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背对背的两人」(2)

    「水岛小姐,你很少看电视吗?」

    柴崎这么问,是因为水岛总是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

    「啊,不是……想看的时候,我都戴上了耳机用电脑看。我自己的小家电都寄放在舍监那里保管,因为一间寝室放两台同样的电器太占空间了。」

    柴崎一听,直想往茶几上趴到。

    你这丫头还是老样子——她差点儿要把这句话叹出口。

    「那你得一直忍耐到我们分开住为止,这样不是很没意义吗?你该不会也不敢用冰箱,所以忍着不买果汁或冰品?」

    「是……」

    「房间挤就挤,把你自己的电器带来用吧,别顾忌这么多了。要是真的放不下,你也尽管用这里原有的电器,不要客气嘛。这些也是我跟笠原合买的,她结了婚搬走才留下来给我。而且,反正我也没有一天到晚在看电视。」

    「好的,不好意思。」

    没必要道歉的事,水岛还是一样爱赔不是。原以为她们之间已稍稍拉近了距离,看来她还是没卸下心防。

    升级之后,队员要懂得公私分明。

    像你这样,升了三正也只会让自己过得更辛苦而已,柴崎暗暗想道。但再思及两人之间的熟稔度,恐怕水岛是听不进去这种忠告的。

    *

    这一天是堂上班的训练日,恰巧同日训练的安达和吉田在休息时从防卫部跑了过来。

    就那光景看来,却像是安达拖着吉田往这儿走,而吉田莫名显得胆怯。

    「堂上教官!」

    娃娃脸的安达发怒时,表情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发脾气。不知怎么的,郁也不自觉的退了半步。

    「什、什么事?」

    安达杏眼圆瞪,拿出某样东西给郁。

    「就是这个!请你看一看!」

    那是几张相片。大概是从电脑抓图后列印出来的。

    随后大概是郁的脸色变得太难看,堂上等人也敛起了表情朝她走近。

    「怎么了?」

    「不,那个……」

    一时不敢让他们看,郁下意识地将那些照片覆在胸口。

    不是她不信任自己的队友,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让她犹豫而不敢亮出照片。

    郁转向仍是一脸怒意的安达问道:

    「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同梯的男生手里拿的!吉田也有!好低级!」

    吉田紧张的立刻为自己辩解:

    「不、不是的!是下士官之间每个人都在传的!」

    「那你拿到了可以丢掉呀!恶心死了!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传阅!」

    被安达这样一抢白,吉田马上泄了气,无话可说。

    总之先这样——说完这一句,郁朝吉田的脸挥出一记右勾拳。这一拳去得又重又狠,吉田马上被打倒在地。

    「去把传阅过的家伙集合起来,叫他们统统到我这里来报到。」

    「是……」

    「安达,谢谢你。我们这里商量一下,你可以回去训练了。」

    待那来那个人回到他们自己的班去,小牧问道:

    「不能让我们看?」

    「……我觉得不太妥当。训练能不能暂停?我去叫柴崎来。」

    「跟柴崎有关?」

    这回换成手冢的脸色大变。郁朝他一瞥。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不……」

    手冢应得含糊,神情也显得忐忑。

    「我不好说什么。既然你要去找柴崎,那你问她的意思……」

    听到这里,堂上便当机立断的说:

    「好,笠原,你去叫柴崎来。我们的训练暂停,大家先回特殊部队办公室。」

    抱歉,上班时间打扰你。能不能来一趟?

    郁的声调听得出压抑过的平静。这就是她,从以前就不擅长掩饰什么,所以柴崎一听就知道出了问题。虽然猜想状况或许不太妙,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主角。

    郁请她去特殊部队办公室,却先把她带进对面的会客室。

    「这些照片……」

    郁将几张覆盖在桌上的纸推向柴崎,表情净是尴尬。

    从纸张材质可以看出,那并不是相纸,只是普通的影印纸。

    柴崎取过纸张,翻过来看——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冻结了。

    「安达发现后拿来给我的……男队员说,下士官之间每个人都在传。」

    那些照片全是用电脑合成的裸照,脸是柴崎的,身体则是从成人影片或类似的素材截图后移花接木,全是些下流不堪入目的姿势,跟偶像泳装写真改制而成的修图裸照完全不同。

    柴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好讨厌,好恶心,好可怕——会是谁干的?

    原本温度适宜的空调,此刻突然变得好冷。

    「我还没让我们班里的人看,但他们大概都猜得出是什么事。你想怎么样?」

    听到郁问来,柴崎只能僵着脸答道:

    「让他们看没关系——也没别的法子了。有些讯息得让他们看见实物才有办法解释。」

    让她做此决定的,是印在图片角落的几行字。

    事态已然超出她个人能够应付的范围了。

    不久,堂上班的男性成员进到会客室来。

    在让他们看照片前,柴崎先将隐瞒多时的跟踪狂之事说了出来。

    「事情结束距今已有一个多月了,业务部把它当成民众的个人行为来处理。当时是我请手冢以私人身份协助解决的。」

    「哎,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果不其然,郁嚷嚷起来。手冢便出来打圆场:

    「这事处理起来没那么简单。刚好是对方顾忌我的存在,业务部也希望别把事情闹大,所以我才以个人的立场去帮忙,提供的协助也只在个人范围内。你不擅长应付人际问题吧?」

    「是这样没错吧,可是~~~~~」

    柴崎不想把郁拖下水。手冢的说法巧妙的掩饰了这一层用意,让柴崎心中感谢,却莫名地有些不甘心——我又没拜托你替我掩饰,你怎么知道的?

    盖在桌上的那几张照片,男士们都显得踌躇,没人伸手去拿。

    「请啊。」

    直到柴崎大方表示,小牧便道了声:「抱歉,失敬了。」并率先伸出手去拿。若没人开头,大概就没人会去碰了,如今这角色由小牧扮演是最适当不过。

    小牧拿了一张,接着堂上去拿,然后是手冢。

    见三人的表情立刻阴沉起来,柴崎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得像是全身有火在烧。她并不是感到羞耻,而是为这些不雅图片的作者的恬不知耻而感到难堪。但她还是极力保持冷静,一面告诉自己:是这作者卑劣,不是自己丢脸。

    「这是电脑合成的吧。脸部看起来像是从生活照剪下来的。柴崎小姐,你有这张照片的印象吗?」

    小牧打破了沉默问道。柴崎摇摇头。

    「只有我的脸,背景都消除了,我也无从判断。不过,我们办活动拍照的机会并不少……平常私底下也有机会拍到。」

    「每次办活动,都会有好多男队员登记要加洗柴崎的照片。她自入队也来拍过的照片这么多,加洗的更不计其数吧。」

    「说得也是,听说加洗的照片还有分初版、再版的呢。」

    小牧叹道。这时,那些不雅照已经全部盖着放回桌上了。

    「既是公开活动,参加者都可以要求加洗相片,所以也有可能外流……」

    郁难得发表如此敏锐的意见。

    「会不会是那个跟踪狂做的?」

    堂上问道。柴崎回答:

    「不知道。不过他父亲是开公司的,他本人也要接任社长……我也告诉过他,若再纠缠我,我会循法律途径处理……他父亲已经非常讨厌我了,我想他不会再动什么歪脑筋才是。而且,有件事情,我想那个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柴崎停顿了一会儿,觉得难以启齿。

    「请你们再看看照片。」

    等所有人拿起照片,她再说:

    「右下角有一些数字。」

    C65(B80-W57-H82)

    「这是我的三围,一公分不差。」

    想到此刻已不知有多少男队员知道这个,柴崎觉得血气直往脸颊上冲。

    「若是用猜的……不可能猜得这么准吧。」

    只看完必要的资讯,堂上班即将照片又盖回桌面。三位男士的细心举动极具绅士风范,却也说明那些照片是多么不堪入目,这让柴崎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是否跟业务部的那件案子有关,目前还很难说。既然照片只在下士官之间散播,那么来源也很有可能在宿舍。我们先去查查照片的出处。」

    堂上说完,转向柴崎:

    「柴崎,你先到辖区警署去备案,把跟踪狂的事情始末交待清楚,也顺便请队长找平贺刑事去确认那个跟踪狂的现况吧。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不像是同一人所为就是了。若有状况,特殊部队会做你的后援,你要当作那个跟踪狂的案子还没解决,知道吗?」

    「是。」

    柴崎答得简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坚定。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我也要出点力!」

    眼见郁义愤填膺,堂上赶紧替她踩了刹车。

    「基本上,你们都是女孩子,你陪她去警署就够了。男人对这种事情所知有限,去了给提供不了意见。」

    这时,小牧又叹了一口气,罕见的露出困扰表情:

    「假设不是同一人所为……前一件案子才刚刚尘埃落定,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之前那个跟踪狂叫什么名字?」

    「奥村玲司。」

    「会不会是这个奥村对你怀恨在心,雇了别人来做这种事呢?」

    以那个少东的财力,确实有办法做到这个地步。

    小牧接着指示道:

    「你暂时避免独自外出,要出去时就由我或手冢陪你。堂上已经搬出宿舍,不能经常跟着。」

    手冢闻言点头。郁却是不满的嘟起嘴:

    「若是白天,我也可以陪着她!」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万一是个壮汉,笠原小姐应付起来也嫌吃力吧。你还是负责陪她去警署就好。有女性友人同行,心理上的负担应该也会不同才是。」

    众人向玄田报告此事。玄田也只是朝那些照片瞥了一眼,就还给了柴崎。

    「看了就让人不舒服。但别丢掉,这是证据。」

    柴崎点头允诺。玄田接着将指关节扳得劈啪作响,一面拿起电话要拨。

    「这是哪来不怕死的家伙,不知道我们这厢有『亲戚』在警视厅是吧。」

    人家才不是你的亲戚——这是玄田的老梗,但此刻没人吐槽。

    性骚扰防治法虽然成立,不了解被害者心情的警官却仍属多数,较年长的男性尤其如此。他们要不是认为被害者有主动引诱之嫌,就是认为被害者自作多情。不少人鼓足勇气去寻求警方的协助,最终却只是得到一个更不愉快的经验。

    能动用的人脉就要用到底,这是玄田的信条。堂上的建议只是请警方去征信奥村,但在玄田这通电话打完之后,他叫出去等人直接到警视厅去找平贺。

    平贺的意思大概是:反正都在管辖范围内,与其在分局兜圈子,不如直接到大本营来,这样他就可以关照得到。

    「平贺现在好像有空,你们去吧。」

    玄田如此交待。同梯的三人就离开了办公室。

    他们在后勤支援部借了一辆迷你厢轿车,郁和柴崎坐进后座。

    「柴崎……」

    手冢开动车子后,郁急切地开口:

    「我暂时去寝室陪你住好不好?你室友水岛就委屈一点,请别间寝室的人收留她。不然在这种情况下,你回宿舍还要跟一个生疏的人迁就来迁就去,太辛苦了。」

    她提出这样的建议,柴崎直觉得感动,几乎想扑上去抱住她。

    然而,正因为好友如此窝心,柴崎更不能接受她的提议。郁已经是堂上的配偶,妻子的生活应该以丈夫为优先,而不是朋友。她不能仰赖堂上夫妇到这个地步。

    「放心啦,只要我待在女生宿舍就安全。你肯来我当然高兴,但这种事也说不准要拖到几时才解决,你总不能为了陪我,就把堂上教官一直晾在家里吧?而且你一来就得叫水岛小姐搬房间,那对她也太说不过去了。」

    水岛恐怕是没法儿跟其他同梯且在等空房的队友共处一室了。这些三正或多或少都是自我主张比较强烈的人文,要说不强势的只剩柴崎。

    抵达警视厅,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平贺。

    平贺找了一个空房间,请一名女警来协助作笔录,再请众人都进到房间里。

    柴崎本就常遇到这类事情,因此打从察觉奥村举动有异的那时起,她就做了详细的记录。

    先是初春,奥村从四月上旬起开始频繁往来,之后的大大小小事件和行为,她都一一秉述。

    直到取得手冢的协助,在七月份到奥村府上取回书籍,事件暂告一段落。在那之后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未见奥村的踪影,而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

    除此之外,柴崎也保留了在奥村府当时的对话录音——包包里却不见装有今天在训练场搜来的那些不雅照的信封袋。她打电话回特殊部队一问,才知道那个信封袋放在郁的办公桌上,是自己忘了带走。果真是打机太大,让人疏忽了。

    「很少有被害者像你保留如此详细的记录呢,你做事真仔细。」

    听到女警的称赞,柴崎笑得尴尬,不好意思说是习惯使然。事情闹到这个严重,这还是头一回。以前尽管情节轻微,她也一样详细记录,这是她学生时代起就有的习惯。

    「话说回来,生活照外流的管道还容易推算,但是……」

    平贺皱着眉头,有些难启齿:

    「写在那些合成照上的三围数字有事怎么回事?是怎么走漏的?」

    女警答道:

    「跟踪狂会谎称是她的男友,这么一来就有可能问到。比方说,他藉口买内衣送女友、或表示要开玩笑送内衣当礼物,向被害者的朋友问出三围,若是朋友起疑,嫌犯再说是女友害羞不敢讲三围等等。这在以往的案例中是发生过的。」

    「但在我们队里不太可能,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并没有跟任何人交往。」

    这时,郁突然叫道:

    「柴崎,内衣店?」

    柴崎吃惊地捂住嘴巴。她的确没想到这个。

    她一向去固定的女性内衣店消费,商店的顾客资料上必定写有她的三围尺寸,而这些数字经年来有事从未改变。(或者说,她一直努力维持,不让它们改变。)

    郁简要地说明这一点后,平贺问了:

    「那些专卖店是不是有男店员?」

    「怎么可能!」

    郁跟女警齐声反驳。女警接着解释:

    「这种手法基本上跟前一种方式很像。嫌犯既知柴崎小姐的全名,他会等她离开后立刻进店里,用类似的藉口请店员协助挑选商品。在这过程之中,店员会不时确认顾客资料,嫌犯有的是机会偷看。另外有一种迂回的做法,就是嫌犯跟柴崎小姐同时进店里,待柴崎小姐买完东西,他再把店员叫来,说自己的女友跟前面那位客人的身材相仿,请店员照同样的尺码帮他挑选。店员要参考柴崎小姐的尺寸,当然要把顾客资料翻出来看。」

    「好,那就到你去过的那些……内衣店?去通知一声,问问他们是否接待过这一类不寻常的客人,也叫当地的辖区派出所帮着盯一盯。那些店家都在武藏野一带吧?」

    「劳你费心了。」

    见柴崎低头道谢,平贺板起脸来。

    「你不用这么说,谁教我有个麻烦的亲戚。」

    如此笨拙的掩饰难为情,倒让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

    三人回到基地时,堂上和小牧已经把不雅照散播的经过查出了个大概。

    嫌犯将照片装在信封里,假装成广告邮件寄到男队员宿舍,收件人都是士长以下的队员,纯粹是随机选出的。信封袋里也没有任何说明,只有那些合成照片。

    「就……我们也知道那是合成照片,开始做得太好了所以顺手——」

    「顺手个屁!」

    这一声怒吼,伴随着直把人打倒在地的一记铁拳,这是郁的发飙。士长以下的知情者只顾着偷偷传阅照片,当然也没人向长官报告,如今东窗事发,他们一个个相互检举,结果在总数近五百人的基层男性队员中,竟有百余名执勤于关东图书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队员看过那些不雅照,而且这会儿全都排排站在训练场上。

    有这么多人牵连,消息是不可能压下来了。柴崎受害之事迅速在基地里传开。一见她回来,堂上跟小牧立刻向她道歉。

    郁的怒火则是一发不可遏抑。

    「你们脑袋里装什么啊!她也是图书队的一员!而且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不雅照,这样侮辱一个女性!你们非但不觉得愤慨,还高兴地互相传阅,兼职荒唐透顶!没看照片但知情不报的也一样受罚!统统给我皮绷紧一点,今天谁都别想好好走回宿舍!」

    郁在担任新训教官期间的狮吼功重出江湖,堂上班也没人出来劝阻。

    「挨完揍的就去跑操场!报备许可才准喝水,除此之外不准停下脚步!」

    连着挥拳打了二十几人后,郁也开始感到手发痛了。就在这时,手冢上前来拦她。

    还没挨揍的下士官们见状,以为自己可以逃过铁拳制裁,表情都露出一丝期待,却在下一秒钟陷入绝望。

    因为,手冢虽然按下郁的手,嘴里说的话却是——

    「换手。」

    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人可以轮班,而且这一轮过完之后,郁的铁拳又会复活。

    防卫部的长官们也来到现场,却都苦笑着说:「这下子可没法替他们说情了。」「顶多是值勤班表调动一下,尽管让他们吃吃苦头吧。」

    在附近场地进行常规训练的女性防卫员,也不时传来「低级!」之类的叫嚷声。

    一如郁所断言,当天,这群下士官全都只能扶着墙,半爬半匍匐地回宿舍。

    时值夏末,尽管准许他们喝水以免中暑,但让他们连跑两个钟头,无疑是相当严苛的惩罚。

    「听着!你们要知道,柴崎三正的心伤,比你们现在感受到的疲劳更甚!」

    听见郁的一声怒喝,一名男队员举手了。

    「请让我向柴崎三正赔罪!」

    有人带头,其他人立刻也跟着举手。

    「不准!这是女性最不愿意回顾的事,而且你们此后绝对不准向柴崎三正提起这个!你们唯有各自克尽职责,把做好分内工作当成向柴崎三正的谢罪,如此才有可能恢复她对你们的信任!」

    她这铁面无情的一番话,又将下士官们打回颓势。

    「从今以后,只要你们发现侮辱任何女性队员的恶质犯罪,不限柴崎三正,都要立刻报告长官!同时,近期若再发现可疑邮件,一律交给舍监,然后在舍监的监督下拆信!完毕!解散!」

    至于在外馆服务的队员要怎么处罚,郁请防卫部的同僚在他们回宿舍后代为执行。她找了几个有女性士官成员的小班帮忙监督,那些比郁资深的女三正们全都豪气干云地笑着允诺。

    放心,你等着看吧,我保证把他们罚到站不起来为止,否则对白天受罚的队员们可不公平呢。

    「话说回来,笠原小姐,你还真是个斯巴达铁血教官呢。」

    一行人朝着办公室对面、走回柴崎所待的会客室时,小牧如是笑道。

    「还不是因为我自己带过的新队员也在其中!我真是气死了又丢脸!」

    手冢在一旁点头:

    「我懂,我揍自己班上的家伙时也不自觉多用了点力。」

    「我甚至多揍吉田一次!真受不了那个蠢蛋!」

    「算啦,幸好那一班有安达来告诉我们,也值得感谢了。」

    堂上如是说,语调里混杂着疲惫,可能是因事态扩大而感到懊悔所致。

    「柴崎久等啦。我们进去罗——」

    郁在会客室外敲着门喊道,随即听见柴崎那带着些许倦意的声音回应。

    走进室内,柴崎人是坐在沙发上,但显然刚刚都是躺着,因为她那一头整齐的直发竟然有些乱翘。柴崎没事做时竟会躺着打发时间,这在平时根本是难以想象。

    众人心照不宣,郁也走到她头发乱翘的那一侧坐下,说了声「你累啦」,一面若无其事地为柴崎抚平发丝。

    柴崎从堂上手中接过一个用橡皮圈扎起的大信封,还有一叠拆过的信封袋。八成是趁柴崎不在时整理出来的。大信封里都是照片,拆过的信封袋则是嫌犯寄件时所使用。

    那一叠照片厚厚沉沉,少说有几百张,那分量让柴崎顿时傻眼。

    照片叠中间贴了三张标签。小牧率先向她说明:

    「这些照片分成三种不同的姿势,那些标签是用来注明的。总共有四百一十二张吧。另外还有收到照片的队员名单,我用EXCEL整理了,之后再寄到你的电子邮箱。」

    嫌犯寄给了多少人,柴崎已经不感兴趣,因为那些经过恶意变造的裸体像,大多数下士官都已经看到了。无论他们再怎么反省或忏悔,一旦见过就难从脑海中抹去了。往后见到柴崎的脸,那些人恐怕都免不了会想到衣服底下的样子,或是想起那些不雅照。

    而这一点是没有办法阻止的。

    「柴崎,可以的话,证据放我们家吧?」

    郁如此问道,语气有些顾忌。

    「那就麻烦你们了。」

    柴崎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要她拿这么一大叠照片回宿舍摆着,寝室里又是那种气氛——她自觉承受不了。

    她信得过堂上夫妻,堂上不是会拿那种照片来看的无聊之人。

    「收件地址可以只写『图书基地单身宿舍』,但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队员的阶级和姓名的?」

    听到手冢这么问,堂上便答:

    「应该是向非法名单公司买的资料吧?其实那些业者根本只把我们的姓名和阶级拿去建档,才不管你是住在单身宿舍或家庭宿舍甚至外宿。尤其是住单身宿舍的,当你邮购商品时,收件地址就得知如实填写,想隐瞒职业都不可能。」

    「我们还收过灵骨塔广告信呢,好气人!才结婚一年多耶!」

    郁十分气愤地补上两句:

    「还有婚姻介绍所的广告,这在宿舍也是多得烦人。所以我想,循这些管道应该能追查出一点名堂……或者,嫌犯根本就是在这种邮件行销公司上班的人。」

    接着,同梯三人向堂上和小牧报告在警署备案的过程。说到三围资料外泄的可能性时,两位长官也愣住了。

    「原来有那种手法……」

    「人要动歪脑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小牧用「歪脑筋」来形容,实在贴切。

    「除了内衣店以外,还有别处可能泄露你的三围吗?」

    堂上淡淡地问道。也许是故意装作淡然,免得反而让柴崎感到尴尬。

    「连笠原都不知道了,哪有别的可能。我倒是知道笠原的三围数字。」

    见堂上面露讶色,柴崎促狭地笑了笑:

    「教笠原怎么去店里量尺寸买内衣的人,就是我呀。」

    「呀——你干嘛讲这个啦——!」

    郁慌张地叫道,马上就令场面热闹起来。

    拿她的糗事来打趣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她的快活嚷声却是一帖振奋剂。

    「好啦,情报交换完毕,我该回去工作了。」

    「啊?我看你今天还是早退比较好吧。」

    郁虽这么说,柴崎仍是笑着起身:

    「那可不行。士长以下的男队员都被操成那副德性,各单位只怕要人手不足。你刚才的训话连这里也听得到,还真像个魔鬼士官长呢。现在资浅的队员都被叫走,业务部应该忙翻天罗。」

    见她走向门口,手冢也站起身。

    「我送你。」

    柴崎没拒绝这番好意,也头一次发现——这样的事情在基地里闹大,她可没法儿坚强到能够一个人自在地走在外面。

    与柴崎并肩而行,手冢看着别处问道:

    「刚才堂上一正问到的……若是更早以前,有没有可能呢?」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让男朋友送内衣当礼物——我没这种兴趣的,而且我在大学以后几乎就没再跟男性交往了……不太可能到现在才来纠缠。」

    「当时的朋友之类的呢?」

    「也没有亲近到会透露三围数字的。」

    将柴崎送到阅览室的入口时,手冢叮嘱道:

    「闭馆时我再来接你。要是你提早下班,打手机给我。」

    然后,不给柴崎反对的机会,他紧接着又道:

    「如今非常事态重演,外面重新提高警觉也是理所当然。况且,这次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

    柴崎也搞不清自己是点了头还是丧气,只知道有个手掌按上了头顶。

    这是第二次了,她想。

    「小心点。」

    丢下这句,手冢那规律的脚步声走远。柴崎也转身走进阅览室。

    自动门一开,柜台和陈列区的馆员视线全往她这儿集中来。对此刻的柴崎而言,那些关怀的眼神都是包袱。然而——

    她照样微笑着点头回应。怎能就此败下阵去。她可不要做个只知害怕、任人保护的女人。

    想起那个同梯中唯一能与自己互别苗头、同时也是她愿意如此认可的男人——她要做个值得让他守护的女人。

    当她昂首挺胸的走向柜台,坐在附近的广濑凑过来喊了一声「柴崎」,倒像她才是怯场的人。

    至于「你还好吗?」之语,就省略了。

    「放心。士长以下的都还在外面腿软,不是吗?所以我更不能缺席啦。」

    然后,她像往常那样准确地执行业务。

    闭馆后的集会上,柴崎才正式向部门报告此事。

    「我原以为奥村之事已经落幕,但现在看来,似乎又牵扯出别的事件了。今天我已正式向警视厅备案,近期内或许还会因此在执勤时暂离职位,造成各位的不便,还请见谅。」

    在这时候,士长以下的男性馆员都已经回来,个个都歉疚地缩头缩脑。

    同梯的一个女同事像是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为什么……柴崎一直遇到这种事……!」

    「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啦。」

    一名主管如此回应,却是最引人诟病的说法,引得先前那名女同事反驳道:

    「柴崎长得漂亮难道是她的错吗!」

    因为这番失言,众女馆员群起喝倒彩,后来竟逼得那位上司向柴崎道歉才能平众怒。

    我长得美,难道是我的错?

    柴崎也曾经为此暗自不平,特别是自知碍着广濑情路的那阵子。

    但看看现在,广濑也在为柴崎向上司讨公道,而且那咄咄逼人、条理分明之势,几乎要揭穿她平日故作憨傻的那番伪装了。

    一谈起恋爱,全世界就只有自己的恋爱最重要,其他人事物都容不下。对广濑而言,或许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而广濑对她思慕的人,也确实下足了工夫,从吸引对方注意的时机、场合,到表白心意的机会,最后成功得到了那个人的心。这样的广濑,其实是很有气魄的。

    但柴崎自己又是如何呢?事到如今,她已经找不到对象可说,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了——刚入队时,她曾经喜欢过堂上。之所以没有进一步行动,理由她自己也明白。那时候,柴崎已经知道堂上和郁之间的因缘际会,也知道堂上虽然对郁口口声声喊着「白马王子」感到不耐,心里却无法不对她另眼相看、无法不牵挂着她。

    自己对恋爱方面很笨拙,观察别人的恋情确实轻而易举。身为旁观者,柴崎愈看愈羡慕。她常想,假使有个男人也那样牵挂着自己,不知是什么感觉?

    柴崎总是喜欢上这种男人——一心一意爱着某人、珍惜着某人,对象却不是她。

    她知道这样不正常。那些终成眷属的恋情,她都不忍心横刀夺爱。这点良知她还是有的。却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感情永远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聊出一点眉目,就若有似无的开始了,要结束的时候,往往也是莫名其妙地淡掉,然后在这段过程中,她的视线还是追着别人那轰轰烈烈的爱情跑。

    这么搞法终究不成,于是她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拉起防卫线。在那些心中已经有他人的对象面前,她用一种完全是玩笑口吻的方式去表白,然后让他们自动把她排除在恋爱对象之外。那样玩笑性质的表白,他们当然只会当成是玩笑话听听。

    堂上当然也不例外,并没有把柴崎那番玩笑似的告白当一回事。

    和自己那样走偏锋的逃避相比,广濑是多么率真啊。

    偏锋、逃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和跟踪狂岂不是没两样?

    忧虑在心上压成了煎熬。

    跟踪狂。反复使用胁迫性的手段,只为了让一个不肯正眼瞧来的人成为自己的情人。

    而她,柴崎。到处设下防卫线,只为让自己对一个不肯正眼瞧来的人死心;分析别人的爱情头头是道,却忘了自己的恋爱该怎么谈。

    今天要不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熟于应付跟踪狂,知道要如何在旁人察觉之前就用态度让对方打退堂鼓呢。

    而她竟是这么样的习惯应付他们。

    引来这些外道之徒的,固然不是长官那句不经大脑的「长得太漂亮」,但难道就不是自己走偏锋招致的吗?她扪心自问,究竟谁才是邪门,谁才该驱赶。她当然明白。

    那么,当时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对了。

    集会结束后,跟来迎接的手冢一起走回宿舍,柴崎不自觉地抬头看他。

    第一次是我主动,之后两次是他主动,却有点儿像是报复。

    欸,三年前我们吻过三次,你还记得吗?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为什么会接吻。

    她这个布线的人都不知道了,怎么问得出口呢。

    *

    「送你到这里就行了吗?」

    手冢如是问时,他们已经走到宿舍的玄关门前。都到这里了还要担心。

    「要是不行,那我只能闯个祸来让自己进拘留所了。」

    「这样啊。」

    手冢苦笑,大概也觉得自己担心过度。

    「好,那我还有点事要做,先走了。」

    说完,手冢往特殊部队的办公大楼走去。往操场方向看,执勤外馆的队员已经回来,这时都在受罚了。

    回寝室前,她决定先去吃晚饭。进了餐厅,便有一群刚刚才一起下班的业务部同事和几个相熟的队员招呼她,要她过去一起坐。

    对于今天的恶意骚扰之事,她们绝口不提,之事起劲的聊综艺节目和一些胡闹笑话。这份贴心,柴崎很感谢。

    然后她回到寝室,见灯已经点亮,房门也没锁,看来水岛已经回来。

    「我回来了。」

    进门时的招呼,换来的是水岛那百般顾忌的一声「你回来了」。

    那句话的声调当中——

    明明白白的顾忌,就像在强调她有多么担心、有多么无法忘怀。

    就这一声,竟让柴崎把今天发生过的一切不愉快统统搬回了脑海。

    她释放出百分之两百的拒谈气势,默默换下制服。

    坐在茶几前,打开电视机。就在这时,水岛出声了:

    「我听说,又有人骚扰你了?」

    「又是听朋友说的?」

    柴崎的这种问法已经刻意带刺,水岛却像是听不懂似的。

    也对,她就是这般不识相的人,舍监才会头痛地把她丢给我。

    「对,听说是很过分的照片……真是一场灾难呀。」

    ——那些照片。

    那些贴上我的脸的低级色情照片。

    就凭你,一个根本不懂我多么受伤的人。

    你也不懂我经历了多么的恐惧和愤怒。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结束。

    别用你那表面功夫的担心口吻,单单用「灾难」两字就轻易带过。

    「你还好吧……?」

    水岛窥伺似的打量来,那眼神更令柴崎不耐。

    你那样是在担心谁呀?

    是我?

    还是在担心你?因为我脸上的怒意,让你深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不难过吗?」

    柴崎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吓得水岛立刻住嘴,整个人一跳。

    「你问我难不难过?问我好不好?我会不难过吗?我会好吗?你问这种话,究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反应?要我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还是要像八卦节目一样,请我这个当事人现身说法,把今天的事讲给你听?」

    完了,崩溃了,她停不下来了。

    「你这个人表面上安分老实,其实根本是残酷又自我本位。」

    水岛明白露出受伤的表情。

    「反正你早就从朋友那儿听说是多么可怕的照片,而那些照片有事怎么样被人传阅了吧?可是我熬了一天的折磨回到寝室来,你却还是要对我提起那件事?用你那表面工夫的假关心,逼我不得不想起整件事?」

    「你怎么这么说!我怎么会是表面工夫?我是真的——」

    「要是你真的关心我,难道不懂得替我着想吗?你想象不到我这一天过得多么累,有多么不愿意再想起这些事吗?至少让我在回来寝室的这段时间放松精神吧。同样是女人,你应该更能体会,不是吗?你大可以像平常那样面对我,不要触及那件事啊!更何况,我跟你也没有熟到那个地步,难道你希望推心置腹地向你哭诉?既然没那种交情,你至少可以坐到闭嘴别理我吧?刚刚在餐厅,跟我更熟的几个同梯都知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事,而是像平时那样开玩笑、胡闹呢。你何不干脆照样来叫我帮你看企划案,那样的话,我反而会觉得你是真的在为我着想!」

    见水岛哭丧着脸,柴崎朝她一瞪。

    「抱歉,就是你哭,我也完全不觉得是我有错。要比可怜,我赢过你太多了。累了一天回来,还要被你在伤口上撒盐。你那么做根本就不是担心我,只是戴个担心的面具来装温柔罢了。」

    水岛的脸庞滑过一滴泪,接着又是一滴,三滴,四滴。哭得快的女人就是占便宜。

    柴崎拿起手机,起身往外走。

    「我要出去一下,否则待在这房间里又会让我讲出更多伤人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把你弄哭。这算是我最低限度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明白罗。」

    说要出去,柴崎也只有大厅可去。此刻若是到别人的寝室去待着,她怕自己会一股脑儿的对着别人抱怨水岛。

    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她在角落沙发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时装杂志来翻。年轻的男队员——尤其是已经挨罚的那些下士官,好像不约而同的把场地让出来给她。只不过,在这种时候,如此顾忌也令她感到烦躁。

    反正你们都有看照片吧?避或不避还不是一样?无聊。

    来大厅闲坐的女队员也比往常少一些,大概也都处于同样的顾虑。既然如此,干脆乘机把平常抢不到的热门杂志好好儿读个够——就在她这么打定主意时,有个人影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抬头一看,却是手冢。手冢像是有事来找她,但见了柴崎的脸,竟反问她:

    「……你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把我那情感纤细的室友弄哭了,我过意不去才出来透透气而已。想不到大家都顾虑我,没人敢来大厅,我倒成了罪人了。」

    听着她话中带刺,手冢叹道:

    「跟我讲话不用这样啦,我想得出会是什么事。」

    (现在别跟我说那些好听话。)

    柴崎无声地命令。手冢便不应声,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盘算着她熬过了那一阵情绪,他才再次开口,同时递出某样物品:

    「拿去。」

    那东西看着眼熟——是她以前送他的新年礼物,一直辟邪除灾的护身符。不论出勤或作战,手冢随时都带着它,所以白色的小布包已经变得灰扑扑。

    「先还给你,你给我每天带着。」

    「啊——?干嘛现在才还我——」

    「我说『先』,只是暂时而已,等这次事情结束了再还我。这是我的东西耶。」

    「我要怎么每天带着?」

    「你总不会忘了带手机吧。挂在手机上,现在就挂。」

    手冢连声催促,接着又叫她把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随身带着走。

    「我才不要,这么俗气的吊饰。」

    「我说你这个人!这是你拿来送人的东西,居然自己讲成这样。」

    「保平安跟时尚感又没关系。」

    「对啊,跟时尚感无关,所以你给我随身带着。」

    柴崎接过那只护符,立刻摸出异样的触感。

    她依言将它挂在手机的吊饰孔上,一面说:

    「手冢啊,护身符这东西……」

    没等她说完,手冢便打断她:

    「这是非常时期,神明不会在意的。」

    手冢的性格竟说出「神明」一词,这感觉太不搭调,害得柴崎噗嗤笑出。

    再回到寝室时,水岛的床帘已经拉上。

    茶几上放了一张信纸。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注意的——水岛』

    先上床睡觉,或许就是水岛能做到的体贴了。

    水岛似乎还没睡着,但柴崎也不去唤她,而是从笔筒中找了一支笔来。

    『我说话也太过分了,对不起——柴崎』

    看看时钟,浴室的热水供应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柴崎抱着沐浴用品和换洗衣物,再度走出寝室。

    *

    数日后,平贺传来报告。

    警方似乎排除了奥村的嫌疑。

    「唉,真不好应付。」

    平贺特地来到基地,在特殊部队办公室向众人宣布调查结果。在场的除了柴崎和堂上班以外,还有玄田与绪形。

    约定了奥村父亲在家的时间,平贺亲自带着部下造访。不过,光是听见警察要登门讯问,奥村父亲就很不高兴了。他觉得「传出去不好听」。

    「柴崎小姐,奥村把他跟你切割得一干二净呢。」

    一提到柴崎小姐,奥村的父亲立刻光火起来。

    那个贱女人又讲了什么?要是我的客户知道我儿子被那种女人骗过,我还怎么做生意!

    遗憾的是,令公子对被害人的纠缠中断了一个多月,又发生了心的骚扰事件……

    什么中断?是我儿子不再搭理那女人!他确实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别讲得好像又死灰复燃似的!

    从被害人受害的时期看来,事件发生相距最近的毕竟是令公子……由于受害人已经基于性骚扰防治法向我们提出调查申请,所以我们警方得确认嫌疑人的动态才行。也可以算是一种警告。

    她去报案?那女人明明答应过,只要我儿子不再缠她,她就不会去报案的!说话不算话的是那女人吧!

    不,被害人是因为嫌犯不详才提出申请的。我们警方就时间性来调查,得知最新的骚扰事件与令公子纠缠她相距才一个月,因此不得不怀疑或许是令公子心有不甘,浴室雇请了别人下手。

    请你们不要用那种不堪的说法来形容我儿子!他只是对爱情太痴迷,只是年轻人常犯的错!况且一个女人三天两头遇到这种事,她自己也要检讨吧?你们的一件应该先去告诉那女人才对!

    「我想,有那种父亲在,做儿子的应该不敢主动花钱请人骚扰你。他若是那么做,自己也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别人可能会反过来敲诈他。」

    「有道理。他找歹徒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等于让人有藉口要挟他。」

    玄田边说边点头,接着转向柴崎:

    「柴崎,你看呢?奥村是这种人吗?」

    「不是。」

    柴崎答得很快。

    「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被人当面顶撞时,他很容易就恼羞成怒,但只要不逼到这个程度,她对于利害得失的算盘是打得很精的。拿借书不还的那件事来说,他就是设下了好几重防线,确保自己在法律上站得住脚,才敢那么做的。」

    「这小姑娘还是一样犀利啊。」平贺说道,同时喝了一口茶。

    「我也认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过日子,全赖他父亲的事业经营顺利;对奥村而言,这是最大的前提。所以正如平贺先生所说,他不太可能找一个敢于恐吓勒索的人来替他办事。而且,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在被我拒绝的那一刻,事实已经明白摆在他眼前:我不再是个配得上他的女人了,他对我也就丧失了兴趣。」

    「分析得这么清楚……」

    平贺的感叹,肯定了柴崎的推测。

    「所以,我们警方研判,奥村这家伙虽然行事积极,但只是个轻度的跟踪狂。要定义成重度犯,他必定是不择手段的想得到被害人。这是第一要件。」

    平贺没有把话说到底,不过柴崎知道。

    所谓「得到」,最终极的手段就是杀人。杀了对方,那个人就不会再拒绝自己,也不会再被别的任何人所拥有了。

    如此偏执的想得到对方,常常演变成跟踪狂也搞自杀。

    如今回想起来,奥村倒算是个容易对付的跟踪狂了;性格易于推测,行为强势却不复杂。被他拖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虽然可怕,至少他从未掩饰或扭曲自己的人格,因此柴崎才会知道该去提防谁。当然,他的行为仍然令她感到厌恶、恐惧和压力。

    现在,她不知道是谁在做这些事,也不知道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对方可能采取什么行动——这未知的恐惧,和怕鬼没两样。

    恐怖片之骇人,正是同样的道理。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对方却无声无息地逼近,这是最可怕的桥段,一旦开了口表面身份,妖魔的恐怖性也就所剩无几了。

    跟踪狂也一样。躲在暗处,只是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反而是最危险也最可怕的期间,因为受害者只能被动面对。即使是在大街上遭到跟踪,也很难察觉谁才是那个犯人;凡是人,总无法完全与外界隔绝,敌暗我明时最难防备。

    所以,警方的要求总是尽可能多蒐集证据,以便从那些线索揭穿怪物的真相。无论多么大名鼎鼎的刑警、侦探或勇敢的女性,要跟一个不具实体的妖魔对抗,都是办不到的。

    「再来就是内衣店……」

    平贺翻着他的记事册说道:

    「我们也去那些店家问过,但他们都表示没遇过那样的客人。」

    这一条线索也断了。妖魔愈来愈虚幻。

    「不好意思,没什么具体的报告。若有什么状况,立刻再跟我联络吧。」

    说完,平贺就回警署了。

    压力想必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影响了柴崎,因为她竟然在工作上频频出错。对平时的她而言,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所幸有同事替她补救。

    她告诉自己,冲着这一点,自己是有福气的。关东图书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就是她的堡垒,她的身旁有这么多的友军围绕。

    不幸的是,平贺一语成谶。状况发生了。

    她的手机一再接到来电。电源一开,铃声就响个不停,而且全都是陌生男子的声音。

    「几万?」

    「你身材不错嘛,脸蛋怎样?」

    「约在哪里见?」

    「三万,要不要?」

    「传一张没打马赛克的全身照来,我可以提高价钱哦。」

    这状况开始于某个平日的中午。令她惊讶的是,这是上班时段,竟有那么多男性打电话来,而且老少都有。

    「抱歉,我离座一下。」

    她对同事这么说了一声,便用业务部的内线拨打手冢的行动电话。她自己的手机已关机,要不然真会响个不停。

    手冢似乎正在馆内巡逻,没让她等多久就飞奔而至。跟他同一组巡逻的小牧也来了。

    「怎么了?」

    手冢急切地问道,但被小牧按下。

    「我们回行政大楼再说吧。」

    被两个优秀的保镖护送着,柴崎像个VIP似的来到特殊部队办公室。

    不久,堂上班全体到齐,玄田也露面了。

    与其解释,不如直接让他们听一听比较快。

    「不要回答,听完了挂掉。请你们一人听一通。」

    说完,柴崎打开手机电源。讯号一恢复,铃声立刻响起。玄田先接听,接着是堂上、小牧、郁、手冢。众人听完,都是一脸阴沉。然后她又关闭电源。

    「特殊部队有专门用来录行动电话的录音机,对吗?请借我一下。」

    小牧拿来录音机,柴崎再打开电源。

    一口气录下十件左右的来电,柴崎不发一语地听着那些男人的卑猥言词,知道最后一通,她终于回话了: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来这一套——你一定寂寞难耐吧?你写说谁都可以,只求有人来搞你啊。你也在都内,我们应该可以马上见面吧。」

    「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你现在不方便讲这个吗?还是在故做清纯?你的确有写到这个。」

    「你说你是在哪里看到我写什么?」

    「喏,就是那个……」

    电话那头的男子讲了一个名称,听起来像是交友网站。柴崎随即挂断电话,将手机的接听模式设定为拒绝接听通讯录以外的号码来电。

    「电脑能不能借我用?」

    上网一搜寻,那果然是个交友网站,而且还是个十八禁的成人网站。在优质化法的查禁政策下,这种非法网站都使用海外主机营运,而且定期更换IP,所以规模都不怎么样。

    她没上过这种网站,不小心点错好几个广告和连结点,跳出来的全是十八禁写真,只好默默的一一关掉,之后才点到真正的主页。

    打开网站内的女性登录名单,第一页就是那似曾相识的裸体合成照,旁边注明着电话号码、姓名和留言。

    在名字的部分,网站打的是片假名,却足以显示对方知道她的全名。

    连行动电话和姓名都外泄了。到底是从哪里流出去的?对方又掌握多少她的个人资料?

    看看那张合成照上的脸部,总算是利用马赛克挡住,看在柴崎的眼里却只是一种威胁——歹徒随时可以让她的长相曝光。

    「能不能请警视厅对这家网站发出警告?这是刑事案件受害人的照片,他们擅自刊登,必须马上拿掉。」

    「不妥。如今不知对方是谁,那么做……」

    小牧正沉吟时,玄田也表示反对:

    「删除照片说不定会刺激歹徒。万一他把没打马赛克的照片和更详细的个人资料公布在别的网址上,到时就算他落网了,柴崎小姐却不能避免名誉损害。」

    此外,歹徒也极可能正监视这里。就算要叫网站拿掉照片,最好能等到确定对方身份后再进行。从那些合成照的精美程度看来,歹徒八成是个善用电脑的高手,有本事使人查不出他在网路上的踪迹,说不定也有人入侵主机或他人电脑的技术。

    玄田紧皱着眉头指示道:

    「总之,你去平贺那里一趟。手冢、笠原,你们跟去。」

    在警视厅,他们又听了警方的后续报告,但只是厘清了奥村的嫌疑,却没有其他的进展。

    「按理说,能调到这种程度的个人资料,歹徒一定跟你有某种交集才是。」

    平贺直接来见他们,也是一脸沉郁。

    「目前,我只接手机通讯录有登记的来电,所以没再接到来源不明的电话了。」

    「这么说,电话骚扰就此隔绝了?对不起,之后还是要请你多注意身边的安全。」

    平贺和陪同的女警语带歉意。面对未曾现形的妖魔,他们也无计可施。

    拒接不明来电之后的数日,柴崎被宿舍广播叫出去的次数变多了。

    『302号房的才去小姐,舍监室有你的电话……』

    等柴崎跑到一楼接听时,电话却挂断了。

    「又来了?」

    舍监担心地问,柴崎点头。

    「要不要以后就直接帮你挂掉?」

    「也好,录音证据也够多了。我交代亲友找我都打手机,打来宿舍的电话就麻烦你直接帮我拒绝掉吧。」

    说着,柴崎拿起电话机旁的便条纸。

    (21:12

    同学

    佐藤)

    每当接到打给住宿队员的电话,舍监必定会留下来电者的姓氏,但以往都不会记下来电时间。自从她察觉柴崎接到的都是无声电话后,便开始这么做了。

    谎称是同学,这是可以恶作剧最常用的身份。依照惯例,舍监不会再通知住宿队员来接这种电话,而是径直挂断它。在行动电话普及的今日,相熟的人自然可以用手机联络到朋友,会一天到晚打到宿舍来找的情况根本就不寻常。

    但是这几天,舍监故意不帮柴崎挡电话,因为她知道柴崎正在蒐集证据,而这些电话里说不定会有指证犯人的线索。有传闻说,舍监室图书队创设时就掌管住宿大权的地下头目,看来不假。她对这一类小细节确实观察入微。

    「接了几天电话下来,我发现拜托完全没有人打来找你。再来,对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故意用手帕或布捂住似的,但是听起来都像同一个人。我想你可以找警方来比对声音。」

    只在晚上打,是因为对方知道柴崎在图书馆上班,还是因为对方自己也在工作中?

    「以后我就不再叫你来接了,但打来的我都会继续录音。」

    管理宿舍电话也是舍监的职务之一,所以她配有一副耳机式侧录装置,只要将耳机戴上,接头插到录音机之类的设备中,就能将电话内容侧录下来。歹徒不至于想到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会随手使用这种仪器,就连柴崎自己原本都不知道。

    「我们这儿住的毕竟都是年轻女孩嘛。我说为防万一,最好是操作简单一点的,这样我也会用。所以稻岭先生还在的时候,队上就配了这个下来。」

    舍监像是宿舍的大家长,总是给人妈妈的印象,想不到她颇有危机管理的观念,竟懂得利用申请制度来请求装备。柴崎自认对基地里的大小事相当精通,却从来不知道这么一段,一时只觉得自己还不成气候。

    「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

    「不会啦,我们宿舍又不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你要不是第一个呀。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们,我可不觉得费心。你自己振作点,要坚强啊。」

    带着舍监的鼓励,柴崎向她道别后离开,随即在大厅遇见手冢跟小牧下楼来。

    「又打来?」

    小牧问道。柴崎点头。

    「有听到声音吗?」

    「我去接的时候就挂断了。跟之前一样。我请舍监从明天起直接帮我挡掉。她说会继续帮我录音跟记录。」

    就在这时,玄田探头探脑的出现,绪形竟也跟在后头。

    「有没有掌握到什么线索?」

    见柴崎摇头,小牧便替她把刚才的话再向两人说了一遍。

    「好,那么柴崎,你把之前的通话记录列个表,明天早上拿来。我们去跟平贺调来的电信资料比对。」

    长官们陆续离开后,只剩手冢一人。

    「要喝点东西吗?」

    「我想吃冰。」

    自动贩卖机区设有冰淇淋贩卖机,种类虽然不多,却足够解馋。

    手冢替她投入硬币,让柴崎自己选了冰淇淋饼干。白天的残暑在入夜后略降,正是品味这款甜品的好时节。

    「你快不行了吧。」

    手冢平然说道。柴崎咬着饼干,老实不二的点了个头。

    「真亏你这么能撑。」

    她又点了个头,然后接口道:

    「因为旁边的人都在帮我……你也是。」

    手冢拿起罐装黑咖啡,边喝边听。

    「这次的事情让我学到教训了,我实在很没用。」

    「不是你的错,是对方卑鄙。」

    听他这么说,柴崎笑了。

    「当然啦,对方是卑鄙,错不在我。但我的意思是……」

    她思索着措词,一面咬着冰淇淋。

    「我一直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任何事。我是指这一点不太好。」

    「哦,这倒没错。」

    「你干嘛落井下石啦。」

    柴崎苦笑道,却见手冢一脸严肃:

    「藉这个机会,你也该彻底认清这一点。你有不擅长的事,也有脆弱的一面,但那并不是坏事,而是天经地义啊。你工作能力杰出,也同样不是坏事。所以,就算你不是个才女,喜欢你的人照样会喜欢你,笠原不就是这样吗?不管同梯也好,同事也好——」

    手冢仰头喝了一大口他的咖啡。

    「跟你交情好的人,不会是因为你能力强才喜欢跟你亲近的啦。都是因为你这个人个性好才喜欢你的。」

    「……瞧你一本正经的,还真敢说。」

    「有人就是要听人一本正经的说了才肯相信啊。」

    手冢这么回敬一记,竟害她脸红了。

    她不想让他看见这副脸色,只好低着头慢慢咬饼干,迟迟不敢抬起来。

    *

    柴崎交出的通话记录,经平贺调查,发现全是由武藏野市区或近郊的公共电话拨出。当然,歹徒不至于笨到用自家电话或手机打来。

    然而,既然这些电话密集的来自武藏野室内,显示对方住在武藏野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也是个荷图书馆有关的人。不过,就柴崎的观察,来馆阅览的民众中还没出现过可疑人物。

    自然而然睇,柴崎负责书库或后方的工作多了,不再到阅览室去。她开始觉得,与其观察民众找嫌犯,不如躲起来,心情上比较轻松。

    她想,手冢的意思就是这样。否则她愈是庆幸自己有点儿本事,就愈容易心生矛盾——老是觉得自己给身旁的人添麻烦,老是急着想快点找出歹徒。事实上,在不好过的时候,谁都能以顾全自己的身心为优先的,而柴崎最近这么做,也没有一个同事责备她。

    正因为处在一个圆满的职场中,这种时候更该承大家的情面。再怎么煎熬或难受,这种鸟事总不会持续一辈子。平贺对她说,纵使抓不到犯人,大约再过两、三个月,骚扰之事通常会平息,那个人对她的关注度也会降低的。这种案例也不是没有过。

    所以,柴崎只要继续提防那些该警戒的事情就好。那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怠忽的警戒心。

    就这样,某一天,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郁照例来到阅览室,下楼到书库。

    「柴崎——」

    「唷?你怎么来了。我们今天没约午饭吧?」

    「没——我是来跟你约晚饭的。今天要不要来我家陪我吃饭?笃要跟小牧教官他们去喝酒,我一个人在家。我们两个人好久没单独聚聚啦,要不要?弄个火锅一起吃吧。」

    「什么——?还不到吃火锅的季节吧?」

    「把房间里的冷气开起来吃吖。不然弄个大锅菜也不错。下班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超市买材料再回家。」

    超市。外出。也许是看见柴崎那一瞬间的胆怯,郁笑着说:

    「放心啦,有我跟你在一起。除了去平贺先生那里以外,你这阵子都没出去,对不对?再不出去会发霉的啦。」

    柴崎也忍不住笑了。的确,有郁陪着可靠多了。

    堂上的不在家,想必也是另一份体贴。郁跟她之间的交情,就是这么推心置腹。

    柴崎不知有多久没出来购物了。郁结婚后,她俩还是时常约出来逛街,一起买菜却是头一回。

    「欸,笠原,那个太多啦!你想做多少鸡肉丸哪!」

    「哪会——我跟笃吃火锅时差不多都是买这样啊。」

    「战斗单位的大胃王!而且他是你老公耶,怎么可以拿我跟他比!我吃不了这么多啦!」

    「哎呀,没关系,剩下的明天再弄出火锅喂他就好了。嗯——就这样决定,那我干脆一次买个够!」

    「真不敢想象你家的恩格尔系数(注:用以表示生活水平高低的指标,其计算公式为:恩格尔系数=食物支出金额÷总支出金额)有多恐怖……」

    结束了堂上家豪爽无比的采购大业,两人打道回府。在走向家庭宿舍的途中,柴崎说要先回寝室一趟,便叫郁等一下。眼尖的舍监看见郁,便从舍监室跑出来寒暄。

    「哎呀——好久不见啦,笠原小姐。啊,不对,是堂上太太。」

    「嘿嘿嘿,好久不见——」

    「住得这么近,偶尔也来这里露露脸嘛。」

    「啊,我老公今天要过来耶。他说很久没跟小牧教官和手冢喝一杯了,所以我们女孩子家也决定自己聚餐。」

    听着她们的闲聊,柴崎往楼上走。水岛还没回来。

    拿了张便条纸,柴崎写道:

    『我去笠原家吃晚饭。门禁前会回来——柴崎』

    在这种情况下,室友无故晚归,水岛难免要担心吧,现在的水岛已经稍微懂得顾念柴崎的感受,只是依然不知圆滑变通。话虽如此,做室友的柴崎也不能视她于无物就是了。

    柴崎写完就走出房间。即将享受一顿快乐的聚餐,她脚步格外轻快。

    玄关处,堂上也来了。两夫妇都被舍监拦下来聊天。连男生宿舍那边的舍监也跑了出来。

    「笠原,久等啦,走吧!」

    柴崎这么一喊,倒像是为郁带来了解脱的机会。堂上就没这么好了。他要往男生宿舍里走,只好继续陪舍监闲谈。

    两人七嘴八舌兼七手八脚的煮了火锅,边吃边聊,肆无忌惮的蠢话是说得特别起劲。时光仿佛回到郁还住在单身宿舍时。

    「以一个丈夫而言,你觉得堂上教官室怎样的?」

    「呃——有一点点啰嗦,不过没什么可挑剔的。在职场虽然严厉,在家的时候却常常有可爱的一面。」

    「哇哦,好肉麻。有哪些可爱的事?」

    「就前几天啊,我在洗澡时突然听到家里发出好大一个声响,好像整间房子都在摇。我裹了浴巾跑出去看,结果看到笃按着腰倒在床旁边。一问之下,原来他在看电视的体操表演还是比赛之类的,有个选手在没助跑的情况下就能后空翻,他也想自己试试看,但又怕危险,就决定在床铺上试。成功是成功了,着地时弹簧床垫却把他弹出去……」

    「他就摔在地上,是吗……这种一般都说是『笨』或是『蠢』吧?」

    「咦——不可爱吗?而且他明明就痛得要死,还嘴硬说没事耶。」

    「会说成『可爱』是你们夫妻太恩爱啦。」

    「我也有生气骂他啊,叫他别在家里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又会吵到楼下。」

    「去道场就可以尽情的跳啊、翻滚的,他是哪根筋不对劲了选在家里……没想到他这么好笑。」

    见柴崎笑个不停,郁好像受到鼓舞,滔滔不绝的继续讲:

    「而且他不是嘴硬说不通吗?但他却想要偷偷自己贴药布,结果当然是贴成皱巴巴一团啦,最后还是我帮他贴的。」

    「好好哦。」

    柴崎没多想,这样的的感谢却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也想像你们这样幸福。」

    「可以的啦。你一定没问题,别死要面子就好。」

    郁如是说着,一面替柴崎斟上她喜欢的日本酒。

    *

    「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等手冢也来到小牧的寝室,堂上立刻切入正题。

    「嗯,我发现一件怪事。」

    事实上,这三位男士今晚并不是来喝酒的。

    「我那时用EXCEL把收到不雅照的人整理成清单,但没有发现……」

    说着,小牧将另一张纸递给堂上,那是男生宿舍的寝室分配表。

    「用荧光笔画出来的,就是照片的寄件对象。」

    当然,这一份表格中列出的都是士长以下的队员。

    「……怎么会这样?」

    「这?」

    堂上和手冢同声喊道。

    「你们注意到了?我还试着照五十音来排序、或是用出生地来分类,却没想到灯台下才是最暗的地方。」

    依男生宿舍的规定,士长以下的队员一律是四人一间。

    若依阶级或姓名来看,不雅照的收件者确实毫无规则可言,看起来就像是随机挑选的,但从这张寝室表看来,却是每间寝室必有一人收到。

    「以寝室为单位时,这些寝室没有一间是遗漏的。」

    小牧平静地说:

    「宿舍每年都有新队员住进,要拿到今年的寝室分配名单,又要让每个房间都至少收到一份照片,普通人是办不到的。就算是非法名单公司,要这个寝室号码也没有用处;邮购公司也一样,因为队员没东西不必注明寝室号码,有名字就能收到货品了。换言之……」

    「这是内贼干的,是吗?」

    堂上喃喃道,像是不敢置信。

    接着,手冢也反驳道:

    「可、可是……!柴崎再怎么受欢迎,应该也只限于关东地区的队员!加上单身的几乎都住宿舍,凭这样的环境,歹徒要怎么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合成出那种照片呢?难道是住单人房的长官?或是住在家里的……该不会是已婚住家庭宿舍或外宿的队员吧?」

    「结了婚的人更难偷偷摸摸做那种东西,被发现可是要闹家庭革命的。而且家庭宿舍连浴室都没门锁的,就算是在外租屋或买屋,东京的房价这么贵,想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也不是那么容易——」

    堂上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要说结了婚的队员会干这种龌龊事,我实在不想相信。」

    「单身且独居的队员很少,自家很近的也不多,这可以私底下再去调查。不过,歹徒既是迷恋柴崎小姐的人,假使已经住在我们宿舍里,这儿有机会接收到柴崎小姐的消息,他不会想离开这个环境才对。此外,我们也不必怀疑长官和已婚队员。因为队里有个部门没有住宿舍的权利,不是吗?」

    「……后勤支援部?」

    堂上忍不住提高音量。

    后勤支援部是图书队不可或缺的有力帮手,但它在组织上几乎都委外给一般企业。其队员所受待遇虽比照正规队员,人事权却握在企业手中。

    「的确,后勤支援部有办法接触到一部分的对内情报,要弄到宿舍分配表也不难。」

    「去找那家公司谈一谈,请他们协助我们揪出犯人吧。再说,人家的调查能力跟情报收集能力可不输给中小型的谍报组织呢。」

    看着两位长官热切地讨论,手冢只觉得肩头的重担一轻。

    总算——柴崎有救了。

    被不明人士从暗处窥伺的那种疑惧,也不知自己的个人情报被对方掌握到什么程度的那种要挟感,她终于可以摆脱了。

    要抓内贼,难免让人有些挣扎,但只要柴崎能脱离现状,那就足够了。

    「等柴崎回来……我可以先告诉她吗?」

    听手冢这么问,长官们都微笑同意。

    「但还是要提醒她,在事情真正落幕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态度。」

    手冢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无力。

    这时,堂上看着手表说:

    「明天再报告队长吧。」

    「堂上你也该回去罗,快要门禁了。我是不知道堂上家的门禁几点啦。」

    小牧打趣的口吻,引得堂上没好气睇回应「你很烦耶」,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你瞧,笠原小姐打电话来催你回家啦。」

    「你真的很啰嗦啦。」

    堂上背过身去,接起电话。

    「喂?是我。」

    看来,电话果然是郁打来的。

    手冢这才想起自己连一口啤酒都还没喝,便拿起已经结满大颗水珠的啤酒罐。小牧和堂上都是边喝边聊,但手冢只顾着听和说,都忘了这件事。

    酒虽然不冰了,开罐的那一声还是令人振奋。

    不料,堂上竟厉声命令:

    「手冢,不要喝。」

    制止了手冢,他又回头对着电话说:

    「不要紧张,慢慢说。谁打来的电话?怎么了?」

    堂上正柔声安慰着郁。平时的他,绝不会在人前用这种语调说话。

    「好,你也过来。我去公共区域借一间会议室。」

    便见堂上挂掉电话,转向手冢:

    「柴崎说要在门禁前回来,但好像还没到寝室。郁说她十点半就送她出门了。」

    家庭宿舍到单身宿舍还不到一百公尺,哪里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手冢夺门而出。他出来时带着钱包也穿着外出服,以防长官叫他出去买酒或小菜。

    钱包里有驾照,现在他只缺一样东西。

    手冢奔过舍监面前,在门禁前一刻立刻了宿舍。

    他想,长官们应该会帮他去跟舍监说明。

    全速跑向特殊部队大楼,手冢冲进办公室。为了防备审查突袭,战斗单位与后勤支援部的人员都是三班制轮值,办公室也从不关门的。

    「唷,怎么啦?手冢。」

    对着值夜班的前辈丢下一句:「明天再告诉你!」手冢匆匆拿了他要的追踪器和胶布就往外跑。

    「战斗车辆以外的随便都好,调一辆车给我!」

    眼见手冢的神色异常匆忙,后勤支援部的队员一脸狐疑,但还是调了离车道最近的小厢型车给他。手冢急得连借出申请书都不签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跳进驾驶座。

    他随即将追踪器安置在导航系统旁的适当位置和角度上,用胶布贴住。

    这时,有个人影冲进停车场来。

    「那个,不好意思!」

    他认得她,是柴崎苦于应对的那个室友。

    「干嘛?我赶时间。」

    「我都听说了!请带我一起去,我担心柴崎小姐!」

    为了和她相处,柴崎费了好一番心思,这使得手冢一时拒绝不了她的要求。这个人或许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拉近她和柴崎的关系。

    「上来!」

    「是!」

    这个手冢连名字也记不得的女孩大声答应,随即坐进了副驾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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