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

    TrinityBloodR.A.M.II-NEVERLAND

    ——你们要小心、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

    (马太褔音第十八章第十节)

    (这回是几年,亚伯?)

    男子在防弹玻璃的对面坐下,开口问道。看守的人已经走了。亚伯.奈特罗德说出上司交代的数字。

    “七千三百天——好像是二十年吧!”

    (还真不错啊……说来听听吧!)

    那是一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大型动物的男子。

    南方人特有的浅黑色面孔、身手灵活的巨大身躯……连恣意生长的蓬乱头发,看起来都像狮子的鬃毛。髒乱的囚衣依旧无损他的风格。

    “请先看这张照片。上个月在阿尔比恩北方海域,有货船在航行中遭到吸血鬼集团袭击。死者八名——这是当时其中一名袭击者的屍体。”

    男子望向桌面的眸子瞇成了细线。

    照片里头躺着一具不到十岁的儿童屍体。染满血迹的身躯,四处都是紫黑色的弹孔。就算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人,看了还是会觉得残酷到不忍卒睹。

    不过在他背后有根拉得长长的透明突起——和昆虫的薄薄羽翅颇为酷似的器官,证明了那并不是人类。还有张得大开的口中,所露出的凶猛利牙也是一样。

    (“妖精”——在吸血鬼当中同样少见的亚种。怎么把他干掉的?)

    “碰巧有民间的猎人坐在船上。而且这片海域从以前就陆续出现行踪不明的船只……”

    (多余的解说就免了。既然连Ax都出动,应该不是一般的吸血鬼事件吧?)

    亚伯点头,取出了另一张照片。在某一座公园,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们眼神畏怪地望着相机,位於中间的少年——就是刚才的“妖精”。

    “麦可.达林,出生於阿尔比恩王国的伦迪尼姆。半年前在社福机构遭到绑架。同时关於他的家族调查是一片空白。和吸血鬼遗传完全没有关连。”

    (那就是他在行踪不明的半年之内“转型”了?)

    “是的,他是”转型者“,——后天性吸血鬼。”

    吸血鬼。在“大灾难”之后的世界突然出现的异种智慧体,这个称是来自於古老的传承。吸血行为、近乎异常的生命力、阳光与银是致命弱点……“他们”的生态几乎是与传说重叠,不过有一点倒是与传承有巨大的差异。

    就是很少会传染。

    在传承之中有提到,吸血鬼的牺牲者也会变成吸血鬼,数目会呈等比级数的方式增加。不过事实上,吸血行为的被害者,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极少比例会变成吸血鬼——称之为“转型”的后天性吸血鬼化现象,算是极其稀少的病例。

    “据说”转型“也牵涉到被害者的体质以及加害者吸血鬼的性质,至於真实情形则尚未明朗。只知道是很稀少的病例。”

    (不过也不是没有。杀了七名修女的亚历山大.史考特前伦迪尼姆主教——负责那件案子的人是你吧?)

    略微豊厚、但形状工整的嘴唇弯成了ㄟ字形,男子将系着手铐的手臂交叠在胸前。

    (双倍的“稀少”。不过要说是“偶然”嘛……这老头是谁?)

    被放在桌面的第三张照片拍的是一名男子。那是双颊豊润、表情充满了慈爱的前老年期绅士。

    “前伦迪尼姆综合大学医学系主任詹姆士.巴雷教授。以童话作家身份广为人知的阿尔比恩贵族。问前已经退休,在自家的领地度过余生。”

    (哎呀,真叫人羨慕。然后咧?这幸褔的老头又怎样了?)

    “绑走达林的是专门诱拐儿童的组织。Ax和阿尔比恩当局试图加以举发,不过……”

    (失败了?)

    “在闯入的三分钟前,祕密基地就被摧毁了。”

    第四张照片中的废墟,看起来就像被巨大践踏过的纸雕作品。瓦砾四处飞散,名符其实地碎成了粉末。

    (哼!这用的不是炸药。)

    “根据前往调查的派遣执行官”吉普赛女王“所说,现场有使用高周波武器的痕迹。庆幸的是,在存活顾客名单之中,发现了收买包含达林在内数十名儿童的人物。他是……”

    (詹姆士.巴雷。)

    “是的。而且他的领地似乎就在距离出事海域不到三十公里的小岛上。”

    男子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答案,脸上浮现嘲讽的表情。

    (哼哼,原来如此……对了,那个阴森森的枪手咧?说来说去,这种工作不就最适合他?)

    “托雷士神父在前次任务当中受伤,目前正在米兰进行治疗……怎么办,里昂,你肯接下这工作吗?”

    (我讨厌全是小孩子的工作。因为会惹来一堆麻烦。)

    “所以,你是拒绝了?”

    (我又没这么说。既然刑期可以缩短二十年,就算是圣彼得大教堂,我也要把它攻陷。)

    男子露出相当显眼的犬齿,手边响起金属的声音神奇地,之前还牢牢系着的手铐,在不知不觉中却已经消失。

    “可以马上出去吗?要是手续很麻烦,我能不能自己出去?”

    “我跟典狱长还有话要说。”

    亚伯摇响手边的铃铛。看守的人从厚厚的铁门另一端抱着仔细叠好的圣袍,走入了会客室。

    “请换上那边的衣服,”狮牙“——Ax派遗执行官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

    “了解。”

    I

    “”外面“的事你还记得吗?温蒂?”

    彼得露出帽沿深处的白色面庞,如此问道。

    太阳的余光即将没入地平线,将海染成血一般的色泽。今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天。

    “温蒂小时候是在”外面“吧?”外面“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可以啊。不过没这么漂亮……不,不只是夕阳而已。”

    在波浪的另一边,最后一滴阳光融入了海面,少女仔细加以确认,然后总算拿下了帽子,叹一口气。

    “不论是海洋还是森林,这座岛都是最美的。”外面“已经被大人污染了。”

    “果真是”大人“害的。为什么”大人“就只会做坏事?像温蒂你们——”

    “别说了!”

    少女呐喊起来。不晓得是在怕些什么,只见她脸色发白,抱着肩膀不停地颤抖。

    “求求你,”大人“的事就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对……对不起!对不起,温蒂!”

    彼得慌忙地将手伸往温蒂的背部。彷彿要让少女稳定下来似地,小小的手拚命抚摩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温蒂。我会干掉他们!谁敢欺负温蒂,我就会干掉他们……你不要哭!”

    “……嗯。”

    在荞麦色的发丝下面,少女顺利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是的,在这座岛上,自己是最年长的大姊姊。在这种时候,总不能让弟弟为自己担心。

    “是啊,有彼得陪我……”大人“才不可怕,不会有事的。”

    “嗯!我会把他们通通干掉!”

    “谢谢你。彼得……那就全靠你了。”

    少女把手放在少年的头顶,轻巧地站起身来。已经开始看得到星星。这个时间,差不多该把其他孩子叫起来了。

    “好啦,该准备做饭了。彼得,你去牛棚里帮我拿牛奶……”

    才说到一半,温蒂就发觉对方没把自己的声音听进去。少年心不在焉地朝天仰望着,视线前端则是落在——

    “……你看,那是什么鸟?”

    “彼得,叫大家到”学校“集合!”

    那个东西的影子正一边冒着浓烟、一边逐渐扩大。温蒂用手指着位在岛中央、小山丘上面,附有高耸钟楼的白墙建筑。声音因为紧张而出现难以控制的尖锐。

    “动作要快!我去看看那个东西!”

    “我也要去!”

    “太危险了!你跟大家一起……”

    “我不要!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

    “……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少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少女抚着少年因紧张而僵硬的面颊,然后苦笑。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去。”

    “呜噗!”

    在着水的同时,飞起的仪表板直接击中了脸部。水上飞机扬起红色抛物线,整个翻覆了过去,然后像果汁机似地上下左右摇摆——最后浮船用惊人的力道搁浅在沙滩上,水上飞机才总算停止了运转。

    “……嗨,已经到了,先生。”

    “我、我还以为会没命……你不能用平稳一点的方式降落吗,里昂神父?这样根本搞不懂是着水还坠机”

    亚伯一边将面纸塞入鼻孔,一边瞪着担任驾驶的同僚。爬到沙滩上面一看,老旧的机体四处出现龟裂,引擎甚至还微微冒着白烟。

    “我有什么办法?受不了,这台破铜烂铁突然间喷火咧。”

    “什么破铜烂铁,这不是你从哪儿弄来的飞机吗?别的不挑,偏偏挑这种古董……”

    “很抱歉,我朋友那边就只剩这台……而且又便宜。”

    虽然他常常夸口说“只要肯出钱,从飞机到棺材都能弄到”,不过亚伯似乎并没料到,原来飞机和棺材还是一组的。

    “啊~这下惨了。赔偿费会被狠狠地海削一笔。回去后,会计不知道又要念多久……”

    “不用担心。无线电被压坏了。就算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你说啥!?”

    面纸力道十足地从亚伯鼻孔喷了出来。只见他带着立刻就要晕倒的表情,往蓄着优雅鬍髭的同僚逼近。

    “无、无线电坏了!?那、那我们不就……不就遇难了?”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你可以回答得这么冷静!噢,主啊,叫我在这种地方、和这种大叔共度余生,那还不如去死算了——呜哇!?”

    神父那彷彿呐喊着世界末日的声音突然中断。类似青蛙被踩扁、趴伏在沙滩上面的姿势也就算了,后脑勺的肿瘤、以及滚落在旁有如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喂,你还活着吗?”

    里昂百无聊赖地俯视着陷入诡异沉默的同僚——没有得到回答。而且还开始一抖一抖地出现小小的痉挛。

    “嘿、你挂了吗?虽然你是个郁卒、不要脸、又没钱的男人,不过人还算不坏。好好安息吧……喝!”

    大汉的手腕灵巧地往上一弹。厚实的掌心发出声音的同时,飞来的石块已经被稳稳地接住。

    “喂喂,我还以为是捉迷藏,原来玩的是接球游戏?”

    神父嘲讽地低语着,反手一挥。单靠手腕力道掷出的石砾发出声响,没入了沙滩对面,一片静寂的夜之森林。

    “……!”

    当阴暗的树丛间发出短促的悲鸣,里昂的身影已经不在沙滩上。庞大的身躯正踢着砂砾急速奔跑,用肉食动物般的动作,跃向意图逃往森林里的小小身影。

    “可恶!放……放开我!”

    “……搞什么,只是个小鬼嘛!”

    像野猫一样被抓住衣领的身影正在拚命挣扎——里昂一边用专业手法拎起那乱挥乱舞的小东西,一边泄气地说道。

    那是一名不到十岁的少年。是这岛上的孩吗?宽松的吊带裤配上有补钉的无袖上衣,虽然朴素,不过都有仔细清洗过。

    “可恶!叫你放开我、放开我啦!”

    “你是这岛上的人吗?你父母人在哪里?我想找个大人说话。”

    “我哪来的父母!像你这种”大人“,这里就只有一个……”

    “彼得!”

    悲鸣声的来源,是由树丛之间滚爬出的另一抹身影。那是身着蓝色女侍服的少女——荞麦色的秀发梳或发髻,大约十五岁上下的女孩,面孔在月光下因为恐惧而发青。

    “彼得,你先乖乖听话……请、请问,你是海盗吗?这、这岛上什么也没有。要食物的话,我可以给。求求你,把那孩子给放了……”

    “不会吧……像我这种绅士,你把我当海盗?”

    里昂依然提着四处乱踢的少年,用尽可能和善——彷彿豺狼发现离群小羊般的笑脸——自以为殷勤、而且深信不疑的口吻报上名报。

    “你好,小姐。我是里昂神父——教廷的巡视神父。对了,在那边翻着白眼的是我的夥伴亚伯神父。我们在出差前往伦迪尼姆的路上遇到了暴风……抱歉,无线电能不能借用一下?”

    II

    “红茶和咖啡,你要哪一种?”

    “难得来一趟,那就红茶好了……啊,麻烦你放十三颗砂糖。”

    听到亵渎式的要求,穿着女侍服的少女似乎有点吃惊,最后才觉悟似地开始迅速移动汤匙。不久之后,茶杯就飘着高雅的香气摆在桌面上。

    “请用,让您久等了。”

    “噢,真是感谢……嗯~好香。来阿尔比恩出差,等的就是这个。要喝茶还是得来阿尔比恩才行。嗯嗯。”

    戴眼镜的神父啜饮着红茶——应该说他正在喝的是呈泥浆状的某种东西——看起来相当满足。或许是头部后方的刺痛已经消失,只见他礼仪不佳地把手臂撑在桌上,笑得一派天真。

    从餐厅窗口可以望见围绕着这山顶小屋的森林。如果是白天,应该可以看到沙滩和着水在那里的水上飞机,现在因为夜幕低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目前单独一人、正在修理机体的神父挥着铁鎚的声音,断断续续乘着海风飘了过来。

    “抱歉啊,温蒂。突然冒出来,还让你请我喝茶。”

    “别这么说,你难得来一趟,无线电却故障了,实在是很抱歉……我想等主人回来就可以修理了,不好意思,这方面我有点……”

    “噢,晚点给里昂神父看。别小看那位大叔,他可是挺厉害的……只是你的主人不在家,这样有点遗憾,那位大名鼎鼎的詹姆士.巴雷教授,我一直想见他一面。听说他很喜欢小孩。”

    亚伯将喝乾的茶杯摆在桌面,用颇为好奇的视线视着周遭。

    说来说去,这间房子本身就是阿尔比恩传统贵族所用的别墅,不是什么希罕的东西。不过布娃娃、玩具、板球用的球拍……样样都是儿童会喜欢的小东西,看似他们所画的稚拙蜡笔画散置其中,还是相当壮观。整间房子就像幼儿房一样。

    根据温蒂的说明,这梦幻岛原本是座无人岛,是被巴雷整个买下来的。他在退休之搬了过来,同时还收养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这些玩具就是那些孩子们的东西。

    “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曾经读过博士因老化研究而得到女王赠勳的报导。身为医学博士与童话作家,同时还是喜欢小孩的高尚人士……哎呀,真的有人跟神一样耶!”

    “跟神一样……是吗?”

    身穿女侍服的少女倒着第二杯红茶,表情微带着僵硬。不过亚伯似乎没看出来。他还是一样傻呼呼地说道:

    “不是吗?这世上有父母把自己小孩卖掉,居然也有人愿意领养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也对,就某种层面来讲,是跟神一样。不,至少对我而言,他就是神——”

    “啊?”

    亚伯口中喝着第二杯红茶,眼睛瞇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少女暗沉的口吻叫他吃惊。纯是因为爱睏的缘故——或许是飞行的倦怠,睏到不可思议。

    “”对我而言“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是”博士“——也就是主人捡回来的孩子。”

    “原来如此……那就和女儿一样啰。”

    “女儿?不……应该说是小白鼠。跟女儿可差得远了。”

    小白鼠可是不太妥当的一种形容词——亚伯正想劝劝少女,却因为睡意而找不出适当的句子。为了让脑袋清醒一下,他啜饮了一口红茶。

    “温蒂,我觉得啊……”

    “别管我的事了,神父……我想问问你的事。”

    温蒂对摆在自己眼前的茶杯碰也不碰,开口问道。看她说话的态度,之前一派柔顺的女侍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宛如女王的口吻质问着亚伯。

    “神父,你是从哪边来的?”

    “罗马。国务院特务分室——称为Ax的单位……”

    (咦?我在说什么?)

    头颅相当沉,唯有如头轻快得有点诡异。亚伯甩甩头,想让意识得清醒一些。他再度啜饮红茶,但红茶的甜味却化成了渣滓,沉淀在意识的底层。

    “这就对了,你可以多喝一点……我泡的红茶很好喝吧?”

    “……!?”

    朦胧一片的思考,勉勉强强发出了声音。

    (惨了,红茶里面被加了什么东西……)

    亚伯立刻捏紧双手。想藉着痛觉来让意识清醒。不过有纤细的手指阻止了他的动作。

    “多余的事都不要想,神父。”

    温蒂轻轻地用手包住神父的双手,然后将嘴凑向神父的耳边。

    “你只要集中精神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是Ax?”

    “温、温蒂,这样是不行的……”

    “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是Ax?”

    “国、国务院特务分室……调查……吸血鬼事件……进行非合法性处置……”

    神父痛苦地呢喃着,少女用发出冷光的眸子俯视着那张脸,然后点头。

    “刚才的飞机失事并不是偶然吧?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上?”

    “麦可.达林……儿童绑票组织……名单……巴雷教授……巴雷教授人呢……?巴雷教授他……人在哪里?”

    “咦?居然还有意识,真了不起。这样的药量,连大象都要开始唱歌了。”

    温蒂佩服似地叹了口气。将亚伯脸上成颗的汗水轻轻抹去。

    “神父,你来找主人吗?那真是遗憾。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在这里。这是真的——不,不光是他。这里连一个”大人“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卡嚓一声,通往厨房的门打了开来。无数个小孩从门的对面探出头来。有高大的、瘦小的、男的、女的……长相与体格虽然各自不同,不过都用同样毫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亚伯。

    “失踪的……所以……这座岛果然是……”

    “这里是梦幻岛。”

    温蒂俯视着眼睑逐渐阖上的神父,温柔地低语着。

    “是属於我们、属於孩子的岛屿。”

    “嗯,把那边的汽化器接起来,再把这边的皮带绑紧……好,这样如何?”

    螺旋桨发出啪嘶一声,然后开始旋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卷起的风形成了波纹,往外扩散开来。里昂满意地仰望着重拾生机的机体。

    “呵,小CASE啦。好了,接下来是无线电……喂,小鬼。你要躲在那边躲到什么时候?”

    大汉无情地回望着缩在沙滩上面、哭丧着脸的少年。

    “要哭就去别的地方。吵死了。”

    “……我没办法保护温蒂。”

    彼得的脸太暗了看不见,不过可以听到窸窸窣窣吸着鼻子的声音。

    “明明就说好了……说好要保护她的……我却输给了叔叔……”

    “欸——不要哭个不停啦!还有,你说谁是”叔叔“?”

    里昂一边从机体上面拔下无线电,一边怒吼。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还不到三十岁!又不到能称为大叔的年纪……你是怎样?输了不甘心?你白癡啊!你觉得小孩子赢得过大人吗?”

    “赢不过吗?”

    “赢不过的啦!小孩子赢不过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理、理所当然?”

    “是啊,理所当然……糟糕。这果然不行。”

    里昂一脸绝望地俯视着焦黑的无线电,然后叹了口气。与其修理这东西,还不如燃起烽火会来得有希望一点。

    “喂,小鬼。我的同伴——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呆的四眼田鸡,你知道吧?帮我把他叫过来。”

    “戴眼镜的神父?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啊、稍等一下。”

    里昂叫住了正要跑开的少年。然后秀出厚实的手掌,脸还用力挤成一团。

    “刚才那一记真的很痛。你这孩子很有希望。”

    “真的吗?那我会变得像叔叔这么厉害吗?”

    “噢,说不定可以变成第二厉害。”

    彼得露出了笑脸。一边无比开怀地笑着,一边说道:

    “太好了……我是”失败作品“,还以为自己没办法变强呢!原来是这样,只要变成了”大人“,我也可以赢得过”成功案例“!谢谢你,叔叔!”

    “”失败作品“?”成功案例“?”

    就在里昂质问着那诡异用语的时候,少年已经朝着山丘一溜烟跑走了。

    “喂,你先别走!那个”失败作品“是什么意思……哇咧,已经跑啦!”

    里昂朝着远远地、消失在树林对面的背影目送了一会,然后一下又一下地抓着头。

    “受不了,所以我才讨厌小孩,真是有够麻烦……对了,那个蠢蛋到底在拖什么拖?要是敢给我喝茶,我就让他再也讨不了老婆……欸?”

    (有了。有了有了。在这里。)

    里昂抱着无线电残骸,啪答啪答地走在浅滩上面,双脚突然间停了下来。隐隐闪动着光芒的眸子谨慎地环视着周遭。

    “……是小鬼吗?”

    (不对,不对……我们才不是“小鬼”。)

    嘻嘻哈哈的笑声,是好几个孩子的声音。不过声音是从哪边传来的?原本以为那是耳边交错的低语,但下个瞬间,却又彷彿森林对面传来的回声……

    (你在看哪边?这边啦!)

    “……哇噗!?”

    里昂一个回头,身子跟着往后仰。

    才刚发现引击声音抬高了一些,水上飞机已经猛地在水面上开始滑行。

    “哇、哇哇!”

    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无暇去为绳索被松开的事感到惊讶。巨大的浮船朝着神父压了过来,随着某种东西碎裂的细微声响,海面上升起了暗红色的气泡。

    “干掉了吗?”“干掉了、干掉了。”“啧,我也想开开看啊~”

    水上飞机将神父压在底下、停了下来,有三个小孩地从驾座上面露出脸庞。单手个自拿着海盗弯刀与短枪,穿着条纹水兵服,配上假鬍子和眼罩。

    “搞什么,还真简单咧!”

    “因为他是”大人“嘛,很正常啦!之前还不是这样……”

    “来吧,把屍体拖上来。要是引来鲨鱼,赶来赶去还挺麻烦的。”

    三名海盗用天真无的语气交换着惊悚的对话,步履轻快地从驾驶座上面跳了下来。然后一边用鼻子哼歌一边涉过浅滩,窥看着屍体沉没的位置。

    “怎么样?死了没有,嘉莉?”

    “等等,奇怪……没有血的味道。”

    看似首领的女孩——嘉莉一脸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她那足以媲美大白鲨嗅觉所捕捉到的,只有海水与某种金属的气味。

    “喂,你看这个!”

    沉在海中的是裂成两半的无线电。这东西会掉在这里,也就是说……

    “嗨,各位。玩捉迷藏吗?”

    那是将“勇猛无敌”四个字加以具体化的声音。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移往那么远的地点。神父长长的黑发在海风中翻飞,站在岩石上面呵呵地笑着。

    “好像还蛮有趣的嘛。哥哥我可以参加吗?说到丢圈圈,我可是挺在行咧!”

    随着一阵嘲讽,里昂的手腕发出清的声音,手环由手腕滑落到指尖。发出细细金属声响的是极薄的银刃——由单结晶构造陶瓷经过镀银加工处理——银刃滑出了指尖。

    不过在这个时候,孩子们的模样也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原以为要发出低语,翻卷的嘴唇却露出长长的利牙。上衣随着响声碎裂开来,背部有透明的羽翼开始振动。

    “嘿嘿,这下可好了……省下我寻找的时间,你们这些妖精!”

    神父的指尖转动着战轮,话声和尖锐的拍翅声交互重叠。少女外貌的妖精似乎消失了踪影,但转瞬之间,在里昂的正上方已经浮现倒持着短枪的身影。

    “我来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被短枪挖凿的岩石碎裂四散开来。不过前半晌还在的神父却失去了影踪。就在飞散的岩石碎片溅起常花的时候,他像猫一般蜷起身躯,降落在有十公尺远的浅滩上。

    “啧!没打中!”

    少女瞪视着逃脱的猎物。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少年之中有一人发出尖声的呐喊。

    “嘉莉,小心!”

    “噢……哇啊啊啊啊啊!”

    警告勉强还来得及——战轮就像丢圈圈一样,在短枪周围一边旋转着一边往上攀爬。从身体往后仰的嘉莉下颚擦掠而过飞向夜空。然后继续画着优美的狐度,回到主人的指尖。

    “你没事吧,嘉莉!?”

    “我、我没事……不过大家小心!这傢伙不是普通的”大人“!”

    手脚灵活到宛如恶魔。在交错的刹那,不但避开突刺而来的短枪,居然还能将战轮插入短枪的移动轨道!

    “算你厉害!该死的大人!”

    “嗯哼?说我该死,那你们这群臭小鬼是想怎样?”

    战轮仍在指尖旋转着,里昂用极尽无赖的表情装出了笑容——背上冷汗直流的事则是秘密。

    (这些傢伙动作真快!)

    里昂的反射神经已经远胜过一般人,却只能勉强躲过。对手只有一只是还好,要是三只一起发动攻蠕,那可就防不胜防。

    “糟糕,我还不想使出那一招……嗯?”

    妖精们正一边空中暂停,一边瞪视自己的方向。不过引起里昂注意的则是遮掩视线的白烟。

    “这雾是从哪来的?”

    就在妖精暂停空中的正下方海面,雾气正猛烈地喷囇而出。没有热度,不过海水却剧烈地沸腾着。

    “这该不会是……糟、糟糕!”

    海水在雾化现象——以高周波打散分子结构的影响下,虽然处於常温,却开始产生了气化。而这种能力,则是薄薄的羽翅在高速振动之下足以产生超音波的妖精所特有的——

    “”去死吧~~!“”

    匆忙转身的那一刻已经太迟。在高声呐喊的同时,肉眼不可见的刀刃已经划破海面、袭向神父。

    Ⅲ

    “咦、咦?这里是哪边?”

    鼻子闻到的是医院的气味——亚伯在酒精和乙醚的气味中醒来,眼前是纯白色的房间,一边摇着依旧朦胧的脑袋,一边想要起身,却狠狠地失败了。两手两脚都被牢牢地固定在床边。

    “真奇怪。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记忆就停顿在被请喝红茶的那间餐厅的情景。常明灯的灯光照耀着室内,排列在眼前的是药架上的手术灯、生鏽的手术刀和钳子,还有……

    “啊,那边那位!这里是……咿!”

    神父正要开口叫住站在黑暗之中的人影,声带却扭曲似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那些人影——被福马林泡在巨型玻璃瓶里的是几十名小孩。而且每一个的模样都不太寻常。不但在腹部与背部有明显的手术痕迹,有是背上长了小翅膀似的东西,有的是扭曲变形的角刺破后脑勺,有的是额头长瘤、上面露出了第三只眼……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这里又是……啊,糟糕!?”

    随着百叶窗拉起的声音,亚伯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脚步走入室内,一步一步朝手术台的方向靠近。常明灯在来者所握的尖锐手术刀上面发出了反光——情况相当不妙。

    “叔叔,你醒着吗?”

    那低语声是个童稚的少年声音。

    “叔叔,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快点起来!”

    “呃……请、请问,你是谁啊?”

    “啊,原来你醒着……”

    少年俯视着亚伯不再装睡、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的脸孔,安心地叹了口气。

    “我是彼得。没时间了。叔叔,你跟我来。”

    “啥?”

    正切断绳索的彼得声音听起来相当坚定。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好了,快点起来!不然会被其他人发现喔!”

    “请、请问,你究竟是……”

    “晚点我再说明。首先,你要到那台飞行机械的地方去……啊,这是叔叔的东西吧?掉在另一边。”

    彼得将**揣进神父怀里,然后硬拉着亚伯的手。连让对方起身的时间都等不及,就把神父拖到了房面外头、黑暗的走廊上面。

    “往这边!这边有路可以通往海岸。”

    “什么路……呜哇,太神奇了。这是隧道吗?简直是军事基地,不,比军事基地还要更惊人。”

    亚伯仰望着挑高的地下道,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它有多深,但这可是需要花费不少的金钱与工夫才能完成。

    “这种东西究竟是谁盖的……”

    “”博士“啊。上面的”学校“和这里全都是他盖的。”

    “”博士“?你指是巴雷教授!?那么,刚才手术室里的那些孩子……”

    “那是”失败作品“……和我一样无法”转型“的同伴。”

    走在前面的彼得用背影苦涩地诉说着。他的声音里洋溢着怨恨、敌视与恐惧,带着微微的颤抖。

    “”博士“和大人对孩子们做了很过分的事。有的被输血、有的是背后植入了奇怪的东西……要不是温蒂把他们赶出这座岛,搞不好连我都在那玻璃瓶里。”

    “赶出这座岛?你说巴雷教授?”

    “嗯,差不多两个礼拜前吧?就是”小仙子“(TinkerBell)实验的时候。”

    “”小仙子“?实验?”

    虽然对少年所做的说明依旧不得要顉,不过亚伯可以推测得出,在这座岛上似乎发生了不太寻常的事件。

    恐怕是实验体的叛变——这座岛上会没有大人,就是这个缘故。

    (两个礼拜前,就是那个儿童绑票组织的根据地遭到捣毁后的事情。这么说来,目前操控这座岛的人就是……)

    地下道终点有扇厚厚的铁门。很幸运地,似乎并没有上销。铁门在吱轧声中被打开来。对面是夜晚的森林,沐浴着月光,静静沉落在黑暗底层。彼得仔细检查过周遭,似乎并没有人影。

    “走这边,叔叔!动作快!”

    “我、我马上过去……呃,对了,彼得。被驱逐的教授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助手都被干掉,那傢伙也搭着飞行机械溜掉了……”

    “嗯……咦,慢着?你不是温蒂的朋友吗?为什么要放我走?”

    “……我想到”外面“去。”

    快步往前的少年突然止住了脚步,然后一个回身,用祈求似的目光仰望着神父。

    “我想去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希望叔叔可以带我一起走。只要搭上那台飞行机械,就能到外面去吧?”

    “是、是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想到外面去?”

    “因为我要变成大人。”

    “……啥?”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亚伯吃了一惊。於是朝着下定决心似地、仰望着自己的少年脸孔再问了一次。

    “为什么……你要变成大人?”

    “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变强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彼得的神情里头找不到一丝迷惑。

    “”博士“对大家所做的全是残忍、可怕的事。尤其是温蒂,每天都被欺负到哭——所以大家才会讨厌大人。因为害怕又会被欺负。不过,我还是想变成大人……我很喜欢温蒂,就算变成了大人,我也绝对不会欺负她。虽然我是”失败作品“,只要能变成”大人“,我也会变强,可以一直保护温蒂——不是吗?”

    “啊,这个、那个,其实……”

    就在亚伯望着相信一切、毫不怀疑的视线,感到无言以对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彼得?”

    “温、温蒂!”

    少女的荞麦色发丝在风中摇曳,蓝色的眼眸俯视着两人。不,不单单是她。背后还有十几个小小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

    (惨了……)

    亚伯的太阳穴滴下了冷汗。

    他们全都是“妖精”吗?在吸血鬼当中,他们的战斗力并不算高,只是人数实在太多。

    “我没想到,你是那么为我着想……”

    温蒂始终宛如冰雕的僵硬表情瞬变得柔和起来。就像冬日蔷薇的花蕾绽开来似地,露出了微笑,然后走往彼得的方向。亚伯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少女用手臂圈住了正摇晃走往前的少年身躯。

    “谢谢你,彼得。我很高兴。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不过……”

    “糟……糟糕!”

    亚伯伸出手去。不过正要插入他们之间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在拥抱着的两人之间传来一记低沉的声音。

    “不过彼得……我对你很失望。”

    “啊……”

    彼得口中发出模糊的声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像破碎的人偶一般弯下了膝盖——当他倒在飞奔而来的神父怀中,少年的声身躯已经开始出现微微的痉挛。

    “彼……彼得!”

    “再会了,彼得。要不是你动了想变成大人的念头,其实我们可以一直当好朋友的。”

    温蒂悲伤地低下了头。

    这里是梦幻岛、永恆之岛。只要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操心。既不会挨饿、不会口渴……也不会变成丑陋的大人。

    “为什么你想变成大人?要是你肯一直当个孩子,我就……”

    “孩子?不,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大人“了。”

    就在这时候,微微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独白。

    “他和你不同,他没有逃避命运……是个出色的大人。我不容许你贬低他。”

    “……对了,喜欢讲场面话的神父,你人还在嘛。”

    对着站起来的神父,温蒂发出了冷笑。脸上浮现的是超乎必要的不祥神情——

    “好久没吸人类的血了。这里只有牛和鸡的血……”

    耳边响起柔软物体相互摩擦的声音。少女背上的薄薄羽翼在夜色中伸展开来。背后那些孩子们的身影也逐一幻化成为夜之种族的外型。

    “妖精”女王从小小的嘴露出利牙,然后笑道:

    “抱歉了,神父……虽然很可怜,不过知道梦幻岛祕密的大人,绝不能让他回到外面!”

    羽虫般的拍翅声一同扬起。幼小的杀戮者化为飓风,朝着高个子的身影蜂拥而来。在如此的速度之前,亚伯的肉体却倏地消失——

    “……咦!?”

    就在交错的瞬间,神父的身影确实消失了。不过却不是因为妖精们的利牙。亚伯的身影消失,彷彿之前他正站在那里的事实毫不存在。

    “消失了……怎么可能!?”

    然后,就在温蒂要将视线从猛然消失的目标身上挪开的时候,有六记火药爆炸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三抹被银制子弹撕裂双翼的身影在漂尘与悲呜声中掉落地面,则是迟了半秒之后的事。

    “什么……!?”

    “……残酷的童话时间就要结束了,温蒂。”

    在突出於沙滩的树枝上,浮现於月光中的身影静静说道。

    对夜之种族而言,那是致命的毒素——宛如冬日湖面的蓝色眼眸,不忍地俯视着孩子们因银制子弹而痛苦挣扎的身影。然后,右手所握着的旧式左轮**枪口正如残忍的兽牙一般、昇起白色的硝烟。

    可是,他是在何时腾空而起的?况且他还躲过了号称高速的妖精攻击,同时还在不到一秒的刹那,正确击出六发子弹。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亚伯.奈特罗德巡视神父。”

    神父悲伤地回答,就在他灵巧地翻转手掌的片刻,空空如也的回转弹荚从**之中滑落。弹荚拖曳着白烟掉在沙地上头时,新的弹荚和子弹已经装填完毕。

    “还有,身为派遗执行官的名号是”吸血鬼猎人“——背负十字架的人……温蒂,我要以杀人及海盗行为罪嫌将你们逮捕。放下武器投降吧!”

    “什么逮捕?你这该死的大人!”

    随着高亢的呐喊声,有两抹身影吹开沙尘,动了起。大个子的少年和瘦削的孩子同时往地面一踢。温蒂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以绝妙的时间差,朝着神父的前后施以夹击。

    “——这种程度是没有用的。”

    神父的右手绕向了身后,彷彿只有那一块是独立生物似的。朝着逼近身后的孩子肩膀击出两发子弹。同时再藉由反作用力,枪口瞄准了前方,将突袭而来的少年薄翼打成悲惨的蜂窝。

    “呜……嘉莉,用那招!叫大家集合!”

    在遭到击落的两人坠地之前,温蒂已经做出下一个指示。虽然不敢相信,为了单单一个得使出那记绝招……不过再犹豫下去,这座梦幻岛就会遭到毁灭!

    “温蒂,求求你投降吧!我不想伤害你们!”

    “不想伤害我们?你还真善良啊,神父……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温蒂一边用大大伸展开来的羽翅朝着那东西发出指令,一边扬起了嘴角。在数秒之间,那东西的待机讯号已经变成人类无法捕捉的空气振动,回传了过来。在这个时候,神父的枪口也像蛇一样转弯,瞄准了飞得最近的嘉莉。

    温蒂没有一丝犹豫。

    “”小仙子“系统……启动!”

    “……什么!?”

    刹那之间,神父喉咙发出惊愕的声音。

    确实瞄准少女翅膀的子弹在千钧一发之际失去准头,打掉了背后的松树枝桠……不,不对!

    “被闪开了!?怎么可能……呜!”

    神父狼狈地躲过锐爪一闪的攻击,用最少范围的移动对准了枪口。这回的目标是温蒂本身。只是,就在准备扣下扳机的那个瞬间——

    “呜!”

    神父抱住被短剑撕裂的肩头,步履踉跄。石头跟着迎面飞来。虽然一个转身避开了石头,其他妖精却像正等着他的动作一般,从正面方向直冲了过来。要想赶紧举起枪口,脚上却传来一阵剧痛——有一名妖精的利爪正挖着他的肉,亚伯不自觉地放下**,正面传来的冲撞让他身体失去了平衡,呈倒栽葱姿势掉落到沙滩上。

    “呵呵呵……你怎么啦,神父?”

    亚伯顾不得背后所受到的激烈撞击,挣扎着爬起身来,温蒂给了他一个柔和的微笑。在她周围的妖精群就像守护女王的蜜蜂,一丝不乱地空中静止着——不,这是一组机械。而且还是精密无比的机械。

    “不可能,这样的连续攻击……”

    “就是可能——我们有办法做到。”

    温蒂自豪地仰望着山顶上、正在敲钟的“学校”钟楼。听着透过翅膀传达、人类无法接收的波长,随着音色瞇起了眼睛。

    小仙子系统——这“大灾难”之前的失落科技兵器,是採用主人/下属方式的战术统御系统,担任指挥中心的的温蒂体内嵌入了主人晶片,可以将她的思考传送给“学校”,“学校”电脑再将它转为特殊的低周波,发送到妖精们的下属晶片上面。一片片的下属晶片可以控制妖精们的思考及感觉,於是整群妖精就在温蒂的意愿之下得到完美的统御,化为一整个“群体”。

    “换句话说,现在大家就等於我,我就等於大家……你看,就像这样!”

    “妖精”们一同提高了翅膀的回转速度——拍击动作以微秒为单位,达到完美的同步,开始产生明显的高周波。空气中的水分子遭到压缩,化成白色的旋风,朝着束手无策、呆站在那里的神父正面袭来。

    “……呜!”

    “放心吧,神父。很快就结束了……”

    迎着空气化成的利刃,亚伯只能无计可施地护着脸部,温蒂则用温软的口吻宣告了他的死期。

    “来吧,我要把你轰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那可是我的台词!”

    “……什么!?”

    温蒂立刻朝着山丘的方向回头,金黄色火焰将她的脸映照得一片橙红。然后,在那片火焰之中,正惨不忍睹地开始倾毁的影子则是——

    “是、是”学校“……!”

    “我是不晓得小仙子是啥玩意,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大人,这群臭小鬼!”

    以烈焰为背景,巨大的身影正昂然伫立着。那身影叫火光映射中的恶鬼们纷纷躲避,少女却只是极力瞪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死了……!?”

    “就凭那种雕虫小技,还想撂倒本大爷……我去拿这东西,花了点时间。”

    黑发神父露出无敌的笑容——里昂将手上那东西的纺锤状前端,对准了山丘上方。看起来就像施打救难迅号所用的讯号枪,只是更短一些。彷彿是在粗厚的铁管上头加装了扳机与简易的瞄准器,是件粗糙至极的东西。

    “这原本是用来打战车用的,依使用方式,连堡垒都能轰成平地……看,就像这样!”

    “住、住手……”

    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发射的声音与大量烟雾已经迅速从枪口中喷射而出。成形炸弹弹头在亚音速之中射出,画出金色的弧线,袭向山丘顶端的钟楼。

    “……!”

    接下来所发生的,就像夜雾在爆炸声中化成碎片,然后贯穿了小小的身躯。就在火焰轰碎钟楼之后,原本守着温蒂的妖精们同时往地面坠落。

    “小、小仙子……大家是怎么了!”

    “喂,我把麻烦东西处理掉了!你是要装死装到什么时候,”吸血鬼猎人“!”

    温蒂察觉到里昂在咆哮时视线是投向自己的背后,於是她慌慌张张地回头——不,是原本正打算回头。

    “……实在是很遗憾,温蒂。”

    与枪声重叠的嗓音听起来相当悲戚。

    Ⅳ

    “所以我才讨厌小鬼一堆的案子……真是有够麻烦!”

    黑发神父在沙滩上盘腿坐下,将烟卷燃起了火。没好气的声音随着白烟从鼻孔喷吐而出,然后一脸嫌恶地回头。

    “好了,现在是怎样?那小鬼死了吗?”

    “没事……只是晕过去而已。”

    亚伯替失去意识的彼得把了把脉,然后叹了口气。四周满满都是晕倒的妖精。

    问题是,该如何处理他们才好?就这样等待黎明?还是将他们引渡给教廷、或是阿尔比恩当局?迫使孩子们走上这般命运的男子已经不在这里。到底该由谁负起责任?

    里昂紧盯着同僚看似疲惫的侧脸,不过在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之后,还是只用不耐烦的声音发出了催促。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在那之前,要先把事情搞定。”

    “搞定什么?还有什么事没处理?”

    “当然有啰……喂,你闪开点,很危险。”

    “什么!?”

    亚伯望着瞄准自己的巨大枪口,板起了脸孔。对战车**的瞄准器对准了亚伯脚下——在温蒂沾着血污的面庞上定住,里昂再度发出了警告。

    “你闪开……我得干掉那傢伙。”

    “你、你在胡说什么!这女孩她……”

    “那女孩是犯罪者——她杀了无数人、弄沉了无数艘船只。”

    爽朗的神情在壮汉脸上像被抹去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彷彿闪避着哀戚的目光,视线从亚伯脸上挪开,一字一句,凿刻似地吐出了这些话。

    “难道你忘了?我们所接到的指令,是要歼灭、或逮捕带回这岛上的吸血鬼。”

    “是、是啊,所以将她逮捕……”

    “你要把她带到罗马?这样十之八九下场会变得更加残酷。怎么说?因为她是人为转型的贵重样本。她会求死不能,变成长达几百年的实验材料。”

    “……!”

    亚伯紧抿的唇变成了白色——确实是有这个可能。而且的的确确,对这名少女来说,那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那、那就让她逃的远远的……”

    “她可是杀了好几十人的犯罪者啊!这女孩的不幸,我也感到同情。可是话说回来,她给别人带来的不幸,你是不是就把它给一笔勾消了?”

    “可……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就算是孩子,有些事还是不可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例子。就算你现在饶过她,她还会是在某个地方做出同样的事情。到那时候,你有办法负责吗?”

    “唔……”

    亚伯为之语塞。

    里昂所说的确实没错。同时也是他对这名少女所能表达的慈悲。可是,再怎么说还是……

    “你要是觉得残酷,那就为这女孩祷告吧!为她祷告。派遣执行官同样可以祷告。不过——怜悯就不行了。”

    里昂的手扣上扳机。将仍想护住少女的亚伯猛力推开,子弹瞄准了目标的头部——

    “不……不要……”

    一丝细细的声音,让壮汉停下了动作。

    “不要,不要杀温蒂……”

    少年用身体整个包覆住摊倒在地的少女,虚弱地抬起面庞。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保护她?

    “走开,小鬼。你想跟着她一起被杀吗?”

    “不要,不要杀温蒂……温蒂很温柔的。她没有欺负身为”失败作品“的我……对我这样的”失败作品“,她还……”

    “小鬼……那女孩袭击了多艘船只、还杀了人。我不可能饶过她。”

    “那是实验……说是战斗力的实验,全是”博士“的命令……赶走”博士“之后,温蒂连一个人都没杀!”

    这是真的吗?从她不由分说就想将亚伯他们加以排除的行为来看,这相当可疑。不过彼得还是拚了命的解释。

    “这样你还要杀她吗?因为她接受命令而杀了人?神父,其实她并不想杀人……”

    “……不要再多说了,彼得。”

    一个像蚊子般细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解释。

    “不要再多说了……他说的没错。我不应该活着。”

    “温蒂!”

    失去翅膀的妖精微微睁开了眼睛。还没恢复到足以站起身来的程度,不过意识似乎清醒了。她用虚弱而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神父也没什么了不起。明明说了大话,却没办法一枪毙了我……来啊,快杀了我啊!”

    “你、你在胡说什么,温蒂!”

    彼得心里一惊,抓紧了少女。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杀死温蒂!温蒂会变成这种身体、会去袭击船只,全是”博士“他们害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

    “彼得,没有用了……”

    温蒂的眸子凝视着少年,就像母亲一样温柔。然后用老人一般、透露着绝望与疲惫的声音说道。

    “没有用了。在梦幻岛上,属於孩子们的时光已结束。大人不可能放过我们。要是被捕、铁定会受到比死更为难堪的对待……你要知道,那位神父是在对我施舍他的慈悲。”

    “才、才不是这样!”

    彼得恳求似地仰望着“大人”。彷彿把对方当成神似地控诉着。

    “叔、叔叔,你们不会做那种事吧?不会对温蒂他们不利……”

    “……”

    里昂的表情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连亚伯也像不想多说似地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神父……我们是逃不掉了。不过请你救救彼得……至少救救这个孩子……”

    “我不要,温蒂……不要这样,叔叔!不要杀温蒂!”

    负伤的身体,究竟哪来这种力气——彼得紧紧抓住里昂粗壮的手臂,用渗血般的声音呐喊着。

    “叔叔,你是大人吧!是大人,而且很强吧?那就救救温蒂!不要杀她!”

    “我不是”叔叔“……走开,小鬼!”

    随着地动般的吼声,粗壮的手臂出现了动作。他把紧抓着的彼得猛力甩开,残酷地扣下了扳机。

    轰然一响!

    数根荞麦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少女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巨大的子弹从她身旁擦掠而过。那颗子弹直接划破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啧!现在是怎样?就我一个扮黑脸!啊!真是气死我啦!”

    代替爆炸声轰响起的是火山爆发的怒骂。壮汉像孩子似地一边跺脚一边怒吼。

    “……你、你怎么了,里昂?”

    “啊,可恶!所以我才讨厌一堆小孩的差事……真是的,好吧!这些臭小鬼我来想办法,这样总行了吧!混帐!”

    里昂对忍不住抬眼看他的亚伯置之不理,彷彿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似地拚命发飙,最后才像恶魔与天使对骂三百回合似地,总算冷静了下来。然后脸很臭的回头说道:

    “好了,这下到底该怎么办?只要一回去,就得提出报告。报告一提出,警察啦、军队啦就会乱哄哄地全杀过来……这群臭小鬼有地方躲吗,亚伯?”

    “嗯~”

    亚伯似乎正思索着什么,最后终於一记弹指——正确说法是准备弹指却失败了,於是望着指头昨舌。

    “是有个地方,要找也不是没有。那是教廷和阿尔比恩都干涉不到的所在。只是有点远,我想藉助你的力量。”

    “你说我?”

    “”只要肯出钱,从飞机到棺材都能弄到“——”

    望着一脸狐疑的同僚,神父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吧?我想借用那个管道,帮忙调一样东西……”

    “报告书我看过了。”

    全世界最美丽的枢机主教——教廷国务卿卡特琳娜.丝佛札出言嘉许着站在办公桌前的部下。

    “任务似乎圆满结束。两位都辛苦了。”

    “您的讚许是我的荣幸!”

    难得将头发梳齐的里昂直挺挺地回答。连鬍子都刮得乾乾净净,衣襟扣得整整齐齐,简直像神职人员一样。站在隔壁的亚伯则不停点头,对报告加以补充。

    “袭击以梦幻岛为根据地、进行海盗行为的阿尔比恩贵族詹姆士.巴雷博士的巢穴。巴雷虽然逃脱,但同岛的吸血鬼则全数歼灭。并将巢穴彻底加以破坏。”

    “吸血鬼全数歼灭?”

    “”是的!“”

    “很好。了不起……噢,对了。说到这个,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们不介意吧?”

    “”啊?“”

    两名神父彷彿坐上了圣天使城地底电椅似地拘谨万分。初春的阳光从窗边缓缓射入。眼前所见的大教堂广场上,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与正在散步的神职人员,形成了一片平和而热闹的景象,然而两名神父的表情,却活像是在寒冬山顶遇难的登山者一样。

    “您想确认的是……”

    “是什么事?”

    “不必紧张成那样,只是一点小事……凯特修女,你在吗?”

    (是的,阁下。)

    修女的立体影像出现在勤务室中央,卡特琳娜神色自然地问道:

    “经费结算时出现古怪的收据,是吧?说是派遣了整艘前往”帝国“的货船——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个……你说咧,亚伯?”

    “噢,我对钱最没辄了。只要看到三位数以上的金额,脑袋就会发烧……”

    卡特琳娜沉默不语地听着部属们越来越小的对话,最后沉稳的点点头。

    “没关系。在性格上,Ax确实有可能对经费的事不太了解。”

    “没错!阁下天纵英明,很了解我的意思。”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哎呀,真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上司啊,嗯、嗯。”

    望着一脸谄媚、点头不已的两人——枢机主教细框眼镜背后板起的脸孔虽然仍带着温柔,但却自然到不能再自然地按下电椅的按钮。

    “不过,事后并没有提出足以让我信服的报告,所以这笔支出的经费我不能核淮……这得列为你们的个人费用。凯特修女,待会用他们两个的名字列出帐单。”

    “什么!”

    两位派遣执行官——Ax深感自豪、教廷最强的男子们发出恐怖的惨叫。

    “怎、怎、怎么办,里昂!?我大概是世界上最穷的神父!还得付这样一大笔钱……”

    “别提了,这下谎言全拆穿了!你难道不能找个像样一点的藉口!?”

    “要在卡特琳娜面前找藉口!?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您……您还好吗,阁下?)

    凯特修女的影像,一脸担忧地偷瞄着从一开始便动也不动的上司面庞。

    (您似乎玉体欠安……是否要备茶?)

    “给我热茶……实在是……”

    “铁之女”彷彿忍着头疼似地用指抵住额头,相当难得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孩子。”

    NEVERLAND(END)

    TrinityBloodR.A.M.II-SILENTNOISE

    ——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

    (诗篇第一百一十五章第五节)

    “虽然他帮过我不少忙,不过不能再来往了——我想和他做个了断。”

    老人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在这加泰隆尼亚公国境内,只有位於公都西部的这座桑兹车站,才有开往邻国法兰克,以及东罗马的国际快车。车站大厅挤满了步履仓促、想赶上最后一班列车的旅客。在十名面色不善的黑衣男子簇拥之下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暂时要离开这座城市。接下来的事就交由你来收拾,比立尔先生。明天就把那傢伙……你懂吧?”

    “包在我身上,多明尼克博士。”

    比立尔——这位巴塞隆纳的黑街角头,面颊上的伤疤正可怖地扭曲着。只见他露出鳄鱼般的笑容,朝着背后的手下扬了扬下巴。

    “这里全是军队出身的猛将。况且对方只有单独一人。等到明日此时,他就变成港口的鱼饵了。”“嗯。不过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的藏身之处你晓得吧?”

    “属下晓得。那个地方既没有人迹,警察也不会来。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慢着。这话题先就此打住。不能让祕书知道……嗨,久等了,诺耶。”

    对着亲切微笑的老人弯身行礼的,是伫立在VIP专用剪票口前方的妙龄女子。

    “我正在恭候大驾,董事长。”

    知性的美貌加上俐落的套装,和大公司董事长的职位颇为相衬。裙子底下的腿部曲线,让比立尔用一脸馋涎的模样吹了声口哨,不过因为老人不友善的目光,随即便用假咳把它带过。

    “依照您的吩咐,已经订好通往亚维农的最后一班列车。剩下十分钟就要出发,我想差不多该进月台了。”“你还是这么能干。辛苦了……再会了,比立尔。那件事就交给你啰!”

    “好的。路上小心,博士。”

    老人背对着鞠躬的比立尔一行人,穿过剪票口。前方则是直接通往国际线月台,长约五十公尺的走廊。老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两名黑衣男子与美貌祕书则如影随形地跟随在后。

    ……那名男子出现,是在一行人正巧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

    “你是哈梅.多明尼克博士吧?多明尼克药厂的社长?”

    伫立在前方的,是个又瘦又高的身影。

    蓬乱的银发加上牛奶瓶底部似的圆框眼镜,在淡黄色的弧光灯底下夜射着光芒。身上穿着土里土气的修士服以及破损不堪的斗篷——是典型巡视神父打扮。

    “我是……你又是哪位?”

    “我是教廷巡视神父亚伯.奈特罗德。你好,多明尼克博士——不,还是该称呼你为詹姆士.巴雷教授?”

    “……!”

    “詹姆士.巴雷”——就在听到这名字的瞬间,老人的表情明显为之一变。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神父是有什么事?这里可是VIP专用……”

    “他是由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通称Ax的特务机关派遣的特派员,董事长。”

    对老人的狼狈神情给予冷冷回应的是紧随在后的祕书。带有光泽的黑发下面,微微发亮的眸子正如冰霜一般闪动着光芒。

    “我们要以之前梦幻岛上的杀人、诱拐、虐童等罪嫌将你逮捕。逃也是没用的。劝你乾脆放弃。”“雪……雪纽拉.诺耶!你……”

    “雪纽拉?噢,忘了报上我的名子。我是——”

    美丽的容颜闪过一丝魔女般的冷笑。

    “我是圣马歇女子修道会的诺耶修女。基於教廷命令,在贵公司担任卧底人员。”

    “快……快上!”

    就在两名侍卫拔枪的时候,巴雷已经连滚带爬地奔出走廊。凭着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身度,甩开高个子神父伸出的双手。

    “你在发什么呆啊,亚伯!”

    “抱……抱歉!”

    黑衣男子的枪口对准了正要追赶老人的神父。训练有素的动作毫不犹疑地扣下了扳机——不过修女反手的动作更快一步。

    “呜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子发出悲鸣,手腕部份撒出红色的液体。诺耶一边为夹在两指之间的剃刀抹去血渍,一边叹息似地摇头。

    “卸任之后,本事果然变差了?换做是半年前,你的人头早该落地了。”

    “你、你这臭娘们!”

    原本瞄准亚伯的一名男子,匆忙将狙击点转到诺耶身上。在这个时候,目标的身影却从眼前消失。

    “……!?”

    消失了!?跑到哪里去了!?

    一抹细细的身影,在视线游移的黑衣男子头顶飞跃而过。修女藉着难以想像的跳跃力攀上天花板的管线,然微美腿跟着一闪。

    “巴雷要溜了,亚伯快追!”

    “好……好的!”

    黑衣男子的下巴被踢烂,还被扁得东倒西桴。一脚踢中对方心窝的诺耶大喊,亚伯跟着应声,然后匆匆地转头。老人的身影早就穿过走廊,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对面应该就是月台,要是让他逃入人群,那可就麻烦了。神父勉力拉开长腿,正要在走廊上开始奔跑……

    “啊呜……!?”

    却悲惨地直接摔倒在地。他用高喊万岁的姿势,脸颊撞上地面,一边喷鼻血一边朝着地板滑垒。

    “你在干嘛啊!真是够了,我自己去追!你负责解决他们!”

    “不……不行啊,诺耶!”

    修女正想取代不中用的夥伴往前跑,跌倒在地的亚伯却把她叫住了。

    “那边危险啊!”

    “咦……啊!?”

    诺耶正想跑离神父身边的那双长腿突然打结。重心一个不稳,臀部就压上了亚伯的脸。

    “呜啊(心)”

    “痛痛痛痛痛……这是怎么回事!?”

    诺耶还是臀部着地、直接坐在夥伴脸上,眼睛看着让自己双腿一滑的东西,惊讶地挑起了眉。

    地面上出现无数的龟裂。龟裂还伴着细微的振动,慢慢拓展着范围。

    “这、这是……!”

    黑夜发出了吼声。

    在轰地一声地心发出悉响之后,走廊紧接着袭来的是剧烈的横向摇摆。地面起伏、窗户碎裂。在低缓的地声中可以听见柱子断裂的声响。手扶着墙,墙就像生物般在震动。

    “地……地震!?”

    “别抬头!快爬下!”

    亚伯护住诺耶,头顶落下细碎的泥灰。要是天花板掉下来,故事也就到此划上了句点——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小时,其实却只摇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就在地鸣突然消失的时候,振动就和出现那时一样,唐突地定住了。

    “……好、好大的地震。”

    “说地震……是有点怪。”

    诺耶的声音僵硬。眼睛透过碎裂的玻璃窗,注视窗外的景色。

    街上依旧街灯闪亮,马车与汽车整然有序地来回行驶着。绿荫深浓的行道树连根树枝也没少过。如果要说异常,那就只有一脸兴奋来回叫喊的路人,正在对着车站方向指指点点。

    “看来摇晃的只有这幢建筑。”

    “太扯了!那居然不是地震……对、对了!巴雷人呢!?”

    神父总算想起了任务,随后跳了起来。一边被地上的龟裂绊着脚,一边跑向走廊的尽头,然后一口气推开了门——“……咦?”

    在圆框眼镜深处,呈现冬日湖面色泽的眸子为之冻结。

    那里是原本该有月台的地点。

    在那块区域,原本该有通往罗马的最后一班列车正喷着蒸汽,赶着搭车的乘客与前来送别的家属则将月台挤成人山人海。

    可是,在现实当中,门对面所看到的却是陷落的天花板残骸与死亡般的静寂,还有堆积如山的瓦砾以及渗漏而出的红色水洼……

    桑兹车站的三号月台彻底崩毁了。

    I

    从椰子树荫下的室外餐厅一眼望去,可以看见蓝色的海洋与白色的巴塞隆纳。

    船只在港口络绎不绝地进出,市场上面摆满了海鲜。在宛如石头迷宫的旧市区中,耸立着巴塞隆纳主教所在的圣.艾列司纳大教堂。还有享受购物之乐的市民熙来攘往的闹街……从山丘上面的公园往下看,南国的午后是和平而富庶,还带着点异国风情。

    “结果根据警方的调查,似乎并没有发现爆裂物的痕迹。看来是着眼在车站建筑过於老朽上头……你有在听吗,亚伯?”

    “当然有在听啊,诺耶修女。”

    套装美女由成堆的报告书中抬起头来,亚伯.奈特罗德则是点头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那表情相当认真,眸子里头还洋溢着真挚的热情。

    只是他嘴里塞满了西班牙海鲜饭、两手所握的叉子上正叉着烤成金黄色的腊肠,在表达诚意方面不能说是毫无疑问。再加上桌面摆得满满、将近有五人份的午间套餐……店里角落身穿七彩民族服饰的女服务生,露出有点害怕的眼神。

    “败给你了……你打算把这些全吃掉?”

    “呵呵呵。因为很久没正式出差了。如果用经费先吃个饱,回到罗马就能保用三天。不,要是回溯记忆,足足有一个礼拜左右……”“你这穷酸性格,从半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脸颊沾到东西了。”

    套装美女从一脸自豪张大鼻孔的神父脸颊,取下西班牙海鲜饭的饭粒——圣马歇谛女子修道院的诺耶.宝儿修女哀叹似地摇了摇头。

    在看似刻意皱起的眉毛底下,修长的眼眸原本正温柔地笑着。看那沉稳的表情,或许有点难以想像,她便是於半年前开始以“情妇”这特殊名号,让教廷敌对人士陷入恐慌的派遣执行官。

    “啊,谢谢……对了,诺耶。这回多亏有你,太感谢了。你真是帮了大忙。”

    亚伯一边手脚俐落地剥着热气直冒的烫虾子,一边朝着旧同僚点头示意。

    “让已经卸任的你来帮忙执行任务,我也感到很过意不去,不过呢,最近艾方索大主教人在罗马。因为这个缘故,警备很需要人手,教廷那边缺人手缺得厉害。”“艾方索大主教不就是主教阁下的叔父?欸,原来他还活着。”

    “是啊,目前担任科隆大主教,这回好像有整整五年没回到罗马。託他的福,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忙得半死。连你都受到牵连……”“我不介意啊!身为教廷的人,出手协助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诺耶端起闲置在旁的拿铁咖啡杯子,然后摇头。摇曳的黑发发出沙沙声,发出淡淡的麝香香气。

    “而且,我正好对修道院的生活感到无聊,卧底搜查也很有趣……只是有点那个。看到犯人就死在眼前,可能有点不甘心。那个多明尼克——不,那个叫巴雷的人很坏吧?”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四十八件杀人罪。再怎么说,他都免不了死刑。”

    詹姆士.巴雷,前伦迪尼姆大学教授,是两个月前被发觉的大量诱拐与活体实验——通称“梦幻岛事件”的主谋。

    此一事件虽然在表面上已经藉由Ax得到了解决,但也因为巴雷本人行踪不明,结果无法将他逮捕。

    Ax掌握到巴雷利用假名,在巴塞隆纳此地拥有制药公司的事实,是在距今一个月前的事情。

    然后,接替抽不开身的正规派遣执行官,在多明尼克公司担任卧底,查出社长多明尼克正是改头换面的巴雷本人,则是卸职留在巴塞隆纳的前派遣执行官诺耶修女。也正因为如此,看到犯人在自己眼前死於意外,想必更是不甘心。从昨晚就抱撼到现在。

    不过亚伯的感受也是一样。这男人曾给许多孩子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却不能亲手将他逮捕——“对了,车站的修复工作做得怎样?”

    亚伯发出连桌子都听不到的轻声叹息,然后用故作振奋的神情改变了话题。

    “据说警察和消防全数出动?还顺利吗?”

    “还差得远呢!你想想,天花板什么的不是全塌了?至少要一个礼拜……搞不好还得花上一个月。”“伤患的救援工作呢?”

    “月台虽然有两百人以上,不过全数罹难。不晓得能否找到巴雷的遗体……就算找到了,我想也很难拚出原形。”“是吗……”

    不论是旅客、还是前来送别的家人,大概都想不到自己的生命竟会中断在那个地方。两百条人命、两百份思念、两百……

    亚伯将手伸向眼镜,掩住了在无意识中皱起的面庞。他察觉到诺耶正朝着自己凝视的视线。

    於是一边推着镜架一边露出傻气的笑容,在油炸麵包上用力咬了一口。

    “嗯,好吃!真是不错。你要不要嚐嚐看?”

    “那我来一个就好……哎呀,好吃。不过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有那座车站,而且还是那座月台整个崩毁了。”“是啊,到底是怎么搞的?不过最近常发生这种意外……已经是第六件了吧?”

    诺那将手伸往身旁架上的报纸。整版满满都是昨晚惨剧的报导。不过她纤纤手指所指的并不是歇斯底里风格的报导,而是条列在尾端的五个建筑物名称。

    “全都在这里吧?两个礼拜之内发生五件……不,加上昨晚那个就是六件?即使把老街的因素列去考量,似乎也太多了点?”

    “你也觉得古怪?我就是这么认为,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结果找到有趣的东西。”

    从紧身裙底下伸出的修长双腿换了个姿势,前派遣执行官用手肘撑着桌面。眼球往上翻,盯着亚伯的脸。

    “这五件建筑物,和多明尼克制药之间的关系都不大好。有敌对公司的研究所、或是打算进行调查的政治家私宅……如果说是战纯的意外,你不觉得太奇怪了?”

    “……所以不是意外,而是犯罪?”

    “可以这么说。”

    诺耶靠在交握的手上的头微微倾斜后点了点。用她难得一见的含糊口气自言自语。

    “可是,要说是犯罪,用的又是什么手法?既没有爆裂物的痕迹,又没有地震。居然可让大的建筑物倒塌……”“还有犯人是谁?最可疑的就是巴雷,不过巴霤昨天就死了。”

    “问题就在这里……”

    深得我心——彷彿与前同僚的疑问同调似地,修女摇了摇头。然后顺道提出一项建议。

    “所以,接下来我想到公司去露个面。到董事长办公室去翻翻,说不定会有什么收穫。”

    “这样不要紧吗?”

    亚候歪着头,表情似乎不太赞同。

    “万一巴雷牵扯到什么怪事……”

    “要是牵扯到什么怪事,那就更得揭穿他,不是吗?你我特地前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哎,也是啦……”

    她所说的没错。不过亚候还是无法认同似地继续追问:“对了,由我到公司去。这么一来……”

    “你在公司蹓躂,那也太显眼了吧?由我出面,无论哪里都不会有无聊人士来阻挡我。这可比让古怪的神父在那里晃来晃去、四处徘徊要安全得多”“哎,可是……”

    “亚伯,你还是那么爱操心。”

    细白的手往前伸,轻抚着神父的银发。在不自觉抬起的视线前端,黑色的眼眸正带点寂寞地微笑着。

    “你老是这样,忙着替别人操心。从我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把别人的负担和痛苦揽在身上。结果自己的痛苦别人却看不见——你对周遭的人,难道就这么没有信心?”

    “不、不是这样。啊,对了,是因为我比较没烦恼。我只要一想到困难的事,脑袋就会开始发烧……”“你看看,到现在还是讲这种话来掩饰。车站的事,其实你一直很担心对吧?你在怀疑那不是一般的意外,而是某种犯罪——举例来说,就像是为了让巴雷消失而设计的恐怖攻击之类的。

    你也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那里追捕他,才会把周遭的人牵连进来……你很担心这些,不是吗?“

    “……”

    “我就知道——你的心情马上就写在脸上。”

    亚伯紧抿着唇、沉默不语,诺耶在他额头上面戳了一下,再度露出微笑。脸上已经看到刚才的那份淡淡的哀戚之色。释怀的笑脸,就像姐姐看着不中用的弟弟一样。

    “像你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担下来,我觉得非常不妥。在你身边,各式各样的人明明很多。你要对这些人多点信心。像卡特琳娜大人、凯特、还有托雷士……对了,那个会性骚扰的神父还活着吗?”

    “你说里昂?噢,他正活力充沛的待在牢里。”

    “算他命大。那傢伙还曾经在作战途中趁机对我袭胸……没能敲烂他的脑袋,是我在任时期的唯一遗憾。”诺耶恨恨地噘起了嘴,朝着罗马的方向一瞪。这时在监狱里面,也许有某人的气喘病正在发作。

    “哎呀,糟糕。都这么晚了。我该走了……你放心。要是有什么事,我会马上用无线电和你连络。”“……等、等等!”

    “嗯,有什么事?”

    单手拎着提包、站起来的诺那回过了头。望着她白皙的面庞,亚伯嘴就像缺氧的鱼一般不停地开阖着——“呃……谢谢你,诺耶。”

    “我不是说过了,叫你要改一改,别说”谢谢“这样的字眼。你就不能说”噢,交给你了“?

    你是男孩子吧?“

    “噢……噢,交给你了。”

    “嗯,很好。”

    修女噗嗤一笑,用手指按着嘴唇。原以为她要丢个飞吻,越过桌面往前伸的手指却直接印上了亚伯的嘴唇。

    “……拜拜啰,亚伯。下回见。”

    望着神父嘴巴开开、全身僵硬的样子,诺耶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轻巧地转身。用职业性的干练神情武装起她的美貌,踩着律动的步伐,走出了餐厅。望着逐渐远去的优美身影,神父用患了感冒似的的表情目送着她——“很美的女性……是你的情人吗,神父?”

    “欸!?”

    突然被别人攀谈,亚伯匆忙转身。望着对方的脸——“”怀抱热情的女人,像青铜一般坚强。“——巴尔札克。噢,巴塞隆纳的女性是热情的。而且美丽。”静静带着微笑的,是坐在背后座位的一名男子。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宛如丧服一般合身的西服,及腰的黑发,加上夹在指间如针般细的雪茄,形成了特徵明显的组合,自己却完全没留意到。亚伯慌慌张张地点头回礼,那张脸怎么样都没有印象。

    “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噢,抱歉。不,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

    充满智慧的面庞浮上了一抹知性的微笑,男子恭谨地点头示意。

    “其实是神父的脸长得和我朋友很像。所以才会冒味地和你攀谈。请原谅我的无礼。”

    “噢,请问你是观光客吗?”

    “不,我来工作。其实我在一个小剧团里负责管理道具,这回要在罗马公演。我想在正式演出前确认大型道具的状况,才会来到这个城市……。这里的气候与地形都和罗马很像。适合用来彩排。”“噢,原来如此。”

    巡回神父的钱包,根本无从负担戏剧观赏这类文化性的奢侈行为。所以亚伯只有点点头。男子并没察觉到对方的不诚实,还是热络地继续着话题。

    “对了,说到刚才的女性……倒塌事件的犯罪说相当有趣。真是失礼了,我自行旁听过一遍。

    对了,要是方便,下回能不能用在我们剧团的剧本上面?“

    “啊,噢,那只是胡扯瞎说罢了。请你不要当真。”

    “不,事实怎样先不管,这可是激起了我的创作欲。只是要把犯罪说拿来当成故事情节,就得想个能让观众信服的桥段。要不用爆裂物,又能让目标建筑倒塌的方法……”男子话声一顿,用雪茄敲着烟灰缸。眼前的桌面既没有料理也没有茶。也许是因为这样,连菜单都没瞧见。问题是,为什么女服务生完全都没有过来?

    “对了,如果是神父你,你会怎么做?”

    “呃……从外头用大炮轰击?”

    “嗯,不过城里房子这么密集,有办法击中目标建筑物吗?”

    “如果是从山丘或山顶之类的高处……”

    “你抓到了不错的方向……不过麻烦你看看这个,奈特罗德神父?”

    男子这么说着,然后摊开了一张地图。那是市内随处都有在卖的巴塞隆纳观光地图。细密的图面上用红色墨水画了六个星印。

    “这是六件事故的现场。巴塞隆纳此处确实是有山丘围绕,不过事故现场全都位於城市的中心。要在山丘上面配置大炮之类的东西加以狙击,想必是有困难。”“……”

    亚伯紧盯着地图。

    男子说的没错。要从山丘上面对六个地点加以狙击,确实是不可能。

    “……噢,狙击也不见得要选山丘,不是吗?可以找高耸的建筑物……”

    亚伯像被弹了一下似地,回望山丘底下杳无人烟的一隅。

    那里被称之为封锁地区。虽然曾是此座城市的中心,不过在“大灾难”之后始终没有得到修复,结果变成了遭到封锁的无人市区,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暗沉地隐没了。

    在此一区域中间,可以看到像有无数尖塔聚集、分外巨大的异常构造——“如果是在那里,就能狙击任何地方!啊,可是事故现场并有找到炮弹。狙击说是……嗯,慢着?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子?”

    再次回头的亚伯脸色为之一沉。

    烟灰缸里的紫色烟雾依旧缭绕。

    男子却已彻底失去了踪影。

    Ⅱ

    绑上了蝴蝶结的花束就搁在桌上,诺耶让身体陷入了弹性特佳的椅子里头。

    “好了,开始吧。”

    很幸运地,宽阔的社长室并没有人影。对她的“能力”而言正是个好机会。卸下肩膀的力道,让自己放轻松,然后缓缓闭上细长的眼睑——刹那之间,头部内侧所打开的“第三只眼”将周遭情景反转成黑白影像,飞入了脑中。

    “好,董事长最在意的是什么地方……”

    如同底片般的景色,四处闪动着萤光色的光芒。各式各样的颜色。蓝色代表着对知性的好奇,橘色彰显出物欲。室内酒吧的酒瓶闪动着鲑鱼般的粉红色,那是这房间主人生理欲望的渣滓。

    诺耶的“能力”——是将生物情感化为颜色,然后加以读取的力量,说成读取是有点笼统,因为除了直接面对之外,还能像红外线影像一样,对留在现场的痕迹加以观察。从派遣执行官时代以来,就是相当有用的能力。

    “隐藏的金库……是这个吧?”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间一角的街道模型下出现了颇为牢靠的铁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诺耶将两根发夹插入錀匙孔,开始转动号码锁。

    “这样不要紧吗?”——眼前浮动的是某人真心为自己担忧的脸。

    (他这点完全没变。)

    拚命担心别人,却又极力避免别人去担心他。彷彿认定自己不值得别人关似的。

    在现役时期,自己曾经想过很多次,希望能够给他支持。

    期望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不过当时让诺耶踌躇不前的,是年轻人心底抱持的阴影。

    只要“看着”他,就会出现一片漆黑的阴暗——诺耶对他身上持有的某种东西感到害怕。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诺耶没有自信能够连着那东西一起去爱。不,应该说是知道真相后,自己可能无法继续爱他,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於是诺耶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离开了Ax……

    錀匙孔中传来的细小声音,将她从苦涩的回挈带回到现实。锁被打开的门自动开启。里头是厚厚一整本资料。

    “……这是什么?”

    “本公司大楼移转事业计画书”——看到资料封面所写的标题,诺耶眨了眨眼睛。内容也是平凡无奇的移转计画书。

    “这是取消的计画吗……?”

    诺耶一边翻动着资料,一边微微昨舌。

    如果要说有哪里奇怪,那就是多明尼克公司买来作为新公司大楼的建筑物,那栋建筑物从以前开始,就被好事的民间企业买进脱手好几次。确实是大宗的购物行为,不过并没有异样。

    当然也是合法的交易。

    只是在买进之后,几次奇怪的改装又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像是……

    诺耶稍一犹豫,然后弹起了耳环。

    “……喂喂,亚伯,听见了吗?”

    Ⅲ

    靛蓝色的薄暮,将巨大废墟逐渐化为世间难寻的影像。

    就在风快要开始转凉的无人街道中间,亚伯忘我地伫立着。

    “这是……”

    远眺还以为是钟乳洞表面、深埋在壁面内部是是无数圣人与天使的雕像。上方则是容纳了八十八个钟的十七座塔,此刻依旧贯穿了黑暗所笼罩的薄雾,尖锐地耸立着。

    在那些钟塔群宛如特大号蚁塚一般聚成的中心,有座外型会让人联想到遥远星球飞来的太空船的中央塔——通称“圣子塔”,用它总高度一百七十公尺的威容睥睨着地面。

    圣家族赎罪教会——从那颇为异教风味的外观、以及壮大的规模来看,这是连教廷都予以放弃的“大灾难”前巨大建筑。遭到放弃之后,巴塞隆纳市以及民间企业曾试图将它作为观光点,目前则是废弃已久的乌鸦及蝙辐的巢穴。

    “哎呀,太惊人了……不过要从哪边进去才好?”

    亚伯犹豫不决地四处徘徊寻找着入口,脚下突然间站定。

    覆盖地面的砂砾堆上残留着几个轮胎的痕迹。凝神一看,刻有无数天使的墙壁前方还停了几台汽车。似乎全是军用车辆。看那厚厚的防弹玻璃,加上强化轮胎,绝对不是民间的东西,“咦?有人先到了……嗯?”

    听到提醒无线电来电的细小电子声音,亚伯将手伸向了耳扣。

    (喂喂,亚伯,听得见吗?)

    “喂喂,听得很清楚,诺耶。有什么事?”

    (嗯,这个嘛……我问你,你能不能马上过来这里一趟?我有点东西相给你看。)

    “你指的是多明尼克公司?噢,可以啊——咦?”

    有温热的水滴滴到头顶,亚伯皱起了眉头。是雨滴?可是下意识往头发上抹的手却传来了诡异的气味。突出於墙壁的圣母像为什么被染成一片殷红?

    “这是……”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刚才上面有……呜啊!?”

    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上方掉落下来。从迅速侧开身子的亚伯身旁擦掠而过,发出沉重的声音,摔落有车顶上。前窗玻璃碎成了粉末,耸立在沙地上。

    “吓!这、这是……”

    看到那东西滚倒在引擎盖上,让亚伯的喉头咕噜地动了一下。

    那是身穿灰色军用外套的男子——染血的面庞惊讯地扭曲着,紫黑色的口腔正发出无声的惨叫。不过腹部挖出的大洞是怎么回事?绝对不是由掉落冲击所造成的。

    (亚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晚点再跟你连络!”

    亚伯单方想地切断无线电,踢开了入口。腰际的旧式左轮**已经握在手里。

    在微暗的屋内,回廊上面有着成抛物线状的连续拱门,空气之中满是浓密的硝烟与枪油的刺性激气味。穿过墙壁四处的是全新的弹痕。不过支配着空无一人的穿堂的,却是近乎恐怖的静寂。

    “……”

    这间教间已经废弃多时。当然也不会有电。可是为什么在回廊深处的电梯却闪着明亮的灯光,铁门也像等待来容似的大开着?

    “……意思是要我搭电梯?”亚伯犹豫了两次呼吸左右的时间,然后把脚踏入电梯。铁门像在等待他似地关上,电梯从教堂底部开始升向暮色沉沉的空中……

    Ⅳ

    大门在清亮的铃声中应声开启,总计花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当中,究竟移动了多远的距离?门打开来的时候,地面就不消说,连高耸入云的十八座尖塔,都有十七座是沉没在遥远的脚下。

    “原来如此,是在中央塔的……顶端。”

    刚才的屍体是从这里被扔下去的吗?中央塔最顶层的展望厅是以电梯为中心,形成了甜甜圈般的形状,要想一眼望穿是不可能。亚伯一边谨慎地盯着四处盘踞的黑暗,一边朝着大厅迈出一步……接着就全身僵硬。

    眼前有一名男子。

    那是脸颊上面有伤的大个子。身上穿着战斗服,手里拿着一把军刀,怎么看着不像一般市民。不过那副打扮,和他目前所处地点的异常度一比却又算不了什么。

    唐.比立尔——巴塞隆纳的黑街角头,正漂浮在离地将近三公尺的空间里头。

    “……!?”

    “呜……啊……”

    他似乎发觉了亚伯的存在。比立尔近乎爆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救、救……救命……”

    听起来就像硬从肺部挤出的声音。

    好像是要求救,不过发出的喘息却不成句子。吐出的舌头硬得跟棒子一样,前端拉着唾液的细丝。

    “救……救……救我……救我……”

    壮汉似乎还想叫喊些什么——呜啊!

    随着诡异的呕吐声,眼球一翻露出了白眼。身体像被通电似地激烈痉挛。在下个瞬间,壮硕的身体一点又一点地开始萎缩。

    “……!?”

    亚伯有片刻时间说不出话。就在袖手旁观的亚伯头顶,比立尔的庞大身躯像是破裂的气球一般逐渐缩小。萎缩的皮肤像多年前的旧报纸似地变成老鼠色,豆子大小的乾枯眼球连着视神经,从凹陷的眼窝底端垂了下来。

    ……接着,附着在木乃伊化的屍体上头的东西,在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

    那原本无色透明的姿态,让人联想起水母。在撑开之后足足有三公尺的伞面上,刚才所吸取的猎物血液正如网目一般注满四周。伞面中心垂下了无数的触手,中间张开的应该就是嘴巴。利牙咬开了比立尔的腹部,吸不完的血液正化成水滴,在地板上面滴成了血水洼。

    “这……这是什么东西!?”

    “风精——在前几天,由我创造的人造精灵。”

    静静给出答案的,是盘踞在侧的黑暗。

    “虽然隐形成功,不过在用餐的时候就会现形,所以不能在人前出现……晚安,奈特罗德神父。”头顶的吊灯一齐点亮,将耸立在展望厅中的巨大管风琴和坐在前端的人影映照得一片雪白。

    “你、你是白天那位……”

    “嗨,我们又见面了。难得你前来赴约,抱歉耽搁了一点时间。”

    在长及膘际的黑发底下,餐厅见过的那名男子脸上,浮现出某种静寂到不像是人类的微笑。

    “其实是我的工作夥伴单方破坏了关系。所以才会把这些人给派来。詹姆士.巴雷……缺乏诚意的老人实在难以相处。算了,反正他已经以死赎罪了。”“——!?”

    亚伯脸上的狼狈之色像抹去消失,取代而之的是尖锐紧张的神情。

    巴雷之死,除了部份警方相关人士与诺耶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男子却知情?而言他的外貌,和之前上司所提到过的某位危险人物极为酷似……

    或许是感到那份紧张?男子依旧沉稳地弯下腰。

    “说到这个,你应该听朋友提起过我吧?托雷士神父的手腕修好了没有?”

    “蔷薇十字!”

    亚伯凭藉着本能往后跳开,枪口瞄准男子的眉心。

    “不准动!把两手放在头上!你被以在威尼斯杀人、破坏公物、妨碍圣务执行等罪名发出逮捕令.奉劝你抛下武器投降!呃……”“我叫坎柏菲。伊萨克.费南度.冯.坎柏菲。蔷薇十字骑士团位阶9=2,代号是”机械魔导士“——要简称”魔术师“也行。”

    “魔术师”带着微微的苦笑,举起了双手。或许是已经觉悟,并未出现抵抗的动作。

    不过亚伯的手指并没有离开扳机。除了防范头顶上面的怪物,更重要的是这男子相当危险——警报器正在脑中疯狂地响着。

    “刚才你说过,巴雷是你的夥伴?那车站的倒塌事故……不,加上之前的五件事故,你是不知道什么内情?不,那是不是你干的?”

    “说是我干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是巴雷委託我,要我替公司排除障碍。我们”骑士团“只负责出借材料与知识——这也算是笔买卖。”“恐怖攻击也算买卖?你……不,你们进行恐怖攻击是为了钱?”

    “代价不见得是钱。”

    那带着丰富知性与教养的声音如此沉稳,听起来相当愉悦。不过在单眼皮底下的眸子却显得像无底渊,找不到一丝丝的感情。

    “我们”骑士团“是针对对这世界有所不满、或是有志进行改革的人,提供微薄的帮助。”

    男子的口吻还是一贯的平静,听起来却更加诡异。

    “这些我晚点再问……重要的是,原因是什么?”

    亚伯快速问道,最开始的不安依旧还在。

    “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里?甚至不惜透露自己的罪行——”

    “其实是想劳烦神父——不,劳烦教廷出手相助。看看交易能不能成立。”

    “什么交易?”

    恐怖分子在说些什么?

    坎柏菲一脸趣味地眺望着亚伯眉心的直线皱纹,然后继续发言。

    “巴雷背叛了我们。噢,这事本身没什么重要,不过因为他的背叛,这回为他特地运来这座城市的器材变成难以回收。

    “器材?就是六件事故的凶器?”

    “是的。因为东西有点大,原本是预定作为多明尼克公司的器材,将它运出巴塞隆纳。不过巴雷不是出了状况?用一般方式搬运,怕会被警察给发现……所以才想到教廷。怎么样?要是方便,能不能帮忙回收?”

    “开……开什么玩笑!”

    亚伯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你凭什么,要我们帮恐怖分子的忙!”

    “当然不会让你们白做。巴雷在梦幻岛所做的活体实验就转让给你们。对於和吸血鬼交战的教廷来说,那铁定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我倒觉得是笔不错的交易。”“……不,还有更好的手段。”

    听到梦幻岛的名子,亚伯脸上的表情彷彿结冻地变得僵硬。然后他拉开**的保险——“就是将你逮捕,然后将那份资料和器材一起收押。这样最好、也最实在。”

    “噢,交涉破裂了?”

    “总而言之,我要逮捕你。凶器的事晚点再来详谈。可以吧?”

    “凶器?噢,那还是不要说明,让你看看会比较快……就是这个。”

    轰然巨响——是坎柏菲的手掌扣上了管风琴的键盘。手指细长的手掌一滑动,就织出了听来美妙、但却蕴含着某动无可救药的昏暗的旋律。

    “巴哈作品编号五五二、”三位一体赋格“——和这美丽的夜色颇为相衬的曲子。”

    好几亿恶灵的叹息,在黑夜的静寂之中回响——管风琴的鸣声带动了周围的钟塔,来回交响着低沉的钟声。沉重的振动似乎要摇晃起听者的脑髓,撼动着黑夜。

    感觉的确不太舒服,不过也只是音乐。这和事故有什么关连?

    “那架管风琴是……”

    “你很快就会明白。在此之前,要请你陪他稍微运动一下。”

    “咦?”他“是指……呜哇!”

    就在亚伯低下头来的瞬间,破风而来的触手已经贯穿了他的残影。数根银发在空中飞舞,亚伯打横着飞跃了出去。人都还没着地,之前所站的位置已经出现无名指左右深度的凹洞。

    风精半透明的巨大身躯染成鲜艳的红色。胶质伞面摇摇晃晃地颤动,下面伸出的触手迅如疾风地转动着。鞭子般的触手虽然一度后退,却像自己有着生命似地彼此拉开距离,然后从猎物的四个方向一举袭来。

    “喝!”

    就在尖声呼唤、举起枪口的同时,扳机也随着向下。连续发射的枪弹露出狂暴的白牙,咬住了六根触手。或许是吃了痛的缘故,半透明的巨大身体践着后退。亚伯趁着那一瞬间的空档,替换已空的弹荚,然后将枪对准本体——刹那之间,腹部传来灼热的剧痛。

    “……!?”

    宛如火焰贯穿般的灼热感撕裂了腹肌,横亘到背部。和透明胶质状的外观相反,触手前端有着钢铁般的硬度以及角锥的锐利——加上电光火石般的迅捷。

    “可……可恶的傢伙!”

    枪弹将来根触手从本体上面切离,触手则像自己有生命似地攀爬在地面。然后如毒蛇一般昂起身体,一同朝着亚伯飞了过来。

    “该死!”

    亚伯手边连续发出了闪光。五只半透明的毒蛇随着枪声飞散。

    尚未击中的最后一只——穿刺在右手腕上面的那只,亚伯将整只手腕往墙上敲。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软趴趴的惊悚触感。像水蛭般饱食膨胀的触手一旦落下,鲜血马上从伤口之中喷涌而出。动脉似乎被咬破了。看着看着感觉变得朦胧。

    这下子右手就不能用了。子弹用光的**还掉落在地板上。

    风精似乎看准这点,出现了动作。触手柔软地摆动着,轻轻松松就卷上了猎物的双臂,制住他的行动。露出利牙的嘴,朝着无法动弹的亚伯喉咙靠近——(……!?)

    那一刹那,振动了空气的并不是神父的惨叫。掉叫在地的军刀直直插入了风精的口腔,咆哮声用人类无法听见的波长搅拌着夜气。

    “成功了……呜!”

    不过在绝佳时机弹起军刀的神父却没时间叫好。风精死绝的巨大身躯正从头顶直直落下。就算马上后退,触手还是夺去了身体的自由。巨大的胶状物发出响声坠落地面,亚伯的下半身也在同时变成了垫背。

    “!”

    脚骨发出了可怕的碎裂声。

    “你还好吗,神父?”

    管风琴前的恐怖份子平静地问道,亚伯却没有回答。随着剧痛袭来,下半身的感觉正在消失。

    (糟了。)

    自己已经满身疮痍,关键的敌人却是毫发无伤。不,就算本身准备周全,也不见得赢得了将“神枪手”玩弄於鼓掌之间的对手。坎柏菲没有停下演奏,就是仍有余裕的证明。

    就在那个时候,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喂,亚伯吗?)

    “……嗨,诺耶修女。”

    亚伯将粗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然后回话。

    (干嘛啦,刚才突然断线……嗯?你怎么了?声音有点奇怪……)

    “不,真的没事——可能是无线电不太稳定吧?”

    从市内来到这里,需要二十分钟。

    既然求救也是无用,那就不要让她担心。亚伯的汗水成串落下,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平静的声音。

    “你的声音我有听见……没事。我没事。”

    (真的吗?可是你老爱逞强……就因为你不想让人担心,让我反而更担心。)

    诺耶用着一贯的大姊姊口吻继续说道。她似乎并没有察觉。

    (你不要硬撑,亚伯。因为大家都在。而且还有我……你不要一个人硬撑,没关系的。我们会支持你。)

    “谢谢。我没有在硬撑……”

    (那就好……对了,刚才我有提到过一些,我在董事长办公室找到有趣的东西。就是设计图……还是废弃教堂的设计图。我不知道多明尼克还利用幽灵公司,收购了蕯古拉达大厦。啊,蕯古拉达大厦你知道吗?就是封锁地区的大型建筑物。)

    对面传来卡沙卡沙的声音,大概是在翻阅文件之类的东西。

    (然后呢,从这里开始就有点古怪,巴雷在教堂进行大规模的改装工程。钟塔的钟换成了订做的,回音板也换新……为什么呢?如果要当公司大楼,没必要连钟都特地换新。)

    “……”

    亚伯脑中闪过了某些念头……

    他一直很在意。那间车站建筑是怎么弄塌的?既不是爆裂物,也不是炸弹。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的某种东西……

    “对了……原来是这样!”

    亚伯俯视着钟塔群,发出愕然的呻吟。

    将环绕教堂、收在钟塔里的八十八座钟,依照各个音阶用电力加以控制,就能像钢琴一般进行演奏。至於构成大教堂的十八座塔,配置方面则是经过了计算,担任将钟声加以增幅的扩大器角色。

    也就是说,蕯古拉达大厦本身就是一具巨大的乐具——用耳朵来听的建筑物。

    “然后,要是在这些钟里头动点手脚……诺耶,快逃出那里!”

    亚伯大喊。

    还来得及吗?绝望蚕食着漆黑的胸口。可是,自已不能再次失去她!

    “诺耶!那边有危险!”

    (等等!设计图还有一张……不会吧,这幢建筑物是!)

    “别管那些了!好了,你快点离开那里……”

    (太离谱了,为什么这张设计图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你听我说,亚伯!我现在——)

    诺耶一直说个不停的声音,随着杂音一起中断——就这样中断,久久没有再传来。

    “……诺耶?”

    亚伯对保持沉默的同僚发出呼喊,并不是为了催她把话说下去。而是因为不安。那份沉默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诺耶,你怎么了?”

    耳扣那边却毫无回应。就算她保持沉默,原本也该听得到呼吸声以及周园的杂音——可是却没有。

    “诺耶……快回答!”

    庞大的不祥预感紧抓着胸口,就在亚伯还是挤出了颤抖声音的时候。

    咚……

    薄暮那边传来低低的声响。

    是炸弹吗?不,不是。是某种非常巨大的物件掉落地面的声响。

    “啊……”

    在市区西边,银行与贸易公司集中的一隅冒出白色的尘烟。在烟雾之中,彷彿承受不了自身重量而往下沉的是一栋高耸、灰白色的大楼。

    “物质拥有固定的频率。那是比听觉领域还低得多的周波频率——也是低周波。”

    “魔术师”淡淡地说着,声音相当平静。

    叫人难以想像,他是就在刚才,把那栋大楼——多明尼克制药本社大楼以及其中数百条人命全数夺走的屠杀者。

    “这里的钟组成了”沉默之声“——共振崩坏诱导系统的低周波,足以崩毁范围的任何建筑。

    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不过似乎效果还不错。对了,你在梦幻岛所破坏的小仙子系统,就是它的副产品。“”啊……呜啊……“

    殷勤的说明并没有传进亚伯的耳朵里。因为眼前所产生的变化并没有结束。

    彷彿受到多明尼克制药大楼的倒塌诱导似地,两边大楼也慢慢开始崩毁。然后,就在倒向地面的时候,隔壁教会也扬起尘埃,跟着碎裂……

    坍塌。逐渐崩毁。

    就像牛奶滴进了咖啡一样,白烟朝着夜里的整个市区扩展开来。不论是港口还是教堂、市场还是大街、穷人的小屋还是富人的宅邸……几百万条的生命,数千年来的人类耕耘,就在白烟底下、低沉的轰隆声中化成了悲惨的瓦砾堆。那是近乎幻想、超乎现实,同时无比残酷的现实画面……

    “”见识过美的人,会被死亡之手掳获“——布拉坦(註:AugustGrafvonPlaten,18世纪的德国诗人),今晚的演奏你觉得如何,神父?希望能让你满意……”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魔术师”恭敬一揖的,是诅咒全世界的可怕惨叫,以及连空气都要碎裂的惊人血雾。

    风精覆盖住神父的巨大身躯碎成了粉末,飞弹开来。在那赤色的风暴中,宛如恶梦般的粗嘎声响彻了整座大厅。

    (超微机器“吸血鬼猎人02”40%限定启动——承认!)

    在下个瞬间,随着几可触及的风压朝着坎柏菲头顶落下的是如夜般黑的利刃。

    “你居然……居然……”

    提着两端带有刀刃的大镰刀,神父步步逼近,眸子染成了血红色。

    “要是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不过这也是工作。”

    坎柏菲仰望着亚伯盛怒之下歪斜的脸孔,正经地说道。只见他两手插往口袋,静静地站着。

    不过就像那里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似地,亚伯的大镰刀是停在距离头顶数十公分的地方。

    “接下来的委託人说,想要实地堪查”沉默之声“的力量。叫我务必示范一下。”

    “你……你居然为了这样的理由——”

    亚伯的身影挤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傻呼呼、热爱人类的神父——不,说不定连人都不是。

    “为了这样的理由,杀了她……”

    逼近的刀刃压了下来。

    难以置信的力道。在坎柏菲周遭围起的强电磁防护罩——“阿斯莫德之盾”的绝对防护壁就像破布一般逐渐撕裂,漆黑的凶器像在寻找供品似地落向敌手的脑门。

    三十公分、十公分、五公分……

    仰望着死亡逼近,坎柏菲的声音依旧平静。

    “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马上与世界为敌。”

    “……!?”

    红眼的怪物停下了动作。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马上与世界为敌啊,亚伯。”

    那是曾几何时听过的话。

    柔和的声音。

    体贴的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唯有这两名同胞愿意原谅自己。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在无法回头的那段时光所听到的话……

    “你……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魔物的声音拉高了。同时大镰刀中所带的惊人力道也倏地消失。

    “快回答!你是听谁说的!!”

    “再会了,奈特罗德神父……不,亚伯。”

    “慢……慢着!”

    “魔术师”完美地行了一礼,影子滑溜地晃动着。等到亚伯回神过来已经来不及。黑暗化成了人形,彷彿带有生命似地包裹住他的身躯。大镰刀虽然卷动着风、一挥而下,捕捉到他的头部,飞溅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深深穿透的地板碎片。

    “我不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亚伯发出虚脱般的呻吟,膝盖落向了地面。

    大厅之中杳无人烟。不,不单是这座大厅。眼前这座瞬间陷入死亡与静寂的废墟也是一样。

    “我……我又……”

    管风琴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即使回到自己房里,卡特琳娜的脸上还是紧绷着。坐上办公桌,从垂落脸颊的金发之间传来深深的叹息。

    (会议的结果如何,阁下?进展顺利吗?)

    “巴塞隆纳事件的犯人已经锁定了。”

    对着有哭痣的修女立体影像说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巴塞隆纳毁坏的情报传到罗马已经三天。这段期间之内她完全没有入眠,如果她不是“铁之女”,想必早就倒地不起。

    “这一连串事件,都是巴雷”个人“的犯罪行为。他从某处弄来了失落科技兵器,想要排除公司的障碍,却因为失落科技兵器的失控,造成本身以及巴塞隆纳全体市区的毁坏……官方说法是这样。”(怎么会……!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弄到如此厉害的失落科技兵器!)

    “可是枢机主教会议得出那样的结论。那是教廷的官方见解……一群愚蠢的老人!那些傢伙根本就不懂!”办公桌发出激烈的响声。如琉璃般白皙的拳头挥向了桌面。看到主人难得如此激动,修女的影像畏怯地闪烁着。

    “”骑士团“狡诈到难以想像。老是在舞台上出现的,只是遭到控制的人偶。操偶师他们绝对不会现身……不过观众就是那些白癡!跟十年前一模一样!”(阁下……)

    这个是孤独的——凯特不忍地望着咬牙切齿的主子。

    因为身为智者,卡特琳娜更是孤独。若是她愚笨,就不会在十年前发现那些傢伙的存在。如此一来,她心爱的人们也就不会被夺走,可以置身於俗世,或许还能构筑幸褔的家庭……

    “凯特修女。”

    (噢,我……我在!)

    主人的声音将凯特由回忆的深渊里拔了出来。之前的阴影,已经从枢机主教的美貌中抹去般消失,剃刀色的眼眸回复了以往锐利的光芒。

    “巴塞隆纳的状况如何?诺耶修女的遗体有办法回收吗?”

    (回收七成。不过遗体损伤实在太过严重,所以……需要花点时间。)

    “动作要快。她在最后发现了什么,我得去确认。”

    (知道了。我会转告现埸。)

    巴塞隆纳惨剧不过是序幕。他们已经对下次的恐怖活动发出预告。而且偏偏还是……

    确认行了一礼的修女立体影像慌慌张张消失,卡特琳娜从办公桌前面站了起来。身体依着窗櫺,从细框眼镜深处眺望着户外。

    沉落在初夏柔软阳光底层的,是带着优美圆顶的大教堂以及无数人们吵杂的广场。在更另一边铺展开来的则是雅緻的街道,看不到如芥子粒般的乌云、也看不到一点歪斜。

    那是具备了完整美感以及完美的协调,地面最接近天国的街道。

    “——所以才更是脆弱。”

    罗马——世界最大的都市,对苦涩的低语浑然不觉,在短暂的和平中静静的打着瞌睡。

    SILENTNOISE(END)

    TrinityBloodR.A.M.II-OVERCOUNT

    ——他却不能医治你们、不能治好你们的伤。

    (何西阿书第五章第十三节)

    国务院本馆——通称“剑之馆”的建筑,在圣都罗马此地依然有着出色的美。

    这座城馆和圣彼得大教堂之间夹着台伯河(Tevere)相互矗立於对岸,正面的壁饰分佈着上古英雄及女神的雕刻,是让人联想到古代神殿的壮丽石造空间,夸示着一手执掌教廷外交的威仪。除此之外,因为各国大使往来频繁,所以戒备森严,别说是可疑份子,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混不进去——

    “嗨,米兰公爵在不在?”

    那天午后,突然出现在长官秘书室里的男子,就是看起来非常标准的可疑份子。

    将近有2米长的身躯,浅黑色面庞加上杂乱的鬍鬚.虽然勉强穿着修士服,领口却胡乱敞开着,自由生长的蓬乱头发,完全找不到一丝梳过的痕迹。不过罗蕾塔没有马上呼叫警卫,因为他脸上那份带有男子气概的笑容,就像性格高傲的肉食动物,具有某种特殊风格。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罗蕾塔将正在阅读的文件迅速阖上,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她的上司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正前往圣彼得大教堂,目前不在馆中。这古怪男人不晓得是从哪混进来的,不过身为值班的秘书官,她决定不留情面地轰他出去。

    “没有预约的人,阁下无法接见。请在事前前往事务所进行会面申请。要是申请通过(绝对不可能),我会主动跟你连络……”

    “小姐,你是新人吗?好可爱。”

    “啊?”

    连想把身子缩回来的时间都没有。巨大的身躯往前一弯,男子紧盯新人修女的面孔。就算想维,近在眼前的浅黑色面庞,也和美男子的称号沾不上边,不过罗蕾塔的心跳却突然之间加快起来。

    “叫什么名字?几岁?现在有男朋友吗?”

    “咦?呃?啊?”

    听到如此粗鲁冒失的发言,罗蕾塔总得顶他几句吧!说不定还会送他一耳刮子。不过看着修女瞬间羞红了脸,男子再次发动了攻击。只见他厚脸皮地一屁坐上桌面,然后难以置信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几点下班?在万神殿附近有家好吃的餐厅……”

    (你在做什么,里昂神父!)

    及时解救修女贞操的,是一记尖锐的女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另一名修女已经站在壮汉的背后。那是位身姿婀娜的美女,带有哭痣的眼角还在一鼓一鼓地痉挛着。透过她那强忍头痛的表情,可以微微窥见长官办公室的大门。

    “嗨,凯特。”

    壮汉转身回望修女的立体影像——国务院特务分室派遣执行官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用孩子王恶作剧被人当场抓包的神情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了。你过的好不好啊?”

    (我好不好不用你管!里昂,你在做什么,你说啊!)

    “哎呀,整整两个月没出来了,我想请这位小姐带我到街上逛逛……”

    (胡说!你现在就给我进去!真受不了,时时刻刻都得紧盯着你!)

    “嘿嘿。”

    里昂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立体影像的修女——凯特修女则是赶野猫似地将他赶进了办公室。然后走到一半,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罗蕾塔的方向回头。

    (罗蕾塔修女,接下来我们有点事要商谈。请其他人回避……还有,劝你把手好好洗乾净。听说只要进入这个人的半径三公尺之内,连马都会怀孕。)

    “你当我是鲑鱼啊……再见啦,罗蕾塔。”

    (不用见啦!)

    里昂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走过办公室大门。看到沙发上面先来的客人,他挑起了单边眉毛。

    “嗨,这不是耍枪的吗?听说你被砸烂,已经修好了吗?”

    “肯定——没有问题。”

    年轻男子坐在沙发上,笑也不笑地回答。这位就和里昂完全相反,修士服穿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动也不动。里昂盯着托雷士.伊库斯神父——Ax派遣执行官“神枪手”那带点不自然的脸孔,由鼻孔之间不爽地哼了一声。

    “明明有你在,还特地把本大爷从别墅里叫来……哼,事情恐怕不太妙。发生什么事了,凯特?”

    (麻烦先往这边看好吗?)

    彷彿回应着里昂的疑问似地,修女扬起了指。正以为照明的亮度变低,由亮转暗的墙上便浮现了幻灯片。

    “巴塞隆纳是吧……事情我听说了,真惨。”

    里昂注视着幻灯片,嘴角微微扭曲。

    映照在画面上的是宽阔的瓦砾山、还有从那里出的紫黑色水洼。那是直到一星期前,还被称为“地中海宝石”的美丽城市,不过这样的结局若是不知内情,恐怕难猜得出来——不,就算知道内情还是一样难以置信。

    (低周波兵器摧毁巴塞隆纳的事,你们都晓得吧?当时负责调查是派遣执行官“吸血鬼猎人”曾和事件的犯人有接触。那名恐怖份子对“吸血鬼猎人”发出预告,说要破坏罗马。)

    凯特只是淡淡陈述事实,连表情都很僵硬。没说出口的感想却像滔滔江水,在她心底不停地呐喊着。

    (这回要请你们保护卡特琳娜大人,同时防备这名恐怖份子。)

    “破坏罗马……我看只是虚张声势吧?”

    里昂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直抓着胸毛。那双紧盯着瓦砾山的眸子如此锐利,和适才判若两人。

    “你说的是”沈默之声“?巴塞隆纳的低周波兵器不是大到吓死人,得把圣家族赎罪教会的钟通通拿来用?那种玩意,搬到罗马要藏在哪里?”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顺道一提,预告造假的可能性极低。”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指出了不太愉快的事实。然后这位神父依旧面无表情,翻阅着手边的资料。

    “若是情报正确,巴塞隆纳的恐怖份子和威尼斯事件的犯人正是同一号人物。可以预测会有极高的或然率出现破坏活动。”

    “噢。”

    里昂意味深长地回望托雷士,因为他察觉到,在那平板的声调下似乎隐藏了微微的不安。

    关於威尼斯事件,他也有耳闻。据说在三个月前的可动式堤防袭事件当中,“神枪手”曾经和犯人交手。虽然勉强将对方击退,不过却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害。

    “好吧,那就早早把事情搞定。米兰公爵是在圣彼得大教堂对吧?”

    (啊,稍等一下。关於这次的搜查行动,卡特琳娜大人有一项交代。)

    看到两名神父纷纷起身,凯特出言制止。

    (目前市区是在市警与特务警察的特殊管制当中。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请记得,不要随便和他们起冲突。)

    “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来这里的路上,到处都是警官。”

    “艾方索.岱斯提大主教回罗马了。所以正在进行管制。”

    “艾方索……好像在哪边听过?”

    托雷士的话让里昂皱起了眉头。彷彿搜寻记忆似地将视线移往天花板,然后啪地击掌。

    “啊,我想起来了。在教皇遴选会议(译註:枢机主教密室会议)当中输给自己外甥的没用老头。不过那老头不是躲到哪边的乡下去啦?”

    (请留意你的措辞,里昂神父。)

    凯特修女慌张失措地制止里昂,因为那可是构成不敬之罪的发言。

    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斯堤。

    身为虽然好色、却仍不失为一名优秀政治家的前任教皇葛利果三十世的胞弟、现任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的叔父——对一般人来说,只会记得他是於五年前教皇遴选会议中,惨败在外甥手中的失败者。

    葛利果骤逝之后,艾方索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下任教皇人选。除了血统纯正之外,长年辅佐兄长的政治手腕,同时也在内外得到颇高的评价。

    对这个局势投下变数的关键,是葛利果庶子亚历山卓的反扑——正确说法应该是亚历山卓异母兄弟、佛罗伦斯公爵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以及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这两位枢机主教所进行的选情操作。

    两人原本在选举序盘对叔父表示支持,艾方索几乎就要战胜其他对立的候补人选,但是在突然之间,两人却阵前倒戈而拥立起弟弟亚历山卓,技巧地赢取败北者的票源,演出了一场精彩的逆转戏码。

    “打败仗的叔叔辞去枢机主教职位,躲到科隆那种乡下地方……不就是在耍脾气?真是没用。”

    (不过事隔五年,他总算回到了罗马。甥舅就要重修旧好……要是在这时候有什么万一,那不是很糟糕?)

    “算了,我们也没空陪警察玩耍……喂,走了。”

    尽管身躯壮硕,里昂的步伐却比发丝落下的声音都要来得轻盈。只见他用野猫般好整以暇、性格刁钻的脚步踏出了房门,然后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回头。

    “对了,那个傻大个怎么样了?他这回也有出任务吧?”

    (噢,这个嘛……)

    修女脸上突然出现乌云,身影微微地闪动着。

    Ⅰ

    “神父,请留步!”

    在微暗的礼拜堂中响起的阉人音调,明显带着急切。

    “本修道院禁止男性进入!就算教皇陛下也是一样!”

    “放开我,院长。”

    低声回应的是不折不扣的男声。在这严守贞节规定的圣塔玛莉亚.克洛雪女子修道院里,可是数百年来未曾听闻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银发神父用带着深深黑眼圈的碧眼,望向微显老态的修道院长。

    “我有点事想要调查。等我调查完了就会马上走……请你让开。”

    “办不到!你马上给我离开!”

    虽然对方那生气全无的迷惘声音,叫人不自觉感到畏怯,不过院长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

    “为什么突然提起要”调查钟楼“?如果是学术调查,请透过信徒参事会来进行。还有,请找一位女性神职人员!”

    “没时间了!”

    那是宛如冬日狂风的怒吼。声音激烈到让修女们忍不住缩起头来,却又带着某种无可救赎的空虚。

    神父从满是汙垢的修士服怀里取出皱巴巴的纸片,然后用近乎神经质的谨慎手势将它摊开。纸上用细密的文字写满了罗马市内教会与修道院的名字。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还有这么多座钟没有调查……要是不赶快调查,这里就会和那座城市一样!你让开!”

    “哇啊!”

    院长被猛力一撞颓倒在地,神父却看也不看,再度踏出了脚步。推开伫立在旁的修女们,两颊凹陷的面庞对周遭视而不见——不过就在下一秒钟,全心往钟楼迈进的修长身躯,却是一个回转摔倒在地。

    “呜……”

    摔落的时候大概跌到了腰部。神父倒在摔烂了的长椅残骸之中呻吟,有两抹身影则是从上往下俯视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奈特罗德神父?”

    “喂喂,怎么才两天没见,你就搞成这副德行啊?亚伯。”

    不带丝毫感情、寒冷如冰的声音,以及粗嘎的假音同时毫不留情地响起。

    窗外是刚刚沈没的夕阳余晕,渲染着微妙的光谱。在餐厅内部,工作回家的职员与神职人员逐渐变得混杂。活力十足的女服务生将百科字典一般巨大的牛排、以及碗里堆积如山的沙拉送到了最里面那桌。

    “哟呵,来了来了(心)。”

    里昂一脸狡诈地将仍在滴血的巨大肉片摆到自己面前,然后将沙拉碗推向隔壁座位。

    “你可以通通吃掉,亚伯。从以前到现在,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神父和生菜。”

    “……”

    相对於男子气概四射的发言,得到的回答却是虚无的沈默。亚伯微低着头,眼睛虽然有望向桌面,其实却什么也没看见。里昂一边迅速地将肉片塞入嘴里,一边扫兴般地耸了耸肩。

    “喂喂,看你一副要从不幸之国跑来散播不幸的样子……不要客气,由你请客。多吃一点。”

    “迦西亚神父说的没错。前往圣彼得大教堂的出发时间只剩不到一千八百秒。要在可能范围内迅速进行补给,奈特罗德神父。”

    托雷士挺直了背脊、动也不动,发出平板的声音。他那身为机械化步兵的身躯,在通常定义之下并不需要用餐。为了维特活体零件大脑皮质与部份小脑,只要每月一次、充填营养剂及蒸馏水便已足够。

    “在圣彼得大教堂必须二十四小时值勤。建议可能做好营养补给。”

    “……不去。”

    “你说什么?”

    “我不去。”

    托雷士面无表情地反问,亚伯则用格外平静的声音再次回答。不过在那份平静底下,有些无法遏抑的巨大情感正在波动。神经质地颤抖的手,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还没调查的钟,你看,还有这么多。在全部调查完毕之前,我不能去!”

    “白癡啊!你以为罗马共有多少间教会?要是连有钱人的个人礼拜堂都算进来,恐怕就有三、四百间。”

    “市内的钟已经交由市警与特警进行联合调查。结果全是阴性。”

    和咬着生牛排唠唠叨叨的里昂正巧相反,托雷士用如冰般冷的声音说道:

    “要是再持续下去,奈特罗德神父,你的调查不但违法、而且无益——我要补充说明。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并非米兰公爵的请求。而是命令。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好,我不干了。”

    “不干了?意义模糊。请再次输入答案——”

    “我不干了。Ax和派遣执行官的头衔我都不要了……这样总可以吧?”

    “……再有抗命发言,我将视为阵前逃亡,奈特罗德神父。”

    瞬间伸向腰间枪托的手腕,被横伸过来的粗壮手指给握住了。

    “不要这样,”神枪手“。”

    委婉制止同僚的,是正用餐巾擦拭着嘴角的壮汉。

    “要是在这种地方开枪,警官马上会跑来……凯特不是有交待过?”

    不晓得他是使出怎样的奇招,之前那块巨大的牛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里昂美味无比地将啤酒整瓶喝乾,然后打了一个充满酒味的嗝。

    “呼,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啦……好了,亚伯。这样真的好吗?你现在要是抛下Ax不管,不是会很不方便?……虽然我是不太懂啦。”

    “我真没用。”

    “啥?”

    壮汉一边剔牙一边挑起了眉,亚伯却对他看也不看。虚无的眼眸,将焦点锁定在全没动过的沙拉上。

    “我还是救不了她。我又让信任自己的人在眼前死去……我真是没用!”

    “……原来如此,我懂了。”

    里昂轻轻将手放在自责不已的同僚肩上。坚硬的拳头在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面砰砰敲着,然后柔声低语。

    “我明白,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窝囊废!”

    那一击,谁也没看出来——包括托雷士在内——谁都没有发现。等到周遭的人察觉铁拳是击向亚伯脸颊,神父已经随着座椅整个人飞身出去,还牵连到邻桌一起翻倒。满天飞舞的餐具,演奏着美妙的华尔滋滚落在地。

    “在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我死都无法忍受的!”

    就在众人畏怯的视线中,壮汉昂然矗立,发出猛烈的咆哮。

    “一个是只有蔬菜的餐厅……另一个就是,看到女人被杀就哭天喊地个没完,没种的混蛋!”

    在暂时还无法起身的亚伯腹部又加上了一记猛踢。那是内脏都要为之碎裂、毫不留情的飞踢。里昂一脸鄙视地俯视着呕出胃液、拱起身来的前同僚,翻动着厚厚的嘴唇——

    “啧!诺耶死得真没价值,居然会为了这种白癡送命——我们走了,托雷士!窝囊废没用啦,只会碍手碍脚。”

    “了解——”

    手里拿着发票的托雷士也站起身来。彷彿正拆解着高等数学方程式的冷酷面容,上面既没有同情之色、亦无轻蔑之意。

    “奈特罗德神父——不,亚伯.奈特罗德,你的退职申请我会呈报给米兰公爵,不需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和”剑之馆“。”

    於是两人就这样走出店外,再也没有回头。

    “他好可爱哟!”

    浅黑色肌肤的壮汉及长得如人偶般端正的青年,从斜对面的餐厅走了出来。然后搭上停在路旁的汽车,毫不回头地行驶而去。

    年轻人目送着路上逐渐远去的车灯,啜饮了一口义大利浓缩咖啡。虽然有点苦,不过毕竟是罗马着名咖啡店,喝起来相当够味。

    “你会想作弄他,我也可以理解,伊萨克。虽然脸很像,不过性格却和”那位“天差地别……所以才会叫人恼怒,是吧?”

    “”人生有一半是工作,剩下的另一半也是工作“——凯斯特纳(ErichKestner,当代德国诗人)。我只不过是在工作罢了,”操偶师“。”

    年轻人对面响起了擦亮火柴的声音。混在浓缩咖啡香味里的是芳醇的紫烟气息。在缓缓垂降的蓝色夜幕中,长发男子叨起了如针般细的雪茄。

    “我不是为了私人情感在工作——虽然有可能带了一些。”

    “是吗?那我怎么还没见到不带私人情感的部份?”

    年轻人噗嗤一笑,瞇起了睫毛细长的眼睛,模样相当俊俏。

    虽然只是简单的裤子搭上衬衫,看起来就像未成名的画家或是哲学系的苦学生,不过宛如白磁的美貌,却让所有见到的人全都受到吸引。路上行走的女人只要走近这座咖啡馆,脚步就会极度放慢,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好了,工作方面怎样,伊萨克?大型道具的搬移工作结束了没有?”

    “噢,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要依据客户的希望让它启动。巴塞隆纳的示范演出,对方似乎相当满意。一直摧个不停。”

    “呵呵……你看,遇到我们,神父能做到什么地步?”

    纤细的颈项朝着适才神父双人组离去的餐厅点了一点。现在从那里走出的是高个子的银发神父。神父两眼无神地在那里站了一会,最后仍是悄然拱起了背,开始走入人群。一边被步履匆忙的路人撞到、绊到、骂声不断,一边步履踉跄地身影越走越小。

    “哎呀~瞧他沮丧成那副德行……伊萨克,你会不会作弄得太过火了?等他觉醒,你不被砍断双手才怪。”

    “这份工作是属於我的。身为观察员的你无权插嘴……同时我也建议你,别小看他。”

    男子穿着宛如丧服的黑色合身西服,指尖抚摩着长及腰部的黑发。沈稳的黑色眸子责备似地望向年轻人美好的容貌。

    “别看他那样,他可是”神“。有史以来,我们人类首度接触的其中一位”神“……要是稍不留意,遭到毁灭的可是我们。”

    “那样也叫”神“……难道是穷酸神?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人类,甚至比人类还不如啊?”

    “他曾经夺去七百万条人命,并与世界、同胞为敌,甚至连你都不是他的敌手。他正是……”

    “操偶师”发现,对方将雪茄挤入烟灰缸的手有着微微的颤抖。声音里头还蕴藏了呼之欲出的欢喜与疯狂。

    男子说道。

    “他是杀戮之神。”

    Ⅱ

    “因血而死、其德更尊,我们的大家长啊……”

    男子在闪耀着金光的法王祭坛前面顶礼膜拜,声音虽然并不宏亮,却在教堂之内朗朗地响起。左肩作为大主教证明的紫色肩带垂落在澄明如镜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祭坛天顶站立着四名天使像,静静俯视着汇集於大教堂的这群宿命论者。

    “虔敬地活,虔敬地死,走上属神之路,让神的心与我等同在……阿门。好久不见了,教皇陛下。”

    “好……好久不见了,艾方索叔叔。”

    白衣少年从祭坛侧边罗列成行的斧枪卫兵之间走出,朝着顶礼膜拜的男子伸出手来。瘦瘦稜稜的无名指上戴着“渔夫戒指”,那是身为上帝地面代理人的证据。

    少年——第三百九十九代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朝着暌违五年的叔父露出微弱的笑容。

    “科……科隆大主教的工作,辛……辛苦你了。你……你后来都好吗?”

    “是的,陛下——蒙主与陛下恩宠。”

    男子起身——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质提用微带日耳曼腔调的口吻回答。虽然才刚过五十大关,或许是白发较多的缘故,看起来相当衰老。唯有如针尖般锋利的灰色眸子依旧闪着微光凝视着外甥。

    “自别后以来,陛下健朗如故,真是可喜可贺……噢,弗兰契斯柯大人和卡特琳娜大人也是,好久不见了。”

    “叔叔,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了,叔叔。”

    穿着深红色圣袍、站在教皇身后的男女,朝着满脸怀旧之情的艾方索行了一揖。

    面容精悍的魁梧男子是教皇的异母哥哥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枢机主教,柔婉的美女则是教皇的异母姐姐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分别是掌管内政的教义部长,以及掌管外交的国务卿,是教廷的两大支柱。

    “距离上次见面有五年了吧?听说两位飞黄腾达。听到你们如此活跃,我这叔父也深感荣幸。”

    “都过了五年啊。”

    圣袍美女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同情。虽说是自己的意思,不过还是忆起了叔父在走投无路之际的艰辛。

    在卡特琳娜血统上的父亲葛利果依然在世的时候,艾方索同时兼任枢机主教团团长、异端审问局局长以及国务卿,在教廷之中致力改革。不但律己甚严、於他人更是加倍严格,对神职人员的不当行为绝不宽贷,除此之外,对一般诸侯的不敬也毫无慈悲。好几名高阶神职人员遭到火刑,好几个国家也被不留情面地彻底攻陷。

    “峻烈公”——是他的称号。

    在葛利果死后,他若是取得至尊地位,之后的历史恐伯就要改写。只是他的即位并不为人所乐见。现实派的卡特琳娜自不待言,连与叔父理念相近的弗兰契斯柯,也担忧艾方索的即位会造成一般诸侯反叛——於是这对兄妹结成了最初与最后的同盟,拥戴在血统上佔了优势的弟弟,与叔父为敌。

    (只是老的还真快……)

    卡特琳娜心有不忍地望着叔父。

    在那皱纹满佈的脸上,“峻烈公”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看来异国的五年岁月,足以将狼牙彻底拔除。现在站在那里的只是求余生安稳、既无害且无力的落败者。

    “对了,叔叔,多谢你这回所致赠的各式高价礼品。”

    弗兰契斯柯的想法与异母妹妹相同。那如巨斧劈砍而成的精悍面庞,难得一见地露出体恤之意,然后行了一揖。

    “在财政困难之际,真是帮了大忙。因为老朽化过於严重,早就考虑要将它换新。”

    “好说好说,我还担心会不会是多管闲事……”

    艾方索满脸带笑地摇头。

    “这座教堂毕竟是咱们(梵蒂冈)的门面。幸好科隆与新柏林都有捐献……对了,情况不知道怎样?”

    “目前正在装设当中。晚点在祝祷仪式上就会看到……日耳曼的资源似乎相当丰沛。”

    “是的。虽然在诸侯国之间仍属新兴国家,不过工业化的速度相当惊人。前几年和东部边境合并,似乎把波西米亚当成目标,让周边的一般诸侯全都绷紧了神经。那国家有个习惯,就是马上与世界为敌……”

    两名男子热心地谈起了国际情势,卡特琳娜一边轻咳着一边遥望。

    身体沈重。这阵子因为处理巴塞隆纳的事件都没好好睡,所以有点感冒。加上又是月事来潮的时间。其实她是想留在馆中,让自己好好休息——

    “姊……姊……姊姊,你没事吧?”

    “……我没事,亚历。你不用担心。”

    为了让形色不安、前来询问的弟弟感到安心,卡特琳娜露出笑容,千辛万苦地忍住了咳嗽。

    即使再怎么累,现在也不到休息的时候。在叔父总算到罗马的这段期间,绝对不能漏过任何冲突的种子。至少在艾方索停留期间,自己得把眼睛放亮……

    “米兰公爵。”

    听到客气的招呼声,卡特琳娜猛然回神。

    在枪尖擦得雪亮的成排斧枪卫兵对面,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和身穿黑衣的浅黑色壮汉正伫立在那里。

    “奈特罗德神父怎么了,托雷士神父?”

    卡特琳娜朝耳环一弹,这才想起在大教堂内不能使用无线装置。纤手从耳边放下,搭上了弟弟的肩,然后轻声说道:

    “我去吸点外面的空气……这段时间你就陪叔父说说话,可以吗,亚历?”

    “好……好的、姊姊!包……包在我身上。”

    “谢谢……要加油喔。”

    弟弟点着头,卡特琳娜像要将他手包覆一似地一握,然后扭过身去。叔父依然兴味十足地朝着异母哥哥说着话。像这种情形,应该不会介意她暂时离席。

    卡特琳娜静静走出教堂,并未察觉身后所投来那道冷冷的视线。

    从黑暗的广场往上看,直径四十二公尺、高度一百三十二公尺的大圆顶,在灯光呎照之下就像是巨人的头部。圆形拱廊从纤细的墙壁中伸出双翼,就像环抱着广场的巨大手臂。

    平日神职人员与朝圣者络绎不绝的圣彼得广场,今晚却是杳无人烟。在难得人潮绝迹的广场中央,细细的方尖塔正依着两座喷水池耸立在夜空。

    “咦?这种东西,之前就在这里了吗?”

    “噢,里昂神父是第一次看到……不,这是最近才立起来的。”

    在方尖塔一旁坐下,身着圣袍的美人发出微微的叹息。初夏的夜晚十分暖和,她却仍是止不住地咳嗽。

    “听说从”大灾难“之前,这广场上就有遥远南方所运来的方尖塔。只是大约一百年前,在克里门(Clenens)十九世在位期间因地震而倒塌,之后就没有重建。这是作为罗马到访纪念,由艾方索叔父前天所捐献的物品……先不说这个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卡特琳娜将身子靠向方尖塔,用忧虑的口吻说道。

    “亚伯……奈特罗德神父是这么说的?看来巴塞隆纳事件让他很想不开。”

    “是的。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神色拘谨、侍立在旁是浅黑色面孔的壮汉。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不但衣领扣得好好的,连脸上的鬍鬚也剃过了,要是闭上嘴巴站在那里,看起来还真有神职人员的模样。

    “照他这种状态,就算让他参与作战,我想他只会直挺挺地跑去送死……还是让他把脑袋冷静一下。请怒我擅自决定,阁下。”

    “这是适切的判断,里昂神父。就算我在场,想必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卡特琳娜虽然出言慰勉部下,脸上却是一派愁容。

    对他国而言,国务院就相当於外交部。负责管理位居各国的教廷大使馆以及教区,同时与一般诸侯进行外交交涉——也正因为如此,对教廷领区外部的活动几乎拥有无可限制的力量,相反地在教廷领区内部的权限,则是受到了控制。

    尤其包含罗马市在内的教廷领区警察、司法工作一律由教义部来进行管辖。而教义部的负责人枢机主教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对目前的卡特琳娜来说,原本便是强劲的政敌。在这回的事件里面,万一国务院的工作人员侵犯到教义部的职权,弗兰契斯柯想必会趁机对身为国务卿的卡特琳娜痛下杀手。能免去这层顾虑、自由调动的棋子,唯有一旦出事还能抹消人事记录的特务组织——也就是隶属顾特务分室的九名派遣执行官。

    “米兰公爵,正在服勤的派遣执行官,有没有谁可以叫回来的?”

    始终守着硬质沈默的托雷士开口说道:

    “根据统计,都市内部的恐怖活动是以VIP来访时期效果最佳。换句话说,在艾方索大主教停留期间,危险性也是最高——没有人员可以进行短期支援吗?”

    “其他的派遣执行官……”

    卡特琳娜取下细框眼镜,开始思索。

    “教授”正在希斯巴尼亚王国与人头买卖组织进行战斗。“舞剑手”正只身对抗比利时的整个吸血鬼世族,“无脸人”则刚接获报告,说他正要针对在布拉格遭到异端组织盗取的神圣遗物进行夺回作战——其他同仁也是类似的状况。没有人手上是空着的。

    “这下没辄了……既然如此,咱们就来想想办法吧,托雷士。”

    “肯定。这也是别无选择。”

    “就麻烦你们了,”神枪手“、”狮牙“。”

    手上的王牌只剩少少两张,卡特琳娜一边轻咳着,一边出言慰劳。

    艾方索的宿舍预备在大教堂内部,今晚想必得陪着叔父陪到很晚。明天早上还有包含枢机主教在内的高阶神职人员必须参加的弥撒典礼。看来今晚也没时间睡了。

    “我想在这里稍微吹吹风。反正今晚得住下来……我在祝祷仪式之前会回去。在那之前,你们就在陛下身边陪着他。”

    大教堂时钟的时针正指向了八点四十分。代表着一天结束的祝祷钟声会在九点钟敲响,中间还剩下一些时间。目送着两名部下的背影在大教堂之中隐没,卡特琳娜的视线相当忧愁。

    夜色是如此宁静。只有两轮月亮注视着她。为了教皇临席的最间弥撒,这个区域已经完全禁止进入。除了正在巡逻的骑马卫兵响着马啼、擦身而过之外,广场上是空无一人——不对。

    “……晚安,亚伯。”

    美女用冷静的声音朝着近身而立的身影说道:

    “真是舒适的夜晚。风很凉爽。”

    “晚安……卡特琳娜。”

    高大身影的嗓音虽然微弱到快要消失,在这片静谧之中还是可以听得见。不过他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沈默地低下了头。

    卡特琳娜同样沈稳地保持沈默。纤细的身躯依旧靠在方尖塔上头,侧耳倾听着虫鸣。

    在这宛如冻结的时光中,两抹身影各自伫立、沈默不语——

    “……对不起,卡特琳娜。”

    率先打破沈默的是高个子的神父。

    低垂的面庞在月光阴影之下看不见。不过声音非常微弱。彷彿内心最底层、最重要的部份有个伤口正在滴血似地,声线微微颤抖着。

    “真的很对不起。我……”

    “我”什么?——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神父闭上嘴巴,直接陷入了沈默。就像明知会遭到斥责,还是只能够回家的孩子一样。卡特琳娜带着静谧的微笑,同样保持着沈默,最后才用静静伸出的手指,碰触在神父胸前晃动的十字架。

    “你还记得吗?亚伯。”

    “啊?”

    “在十年前,你我相遇当时的事……在那时候我们许下的约定,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女子将男子的十字架爱怜地托在掌中,用如歌般的口吻说道:

    “在你救了我一命时,你曾经这么说过:”我必须守护人类。所以我才会救你。“我是这么回答的……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沈默相当短暂。一个细小而明晰的声音给出了答案。

    “”我必须与人类的敌人作战。既然如此,那就并肩作战吧!“”

    “那时候的事,我并没有忘记——亚伯。”

    卡特琳娜合起了手掌。那手指宛如雪白的石膏一般白皙,但却意想不到地有力。只见她紧握住十字架,灰色的眸子直直望进亚伯的眼睛。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我手上握的是同一把剑……所以,不要再孤军奋战。”

    “……谢谢你,卡特琳娜。”

    让人联想起冬日湖面的蓝色眸子轻声诉说着谢意。

    “真的很谢谢你。”

    “不要客气。”

    卡特琳娜拨弄着华丽的金发,一笑之后站起身来。时钟的指针终於指向了九点。

    “好了,该回去找他们了。现在亚历说不定正一个人怕得要命。我说过在祝祷仪式之前会回去的……你也一起走吧,奈特罗德神父。”

    “是。”

    亚伯一边跟在上司背后穿越雄伟的广场,一边状似害羞地抓着头。

    “时间还过得真快……都已经十年了。”

    “我偶尔也会想起,要是那件事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的话会怎么样?”

    “我也不会进入宗教界,会继续留在大学里头,或许找到个喜欢的人结婚……只是这么一来,哥哥也就能为所欲为了。”

    卡特琳娜噗嗤一笑,灰色的眸子里却找不找一丝笑意。剃刀巴光芒说明了她是“铁之女”,让里里外外的敌人尽皆恐惧的外交高手。

    “这么一来,教廷也就惨了。那人要是放着不管,他会马上与世界为敌。说不定早已掀起第二次、第三次十字军东征。”

    “!?”

    之前还跟随着上司步伐的亚伯突然止住了脚步。一边极力稳住即将扑倒的身躯,一边跟着反问:

    “卡……卡特琳娜,你刚刚说了什么?”

    “啊?”

    “马上与世界为敌……你是这么说的?”

    “是、是啊……”

    卡特琳娜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回望着部下神色大变、几乎就要扑上来的脸孔。

    “我是这么说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说法,你是从哪边听来的?不,是听谁说的?”

    “我叔父——艾方索叔叔。是他用来形容我哥哥……”

    “是大主教说的!?”

    听到上司的回答,亚伯的脸开始转白。然后唾液四溅地再次发问。

    “那、那,艾方索大主教现在人在哪里!?”

    “他在钟楼上。为了纪念此次罗马访问,他捐献了全新的钟。在今晚的祝祷仪式就要进行圣别……亚伯!?”

    “你留在广场上!别进教堂!”

    才丢出一句呐喊,修长的身躯已经朝着大教堂飞奔而去。

    (万一被所有人认定为被害者的人,实际上却是加害者其中之一……)

    在巴塞隆纳事件之后,因为传来恐怖活动的情报,艾方索的访问转为低调,弗兰契斯柯与警察佈下严密的警戒网。罗马市内的钟全部遭到调查,进入罗马的人也被严格盘问。

    不过却有唯一一个未曾遭到调查的钟——不是别的,正是艾方索自己所捐献的钟。

    以及唯一未曾受到检验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艾方索本身。

    亚伯猛然爬上了阶梯,跟着一边呐喊。

    “不行,别敲那座钟!”

    Ⅲ

    “不行,别敲那座钟!”

    突然闯入室内的男子发出了怒吼,最先有所反应的是伫立在门口的两名斧枪卫兵。凝聚了失落科技兵精髓、并且经由药物强化过的战斗力,足以与吸血鬼匹敌。

    “你是什么人!?”

    两柄斧枪发出声音、在空中交叉。

    不过在这个时候,神父那惊人速度进行跳跃的修长身躯,已经滚进了室内。

    “傻大个!?”“奈特罗德神父!?”

    亚伯似乎听到了喊声,不过却没有朝那里望去的意思。

    在宽阔到足以以称之为大厅的室内,有三名身着圣袍的人物,正由数十名斧枪卫兵加以保护——那是白衣的教皇、绯衣的枢机主教、以及黑衣的大主教。从遥远高处垂而下的巨大钟绳,正握在身穿黑色圣袍的人物手中。

    “……”

    就和全场的人一样,大主教也朝着擅闯者回望了一眼,不过似乎想起什么似地,马上又将视线转回前方。他那手心朝着绳子使力的动作,并未逃过亚伯的眼睛。

    “……啧!”

    没有时间犹豫。出现在亚伯手中的是一把古老的旧式左轮**。一名斧枪卫兵见状挥起了硕长的武器。

    “退下!无礼的傢伙!”

    就在斧枪发出叫人背脊为之冻结的响声、刺入地板的时候,亚伯已经横飞开来、对准了目标。跟着地同一时,瞄准细绳扣下了扳机——

    刹那之间,高亢的金属声跟着响起。

    一抹灰色的身影,横隔在银发神父与钟之间——虽然面具覆盖了整个面庞、难以得知他的长相,不过却是一名壮硕无比的大汉。时值初夏,他却穿着长达脚踝的修道服,两手握住的两把直刀,在胸前划成了十字。剧烈变形的子弹正冒着白烟、黏着在直刀上的交叉部位。

    然后有一个人,正站在亚伯身边。面具叫人看不清脸孔,不过似乎是名女性。从她所穿着的灰色修道服上面可以窥见相当玲珑的身体曲线。那白鱼一般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正抵住了僵直不动的亚伯颈项。

    “异……异端审问官……!”

    粗嗄的嗓音,是把虚晃一招的战轮抵在指尖空转的里昂所发出来的声音。在无耻且无敌的壮汉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栗之色。连斧枪卫兵也不知所措地陷入了沈默。

    异端审问官。直属教义部,将教义与信仰的所有敌人加以扑灭的神之战士。教会的爪牙。教廷内最强悍的毁灭者——

    “辛苦了,雅各修士、西蒙修女……你们可以退下了。”

    在那冻结般的情景当中,唯一有所动作的,是身穿深红色圣袍的骠悍男子。两名修道士朝主人行了一礼,在诡异的沈默中退了下去,弗兰契斯柯则是走到宛如雕像一般、静立着不动的亚伯前。灰色眼眸闪动着激烈的怒气,直勾勾地盯视着银发神父。

    另一边的亚伯动也不动——不,是根本动不了。观察敏锐的人就能发现,他的颈子上被钉入了两根细针。所有随意肌全都失去了机能,年轻人的修长身躯只能徒劳地竖立着。

    “这张脸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是怎么回事,卡特琳娜?你给我说清楚!”

    弗兰契斯柯的视线狠狠地挪了过来。瞪视着在门口喘气、一脸苍白的异母妹妹美丽的面容。

    “这男的应该是你的部下吧?没想到你居然想谋害叔叔……”

    “米兰公爵与那名男子无关。”

    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吹入了一行人的耳中。

    “那名男子、亚伯.奈特罗德在本日十八点五十四分,已经从国务院自行离职。”

    “喂……喂,托雷士!”

    镶着玻璃眼珠的派遣执行官,对拉住自己衣袖的同僚置之不理,依然介入了正彼此瞪视着的兄妹之间。就像忠实的猎犬企图保护主人,直直挡住了弗兰契斯柯军刀似地的视线。

    “根据神职服务规定第三条与第八项,那名男子与国务院概不相关。完全没有关系。”

    “……很好。”

    托雷士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弗兰契斯柯虽然盯了一会,不久便跟着点头。

    “那名男子就由我们予以逮捕。既然没有关系,卡特琳娜,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可、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视线恶狠狠的移动,射向了“铁之女”。卡特琳娜停住了即将跨出的脚步,紧咬下唇低垂着头。

    “……不,就照哥哥的意思。”

    弗兰契斯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马上朝着立在身后的斧枪卫兵点头。

    “扣押他。等事情结束了再仔细调查。包括他和国务院之间的关系……真是非常抱歉,叔叔。让你看笑话了。”

    “不、不,两位不要介意。”

    艾方索像兔子一般把眼睛瞪得圆圆地,不过还是勉强挤出了句子。

    “这个……我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不过祝祷仪式可以继续吗?”

    “当然可以——”

    “请等一下,叔父。”

    一双白皙的手握住了艾方索伸向绳索的手腕——圣袍美女的眸子定定望着叔父的脸。

    “请暂停祝祷仪式。”

    “卡特琳娜,你还在胡说八道!”

    在弗兰契斯柯的怒吼声中,卡特琳娜依旧毫无惧色。目光依序在叔父、异母弟弟、头顶上的大钟之间挪移,最后则是转回到背后。

    “……”

    斧枪卫兵正要将全身僵硬的神父带走。美女对着彷彿正倾诉些什么的蓝色眸子无言地点头,然后再度转向了叔父。

    “艾方索叔叔,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不过,那口钟是不是能够让我检查一下?钟里可能带有危险物品。”

    “卡特琳娜,你疯了吗?”

    “稍等一下,弗兰契斯柯。”

    艾方索出言制止了露齿大吼的枢机主教。

    “也就是说,卡特琳娜……你信任你那名部下更胜於我?即使我是你的叔父?”

    “……我很抱歉,叔叔。”

    “铁之女”扬起了带有莫名悲伤、却又毅然决然的面庞,如此回答。

    “我信任部下的判断。”

    “好吧……不过让你来负责检查,实在是过意不去。”

    叔父的手覆上了姪女紧抓着衣袖的手指,力道却是意想不到的强劲。

    “现在,我要当场证明我的清白。”

    卡特琳娜根本来不及阻止。

    艾方索甩开了她抓紧衣袖的手臂,用超乎想像的速度拉起了绳索。

    “……!”

    在下个瞬间,由遥远高处降落到地面的清澄的钟声。那是美声、却又极为不祥的天使之声。就在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的刹那,卡特琳娜似乎瞧见了银发神父的脸正随着绝望而扭曲——

    “……?”

    数秒经过,清澄的钟声还在持续响着。钟楼的空气微微振动,可以察觉华丽的金发正在摇晃。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听不到建筑物倒塌的声音、以及人们悲鸣的声音。

    终於睁开眼睛的时候,卡特琳娜眼前是艾方索哀伤的脸。

    “这样你安心了吗?贤姪女?”

    Ⅳ

    (结果卡特琳娜大人在教堂里闭门思过,亚伯入狱……为什么你们两个还敢恬不知耻地回来!?)

    在少了主人的办公室正中央大声呐喊的是年轻修女的立体影。影像微微地来回闪烁,哀伤似地摇头。

    (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可靠!噢,可怜的卡特琳娜大人。要是有我在场……)

    “像那种情况,实在是没法度啦!”

    怅然回话的是横躺在客用沙发上的大汉。只见他一边用指头捻着拔下来的鼻毛,一边呕气似地嘀咕。

    “耍枪的也就算了,本大爷可是病弱的美青年啊!才两个人,要怎么掀起战争?”

    “就算是有可能,我也不打算为外人做出战斗行为的选墿。不——”

    托雷士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更冷,彷彿结了霜的剑一样。

    “当时若是没有交付犯人的要求,我会自行出手,将奈特罗德加以清除。”

    (怎么可以……)

    那一瞬间,修女似乎畏惧地倒退一步,不过却又马上挑起了眉毛。

    (亚伯难道不是你的同僚?你的说法未免太过份了!)

    “否定,”铁娘子“。”

    “神枪手”机械性地翻阅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厚厚一叠资料,对同僚的面孔看也不看。

    “奈特罗德拒绝任务、同时还对上司构成巨大损害——应该加以清除。”

    (你怎么这么说……!)

    “好了,两位冷静点。”

    壮汉从沙发上面起身,横挡在无形的火花中间。然后将打蝴蝶结的鼻毛往后一丢,靠向了窗边。

    “现在不是忙着吵架的时候吧?噢,这段晟间,我得祈求那傻大个能够安息。”

    (他不会死!)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实际上要怎么做?米兰公爵变成那样,这下可就进退两难了……何况还有紧密的监视。”

    “狮牙”从百叶窗隙俯看着道路,脸上浮现了恶作剧的微笑。街角停着载客马车,从技巧的拙劣度便能看出那是市警的伪装。至於在对面建筑物室顶潜伏的监视班,应该就是特务警察或是异端审问局的人。

    “这可是VIP级的待遇耶。要不要叫客房服务?”

    (居然监视起自己人,这是怎么回事……哎呀?)

    凯特蹙起了眉。

    (有外部来电……这是紧急来电。受不了,赶在这么忙的时候,真是讨厌!)

    凯特抱怨地嘟起了嘴,然后慌慌忙忙地消失了踪影。

    “她也是挺忙的啊……对了,托雷士,你一直在看什么?”

    “科隆大主教教区的调查记录——从情报部调来的。”

    有如字典般厚的资料,托雷士用数秒的时间将它扫过,眼前则是堆积如山的资料。

    “我在对艾方索大主教这五年来的行动加以分析。”

    “艾方索……那老头是无辜的吧?刚才你不也看到了。”

    “肯定。不过”吸血鬼猎人“对他有所怀疑,应该是有某种根据……你在笑什么,”狮牙“?”

    “哎呀,结果你还不是相信他——好傢伙。”

    “否定——你的发言无法理解。请再次输入。”

    “不要害躁啦!”

    “害躁?你的发言无法理解。请再次输入——”

    (不好了!)

    修女突然回到了房间正中央。脸蛋差点撞上里昂宽厚的胸膛,面色发白地直往后仰。

    (咿!)

    “你真是没礼貌!我的胸毛有那么讨人嫌吗?”

    (有、有、有点想吐……啊,不对,现在没空讨论这种无聊事!)

    “我的胸毛是哪一点无聊了!”

    (哎——真是的,不要啰唆!刚才是巴塞隆纳的“吉普赛女王”来电!她说诺耶修女的遗体已经回收完毕……)

    “有什么问题吗?”

    凯特手上出现了一枚纸片,彷彿回应着默默阖上资料的托雷士的询问。

    (这是诺耶遗体最后握在手中的设计图……)

    设计图在立体影像之中展开,是某栋建筑物的透视图。不是巴塞隆纳的建筑物。而是只要住在罗马,就连幼儿都认得出来的建筑物。直到刚才为止,里昂与托雷士都还得在那里。

    “这不是圣彼得大教堂吗……?那又怎样?”

    (你仔细看看这边?不觉得有哪里古怪吗?在这广场的正中央……)

    “这里是……咦?这又是啥?”

    里昂盯着修女的指尖位置猛瞧,用力挑起了眉毛。托雷士则对相同物件一瞥而过,然后将视线移往凯特身上。

    “确认完毕。”铁娘子“,这东西确实是在巴塞隆纳发现的?”

    (是的!)

    “这么说来——”

    玻璃眼珠闪动着不祥的蓝光,“神枪手”站起身来。

    “嫌犯是那名男子——米兰公爵和”吸血鬼猎人“落入了陷阱。”

    贝尔维迪尔宫(註:BelvederePalace,於18世纪兴建,实物位於奥地利维也纳)——位於圣彼得大教堂内部,是华丽的巴洛克建筑傑作。位於收有无数名画的绘画馆隔壁,主要用途是作为以教皇宾客身份来访的一般诸候用宿舍。

    在那华丽的客房中——

    “今晚的事实在非常抱歉,叔叔……完全是当局不察所造成。”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弗兰契斯柯。”

    平日连笑容都少见的魁梧男子,今晚却是低着头。让接受道歉的对方反而感到惶恐。

    “是我为德不卒,才会招致姪女的怀疑。我请求你,别对卡特琳娜加以责怪。”

    “那可不成。对我们兄妹而言你是唯一的叔父,她却……”

    “我是”唯一的叔父“——你有这份心意,我就觉得足够了。”

    艾方索沈稳的摇头,将皱纹满佈的手搭在外甥肩上。

    “就因为这样,我才要你对卡特琳娜的事从宽处置。那孩子一直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这回只是有点过了头而已。”

    “关於这点我不能给你保证,不过……”

    刻画在弗兰契斯柯间的横纹并没有消失,不过还是多了份沈稳,魁梧男子如此答道:

    “我会将叔叔所说的话,转达给妹妹知道。”

    “那就麻烦你了。”

    ——魁梧男子再次行了一揖、告辞离去之后,艾方索在窗边伫立了一会。沈稳的眸子入神地望着窗外铺陈的夜色——

    “唯一的叔父是吧……”

    那片嘴唇突然咧成了新月形。

    “你们偏偏背叛了这位叔父!……你来啦,”魔术师“?”

    “我在。”

    就在凶猛怒气酝酿而成的声音,宛如瘴气一般喷洒而出的同时,艾方索落在绒毯上面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

    影子一边宛如活物般地蠕动着,一边开始出现厚度。就在彷彿黑色丝线所拉成的形影彻底站立起来的同时,影子已经变成了有着长长黑发的男子。

    “伊萨克.费南度.冯.坎柏菲向您报到。请问有什么交代,阁下?”

    虽然是如此异常的情景,艾方索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那俯视着朝自己行礼的“魔术师”的傲慢神情,和之前展露在外甥面前的态度可说是判若两人。

    “坎柏菲,正如你的提议,准备备用品果然是正确的。卡特琳娜的部下果然相当优秀。不可大意。”

    “不过,那男人已经入狱——无法再干扰阁下。”

    “魔术师”——坎柏菲的口吻相当恭诫,薄薄的嘴唇浮现聪明的笑意,说出微微带有日耳曼口音的句子。

    “明日的作战,想必谁也无法阻止——即使是神也办不到。”

    “这一刻终於到了……五年的时间好长啊。”

    艾方索瞇起了眼。

    在窗户对面,远远望去是白墙的大教堂与柱廊环抱的广场。广场中央有刺向夜空的巨大方尖柱,以及铺展在对面、灯光眩目的成排煤气灯,就像是摆在黑天鹅绒上的鑕石十字架。虽然是子夜过去的时刻,这座大都市却尚未入眠。不知哪位枢机主教的房里传来酒宴的欢声,乘着夜风还可以听见。

    “一样是美丽的街道。一样是污染的城市。耽溺美感的市民、安於逸乐的教会、惯於怠惰的枢机主教群……这些全是有辱大哥——伟大的葛利果之名的不肖子孙造的孽!们们根本无法承担世界的重任!”

    “而且在五年前,枢机主教群还背叛了您,跟随那对兄妹。”

    坎柏菲用沈静而残酷的正确字眼指出了事实。

    “他们对有”峻烈公“之名的您感到畏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阁下得到了至尊地位,最先遭到整肃的便是自己——一群聪明人。”

    “不过一切只到今日为止。那些傢伙、那对兄妹、还有这座魔都瞬间就要消灭——谁也无法逃过神之铁鎚的制裁。然后我将在我的城市,为新的神盖起城堡。”

    迁都科隆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八成。可以重新任命为枢机主教的神职人员名单也已经完成。全是坚定信仰、信守正义的人们。他们将对新教皇宣示效忠,在地面筑起神之国度。只要有他们、以及正确的主人在,就算罗马从这世间消失,上帝的荣耀依旧不减。

    “邪恶的巴比伦……你该遭到毁灭。以神与正义之名。”

    笃信正义与信仰的“峻烈公”,对着夜之城市与活在其间的人们严肃地宣告。

    Ⅴ

    上午四点五十分——罗马,托里特尼街。

    接近圣都中心的这个区域,是官署集中的政府机关区。虽然已是接近黎明的时刻,行驶於街道上的依然只有这台灰色的大型装甲车。

    “到本部还要多久,上士?”

    “大约十分钟,蒙特西可上尉。”

    听到司机的回答,吉洛拉莫.蒙特西可上尉撇了撇嘴,将视线转回到对面座位。在六名特务警官的包夹之下,那里坐着这辆护送车上唯一的犯人。

    “哎呀,这也太过分了吧,神父。三更半夜叫我到大教堂,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要我护送一名神父回本部。”

    特警上尉将原子笔笔盖神经质地不断开阖着,对着犯人笑了一笑。不过被压制在座位上的年轻人只顾低垂着头,并没有动作。蒙特西可态度粗暴地揪住了对方的银发。

    “够了吧,奈特罗德神父,我看你就别再固执了吧?”

    高个子神父被迫抬起头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嘴唇上面有极深的龟裂。蒙特西可轻轻替他抹去溢出的血沫,然后重複今晚第十九次的质问。

    “奈特罗德神父,你是依据上司丝佛札枢机主教的命令,对祝祷仪式进行妨害。并对在场的岱斯提大主教开枪——是吧?”

    “不、不是……不是这样……”

    由他口中溢出的是细小、但却不会听错的声音。

    “我和卡特琳娜没有关系……毫无关……!”

    神父的修长身躯像是有电流通过似地弯了一下。背上同时发出肉被刺穿的可怕声音。

    “伤脑筋哪,神父。你要是不讲实话,我可是非常伤脑筋。”

    亚伯的右小指就像涂了指甲油似地一片猩红。蒙特西可将被挖下来的指甲顶在笔尖,一边舔舐着嘴唇。

    “坦白讲,我还不讨厌干这种事,不过叫我再挖九根,那也是很烦的。所以咧……快给我招,该死的神父!”

    蒙特西可一边说着一边改变口吻,将亚伯的头砸向车窗上头。而且还不只一次。不顾强化玻璃正在吱嗄作响,粗壮的手臂有如打麵团似地上下来回。

    “混帐!是卡特琳娜!那女人下令!叫你干的吧!啊!?是不是这样!?”

    钝重的声音夹杂着哀号,让同行的警官也忍不住背过脸去。好不容易特警上尉才将猎物从指间加以释放。被血染污的银发无力地悬垂着。

    “啧!难缠的傢伙。算了,等到了本部之后再慢慢审问……呜啊!”

    突然一记煞车,让气血上涌、正在松着领带的蒙特西可跟着大步一个踉跄。原本差点摔倒,不过还是勉强站稳了。

    “王八蛋!你在哪边停车啊!”

    驾驶座上的上士探出去大嚷。

    就在前方狭窄的弯道,有一辆货车佔据了空间。

    “噢,真歹势啦,头家。”

    立在货车旁边的大汉发出目中无人的笑声。花花绿绿的原色衬杉配上有色眼镜,一副不晓得是混哪边的可疑流氓打扮,摆出不可思议的熟络笑络,走往护送车的方向。

    “其实……我也很想赶快闪人,不过没汽油啦。头家,要是方便,能不能赏点汽油来用?”

    “要怎么处理,上尉?”

    听到等候指示的问句,蒙特西可一个咋舌。

    “没办法。中士,你去帮忙。”

    “遵命!”

    个子壮硕的中士走下车去。那名大汉还是老神在在,完全没有害怕的神情。

    “好,你要多少?”

    “这个嘛,你有多少就通通给我好了。”

    “不要开玩笑,把油箱打开。”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瞧瞧。”

    就在那大胆的声音落到耳边时,粗壮的手臂已经咻地伸出,勒住了中士的脖子。中士发出模糊的声音,双脚在空中踏步。

    “喂,别乱动。要是不想看到他的脖子被扭断,所有人都给我下车。”

    看到特务警官反射地将手伸向腰部,大汉冷静地下令。脖子被勒住的司机脸部已经开始转为可怕的颜色。

    “快下车,我没什么耐性。还是你想让重要部下的脖子上再多出几个关节?”

    “哈!无聊。”

    蒙特西可瞪视着蛮横无礼的大汉,单边面颊为之扭曲。

    防弹玻璃的窗户大开。在同一时间,全自动**枪口一同举了起来。

    然而大汉脸上的嚣张笑意却没有止住,只是灵活地耸了耸他宽厚的背膀。

    “不要太猴急吧……晚点你可是会后悔哦?”

    “后悔?落在强盗手里的蠢蛋,这种特警我不需要——射击!”

    蒙特西可的手往下一挥。紧接着响起的是七记枪声——不过是在车外。

    “呜……!”

    火线从黑暗深处迸现,正确无误地击中了警官们的肩头。武器在同一时间落地,所有的人全都抱着中枪的右肩晕了过去。

    “战域确保——抹消零、压制七。战术思考由突击战模改写为搜索模式。”

    一名小个子年轻人从货车阴影之中站起。在反光镜片太阳眼镜包覆之下的面孔就像人偶一般欠缺表情,两手所握的**正扬起了白牙似地的硝烟。

    大汉将掐在臂弯里的中士轻轻放下,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是警告过你说你会后悔嘛……好了,动作快,耍枪的,没时间了。”

    “了解。”

    戴着反光镜片的年轻人简短回答,手指覆上了护送车的门板。只见他手腕随便一扳,钢铁材质的车门就像纸雕一般、轻轻松松地被拆了下来。年轻人对倒地呻吟的警官完全置之不理,直接闯入车门,在神父身边跪了下来。

    “你还有意识吗?奈特罗德神父?”

    “啊、噢……托雷士。”

    龟裂的唇间溢出了极度虚弱的声音。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老是给你添麻烦。”

    “我建议你保持沈默。”

    尽管目击了同僚被血染污的面庞,他的表情还是完全不为所动。发出简短命令的年轻人——Ax派遣执行官托雷士.伊库士神父朝着亚伯的手指、以及滚落在地的原子笔瞥了一眼,却没透露任何一丝感想。

    取而代之的是——

    “……咿!”

    玻璃眼珠一个回神,捕捉到特警上尉正意图拾起全自动**的动作。待要收手早已来不及。因为托雷士的手指迅速伸出,将这名虐待狂的手连着枪柄一起握住。

    “!”

    蒙特西可的嘴就像待宰的猪一样张得开开的。雷霆万钧的力道已经将他的手捏得粉碎。就在还来不及发出惨叫的时候,托雷士的另一只手腕已经攫住了他仰起的头部。正在发声惨叫的头部顺势抛向了车壁,在鼻樑骨凹陷入脸部2公分之后,跟着被放倒在地面。然后加害者带着冷静的表愮,替同僚松开了手铐。

    “进行移动。你可以走吗?”

    “啊、嗯……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救我?”

    穿着花俏衬衫的壮汉回答了他虚弱无比的问话。

    “诺耶的遗体挖到了。还有她在最后一刻所找到的设计图。”

    里昂扶起了步覆踉跄的同僚。

    “亚伯,你的预感有一半对、一半错。诺耶手里拿的是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图。广场上面还竖立了那根方尖柱。从场地大小到设计细节完全正确。”

    “?那是……咦?等等……我记得那方尖柱是——”

    那是由岱斯提所捐献,前天才刚竖立在广场的东西。直到前天为止,谁也不晓得它的存在——唯有大主教、以及实际参与方尖柱制作的人除外。

    “也就是说,巴雷和方尖柱的制作有关……原来如此,”沈默之声“就在里面!”

    “肯定。”

    托雷士一边从晕厥的特务警官身上摘下阶级徽章与身分证,一边冷冷地答道:

    “现在要赶往圣彼得大教堂。你和迦西亚神父负责破坏方尖柱。我去和米兰公爵会合。”

    “好,动作快!”

    里昂将他厚实的手掌一拍,从护送车上面跳了下去。正要精力十足地吹着口哨、一边朝货车靠近——却又猛地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里昂。”

    “不要动!”

    壮汉将鼻孔朝向天空,彷彿嗅到了什么似地,用可怕的力道抓着亚伯的肩头。

    “咦……?”

    黑暗之中闪着白光。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眼前的货车飞上了夜空。金黄色火焰在空中化成一个圆,然后叩向地,再度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然后四散爆炸开来。

    “哇噗!是……是怎么回事……!?”

    神父们在暴风中以手掩脸,头顶上的大楼窗户则闪起了眩目的光芒。在亮闪闪地发出光辉的投光机中间,用自动**来加以武装的制服群众正在蠕动着。

    “特、特务警察!”

    “不只,还有更危险的傢伙。”

    里昂从肥厚的嘴唇之间说出这句话。

    有灰色身影正混杂在屋顶的特务警官之间,俯看着着这边。一方是提着两柄直刀的壮汉。另一位则是指尖捏着细针的女性。

    “异端审问官两名,再加上特警一个中队……看来得花上不少时间。”

    “否家——”

    一记平板的声音,制止了已经将衣袖卷起的里昂。

    “在此停留并不妥当。你们由我来进行压制。你们先走。”

    “慢、慢着,托雷士!”

    看到同僚神色自然就要上阵,亚伯慌慌张张地把他叫住。

    “就算再怎么厉害,也挡不了两名异端审问官……”

    “没有问题。”

    在数以百计的警官队面前,托雷士却毫无惧色。“神枪手”用冷若冰霜的声音加以补充。

    “等到压制完毕我再和你们会合。在那之前,奈特罗德神父,你负责担任米兰公爵的守卫。迦西亚神父负责方尖柱的破坏工作。”

    “好吧……不过……”

    壮汉取下太阳眼镜,恶作剧似地露出了犬齿。

    “你把替诺耶报仇的工作让给亚伯了。看来你人还不赖嘛,耍枪的?”

    “否定。我只负责算出更有效率的战力分配。既然有空瞎说,何不尽快动身,”狮牙“?”

    小个子神父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手上拔出了两把战斗**。特警部队分别举起了枪口,杀戮机械的侧脸却见不到一丝恐惧。

    “常驻战术思考由搜索模式转为歼灭战模式——战斗开始。”

    Ⅵ

    “你是彼得,是磐石。我要在这磐石上面建立我的教会。”——圣彼得大教堂盖在基督的首号弟子、初代教皇圣彼得的坟墓上头,本身就是巨大的墓碑。“

    在“大灾难”之前,和支配半边世界的社会科学无神论进行对抗的若望保碌二世。据说在和吸血鬼展开战斗的黑暗时代初期殉教的印诺森(Innocent)十六世。还有领导了第十一次十字军的西维斯特(Silvestre)十九世——历代教皇几乎都长眠在这大教堂底部的地下墓园。地底教堂拥有与地面大教堂足相匹敌的宽度、以及高达三十公尺的天顶,各教皇墓地就占据了数十间大厅,各自安放了石棺与墓碑。

    (已经过了五年……)

    和他生前的功绩相符,前教皇葛利果的墓地有极尽奢华的装饰。在宛如一座小山的墓碑前面,卡特琳娜默默无言。

    坦白讲,对这位遗传学上的父亲,自己未曾有类似血亲的感情。由十年前,十四岁时从米兰来到罗马,直到葛利果过世之间的整整五年,两人连交谈的机会都很少。

    不过,父亲那边又是怎么想的?由数以百计的爱人之一所生下的女儿,他会有爱吗——事到如今,答案也不再有意义。

    “……噢,让你久等了,卡特琳娜。抱歉,这么早把你叫来。”

    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应声打断的是个粗哑的男声。面朝走廊的大门被微微拉开,然后又迅速阖上。在走入墓园的那名男子面前,卡特琳娜恭谨了低下了头。

    “昨晚真是失礼了,大主教阁下。”

    “快别这么拘礼,好姪女。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艾方索握着姪女的手,宽厚地笑着。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给叫出来。你应该还在休息吧?”

    “不,我……倒是叔叔,您怎么早不要紧吗?”

    距离天亮还有十分钟——晨间弥撒将在天亮时刻同时展开,除了闭门反省的自己之外,艾方索当然也得参加。既然如此,他又把姪女叫到这种地,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听使者说,并不是什么祕密的事。请问有什么事吗?叔叔。”

    “这个嘛……贤姪,你对目前的教廷有些什么看法?”

    “被您这么一问……”

    因为摸不着头绪,卡特琳娜皱起了眉头。耐人寻味的不是问句内容,而是在这种时间,叔父把正在闭门思过的姪女找来闲聊的意图。让这位才女也难得一见的欲言又止。

    “先皇过世五年,至少未曾犯下什么大错……那又如何?”

    “”未曾犯下什么大错“?你真的这么认为?”

    艾方索仰望头顶的墓碑,沈静地提出了反问。因为空调的关系,这间地底教堂的温度不会超过四度。随着白色的吐息,科隆大主教发出了严厉的声音。

    “科隆虽然地处偏僻,却也耳闻罗马的恶名。据说神职人员风纪紊杂、教会对一般诸侯曲意逢迎,身为上帝代理人的教皇只是兄姊的傀儡。”

    “叔叔!”

    尖声的斥责阻断了大主教的声音。

    “叔叔……不,岱斯提大主教。你的竟见带有不敬。请谨慎发言。”

    “贤姪,不,卡特琳娜……”

    他那如猫背一般拱起的背部在不知不觉中伸直了,声音也寻回以往“峻烈公”时期的张力。

    “我赏识的是你的头脑啊,卡特琳娜。在亚历山卓手底下任其腐朽,实在太可惜了。以我的理想再加上你的才智,那可就所向无敌了……怎么样,卡特琳娜。要不要跟我来?请务必参与我们的”新教廷“,发挥你的力量。”

    “……”新教廷“?”

    这个人正在说些什么?

    卡特琳娜深感困惑,艾方索直视着自己的脸却是相当严肃。

    “卡特琳娜,跟我一起来吧!让这腐败的教廷毁灭,创造新的世界。我将打造出新的秩序,请你务必要来参与。”

    纯粹只是狂人妄语。卡特琳娜大可一笑置之然后呼叫来人。只是她办不到。

    “……这是?”

    美丽的容貌在苍白之中冻结。因为她发现,就在热切叙说着妄想的叔父脚下,他的影子宛如活人一般正在脉动。不,不只如此。影子还出现了叫人惊悚的厚度,像从漆黑沼泽之中浮现的亡者一般,还拉着黑色细丝、挺起了身子……

    叽!

    深埋在墓地里的成群异形,朝着被恐怖记忆攫住而难以动弹的卡特琳娜齐声嘶鸣。

    “这……这些是从威尼斯带过来的!?叔叔,难道……你跟”骑士团“有勾结!?”

    “你的部下相当优秀,卡特琳娜。昨晚可真是命运未卜、叫人冷汗直流啊!”

    “影鬼”那没有眼睛的脸孔正对着卡特琳娜,显露出狂暴的飢饿。在异形恶鬼的环绕之中,大主教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忧伤。

    “不过,获得最后胜利的是我。”我们要以火焰更新这个世界“——不祥的魔都历史将随着黎明一起结束。这座城市的残骸,将是我所建构的世界最佳的磐石。”

    “叔……叔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炩特琳娜本能地一边往后退一边呐喊。

    “为什么要跟”骑士团“勾结……那个恐怖集团联手合作!你是想和教廷、不,想和这世界为敌吗!?”

    “你说呢?”

    粗哑的嗓音不带有丝毫迷惑。艾方索的表情甚至有点自豪。

    “这个堕落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价值?蝼蚁般的人民、腐败不堪的教会、一味杀戮的诸侯……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他们究竟有什么价值,让你需要赌命加以守护?”

    “……”

    无法马上提出反驳,难道只是为了慌张的缘故?

    不过,就在片刻沈默之后,卡特琳娜毅然决然地点头。

    “或许正如你所说,世界已经遭到了污染。不过——”

    在那美丽容貌上所浮现,是对自己所为感到确信的人所特有、近乎傲然的决心。带着轻蔑与哀悯的视线,毫不容情地朝着原是自己叔父的男子头上劈落。

    “世界的价值并不是由我来决定。就算再怎么污秽、再怎么不值得守护,守护世界依旧是我的责任,是一种神圣的契约——我只是在完成我的任务!”

    “是吗……好吧!”

    艾方索将手指一弹,就在同一时间,成群异形彷彿得到解放似地摇着脖子。

    “”没有破坏、就没有建设“——赫塞。很遗憾,米兰公爵。”

    “……”

    在蜂拥而上的成群影鬼面前,卡特琳娜傲然屹立着。虽然和迫近的死亡相互对峙,那姣好的面容却见不到一丝扭曲。就在纤细身躯遭到成群黑影吞没的片刻,剃刀色眸子依旧闪动着不知败北为何物的光芒——

    (超微机器“吸血鬼猎人02”40%限定启动——承认!)

    一阵漆黑的风将门炸裂开来。

    在将被无数利牙撕裂的片刻依然面不改色的卡特琳娜,表情突然间亮了起来。

    “亚伯!”

    在卷起了飓风之前,逼近枢机主教身边的成群异形就像枯叶一般被吹散了。有的站在墙上化成了肉块,有的则是撞上地面、描绘出奇异的抽象画。

    “……你没事吧?卡特琳娜。”

    就在风鸣与惨叫的协奏曲间奏声中,一抹修长的身影横挡在影鬼与美貌的枢机主教之间。男子举着双刃大镰刀,用深红色的眸子回望。

    “总算赶上了——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不过你要小心,叔叔他……”

    卡特琳娜暗暗撑起因为放心而变得酥软的膝盖,然后大声呐喊。

    “快把叔叔——岱斯提大主教抓起来!他打算破坏罗马!”

    “叔叔?”

    紧盯着微显老态的大主教的视线,凶恶到判若两人。深红色眼眸的神父冷冷地回答。

    “卡特琳娜,那不是你的叔父……我看你就别再装蒜了!”

    大镰刀一个回旋,劈散窒闷的空气。夜色的刀刃划开大主教的身躯,深深砍入一旁的壁石,最后才终於停止。

    “……哼。看来有点玩过头了。”

    听到低低的笑声,卡特琳娜的姣好面容为之冻结。

    大主教依然站在那里。要说“平安无事”恐怕是有点难。因为遭到劈砍的缘故,身躯已经完全裂成两半。不过从裂开的伤口之间溢出来的却不是血液,而是深黑的砂。砂粒就像液体一般,迅速在地面堆成了小山,相反地,大主教带笑的身躯则像失去空气一般逐渐萎缩。

    “岱斯提大主教已经离开罗马了。新教廷的设立准备工作相当繁忙。为了在罗马遭到破坏之前向姪女打声招呼,他要求我来替他转达。”

    就在转瞬之间,落在地面的影子已经取代化为砂粒堆的艾方索,站起了身来。暗影出现厚度,栩栩如生地蠕动着,就在长及腰部的黑发优雅地掀动起来的片刻,一名身穿黯色西服的男子已经站立在那里。

    男子露出了高雅绝伦的微笑。

    “早安,两位——我是”机械魔导士“伊萨克.费南度.冯.坎柏菲。”

    Ⅶ

    天色已经微微转蓝。环绕广场的柱廊影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加深。

    灯火通明的大教堂中传来无数嘈杂的声音。做早课的时间已经逼近。一群似乎要来参加弥撒的修女面色不悦地穿越广场。昨晚在大教堂发生了不祥事件,今早部署在广场人口的市警盘查起来格外严厉。

    “喂,你们几个!”

    巡查队员正检视着面色不善的入场行列,一个喘息不止的声音叫住了他。

    “梅帝奇枢机主教入场了没有!?”

    “噢,记得是在大教堂那边……你有什么事?上尉。”

    巡查队员用可疑的视线望着推开人群、逼近身旁的人物。大块头的特务警官将长长的黑发绑成一束,像跑了长距离似地拚命喘息。

    “我是特警蒙特西可上尉。大主教狙击事件的犯人说出了惊人的自白。我得紧急向阁下提出报告。让我通过!”

    “失礼了,你有许可证吗?”

    “白癡,这可是紧急状态,哪来那种东西!你再找麻烦,晚点我就向上层提出抗议!”

    上尉发出高分贝的怒吼,不过这只造成了反效果。一直以来,特务警察负责政治犯罪与恐怖事件,和身为一般警察的罗马市警始终关系恶劣。巡查队员们的视线明显变得僵硬。

    “规定就是规定,我不能让你通过。请先用书面方式申请许可——”

    “我已经说过了,没那个时间!哎,没办法。我把机密事项告诉你好了。”

    上尉紧咬着牙,似乎察觉到乱发脾气也是於事无补。於是用了意图谋反似的音量低声说道:

    “麻烦你可别说出去啊?其实是有收到情报,说这座广场被设置了炸弹。”

    “炸、炸弹!?”

    虽然这句话宛如耳语般小声,却足以让警官们的表情为之紧绷。看到人们一脸紧张地面面相觑,特警上尉再度说道:

    “炸弹就设置在方尖柱上,由我来将它解体。你们负责叫广场上的人去避难……但是不要做得太醒目。要是没搞好,说不定会造成恐慌。”

    “我……我明白了!”

    所幸的是,广场上面的人并不多。望着巡查队员们慌慌张张地散开,特警上尉——的伪装者里昂露齿一笑。

    “嗯,各位好好加油……好了,我也该干活啦!”

    壮汉从制服口袋取出拳头般大小的黏土块,手脚俐落地埋入发条式的信管。然后用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的轻巧步伐走近方尖柱,在柱子底边跪了下来。

    “管你是音响还是什么东东,反正搞坏了就没错。接下来只要慢慢解体……嗯?”

    言语的轻挑对照着举动的慎重,正在安装炸药的里昂眉间突然一紧。然后用肉食动物发现陷阱般的眼神望着脚下的石板。

    “……是我过敏吗?”

    “上尉!”

    背后传来呼喊的声音,里昂迅速将炸药揣进袖口。回头一看,一名警官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上尉,要向梅帝奇枢机主教报告的话,由我前去方便吗?”

    “啊,不……”

    当然是不方便。里昂假咳了一声,想着该用什么藉口来矇混过去。

    他的背上突然寒毛直竖。

    “!?”

    会马上从石板上面跃起,纯粹是凭着一股直觉。见到庞大的身躯用超乎人类的跳跃力腾飞在空中,警官一脸呆愣地仰望着——在下个瞬间,他的脖子就被扭断,屍体则被拖往了地底。

    而在转瞬之前、里昂所站立的石板则是露出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出来。那东西咬住警官的颈部,让年轻人未及呼救便立即死亡,然后拖住他的屍体,用鞭子一般的速度回到了洞穴。

    “刚才是什么东西!?”

    里昂一边在方尖柱的顶端着地,一边瞪大了眼睛。在地底——石板下面有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上尉!?”

    “白癡,不要过来!”

    等到发出怒斥的时候已经太迟。就在察觉有异、飞奔而来的警官面前,石板迸裂了开来。里面飞出某样东西,咬住了瞪大眼睛的警官脚跟,然后用难以置信的力道,将悲鸣不已的猎物拖进了地底。

    “那是什么!?”

    “在这下面有什么东西!?”

    彷彿要对慌张失措的警官、以及来不及闪避的修女进行围堵似地,石板上面陆续出现了裂痕。那东西似乎以相当快的速度在地底进行移动。

    “可恶,伤脑筋啊!”

    从方尖柱顶端往下眺望,里昂不禁咋舌。将第二名牺牲着拖进地底的东西——在常人眼里只能见到黑影一闪,然而他的瞳孔却能准确地加以捕捉。要是被那种东西袭击……

    “没办法……男人也就罢了,对女人见死不救我会良心不安。”

    里昂脱掉特警上尉黑银相间的制服,神色大胆地低语着。手里捏着揉成一团的制服,自己跳上了石板。

    “喂!我才是你的猎物!”

    藏身地底的东西似乎察觉了发出声响、跟着着地的巨大身躯的存在。石板上面的龟裂在一瞬间静止不动,接着迅速转往他的方向。就像鲨鱼嗅到了血腥味一般直直朝着里昂的方向前进——

    “来啊、来啊……喝!”

    就在翻身跳开的里昂脚下,地面突然间碎裂开来。黑色的东西飞身而出——和人类身躯等粗的巨蛇,在头部前端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染成红色的利牙,朝着壮汉的颈子咬了下去——

    就在牙齿咬合声响起的同时,巨蛇——人造精灵“地精”的口腔被揉成一团的制服紧紧塞住。同时用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将它飞身而出的洞口整个围住。真是惊人的速度。要是被那种东西再次袭击……

    “再会了,该死的长虫。”

    里昂用充满余裕的神情,朝着地面做出行礼的动作——片刻之后,石板就像地震一般开始震动,“地精”的通道冒出了白烟。

    “不管看到什么都跑出来,这是你的失败。你记住了……好了,接下来就要收拾这根麻烦的柱子——”

    里昂从裤子口袋掏出第二枚炸药,一边埋着管线,一边朝方尖柱走近。正要屈膝跪下的时候,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喂喂……不会吧?”

    就在壮汉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冷汗、细声嘟哝的同时,周围石板正陆陆续续——数目超过了十个——浮现出新的龟裂。

    Ⅷ

    “在巴塞隆纳真是失礼了,奈特罗德神父。之后心情都还好吗?”

    “魔术师”多礼地问候着。

    “舞台即将开演了。若是神父能来观赏,那可真是莫大的荣幸。”

    “……我的同伴已经赶往广场。”

    瞳孔闪动着红宝石般的光泽,亚伯如此说道。恐怖份子已经遭到了掌控。

    镰刀随时都能将他的头给劈碎。

    “”沈默之声“很快就会解体。之后只要逮捕你,这件事就能了结。”

    “神父,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连这种程度的妨碍都没料到吧?”

    听到这样安稳无比的嗓音,想必能让濒临行刑的死囚得到纾解。只是话语的内容却让亚伯、以及在他身后的卡特琳娜全都脸色发青。

    “广场那边配置了护卫。你的朋友现在已经被大卸八块啦。”沈默之声“会依照预定计画执行——除非由我来加以中止。”

    “我会让你将它中止!”

    一记有如死神咬牙般的声音响起。

    大镰刀扬起了奔腾的黑色闪光,袭向坎柏菲。不过黑色轨迹却和猎物保持了一个手臂左右的距离,发出响声弹跳开来。

    “什么东西!”

    那是强力磁场的防壁——大镰刀被“阿斯莫德之盾”弹开来,在亚伯手中回转。这回换成反面的刀刃,一边擦着地面一边朝黑影袭去。要展开这样强力的防壁,势必增加不少负荷。不可能长时间使用。只要攻势不减,迟早会找到破绽。

    就在这时候,坎伯菲举起了双手。

    “听我召唤,可畏的火焰之王啊。敌意的天使……”

    在用宛如歌吟般的嗓音细诉的“魔术师”手上,五芒星开始闪现不祥的光芒。同一时间,墓地之中开始佈满紧张的空气。那是让全身寒毛都要倒立般的不祥热气。

    “无价值的人为恶的人卑贱的人邪恶的人住在灵魂空虚之处的人啊,我的心无法透过你感知世界。”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漆黑的大镰刀已经发出鸣声,朝着坎伯菲的眼前逼近。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已经结束了!”

    “自力而生、迎风飞舞的黑暗之王,请借予我火焰的力量——出来吧,”贝里安(註:Belial,堕天使之一,象徵“无价值”的恶魔。)之箭“!”

    刹那发出的光辉,将一挥而下的大镰刀染成了白色。

    “!?”

    虚空之中迸现的火球,轻轻松松就将亚伯的身躯撞飞到空中。反卷的爆风将修长身躯彷彿玩具一般来回翻弄,然后背部着地撞向了墙壁。

    “亚……亚伯!”

    这副光景让卡特琳娜瞪大了眼睛。

    在散发出焦味的空气对面,瘫倒在地的物体扭出诡异的角度。不知听不听得到跑近身边的她的声音——只见到头部微微痉恋,然后流出大量鲜血,在地面开始形成血水洼。

    “噢,最好不要动他。”贝里安之箭“——我的电磁加速炮拥有媲美战舰主炮的威力。正面中弹却还能保持原形,真是不可思议。”

    坎柏菲两腕笼着黑雾——那是模样与之前的艾方索类似的砂铁——他的忠告卡特琳娜并没有听到。她在亚伯身旁跪了下来。

    “亚伯……亚伯,你醒醒!”

    “你……你快逃,卡特琳娜……”

    被血染污的头部微微扬起。红色的眸子失去光彩,连对方的脸都看不见。就卡特琳娜所知,化身为“吸血鬼猎人”的亚伯应该是所向无敌。没想到会如此轻易被打败!

    “接下来,我要传达岱斯提大主教——不,是新教皇陛下赋予我的两件指示。”

    “魔术师”朝着蹲在地面的男女说话的口吻并无自豪之意。甚至还带有事务性的意味。

    “首先,我要说服丝佛札枢机主教,促使你加入新教廷。”

    五芒星再度发光。手腕在同一时间卷起了雾气,对准卡特琳娜姣好的容貌。

    “再者,若是无法达成,那就得取你性命——对新教廷而言,你的在在似乎并不乐见。”

    在下个瞬间,因放电电流与自我诱发磁场产生电磁加速投射的砂铁开始迸出蓝白色的闪光。

    “……!”

    光之瀑布四处奔流,卡特琳娜不自觉闭上了眼睛。眼睑之前的视野被染成了蓝色,爆风撞击着耳边。鼓膜在气压的变化之下发出悲鸣,发丝的烧焦味渗入鼻孔——不过就只有这样。原先所预测的死亡并未夺去她的意识。

    “……亚、亚伯!?”

    头顶滴下温热的水滴,卡特琳娜抬起头来。对环抱着自己的身影出声呼喊。

    像雕像一般动也不动的亚伯背部大力弹开。焦黑的肉被淒惨地挖出,从裂缝之中隐约可见白色的脊骨。换做一般人——不,就算是吸血鬼,恐怕也会瞬间死亡。

    “噢……真是刮目相看啊,神父。”

    他还有意识吗?“魔术师”望着早该死亡的神父,声音里头带着忧郁。

    “护主护到这种程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不过你能不能省去无谓的挣扎?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不行……”

    抱住卡特琳娜身躯、满佈血污的肉块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行……我要……守护……人类……”

    “亚伯!够了!已经够了!”

    卡特琳娜槌打着正一分一秒失去体温、却依然用惊人力道环抱住自己的男子胸膛,大声呐喊。

    “不要管我了!倒是你……”

    坎柏菲审慎地对枢机主教的言语表示赞同。

    “主教阁下说得没错,神父。还是别做无谓的挣扎吧。不管你做了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在巴塞隆纳不是已经得到了证明?”

    “……!”

    就在听到那座城市之名的刹那,亚伯低垂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正要放下武器的手指再度握紧。

    坎柏菲不知是没见着,还是故意假装没看见,声音听起来相当诚恳。

    “对,所有的一切,都和巴塞隆纳、还有那名修女的下场一样。这座城市会毁灭,你的上司、夥伴、以及城里的人通通会死去。不论你如何挣扎都没用。因为——”

    说到这里,“魔术师”暂时闭上了嘴巴。在他阖上双眼的脸上既没有哀悼死者、也没有谴责生者的神情。就在宛如永劫的片刻,带着典雅微笑的嘴唇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你永远保护不了心爱的人。”

    在下个瞬间,喷涌而上的声音染上了血的色泽。

    (超微机器“吸血鬼猎人02”、起动率上升80%——承认!)

    Ⅸ

    在那记侧击突破“阿斯莫德之盾”的时候,如果不是已然进入发射步骤的“贝里安之箭”取而之变成障壁,坎柏菲的身躯想必已经裂成两半。

    “……!”

    “魔术师”随着带电砂铁同时飞出,他背上传来一记闷响。腾空的身躯撞上位於墓地边缘的墓碑,连白色大理石的圣母像也被敲得粉碎。十字架在轰然巨响之中应声倒塌深陷地面,扬起惊人的尘埃。

    “噢,大惊人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力量……”

    对方究竟发挥了多少威力——坎柏菲用略显吃力的动作站起身来,透过阻挡视线的白烟往前看去。横躺在门前的纤细身影应该是卡特琳娜。或许是失去了意识,身体动也不动。那么,另一个人呢?

    “——你在看哪边?”

    从“魔术师”头顶传来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彷彿缺乏了情感,非人类的声音——

    坎柏菲反射性地抬头,跃入眼帘的是镶在天顶上的无数天使。这群以精緻笔触描绘而成的神之使者正拍打着白色羽翼,讚美上天的荣光。

    在那其中有位独一无二的堕天使,正拍打着漆黑的羽翼,红色的眸子宛如诅咒一切般闪耀着光辉。

    “……原来如此,这才是你们真正的模样。”

    那是亚伯——不,原本应该是亚伯的生物。

    神父手中握着双刃镰刀,红玉色眼眸彷彿正在流淌着血泪。从他破碎的修士服背部伸展开来的,却是几乎与身高等长的黑色翅膀。

    “我是第一次见到,”吸血鬼02“……总算是见到你了。”

    彷彿回应着坎柏菲的独白,堕天使的羽翼大力膨胀开来。

    一根又一根的羽毛发出蓝白色闪光,鼓满了带电的空气,然后开始膨胀。堕着不祥的光芒越来越髚,灯光也逐渐开始碎裂。壁画颜料跟着沸腾,然后逐渐汽化。

    “百万伏特的活体发电……了不起。不过这种程度还不能击倒我。”

    或许是听见了他的嘲笑——毫无慈悲的声音对“魔术师”做出回应。

    “死吧!”

    刹那之间,蓝白色的瀑布朝着地面喷射。

    在这个时候,汇集於坎柏菲手边的砂铁也在头顶铺展开来。虽然不确定袭来的电压有多强,不过只要是电击,就无法贯穿这片防壁——

    不过在下一刻所发生的事,却彷彿对这名不肖“魔术师”挥落肉眼看不见的悔罪之剑。

    “啊!?”

    正以为黑衣发出声音碎裂开来的时候,胸口已经整个弹开。那份冲击将他的身体迸飞数公尺远。就算随着轰然巨响碰到地面,坎柏菲依然摸不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损伤难以估计……这是什么招数?”

    换做常人,大概早就周身骨头碎裂、化成肉色的布丁了。坎柏菲横躺在裂痕的中央,朝着头顶仰望。

    砂铁的障壁撑开来,横挡在缠卷着蓝白色电光、往外散开的黑翼与他之间。不论是何种攻击,应该都无法将它穿透——

    “不,只有一种可能。切断电力……这是耐冲击强效放电管(sparkgap)!”

    在抬头仰望的“魔术师”脸上,首度浮现了微微讚叹的神色。

    耐冲击强效放电管——在两个电极之间产生强力电流时,离子化空气的压力会将周围空间收束到某一个点。产生的冲击大小是随电流规模而定,理论上能将这座大教堂劈成两半。不晓得哪来的能力,头顶上的怪物似乎得以自由操控它的焦点。

    “太神奇了。”

    “魔术师”瞪大了黯然无光、让人联想到死鱼眼睛的瞳孔,发出了慨叹。

    “实在是太神奇了。”吸血鬼猎人“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为了难得的兴奋而开阖不已的薄唇溢出模糊的呻吟。连续挥落的隐形刀刃不分地点地袭向了他的全身。彷彿受到机关枪命中似地,墓碑四散粉碎。在电极横卷的狂岚、离子化空气的暴风之中,“魔术师”的身躯猛然腾飞而起,固体化的空气拳头毫不容情地狂殴、撕毁着它。

    然后——

    静寂突如其来地到访。

    “……?”

    结束了?

    坎柏菲躺在瓦砾堆中,试图伸手将压在身体上面的岩石推开——就在这个时候——

    “唔……!?”

    有人用惊人的力道踩住了裂开一道大缝的胸口。

    “……”

    宛如鲜血一般的红色眸子俯瞰着他。

    背上的羽翼早已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双刀刃的大镰刀却还稳稳地握在手里。

    亚伯——原本应该是亚伯的生物,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无法动弹的“魔术师”。

    “太神奇了……”

    坎柏菲定定回望着宛如死亡的视线,声音却是加倍沈静。

    “你真是太神奇了,亚伯……我是彻彻底底的败下阵来。来吧,杀了我,替那名修女报仇。”

    “……”

    那生物依旧保持沈默,举起了大镰刀。黯色的刀刃稳稳锁定了脚底坎柏菲的头颅。只要将它挥落,“魔术师”就会从头顶裂成两半。握住镰刀的手指吱嘎作响地开始使力。

    ——不过,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撕裂狂风的响声、没有狂暴不已的咆哮,什么都没有听见。耳边只传来某种东西微微颤动的卡答声。

    “……?”

    坎柏菲狐疑地抬头,俯看着他的依旧是那对红色的眼眸。不过在那里面,此刻有种类似体温的东西正在苏醒。

    “...以前、有过约定.”

    那生物神情痛苦地低语。

    “我不会再杀任何人——我们这样约定过.”

    “约定?”

    那声音既非诅咒亦非怒骂——里面所包拿的深沈悲伤,让坎柏菲感到困惑,於是他开口询问。

    “你说这是约定?”

    那生物的脸颊微微颤抖,闭阖的眼睑落下深深的阴影。直到此刻,激情似乎仍要冲破喉咙、喷撒而出——

    “对...很早以前的约定。不再杀人、不再让人死去。我发过誓要赎罪。”

    在这期间,握住刀刃的手腕却背叛了言语,意图往坎柏菲头顶劈落。怪物再次紧咬着牙,想把自己的手给拉回来。

    “我不再杀人。不再让人被杀...你说!有什么方法能停下它!求求你,告诉我!我不想再杀人!不想再看到有人被杀!”

    “……”

    仰望着痛苦呐喊的亚伯,“魔术师”的聪明脸庞浮现了一丝感情——或者该说是怜悯?证据是则是回答神父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温柔。

    “好吧……我告诉你。”

    坎柏菲凝视着红色的眼眸,郑重其事地开口。

    “要让”沈默之声“中止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控制晶片停止动作。”

    “晶片?那东西在什么地方?”

    “这里。”

    坎柏菲指着位於撕裂的衬衫下方、似乎从来未曾晒过阳光的白皙胸膛。

    “就在这里……控制晶片在我体内。”

    “什么?”

    亚伯迷惑的眼神变得恍惚。“在我体内”?也就是说……

    “魔术师”的视线并没有从亚伯脸上移开,嘴唇则是上扬成半月形。

    “没错,在我体内的晶片会针对我的生命反应持续加以确认——在我死亡同时,晶片也会停止活动。总而言之,要想让控制晶片停止,只要杀了我就行……怎么样,简单吧?真的是轻而易举。”

    “!?”

    亚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要想让控制晶片停止,只要杀了我就行”——也就是说,他是在要求别人杀了他?

    恐怕只有把签契约书递给人类的恶魔,才能用这般的表情露出笑容。“魔术师”的笑脸带着满足——而且还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看你要怎么办?我和罗马——看你要选哪边?”

    “怎么会……”

    大镰刀卡答卡答地颤抖着。

    要是饶了眼前的男人,罗马就会灭亡,损失好几万条生命。若是要挽救罗马,就不得不杀死这傢伙——不论如何选择,自己与“她”的约定都将在这里划下句点。

    “没有……没有其他方法吗!?”

    “没有——你唯一拥有的自由,就是选择杀死的对象。”

    就在这个时候,彷彿夸示着胜利、却又无比沈静地提出宣告的“魔术师”头顶响起了钟声。

    那是早课的钟声——黎明已经来临。

    “”沈默之声“会和黎明同时、也就是在第三次钟声结束后跟着启动。”

    亚伯神色狼狈地仰望着头顶。在这期间,第二响钟声已经开始飘荡在空中。

    “好了,只剩下一次钟响——你要怎么做,亚伯?”

    “我、我……我……”

    是的,只要在这里把这傢伙给杀了,一切就可以解决。

    可以拯救罗马以及住在其中、自己所爱的人们,还能报答同伴以命相抵的信赖。而且这傢伙——这傢伙是可恨的杀人犯。之前夺去无数条人命、破坏了城市、还把诺耶给杀死。这傢伙的命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需要踌躇的理由?为了过去与现在所爱的人,夺走他的生命才是正确的选择——对,百分之百的正确!

    (可是我……!)

    闭上眼睛的刹那,浮现在眼睑之前的是谁的面容?

    是应该守护的人?无法守护的人?还是……

    第三道钟声敲响了。

    “——时间到。”

    大镰刀在发出嗤笑的“魔术师”头顶,随着风声落下。

    Ⅹ

    钟声在某个远处响起。意识由不悦的睡眠底部浮现,捕捉到光影存在。

    “嗯……”

    随着一阵轻咳,卡特琳娜撑起了上半身。按着刺痛的头部,视野朦胧地眺望周遭散佈的瓦砾。

    “这里是……对了,这里是哪里!?”

    剃刀色的眸子闪现光芒,枢机主教跃身而起。那名恐怖分子怎么了?还有罗马呢!?

    “亚伯!”

    卡特琳娜朝着站在半毁墓碑侧边的高大身影呐喊。

    “亚伯,你没事吧!那男的……”骑士团“那个男的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神父的侧脸直勾勾地望着地面,眼睛眨也不眨。卡特琳娜沿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倒吞了一口凉气。

    “亚、亚伯,你……”

    “……”

    亚伯并没有回答。他的身躯正保持了挥舞大镰刀的动作,冻结也似地僵直着。

    而另一边,倒在地上的便是那位黑衣“魔术师”。然后,漆黑的刀刃正在他的头部——

    “谨致上我的哀悼之意,丝佛札枢机主教。”

    静谧的嗓音,朝着伫立不动的美人耳边打了一记。

    “罗马就这样完蛋了。”沈默之声“已经开始运作——他无法做出决定。”

    “魔术师”从大镰刀旁边站起身来,低声说道。他的脸颊带有浅浅的伤痕。原本应该将他的头颅击碎的刀刃正穿透地面、动也不动。

    “太遗憾了,神父……这样罗马就完了。是你夺走了五十万生命。就是因为你的”约定“,才会毁了罗马。”

    “是、是我……?”

    彷彿被站起身来的坎柏菲气势给压倒似地,亚伯往后倒退了一步。只见他着魔也似地紧紧盯着“魔术师”的脸,挤出了心脏碎裂般的细小声音。

    “是我……杀了他们……?”

    “没错,是你杀的。”

    “魔术师”将嘴巴凑近亚伯耳边。彷彿要在灵魂留下印记般清淅地低语。

    “只要把我给杀了,他们就会得救。但是你犹豫了,因为你不想弄髒自己的手。为了坚守”约定“,无法将我杀死——对,就是你的”约定“,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啊……”

    大镰刀从指间滑落,怪物步履踉跄地往后倒退。双手撑开、像要拒绝这世界似也覆盖着脸部。

    就只差一步。

    “魔术师”一边在心底唱着欢喜的歌曲,一边朝着赤裸裸的灵魂伸出手去。

    “我看你就承认吧。毁灭众人、杀害同伴的就是你自己。你是杀戮者。杀戮才是你的本质。对,你是——”

    “喂,不要随便杀人啊,长发小子!”

    粗哑的假音彷彿搞错了地点般地悠闲。

    “我闭嘴一听,根本全是胡说八道……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被打倒的觉悟是吧?”

    “迦西亚神父!”

    卡特琳娜弹起似地转身,眼睛捕捉到站在门口的硕大身影。来者两手所提的是流着黄色液体的“地精”头部,以及某种烧焦的精密机械零件。

    那名壮汉——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竖起大拇指,用肿胀的眼睑笨拙地抛出一记媚眼。

    “里昂.迦西亚向您报到……嗨,亚伯,让你久等了。”

    “里……里昂!”

    亚伯的脸为之一亮。既然他人在这里,那“沈默之声”不就——!

    “……原来如此,杀出了程咬金啊。”

    是谁发出了细微的咬牙声?

    坎柏菲俯看着机械零件,脸上首度失去了笑容。瞳孔之中升起微微的焦虑。

    “原本想给菜鸟演员一点玩具……看来我是有点小看了你。”

    “不是”有点“而已,长发小子——是”非常“”

    坎柏菲轻轻咋舌,横眼瞧着将战轮摆在指尖回转的“狮牙”。

    “明明就只差这一步……我是有点玩过头了?”

    身上已经没有施展大型“魔术”的力量。罗马的破坏工作也失败了。那接下来……

    “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塔“中——在休息之前,让我先奉上一份礼物吧!”

    五芒星在低语的魔术师手边发出闪光。

    毫无预警在空中出现的是巨大水母,——也就是“风精”。

    半透明的人造精灵,朝着两名派遣执行官伸出鞭子般的触手。

    “这是什么噁心的傢伙!?”

    “小心,里昂!不可以切断触手!要瞄准本体……卡、卡特琳娜!”

    正在提醒同僚的注意的亚伯脸上一僵。

    原以为“魔术师”的身形已经没入自己的影子,没想到站在门口观战的卡特琳娜的影子却蠕动着站了起来。

    “……抱歉了,阁下。要是空手而回,客户可是不会接受的。”

    卡特琳娜似乎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坎柏菲将手伸往她的背,然后笑道。

    “既然失掉了罗马,那么至少得把阁下的头给带回去。请你见谅——”

    就在这个时候,“魔术师”挽住美女颈项的两腕,轰然一声弹飞开来。

    “!?”

    火线由背后炸裂,爆开了坎柏菲的双肩。不,不只是手腕。受到接连喷射的火焰洗礼,当他撞倒在地面的时候,全身已经佈满深色的弹痕。从墙壁对面射出的十八发大口径子弹攫获、撕裂了他的身躯,然后将他弹飞出去。

    有能耐透过墙壁、使出这种本事的只有一个人——

    “”神枪手“!”

    “肯定——请提出损害评估报告,米兰公爵。”

    穿透已然化蜂窝的墙壁、出现在卡特琳娜身旁的是小个头的身影。虽然身上的衣残破不堪,下面的人造皮肤四处刻有裂伤的痕迹,端正的面庞却仍像人偶一般毫无表情。

    “好了,这下就是三对一……不过最好玩的可要留给我!”

    随着目中无人的嘲笑,里昂手中的战轮迅速丢了出去。战轮轨道毫发不差地瞄准了失去双臂、瘫倒在地的“魔术师”颈项。

    皮肉裂开的响声,和体液迸出的声响重叠。

    “什么!?”

    壮汉瞪大了眼睛。

    在里昂与坎柏菲之间,有黑色的小小身影站了起来。战轮深深陷入它的胸部。刚刚受到召唤的人造矮人——影鬼的脖子则早在大镰刀的直击下飞了出去。

    “喂喂,开什么玩笑?”

    里昂怅然地叹息。

    在墓地之中,有影子正在摇晃。有些失去了头部、有些则是身体一分为二,连人造矮人的屍体也一起站了起来。

    (……“魔术师”,你还活着吗?)

    “是”操偶师“啊……”

    坎柏菲望着起身而立的成群屍体,回应耳边的低语。

    “这是你的”丝线“吧?”

    (拿三名派遣执行官当对手,胜算太少……算了,要逃命的话请尽快。)

    就在噗嗤一笑的声音逐渐远离时,子弹与战轮已经开始大力宣扬自己的存在意义。在压倒性的破坏力之前,栖息着短暂生命的殭屍逐渐遭到粉碎。

    “……”

    在沈默之间,坎柏菲朝着高个子的神父望去。

    已经回复成冬日湖色的眸子,正定定凝视着坎柏菲的脸。里面有着放心与后悔、决心与迷惑——各种相反的感情就像漩涡般卷动着。

    “”绝望的恶魔,是这世上最为丑陋的画面。“——歌德(註:JohannWolfgangvonGoethe,18世纪着名诗、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德国文学巨擘)。哎,算了。反正之后还有很多机会。很多、很多、很多的机会——”

    轻声低语的“魔术师”身影融入了地面。

    “战域确保——作战结束。”

    将最后一只影鬼化为肉块之后,“神枪手”低声说道。挺身屹立的只剩下三名神父、及一名枢机主教。在影鬼屍体中还有东西在蠕动,不过已经失去战斗能力。

    “可恶,最重要的傢伙给他溜了。枉费我打得这么顺手。”

    “没办法。敌方战力在最后阶段增强是预料外的事。至少确保了米兰公爵的安王。结果大致值得满意。”

    总算结束破坏工作的两名神父彼此交谈着。身上的衣服全都破破烂烂,彷彿是从激烈战区刚刚回归的老兵。至少比神父这个称谓还要令人信服。

    “对了,上面都没事吧,托雷士神父?”

    “从阁下到高阶神职人员的死伤人数、以及室内建筑物的损害为零——预期作战目标百分之百完成。”

    “太好了……你们三位都辛苦了。”

    卡特琳娜放心地叹了口气,用难得一见的温柔视线环视着三人,最后停留在亚伯脸上。

    “你怎么了,亚伯?”

    “不、不,我只是……”

    亚伯慌慌张张地摇头。

    亚伯回望着卡特琳娜、托雷士、里昂——尽管满身疮痍,却仍用自己双脚站起的同伴们的视线,目眩般地瞇起了眼。

    似乎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神父最后说出了连自己都预想不到的话。

    “只是……只是觉得、觉得非常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

    “你的发言意图不明。奈特罗德神父。请再次输入。”

    “喂,干嘛啊。你撞到头啦?”

    亚伯带着又哭又笑的神情,望着一脸不可思议皱起眉头的三人。

    “你不要硬撑,亚伯。因为大家都在。”

    亚伯一边在耳朵深处反刍着某人说的话,一边再度开口。

    “我说不清楚,不过……还能待在这里,实在很好。”

    “……”

    这回谁也无法马上回答。

    三人全都欲言又止、面有难色地陷入了沈默。

    就在经过好一段时间,墓地外面开始响起仓皇脚步声的时候——

    “啊,惨了!我在下来的时候,撂倒了两、三个卫兵!”

    “肯定——我也一样。”

    “善后处理似乎会很麻烦。还是先出去,好跟凯特取得连络。要掌握岱斯提大主教的行纵、对科隆主教区提出要求……”

    三人带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的神情,然后开始动作。还用超乎寻常的忙碌速度走出了墓地。

    “对了,里昂神父,关於卫兵队的部份,说明工作就交由你来负责。我要负责之后的周边巡逻工作。”

    “慢着。这样不公平——”

    卡特琳娜钲要随着两名部下离开墓地,於是朝着独自伫立的神父回头说道:

    “……你怎么了,亚伯?一起来啊!”

    亚伯抬头回答。

    “也对……一起走吧!”

    “同伴、朋友、情人……什么称呼都无所谓。”

    “魔术师”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塔”中,声音带着莫名的欣喜。

    “你知道,对依赖他者的人类而言,最痛苦的是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

    坐在对面沙发的年轻人如此回答。月光从窗帘之间射入,映照着俊美面容上面所浮现的、带有恶作剧意味的微笑。

    “依赖他人的傻瓜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同伴。”

    “不对。是同伴的改变。”操偶师“。”

    在稀薄暗影的对面,雪茄燃起红色的火光。“魔术师”在沙发上喷出一口紫烟,然后满足地笑道:

    “在这回的事件中,我见到了他的极限——他最强势的地方,也会变成最大的弱点。”

    “原来如此,我可以认同。所以要对岱斯提大主教加以保护是吧,伊萨克?”

    “是的,岱斯提大主教和札格雷布伯爵不同,他有利用价值——所以在新教廷那边,暂时就先敷卫一下。”

    “沈默之声作战”失败以后,教廷势力介入了科隆——Ax究责任的手法虽然严峻,却没超越事前所预测的层次。目前被他们视为首谋的艾方索已经逃亡。

    坎伯菲用一丝不苟的手势将雪茄按熄在烟灰缸里头,然后微笑。在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对面,有个始终倚在窗边、动也不动的身影,坎柏菲递出了沈静的视线。

    “你就等着瞧吧,”操偶师“。总有一天,被他视为自身力量的人——全会化为射向自己的利剑。到那时候,”那一位“就会来到我们这边……你说是吧,少主人?”

    窗边的身影没有回答。

    在沈默之中,闪着金色光芒的头颅转向两名男子所在的方向。

    “……”

    在那端正的面庞上面,薄薄的嘴唇露出了笑意。

    OVERCOUNT(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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