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背对背的两人」(1)

    郁结婚后就搬进了家庭宿舍,柴崎则继续住在原寝室,等待单人房有空。

    然而,就在新队员的入队训练期结束时,这个情况立刻改变了。由于床位不足,舍监来打商量,希望她能和一位士长同住。

    「咦——不是有好几个跟我同梯的三正也在等单人房吗?我还是第一批去填申请表的呢——」

    心知抗拒无效,柴崎还是想搏一搏。

    便见那位上了点儿年纪的舍监歪了歪头,面带困惑的说:

    「可是,喏,阶级不同的队员同寝室,本来就难安排。那个人虽比你低一阶,跟你却是同梯的。我是左思右想,能放心托付的对象也只有你了。喏,你懂得跟人相处嘛,让她过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问题。」

    平日总费心假扮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想不到竟在这个节骨眼遭到报应,也只能叹天意捉弄了。反正她早就做了心理准备。

    同梯不同阶,这表示那未来的新室友也快三十岁了。以这样的年纪来说,室友相处之道确实难拿捏,因为双方都会莫名的顾忌和小心,弄不好反生嫌隙;要不是士长和一士,就是三正和士长,有时是居下位者心存芥蒂,有时是居上位者果度在意而使得另一人生气,在女生宿舍里都不是罕见的事。像在图书队里做得长久愉快,最好能避免这些枝枝节节。

    舍监接着又说,那名士长的室友因为家中有事而离职,刚好遇上新梯队员入伙,于是照宿舍里的规矩,她安插了一个刚从短大毕业的新队员和那名士长同住,想不到两人竟因代沟而处不来。舍监听闻后又观察了一阵子,不得已才基于权限出手干预。

    按理,舍监本不该让那名新队员独自使用双人房,但在这个情况下,既然能为那名士长找到同梯的室友,她认为挪动士长是比较好的做法。

    「好嘛。村西三正要结婚,今年秋天就要离职了,到时我会把她的房间调给你的,你就答应吧?」

    舍监向柴崎双手合十拜托,做出恳求貌。她说的村西三正即将因婚离职,柴崎也听说是在十一月。那么还有四个月,是可以忍一忍。到那时候,那位同梯的士长也将享受一个人使用双人房的好处。或者房位重新安排,少说也能排到个同阶级的室友。

    这样的安排不算太差,舍监的算盘打得精。

    「唉,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敢争。那就这么办吧,但你要说话算话唷。」

    柴崎答应时稍稍端出架子。这下子,四个月后就确定能住进单人房了。

    「谢谢你,我欠你一份情啦。那我现在就叫她搬过来。」

    每间寝室的基本家具都齐备,要搬动的大多只是私人用品。

    「请多指教。」

    水岛久美子士长也不例外。除了衣服和棉被以外,她的私人物品就只有一个组合柜,外加一纸箱的杂物而已。

    「我也是,请多指教。我来帮你搬吧。」

    「不,这怎么好意思!」

    水岛紧张地猛摇手。

    「怎么能让三正帮我做这个……」

    「有什么关系,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而且棉被这么大,你一个人也不好搬吧?」

    「不会,我已经请同梯的士长来帮我了。没问题的。」

    同梯的士长——这种说法让柴崎听出了一丝刻板和顽固味。

    遇到这类型的人,要拉近跟她的距离,那就……柴崎在水岛肩上轻拍一下,口气转为俏皮:

    「哎呀,你也替我的立场想一想嘛。我们也是同梯,你不让我帮忙,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这个室友呢。」

    愈是叫她别客气,只怕她会更加推辞,不如四两拨千斤,顺便装作是在为自己着想。

    「啊,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

    「那我可以帮你的忙吗?」

    「好的,不好意思。」

    连同水岛找来帮忙的另一名士长,她们三人一起搬,不到十五分钟就搬好了。

    「从今天起,就请你多多指教了,柴崎三正。」

    「不用叫我三正啦。」

    柴崎微微一笑,侧着脑袋说道:

    「既然是同梯,在宿舍里就不要互称阶级了,不然又像是我在欺负人似的。好不好?你叫我柴崎就行了。在宿舍里,其他同梯的士长也都这么喊我的。」

    事实上,宿舍里就是如此。只要下了班,同梯的队员一律直呼姓氏,根本就不分阶级。

    却见水岛颇感困惑,小声的抗拒道:

    「可是……要我这样喊,我还是不太……」

    你如此坚持,其他不喊我三正的人要怎么办?柴崎想归想,倒没有这样逼她。对于水岛,柴崎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是业务部的馆员,目前被调到多摩市的图书馆任职,眼下看来,她的个性显然过分严谨,只怕心胸也不怎么开阔。

    「不然,就加个『小姐』?我也会称呼你『水岛小姐』的。」

    「啊,柴崎……小姐,你尽管直呼我的形式,不要紧的。」

    「哎——唷——」

    柴崎端出打哈哈的语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一丝不耐。

    「你称我柴崎小姐,我却对你直呼其名,不又让人觉得我在摆架子了吗?好啦好啦,我们的寝室规矩就这样决定啦。」

    她的言下之意是:既然水岛要拘泥于阶级,那就不该再推辞了。

    「你也不要太顾忌,有什么想讲的就直说,我们是同梯的,不要客气。」

    说着,柴崎起身。

    「我要去买果汁,水岛小姐你要什么吗?」

    「不用了。」

    早料到水岛会这么回答,柴崎还是问问。

    「是吗,那我去买罗——」

    柴崎走出寝室,往楼下的门厅走去。经过舍监室时,她探进头去:

    「舍监——我们搬好了。」

    「喔,怎么样?」

    听到舍监多问这一句,可见对方早就心里有数。

    「真像你说的,换做我以外的一般人,恐怕就没法儿应付了……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个性一板一眼,安分内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我们宿舍里可有上百个女孩子住着,都归我一个人管哪。」

    光凭刚才的第一印象,就够柴崎揣摩出水岛的不擅社交了。舍监的消息几乎没什么意义。

    「那她有没有朋友……」

    「她跟同梯同阶级的女队员还算有往来,最要好的就只有先前的室友,但那人已经离职了。哎,找你收留她还真是我找对人。她做人太拘谨,有些地方不免惹人嫌呢,新队员跟她相处也觉得压力太大,前阵子老往心理辅导室跑。」

    的确,跟水岛同寝室,对一个新入队的年轻女孩而言是有点儿沉闷。一个对阶级这么拘泥的人会怎么跟下级队员互动,可想而知。

    「我倒希望她能在跟你同寝室的折断期间学着放开些。」

    「只有四个月,我可不敢保证什么唷。」

    柴崎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开。

    ……稍微调查一下好了。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了日子舒坦,至少要再掌握一下消息。

    *

    「咦——她那么固执啊?」

    出此言的是郁。这一天,堂上夫妻找柴崎到家里吃晚饭。

    郁跟堂上结婚后,他们常常这样找同事到家里聚餐。基地的家庭宿舍离单身宿舍近得很,平时有空就可以去串门子了,遇到同一天休假时,他们甚至会约柴崎倒家里吃午饭。偶尔,他们会一并把手冢或小牧找来,有时也会约队上相熟的一大群人,热闹得好像开同乐会似的。

    这一天,他们只约了柴崎一个人。

    「嗯——她是不再带阶级称呼我了。跟我说话却还是用敬语。同梯之间讲话还要那么客气,感觉好沉重。」

    柴崎夹起盘子里分好的什锦烧放进嘴里,喊了一声:「真好吃!」

    「好厉害,好像在餐厅里吃到的!这是堂上教官做的?不是买现成的粉浆?」

    「很厉害吧——?」

    郁得意起来,好像那是自己的功劳似的。

    「他爸爸是关西人,很会做什锦烧,所以还逼着笃跟他妹妹学手艺呢。」

    「哇——你好厉害哦,堂上教官。下次找大家一起来办什锦烧餐会好了。」

    正在默默煎着下一片什锦烧的堂上,听了之后点头说:

    「说得也是。这些材料准备起来都一样,分量多一些也没差别,人多时弄这个或许不错。话说回来……」

    说着,堂上利落地将什锦烧铲起来翻了个面,熟练得像什么似的。

    「依我看,那个士长可能对阶级颇有心结。」

    他不只边吃边料理,连她们聊天的内容都听了进去。

    「我也这么想——」

    虽然同为图书队的一员,但水岛在外馆执勤,又不喜交际,想打听她的消息还真不容易。水岛从柴崎等人升上三正的那一年就开始参加升迁考试,却连年失败——这就是柴崎勉强问到的。

    「但我们升上来也才一年多,她又是业务部的,以这个年纪来说,想升三正也还不用急吧。」

    郁如此说道。

    「真敢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同梯里算是升迁快速的?明明恶运强得离谱。」

    「哎——但我也觉得爬到这里已经是顶点了。接下来只看考绩,我一定会直接被刷掉。」

    「不,搞不好相反。就因为没有笔试了,你要是多建立几笔大功劳,反而有机会。应该会比你升三正还轻松。」

    听完堂上冷静的法纳西,郁嘟嘟嘴生闷气。不过堂上没理她,语锋一转:

    「你们今年都是二十九吧?当然,要想在首年升级,位居战斗单位比较容易有引人瞩目的表现,但在业务部也不是没机会。」

    所谓的首年升级,指的是在取得三正考试资格的当年度就合格了。考试资格除了要士长任满二年之外,还要得到部长的推荐。除非是素行不良,否则后者的推荐几乎是人人可以取得,所以对一个满两年的士长来说,唯一的挑战就只有每年举行两次的升迁考试而已。

    「或许她只是外表安分,骨子里却是好胜心强。连年升迁未果,说不定已经把她逼急了。」

    好胜心强?她要是有这股自觉就好罗——柴崎如此做出了比堂上还要辛辣的分析。从水岛的身上,她感觉不到那种不服输的气质,只有谨守阶级的的那份严刻。像一个在学校里循规蹈矩的学生,对水岛而言,爬到三正也许就像学年晋级,而她屡次落第的现状,则跟留级的感觉差不多吧。

    几次接触之后,柴崎从水岛的言行中隐约看出,水岛为自己的停滞而羞耻,同时也怕被身旁的每个人都超越。这也是她之所以缺少朋友的原因。这种心态若是表现出来,士长以下的同梯队员当然不舒服,自然也不会想要积极地跟她来往了。

    水岛本身在社交方面的自闭,更为此番状况雪上加霜。不管向谁问起水岛,他们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哦,那个内向的女孩啊。抱歉,我跟她不太熟。」

    想起郁曾经语带哭调地对柴崎说「就算阶级不同也要做朋友」——她是真心希望伙伴们只聚不散。虽是不切实际,却也有一份纯真可爱;而且,她深明阶级的意义与本质。

    「考过那么多次,笔试一定没问题才对,不足的部分恐怕在考绩。个性严谨的人,往往欠缺灵活性和积极。」

    堂上说中了八九分。同住一周至今,柴崎已经看出水岛是个彻头彻尾的死脑筋。

    「柴崎,你可以吗?跟那种人住同一个房间,要是她刻意孤立你……」

    「嗯——只要有这个阶级差存在,我想她不至于对我怎么样。反倒是她对我太恭敬太畏缩,我还怕她自己先受不了呢。」

    安分无害却令人心烦。柴崎也遇过这种类型的女孩,而水岛八成就是那种典型。她们没有恶意,所以旁人也拿这个毛病没辙。

    堂上替柴崎的杯子斟满啤酒说道:

    「算了,舍监也是难处理才托给你的。」

    「无所谓啦,卖她一个人情,四个月后我就有单人房可住了。就这几个月而已,个性不合也能撑过去。」

    「哇——你可以住单人房啊。好棒。」

    「那还用说。身为高阶队员,又早早就登记排队等房间了,现在还帮舍监照顾一个难相处的同梯室友,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

    「等你住单人房时,我可以去玩吗?」

    「可以呀——」

    「万岁,以后离家出走时就有地方可以去了!」

    郁说时还弹了个响指,令堂上垂头丧气。

    「你这个人啊……」

    「喂,堂上夫妻有这么常吵架吗?」

    听得柴崎讥讽,堂上没答腔,只是面色一沉,郁倒是大大方方地接道:

    「没那么常,不过该吵的时候还是会吵啊——都是笃没事就爱讲一下不中听的话。」

    「你才是吧!」

    堂上回嘴快得近乎抢白,嘴角却有一抹苦笑。

    「算啦,有地方可去的离家出走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柴崎,万一这家伙跑去,就麻烦你照顾了。」

    柴崎嘴里笑着说「属下遵命」,暗暗向堂上和郁打量着。这两个人都是嘴硬,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互为对方着想的那份心意,看得柴崎不禁暗想:

    ——恋爱的最后若是走到这样的关系,好像也不错呢。

    要回宿舍之前,柴崎借了洗手间,说要漱口。

    「你连这点小地方都不放过啊——不过即使公尺的路,谁会看到?」

    「像我这样的美女,齿缝里带着菜渣回去,形象岂不全毁了。」

    「哇啊——你还是一样厚脸皮。」

    辞行时,堂上和郁站在门口送她,那模样已俨然是一对夫妻。

    距离熄灯时间还有一小时,宿舍大厅里的人影已经不多。

    在那之中,柴崎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的手冢,还有在稍远处另一张沙发上看杂志的水岛。

    一个是声气相通的伙伴,另一个是尚未化解心防的新室友。这样微妙的组合摆在眼前,柴崎决定不主动向任何一方先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将鞋子摆进鞋柜。

    不过,手冢先注意到她了。

    「你回来啦,又去堂上一正他们家?」

    「嗯,刚回来。他们叫我去吃饭。」

    「堂上一正的饭愈做愈好吃了。」

    两人刚要开始闲聊,却有个声音打断了。是水岛。

    「柴崎三正,你回来了!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

    水岛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敬礼,柴崎立刻制止。

    「水岛小姐——」她装出苦笑,按下内心的不耐:「我不是说嘛,别再这么客气了。你答应过要叫我柴崎小姐的呀?」

    「啊,是……」

    水岛当场消沉起来,甚至有点儿过度沮丧,气氛也立即转为尴尬。手冢有所察觉,便将目光转回报纸上,不再出声,水岛则像挨骂似的低着头。

    「哎呀,别这样,好像我在骂你似的。只是叫你喊我柴崎小姐嘛?来,跟着我念一次:『柴崎小姐。』」

    听到柴崎口气如此戏谑,水岛才小小声地跟着说「柴崎小姐」,接着又深深鞠躬:

    「对不起,我先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柴崎忍不住心想——为什么她就不能笑着坦率地说一声:「啊,好。对不起,柴崎小姐!」呢?

    「那是谁啊?」

    在手冢的对面坐下后,柴崎听见手冢这么问,回答时半带着叹息口吻:

    「舍监托管四个月的新室友,跟我们同梯的。」

    「有这么一个人吗?」

    「有呀,只是连我都不记得她了,你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在外馆执勤。」

    「哦,我大概也猜得出舍监要找你托管的理由。」

    这男的恋爱神经很大条,察言观色倒还算敏锐。

    「你真的知道?」

    「那种类型的人,大多把认真守本分当成万用免死金牌。」

    他接着解释,男队员哩也有这种个性的人。怪不得他一下子就能做出这么明确的分析。

    「换作是别人,大概没几天就想对她发飙了吧。都是同梯,她干嘛那样低声下气?」

    「她的阶级是士长呀,她好像对这一点很自卑。」

    「我们这个年纪就爬到三正的也不多吧。」

    「大概就是放不开。」

    「她之前是跟谁同寝室?」

    「最先是一个同梯同阶级的,但那女孩因为家庭因素所以离职了。中间也换过几次室友,最后到我这儿来,因为同梯之中刚好也没人缺室友。今年度本来有个新队员分到跟她同房,不过……」

    「都处不来,是吧?不知变通的士长大姐,对上还抓不到要领的菜鸟小妹。」

    叹了一声「你说对了」,柴崎往沙发椅背一瘫。

    「离职的那个倒是撑得很久。」

    「我从那个前队员口中打听到的资讯,反而比水岛亲口说的还多呢。那个队员也是个不怎么主张自我的人,处世却比水岛圆融多了,人也随和,聊起来毫无隔阂感,显然在这方面利落些。哎,既然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能够跟水岛处得来,那我当然也得试试看。」

    听到最后两句,手冢笑了。

    「很像你的作风啊,加油。我想她应该也不是个坏人吧。」

    那笑容中的释然,像是体察且包容这隐约的挫折感。在柴崎而言,自然有些没趣。

    追根究底,都是因为自己曾经在他的面前大哭过才会这样。她懊恼着,又不经意地想起抚上头来的那只手——带点儿顾虑、又像是忧心,笨拙却很温柔。

    见柴崎闷闷不乐地看着旁边,手冢折起看完了的报纸,站起身来。

    「我请你喝东西啦。你喝了酒吧?脸红红的。」

    走向自动贩卖机,手冢又道:

    「放心,我不像某人那么天才,不会请你喝运动饮料的。」

    这话让柴崎想起了好几年前的那场骚动,她噗嗤笑出,然后才表明要喝麦茶。

    回到寝室后,水岛向她低头赔不是。

    「对不起,柴崎小姐,我又用阶级称呼你……」

    跟手冢聊完才自在点的心情,这下子又降温了。

    「我也没有生气呀。你放轻松点嘛,没关系的。」

    柴崎换上家居服,同时也换上她的业务笑容。

    也许是在意柴崎的心情,水岛看着她,像是在窥探。

    「你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我只是在大厅跟手冢聊天而已,因为今天我去笠原那里玩嘛。」

    柴崎因为郁而和堂上班颇有交情,住宿舍的应该没人不知道。图书特殊部队原本就引人注目,笠原郁又是个「奇葩」,柴崎本身当然也是话题人物。

    「那就好……」

    看见水岛露出了宽慰笑容,正在做沐浴准备的柴崎也对她笑了笑。喝过酒不适合洗热水澡,但她想冲个凉。

    「你现在这表情就对啦。放轻松点不是很好吗?你若愿意用这样的表情跟我相处,我这室友也做得开心,要不然你紧张,我也不自在呢。」

    水岛坦然地笑着点头,柴崎随即走出了房间。

    说真的,她怀念跟郁一起住的那段时光。郁嫁人,她当然高兴,但想到以后就剩自己一个,难免感到寂寞。没认识郁之前,她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也没想过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形单影只——甚至也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就在她准备说服自己「一个人也是另一张轻松自在」时,难相处的水岛出现了。她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拿她们来比较。

    跟郁同住时,回寝室是快乐的、令人期待的——但她打死也不会对郁本人说。

    「这会儿我可没空为私生活浪费时间呀……」

    往浴室走去的路上,柴崎轻轻叹了一声。

    这阵子的她,正被卷入职场的某个小状况。

    *

    「柴崎,他来罗!」

    不用广濑提醒,柴崎已经注意到那个人。

    在为了意中人而耍心机的那阵子,广濑曾经是个惹人厌的女同事,幸好她成功的攻陷心仪对象的心,对柴崎的态度才骤然转为友好。不过,也许广濑自以为对柴崎一向都是友好的吧。要说广濑曾经对柴崎使过哪些卑劣的小手段,柴崎可是一件也不会忘记,只是她让自己的心胸宽大些,要包容一、两个像广濑这样的人倒还不成问题。反正柴崎的态度是「以不变应万变」,今昔皆然。

    再者,只要没有利害冲突,广濑的机警和伶俐其实很好用。

    广濑此刻通报的那名男子,年纪大约和柴崎等人相当,相貌普普,行为却大有问题——他已经连续两个月到这里来盯柴崎。

    起初,他在自习区和阅览区看书,不时地向柴崎瞄上两眼。对柴崎而言,这种事早就是家常便饭,因此她全然不在意。偏偏对方好似自作多情,把偶然的「眼神交会」当成了有意的「四目相接」。

    然后,他开始专挑柴崎提供咨询服务。同事们这时尚未察觉有异。

    来馆民众用这一招纠缠柴崎,当然不是头一次了,柴崎也练就一身闪避的好本领。若对方的胆子小,柴崎只要彻底地用业务态度去应付,那人很快就会自动消失,往往连同事们都不会知道。这也算是她的天赋之一。她懂得如何不惹恼对方,但利用言行举止让对方感觉冷淡。

    然而,这一次的对手竟有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自信心,好像也对图书馆服务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他每次来要求咨询服务时,都只是问问书籍摆放的场所之类,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若咨询内容涉及专业知识,柴崎会请他去找擅长该领域的馆员提供服务,他却立刻表示「我只需要入门程度的资料」。

    如此一来,柴崎怎么样也无法拒绝。若再推辞,受波及的可能是图书馆。毕竟柴崎不可能再佯装菜鸟,而一个一问三不知的馆员绝对会引人批评。事情若闹到那个地步就麻烦了。

    几次观察下来,柴崎知道那人不只是「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还颇有恼羞易怒的性情。于是她小心地把他提出的要求转介给别的馆员,尤其是年长或男性馆员身上。

    可以的话,她不希望惊动职场,但久而久之,大家都发现了。

    如今,这件事成了业务部全体的长期案件。

    那个男子名叫奥村玲司。

    「那么,柴崎你来坐柜台。」

    奥村来馆时的应对之策,业务部很快就端了出来,只是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重点是,那人深谙此道。

    奥村眼尖地发现柴崎接手柜台业务,马上就找了两、三本书捧在手上,走到柴崎的柜台前去排队,还让位给排在自己后面的人。此举表面看来只是善意的礼让,因此谁也没有起疑。

    等到后面没有别人在排队时,奥村向柴崎开口了:

    「等你有空时,能不能帮我找书呢?」

    「啊,你若是赶时间,我来服务吧。」

    柜台外的女同事如此代答,奥村却摇手拒绝:

    「但我还有之前问过的事要接着请教柴崎小姐,不好意思。」

    遇上程咬金,他立刻排拒,手法也是大大方方的,这样就能让柴崎难以推辞。

    柴崎瞄了手表一眼。离休息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多。这种情况下还有个战略,就是请跟她同一班轮休的同时来把她带走。

    「好的,请你稍等一下。」

    柴崎在座位上说道,一面在终端机的即时通讯系统里输入:

    『叫我这一班的人在休息时间来带我走』

    她将讯息传给邻座的女同事,对方也不动声色地穿回讯息:

    『OK包在我身上』

    然后,柴崎起身离座。

    她一走出柜台,奥村立刻凑近去,比一般人与人私下交谈时的距离还要近得多。

    奥村果然接着用「之前问过的事」向柴崎请教。柴崎向他推荐过几本户外活入门书,因为他当时的要求是「季节宜人,我想去山里走一走。」

    他的体格明明就是不爱运动的样子,却硬要装出户外派的人,令柴崎大感厌恶。所以她故意推荐和健行、定向越野和野营有关的书籍来挖苦他,不过对方似乎没发觉。

    「你今天想找哪方面的书?」

    「要是有健行路线指南之类的,我想借个几本——」

    「想找哪些地区的呢?」

    柴崎直接走到健行和登山指南的书架前,停下脚步。

    「这个嘛,比方西多摩那一带……」

    「那么这些地区呢?」

    柴崎随手抽了一本,翻开书页。

    大岳山、锯山、御前衫等等超过一千公尺的山,她一一用手指着。奥村连忙慌张的制止道:

    「不,不用那么高难度的。轻松一点的就好……我也只是打发时间。」

    「啊,不好意思。我以为男性都喜欢有点挑战性的,怕你嫌太简单呢。」

    柴崎装作若无其事的这么回应,奥村的脸色果然有些尴尬。

    「呃,没有,其实我只是想去感受一下大自然之类的。」

    「那么,换这本如何?它介绍的路线包罗万象,从女孩子穿着高跟鞋都能走的,到专业人士也喜爱的都有。」

    说着,柴崎将《关东健行·登山道百选》这本极厚的指南书递给奥村。被奥村的手不经意摸到时,她面不改色地将手抽离开。不论心里是厌恶或是乡愿讨好,表现任何反应都是最不妥当的行为。

    「这本书的可看之处在哪里呢?」

    「这个嘛……」

    柴崎流畅地答道:

    「首先,它正确的写出了休息区和集水处,步道或攀爬处的地面路况也描述得很详细,举凡沙砾、湿地、辅助索固定处或斜度都有标明。而且,它把平均登顶时间分成初学者和熟悉者这两个标准来计算,前往当地的交通方式也写得很清楚,又依照季节来写出最可看的风景。所以它敢自称『百选』,因为它确实选辑了百山名胜。」

    「噢,怪不得这么厚。带回家虽然重,但内容不错啊。」

    这种书都嫌重,你还健什么行、爬什么山啊?柴崎暗暗苦笑。

    「柴崎小姐,你几时休假呢?」

    「我想,这个问题恐怕与咨询无关。」

    例行公事式的回答,没让奥村受挫。他不是头一次碰钉子。

    「我只是想,要是可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邀你一起去。」

    「抱歉,你的要求完全超出图书馆服务范围,恕我不能回应。」

    「咦——开始图书馆的人也会跟民众交流吧。」

    「我向来是公私分明的。」

    柴崎向他略欠身。就在这时,广濑探头出声:

    「柴崎,休息时间到罗。」

    「啊——可是我还在请教柴崎小姐耶。」

    「不好意思唷,轮休班表要是乱了,后面值班的同仁可就辛苦了呢~」

    这种时候,广濑那刻意的装傻特别有效。

    「啊,想仔细选山的人都说这本书不错唷——你若想找别的书,我们有个爱登山的男馆员,要不要我替你找他来?」

    「呃,不,不用了。我就选这一本。」

    奥村急急挥手,转身离去。

    「来,走吧走吧。」

    对着奥村的背影,广濑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柴崎的手往外走。

    每当去超商或到外面的餐厅用餐时,就算有同事在,奥村也可能会跟来,甚至想藉故强拉柴崎,所以她最近干脆回基地去队员餐厅吃饭。今天她们一共有四人共进午餐。在别的日子,若是遇到郁来约,柴崎也要求道队员餐厅去吃,藉口是缺钱。

    莫名地,她不敢把奥村的事情讲给郁听。业务部至今尚未对此事研拟出对策。要是郁知道了,特殊部队——尤其是堂上班的人——一定会插手管。柴崎并不想在部门里留下这样的记录。

    她知道自己正曝露在危险中,但除非发生决定性的时间,业务部不会贸然寻求特殊部队的协助。在部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她不想搞人情关说。

    「不过那个奥村真的很烦人耶——」

    广濑皱着眉头,边吃边讲:

    「之前还硬缠上来抓柴崎的手,想把她拉走。低级!」

    幸好当时是在人多的地方,周遭也有不少男队员,惊觉图书队之花柴崎三正有难,众人于是大声嚷嚷,便把奥村吓跑了。

    「以前那个朝比奈先生来的时候,你不是还起哄叫柴崎跟人家去吃顿午饭吗?现在怎么变了?」

    听得一个女队员如此挖苦,广濑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不过广濑就是广濑,她可不会退缩。

    「哎唷拜托——!这两个层次根本就不同耶——!」

    「是啦,他们从长相到态度都差很多,可是还不都一样紧迫盯人?欸柴崎,奥村跟朝比奈先生相比,你觉得差别在哪?」

    「识不识相的问题吧?」

    柴崎一下子就回答出来,广濑立刻趁势接腔:

    「喏,是不是?好男人是会识相的,才不会死缠烂打成这样呢。」

    当然,在座之中只有柴崎知道,这个识相的好男人之所以盯上她,是因为一场谍报争夺的需要。

    听说朝比奈还在法务省里,如今已是优质化法反对派的一员大将。他和手冢慧的「未来企划」配合得默契甚佳。

    「柴崎,朝比奈先生有没有向你表白?」

    事到如今,她若坚称没有,反而显得不自然。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吃过几次饭之后,他有讲出来,但我拒绝了,他也就很干脆的接受。但他因为工作上需要查些资料,所以我后来还是在业务范围内协助他,等到事情结束,他只说谢谢我的关照,没再纠缠。」

    「真可惜。你为什么拒绝他啊?」

    任一个知情的人大概都有此疑问吧。柴崎倒也大方地答:

    「这个嘛,当时我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只觉得工作比较有意思。」

    「但现在这个奥村真的是个麻烦人物!天啊,他的长相是不算差,开始那副自我中心的臭屁调调,看了就讨厌!像他那种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厌的跟踪狂!而且一定自作多情!」

    只要不妨碍自己的恋情,广濑就会表现出与人为善的一面,就像她现在义愤填膺地对奥村大批特批,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担心。

    「我们部门居然还在观望!该不是想叫柴崎等状况发生时再采取行动吧?快点请特殊部队来协助处理嘛。」

    「上面那些人最会拖了——」

    这时,有一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要不,用个人的立场直接让他碰钉子?」

    「啊,对哦。」

    另外两人恍然大悟。柴崎也想到了,却是不大情愿。

    「找一个条件比他更好的人假装交往,再让他看见,不是更有效果吗?」

    「眼前就有个好对象,保证让奥村夹着尾巴逃跑!而且柴崎你跟他又熟!」

    三人开心地异口同声道:

    「找手冢不就得了——!」

    「呃,可是那样——」

    柴崎皱起眉头。

    「会耽误到人家工作,不好吧。」

    「顶多是一起出去吃几顿午餐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你还不是常常跟笠原约时间一起吃午饭?」

    这下子可没藉口了。

    「好吧,时间兜得上时,我就去拜托他看看吧。」

    不这么回应,只怕她们不肯罢休。

    *

    当晚回到寝室,水岛带着担心的神情问:

    「柴崎小姐,有人在缠你吗?」

    明知是关心,柴崎却觉得心中不快。

    「你怎么知道的?」

    水岛在别的图书馆执勤,这事情又还没传出部门外,她竟然知道。

    「啊,对不起。今天我有个朋友在这里的队员餐厅吃饭,就坐在你们附近,她说她无意间听见你们讲话。她知道我跟你同寝室,所以才来告诉我。」

    的确,在嘈杂的餐厅里,她们讲话都没有压低音量,邻桌的人就算听见也不奇怪,广濑的大嗓门就更不用说了。旁人只要听见个几句,要猜出七、八分原委也不是难事。

    「啊,这样啊。不过没事的,而且也还没出什么状况。」

    但这倒难得,原来你还有个会跟你聊风声耳语之事的朋友——这么说就失礼了。不擅社交的人未必就没有朋友。再想想,当初水岛搬来这间寝室时,就有个样貌老实、气质与水岛相似的女队员前来帮忙。

    「帮我跟你那个朋友说没事,也请她别对外张扬,好吗?」

    「好。」

    就这样,对话结束。

    水岛很少主动攀谈,今天大概是有这件事要问才开口吧。

    换回家居服之前,柴崎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

    「我可以开电视吗?」

    沉默的气氛凝重,所以柴崎总是一回寝室就把电视机开着。跟郁同住时,她们总有聊不完的蠢话题,电视没什么大用处。

    难得的事发生,水岛又开口了:

    「那个,柴崎小姐。」

    「怎么了?」

    她应声时颇觉意外。却见水岛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

    「就是——想在业务部升到三正的秘诀,你能教教我吗?柴崎小姐,你在业务部是首年升级,没错吧?」

    柴崎不由得盯着她的脸看。水岛紧张起来,摇着双手又说:

    「啊、呃,对不起,要是你不方便说,没关系……」

    「啊,不会呀,没什么不方便的。」

    水岛提出这个要求,想必需要不少勇气。柴崎只是单纯的感佩。

    「其实,当我知道要跟你同寝室时,我就一直想请教了……」

    与水岛同住已是第三个礼拜——她得要这么久才能鼓足勇气。她就是性格如此,也不好怪她拖拖拉拉了。

    她真的可以早点开这个口的。与其两个人在房间里闷着不说话过日子,柴崎更宁可她们有话讲,就算是聊应试方针也行,至少让气氛轻松些。

    最近一次的考试大约是三个月后,也就是在十月份。

    「水岛小姐,你的笔试大都几分?」

    「我想想——九十分上下。」

    「那笔试成绩绝对过关了,我想问题可能在考绩上。」

    「考绩能怎么应付呢?」

    「你听了别丧气……不如放弃这一次的考试,把目标放在下一次吧。」

    果然,水岛的眉毛立刻倒成了八字。

    「这一次来不及了吗……?」

    柴崎想了想:

    「说到业务部的考绩,只能脚踏实地的花时间累积,跟战斗单位不一样的。」

    措词上,柴崎尽量含蓄些,避免伤到水岛的心。

    「要是在战斗单位,比方说抓到可疑人物,立了大功,那才有可能在升迁考试前快速拉高考绩。但在业务部,我们没有这种机会,对吧?我们的考绩一定是长时间观察后才打出来的。水岛小姐,你的工作表现若都跟之前一样,就不可能在这三个月之内迎头赶上了。」

    「我……我从来不迟到缺席,工作上一一直都很认真啊……会是哪里做不好呢?」

    水岛一听,马上哭丧着脸。柴崎决定拿长官出来充挡箭牌。

    「这个嘛,我也是听上司讲的,你姑且听听吧。她说,要升三正,光靠认真是不行的。除了认真以外,还要多用一点心,比方说不要只会做上头交待下来的事,最好也能主动去揽事情来做,或是在各方面积极提案。以我们的年纪来说,指导或训练后辈就是一例。想想自己在职场中可以做什么,可以多付出什么,让上司看见你在这方面的表现,对升上三正就会有帮助。当然,你得证明自己能完成高于士长阶级的工作,不然考绩也拉不起来。」

    「所以我只会认真做事,就没救了吗?」

    水岛语带哽咽,听得柴崎心中一阵烦躁。她拿出天生的演技力来克服:

    「不是这个意思。认真做事当然是最大的前提啊。那是基本分数,而我们要想办法多加点分数。比方说住五楼的阿部也是首年升级,她就是不停的丢活动企划案出去,同时上面的人也欣赏这种积极性。至于别人,有的是提案促进工作效率,有的则是积极参与公众活动的营运……升上三正的人,一定都有让人嘉许的表现。」

    「那我要做什么才好呢?」

    这要你自己想啊!柴崎真想这么回嘴,但还是把笑容转变成「激励模式」。

    「那得要水岛小姐你自己思考才行呀,加油。」

    水岛颓丧地低头一会儿,总算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努力的。」

    「嗯,那我去吃晚饭罗。」

    柴崎一心想离开,很快就站起身,却又听见水岛把她叫住:

    「为什么你觉得我先放弃这一次的考试比较好?」

    这个问题像是发自水岛的自主思考,柴崎也就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说:

    「我认为这么做比较有胜算。水岛小姐,你至今每一次考试都参加,恐怕上司会认为你只是没头没脑的报考而已。」

    柴崎不想说得太武断,但她觉得水岛的上司一定是这么想的。

    「要是这样,那不如休息一次,顺便检视自己的工作表现,在下一次考试到来之前转换心境,如此应该也能博取上司的认同。」

    「谢谢你,那我这一次不考了……」

    水岛依旧哭丧着脸,却勉强挤出了笑容,目送柴崎离开。

    这人依赖心强,个性和她合不来,不过算了——只剩下三个月多一点,应该能撑得过去?

    柴崎如是想着,一面往餐厅走去。

    *

    她已经尽量小心,却还是被对方逮到机会。

    柴崎走出阅览室,去各部门绕绕——大家都知道这已经是她的例行公事。

    若是单独离馆,她会提高警觉,也选择有警卫站岗的地方走。但在馆内就不这么麻烦了,否则日常业务都做不完。

    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真是百密一疏。

    就在她往侧门方向的走廊转去,来到一处人少的区域时,后面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拖到墙后,再用双手抵在她左右两侧的墙面上,令她无路可逃。

    这么一来,柴崎不只行动被限制,个子娇小的她也被完全挡住,旁人很难发现她受困在那儿。

    柴崎抬起头,看着不让她走的奥村。

    「你想做什么?」

    「你在阅览室都不肯跟我讲话嘛。我是来馆民众耶,你对我亲切一点不行吗?」

    「我身为馆员,始终都以协助民众为优先的。」

    「那我约你吃饭,你又不肯答应。」

    「这种服务不在图书馆的业务范围内。」

    「但你以前就跟一般民众出去吃饭。」

    她知道奥村在暗指朝比奈的事情——是怎么走漏的?太不可能了。

    从以往的经验,柴崎知道决不能问他是如何得知的。那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这是我私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起码你曾经在私生活中跟一般民众往来过,对吧?那我也可以啊。」

    别开玩笑了。你跟朝比奈的格调差太远了。

    看在旁人的眼里,朝比奈对柴崎的追求只落得可惜「无缘」两字,但那其实是一场台面下谍报角力之后的结果。

    而朝比奈是个品格高洁的敌手,柴崎至今仍钦佩他,尽管他已不再是敌人。

    别把他跟你这种只贪图我的美色就死缠烂打的苍蝇混为一谈。

    「难道老百姓没有权利喜欢公务员吗?」

    「谈恋爱跟彼此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吗?你倒是说说看?」

    这世上当然有公务员会和一般民众谈恋爱,但不会有人拿什么老百姓身份或权利云云来扭曲这种本应对等的情感。

    「你也不必讲得这么直接嘛。我是想,我们可以多一点慢慢互相了解的机会啊。身为老百姓,难道这一点也不允许?」

    到这一刻,柴崎终于了解,这个男的根本就听不出她话里的拒绝意味。甚至硬要强调公仆与民众的地位不同,大有不肯降尊纡贵的意味。

    就因为他不愿意用对等的立场来正大光明的求爱,才会有这种跟踪狂的行径吧。若是柴崎此时表示困扰,丢下他跟认识的馆员多聊几句,他大概会觉得颜面无光、转而攻击。

    同时,奥村现在挡住了柴崎左右的去路,单凭她是不可能强行逃跑的。反抗则有可能遭暴力相向,女性内心都有这无可避免的恐惧。

    就在这时——

    「喂。」

    光听见远处传来的这一声轻喝,柴崎已知来者是谁。她先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奥村则迟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手冢带着严肃的表情站在那儿。他正在馆内执警备勤务,身上穿的是普通西装而不是战斗服,但已足够令奥村胆怯。

    「柴崎,你怎么被带到这种地方?」

    手冢的问法颇有技巧。

    但见柴崎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被奥村用这种姿势限制行动,又要故作坚强地与他应答,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便见手冢大步走来,将手搭在奥村的手臂上。

    「先生,男性用这种姿势面对女性,我认为并不妥当。是不是柴崎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不、也不是……只是跟她闲聊——」

    一改方才的伶牙俐齿,奥村不只结巴起来,连态度都变得卑屈。

    「你这姿势恐怕已超越了闲聊的分际——柴崎,你愿意保持这种姿势吗?」

    柴崎猛摇头。手冢又转向奥村说道:

    「柴崎似乎受到一点惊吓。能不能请你放开她?假使你想跟她私底下聊久一点,请你以私人身份并且在业务时间以外去找她,我相信她会以私人身份表面是否愿意跟你闲聊。」

    奥村没应声,只是摆了个不情愿的脸色。他放开柴崎,转身就走。

    「你没怎么样吧?」

    被手冢盯着脸看,柴崎才回过神来,强颜欢笑道:

    「嗯,谢谢你救了我。那男的有点纠缠不休,我正烦恼呢。」

    他努力把话说得快一些,想象平时那样利落,却见手冢仍旧朝她端详,最后抓起了她的手腕。

    「稍微休息一下,你的脸色不好。」

    「都说了我没事。」

    「顺便把事情说给我听。你隐瞒了什么,对吧。要不然我叫笠原来?」

    听他这么说,柴崎不假思索地揪住手冢的衬衫。

    「别告诉她。」

    郁会生气。若真的柴崎遇上这种事,郁一定是最生气的人。可是她那直率的怒意,却有可能令事态转恶。

    柴崎不想把她扯进这种无聊事来。虽然也有一点自尊心作崇的成分。

    「好吧,不过我要知道详情。」

    手冢就这么抓着她的手腕,往公共大楼的方向走去。

    那只手抓得有点儿紧,她却不觉得厌恶。

    就近找了个空房间,将门外的牌子翻过来挂成「使用中」,手冢拉过一张椅子让柴崎坐下,然后用无线电呼叫郁。

    「我有点事耽搁三十分钟左右。你先一个人巡逻,要会合时我再联络你。」

    郁似乎毫不起疑,这段无线电交谈没几句就结束了。

    接着,手冢在柴崎面前的位子坐下,半转过身子对着她:

    「那男的是怎样?」

    见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感,柴崎叹了一口气。她也真的累了。说得直接点,就是跟踪狂。前前后后被他缠了两个多月了。一开始都还明着来,最近却变本加厉。

    她继续说起午餐时差点儿被强拉走的事,还有方才被他纠缠的始末,手冢的眉头愈锁愈紧。

    「怎么不早点讲?」

    「业务部觉得事情还不严重,目前只当成是内部问题来处理啊。我不想先跑去找你们,因为这样好像在靠关系。」

    「这是什么话?」

    手冢生气似的撑着脸,别开视线。

    「我在这种时候就那么不可靠?」

    「也不是,只是——」

    在这种时候跑去找他帮忙,她也不知妥不妥当——这话要是说给他听,他大概真的会不高兴吧。同事们建议柴崎找手冢来假扮男友时,她也才因此踌躇不前。

    「……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我可以去拜托你帮忙吗?」

    「我说你啊……

    手冢重重叹了口气。」

    「我跟我哥的事还不是与工作无关?你照样插手来管还讲这种话?我们是这种交情吗?」

    「不然是哪种交情?」

    手冢一时语结,又把眼神转到别处了。

    那三次亲吻,他们彼此都记得。三次——不知该说是多还是少。

    「反正你别只顾自己,也替别人想想吧。走路走到一半,突然看见那种吓人景象,你当我心脏很强啊?」

    「那你的反应倒是很冷静嘛,我对你刮目相看唷。」

    「跟人家下跪那一次学的。等一下,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吗!?」

    「算了,要是换成笠原,她一定二话不说就把那男的摔出去啦。幸好是被你撞见。」

    她望向别处,轻轻说了声「谢谢」。这是真心的道谢,要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她会讲不出口。

    「你脸色好点了,要回阅览室吗?」

    「要。」

    手冢伸来的手,她竟老实不二的接受,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

    在手冢的护卫下回到阅览室,竟见奥村在参考书区坐着。看他像是坐了好一会儿,大概一直在等柴崎回来。见到手冢跟在柴崎身旁,拗才表情转为卑怯,而手冢也故意伸出手去搂着柴崎的肩。知道这是要做给奥村看的,柴崎便也乖乖任由他搂。

    「抱歉,打扰一下。」

    手冢向柜台内的同梯女队员说。

    「柴崎遇上了麻烦,我带她到后面去。」

    他简短的讲完事情经过,就往后面走去。

    柴崎和手冢在空着的小会议室里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好几个脚步声响起。广濑领头跑了进来,还有前几天和她一起吃饭的两个同梯女孩。

    「柴崎,对不起!」

    广濑合掌赔不是,另外两人也跟着做。

    「奥村突然改变了战术啊。他跑来问我们图书馆员是不是绝对不能接受民众的邀约,他想让他死心,才把朝比奈先生的事情讲给他听的!本来以为他会明白你对他就是没那个意思,没想到……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试第二个。」

    「噢,嗯,这也没办法。那种人会怎么想,一般人毕竟猜不到。」

    其实她真希望广濑等人不要傻傻的乱放话,无奈她们不懂得如何应付跟踪狂——那种人不会轻易死心。只不过,这一点也得要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

    「说到这个,我就要拜托手冢了。」

    广濑继又向手冢做出请求状。

    「这阵子,希望你能当柴崎的保镖。我们的高层决策实在太慢了。」

    「好。你们就不要再把柴崎的事情透露给那家伙了。记得跟全部门的人讲一声。」

    柴崎开不了口的事,手冢替她说了,也让她十分感谢。

    「闭馆时我会来接你,在那之前,你待在业务部别乱跑。」

    向柴崎如此交待完,手冢向众人告辞,走出了会议室。

    「好有安全感哦——同梯里最早升官的战斗员就是不一样。」

    女孩们感动地喃喃道。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接近,另一个女队员从门缝探出头来:

    「那个人不打算走耶——!他在身边堆了一大堆书。」

    看来,有人在阅览室观望着奥村的动静。

    「还有哦,在手冢立刻之前,他一直缩头缩脑的坐在那里,看到手冢一走,态度马上就臭屁起来了!简直笑死人了。」

    「幸好他还知道要怕手冢。」

    广濑如此说道。她有时矫情,但脑筋并不坏。

    「业务部的男人一直都没被人放在眼里。」

    「哎唷,广濑你这岂不是把你男朋友也骂进去了。」

    「很多人都像奥村那副德行,分明看轻我们这些官员啊,男女都一样。自以为是纳税人就了不起。但一遇上战斗员,他们就不敢摆谱了。」

    你呀,话一说多,装傻的功夫都白做了。柴崎脸上苦笑,内心暗暗给他忠告。

    「那我之后就处理书库业务吧。」

    「嗯,那样比较好。」

    「奥村回去了就来叫我。」

    向同事们托嘱后,柴崎走出会议室。

    奥村一直待到闭馆才走,之后又在正门玄关外面等着,大概又想等柴崎走出阅览室,再绕到侧门去堵她。

    业务时间以外再以私人身份来找——奥村也许以为,照着手冢的说法去做,柴崎就无话可说了。

    手冢来接柴崎下班时,还特地换上便服。

    「我们去外面吃了饭再回去吧。要是直接回基地,他会以为我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事才来特地保护你的。你的同时说那人还知道要怕我,只要我寸步不离的保护你,那人应该会死心。」

    「也许有效,不过……万一造成反效果,那就不知要拖多久了。」

    「你这时可别再说什么给我添麻烦了。」

    手冢便说边走出正门玄关。没见到奥村的人影,但他一定躲在某处观望——而且必定在听得见他们对话的范围内。

    「下午吓我一大跳,你之前都没提起。」

    「对不起,我怕你担心。」

    「怪不得你最近总是不想外出,以后这种事就别瞒了嘛。」

    莫名的默契让他们声气相通,不需事前串通就自然而然的套好了词。两人故意不提「跟踪狂」一词,以免刺激对方的报复心,而是用「对方是民众,不至于做得太过火」的说法,强调一切都只是将奥村视为一般来馆使用者,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

    「想去哪里吃?」

    说着,手冢使了个眼色。柴崎意会地点点头,知道他们被跟踪了。

    「老地方怎么样?好久没去了。」

    两人光顾多次的餐厅有好几间。柴崎心想,手冢应该会就近选一家。

    接着,他们在那间店简单用餐完毕,走出店外时,奥村已经不见踪影。

    *

    柴崎偶尔和手冢一齐外出午餐,或在奥村站岗时请手冢来接她下班等等,就这么过了数周。由于奥村在馆内也敢采取行动,手冢还借了一支能够直通特殊部队的无线通报器给她,但都没有机会用到。

    就这样,奥村终于改变了手法。

    「不好意思,你借出的书籍已经逾期太久了,有民众已经来预借……」

    讲电话的女队员突然缩起脖子,把听筒拿开。

    「不行耶……」

    「又挂我们电话?」

    这通电话是打去奥村家的。他借的书籍逾期未还。

    奥村的藉口则是千篇一律。

    我的脚受伤所以没法去还书。让柴崎小姐单独来拿,我马上就还。

    仅此而已。馆方请他邮寄送还,他也拒绝。

    那本书就是《关东健行·登山道百选》,也就是柴崎最后一次为奥村推荐的书。

    自奥村端出这个藉口之后,业务部男馆员前去取书好几次,每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奥村家是气派的独栋洋房,他好像和父母同住。

    有时候,来应门的是奥村的父母,他们总是隔着对讲机坚称「我儿子说他有理由一定要柴崎小姐来了才能还书」,连门也不开就把馆员打发走。

    那本书颇受登山爱好者与健行客的喜爱,长时间不在架上,早已引起阅览人的质疑。

    事到如今,业务部不得不商讨是否要采取法律措施了。

    「我去拿。」

    几次会议之后,柴崎如此发言道。

    女队员们一听,立刻群起高声反对。

    「怎么可以让你去!」「太危险了!」

    「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女性当然会有这些反应。然而,在上司之中,有人看起来像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对柴崎而言,这是她考虑到种种可能之后的结果。

    馆方若提起借书不还的告诉,有多少胜算?

    奥村必定准备了致密且周到的藉口。

    脚受伤了,所以去不了图书馆,当然要请图书馆派人来取,这是合理处置。至于为什么非要指定柴崎不可,奥村大可以谎称还有相关咨询要请柴崎继续指导,所以才不愿意用邮递方式还书。

    当然,馆方握有奥村纠缠柴崎的客观事证,奥村却也可以说他在得知柴崎有男友后就已经死心了,与借还书一事并无关系。

    至于他与家人同住,按常理可托家人来还书,但他也可以说家人没有这个义务。

    告诉若由图书馆方提起,败诉时将会出问题。万一奥村主张自己名誉受辱,反过来告图书馆时,馆方和柴崎的立场都将比现在更窘迫。

    这是陷阱。奥村等的就是图书馆采取法律手段——不过,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把柴崎叫到家里去。

    「更何况,就算书籍遗失,也只需借书人赔偿了事;如今对方并非不愿意还书,这是开出不合理的条件,我认为不应该就此开启法律诉讼的先例。借书逾期的问题和我的受绕问题应该分别处理。」

    听到这里,几个女同事发出忧心之声。柴崎笑着要他们放心,然后继续发言:

    「当然,我不会单独拜访。我要请特殊部队的手冢三正同行,因为他这阵子假扮成我的男朋友,避免我再受到跟踪。」

    第一步,柴崎打电话向奥村催书。

    「请问是奥村玲司先生的府上吗?我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柴崎。奥村玲司先生向本馆借书未还,我想请他还书。」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他的母亲,那语气有些意外。她在电话中表示要换人来讲,接着就听到通话保留的音乐。

    然后奥村本人接起了电话。现在柴崎光是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嗨,好久不见。你愿意来拿书了吗?其实在还书之前,我还有好些事情想请教你啦。」

    果然用这一招。他所谓的请教,还不都是些无聊的问题。

    「是,那么我回去府上拜访。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希望你能做到。」

    她只在玄关,不进屋。还有玄关的门不能锁上。

    「第一个条件没办法耶。你也知道吧,我的脚受伤了啊。叫一个受伤的人在门口讲话?这未免对我们老百姓不够体贴。」

    「好的,那么我只到客厅。不过,在我到府上叨扰的时候,请让玄关的门锁开着。你若不同意,那么我就不去拜访了。」

    「好啦。可是万一门开着出了问题,你们图书馆要负责哦。」

    「我明白。」

    接着,他们约定日期。奥村要求在该周的星期日下午。

    「那么,我会准时拜访。」

    挂掉电话后,旁边的女同事们都来安慰或鼓励柴崎。刚才的通话内容当然是有录音的。

    柴崎平安,书籍也顺利取回,这就是第一阶段。

    *

    到了星期日。

    「为什么非要你去不可?」

    手冢臭着一张脸说道。

    「我都想过了。只不过是逾期未还的书籍,要是弄到法律诉讼,一定是我们吃亏。」

    「责任感强是一件好事,不过……」

    在后勤支援部办完了使用手续,手冢坐进小型车的驾驶座。

    「你除了头脑好、口才流利,此外一样是个普通的女人。别忘了这一点。」

    「管他打什么主意。要是他敢小看一个女人,我会让他后悔的。」

    柴崎坐进副驾驶座时这么说,听得手冢叹气。

    「这才让人担心啊。」

    「怎样啦?」

    冷不防地,手冢抓住柴崎的双手。

    「就是这样。」

    柴崎想将他甩开,却发现双手连动都没法儿动。

    「……放开我。」

    「奥村的爸妈对儿子是千依百顺吧?他们有可能故意不在家。我想你在辩论方面不会输的,但也不要挑衅得过分了。男人的臂力就是他最后的武器。笠原在疏于防备时都会被醉汉抱住而难以挣脱了,若要打赢男人,还得靠她的瞬间爆发力啊,更何况是你?」

    柴崎知道手冢在为她担心,却不由得因此恼怒起来。

    「我知道啦,你放手!」

    她尖声叫道,手冢立刻放开双手,却见被他抓住的部位竟连一点指痕都没有留下,如此精准的力道又令她更加恼火。

    「要不是知道有危险,我干嘛叫你陪我来!」

    而且她也在口袋藏好了无线式的通报器,收讯器则放在车上。

    「就是不能跟你一起进屋去,我才讲的。」

    手冢好像一点儿也没动怒,径自发动了车子。

    「通报器一响,我会马上冲进去。可是,万一在那之前就出了什么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的意思是你要速战速决,别激怒对方。你应该做得到吧?」

    「废话。」柴崎看着窗外忿忿道。感觉此刻倒像是自己在使性子,令她心里有些懊恼。

    奥村家的独栋房屋果然气派。门前还有一大片庭园。手冢把车停在稍远的路边,用望远镜先观察一遍,大概在思考入侵屋内时的路线。对方爱耍心眼,纵使承诺不锁门,也未必会真的守信用,不得不防。

    「……好,我大概知道了。柴崎,你先走过去,我过一会儿再把车开得近一点。」

    于是,柴崎步行过一条巷子,来到奥村架的门口按电铃。

    想到手冢提及的可能性,柴崎在按铃时也提高了警觉,结果来应门的是个妇人,看上去像是奥村的母亲。

    「午安,我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派来取书的馆员,敝姓柴崎。」

    「是,请进。」

    玄关十分宽敞。妇人领她进客厅,客厅也是既宽敞又气派。

    奥村就坐在沙发上,海滩裤下露出包着绷带的右小腿——另一排沙发却坐着一个有点儿年纪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他的父亲。

    这倒令柴崎很是意外。

    「借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啊,柴崎小姐。」

    「哪里,你的脚受伤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在还书前需要咨询,是吗?」

    柴崎一径平淡以对,奥村则仍旧熟络地请她坐到沙发上。奥村母亲端来一杯茶,柴崎向她道谢,却只端到嘴边抿了抿,没有多喝。

    「你推荐给我的指南太好了,结果我热衷过头,爬山爬到肌肉拉伤,变成这副德性啦。」

    奥村在包着绷带的腿上拍了拍。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至于咨询服务,其实是我爸妈想问啦。」

    「我们夫妻看了玲司借回来的这本指南,也跃跃欲试。」

    奥村的父亲从旁说道:

    「不知道哪一带的山走起来比较轻松又有趣,适合像我们这年纪的人?」

    事态的发展令柴崎摸不着头绪,她姑且先将思考模式切换成馆员咨询。

    「两位平日都做些什么样的运动呢?」

    抱着例行公事的心态,柴崎依程序渐次问出他们是否有足腰旧伤或疼痛,以及体能条件和目的地需求等等。

    「那么,我想这一带的路线比较适合。」

    柴崎指出的山名,父亲都一一抄写在便条纸上。

    「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你做好事前调查再成行。」

    眼见咨询服务顺利结束,柴崎便准备为此行收尾,才要开口,却听得父亲先出声。

    「哎呀,玲司说的果然没错,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儿。」

    啥?

    柴崎知道自己的脸上写满讶异,只是没想到自己竟没喊出声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父亲就这么开始炫耀起自己的家世了。从他自己经营的公司、营业额到祖宗八代、资产,最后就是他的宝贝儿子。

    「我迟早会让玲司继承公司的。到时候,希望他一定要娶个像你一样有智慧的女孩为妻,做他的贤内助……」

    这是哪门子闹剧?柴崎怔着讲不出话来。该不是儿子求爱不成,就叫老父老母来帮忙?

    看来,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是不肯站在相互平等的立场来面对这件事。在恋爱的擂台上,奥村坚持他的高姿态。

    柴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的高亢笑声在客厅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奥村的父亲颇觉没趣,于是开口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吗?」

    「很少遇到这么好笑的事情呢。因为奥村先生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爱意,如今我只是来取回逾期未还的书籍,你却向我提起结婚之事。这种事情,至少也要奥村先生本人亲口向我表达过心意才算有个开始吧。」

    柴崎转向奥村:

    「奥村先生,我和你的关系仅止于馆员与阅览民众,不是吗?请问你是否跟爸爸妈妈解释过这一点呢?包括你从头到尾连一次表白也没对我说过?」

    奥村的脸色涨红,表情转为愤怒。他父亲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大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用跟我对等的立场来请求交往,而是先用阅览民众的身份试图逼迫我,达不成目的就改用书本作为要挟。如今把我叫到家里来,最好还出动父母亲来说项?你以为将来有爸爸的事业可以继承,我就会见风使舵离开现在的对象?光是拿你们来相比,对他都是个侮辱了。」

    「少……少罗嗦!你不怕拿不回书本吗?」

    听见奥村怒喝,柴崎敛起了笑容正色道:

    「对每个图书馆员而而言,这已足以构成胁迫了。」

    柴崎从放置了无线通报装置的同一个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只USB录音笔。

    将录音往前倒回数秒——

    『少……少罗嗦!你不怕拿不回书本吗?』

    奥村的脸由红转白,接着猛然站起来,伸手想要抓柴崎。在那一刹那,柴崎放言道:

    「还想施加暴力?丽音的内容已经透过无线电传到我搭乘的汽车上了。车上有我的同时在待命。」

    刚刚踏出一步的奥村定住没再动。看那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小腿肌肉拉伤的人。

    「要是你明白的向我表示要追求我,那么我会告诉你,我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你既不曾表白好让我拒绝,又紧迫盯人的骚扰我三个多月,实在是卑鄙之至。从今以后,要是你继续纠缠我,以至于妨碍我的工作或图书馆营运时,我将以柴崎麻子个人的身份,依据性骚扰防治法向奥村玲司先生个人提出告诉。」

    不知是不是怕这个要继承家业的儿子惹上不名誉的官司,只见奥村的父亲依旧是愤怒的表情,不发一语。

    「请你将借回的书籍全书归还。我已经提供了咨询服务,这是你的承诺。」

    眼见奥村还不肯动,他的父亲大喝:

    「玲司,快点还她!我们家才不要这种女人来当媳妇!」

    他口中「聪明伶俐的女孩儿」就这么成了「这种女人」。

    奥村这才走到沙发对面,将放在那里的书和桌上的登上指南一起塞给柴崎。柴崎从公事包中取出清单来确认,然后把书本收进包中。

    「那么,我告辞了。」

    她行了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在奥村母亲的带领下走向玄关。穿上鞋子,柴崎转动门把,大门就这么开了。在刚才的谈话过程中,母亲时而进进出出,柴崎原以为她会锁上大门,看来似乎没有担心的必要。

    「告辞了。」

    柴崎向她道别,对方也回以深深一鞠躬。

    「劳驾了。」

    她的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到这一刻,柴崎才感到脊背窜起一阵寒意。她发现自己目睹的是奥村的心理不正常,以及这一家人偏差行为最强烈的一面。

    走出奥村家,柴崎环顾四周,便见手冢的车停在近处的路边。她坐进去,一系好安全带,手冢就开车了。

    「没出什么事吧?」

    「要是有事,我早就按通报器了。」

    她说录音内容都传送出去,其实是胡诌的。

    要是手冢也能即时听见,她在措词上会有些不同。

    「谢谢啦。」

    柴崎看着窗外道谢——有手冢在她的后方。是这个念头让她敢于行动。

    包括奥村企图抢夺录音笔的那一刻也是。

    「书本全都收回来了,证词也录到了。我还告诉他,要是他再敢来纠缠,我就拿性骚扰防治法去告他。」

    手冢要她别过度挑衅,她还是稍稍越界了。

    「这一关应该摆平了。」

    「我也要听录音。」

    「不要。」

    「喂,我帮你这么多耶,至少让我了解过程……」

    「我会从头到尾讲给你听的,这样不够吗?那不然找个地方边喝茶边说好了,我请客啦。」你这个人真的是……

    手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在下一个街角转弯。

    回到业务部,录音的内容当然就非得公开不可了。

    不过,众人大致都认同柴崎的表现。

    「话说回来,虽说有手冢在外面待命,但你的口气也太挑衅了些。」

    一名上司皱起了眉头说道。柴崎轻轻一笑。

    「对方以为把我拉到他家里就万无一失,反而大意,但我早就打算看准机会套他的证词。你们也听到那个爸爸说话时的口气吧?我当时是真的忍不住才笑出来,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只好转换成挑衅路线。」

    「你笑成那样是挺恐怖的,柴崎。」

    「我倒觉得最后那句『劳驾了』才恐怖,是谁说的?」

    听见有人和自己的感想一样,柴崎赶紧抓住这个话题。她想快点脱离录音内容。

    「是他妈妈,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管他家开什么公司有多少钱,我只觉得这一家人心理不正常得离谱。」

    会议结束后,广濑凑近来问道:

    「你说有喜欢的对象,是真的还是骗他们的?」

    「被难缠的人告白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你跟手冢都假扮情侣给他看了,直接说是男朋友不就好了?」

    「也对,幸好奥村没有当场吐我的槽。」

    大概当时被逼急了,脑筋没转过来。

    听柴崎这么回答,广濑一脸没趣的走开了。

    *

    「柴崎小姐,请你帮我看看这份案子好不好?」

    在宿舍里,水岛开始积极地找柴崎交谈。

    决定放弃这一次的考试后,水岛为了累积出考绩而尝试许多努力。找柴崎问问题或商量升迁对策的次数也变多了。

    「嗯——这会有警备方面的问题呢。水岛小姐,你们馆里的警卫不算多吧?我想你要把人力需求弄得更精简一点才好。」

    「好,那我再想想看……」

    水岛还是一样容易消沉,但她们之间有话可聊,柴崎在寝室里待着也自在多了。

    奥村没再出现,她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

    她常常在想,过几天得找时间请手冢吃顿饭才行。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