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背对背的两人」(3)

    郁哭哭啼啼赶到宿舍大楼时,玄田和绪形已经来到公共区域的会议室。

    她跟柴崎都喝了一点酒。郁本来就是个酒量不好的人,酒后的情绪更是不稳定,她自己虽然知道,却怎么都止不住呜咽,这会儿还一股脑的讲话:

    「柴崎差不多十点半回去……快到门禁时间时舍监带电话来……说柴崎的室友跟她通报,柴崎留字条说会在门禁前回去,开始还没看到人影,所以问人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半小时前就把她送出门了啊!我怎么没有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嘛!」

    堂上坐在郁的身旁,搂着她的肩膀安抚。

    一旁的小牧试着用手机联络了一会儿,摇头说道:

    「不行,她的手机关机了。」

    在这种情况下,柴崎是不可能单独离开基地的。

    「柴崎……!」

    郁掩面哭叫了起来。堂上赶紧对她说:

    「别紧张,幸好手冢没喝酒,马上就追出去了。」

    「追出去——他知道她去哪儿了吗?难道是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找?」

    玄田这时打岔道:

    「他已经把护身符交给柴崎了。」

    「护身符是那样用的吗?」

    「里面有特殊部队特制的最新款改良型GPS发信器。」

    听得此言,郁忽然往前一倾——蓦地放下心来,让她差点儿要晕倒了,幸好堂上及时扶住。

    「现在情况如何?」

    听到玄田问,堂上超小牧看去:

    「你来说明吧。」

    小牧点了点头,将那张寝室分配表摊在桌上:

    「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再向两位长官及笠原小姐说明……请你们照顺序看这些标有记号的名字。」

    接着,他将方才与堂上、手冢商讨的结果重新讲一遍。

    听完小牧的说明,得知歹徒极有可能是自己人时,玄田的面色凝重。

    「才发生了奥村的那件事,我完全没想到会被内贼摆了一道。」

    「不过,歹徒怎么会想要选这种时机犯行呢?」

    绪形不解的喃喃道。

    「原本只是暗中爱慕,突然采取起具体的行动来……因为奥村的事件刚结束,他以为我们的焦点还放在奥村身上?」

    「啊、那个……」

    听到这里,安静得像电池没电的郁开口了:

    「在平贺先生那里时,经办骚扰防治安的女警跟我们说了很多……」

    郁努力地边想边讲,堂上则不疾不徐地轻拍她的背,抑制她过分焦急的思考。

    「大多数的骚扰行为开始演变成激进手段,通常有几个主要因素……像是被害人报警、寻求咨询,或是和身旁的亲友商量、开始采取法律手段等等……」

    「可是,柴崎去找警察,包括市区在基地里传开,都是因为骚扰行为已经先激进化了啊。」

    被玄田一打断,郁忍不住急起来抱头。那女警还讲了一个原因,而且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个,她偏偏想不起来。

    堂上见状,便对玄田说:

    「队长,请别催她。她现在脑子一团乱。」

    被丈夫这么一袒护,倒让郁想了起来:

    「有了!还有被害者跟别的男性交往、约会或者结婚时。」

    「那我懂了。」

    小牧点头道:

    「奥村骚扰时,保护柴崎小姐的是手冢。他俩外表登对,实际上交情也很好。当时也曾经假扮成男女朋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说不定会以为他们的感情突然升温,从朋友变成了情人。」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有事自己难以匹敌的对手,特别引发歹徒的恨意。」

    见绪形大表附议,玄田似乎也倾向赞同多数决定。

    *

    坐进车里之后,柴崎的室友语带关切地说:

    「你很担心柴崎小姐吧……」

    手冢顿时领悟到,柴崎八成就是对她这一点感到不耐烦吧。堂上因亡命事件而被送进医院急救时,手冢也曾不小心将心中对堂上的担忧脱口说出。而小牧当时表现出来的烦躁,大概就类似这种感觉。

    「那还用说。」

    这个回答跟小牧的口气一模一样,有点叫她少在那儿说废话的意思。

    可是,她似乎完全没察觉手冢的不耐烦。

    「为什么柴崎小姐会被人盯上呢?」

    「谁知道,我也不想去了解跟踪狂脑子里想啥。」

    「该不会是柴崎小姐招惹过谁,导致的怨恨吧?」

    啥?

    手冢大皱眉头,从侧面都看得出他在皱眉。

    这女的在讲什么东西?

    「你想说什么?」

    「啊、不好意思,那个……」

    只见她歉疚地缩起肩膀:

    「你跟柴崎小姐相熟,这话对你说实在不太好意思……请你听听就算了。」

    说归说,她依旧继续讲:

    「柴崎小姐很懂得讨好朋友跟男人,也受他们喜爱,对别的女孩子却不是那样……其实满多人讨厌她的。男生也是,若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有时就非常冷淡。」

    这女的叫什么名字?水、水……对了,水岛。

    「柴崎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手冢随便找话来接。若是队里的伙伴听到,就知道他并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

    你要的是听众,那我就扮一个听众给你。来啊,继续讲。

    柴崎被不知名的人在深夜抓走,你用担心柴崎的名义上了我的车,这会儿却来摸黑她。

    「是啊,因为她在熟人面前时不会表现出这一点的。」

    说这话时,水岛仿佛多所顾忌,显得难以启齿。

    而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又像是替自己对柴崎的贬损找开脱:

    「我本来要参加下一期的三正考试,却被柴崎小姐妨碍而没法参加。她跟我说,像我这种人,就算去考也不会合格……还有,我乖乖的遵守队规用阶级称呼她,她却说让外人听到了观感不好,会以为是她利用阶级压迫我。」

    「是吗?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她也跟你说过我的坏话吧?」

    「我听到的倒不是坏话,说坏话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就知道,讲柴崎小姐的这些事,旁人听起来果然像是在讲她坏话。」

    水岛难过地垂下头去。

    「手冢先生,有一次你也在大厅,我不小心用阶级称呼了柴崎小姐……你记得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

    其实他记得。柴崎按下心中的不耐,对水岛说「我们是同梯的,别用阶级称呼我」。

    「后来回寝室,她对我大发脾气,说我害她的形象扣分,要怎么赔偿她。」

    「喔。」

    「而且,她说她阶级比较高,我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去问她,可是我拿工作上的企划案去请教,她却只说那些案子完全不能用,然后就丢在一旁不管了。」

    说到这里,水岛语调转低:

    「我想她并不是个坏人,只是情绪起伏激烈了点,对人的好恶明显了点吧。我似乎不是柴崎小姐喜欢的个性……柴崎小姐这个人,说好听点是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就是任性又没原则……」

    天真烂漫!手冢差点儿要嗤之以鼻。

    水岛端出一个最不适合用来评论柴崎的形容词。显见她对出去根本就一无所知,凭藉的全是胡乱臆测的成见。

    「所以,要是跟她处得好就相安无事。但对那些跟她处不来的人,说不定就因此不知不觉中给得罪了呢。」

    「就是柴崎真有你所说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手冢盯着「护身符」的显示画面,一面看路行驶一面说道:

    「难道你就因此同意这个跟踪狂的所作所为吗?听完你这么说,好像柴崎被这个人骚扰也是无可奈何。我有点不懂,同样是女人,怎么会把另一个受害女性讲成罪有应得似的?在我听来倒像是你这个人缺乏同理心,无法想象别人受到的伤害。」

    听手冢毫不客气的这么说,水岛立刻紧张地反驳:

    「我说那些话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尽早找到柴崎小姐,所以才想多提供些你所不知道的消息……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听起来确实像在讲柴崎小姐的不是,你的误会也是难免,不过……如果那可以成为找到她的线索,我不在乎。」

    *

    柴崎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交叉着绑在头上。

    不只是双手,双脚也分别被绳子绑住。她试着动一动,才又发现手上的绳子还被另一条绳索牢牢固定在别处,因此她的四肢几乎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背部都有点儿悬空。

    头颈还能自由活动,她便往四周观察。这是一个非常凌乱的房间,而她仰躺着被绑在一张廉价的床上。

    衣服没被脱掉,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手机也还在裙子口袋里,这又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对不起哦,我用粗鲁的手法把你带来这儿。」

    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说道。柴崎往声音的来向看去,见到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电脑不知在忙什么。

    接着,她的记忆回到了空白前的那一刻。

    跟郁道别后,微醺的她往宿舍走。短短数十公尺的路程中途,突然有个人影窜出来,而她只来得及认出那是个男性,接着,她的心窝挨了一拳,意识就整个空白了。

    「不过你失神的表情也很诱人哦,你瞧。」

    那男子转过头来,却是个长相丝毫不起眼的人。柴崎从没见过他。

    至于他让柴崎看的电脑屏幕上,则有一张很大的脸部特写——是柴崎昏迷而面带痛苦的表情。

    男子切换展示一张张不同的照片,包括她被绳索绑紧的模样、胸部的特写以及全身像。

    「……做这种事,你以为逃得掉吗?」

    如此的紧急事件让她的大脑卯起来高速运转,她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要是不早点自首,罪名可会加重哦。」

    要将柴崎带出基地,区区跟踪狂绝不可能躲得过基地警卫、外围警卫和监视摄像器的耳目,所以这个歹徒一定是基地内部的人。柴崎固然娇小,起码是个成年女人,加上基地的外墙既高又装了防盗尖刺,他也不可能徒手抱着她还偷偷翻墙出去,除非是借助大型器具。那样的话,第一个就逃不过监视摄影机的镜头。

    这人必定是个可以大大方方进出正门岗哨的人,而且他必定有车,才能把晕倒的柴崎藏起来运出基地。基地的停车场并未开放给住宿队员私人使用,而私人车辆能进出的停车场就只有家庭宿舍区和「通勤队员」区。

    所以这个人要不是已婚的队员,就是——后勤支援部。

    「变成这样像人偶一样,也好可爱呢。」

    男人开启另一张超片——柴崎只觉想吐。

    照片中,在一只大型的波士顿包里,已然昏厥的自己手脚屈折,就那样被收在包包里。

    「柴崎小姐,你的身材真的是非常娇小,小到可以装进旅行袋里呢。」

    想到自己是如何被这个人扳来扳去地塞进那只大包包,柴崎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我没有回宿舍,基地马上就会展开搜索的。而且他们会知道我是从笠原家道宿舍这段路上呗抓走,也会知道是内部人干的。最迟明天,警察就会找上你了。」

    「有前科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在乎。」

    男子笑道:

    「反正在那之前,你会变成我的人。」

    柴崎也不甘示弱地摆出挑战性的笑容:

    「难道你想强奸我?我可不会哭着睡着哦。」

    「干那种冲动没大脑的事,只不过是暂时得到你,不是吗?」

    男子的鼻音又粘有腻,重得让人不舒服:

    「我要你自发性的放弃手冢,转而选择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还有,我也要你主动跟我保持关系。」

    男子又点开另一张照片。

    就是刊登在成人交友网站上的哪一张合成照,只是脸部打上了马赛克。

    「这一层马赛克随时都可以揭掉,而我也知道你的姓名、工作地点跟单位,我甚至知道你的手机号码,还有你老家的地址跟电话号码哦。」

    「不过,一旦你把那些资料放到网路上公开,我就注定不会变成你的人了,因为到那时候,我已经再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男子应道「没错没错」时,她觉得他又笑了。

    「这其中的矛盾多么耐人寻味,是不是?我拥有最强的矛,要是动用了它,我就没法儿得到你了。然而相对的,你也绝不愿意失去一切。这会是一场终极的忍耐大赛呢。」

    说完,男子由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

    他轻轻抚摸着柴崎的胸骨。

    「抱歉哦,恐怕这儿会留下乌青——我看我还是趁现在拍照吧。先从上半身开始。别乱动哦,忍耐比赛才刚开始呢。」

    男子坐在床边,一颗颗解开柴崎的衬衫扣子。

    「你知道吗?其实那些合成裸照的风格并不合我的口味。我喜欢看脱到一半的,好比酥胸微露的那种,尤其是带点儿不情愿、反抗的,那更棒。」

    他边说边拨开衬衫襟,让胸罩露出来,随即按下数位相机的快门。

    闪光灯大亮时,柴崎背过脸去。

    「对,太棒了,就是要那种厌恶的表情。我早就在想,你摆出这种表情一定很诱人。」

    男子把他的衣襟敞开,又调整她的胸罩,让她酥胸半露。

    理性上,柴崎知道这人只是在满足视觉上的享受,但她却无法不做出痛苦的表情。下意识的闪躲念头令她的手脚和身体不由自主睇抽动,缚捆四肢的绳索边发出绷紧声响。

    凌乱的小房间里,快门声不断响起。

    *

    「知道犯人是谁了。」

    绪形回来时这么说道。

    他刚才到后勤支援部去打听,问问是否有队员在柴崎抓走的那段时间驾车回家。

    「八成是这家伙。」

    手腕高明的绪形,竟然弄到一份后勤名册影本,其中一个人名被荧光笔标记起来。

    坂上洋一,二十九岁。三年前进入后勤支援部。从他的住处地址看来,很像是市区的分租公寓。

    「好,用简讯把地址跟人名传给手冢。这样会比他用发讯器来追踪要快一些。」

    听到玄田如此吩咐,堂上立刻拿起手机操作。

    小牧说了声「我去打一一○」便往外头走,大概是为了避免人声混杂。关于这件案子,平贺应该知会过本地警察才是。

    「顺便叫平贺来,要他也把柴崎的报告带到基地来。那位女警也一并请来。」

    「那我去那柴崎寄放在我那儿的合成照片。」

    郁已经大致镇定下来了。

    「趁这个机会把那些证物交给警方才好。」

    他们已经两度陪柴崎拜访平贺,却都忘了把之前的不雅合成照交给警方。

    郁跑回家中,将整叠的照片放进牛皮纸袋。当做样本的三张照片已经另外抽出并用夹子夹在一起,不过——她想了想,决定在每张照片前加贴一张纸。当然,大家都知道照片中的裸体并不是柴崎的,但那毕竟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就这么大刺刺的交出去当证物,郁觉得不好意思。

    白色的纸怕会透色,所以郁决定将信封袋的纸裁剪成适当大小后,用隐形胶带浮贴在照片上。此举花了她一些时间。等她回到宿舍时,众人告诉她平贺再过二十分钟就到。

    「对不起,耽搁了一下。」

    郁说着,为手中的两个纸袋解释:

    「整理好的照片都放在这个大纸袋里,已经用橡皮圈扎好了;另外这个信封则是从那些照片各取一张出来的样本,请拿这个给平贺先生看就行了。」

    看见她在匆忙中为样本照片做的加工,大家都楞了一下。

    然后,堂上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表示赞许。

    *

    水岛絮絮叨叨地为自己辩解完,又回到对柴崎的评判。

    她说柴崎不让她使用寝室里唯一的电视机,又说柴崎一人霸占冰箱。手冢是越听越烦。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有简讯传入,于是他利用等红灯的时间检视。是堂上传来的。

    『可疑嫌犯:后勤支援部,坂上洋一,二十九岁』

    然后就是一串地址,堂上交办事情就是这么简明扼要。

    手冢看了看追踪器的显示荧幕——代表发讯器的光点仍在闪烁,却不在这个地址的方位,而是在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

    难道歹徒发现了那个发讯器?

    万一真是这样,那么手冢现在追踪的并不是柴崎,而是遭到弃置的手机,或者只是那个「护身符」。

    这可不行。手冢心想。也许自己该找个地方停车,先跟堂上联络一下。

    在这段期间,水岛仍在旁边讲个不停,口气也还是那样故做歉疚:

    「柴崎小姐的不雅照被人传阅时,我好意关心她,她却竭斯底里的骂我,把气出到我身上……」

    你说我可不可怜?

    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关心她而已,她却对我讲那么过分的话,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辜?

    听见水岛改用一种博取同情式的语调,终于引发手冢的怒火:

    「喂,刚才是你说『我担心柴崎小姐』,我才带你一起来的。可是打从你上车到现在,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好像净是柴崎的不是。你的担心到底在哪里啊?只是做做样子吗?你跟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柴崎的坏话给我听吗?」

    「……我知道你听了难免会这么想……但我只是想说明柴崎小姐遭人怨恨的可能性而已。比方像是被柴崎小姐甩掉的人。而且……」

    水岛抬起头来,像是鼓足勇气:

    「手冢先生,打从入队开始,我就喜欢你。」

    「啥!?」

    这话来得太突然,手冢的惊呼声脱口而出。这女的到底在讲什么鬼?

    「所以,看到你被柴崎小姐的外表所骗,我很不忍心……这是我们头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一些忠告。」

    他听不下去了,手冢终于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这女的让我想吐。

    看见前方出现便利商店的灯光,手冢便将车子停在商店外的停车场。

    水岛可能会错意了,竟在手冢停车时将自己的手叠上他的手。手冢立刻将她甩开,但仍记得留意自己的力道。

    「下车。」

    「咦……」

    「抱歉,让你上车的是我的错。你现在让我觉得心情很差。」

    「到这时候你还只顾自己?你刚才还说喜欢我?也许你讨厌柴崎,但她现在被一个居心不良的跟踪狂抓走,处境堪虑,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啊。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说担心柴崎,跟来了却一直拿她的是非对我洗脑,要不就是为自己辩解,搞了半天居然又说喜欢我?你是不懂得看场合说话吗?现在是向人告白的时候吗?我有这个心情吗?我现在赶着救人哪!」

    「所以……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我知道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在讲柴崎小姐的坏话啊。」

    水岛的嘴唇颤抖着,那模样仿佛她才是受害者。手冢可不想再忍耐。

    「喂,你说你担心柴崎是吧?不雅照事件中共受伤最重的是她,最心力交瘁的也是她,可是她当天还是如实完成了工作,连早退都没有。当时的她比现在的你还有资格顶着受害者的名义掉眼泪呢。承受了一天的精神压力,回寝室还要接受高姿态的『好意关心』,柴崎当然会发飙。你要是真的懂关心,就应该知道那不是一种『施舍』,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心情』啊!」

    说到这里,手冢朝水岛瞪了一眼:

    「而且,柴崎固然八面玲珑,但你肯定对她有所误会。见到我的时候,她常常像个铁金刚似的自我防卫,说话带刺或极尽挖苦之能事。跟她熟稔的人,见到的都是这一面的她。反倒是对你,柴崎可费心多了。你大可以把刚才讲给我听的那些话搬到女生宿舍里去宣扬,看看她们会相信柴崎还是相信你。」

    说到这里,手冢再度叫她下车并且说:

    「我已经知道,你所谓的担心柴崎根本是在说谎。你根本连我要怎么找柴崎都不问。」

    「那当然!我想一定有长官指示你,我怎么好过问。」

    「随你怎么辩解啦。下车吧,你很碍事,只会让我不爽、让我分心。」

    水岛喊了一声「好过分」,接着双肩颤抖哭了起来:

    「你这会儿才突然把我丢在这种地方……我也是女人,晚上只身在外很危险呀。」

    「另一个女人的处境比你更危险。亏你讲得出这样自我中心的话来。」

    手冢斩钉截铁的骂道:

    「我当然是考虑到你的安全才停在便利商店门口啊。所以你快下车,打电话叫计程车回基地吧。这里也有公共电话跟电话薄,要不然问店员也行。」

    「我出来得很匆忙,没带钱包。」

    早料到你会来这一招。手冢想道,从自己的皮夹里掏了一张万元钞:

    「这样总该够吧。不用找钱,也不用还我。拜托你拿了钱快下车吧。你听懂没?我宁可花钱也不想看你留在车上。」

    她把钞票塞进水岛的手里,却见水岛低着头不肯动。

    「喂,难不成还要我像管家一般下车绕到副驾驶座去替你开门,甚至帮你叫好计程车你才肯下去?你的胴体队员正面临生命危险耶!我可不像柴崎那样好心,你要是再不下车,我会回宿舍去把你的恶形恶状全抖出来。」

    听到这里,水岛才不情不愿的解开安全带。

    水岛下车不久,手冢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玄田打来的。于是手冢将车子停在路边。

    一接起电话,便听见玄田那万分急迫的语气:

    「手冢,你往哪个方向走?」

    「我跟着柴崎的讯号走,但那个方向和堂上一正传来的地址完全相反,我正想打电话去确认。」

    「那就好!」

    「怎么了吗?」

    「警方已经到那个地址去逮人,但是扑了空!发讯器才是对的!坂上很可能租了两间房子!你那部显示器是基地里的一百零一台,开车小心点,别出事撞坏它了!」

    手冢听得脊背一寒,幸好他刚才都以讯号来源为优先。

    「我离发讯地点很近了。还有,刚才有个女孩子跟我一起来,但她碍手碍脚的被我赶下车。我叫她搭计程车回去,请基地那边留意一下。」

    玄田只应了一声「好」,电话就挂断了。

    含泪瞪着手冢驾车离去的方向,水岛的手中紧紧捏着那张万元钞。

    我宁可花钱也不想看你留在车上。

    水岛站在那儿好久好久,任这一句话在脑中盘旋。

    最后,她拿出手机来。

    待接铃声响了几下后,电话接通了。

    水岛怨愤地吐出一句话:

    「把那女的做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不太愿意,引得水岛竭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叫你动手,你少罗嗦!」

    路上的行人不多。这一吼,他们都忍不住盯着她瞧。

    无视于通话对方的不满,水岛自顾自的挂断了电话。

    *

    返回基地的深夜计程车资大约五千元左右。

    水岛沉着一张脸走过大门哨岗,警卫没有拦她。过了门禁时间才回基地,通常得在警卫室写一份迟归单才行,但既然没人叫她写,她也乐得省事。

    走近宿舍玄关时,她看见一个满面怒容的队员站在台阶中央。

    那是笠原郁,柴崎的前任室友。对方已经结婚,应该搬出宿舍了才对。

    呃,这是干嘛?

    水岛不解的停下脚步,却见笠原顾不得脚上还穿着室内拖鞋,下了台阶大步朝她走来。

    然后——

    笠原的左臂一挥,仿佛天外飞来的一记勾拳落在水岛的脸颊上,猛然将她打得飞到旁边去。

    「你若是男的,挨的就是我的右拳了。你要庆幸自己是女人。」

    同时,从外头走进好几个身穿西装的男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和玄田年纪相仿的男性在水岛面前蹲下,翻开一本黑色手册让她看并且说:

    「你涉嫌与跟踪柴崎麻子小姐的骚扰犯共谋,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警署。假使查证属实,我们将视嫌犯坂上的行为以恐吓、暴力之教唆及公共犯罪名起诉你。」

    「胡说!」

    她随即又大叫出声,但事态并没有因她的反抗而翻盘。

    东窗事发的关键,全在平贺检视那些不雅照时所提的问题。

    他揭开贴在照片上的牛皮纸,只是很快的扫视一眼便盖回去,但又狐疑地掀起其中一张的一角。

    「三围数字都是这样写的吗?」

    C65(B80—W57—H82)。

    「对。」

    「三围不就三组数字吗?为什么多一组?我想B食胸围,W是腰围,H是臀围吧?这个C65就没看过了。」

    「啊,那是胸罩的尺寸。」

    「哦,那我知道。不过这个65又是怎么来的?胸围是80的话,不都是写做C80吗?」

    「经你这么说,的确如此。」

    玄田也凑上来瞧那一行数字。其他的男性也一脸恍然大悟。

    「啊,那个数字是胸下围。」

    郁回答完,女警也接着补充:

    「也就是乳房下方的胸围。罩杯+胸上围这种事从前的标示法。话说回来,柴崎小姐的胸下围才65,也真够纤细的。」

    听到这里,郁和女警相视,顿时警觉。

    此间的男士们都不知道女性胸罩有这种标示法。

    对男性而言,他们对女性的身材尺码只知道三围和罩杯的分别,但对女性而言,胸罩要穿戴舒适,势必要将胸下围也当成基准之一,单单只有罩杯尺寸正确是没用的。罩杯不是大就好,胸上围与胸下围的落差也关乎身材曲线的好坏。可是绝大多数的男性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就连已婚的堂上都不懂。

    这么说来——

    「我认为这个歹徒有女性共犯,或者有女性为他提供消息!」

    女警厉声报告道。郁也接着说:

    「去那些内衣专卖店访问的刑警,有没有问到男性以外的可疑客人?」

    「我去问问。」

    平贺收敛起表情,走出会议室。大概是打算用手机联络。

    没过多久,平贺回来,他点了点头。

    「有个搜查员在其中一家店里的确问到类似的不寻常事情,而且就发生在不雅照事件的三个星期前。」

    我是听柴崎小姐的介绍而来的。

    噢,不是我要穿的,是我刚好要答谢她,想送个礼物。

    她对内衣很讲究,不是吗?

    所以我想送成套的内衣裤给她。再加上衬衣,我的预算大约是一万元,能麻烦你帮我挑挑看吗?

    「搜查员认为这在职场女同事之间并不罕见,所以没有向我报告。而我一开始也先入为主认定只有男性才可疑,没交待周全,对不起。」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性?」

    郁不死心的追问。平贺答道:

    「店家说是个长相普通、举止文静的女人。那家店的店员还把自己的手机和家用电话留给搜查员,说柴崎小姐是熟客,若侦查上有进一步需要,她愿意随时配合。当天接待那么女客的也是该位店长,我们可以打电话去询问进一步的……」

    全凭直觉,郁冲出了会议室,不过也没听见任何劝阻,向舍监说明事由后,舍监替她打开了柴崎和水岛的寝室。

    原以为在基地里就安全,这信念如今都被推翻了。那么,队里出现一个共犯——而且是个能够得知柴崎个人隐私的共犯,也是合理怀疑。

    不同寝室毕竟难掩他人耳目,但若是同房室友——

    室友之间未必处得来,但同样是图书队员,有时也不得不信任对方。当自己必须离开房间,只留室友一个人在时,若动辄将贵重物品带在身上,露骨表达出不信任对方的态度,这样是没法儿共同生活的。

    此外,当宿舍里发生窃盗案件时,势必演变成翻箱倒柜式的物品检查,罚则也必定非同小可,这一点对彼此来说不啻是种保障。

    可是,当室友的目标并非贵重物品,确实个人隐私的时候呢?柴崎在个人电脑设有严密的安全控管,对贵重物品和手机的处置却和郁一样草率,顶多是经常性的清空手机简讯,将其中的重要资料传送到电脑里存档,如此而已。

    于是,即使换了室友,柴崎对钱包跟手机的保管方式还是没多大改变。当舍监托来一个难相处的同梯新室友,柴崎自然更不设防,免得让对方心生间隙。

    这就出现了破绽。

    除非现金或信用卡类短少,否则一般人不会发觉自己的钱包是否被人偷看过;同样的,手机也可以偷看,只要不留下使用记录就行。

    钱包里可以找到商店的会员卡。柴崎只在自己喜欢的店家集中消费,所以她把所有的会员卡都放在钱包里。

    手机则可显示电话号码。柴崎跟水岛当然没有熟到互换手机号码的程度,但水岛要偷看柴崎的手机可有的是机会。

    单单这两件事就足以为那个跟踪狂提供必要的攻击情报。所以,让柴崎心生疑惧的隐私曝光,究竟是怎么来的?

    在舍监的监视下,郁从自己以前睡过的床铺下讲抽屉拉出来翻找。那儿是住宿女孩们固定放内衣裤的地方。

    然后,她两三下就在抽屉最后方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一只内衣店的购物袋。她和长期曾经结伴去逛过那家店。

    「找到了!」

    郁拎着纸袋回到会议室。堂上看了忍不住抱头叹道:

    「你……再怎么样也不能……」

    「现在算是游走于灰色地带吧?如今只有柴崎的室友能接触到她的隐私资料!我也是在舍监阿姨的同意下才开房门的!平贺先生,就是这家店对不对?」

    平贺吃力的读着纸袋上的横向文字,点了点头。

    「柴崎会去哪几家内衣店,每一间我都知道,也只有我知道!她这个人一向如此,除非是别人来约她没东西,否则当她要为自己买东西时,她只会找我陪!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她现在的室友能知道她会去哪间内衣店啊!我们都会保留纸袋,看这个就知道了!」

    「唉,没错,你也存了一大堆这玩意儿。」

    堂上无力地应和道。

    「而且跟她同寝室,偷看她的钱包就可以知道她有哪些会员卡了!」

    「女人怎么什么都爱往钱包里塞啊……」

    堂上茫然地喃喃道。

    「加上柴崎对内衣特别讲究,只去固定商店购买,这也是住宿队员大多知道的。」

    「好!事态紧急,而且经验丰富的舍监准许,那我也不追加你进入别人的寝室擅拿物品了!」

    玄田于是做了判决。

    「打开吧。」

    店家的专用胶带还贴在纸袋口,拥有这只纸袋的人显然没打算打开它,之间袋里装着礼盒与会员卡,卡片上的姓名是水谷荣子——这个假名,让水岛的嫌疑更重了。

    打开礼盒,又见包着内衣的保护纸上粘着一张小卡片。

    【谢谢你的平日关照】

    意涵普普,却没有注明收件者和送礼者是谁,大概是为了开脱方便。万一被人逮到,她可以说那张会员卡是向朋友借的,礼物也是要送给别人的。

    尽管时值深夜,平贺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内衣店的店长。对方听见柴崎遭人掳走,好像立刻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们的搜查员曾经到贵点请教过。有个女客人曾经说要买礼物送给柴崎小姐,请问你还记得吗?」

    店长表示自己不确定是否还记得该顾客的长相,只记得那人样貌平庸且只光顾一次。但当平贺问到那人购买的商品和会员卡资料时,她马上就答了出来。看来,店内的顾客资料不只记录在资料卡和电脑上,店长似乎也在家里放了一份。

    说道商品细节时,平贺有些不自在,于是改由女警去听电话。

    「EL·优雅蕾丝01香槟金,是吗?尺码是柴崎小姐。商品时香槟金色,有浅紫色的刺绣,对不对?是……是……那么,当时那位顾客的资料是……水谷荣子小姐。」

    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是捏造的,但会员卡签发日期是吻合的。

    就这样,水岛的罪证确凿。

    *

    男子将柴崎的身体如玩具般摆弄,不断的按着快门。

    他的魔掌还没伸到衬衫底下,但柴崎的胸罩却被他用剪刀从中间剪断了。

    「这种刻意的若隐若现真不错。」

    男子对自己的手法非常满意。

    「我把绳子放松一点好了,可动范围再大一点,你动起来的感觉或许会更好。」

    可动范围——别把我讲得像个人偶一样。

    她的心中已经是怒不可遏,却没有骂出半个字。她疲倦已极,只能喘气。

    男子将柴崎高举的双手和两脚上的绳索稍稍放松,仅仅让她的手肘和膝盖能够弯曲。

    然后,他由上方俯拍。

    每一次快门声响起,柴崎总是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缩起身体,想要避开闪光和那个声音,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动。一次又一次的反射动作都是和那些绳索的拉扯,往往拉到绳子绷紧得出声,这也是她之所以累得呼吸急促的原因。

    几次动作之后,她知道有一边的胸罩滑落了。

    「太棒了!这种自然的抗拒感实在太棒了!看起来就像是故意让胸部露出来似的。」

    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啊。男子又说道,凑近相机拍她的脸。

    柴崎这才知道自己在哭。

    好不甘心,她想着——我只在那个扑克脸的死硬派面前哭、也只让那个人看见我哭的样子,虽然那都是不同情况下的不得已。

    偏偏那个人几乎没在我面前哭丧着脸。

    这时,她听见手机的铃声。是那男子的手机。柴崎是手机虽然还在衣袋里,不过电源应该早被他关掉了。

    便见男子不情不愿地放下相机,接起电话。

    「什么——」

    然后不满的叫了起来。

    「我才享受到一半耶。啊?那关我什么事。少来,自己被人甩了就来妨碍我。」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这个人有——共犯?

    像是被话筒那头的怒吼声吓了一跳,男子缩了缩肩膀,将电话挂掉。

    本以为他会再度拿起相机,却见他一脸厌烦地回顾柴崎说道:

    「抱歉哦。半路杀出一个不讲理的程咬金,我只好加快进度。」

    男子爬上床铺,跨到柴崎身上。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加把劲取悦我。别想动歪脑筋,否则我马上就让这场耐力比赛结束。反正程咬金已经上场,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柴崎恶狠狠地瞪着正上方的男子。

    手冢来到一栋老旧的廉价公寓。歹徒要负担两个住处的租金,当然没法选择太好的房子。

    他蹑手蹑脚的走去检查邮筒和大门,却发现大多数的套房都没有挂上名牌,也不见坂上的名牌在其中。发信器的讯号毕竟不够精准,没法儿确知是从哪一个房间传出来的。

    手冢绕行建筑物一圈,没见到保全系统,大概打破一扇后窗就可以入侵屋内了。两层楼高的老式建筑,屋外都有晾衣架,这就更容易了。

    但那也得要先知道是哪个房间才行,他不想打草惊蛇。

    当然,歹徒一定在有亮灯的房间里。手冢在屋后探看,确认有亮灯的房间:一楼有两间,二楼有一间。

    他绕回玄关,一间一间的窥探屋内动静。听见二楼的房间传出交欢的声音,且显然是两情相悦,手冢在心里暗赔不是,一面退开。

    至于一楼的两间房,分别位于走廊两端,而且两间都有人在走动的气息。他无从辨别,却也没有时间再迟疑了。

    打定主意后,手冢再回到屋后,站在中间点。

    柴崎的嘴若是没被歹徒堵住,她一定会回答:若是被堵住,屋里的歹徒会屏气凝神,手冢一样能察觉。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柴崎,你在哪——!」

    男子抚弄着柴崎的胸部,脸上的表情像是不舍得放弃拍照。

    若有必要,让人家睡一睡也无妨——她想起自己曾经如此放话。但是此刻,她根本没必要跟这男的睡。

    尽管不是第一次,她仍然觉得浑身恶寒。被这人抚摸的感觉竟像虫子爬在身上。

    然而——

    她还是相信,情势绝不会演变到最糟的地步,也绝不会任这个男人予取予求、称心如意的。

    因为,那个「暂时归还」的护身符,还没被他发觉。

    就在这时,她听见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男子一时惊吓,赶紧用手捂住柴崎的嘴巴,柴崎当然使足了力气重重咬下——她巴不得将那只手咬碎。男子的手一松,血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她马上高喊:

    「手冢——!」

    没来得及眨眼,房间的窗户就破了。手冢跳了进来,几乎连窗帘都要扯下。

    「妈的!」

    抚着手伤的男子立刻从柴崎身上离开,踉跄着往电脑桌移动。

    「别让他碰!」

    男子八成是实现设定好,只要按一个键,柴崎的资料就会被上传到网站。

    手冢似乎也早已想到,当然及时制止了他。

    只消一拳,男子被打倒在地,随即被拖到冰箱旁。手冢将他的双手铐在冰箱把手上,还拿流理台上的擦手布多绑一圈,免得男子挣脱。

    临近的住户都被吵醒,开始有议论和骚动,手冢只好向外喊道:

    「不好意思,有刑案发生!警察马上就到了,请各位多包涵!」

    接着他迅速拉上窗帘,再走到柴崎身旁。

    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儿。手冢约略回避着将柴崎的衬衫前襟大致扣起,再从枕边拿起男子用来剪断胸罩的剪刀未柴崎松绑。为了不在她的手腕和脚踝留下伤痕,手冢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缚紧的绳索,但他自己的脸上手上也因刚才破窗而入时的碎玻璃而弄得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流血。

    只好,手冢才像基地联络,报告自己的所在地。平贺大概早就率领一班警员在基地里成立了临时应变中心,所以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手冢将歹徒交给警方后,走到床边将柴崎横抱起来。

    「地上都是碎玻璃。」

    他穿着鞋子固然不怕,但那满脸满手的伤口也没见他处理。

    玄关处,柴崎的鞋子倒是整齐的摆在地上。手冢放下柴崎让她穿鞋,旋儿走回房里拔掉电脑的网路线。现场马上就会封锁,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网路线连着,难保有人不慎碰到键盘,将那些资料发送到网路上去。

    然后他们走出屋外。

    「我怕引人注意,所以把车子停得稍远一点,要走一小段路哦。」

    「嗯。」

    柴崎回答时,一面重新扣好自己的衬衫。手冢没仔细看,几乎都扣错了。

    走到中途,她看见自动贩卖机,伸手拉了拉手冢的袖子:

    「请我喝茶。我刚才咬破那人的手指,嘴巴里有血的味道,很恶心。」

    于是手冢便像以前那样,在贩卖机投好铜板,让柴崎去按品项。她买了一罐宝特瓶的绿茶,顾不得礼仪就坐在路旁大口大口漱起来。等她漱口漱得满意,宝特瓶竟然也空了,她便将宝特瓶扔进贩卖机旁的垃圾桶中。

    「我的钱包不知跑哪里去了,要是没找回来还得去挂失一堆卡,想到就烦。」

    「警方沿着那家伙的行动路线找来,一定会找到的啦。你被绑走后直接就带来这儿了,反正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那间屋子里,要不就在基地里吧。」

    「哦,对了。」

    柴崎从衣袋中取出手机,摘下那只「护身符」。

    「谢谢你,太灵验了。而且神明肯让你把它拆开来,也正是心胸宽大。」

    手冢接下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只是,我好不甘心——我流了好多眼泪。如果非要让人看见我哭的丑样子,我倒宁可被你看见呢。」

    听见柴崎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手冢便抓了她的手,将她搂近。

    他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接着却马上松手,还刻意让他俩的身体保持一点距离——柴崎此刻几乎等于没穿胸罩,也许是那触感太震撼。

    「……没关系。是你的话,我好像不讨厌。」

    手冢闻言,这才迟疑着重新抱住她。然后,像是抛开了犹豫,他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但柴崎知道他施力有所轻重,不至于令她难受。

    「我想你知道,但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

    手冢在她的耳边低语:

    「我知道你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可是,如果你不讨厌我,那么在你找到真正喜欢的对象之前,希望你跟我交往。」

    柴崎想起手冢的恋爱经验是怎么穿帮的。

    当时,她和小牧一齐笑得放肆。

    手冢过去一定时常被女孩子这么告白,同时也让那些女孩失望地离去。

    「你用的这种表白之词,是姿态低到极点时才会说的呢。」

    「低姿态就低姿态。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看着你被无聊下流的人骚扰到这个地步,于公于私想保护你都还非得找藉口才行。」

    假使有个男人百般疼惜睇牵挂着自己,不知是什么感觉?

    看别人的恋情都是轰轰烈烈,自己的恋情却总是嘴上说说。

    好好哦,我也想象你们这样幸福。

    可以的啦。你一定没问题,别死要面子就好。

    不过数小时前,柴崎跟郁才这么闲聊过。

    ——现在就是我坦率的时候吗?

    「其实我想被自己喜欢的人珍惜。」

    「代替品就不行吗?」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代替品?」

    柴崎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

    「我也觉得你知道,但我还是说吧。我想我可能喜欢你。」

    「还多个『可能』啊。」

    见手冢苦笑,柴崎噘了噘嘴,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我也不太确定嘛。我到现在都还没遇见一个愿意珍惜我、全心全意喜欢我的人……他们都只是为了我的长相或身材。」

    说着,她抓紧手冢的衬衫。

    「那些说要珍惜我、而我也愿意去珍惜的人,根本就没有看见真正的我!」

    「我有看见。」

    手冢低声说道:

    「充满自信、爱挖苦人、顽固又死要面子——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看见我要珍惜的这个你。」

    哇啊啊……柴崎听见自己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都有点儿吃惊。

    「你要珍惜我——珍惜我珍惜我珍惜我!我也想好好珍惜你!」

    手冢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柴崎的背上,犹如哄着一个小孩。

    那手势和力道有点儿微妙,像是陪着她承认自己是受到珍惜的——当然,方才所谓被男人玩弄也好,至今交往过的男人都拿自我本位又自以为是的态度对待也好,如今都不必再提了。

    「好,我知道。所以相对的,你以后不准再讲那种话了。」

    那种话?

    她哭着问。便见手冢蹲下来与她同高,看着她的双眼,表情也变得有点儿凶:

    「你以前说若是有必要,不在乎让人家睡。那时我只说笠原听了会生气,可是别说是笠原了,我都想生气。」

    说到最后两句,那口气甚至是斥责。

    柴崎点点头,泪水又串落下。

    哭过头的她止不住呜咽,他只好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

    你爱面子太久了,所以哭起来特别惊天动地啊——他笑着说。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杀了他——她抽抽噎噎睇如是说,又引得手冢发笑。

    我居然能看到你这么可爱的一面,这下子就算是长官来拷问我也不要说出去。

    手冢的策划就停在前方了,但她真想就这么牵着手一直走。

    他们回到宿舍时,早就在大厅久候的郁大哭着扑了上来。

    「柴崎~~~~!还好你没事~~~~~!」

    郁先痛快的哭过一回,然后才拿起摆在沙发上的竹编手提包交给柴崎。

    「这是你的。掉在往宿舍的半路上,里面的东西都没少。」

    「谢谢。」

    待柴崎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包包,手冢以带点儿得意的口吻说:

    「喏,我就说会找到吧。」

    「嗯。」

    直到这时,郁才发现他俩的手牵在一起。

    「咦!呃、那个,为什么……你们的手?」

    便见柴崎调皮地笑着抬头看手冢:

    「就有感觉了嘛。」

    手冢则是一脸尴尬地看了看柴崎,然后别开视线,也不敢看郁。

    见郁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柴崎又说:

    「干嘛,这是你自己说的呀,只要我别再死要面子,一定会得到幸福。」

    「我,我是这么说没错……但你们的动作野太快了吧?」

    一面说着,郁领着两人往会议室走去,好像这消息反而令她惊魂未定似的。

    *

    见柴崎和手冢返回基地,众人立刻送上大量关于此案的消息。

    囫囵吞枣听过一遍,大约是内生通外鬼的共谋结构。

    「打从入队开始,我就一直喜欢手冢先生。

    每年情人节,我也跟别的女孩一起送巧克力给他。我跟他不在同一馆区上班,长得又不起眼,为了让他认识我,还在巧克力里面夹带信件或纸条,告诉他我是多么真心喜欢他……包括喜欢他的理由、喜欢他哪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收都不肯收。

    我想,也许因为我总是跟其他人一起将巧克力交给他,他觉得我们闹着玩才推辞逃避。所以我曾经鼓起勇气一个人在宿舍附近守着,然后单独将巧克力交给了他,想不到他说自己一向不收这种东西,还是拒绝了。

    不过,他当时向我说了『对不起』,态度也很和气,一点儿都不冷漠,这让我越来越觉得他真是诚实又帅气,即使对待一个像我这样陌生又不起眼的女孩,他的礼貌也一样周到。

    我觉得我还是有些许希望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而且,手冢先生也没收别人送的巧克力——一份也没有。任何人向他表白,他都没答应跟她们交往,那么我还是有机会的呀。而且,我还单独将巧克力交给他、跟他当面说过话,反观其他女孩都是好几个一起吵吵闹闹的拿给他,让他烦得只想逃跑。跟那些女孩相比,我以为他对我的印象会比较深刻,况且他并不是断然拒绝我。像他那样受欢迎的人交了女朋友,那女孩一定是受人嫉妒的。我想,他拒绝我也是为了我着想。

    不只这样。每当我在宿舍大厅、基地或图书馆里遇到他时,我向他问好,他一定会回应我。我觉得他记得我,只是有其他女队员在场时不便表示亲近罢了。比起别的女孩,他更注意我一些——会这样想也是当然的,对吧?

    所以我努力找机会见到他,在不同的地方等着他,就算只是跟他擦身而过也好。

    观察手冢先生一阵子之后,我发现有个女人老在他身边打转——就是柴崎。她的室友是笠原三正,跟手冢先生是同事,她就利用这一点去接近他们。真受不了。

    我在外馆上班,光是想跟手冢先生在宿舍或基地偶遇都要大费周章,而那女人根本不用费心,因为她就在基地附属的图书馆。好狡猾。那种卑鄙的女人才配不上手冢先生。

    但是,尽管柴崎一直缠着他粘着他,他却始终没跟柴崎交往。像柴崎那样漂亮又引人注目的人,手冢先生都不为所动了,可见我在他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

    没想到,那女人自己招蜂引蝶不说,还拿民众骚扰她的事情去叫手冢先生当她的保镖——那明明就是她自找的。

    我好着急。再这样下去,手冢先生会被那女人拐走的。就在这时,我被分到跟她同一寝室。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帮我。

    坂上?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还满熟的,有事时也互相商量,比方讨论各自心仪的对象等等。

    后勤支援部征人时,坂上刚好没工作,所以我鼓励他来应征,希望他能在手冢先生的这件事上帮我一点忙。后勤支援部跟战斗单位交集多,常有互动,比较有机会得到手冢先生的动向。战斗柴崎碍事时,我拿她的照片给坂上看,坂上也很喜欢她。正好。

    坂上幸运的录取后,我们约好以后要互相交换情报,包括交换或帮买活动照、帮对方拍下意中人的照片,或是交换谣言等等。

    对。那些裸照上的三围数字式我去查来的。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身材尺寸通常不会有外人知道,我想吓吓她,让她吃瘪。

    那女人一副精明样,全是装出来的,其实她骨子里是个糊涂蛋。钱包啦手机啦,只要看我在房间里,她常常丢着就出去了。真够笨。

    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她的手机、记事本跟钱包。柴崎的钱包里有内衣店的会员卡,我就找到那间店,骗店员说要买礼物送柴崎,等店员走出柜台,我再偷偷看顾客资料卡,查到她的三围。我没料到会被店员要求办会员卡,怕推辞不办会让人起疑,所以编了个假名字。

    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因为单凭内衣标签上的标示未必能得到精确的数据呀。关于胸罩和内裤尺寸之类的话题,女生之间长聊,但用的都是标准单位;聊着聊着传到男生耳里,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我要的是把只有柴崎自己才知道的三围数字散播出去,否则怎么吓得了她。

    买来的内衣裤,我都没拆封,连纸袋收在我自己的抽屉,会员卡也在一起。纸袋口贴的胶带要是拆毁,我一看就知道,如此就可以避免柴崎偷翻我的抽屉、发现我的计划了。

    话说回来,是笠原去翻了我的抽屉,对吧?什么人交什么朋友,柴崎的朋友就是那么没品。

    柴崎的记事本我也常看,检查她有没有怀疑我。她真的是个没大脑的人,外出时也不把那种私人物品带走,敢留在房间里。

    坂上说,若是几张裸照就能让柴崎乖乖服从,他不在乎背个前科。只要电脑里有那些资料,他就可以一再威胁她就范,所以他放了一份备份在我这儿,以防自己被抓到时资料完全被没收。

    坂上绑走柴崎时,我想接近手冢先生,可惜已经太迟。手冢先生已经完全中了那女人的迷魂计,对我没感觉了。

    柴崎竟把手冢先生骗成这副德性,我非惩罚她不可。所以我打电话叫坂上动手。」

    「我跟水岛只是单纯的互助关系。

    我们常常交换照片。摄影师我的兴趣,我在履历上这么写,在办公室里也都跟人这么说。我们的休息时间很自由,做什么事都可以,所以我常以拍风景的名义带相机来上班,找机会躲起来拍手冢出操训练时的模样,或是等柴崎小姐路过时偷拍她。

    偶尔,我也直接去拜托他们两个让我拍照。当面讲,他们会认为我是受人之托,自然就降低了警戒心。

    手冢通常会板着脸,不过柴崎小姐非常配合,甚至愿意摆姿势让我拍照。只不过,她被我抓来时,我看她一点儿也不记得我是谁的样子。算啦,帮人拍照赚零用钱的队员也不只我一个,柴崎小姐那么热门,怎么可能一一记住每一个人。

    我跟水岛明明讲好了互不妨碍,那家伙却因为手冢甩了她而叫我做掉柴崎小姐。我本来也不愿意,但她威胁我不替我保管备份资料,我只好照她的话做啦。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唯一的备份在她手上,怎么敢再得罪她?

    水岛发起飙来就很难搞。要是我不听她的,她搞不好会毁掉我至今寄放在她那儿的所有资料,所以我也不是自愿的,都是被她逼的。」

    这就是水岛久美子和坂上洋一那毫无罪恶感的自白。

    至于强奸未遂一罪,实际犯行的人虽是坂上,但教唆者是水岛。

    两人有计划的互相协助,进而发展成绑架、强奸未遂之恶质行为,虽是骚扰初犯,法院判决还是加重了刑责。

    此外,水岛和坂上也分别遭到关东图书队及后勤支援吧的委外公司惩戒免职。

    *

    十足不起眼的水岛闹出丑闻,令宿舍为之哗然。但在受到免职处分后,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她也就没了话题,议论很快就沉寂了。

    相对地,手冢和柴崎正式成为一对,则让男生宿舍的单身队员们是一叹再叹,惋惜不已——图书队之花终于被人给摘下了。

    至于女生宿舍,同梯的大概早就猜到手冢的真命天女是柴崎,因此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见占了大多数。

    崇拜手冢的后进队员,则一个劲儿的吱吱喳喳嚷嚷。

    「你的人气充其量也不过是追星心态撑起来的嘛。」

    坐在午餐时段的简餐店里,柴崎毫不客气的这么说。手冢听了叹道:

    「我说你啊……我好歹是你中意才交往的男人,你也不必用『充其量』这三个字吧?」

    「要不是充其量就换我烦恼啦。」

    手冢停下叉子,俯下脸去,耳朵微红。

    「……你出招都不分轻重缓急,犯规。」

    「你也可以这样出招啊,搞个高低差是全日本第一的云霄飞车什么的。」

    「开玩笑!难道我还去学你这个口才女王耍嘴皮?」

    「唉唷,我还没嫁人,起码让我当公主吧。」

    「明年就三十岁了还公主个头!厚脸皮!」

    「话说回来,你跟我的崇拜者都太多,要是里面又冒出什么麻烦人物就讨厌了,我看还是早早把婚结一结吧。」

    柴崎一派泰然自若,手冢则是惊慌失措的点头道:

    「啊、哦,对……」

    「还有啊——」

    柴崎眯着眼笑了笑。

    「亲哥哥要是不来参加结婚典礼,恐怕有点问题?」

    便见手冢很明显地收起肩膀,僵了一下。

    「所以你也快点跟你哥和解一下吧。不必亲密到回去穿同一条裤子啦,只要能笑着讲些社交辞令就够了。我可不想看到新郎官在家族纪念照里摆个臭脸。」

    听到这里,手冢发出一声苦恼的呻吟。

    「总之,限你这个月底前跟他报告我们交往的事罗。」

    见柴崎故意侧着头装娇媚,手冢忿忿地表达不满:

    「难度太高了吧?现在都月中了!」

    「过了这个月就由我来跟你说罗。你自己选呀?」

    看见手冢左右为难的模样,柴崎忍不住微笑。

    至于她的微笑看起来是多么幸福——这会儿手冢只顾着抱头,柴崎的对面也没有镜子,所以两人都没注意到。

    「你们真该看看,他那德性好像在做终极地狱二选一的题目似的。我才最后还是他自己去跟他个禀告,而且是死撑到最后一天才说的,但他的方式非常好笑。他哥打电话来道贺时也笑得要死地说:『我刚才听某人用不共戴天、咬牙切齿的口气报告说你们正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恭喜恭喜啊。』什么口气呀,真是——」

    再度应堂上夫妇的邀请,柴崎在晚餐时对着他们俩大爆料。

    今晚原本就是要来听柴崎自爆秘辛的,所以他们刻意不找手冢来。

    郁早已笑得东倒西歪,一旁的头上也忍俊不禁的说:

    「不过这是好事啊,做得不错。那小子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找不到台阶下,这下子可被你赶鸭子上架了。」

    「那还用说。」

    柴崎挺起胸脯。

    「其实他也知道他哥在法务省做得很卖力,也想为了家人去化解心结,只是苦于没个好时机。喏,大家早都看明白啦,所以我才推他一把。」

    「柴崎,你看起来好幸福哦。」

    被郁笑眯眯的注视着,柴崎回以羞赧却清朗的一笑,既不掩饰也不故作戏谑。

    「其实,早在你们结婚之前,我一直羡慕着你们。你们还没开始交往时,我就知道堂上教官很重视笠原,也知道笠原一心一意喜欢堂上教官。」

    堂上跟郁略显害羞的互看对方。他们的手一定在餐桌下牵着。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段能够互相珍惜的爱情。现在总算找到这样的人了。以前我只是嘴硬,不肯承认,到那有了自觉之后,我就不再踩刹车了。我好喜欢手冢,很想对他好。」

    柴崎调皮地笑了笑又道:

    「人呀,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好强时,总要有个谁或什么事件来在她背上踢个临门一脚,事情才会有点眉目呢。」

    「噢,我懂啦,这一次的事情,手冢背上的那个鞋印就是你踢出来的。」

    「不过手冢嘴上怎么说,心里应该是感激的,而且他八成早就有被你们耍着玩的心理准备了。」

    等我们结婚,希望也能像你们一样。而且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

    柴崎默默想着,从小碟里夹了一口菜。

    这时的手冢正在小牧的寝室发牢骚。

    他当然不至于那么脑袋少根筋,会不晓得柴崎单独去堂上家玩的理由。

    「唉——不知她这会儿在报什么料。」

    小牧闻言微笑,并且拿了一罐心的啤酒给手冢。

    「哎,女孩子交朋友,彼此之间常常是没有秘密的,夫妻之间也一样嘛。你们结婚之后一定也会这样的。」

    说到这里,小牧做了个苦笑。

    「不过老实说,我没想到会被你们两个抢先。大伙儿都盘算着你们还要再兜一会儿圈才交往。」

    「呃啊,人家这样盘算我们骂……等等,几时开始的啊!」

    「很早以前啦。」

    小牧笑得像没事人似的。这种笑法跟柴崎很像。有时他们越是这么笑,讲出来的言词越犀利。

    「我们猜想,柴崎小姐绝不会主动开口,而你在恋爱上又是个二愣子……啊,柴崎小姐也满笨拙的。她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处理得很利落,就是不会布局让你主动表白,这一点不知该说是中规中矩呢,还是死脑筋呢。像你这么单纯的人,女孩子只要动点心机,要让你主动告白根本是轻而易举啊。」

    小牧咬了一口鱿鱼丝,接着又说:

    「柴崎小姐随时个性好强,骨子里却相当纯情呢。只在笠原面前爱摆出大姐架势就是了。我想,她知道自己心思细密,所以格外不想对你用计吧。」

    那么,这样可以想做是她对我的一种顾念吗?手冢的脑中隐约浮现这个想法,但他赶紧甩开。他不想用怀疑不安的心情看待这段感情,那对柴崎是一种失礼。

    他们彼此从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对方的存在了。这些他都知道。他们故意不用正面相对,却总在背后暗暗感应着对方的气息。

    我们终于转过身来了——终于发现了彼此,互相给予心意。

    「……我想珍惜这段感情。」

    「兜圈子兜得这么久,总算兜出一段好姻缘啊。」

    小牧应道,拿啤酒罐轻碰表示干杯。

    手冢便答:

    「我也这么觉得。」

    *

    筹备婚礼的过程中,双方自然要到对方家中拜访,也要安排亲家长们见面。在这个阶段,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手冢兄弟也因此碰面了。手冢本身还有一点儿不自在,却没料到自己跟哥哥还能一句接一句的交谈,完全不像是闹过嫌隙的样子。这其中固然少不了柴崎的妙语穿针引线,手冢自己也做了一番彻悟:两方家族即将见面,他不想让柴崎的家人察觉手冢家庭内部的纠纷。

    就这样,他们利用连休安排两家见面,也在那一天订婚,所以柴崎的父母、弟弟和妹妹都到齐了。当天,话题围绕着婚事的筹备工作打转。柴崎的母亲努力说着标准腔,偶尔不由自主地夹杂着好听的金泽口音。当她含蓄道出自己想陪女儿去挑选礼服时,手冢的母亲竟然说:「其实我也想去。」

    手冢家的两个都是男孩子,她大概很向往陪着女儿选婚纱的感觉。

    「光,麻子要选哪一种风格的礼服?」

    柴崎的母亲这么问道,手冢答不出来。

    他们一起去看过场地,却没有一起去选礼服。应该说,是柴崎不让她跟着去。

    「这个……考虑到预算,我们决定选西式的。」

    听出端倪,手冢慧以调侃的口吻帮他解了尴尬:

    「喂,是人家不让你干跟去吧。」

    「啊,对,其实——」

    手冢正着慌,便急着应答,也顾不得出手解危的人是臭老哥了。

    「她说想等到当天再让我惊喜,所以……麻子小姐都是跟要好的朋友一起去看礼服的。」

    他在中途停顿了一会儿,是因为他们平时直呼名字,这会儿可不好在人家爸妈面前随便。

    听到此言,柴崎的母亲便转过头去教训柴崎:

    「唉唷,你这孩子。光一定也想看吧,你怎么还是一样任性。」

    对,其实手冢也想跟去挑选。每逢假日,柴崎跟郁总是开开心心地逛婚纱店,带回一叠又一叠的参考照片,却从来没有一次肯让手冢参与。

    手冢早就想象过柴崎披上白纱的美丽模样,只恨自己按捺不下亲眼一见的渴望。他听已婚队员说过,陪着去选婚纱的乐趣是因人而异的,乐于此道的人就喜欢,但没兴趣的人而言,那只是漫长痛苦的等待和浪费时间罢了。话又说回来,被禁足到这种程度,却反而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便见柴崎嘟着嘴向母亲讨饶:

    「人家去也只有试穿礼服,既没化妆又没弄头发嘛。我只想让光先生看见我最漂亮的一刻呀。」真是,你就是爱面子,也不体谅人家。

    说完,柴崎的母亲向亲家欠一欠身,道了声歉。手冢的父亲赶忙摇手:

    「没有没有,麻子其实是个聪明伶俐又开朗的女孩……」

    柴崎跟手冢的家人已经见面多次,手冢慧有时也在场,八面玲珑的她马上就博得手冢爸妈的欢心。手冢慧曾经对着弟弟开玩笑说:「我已经可以预见你将来在家中的地位了。」手冢当时还骂他啰嗦。

    尽管被骂,手冢慧扔心有所感地叹道:「不过,你们一定会幸福的。」而那神情竟有些慈祥。手冢当下还有点儿闷,以为他又在摆大哥架势,心念一转才想起他的确有资格那么做——他们之间实在是相争太久了。

    「不过,光也要选他的礼服吧?」

    「到时候会专程去挑他的呀。妈,你跟光先生的母亲想陪我一起选礼服吗?那不如趁这几天连休就去吧。你们不急着回家,我也还有好几天年假可请,可以叫桃子帮我拍照。」

    柴崎说得像是突发奇想——但这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想必她早就计划着要让两位妈妈开心一下了。

    果然,这一对亲家母立刻高兴地叫了起来,雀跃已极。吃柴崎小五岁的妹妹桃子也是一脸喜悦。

    「孩子的爸,你呢?」

    母亲们各自问道,便见两位父亲面面相觑,表情带着些微惊恐。

    「对了,每家店大约要花三小时左右。」

    听到柴崎的好意提醒,手冢的父亲便带头说道:

    「对我们而言,这样的门槛好像高了点。」

    柴崎那还在读大学的弟弟也接着说:

    「我也不去。」

    他说话的措词简短,独立自主的性格也跟柴崎有点像。

    「难得来东京,我要跟在这里读书的高中同学见面。」

    「那我跟亲家公也不去了。反正重要的事情都讨论完了,你们就不用管我们,尽管去开心开心吧。」

    手冢的父亲如是总结。

    有柴崎的母亲撑腰,手冢也想趁这个机会溜去看柴崎试婚纱,但想到柴崎一定会巧言说服未来的婆婆逼儿子打退堂鼓,他决定放弃。

    *

    到了婚礼当日。

    柴崎替手冢选的礼服,是长度及膝的双排扣长礼服。

    他提早抵达会场,梳装穿戴好,就在新郎家族的休息室里等。敲门声响起,穿着正式的手冢慧探头进来。

    「唷,恭喜啊。这衣服很适合你嘛。」

    「柴崎帮我挑的。」

    不知自己在拗什么,他就是不想在哥哥面前称呼她「麻子」。

    做哥哥的却不动声色的扔出一句爆炸性的发言:

    「柴崎小姐也已经打扮好罗。」手冢想都没想,猛然站起来,连椅子都翻倒了:

    「混账老哥!你为什么比我先看到麻子!」

    抛下「混账老哥」和他那愉快至极的大笑声,手冢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新娘休息室去敲门。

    「光?」

    门里传来柴崎的应答。

    「进来啊。」

    也许是多心,手冢觉得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娇羞。

    他急切地冲进屋内,见里面只有柴崎一人。柴崎家人搭的是今天上午的班机,这会儿还没有抵达。

    穿着纯白的新娘礼服,柴崎的化妆和头发都已经造型完毕,静静坐在椅子上。

    「……你好漂亮。」

    怔了一会儿,手冢才挤出这一句来。

    「两位妈妈都喜欢更可爱的少女风格,当时我也试穿过,但后来还是觉得这种最适合我。笠原跟桃子也觉得这一件最棒,所以我就选啦。」

    这件礼服的剪裁简单,格外能衬托柴崎的苗条身材,而且没有过多的装饰,看起来既清爽又大方,充分发挥出质料的优点。

    「对不起,我想让你看见最完整的造型。想让你看见我最漂亮的一刻。」

    「……等待果然是值得的。我也想看你换上敬酒礼服的模样。」

    手冢在柴崎对面的椅子坐下。

    「但新郎官能这么期待新娘子的换装,大概也没几个人像我吧。」

    「你还没看到我们试礼服时拍下来的那些照片呢,等婚礼结束再拿给你看。托妈妈们的福,我穿了好几件昭和偶像式的蓬蓬裙,看了都会喷饭呢。」

    「我也好想看看。」

    「光,你也很好看呀。」

    柴崎顿了顿,继续道:「」

    「哎,是我帮你搭配的,当然啦。」

    手冢闻言苦笑:「你真是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见她嘟嘴故做不悦,手冢也知道她在掩饰难为情。

    「对了,我想跟你商量。」

    柴崎说着,指着立在桌架上的捧花。

    「我想给毯江,好不好?」

    他们也邀请了毯江,并将她的座位安排在小牧隔壁。

    「很好啊,她一定很开心。」

    说到这里,手冢想起刚才的事,于是朝柴崎一瞪:

    「为什么我哥会先看到你?」

    「哎——他就大摇大摆的自己跑来了嘛。一定是想要捉弄你吧。」

    「谢啦。」

    听到手冢道谢,柴崎只是不明就里。

    「不是在埋怨我吧?」

    「不是。只是被他抢先看见你,我有点不爽而已。嗯,不爽归不爽,却……有点好玩,一点点啦。以前我也常这样被我哥闹来闹去,自从跟你在一起,我跟他之间好像有些和解了,这使得我妈的情况也好转很多。都是托你的福……让我们自然而然就有了重修旧好的气氛。」

    「我可不是为了你。是我擅自猜想你会喜欢,自己决定这么做的,你没必要向我道谢呀。」

    就快做人家老婆了,她的变化球速度还是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婚礼上只能说些陈腔滥调,所以我决定现在说,你要幸福哦。」

    「干嘛?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当然是跟我一起幸福呀。」

    「那是我要说的话。」

    手冢站起来,向柴崎倾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那一吻极轻极柔,他怕碰坏了她那优雅的刘海和脸上的妆。

    再坐回椅子时,却见柴崎用手捂着额头,满脸通红。

    「你……你干嘛突然亲我!」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不在柴崎的意料之中。

    「没有,我只是觉得刚才的这段话应该用个誓约之吻来当作句点。你不觉得吗?我们等下就要进会场,我总不能亲在你的嘴唇上,不过亲在额头上应该没问题才是。」

    按着前额,柴崎把头垂得低低的,这会儿连耳朵都红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的恋爱模式就是先发制人,因为她遇到主动进攻时就不擅应付了。想到自己竟在这一刻才发现柴崎的弱点,手冢忍不住噗嗤笑出。他突然觉得柴崎好可爱。

    「你的家人应该快来了,我回我的休息室去等罗。待会见。」

    手冢如此说道。柴崎还是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在向各位来宾敬酒之前,新郎新娘要离场片刻。』

    听到司仪宣布,手冢和柴崎便起身,准备在各桌都绕过一圈后才回到休息室。经过毯江身旁时,他们停下脚步。

    「毯江,来。」

    柴崎将捧花交给毯江。眼尖的司仪离开说道:

    『就在刚才,新娘将象征幸福的捧花交给了中泽毯江小姐!中泽小姐时常到图书馆阅览,与新郎新娘相识多年!中泽小姐,请你说几句话!』

    他们事前曾向会场的工作人员说明毯江的听觉不便,不料这位司仪没有听懂,或许只当她是轻度的听力障碍。正慌张时,服务员已将无线麦克风交给了毯江。

    小牧伸出手去,原想替她接下,竟见毯江主动站起来结果麦克风,转身面对柴崎和手冢。

    『那个……』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毯江要在这种场合出声说话,相比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我的耳朵不太好,没法儿控制自己的音量,请各位多多包涵。柴崎小姐,手冢先生,恭喜你们结婚。我非常高兴能收到捧花,谢谢你们。』

    场中最惊讶的人非小牧莫属,但那惊讶的表情随即转为安详。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毯江将麦克风还给服务员,像是松了一口气。只见她笑着向新人点头,接着转向小牧,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从小牧笑着摇头的动作看来,毯江大概是在问自己的发音是否怪怪的。

    「没想到会收到这么大的回礼。」

    走出会场,柴崎说道。手冢也点头应是。

    结婚典礼的后台分秒必争。他们没空再多讲话,只能相视一笑,就要各自回房换装了。

    「你没吃到的菜越积越多了耶。」

    「啊呀,现在不要跟我讲话——!满出来了!我的脑子要满出来了!」

    被丈夫这么一催,郁更加紧盯着演讲稿不放。

    郁结婚时,她请柴崎以女方亲友代表的身份上台致词,这一次柴崎当然不会放过她——一句「我的婚礼致词当然是你上台啦」的回马枪打得郁毫无招架之力。况且她还同时是手冢的好友。

    「要不要我叫人撤走?」

    见堂上这么问,同桌的队员立刻大喊「要撤走还不如给我吃」,接着竟然径自划起拳来抢菜了。一旁的小牧为毯江解释此刻情景,听得毯江吃吃笑。

    「不准抢!等我讲完了我就会吃!」

    「算了吧!你现在就吃掉!换装要花上将近半个钟头,凭你吃光这些菜也不用十分钟吧?」

    「不行——!我紧张得嚥不下去!可是我要吃——!」

    眼见郁已经陷入恐慌,堂上只好让步。

    「受不了你……你要害我没礼貌到什么地步啊。」

    一面叹气,堂上一面将桌上剩下的菜肴一一移到最大的一只餐盘中。

    「哇——笃我最喜欢你了——!」

    然后他请服务员来收拾空盘,还得尴尬已极地向对方解释一番。

    新人换装完毕,再度入场。他们绕行各桌,一一点亮桌上的蜡烛。所到之处都是闪光灯大亮,此起彼落。

    下一个节目就是亲友致词了。被喊到名字时,郁不由自主地用很虚的声音喊了一声「有」,引得众人大笑。

    「喂,堂上太太,你走路同手同脚了啦!」

    被别的队员取笑,害郁更紧张了。

    就在这时,听到玄田一喝:

    「堂上三正:立即就指定位置,打开文件,迅速朗读文件内容!」

    那一声命令中带着笑意,全场更是笑成一团。不可思议的是,郁却顿时抛开了紧张,恢复到正常的步伐,总算走上致词台。

    她朝主桌和亲族桌一鞠躬,抬起头时,看见堂上正以忧心的表情看着她。

    「光,麻子,恭喜你们在今天完成终身大事。我也由衷的祝贺两家大喜。我是堂上郁,是光和麻子的同事兼朋友……」

    念着念着,她渐渐定下心来。柴崎和手冢都是她相知多年的好友,她只是向宾客们聊起这两个人而已。

    「光不仅才智出众,而且努力不懈,因此身兼长官身份的外子总是训斥我,要我向手冢队员看齐。麻子也是个优秀的才女,与光相比毫不逊色,同样的,外子也时常要求我向柴崎队员看齐……」

    来宾们总算笑了起来。

    「然而,他们两个不单单是优秀,更是善良又有责任感的人。不知为什么,对于双方的心意,他们总是装着互不明了,但是身旁的人却早就看出两人彼此思慕。这样笨拙的捉迷藏,让他们耽搁了很久才交往,不过看在外面这些朋友的眼中,只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可爱。如今他们终于走上红毯,伙伴们都衷心为他们祝福。」

    由于婚礼来宾几乎都是特殊部队和业务部的同仁,郁的讲词内容几乎只是向亲友介绍新人而已。这也是手冢和柴崎的要求。

    「为了弥补这段漫长的爱情捉迷藏,请两位用力的幸福吧。」

    说完这段结语,温暖的鼓掌声如潮水涌来。

    这么讲,不知双方的亲人是否明白了手冢和柴崎的优点?郁忐忑地鞠躬下台,走回座位。

    餐桌旁,堂上仿佛等得急了。郁一坐下,他就拍了拍她的头。

    「讲得很好。」

    郁这才放松下来。

    说了声「那我要大吃特吃了」,郁将大餐盘端到自己面前,一道一道的开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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