗯,峻护摸起下巴。他光是照顾其他小孩就分不出空了,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过一旦发现了也确实会在意。当然在一间带了几十个小朋友的托儿所里面,会有各种不同性格的小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有没办法顺利和人打成一片的小孩,八成也会有想要自己一个人玩的小孩……

    「好,那我去跟他讲讲话吧。」

    喝完茶的峻护离开了休息室,走向位于中庭的沙坑。

    那个小男生似乎没有察觉峻护的脚步声,默默地继续在玩沙。

    「嗨,沙子好不好玩啊?」

    「…………」

    小男生只瞥了来访者一眼,忙着堆沙堡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喔,怎么啦?你堆的城堡很棒耶。这是你一个人堆的吗?」

    「…………」

    「一个人堆很辛苦吧?可以的话让我帮忙好吗?」

    不是很擅长陪小孩的峻护尽力摆出笑脸,可是小男生就像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一样保持沉默。

    「我问你喔。」

    跟出来的真由蹲到了小男生旁边,笑盈盈地开口帮忙:

    「你要不要跟其他人一起玩啊?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高兴,和你交到朋友的其他人一定也会很开心的。你觉得怎么样呢?」

    「…………」

    在机构里面受到小男生们各种好评的真由如此提议,然而沙坑的主人依然把嘴巴闭成「一」字形。

    「还有还有,我在想——」

    仍试着攀谈的真由被峻护阻止了。先不管背后有什么理由,少年这种坚拒的态度,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让他解开心防。在这里就算硬跟他聊天也得不到好结果。

    真由也察觉了这点,只好挥着手说「之后再一起玩吧」,然后跟峻护回到了室内.

    「你们两个今天都辛苦了。」

    刚进到建筑物里头,便有一位身材壮硕的女性开口招呼,她给人的印象就像波里尼西亚一带的大妈妈。而这位人物正是托儿所的所长,仰慕她的孩子们都叫她园长。

    「你们两位都很会照顾人,几乎所有小朋友都夸奖呢,真的让你们帮了不少忙。没有办法准备什么谢礼很不好意思,但是不嫌弃的话,请你们要再来帮忙喔。因为我想小朋友们一定也很期待你们再到这里来。」

    「这样啊,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会再来拜访。话说回来!」

    峻护望向窗外问:

    「那里有个男生自己一个人在沙坑玩。我也试着找他讲过话,可是他完全都不理……他

    平常都是那个样子吗?」

    「哪个男生……啊啊,是佑一。」

    叫出名字的瞬间,园长那张与福神维妙维肖的脸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是啊,他叫西村佑一,最近确实都是那个样子,但他并不是坏小孩……请你们两位不要因此生气喔。」

    「不会,我们并不是在生气。不过有点在意就是了。」

    「那个,佑一该不会是受到欺负了吧?啊,还是说难道他没办法讲话——不会像我猜的一样吧?」

    或许是受不了一直默默在旁边听,满脸担心的真由也跟着插嘴,但园长却显得有些无力地摇头说:

    「没有没有,不是那样的。只不过他会那样也有许多因素……来来来,光聊这些也不行啊,休息结束后还要请两位再加把劲喔。」

    大妈妈的脸上恢复笑容,鼓舞了峻护与真由。刻意不多说,大概也是她表示体贴的方式吧。正因为是这种机构,小朋友们应该也抱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只是暂时来帮忙的两人如果太深入追究,很可能会超出「多管闲事」这个词能形容的程度。领悟到这一点,峻护乖乖地妥协了,可是真由好像不是很能够谅解的样子。

    *

    这一天两个人精疲力尽地结束了义工的工作。但之后他们也屡屡碰上了被拜托去托儿所帮忙的机会。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答应下来,不过在真由的强烈意愿下,两个人都会尽可能地抽空到托儿所服务。

    「我还是会在意。」

    某一天,真由严肃地低喃出口。

    「你说会在意,是指那个叫西村佑一的男生吗?」

    「是的。虽然我根本不了解他,做了什么也可能会被当成多事,但我还是不放心。」

    会在意那个小男生这点,峻护也有同感。尽管每次去当义工时,他都会不着痕迹地关心那个叫佑一的少年,然而对方总是处在孤立的状态,完全不和其他人交流。如果佑一和喜爱孤独的童话人物史纳夫钦一样,那倒不需要视为太大的问题,但是不管怎么看他对本身境遇都不像多开心。

    「我已经和佑一见过好几次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即使跟他讲话,也是连个应声都没有……虽然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他讨厌的事,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嗯……背后应该有什么因素吧。」

    话虽这样讲,峻护却不想积极插手这件事。毕竟从园长的言行,也可以体会到她不明讲是为了小朋友着想,因此这大概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是随便深入追究,或许会发生对任何人都不幸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又能为那个男孩做多少事呢?老实说峻护并没有自信。

    「我也明白二之宫的想法,倒不如说那样才合理,可是——」

    真由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说:

    「可是,我还是想尽可能做我做得到的事。或许这样很多事……可是,那么小的小朋友一直都孤伶伶一个人,好像在排斥任何人……我还是觉得这样是错的。」

    「这样吗,我明白了。」

    在这个关头,与其踩煞车还不如踩油门找出活路。既然真由似乎是这样决定的,峻护就不会说「不」。被任命为月村真由守护者的他,只会尽其所能协助她的行动。

    下次当义工的时候,他们最先去见的就是佑一。

    「你好啊,佑一。」

    真由蹲到在庭院泥土上画画的少年旁边,露出了灿烂笑容。正因为对方是年幼的少年,患有男性恐惧症的梦魔少女才能摆出这副顶级的表情。换成普通的男人,就没有办法活生生地看到她这样的脸……然而少年似乎对自己的福分感觉不出任何价值。佑一连瞥都不瞥来到身边的男女,仿佛只把他们当空气。

    「哇啊,画得好棒。佑一你喜欢画画啊?」

    「…………」

    「之前你也在沙坑堆过城堡吧?你对这些戚兴趣吗?」

    「…………」

    「我问你喔,可以的话教我怎么画画好不好?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画画一起玩啦。啊,对了。还是我们来画彼此的脸,你觉得怎么样?我想一定很好玩喔。」

    「……罗唆,你去旁边啦。」

    低声嘀咕时,少年视线依然落在玩沙的手上。真由的表情瞬间开朗起来,即使是拒绝的一句话,第一次和对方讲到话好像还是让她很开心。

    「不要这样讲嘛,好不好?陪我一起玩可以吗?大姊姊是在拜托你。」

    「罗唆,不要来碍事。让我一个人就好。」

    「谁叫你一个人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我才会担心啊。」

    「我才不寂寞,一个人比较好。」

    「是这样吗?可是我看了觉得不是耶。」

    「…………」

    真由的热心与真诚,似乎多少融化了覆盖住少年心房的冰墙。貌似不高兴的佑一默默地继续一个人在玩,拒绝的意思却不像之前那么强了。

    「我们一起玩吧,佑一!这样绝对比较开心喔。嗯嗯,我绝对会让你开心的。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很擅长让游戏变好玩喔。」

    「…………」

    「好不好嘛?就这样约定了。来吧,我们打勾勾。」

    「…………你说约定?」

    刹那间,少年眼中涌上了猛烈的火焰。

    他拍掉真由笑着伸出的小指头说:

    「什么约定!反正你们都一样——就算讲好了也没用!」

    然而在爆发时看似有火花绽放的激情,也立刻就消火了。佑一用无表情的面具遮住短暂露出的心灵空隙,一句话不说地站起身,随即大步大步地走回了托儿所之中。

    「啊,等一下!」

    峻护止住了打算追上去的真由。要是再勉强对话下去,反而会有反效果。看来佑一是生气了,现在与其从正面挑战,还不如找弱点下手.

    「嗯?你们想知道佑一的事?嗯——我想想喔……」

    峻护和真由来到了玩花牌的男生这边,想请他们提供情报,但男生们的态度很难算得上配合。

    「你们是想对佑一怎么样啊?」

    「我们当然是担心他才会觉得,如果能为他做什么的话就好了……我问你们喔,佑一从以前就是那个样子吗?要不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

    「谁在意,我也不知道。我说啊,你们就放他一个人嘛。反正那家伙现在不想跟任何人玩啊。」

    「现在不想,意思是说他以前果然不是那样罗?我想他以前一定是更开朗的男生吧?」

    「哎哟,你很烦耶。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讲的了啦……与其讲这些,你也差不多该来当我的女人了吧,真由?我不会亏待你的啦,只要能跟你结婚,我可以跟现在的女人分手

    喔。」

    「吼,又来了。烦的是你才对吧?啊,对了.要不然这样吧?」

    真由恶作剧似地露出微笑,凑到了小男生身边讲悄悄话。

    忽然间,小男生的眼睛亮了。

    「真的吗……只要告诉你佑一的事情,就可以揉你的胸部!?」

    「笨……笨蛋!干嘛这么大声——二之宫也在耶——还有我没说要让你揉,只说可以稍微摸一下而已——」

    脸红通通的真由开口抗议,但小男生这边好像正忙着玩味交易的内容。想保密的心情,还有想跟大姊姊做坏事的欲求,好像让他很挣扎。而后……

    「哎……我就讲到可以讲的部分为止好了。是啦,佑一以前确实和真由讲的一样,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之前他更常讲话,也常常跟我们玩……倒不如说他就像我们的头头。」

    「头头……是喔,果然佑一以前不是现在这样。」

    「对啊,而且他超够义气的,很会关心旁边的人。要是跟不认识的家伙打架,他也会冲第一个……而且又可靠,大家都喜欢他。结果现在却变成这样,我们也满难过的。」

    小男生讲话的语气带了点阴沉。

    「当然我们也试过很多方法,想让他变回以前的佑一。但就算这样,也还是一点用都没有……所以现在只能先放他一个人了。」

    「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佑一会变成这个样子?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那是因为……」

    「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

    真由趁机又问,但是小男生吞吞吐吐地别开了目光。他虽然是被真由迷倒才会泄漏口风,不过关于最重要的部分,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口。

    看来是没希望了——这样判断的峻护和真由决定暂时先收手,改从其他方面打听。

    「哎呀峻护,来来来,要是没事的话就到这边吧。」峻护一找上原本正热心观赏着午问连续剧的小女生们,她们便目光热情地把人叫了过去。

    「今天也和我们一起玩到尽兴吧,呵呵呵。」

    不知道是最近流行,或者她的语气原本就这样,其中有个语气不符年纪的小女生说起话来就像中年太太。她坐到峻护大腿上,开始卖弄气质,而其他女生也不服输地跟着围上来。受到小朋友爱慕,峻护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他还是必须开口问:

    「那个啊,我有点事情想问你们,不知道可不可以?」

    「哎呀是什么事?峻护你来拜托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回答喔。」

    「嗯,其实是关于西村佑一的事情……」

    下一个瞬间,女生们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态度,几乎能当成表演来看了。

    「很还憾,如果是这件事,可以请你另请高明吗?」

    坐在峻护腿上的小女生凶巴巴地仰起下巴,不通情面地离开了。其他女生也貌似扫兴地没了表情,又回去观赏她们的午间连续剧。

    「呃……各位?都不能告诉我吗?」

    「请回吧。」

    被人这样冷冷赶回去,峻护和真由也只能撤退了。看来女生们的心防比男生们更厚。

    *

    之后,峻护和真由为了收集情报又做了各种尝试,但结果并不理想。不只是小朋友们,连托儿所的工作人员也一样守口如瓶,包含园长在内好像所有人都有共识,认为只能够交由时间去解决。察觉到这种尊重与关怀,就像是不想随便揭疮疤一样,峻护和真由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坚持追究下去。

    但还憾的是即使过了几天,西村佑一的言行仍然看不出软化的倾向。他依旧排斥身边的一切,将自己关在壳里面,眼神虚无地让身体待在托儿所一角呼吸着。尽管一时之间曾露出撤下心防的迹象,可是在那之后佑一就再也不肯开口,峻护和真由也只能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后悔莫及。

    某天发生了一件事。

    *

    那一天从大清早就是阴天,低垂的灰色云层几乎让人觉得沉重,吹过天空的风也很急。

    感觉在机构里已经成为热面孔的峻护和真由,则一如往常地为了应付早熟的小不点们而吃尽苦头。不过……

    「呀啊啊啊啊啊啊!快……快点……快点来个人啊!」

    某人发出的急切尖叫让气氛为之一变。尖叫声的来源在庭院附近,而叫声的主人应该是园长。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峻护。他最先从僵硬中挣脱而出,连穿鞋都嫌浪费时间地冲到了庭院问道……

    「园长!怎么回事……」

    「那……那边……你看那里。」

    顺着园长狼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以后,峻护也听到了自己失去血色的声音。庭院中种了一棵与机构主人带有类似韵味的银杏树,有个小孩自己爬到了树枝上头.

    「可恶,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

    峻护边咂舌边确认状况。树枝长得有两、三楼层那么高,摔下来的话已足够危害到性命。而且更糟糕的是,看得出来小孩爬上去的那根树枝后端,有道明显的裂痕正在逐渐扩大。就算想爬到树上救人,要是随便增加树枝的负担,很有可能会在救人的同时和小孩一起发生事故。

    「园长!这里有没有梯子之类的东西!?」

    「梯子……对不起,我们没有那样的东西……」

    「没办法了,赶快联络消防队以防万一。」

    「说……说的对……我马上去!」

    目送园长晃着笨重的身体跑走以后,峻护再次抬头确认情况。

    「那是……是佑一!」

    双重的惊讶包住了峻护。以前还难说,但现在佑一和活泼这种特质有着很大的距离,这名少年选来消遣的手段,也全都是玩沙或画画之类静态的游戏才对。为什么单单会在今天爬到树上……?

    「喂,佑一!你没事吧?一个人下得来吗?」

    以前即使峻护攀谈也始终沉默不理的小男生,这次也实在胜不过恐惧感了。佑一满脸紧绷地拚命摇起头。看来他是进退不得的样子。恐怕他也察觉到树枝已经快折断,只要重量微微移动,勉强维持的平衡就可能立刻瓦解。

    满脸担心的小朋友们和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聚了过来,却似乎没人有办法解决。不巧的是,风势越变越强,使得银杏树枝也不祥地随风摇晃,即使悲剧在下个瞬间发生也一点都不奇怪。峻护做出了决断。

    「跳下来,佑一!我会接住你!」

    惊讶得睁大眼睛的少年猛摇头。这也不能怪他,突然被人要求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立刻照做的人,就算是大人也没几个。何况现场并没有准备安全设施,也没有急救人员在旁边待命,在下面的就只有峻护一个人。

    可是,即使如此还是非让他跳下来不可。若只有一个小男生直直跳下来还好,要是他在姿势不稳定的状况下和树枝一起掉下来,峻护本身也没有自信能把人接好。

    当峻护急速运作起脑袋,思考着该怎么说服对方的时候,从别的地方传出了声音。

    「跳下来,佑一!不会有事的!」

    惊讶的峻护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看见真由从机构屋顶挺身而出的身影。她大概是认为从那里可以找出什么手段救人吧。和平时乖巧个性不符的迅速行动虽然值得赞赏,但要紧的是真由和佑一还有些距离,即使伸手也碰不到人,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其他道具能代替手。真由可以做的就只有喊到喉咙沙哑,设法鼓舞少年而已。

    「佑一!那根树枝已经撑不了太久了!再不快点跳下来,会更危险的……求求你快点跳下来!鼓起勇气!」

    面对真由的劝说,佑一仍顽固地摇头。风变得越来越强,树枝裂痕咯叽作响的声音清楚传进了耳里。

    「糟了……不会有事的,佑一!只要直直朝这边跳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我跟你约定!」

    「对啊!二之宫会稳稳接住你的!」

    真由也表情急迫地附和。

    「二之宫是有点厉害的喔——只是接你一个人的话很轻松的!所以,所以你要勇敢跳下来!要相信二之宫!」

    「啊啊,说的没错。我会稳稳把你接住的!相信我!我绝对不会骗你,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佑一!」

    「来吧,佑一,快一点!来!」

    这时候。像是随时会掉下来的少年皱起想哭的脸,大大地张开嘴:

    「骗人!」

    他喊了出来。声音沉痛得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似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每个人都这样讲!叫我相信他!还说是约定!结果没有一个人会回来!爸爸和妈妈也是,所有人都一样!」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峻护失去了话语。那是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痛哭.彷佛要撕裂胸口的告白,甚至让他觉得现场发出了结冻的声响。

    「……没用的,我想佑一不会跳的。」

    咽着口水观望的某个小男生无力嘀咕的声音,被峻护听见了.

    「你说没用?」

    注意到这句话的峻护敏感地产生了反应。

    「什么地方没用?为什么没用?不管有没有用,佑一要是不跳,有危险的是他自己耶。」

    峻护逼到小男生面前,激动得几乎像要揪住对方的肩膀晃。拚命过头的他,根本没发觉自己正毫无道理地在吼一个没有罪过的小孩。

    小男生像是对什么事情感到不甘心似地,咬着嘴唇狠狠盯着自己的脚边。

    「对了,你是知道的吧?为什么佑一不肯跳下来——为什么他不愿意相信我们。原因是什么?他遇到了什么事?你知道对吧?」

    「…………」

    「拜托你告诉我。」

    不知道是输给了峻护拚命的态度,或者连小男生自己也认为已经不是隐瞒的时候了。

    「……他们家的人,都趁晚上跑掉了。」

    小男生开始用蚊子般的声音坦承.

    「那家伙的爸爸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跑不见了,所以他一直都是和妈妈两个人住。可是在几个月以前,她妈妈也找到新的男人,跑掉了。只留下佑二个人。」

    「这……」

    佑一的过去忽然被摊开,让峻护睁大了眼睛。

    「他妈妈说过马上会回来接他,就这样约定了……还跟他打勾勾,可是却没有回来。那家伙一直在车站一个人等……但他妈妈那天没有回来,所以隔天、再隔天他都有去车站等……但结果妈妈还是没有回来。佑一一直都在那边等,直到生病倒下来为止……」

    「要比勇气的话,那家伙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

    另一个男生把话接了下去:

    「同伴被野狗追的时候,他可以牺牲自己让其他人逃:同伴被年纪大很多的家伙欺负的时候,佑一也跟那家伙打了一架.所以……所以他现在想要的东西,他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勇气……」

    「…………」

    峻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本能告诉他,不管发出什么声音都是空虚的。不只峻护,所有人都被无力感击溃了,全都发不出声音地低了头。

    然而……

    「——佑一。」

    咬着嘴唇的真由毅然地独自拾起头,目光坚强地望向了佑一。

    「你不能相信我们吗?」

    她眼里闪烁着光芒,就像在银河中心猛烈燃烧的超新星一般闪亮。而且真由眼中蕴含着力量,即使是陷入疯狂的杀人魔,彷佛也会不由得地被她唤醒的力量。

    当佑一无法直视她眼睛,打算别开目光的瞬间,坚决的声音凛然响起了:

    「佑一,看我这边。」

    那绝不是多大的声音。尽管如此,少年仍身体发抖地转回了视线。简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头,硬是转了方向那般。

    「你不能相信我们吗?」

    真由重复问了一次。或许是看的人有心,但少年表情中的怀疑与不信任似乎褪去了些。然而就算这样,根深柢固的不安与恐惧仍在他眼里闪烁着。

    「——我懂了。」

    闭上眼的真由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望向少年。

    「不然的话,你就在那边看。看我和二之宫是不是在骗人、能不能相信。」

    她说话的声音反而是沉静的。恐怕只有峻护,才能发现声音里包含着几乎偏激的热情。理所当然地,跟真由那认真而信任一切的目光交错时,也只有峻护察觉了她的意图。

    「等等——你不会是要——」

    愕然的峻护尝到全身血液彷佛停了一瞬的感觉。他来不及阻止。

    没有任何踌躇,完全不经犹豫。

    月村真由让身躯投向毫无立足点的虚空。

    ——随后几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峻护几乎全不记得。他唯一记得的,是每秒钟都在加速落下的真由途中露出的,那张丝毫不畏惧的脸。

    察觉到的时候,她柔软的身体已经稳稳地躺进了峻护怀里。同一时间,几乎要让全身肌肉裂开、肌腱扯断的剧痛涌了上来。

    峻护咬紧牙关,一面忍住冷汗流过的不快,一面也对自己该做的事再了解不过。先不论对错,他不能浪费真由舍身的行为。

    「佑一!」

    峻护仰望头顶,直直看向了愣住的少年。要传达的话简单俐落。

    「来吧!」

    像被雷打中似地,年幼的躯体颤抖起来。随后,某股意志降临在少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转瞬间……

    比刚才小上两圈的身躯跃向半空。

    *

    在小朋友的包围以及工作人员引颈观望下,峻护确认了佑一的状况.乍看之下没有受任何伤。看来他们的卖力得到了回报。

    「太好了……可是佑一,为什么你要爬到那种地方?我想你明明也很清楚,这样做很危险吧?」

    一边让抱在怀里的少年自己站起来,峻护问道,但得到的只有无言的回答。尽管佑一并不像之前有排斥的意思,但还是有许多因素会让他感到尴尬才对。就连峻护这个救命恩人,他都不敢对上目光。

    「咦……那是?」

    此时,峻护的视线停到了少年小心捧在手上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句要求让佑一微微点了头,动作微细地几乎是不用显微镜就看不出来。他将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递给峻护。

    「这是…………」

    看了手帕里头以后,理解的神情在峻护脸上扩散开来。安放在手帕里面的,是一只连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幼鸟。这小小的生物应该是从树枝上的鸟巢掉出来的,而佑一恐怕是为了将它带回父母身边,才会刻意逞强去爬树。

    峻护有一阵子说不出话。这并不是因为他明白了少年藏在心中的体贴,而是少年想要让幼鸟回巢的心路历程,被他精确地推断出来的关系。

    幼鸟早就断气了。它的身体到处都开始变得干涸,看得出死后已经过了几天。

    真相恐怕是——峻护推测,佑一觉得光是堆一个简单的墓,还不足以慰藉灵魂。因为他大概把被抛弃的幼鸟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即使灵魂已经升天,至少也要将躯体送回父母身边,或者他是对撇下死去幼鸟的母鸟感到愤慨,才想爬上去表示抗议吧?

    峻护无法透彻了解原委,也没意思多问。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毫无意义地搔着头、任视线游栘——

    啪!

    又响又亮的声音传出。那是眼前少年的脸颊发出的声音。同时,也是不知不觉中站到他面前的某人手掌发出的声音。

    佑一茫然地把手凑在越变越红、越变越肿的脸颊上。他的视线,就固定在月村真由苛刻的双瞳上。

    「佑一,为什么你要这样胡闹?你应该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吧?」

    真由完全忽略了自己刚才做的事。她用连峻护也没有听过的声音、没有看过的表情逼问起少年:

    「你知道你做的事让大家有多担心吗?话说回来你也不用一个人逞强,只要拜托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吧?你这么不相信周围的人吗?你想跟自己以外的人完全断绝关系吗?」

    凶悍的真由让佑一缩起头,他依序看了屏息守候的朋友还有工作人员们,却又立刻把脸垂了下来。

    「或许大人确实是不能相信的,或许陌生人也是不能相信的。但是也一定有人是你可以相信的啊。你必须学会去分辨可以相信的人,以及不能相信的人。不是让其他人来帮你,你一定要自己去分辨才行,懂不懂?」

    真由的说词要称之为说教,会显得太过笨拙。然而少年靠的不是理性,而是用直觉体悟了。他体悟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也体悟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对不……起。」

    佑一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可是却心意十足。虽然只是一句话,真由也正确理解了少年的心意,并且像天使一般地露出微笑。

    「因为你做了不应该的事,我才会生气。可是呢,我觉得和不应该的部分比起来,你做的事情是很好很好的喔。」

    真由满怀慈爱地轻抚少年的头。彷佛像他真正的姊姊——不,像一位母亲。

    「佑一你真是个温柔的男生,好伟大喔。你很努力呢。」

    这个瞬间,佑一的脸皱成了一团,并且带着满脸眼泪与鼻涕冲到了真由胸前。真由牢牢抱紧了打起哭嗝的少年,心疼地摸着他的头。

    「……呼嗯。」

    峻护觉得有些难为情,频频地搓起鼻头下端,即使如此他还是拭不去难挨的感觉,只好将视线望向天空。风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间微微露出了湛蓝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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