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好的日常

    武原仁的工作虽说本来就不讨人喜欢,但在现在这个状况下,感觉稍微够呛了点。

    在魔导师公馆汇报事件来龙去脉的时候也是,仓本绊都没拿正眼瞧过他。她现在应该还在听取状况的说明吧。

    「武原执行官!」

    事务官十崎京香那锐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好意思。我稍微走了下神。」

    仁等人,如今正在公馆某间昏暗的会议室里,讨论着今后的行动方针。

    作为专属执行官工作的协调人的京香,一边斜视着表明战况确实恶化了的文件,一边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虽然目睹了仓本慈雄被封进了冰块里,但在魔法消去发动之后却无法观测到了,也就是说——其实,他还在什么地方活的好好的吧。」

    其实这次会议,讨论的重中之重便是绊的父亲,慈雄的事情。战斗结束后,尽管警方进行了彻底搜查,但是还是没有发现尸体。难道是绊的错觉么,被恶鬼所观测后,只有魔法本身会被破坏,并不会对魔法使造成伤害。也就是说,那冰块里的仓本慈雄本身不过只是个由魔法做出来的冒牌货。

    仁一脸严肃地看着京香,提出了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

    「有没有告诉那孩子,她爸爸慈雄还没死的事儿?」

    「关于仓本绊。比起什么伦理和常识,更需要优先处理的是她身为已经消失了六十年的再演大系魔导师的事。至少,也要等我们掌握了仓本慈雄行动的目的之后。」

    他对那个昨晚突然遭到持剑骑士的袭击,失去了家人而悲伤至极的女孩隐瞒了事实真相。异世界人的魔法,正是他们归属于各自魔法世界的证明。神音大系的慈雄与再演大系的绊,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说起来也很微妙。考虑到她是遗失魔术的末裔这点,公馆的决定虽然没有人情味,但在战略角度来说是相当妥当的。

    收集各种情报并整理,还要进行善后工作,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睡觉的十崎京香,带着疲劳的神色问仁:

    「你有没有问她,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

    仁双手平举摆出一副认输的姿势。大概是绊由于父亲在眼前被烧掉而大受刺激的关系,所以仁什么都没敢去问。

    「仓本慈雄,曾在银座的美术馆里贩卖自制乐器。据进行过实地调查的魔导师的报告说,这些乐器虽然没有一件能够奏出神音,但每一件都做工精巧,有着相当高的完成度。看来他是个优秀的魔术武器工匠啊。」

    圣骑士们的铠甲和武器上,都隐藏着许多的乐器。神音魔术如果无法发出正确的声音,就不能查找到世界的《索引》,这样高难度的魔法,如果事先不做好完全的准备,临到用时即使是魔导师也是无能为力的。反过来说,如果乐器十分优秀的话,也可以什么样的魔法都能信手拈来。

    「确实,他私藏着相当高等的神音乐器呢。」

    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会议的另一个出席者,《魔兽使》神和瑞希,突然扭头看向仁。

    「……那个人、就交给、你了。」

    「这样的话,武原执行官,拜托你了。」

    「为什么是我啊!」

    《魔兽使》慢慢吞吞、断断续续地说道,

    「凭我、手里的式神……大概会输。」

    仁四肢乏力,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全身体重都压在椅背上。但是,对付魔法使能够最稳定地发挥力量的,就是他的魔法消去。在尚未知晓对方真实实力的现在,这确实是最妥当的安排。

    「然后,那十二名圣骑士怎么办?我这边一个人可应付不来啊。」

    仁开始浏览起战斗中让梅洁尔所拍下的相片所剪辑成的名单。圣骑士们虽说全身都包裹着坚固的盔甲,但是为了发声和听声,就绝对有露出的部位。这样的话其身份就能很容易辨明。瑞希那边也完成了拍摄任务,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相片上。

    关掉会议室的灯,没有窗户的房间顿时变得一片漆黑。在挂有投影仪屏幕的墙上,映出了昨夜与仁战斗过的,鼻梁眉毛什么的似乎都是用直线勾勒出来的圣骑士的模样。

    「这次圣骑士团的领队就是他,团将古雷亚姆-维恩。他不是侦查部队出身,而是正规的正面攻击部队的指挥官,据此可以判断这次来的骑士队并不是神圣骑士团大规模进攻的前哨。」

    接着,墙壁上又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其他骑士的照片。

    「另外三名上级骑士依次是,艾蕾欧诺露-娜绀,以及她所属的小队的尼古拉-巴鲁特。以及唐纳德-迪图瓦——」

    「团将、……有多、厉害?」

    瑞希皱着眉头冒出一句疑问。虽说是历史悠久的神和家的后裔,但她成为专属执行官不过短短两年,经验尚浅。给出忠告乃是前辈的责任。

    「若是硬要用这个世界的军阶来换算的话,差不多是中尉吧。」

    瑞希还是一副完全不懂的样子。作为六年一班的冒牌教师的职业习惯,仁看见瑞希这样的表情后便坐不住了。他一边挠头一边站了起来。

    「团将,原本是十个骑士队组成的《团》的指挥。这次是由比《队》高阶的《团》的指挥官率领着一支小队前来,仅此就可说明他们的目的一定很特殊吧。」

    不管仁怎么组织语言,都无法轻松地解释好神圣骑士团的事情。那是一种甚至可以用爽快来形容的强大,连和他们起争执本身都让人觉得是种战略失策。

    「还有,上级圣骑士到底有多强,也没有个标准,所以更要小心。在他们的军阶里,这个世界所说的下级士官以及士官全部都属于《上级圣骑士》,只是根据功绩来评定阶位。即使有的上级圣骑士的实力超过高等指挥官,也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调整官贝尔利基的前任者,就是忘记了这一点而被艾蕾欧诺露-娜绀一剑戳穿了心脏的呢。」

    在《上级圣骑士》的阶级之上的,便是统帅神圣骑士团全体的军阶顶点,在这个世界就相当于是准将以上的《圣骑士将军》的阶级。

    啪嗒啪嗒地,瑞希无言地鼓着掌。

    「……不愧是、老师……说明、真长。」

    不知不觉就以老师的口吻说了一大堆,仁感觉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

    「说出这些话,才能证明我是专业的啊。」

    啊啊,哪怕一次也好,真想像这样洋洋洒洒地上一课啊,冒牌教师的仁,在心中暗自许愿。

    「虽然这是在小学里绝对用不着的知识。」

    从入夜开始就一直沉浸在战斗气氛中的十崎京香,终于微微笑了起来,稍稍放松一下。

    讨厌开会的事务官,在这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安然睡去的黑暗之中,用手指使劲揉了揉眼角,像是要重新鼓足干劲一般做着深呼吸。

    「赶快解决战斗报告吧。不管再怎么长时间纠结这个问题,也只是能暂时宽慰下罢了。」

    然后今天请假没去上课的神和瑞希,也提交了昨晚战斗的报告。

    「专属执行官、神和瑞希……在追踪《染血公主》洁尔维奴-罗素时……与艾蕾欧诺露-娜绀等六名圣骑士交战。使用的式神是、宫毗罗两只、伐折罗一只。」

    神和家所称呼的式神,也就是刻印魔导师,将他们比作药师如来的十二神将。宫毗罗是相似大系、伐折罗是炼金大系的魔导师。

    「《染血公主》的手下、死了。但其本人、在战斗中、逃了。……圣骑士、重伤两名。不过、被逃掉了。大概下次遇上时……就痊愈了。」

    「宣名大系魔导师拉古兰茨-威伊尔的尸体已经无法确认。从死亡的状况看来,判断回收是不可能的,就从黑名单上抹消吧。另外请在炼金大系魔导师斯皮茨-莫德,以及相似大系魔导师涅利姆-安德和库拉姆-安德的名头上记上一功吧。」

    「真、慷慨。」

    认为自己的式神他们并没有什么功劳可言的瑞希不解地歪着头。十崎京香成为专属执行官的中间人后,认为只是算斩杀数的方法苛刻了。本来,按《协会》的基准,刻印魔导师不直接将敌人置于死地的话,都不算是「打倒敌人」

    「我们只是将他们当做战斗力而收容罢了,并不是拿来处刑的。」

    只要给他们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就可以减少刻印魔导师在这个国家的犯罪率,这便是京香一贯的主张。

    「神和执行官。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的监视,以及洁尔维奴-罗素的追踪,就交给你了。」

    「……了解。」

    在听取了事务官和瑞希的发言后,仁也说了声「了解」后站了起来。用排除法想来,那十二个骑士以及那一个神音魔导师,便全部由他处理了。

    今后的方针既定,仁打开了公馆古旧的两扇式大门,美妙的星空给人的感觉与昨晚截然不同。真的很累了,看了看手表,日期已经变化了。结果,小学副班主任的工作今天也翘掉了,梅洁尔的学校也是,不过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明明是一起结束工作的,为什么一个人先回去呢。」

    转过身来,用着那样松了口气毫无紧张感的口气说话的,是刚刚踏出大门的十崎京香。

    但是,仁很快又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了。在京香那套完全是女强人样子的MaxMara西服的阴影里,躲着一个将湿透了的私服换成制服的女高中生。仓本绊像是被捡来的小狗一样,蜷缩着身子。

    「这个孩子也要寄宿在我家了。」

    确实,在仓本慈雄变状况不明的情况下,是不能让她独自住在原来的家里的。那么这样考虑的话,会寄宿在已经有了梅洁尔的十崎家,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但这样一来,本来就事务繁杂的京香,工作又要增加了。

    「身体,没问题吧?万一突然就倒下了,梅洁尔跟我可不会看护病人的啊,真的要好好自己注意点哦。」

    但是,这位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青梅竹马,却将这个关心如数奉还了。

    「啊哈哈哈,看你一脸不关己事的样子。我,把孩子们的事情交给仁你了。」

    「为什么啊!?」

    「因为,梅洁尔最喜欢缠着仁了,又是她的老师——」

    她可不是捡来的小狗啊,想要这么怒吼的仁,在看到绊偷偷抬头眼睛看他的样子后,恢复了冷静。京香从一开始,便打算这么硬交给他了。仁窥视着这个命运之女的藏青色瞳仁,果然除了慈雄和圣骑士,还不得不去考虑些其他的事情啊。

    「请、请多指教。」

    但是,终于正面对上眼睛的绊,却仍旧是一脸与昨夜差不多的又哭又笑的表情相迎。

    「不是已经好好跟你说过了么。这家伙虽然长成这幅样子,但真的没有对你的爸爸做任何事情哦。」

    「我叫,仓本绊!今后请多多关照!」

    像是要驱走心中的恐惧一般,绊大声打着招呼。甚至还鞠了个将近九十度的躬,过了很久都没有要抬起头来的打算。

    让仓本绊住在十崎家,也就意味着要与鸦木梅洁尔同住了。

    这时的仁产生了种十分糟糕预感,难道说京香居然考虑漏了这样一个重大而致命的问题吗。

    ————叮铃铃、叮铃铃。

    深夜,终于回到公寓想要睡觉的仁,刚睡着就被一通电话吵醒了。手机的液晶屏在漆黑的房间里闪烁着光芒,显示的号码正是属于鸦木梅洁尔的。

    睡眼朦胧的仁,一只手伸出被子,按下了接听键。飞进耳中的不出所料,就是梅洁尔那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声音。

    离开公馆的时候,觉得去趟十崎家的话,又得花上不少时间吧(所以没去),要是当时没有输给整整两日无休工作而累积的倦意就好了。如果能事先让她们见个面就……仁用缺血的大脑如此后悔地想。

    「不许叫别人怪女人啊。好好看看资料。」

    虽然对方说了过分的话,不过因为是个孩子还能够容忍,这都归功于冒牌老师的修行啊。

    「我的确是要保护那孩子。所以你们要在一起待上一段时间了,要好好相处啊。」

    不过,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他担任六年一班的副班主任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从来没见过梅洁尔和什么人好好相处过。除了顺从她的和屈服于她的人之外,是否还有对等的人际关系,还是个未知数。

    仁深深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并关掉了手机电源。然后筋疲力尽地再次钻进被子。在被加倍繁重工作所带来的疲劳击垮的同时,他也在思索着,也许自己能为十崎家的人际关系做些什么。

    第二天早晨,私立御陵甲小学的讲台上,作为副班主任的武原仁也觉得三下五除二上完课回避开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在黑板上写板书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背后那尖锐的目光。

    窗外是晴朗的天空,孩子们活力十足地在操场上奔跑。但是六年一班的教室里,却显得十分压抑。这个班级麻烦的中心,就是那个被叫去教职员室也决不会退缩的问题儿童,鸦木梅洁尔。她正无言地向四周散发着威压。

    「今天,想让大家一起讨论的问题是『学校的午餐,是应该集体供应呢,还是允许自带便当』。有想法的同学请举手发言。」

    仁受班主任祖师堂老师所托的任务是,提出议题,然后再组织围绕相关意见与学生们进行讨论的班级讨论会。学生分成供应派和便当派,互相发表意见。更具说服力的一方可以获胜。

    比谁都更快举起手的,是梅洁尔。接着站到浑身不自在的仁的面前,今天的梅洁尔是用深红的蝴蝶结扎着头发,轻启樱唇。

    「人家是绝对的便当派(奸督:…)。就这样,就这么定了,别人让吃就得吃吗?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喜欢啊。低声恳求的话,才可能会勉为其难地吃掉哦,这也是不得已的。但是,人家讨厌的心情是不会变的。这种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人家到底还要忍耐多久?」

    少女大幅挥动着从无袖连衣裙中伸出的纤细双臂如此主张,并直直地向上瞪视着仁。似乎已经微妙地转变成奇怪的话题了,还真是过于豪爽的任性啊。

    「鸦木,不是让你来责难老师的,现在应该是和班上同学讨论的时间。好!有没有人跟鸦木同学意见相反的?大家的意见,多多提出来啊。」

    但是,这个被强制安排了个始料未及的同居者的少女,并没有乖乖坐回位子上。像强迫跟婆婆一起二代同居的家庭主妇的样子,梅洁尔摆出决不妥协的架势。而且无法让仁笑出来的是,由于昨夜回答梅洁尔的问题草草了之,真正应该被人责难的,正是被拜托照顾绊的他自己。

    「说出自己的喜恶有什么不对?嗯嗯,是啊,人家呐,在老师看来还是个孩子吧,即便如此,人家同时还是个女孩子啊!」

    小学的国语授课,却做着这种如白天邻里主妇们闲聊的事。仁真害怕这个兴奋的小魔女会说出些多余的话,冒着冷汗环顾教室。

    在这种时候,没有屈服于梅洁尔的威势而站起来的对抗的,一般都是学级委员长的寒川纪子。用优等生的正论,从正面来反驳她。

    「用自己的喜恶来判断事物只是单纯的任性啊,而且和男生女生也没有关系。鸦木同学说的话是不对的,我觉得集体供应伙食才好!供应伙食的大婶一定好好地考虑了营养的均衡,不管是家里有钱的孩子还是普通家里的孩子,都能吃上相同的食物。」

    「你闭嘴!做饭的大妈怎么可能满足我这少女的心啊。问题在于,我的心情和我的生活方式啊。」

    梅洁尔用小小的手掌拍着自己平坦的胸脯。从伙食问题居然扯到人生物语,仁吞下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吐槽。

    「那么,认为便当好的同学请举手。」

    仁略显痛苦地向学生们说道。六年一班的男生女生们,和自己的好朋友互相面面相觑。在国语课上进行班级讨论,就是为了锻炼大家独立思考和理论阐述的能力的。但是,现在却演变成了你是梅洁尔派还是寒川派的班级内政治分野中,学生到底更站在那一边的情况。小魔女紧紧地握住双拳,肩膀开始颤抖。

    「半夜追问的事你回答的也模棱两可的,……(以后她的事)不管你怎么拜托人家都不管了。」

    梅洁尔两眼发红似乎要哭出来似的,大概她脑中已经完全忘记了这里是小学,忘记了自己是学生,仁是老师的事。这种令人悲叹场面,对于小学六年级学生而言,大概也只在父母吵架的时候看过吧。但是,这种气氛也确实表达出来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消消气不要哭了」这样贸然搭话的话,一定会让她泪水决堤吧。但是,学校内他们就只是教师和学生的关系,在此前提下,要在教室上课中跟她说明清楚情况,更是绝对不可能的。这种时候,六年一班的男生又开始打起最近流行的暗号,仁虽故作镇定,其实早就慌乱不已了。就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他向看上去最可靠的人求救了。

    「祖师堂老师,你怎么认为?」

    但是,作为最后依赖的祖师堂志津香老师,像是被触碰了心事一般,不是以老师而是以一名女性的态度断言道。

    「这种时候呢,应该由男性退一步说『对不起我错了』才对。」

    在笔记本上用HB铅笔记录下班级讨论惨状的天瑞岬抬起了头。

    「也就是说,这次讨论的结果,或者说是最终的问题,就是负责人去切腹谢罪便可以解决的了。」

    「怎么可能会解决啊!没有更具建设性的意见吗?别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就采用旁观主义啊。」

    但是,便当还是供食,这不是什么人生大事,只是世道人情的微妙之处,现在却让学生们以这么一种讨厌的方式开始学习。虽然这也算不上是上课,不过仁作为副班主任,再次有了这堂课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的觉悟。

    于是,他也不再努力,任其发展了。

    因为班级讨论的事而被年级主任狠狠教训了一顿的仁,处理完余下的工作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想着今天又是如此的他按下了十崎家的门铃。

    「国语课的时候,对不起。因为我,你挨骂了吧。」

    一脸沮丧的梅洁尔打开了门,站在玄关迎接他。之前已经联系过说要来打个招呼,她似乎一直在等着。

    「别在意了。今天确实是我不好。」

    「但是老师,算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哦。」

    微笑着的少女的眼中,果然没有任何笑意。

    「仓本绊怎么样了?」

    在仁脱鞋子的时候,站在一旁帮着拿包的小魔女一脸不悦地嘟囔道。

    「真想用石碱使劲地洗洗你的嘴呢。」

    对于梅洁尔来说,普通的日本人用外来语的形式在对话中混杂英语,这是一种很差劲的习惯。仁再怎么使劲回忆,也数不清她因此在班上闹起来的次数。

    在起居室里,因为京香还没有回来,仁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梅洁尔也啪嗒啪嗒地走过来,一跃坐在了沙发上。气氛缓和了一些,似乎要将原本沉闷的空气驱散而去。

    「绊,老师来了,快来打招呼!」

    梅洁尔毫不客气地对着走廊上的比她年长的少女,用着很了不起的语气说道。仓本绊带着不安走了过来,无事可做只得望向这边。看到她那仍旧没能摆脱那夜惨剧的相同的目光,仁露出了做作的微笑,咬了咬牙齿。虽说她是个魔导师,但在不久前她都只是个连魔法存在都不相信的普通女高中生。

    「啊,你坐下吧,我去给你倒茶。」

    因为是熟知的青梅竹马的家,于是仁站起身来向放有点心的厨房走去。

    「……不用了。我,知道的。」

    轻轻回应道的绊,在仁之前走向了厨房,她的打扮给仁一种怀旧的感觉。短裙的下摆,翩翩飘动着。

    而这种微妙的既视感的谜团很快就解开了。绊所穿的短裙和短袖T恤,都是京香的旧物。即使穿着十年前流行的过时货,却适合到没有任何违和感,肯定是因为绊本身就很漂亮的缘故吧。

    突然仁感到一股扎人的眼神,便向身边看去,梅洁尔正气嘟嘟地托着腮帮子。

    「老师,你看着绊的眼神算是什么啊?」

    「别说这种传出去不好听的话。」

    拖鞋的声音,仿佛是雕刻用的凿子在敲打地板一样低沉,绊走回来了。盘子里盛着小茶壶、两人份的茶杯以及装着点心的小盆。明明拿着的东西并不是很重,但在仁眼中却表现得如此不自然。

    「……呀。」

    她被绊了一下,盘子向前翻去。其实她只要用手撑住地板就好了,但她却将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胸前,放弃撑住地板的机会,就这样完全失去了平衡。

    在《公馆》听取报告的时候,因为绊曾经使用过一次魔法,所以有所了解。她的再演大系的《无色之手》,是为了操演(physicaleffect)的辅助用大规模的魔法召唤出的魔法生物,但刚才她放弃了召唤。

    被分类为索引型的再演大系,好比是将世界当做一本书去感知。而作为书中的字母一样的过去的观测者本身,就是再演大系的《索引》。还有,就像古代的萨满法师将兽皮披在身上模仿动物的行为一样,术者将过去的事情再演,就是发动的魔法的《魔法媒介》。再演魔术,是用魔法将过去和现在暧昧化,不仅能扭曲现在所上演的魔法剧的剧情,听说还能扭曲过去存在的事实。

    茶杯摔落在深茶色的地板上,小袋子里的仙贝和巧克力也散了一地。

    「没事吧?」

    「又来了。你啊,不好好看着前面很容易受伤的啊。」

    这时梅洁尔也算挺照顾人的,利索地将打碎的盘子和点心打扫了起来。当仁靠过来的时候,绊像是害怕被碰到似的站了起来。也许是动作幅度太大,她那看起来很丰满的胸部因为重力而摇晃着。

    「别担心。我能自己站起来!从以前开始,爸爸就——」

    绊面色僵硬地说道。连心脏都在咚咚直跳么,她将空出的双手合于胸前,做着深呼吸。仓本绊是怎样生活的,她又是什么样的女孩,仅仅从这一幕就可以窥见的,是现在她内心的悲伤。

    将盘子放在被炉上后,绊像是逃也似地跑开了。

    「老师,你又盯着绊的胸部看了!」

    「不是啊!所以说,别净说这种传出去不好听的话啊。」

    仁突然感到一股不愉快的气息而转过头,他与绊一瞬间对视了,然后又迅速回避过去。难道我真的被蔑视了吗,仁感到很失落。

    绊在走上十崎家楼梯的脚步声,在仁他们所在之处回响着。虽说这也不怪她,但明显地被这样回避着,也真让人打不起劲来。

    「果然人家,还是不喜欢那个女孩。」

    梅洁尔嘟囔着。她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很害怕能够消去魔法的地狱居民。而如今也能正常地去上学了,仁在看到绊之后,一直深藏于心中的复杂情绪又被唤醒了。

    「过段时间就会习惯了,慢慢地去和她交流吧。」

    用着热水壶向小茶壶里倒水的圆环大系魔法使,一副老成的样子发着一连串牢骚。

    「确实,就算是人家也觉得绊很可怜啊。但是,老师是不是有些无视人家了呢?」

    将茶递给了仁,梅洁尔似乎有所企图般展露出了得意微笑。

    「正因为如此,所以特别要教给老师如何才能让人家高兴起来的方法。」

    梅洁尔突然像模仿小白兔的耳朵一样将雪白的双手竖在了头上。

    「如果人家这么做就表示【生气】,然后老师就应该这样将手立在面前,这个表示【对不起】的意思。」

    「这个,是班里的男生在上课的时候玩的吧,那个叫秘密暗号的东西吧。」

    因为在上课的时候窃窃私语会惹老师生气,用肢体语言在上课时进行交流的话,确实能让老师头疼却又无能为力。

    「人、人家才不是因为在班上没有女生跟我玩才会拜托老师的呢。只是因为家里有陌生人,有些悄悄话只能这样说了呢。」

    「别说陌生人什么的啊。」

    也许是仁的回应方式不对吧,少女失落地低下了头。在这沉默中,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与绊同居,确实是《公馆》强行的安排。对于还是个孩子的她,要解释清楚也很不容易。

    「但是,刚才还欠你个人情,可以陪你一下哦。」

    看见仁罕见地有些兴趣,小魔女露出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呐,呐,老师,你想做哪种暗号?」

    今天在教室里的事情立马浮现在了仁的脑海里,只是想想就好像连胃袋都要开孔了。那种事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了。

    「就来重新和好的暗号吧。也就是说,做了那个暗号就表示暂时和好。」

    「好吧。这样摸着脑袋,就表示【想要和好】。老师这样如何?和老师之间的秘密暗号,人家构思了许多呢。」

    梅洁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开始演示自己创作的肢体语言。不过从她鼻息混乱充满干劲的程度看来,今晚到底能记得多少呢,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袭来。

    于是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仁走进六年一班教室的时候,就立马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对的了。

    热情尚未冷却的梅洁尔,向他做起了昨晚教给的暗号。这还是在数学课上呢,学生却用肢体语言说着【喜欢】来表白,作为副班主任应该如何应对呢,仁是束手无策了。而且,有表示【喜欢】的暗号却没有表示【讨厌】的。光靠这些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啊。为什么不造个【怎样都行啦,现在还在上课,好好听讲】的暗号呢。

    「好,就讲到这里,听不懂的同学请举手。」

    这时,梅洁尔摆出了兔耳的姿势,这是表示【生气】的暗号。当然,仁作为副班主任,不可能在授课途中回应她。

    「兵头。你不举手的话,我来问你,这里的数字如果换掉的话,会得出什么结果,知道吗?」

    仁坚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而梅洁尔则引人注目地开始挥动起做兔耳状的双手。而且眼神也越来越凶狠起来。终于,寒川站了起来,告发了那个上课不认真的家伙。

    「老师!鸦木同学在做奇怪的事情。」

    「啊,鸦木。总之,午休的时候来一趟生活指导室啊。」

    教室里的学生们,用「不愧是怪异的女生啊」的目光看着她,并且毫无顾虑地爆笑起来。

    午休时,来到生活指导室的梅洁尔双手叉腰质问道。

    「好不容易决定的,没什么不用啊?」

    「上课的时候绝对不准做啊。知道了吗。」

    刻印魔导师、魔法使、魔导师公馆、与仁的关系,这一切都要告知梅洁尔绝对不能提及。尽管如此,过了一个月,仁怀疑自己的汗腺是不是变粗了,淌冷汗什么的早已习惯了。

    梅洁尔并没有点头。看来她对绊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虽说他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已经是互相寄托生命的关系,不是能够简单地说清的。

    「我是负责监督你的专属执行官啊,所以绝对不会离开你。别担心那种奇怪的事情啊。」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无依无靠,被过于残酷的命运而压迫的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梅洁尔,提心吊胆地举起食指,滴溜溜地不停圈弄着头发。这个动作,应该表示【和好】。

    仁觉得说【对不起】的话很奇怪,于是就像做手影一样,用大拇指贴住中指和无名指,又将食指和小指立了起来。这个,应该是【没关系】的暗号。

    四目相会,少女已经脸红到了脖子。如同普通女孩一般,害羞地低下了头。

    「人家知道了啦。……老师也,已经记住暗号了呢。……那绊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当晚,仁从小学离开后顺道去了趟《公馆》,最后来到十崎家看看情况,绊正坐在起居室里的被炉里。已经换上了水珠图案睡衣的梅洁尔,用毛巾卷在头上,有些得意洋洋地在用吸管喝着酸奶。

    时钟已经走过了十点。她们似乎叫了外卖的披萨,垃圾箱里塞着个消灭得干干净净的大盒子。绊今天似乎回公寓拿了衣服,下垂的双眼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身上穿的是一件柔和的青苹果色的无袖衫。

    「在这种时候来到只有女人的房子里,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

    「对不起。因为平时一直来,说实话,真没注意到。」

    仁每次来十崎家,感觉都会惹什么人生气。正当他准备坐下来时,少女便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话说你和梅洁尔,到底是什么关系?」

    仁应该把自己是当着见不得人的专属执行官以及刻印魔导师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呢,还是有所保留呢。但是就算是这个年龄,女性也能轻易地对付被原则所束缚的男人。

    「人家可是《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哦。人家的工作就是从那些跟袭击你的圣骑士那样的人手里守护这个国家哦。」

    听了比自己小很多岁的梅洁尔的回答,对十七年间一直生活在这个国家和平一侧的仓本绊来说能否料想的到呢。但是,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女孩接着说出来的真相,对于绊来讲是能想象出来的最恶情况了吧。

    「老师呢,则是专门管理人家的专属执行官,让刻印魔导师跟敌人战斗,如果我们染指了犯罪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处分掉。」

    就算说出处分这样的单词,作为一个普通高中女生的绊大概也无法正确理解吧。而仁,也无法装作一副只是被卷入纷争的受害人的样子了。

    「梅洁尔所说的,都是真话。」

    绊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十八分四秒,她的表情在那个时候,完全因厌恶而扭曲。

    「你啊,脑子有问题么?」

    红润的嘴唇颤抖着,绊大声惨叫起来。虽说仁料想到了她的反应,他的胸口还是一紧。能够进到十崎家的,都是和《公馆》以及魔法使有关系的从其他世界来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你以为只要玩玩就能够解决问题吗?」

    大钟的秒针嗒嗒地前进,讨厌地在房间里清晰地回响。

    「强迫“还是个孩子”的梅洁尔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你怎么忍心做这么残酷的事情啊。」

    绊认真地提出了看似无比天真却又无比正确的言论。有着圆环大系的高傲自尊,却只能生活在狭小世界里的少女,回应绊那涉世不深的天真言论。

    「半吊子就别来评论人家的战斗啊,而且人家可不是被强迫的啊。因为人家可是魔法使,所以这是无法逃避的义务。」

    鸦木梅洁尔,真的很擅长抓住别人的弱点。

    「明明想说其他的事,却竟然托故说人家“还是个孩子”,真是有够狠呢。」

    「不,让她说吧,梅洁尔。她是正确的。我也许因你的感情而宽慰一下,但不代表我们能被原谅。」

    现在的仁大概并不是在哄骗绊了。在十崎家中,仓本绊作为一个不知道魔法使恶习的普通人,他总怀有一种想要欢迎她能入住这里的感情。

    让梅洁尔转入小学上学,也是《公馆》对于将她作为刻印魔导师如同道具一般使用的罪恶感的一种伪善的补偿。公馆的职员,大多也是些普通的公务员,但因为是小范围工作,所以没法升至高位。若不能利索地破除伦理的束缚,士气往往难以维持,也就容易出现背叛者。如果真心想要救赎的话,那就是让史上最年少的刻印魔导师至少能像个孩子一样的生活,以此来减轻过于残酷刑罚,这便是《协会》的想法。

    问题的现状很突出,每个人都靠谎言来保护自己,以等待时间的流逝。慢性人手不足的公馆,连专属执行官都要负责送小学生上学,是因为之前那个第一候补,在少女战斗的时候死去了。拜其所赐,不过是官僚机构最底层的事务官,毫无政治影响力的十崎京香,只要不喝酒的话,就会跟梅洁尔正常聊天。另外,不能说是两手清白的仁,也必须时刻注意着少女,不得不作为冒牌老师来监视-监督她。

    这里,并不是魔导师们随口说的,而是真正的地狱。如果除去背负着同伴命运的公馆职员的话,就真会变成地狱吧。

    「大概,从绊的眼里看到的我们,才是最正确的吧。这便是我们生存的世界啊。」

    鸦木梅洁尔、仁,都在这个毫不普通的扭曲世界里活着。圣骑士们、《染血公主》、以及行踪不明的绊的父亲,仓本慈雄也是。

    「虽然很遗憾,作为再演大系魔导师而被人视为目标的这段时间里,绊不能回到原本的——那个没有互相残杀的普通的世界里去。」

    当仁说出「普通的世界」这个词的时候,就表示承认了十崎家不是普通的世界了。领悟了这句话,绊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无奈地成为仁他们这个世界的住民了。

    「但是你别担心。不只是我和梅洁尔,还有京香以及许多在保护绊的人们。所以,总有一天,一定能回去的。」

    仁又说谎了。绊想和家人再度生活的可能性,非常之低。在她出现之前,再演大系不仅是从地狱,甚至是从已知的所有魔法世界里消失了。能够利用过去记录的强力魔术大系,留下了灭亡的巨大谜团。即便如此《协会》对保护这个重要的幸存者没有给出任何协助,完全交给了公馆。连这个与一千个魔法世界都有联系的巨大势力都不想与之扯上关系的,不知为何在六十年后再度出现的魔法大系。

    绊颤抖着下颚低着头,眼神被前发所掩盖。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的子嗣,还从没出现过有如此稀有的人。而且有着日本国国籍,公馆也不会对绊做什么的。」

    「如果没有魔法这种东西的话,爸爸就!为什么!」

    仓本绊的眼里独噙着泪水。仁没有去抱住她,若想让梅洁尔去安慰别人又显得过于年幼。就这样让机会溜走,绊独自一人哭泣着。

    「我,在能用魔法的时候明明还很开心呢。本以为会发生更好的事情呢。」

    稍稍明白了绊胸中的创伤后,为她的纯真而感到惊讶。被魔法世界所舍弃的小小的刻印魔导师也像是要哭泣般开始颤抖着肩膀。与他目光交汇时,却又像是个天真的败者一样,像是在说不用你安慰般摇着头。这个少女的内心也有仁绝对无法踏入的部分。

    所以,他只能温柔地抚着梅洁尔的后背。

    「洗完澡容易感冒啊,快点上楼吧。」

    「老师,我要睡觉去了。」

    洗澡时的毛巾还卷在头上,梅洁尔就这么低着头走出走廊。现在,能够得到小魔女这样的回应,仁觉得当冒牌老师也不错。

    「那么明天学校见了。」

    只是为了对仁点头回应,身材娇小的少女再次回到起居室,然后又走上二楼。

    当起居室只剩下绊和仁的时候,夜晚的沉寂气氛深深渐渐渗透十崎家的墙壁,整间屋子变得异常安静起来。

    「武原先生,你怎么办呢?」

    仿佛从地面裂缝中突然喷涌出水来一样,他们还是无法干坐下去。人的心与其说如同石头,更类似于泥潭吧。

    「我回去了。现在还待在女孩子家里,已经太晚了。」

    绊像是要说些什么一般仰视着仁。看着她像要寻找什么支撑似的湿润的双瞳,仁的脉搏加速了。

    已经过了十点半了。总不能在只有梅洁尔和绊的十崎家过夜吧。

    从被炉里抽出脚,拿起来的时候由他的学生抱着的公文包。绊也就随着他站了起来。虽然仁无法装作她爸爸的样子。但还是想与这个被并不普通的世界所吞噬的少女,建立起互相支撑的关系。

    「那个……」

    「梅洁尔麻烦你照顾了。我和京香回来都很迟,所以会经常让她一个人在家。」

    虽说如果京香能够成为商谈的对象就再好不过了,但是她的工作也很辛苦吧。这位青梅竹马,刚刚进入公馆三年便背负上了重大的责任。

    仁在玄关穿鞋准备离开的时候,绊也一直站在一边。这就是所谓的目送吧,仁对此充满感激。

    「谢谢了。明天我还会来的。」

    少女又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大声地回应道。

    「下次,请再早一点来。那、那个……」

    绊那及肩的柔软的铜色头发,轻轻地晃动着。就像是在等待拥抱一般,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她那纤细的肩膀和上半身的曲线。

    如果仔细考虑一下状况,期待她能进一步扑上来真是厚颜无耻。但是正因为她说了那样的话,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吧。

    「请尝尝我的料理!」

    与最初那完全不同的景象,报上自己姓名的时候,是在那个女孩无比畏惧且颤抖的雨中。看着那与晴朗的冬之夜空一样藏青色的绊的瞳仁,仿佛有连串的罪恶感直直地刺向肋骨,被疼痛感包围的仁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而现在的她舒展开那与头发同色的眉毛,温柔地微笑着。仅仅如此,让人舒心的空气便扩散开来。明明应该感谢别人请吃饭,而仁却忘记了言语,手足无措的他只能露出微笑来表示肯定。心脏正高速跳动着,现在他的模样一定很没出息吧。

    武原仁大概至此,才算是头遭与真正的仓本绊邂逅吧-

    第二天,放学后没有去《公馆》而直接来到十崎家的仁,等待他的是完全不敢相信的丰盛饭菜。

    刚刚出炉的炸鸡还散发着热气。因为不知道梅洁尔喜欢的料理,于是做了广受小孩子喜爱的汉堡。油梨沙拉,这道在十崎家十几年没出现过的菜,现在也盛在了木质的容器里,为餐桌增添了绿意。

    「京香,这个料理叫什么?」

    「奶油汤?」

    绊纠正起了十崎家女性们的错误。

    「那、那个……这是蛤肉羹。」

    十崎京香也很罕见地在八点前回家,并已经换好了衣服。

    「蛤肉羹我还是知道的哦,只是没做过罢了。」

    这位青梅竹马似乎不甘心似的,而仁则被这桌菜勾起起了比什么都重要的过去回忆。不过,现在又增加了两个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

    四人份的筷子正整齐地放在好久没见过的箸枕上。只有梅洁尔的面前还放着银色的汤勺和叉子。绊为了方便不擅长使用筷子的梅洁尔,还特地准备了西餐。

    「啊哈哈哈,总觉得很怀念啊。哈,这是仁的箸枕。」

    十崎京香,将自己面前陶瓷制的茄子模样的箸枕与仁面前的交换了一下。还是孩子的时候,十崎的母亲随时都欢迎仁来玩,也为他准备饭菜。因为喜欢好看的,所以选择了紫色的茄子,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还留着呐。」

    脱掉围裙,绊再次返回起居室,梅洁尔开心地拍起手来。

    「绊好厉害。得好好夸奖你一番。」

    因为梅洁尔认为非常节约步骤的十崎京香做出来的料理就是「地狱的料理」,当然会对此大吃一惊。仁也深有同感。如果拜托京香做料理的话,冬天就是热豆腐汤,夏天是凉豆腐汤,连续两天都会是简单的豆腐料理,像有如白瓷般的雪白肌肤一般置于桌上。

    「这不算什么。」

    绊有些害羞的用手指在漂亮的连衣裙前划着圈。不过看着这些菜,光是闻闻味道都会很清楚地知道这是非常认真用心做出来的。

    大家都败给了食欲而忍无可忍了,不管怎么说,都得先说一句「我开动了」。梅洁尔一口吞下了在盘子里一点点地渗出肉汁的汉堡,简直说不出话来了。接着又用勺子将蛤肉羹放进了那可爱的小嘴里。

    「什么啊,地狱的料理,也挺好吃的啊。」

    京香一边用筷子夹着油炸食品一边不甘地嘟囔着。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说法就表示梅洁尔还真的是被吸引了呢。」

    「不,你完全明白吧。」

    怀着一丝不劳而获的罪恶感,仁取了一些油梨沙拉,并否定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言论。

    「有什么不好啊。食材钱可都是我出的呢。」

    绊也终于忙停,优雅地双手合十,说了声我开动了,然后开始吃起了自己份的食物。递给她装有沙拉的小碟子,她也郑重地回应了一句「非常感谢」。

    「话说这个真的很美味啊。」

    「确实美味。绊,从今天起就由你来负责做饭吧。」

    嘴角边还沾着碎屑的梅洁尔,依旧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道。绊拿了两张餐巾纸,帮少女擦了擦嘴角。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吧。

    仁微笑地看着这样的景象,注意到他视线的小学生脸颊泛红了。

    「别把我当小孩子啊。我下周的二十号就过生日了呢。」

    确实,查看一下《公馆》的资料的话,梅洁尔-阿瑠希娅即鸦木梅洁尔的生日是六月二十日。这一瞬,一丝伤脑筋般的神情从十崎京香的眼角边滑过。资料上写着,梅洁尔与仁是同岁,二十四。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年龄。只是《协会》为了避免因对一个孩子施予等同于死刑般的重罚而受到惩罚,而在资料上撒了谎。

    但是毫不知情的绊,却踩雷了。

    「梅洁尔是小学六年级,马上就要十二岁了吧。」

    「不对啦,我马上二十五岁了。」

    在普通家庭长大的绊,误以为这是梅洁尔可爱的虚荣作祟,于是合着双手说道,

    「对了!我们办一个梅洁尔的生日会吧。」

    对于这个完全没有料想到的炸弹,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应对,餐桌上一片沉默。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注意到呢,真是太奇怪了,仁的头有些疼了。京香也闭上眼睛,微笑着耸了耸肩。想让梅洁尔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生活,至今他们也作出了不少努力,但是离『真正的普通女孩子』还是有着很大差距。

    「办不办呢,生日会。」

    作为刻印魔导师,为战场准备着的少女,像是人偶一样,整张脸都因惊讶而变化,像是不让人看见哭丧的脸庞似的用双手捂着。轻轻地嘟囔着大概是故乡的圆环大系的魔法世界的语言,她依偎在仁身上,紧紧抓住他。不过那种因为爱而感到幸福的心情已经确实传达给了仁,于是仁也抱住她,像是哄婴儿睡觉一般,轻轻抚着她的脑袋。

    虽说饭菜还有剩余,但京香已经向杯子里倒啤酒了。

    「我也觉得,把绊带过来真是太好了。说真的,光靠我们是不行的。」

    仁抱着梅洁尔,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不经意间,竟有了种不想放手的感觉。明明这种无可奈何的处境一点都没有改变,也许是吃了美妙的食物后,心情也会变得爽朗起来么。

    绊也似乎要留下了同情的泪水,眼角红红地摸着小刻印魔导师的脑袋。

    「那么,二十号哦,我一定做好多好吃的。梅洁尔,一定要玩的开心哦。」

    突然,仁的心中涌起了,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持续下去就好了的想法。但是收留绊,只是为了一时躲避圣骑的袭击,负责梅洁尔也只是出于伪善罢了。

    「啊哈哈,我服了,要哭了呢。」

    今天,这位青梅竹马喝酒的速度,比平时慢了点了。现在这样就不是为了快点喝醉,而是真正地在享受饮酒的乐趣。

    「喂喂,你这家伙。在做什么呢。快点喝吧,至少在这时候,快喝。」

    「就算你要我喝,也没杯子啊。」

    咕嘟咕嘟咕嘟……

    「你干什么啊!哪有笨蛋往饭碗里倒酒啊。」

    不过虽说还有余温的饭碗,他也将金色的酒一饮而尽了。

    「有点热,不好喝。」

    「是么——不好喝啊——再来一杯!」

    这位青梅竹马也心情愉快起来。绊很机灵地从冰箱里又拿出了一罐酒。今晚,可以久违地一醉方休了啊。

    「一边抱着女孩子,一边跟别的女人对饮还喝醉了的男人真是太差劲了。」

    梅洁尔风铃一般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起身一看,是在十崎家的起居室里。现在是早上七点半。窗外是蓝蓝的天空,疲劳分明还没有散去,却已经是工作的时间了。阳台上,两只小鸟叫个不停。也就是说,仁是喝醉后直接睡着了。十崎京香似乎已经去《公馆》上班了。

    久违的畅饮,带来的就是第二天早晨的醉宿么。在头痛的风暴中,仁终于想起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真理。

    穿上学校制服的绊,在整理地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放了一杯水。

    「可不能喝过头呢。」

    「早上好,谢谢啦,小绊。」

    脱鞋的声音表示主人又回到了厨房。煎炒培根的香味骚的人鼻子痒痒的,正呆呆地想着这东西对于自己宿醉的胃来说稍微难消化了点的仁,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一屁股正坐在木质地板上的梅洁尔,伸出手指抓紧了他衬衣袖口,讨人喜欢的小嘴现在确实撅了起来,一大早心情就很差的样子。

    「……小绊啊。」

    仁被头痛逼得使劲摇晃脑袋,接着把满满一杯子的水一口气灌入胃里。

    「老师,你什么时候,你开始称呼绊为『小绊』了啊?」

    「这样顺口啊,你不觉得随口就能叫出『小绊』了吗?」

    这时的绊,正从厨房里拿着面包和培根蛋走出来。

    「武原先生。我明天想带朋友们来这里行么?我想让大家互相了解一下。」

    在夏季水手服外面套着围裙的耀眼的女高中生,麻利地做着早餐的准备。看着这样的景象,仁有些走神了,接着便被小学生毫不留情地用指甲掐了一下。

    「可以啊,随便带几个人都行啊。」

    昨天都还没有和绊好好交谈过,能够如此推心置腹的交谈,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大概比起依靠谁,她能自己寻找到解开心结的契机才是最重要的。结果,仁,又一次得到了少女们的帮助。

    仁看上去多少有些失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老师,很消沉啊。」

    没想到梅洁尔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察觉到了。感受着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仁甚至产生了些许幻觉。于是用自己醉宿的脑袋实实在在地朝着身边的黑发脑袋上敲了下去。

    「疼,老师你做什么!」

    感受到了头部的疼痛后,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幻觉。他对着带着怨念半闭着眼睛的小学生,勉强地露出了笑容。

    「我可没有消沉。现在的我,非常幸福呢。」

    他感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露出的尽是丑态啊。

    第二天,到了周六圣骑士们也没什么行动。准确的说是,完全没有从魔导师公馆那里得到联络。在这个世界得到美国支援的神圣骑士团,常常秘密使用横田、厚木、座间、横须贺附近的美军基地,所以无法涉足政府机关的公馆无法去追究。魔法也不像科学那样能轻松地得到数据,不过神圣骑士团基本不会干涉地狱的国际形势,只是保护美国免遭魔法恐怖分子袭击。但是协助军队也是事实。公馆也是经常跟丢圣骑士们,所以也都习惯了。

    「话说回来,我想我们没必要也一起欢迎绊的朋友吧。」

    御陵甲小学,每个月第三个周六是教员和学生的集体假日。既然难得的假日,整个白天都不得不待在十崎家的仁就抱怨了起来。

    「我们专属执行官啊,不管是医疗现场还是海上救难,总是二十四小时处于临战状态的轮流工作制。完全没有好好的休息时间。倒是京香的假日倒是更多啊。」

    就算是魔导师公馆,事务官的工作时间不多不少每周两天假期。

    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身边,一个魅力十足的圆润臀部正将沙发的皮革弄得嘎吱作响。

    「反正不会出什么事情,是些与魔法使完全没有关系的普通高中生来我们家而已,果然你是作为一个男人而紧张了吧。」

    作为十崎家的主人,京香丝毫没有罪恶感。仁翻了个身,眺望着昨天开始晴朗起来的给人带来舒适感觉庭院。朱槿的盆栽,正在日光下开着硕大的粉色花朵。今年也会是干梅雨么。

    「说到普通的孩子,梅洁尔的生日会上也可以喊朋友们来玩喽。」

    为了让梅洁尔从事战斗工作,而买回了她这盆盆栽的罪魁祸首,果然也还是想让她作为一个人能和那盆花一样茁壮成长。

    「可是小学生的话,如果让他们普通地过来玩的话,很麻烦呢。不如干脆在市民馆里借个会场来吧。」

    废柴的大人们,对着那遥不可及的「普通」唉声叹气道。

    「话说,我不算奇怪么吧?会给绊的朋友们留下『小绊和漂亮的大姐姐一起住呢』的印象吗?」

    仓本绊就读的高中,六月底会有摸底考试。本来成绩不怎么样的绊,和同样对考试感到危机的朋友们,似乎约好一起学习。

    「既然要留下印象,反正是夏天了,不如多露出来一些更好啊。」

    「真俗——但是,来的是女孩子啊!」

    ——确实,来十崎家的都是女生。

    跑到玄关迎客的京香惊讶地石化了,跑来围观的仁也呆住了。

    站在那里的是,不管在什么季节,在什么天气下,皮肤都雪白雪白的,留着黑色长发并左右对称地扎起来的,专属执行官《魔兽使》神和瑞希。

    成绩略有不足的朋友。没错,她与『学习』这个词毫无缘分。作为公馆引以为傲的最高狩猎数的保持者,她还是个高中生的事实,仁他们完全忘记了。

    「……确实你经常来往返于日本全国,因为不怎么去学校所以成绩不好么。」

    每个人都是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所以不可能面面俱到。

    终于搞清状况低吟着的仁,被冰冷的眼神充满怀疑地打量着。似乎她对学业本身并没有什么考虑,不过强迫她去上学的罪魁祸首此时还真是尴尬啊。

    「……事务官,你在干什么。」

    即便是京香,也没料到绊和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这么要好。突然,她的表情就从十崎家的主人状态,转换到了公馆的铁娘子状态了。

    接着,瑞希那缺乏神采的眼睛,聚焦在了因为放假而在此打发时间的仁的身上。

    「老师……好像很闲……」

    「这句台词,最不想被一个学生说了。」

    以仓本绊为中心,几个人有些吃惊地自然而然被联系在了一起。每个人是这样,如果不在身边便无法相牵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别人渐渐相握。这样小小的不可思议,真是让人感到来之不易啊。

    仁用京香给的钱,为正在学习中的女高中生们送上了饮料,以示鼓励。他从门口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苦闷的声音。

    「……真是强敌。」

    悄悄地透过没有关紧的门的缝隙向里面窥视,在铺满了教科书和练习册的桌子上,学生们已经完全趴在上面了。

    「在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比如说是在战斗中的话,该怎么做?」

    「……拉开距离。」

    凌乱的长发,甚至拖到了地板上。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魔兽使》被迫入如此的窘境。绊则用着快要哭泣的眼睛,看着朋友。

    「这方法对学习有用么……」

    瑞希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抓住习题纸,举到远处。

    绊也露出像是要一探究竟的表情,认真地盯着她看。

    战斗着的少女,和作为对手的难题,拉开了距离。

    还真是单细胞的笨蛋孩子们啊,仁也为不知如何搭腔而犹豫。风自然地推开门,仁和刚好抬起头绊四目相对了。发觉仁正盯着自己,绊顿时红着脸慌张起来。

    「啊啊啊。不是啦!我们,不是笨蛋啦!」-

    在魔法大系中分属于魔力型的炼金大系,可以在观测的《对象》中发现魔力。在炼金大系的魔法世界里,区别“对象物”与“其他部分”的《对象的界限》很模糊。他们正是利用这个世界性质,对界限面的性质,或是界限面范围本身进行控制和操作。

    打个比方,如果以自己的身体为《对象》施术:「从界限的内侧往外看,外侧是比重很高的液体」,那么对魔法使而言周围的空气就会等同于水。他们可以如同在水中游泳一般,随意在空中漂浮移动。在炼金大系的文化中,对象的观测尤为重要(注:炼金大系魔导师更容易感知身体能触碰到的东西的性质),因此魔导师们将一尘不染的自己作为《对象》曝露于人前——也就是全裸——也是常有的事。综上所述,就是这么回事。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满身肌肉的男子抑制不住全身的快感笑出声来,他一丝不挂地跃起,在夜空中翱翔。虽然太阳已经西沉,但在这六月中旬的星空的边缘依然残留着一缕薄薄的暮光。

    仓本绊应该都没有发现吧。瑞希无法呆在她身边时,、悄悄跟随并守护着再演大系少女的,正是这位空中飞人。他那光秃秃的脑袋非常符合空气动力学,还有两撇胡子挂在嘴唇上方。现在时间是和绊在十崎家一起学习的同一天刚过八点,与新朋友告别才过了两小时。对于和公馆有关系的瑞希等人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游走于死亡边缘。

    「全员,圣别汝剑!」

    回应天上响起的艾雷欧诺露的号令,骑士们催动了护手上的指环,环上刻着的纹样开始发生变化。白色的光剑把废弃大楼间的小巷照得通亮,在遍地垃圾的路面上留下深黑的影子。

    这并不是她所期望的战斗,刚刚收到发现《染血公主》的线报,就遭遇圣骑士一团。神圣骑士团所寄居的美军基地和,以及追踪着他们行踪的日本方面的魔导师公馆,以上两个组织的据点都集中在东京都西南部与神奈川县中央一带。就地理位置上来说,基本上是战事一触即发的状态。

    「……上级圣骑士是艾雷欧诺露和尼古拉-巴鲁特。……唐纳德-迪图瓦。加上普通骑士四个,一共七人。……真麻烦。」

    瑞希这边可以战斗的只有三个刻印魔导师。一个是现在赤条条地飘在空中的炼金大系魔导师斯皮茨-莫德。另外两个是相似大系魔导师涅利姆-安德和库拉姆-安德姐弟。若是在这场战斗中损失掉,实在是太没意义了。

    金发的铠甲少女手持白虹魔刃,朗声宣告:

    「你我双方谁会先倒下呢?若有所谓的定数的话——」

    「定数什么的,……不清楚。」

    艾雷欧诺露的回应是一记雷鸣般的横斩,仿佛要割裂刚刚降临的夜幕。未来的圣骑士将军不点而含丹的双唇微动。一道半透明的防御壁在瑞希周身展开。细小的涟漪高速袭来,劲风将魔兽使的头发吹得直往四面散开,让她不由得向后滑退了几步。与在奥多摩将宣名大系魔导师拉古兰茨一瞬间击溃时不同,这次藉由体重顺势突袭,间不容发地向瑞希射出连续四次,每次三法的魔弹。

    「不愧是杀戮战鬼,这样的攻击连贯穿防御都做不到吗。」

    若无其事地发出连续强攻的艾雷欧诺露不禁如此感叹道。十二层的防御壁只有外面六层被击破,无形态的雾气化作沙砾之暴风四散。

    「天地归一,……凝结成《气》、万物归一……随《气》而行。」

    地狱魔法,被称为《魔兽使》所使用的ChaoticFactor混沌元素的魔法,利用使用者感知到的原初之雾,即《气》,能再现自然界存在的几乎一切事物。瑞希张开的这张气盾乃是以无形态的Pneuma(希腊语:精气,气息之意)构成,对敌方的攻击发生反应,与之相互抵消以削弱甚至消除攻击,是种具有如此强大特性的防御魔术。

    「……奇怪呐!」

    身高两米皮肤黝黑的上级骑士唐纳德-迪图瓦突然感觉不能随心所欲地挥舞武器,迫不得已将战斧换了手。茜色雾气中现出一头口长逾丈的巨鳄,正死死咬住他穿着铠甲的右臂。

    在短短一秒之间,《气》就由成千上万的细小漩涡集合成汹涌的波涛,可以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其中沉重的质感和浓烈的气味,以及栩栩如生的色泽。巨鳄张开大嘴,露出粉色的口腔内壁,仿佛噬血的大地上绽开的花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神啊,神啊!!」

    经验尚浅的圣骑士被这个有鳄鱼头的异型生物撂倒,发出惨叫。他提起战斧,咆哮着朝那只爬虫类动物的头部猛击。

    两道银光穿过四溢的血腥味疾飞而来。唐纳德将战斧舞成大车轮,想要将它们弹飞。只听见低沉的「咔」一声,本该被弹开的武器,沿着非常不自然的锐角轨道直直切入满头小辫子的上级骑士延髓。

    「破绽百出啊。」

    「破绽百出呢。」

    两个声音轮唱般嘟囔道,从巷子里露出头来的是挽着手的中年两姐弟。另外两只空着的手中玩弄着像是甜甜圈般中间有孔的圆盘。圆盘外缘有一圈可以将敌人撕裂的锋利刀刃。它们是像飞镖一样用于投掷的武器,称为战轮。

    「死了没啊?」

    「怎么样呢?」

    两人嗤嗤笑出声,双肩紧挨,将战轮丢过头顶开始耍起来。一个、两个、四个、八个、十……

    「「确认一下吧?」」

    两人一副心醉神迷、垂涎欲滴的模样,将两枚战轮掷了出去。同时,空中飞舞着的十个“形状相同"的武器,也沿着同样的轨道划过天空。可以从形状相似的东西中发现《魔力》,这便是相似大系的魔术。

    十二个战轮无情地接连切割着地上动不了的骑士——不,战轮虽然全都飞速地旋转着,但是在离皮肤还有一纸的距离前,闪着寒光的刀刃像是被什么所阻挡,一公分都前进不了。

    阻挡飞刃的是圣骑士们通用的防御魔术。地狱住民们所见的天使、神明的《光背》(注:神仙们背后的圣光)的原型,正是此术。

    上级骑士唐纳德-迪图瓦面露狰狞之色,一把抓过旋转的战轮,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捏了个粉碎。

    「你们办事也太敷衍了吧。」

    这时,三个圣骑士已经加入与刻印魔导师姐弟俩近身肉搏中。慌慌张张的两个罪人再次掷出战轮。其中两个圣骑士停下脚步,充当起壁垒,挥动散发着光芒的长剑,将战轮一一打下。第三个圣骑士利用这个破绽飞身而起,一言不发,对着双子魔导师中的弟弟一剑直斩而下,仿佛劈柴一般。灌注了神音魔法的剑刃,其锋利度无人可挡:这一剑下来,从头盖到脊柱完全切开,直达腰骨。大量的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连库拉姆-安德的哭脸也被一刀两断,仰面倒下。

    果然以精英著称的神圣骑士团中无弱兵。

    「啊、请、请饶了我吧!」

    漫天的血雨落在身上、脸上,魔导师姐姐在尸体面前终于开始讨饶。这两姐弟残忍杀害了二十五个女性和孩子,才被放逐到地狱里来。在异世界的故乡,被两人残杀的被害者,尸体大多也是如此凄惨。

    像要踩死蚂蚁一样,巨大的脚往罪人的头部踏下。

    「那可不行。」

    黑人骑士轻地松举起巨斧,朝虽然人过中年但风韵犹存的涅利姆的头上招呼,让她像她弟弟一样地死去了。只有一点不同,在她死去的瞬间,轰音作响,尸体被魔法分解成如雾气般细小的碎块。除了酱状的血肉之山和积血以外,什么都没有剩下。本该听命于瑞希的巨鳄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贪婪地吞噬俩姐弟的尸体。

    转眼之间已经失去两个刻印魔导师。不过,恃着《光背》和《气盾》这两种强力的防御魔法,都无法给对方决定性一击的艾雷欧诺露与瑞希,已经没有任何援护别人的余裕了。

    「哇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打算以超低空飞行将地上的骑士们一一斩落的,急速飞行的身影,却在突进中被弹开。炼金大系魔导师《大气泳者》斯皮茨-莫德,展开如机翼般的双臂企图横斩群敌,却被尼古拉-巴鲁特挥剑拦住。

    刻印魔导师之间的实力参差不齐,从只能骗骗外行的罪犯,到可以匹敌专属执行官的强者都有。瑞希想至少也要保下《大气泳者》——

    「《魔兽使》。剩下一个人,你输定了。」

    回应铠甲少女的是尼古拉-巴鲁特轻甲的摩擦声:

    「那个蠢家伙就交给我吧。」

    机关开始运作,模仿尖嘴不死鸟的手甲如羽毛般展开。骨架极为精巧的双翼和铠甲之间,伸展出八条金属弦,尼古拉的腕甲通过机关的分解后再构成,已然化为一柄竖琴。

    这队圣骑士中唯一的,为保持手腕灵活而只着轻甲的男人轻轻拨动纤细的琴弦。富有张力的琴音净化了战场上发臭的空气。

    神音魔术并不是单一的"单词",组合神音成"文"可以说是操纵着一种相当复杂的奇迹。比方说,鹰翅挥振的魔弹由《破坏力》、《力量的运送手段》、《诱导方法》三种神音构成,一般来说,越是强力的术,旋律自然也会更长。瑞希为这曲旋律"未免太长了"而感到焦虑,几度想要从中破坏却都被艾雷欧诺露挡下。

    「……光啊!」

    在旋律的最高潮,沉醉于音律之中的尼古拉脱口而出。他的胸前现出一团模糊的光源,将他银边眼镜的下端染上一层金黄色。

    同一时刻的裸体人型飞机,以毫厘之差避过了与废弃大楼的冲撞,正像是要被夜空吞没般不断上升。汗水从漂亮的肌肉上滑落四散在空气中,他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飞驰,仿佛比谁都更自由——

    都市夜空的下缘被城市的霓虹照亮,颜色是带着黄色的粉色。远远看起来,全裸魔导师只是一个舞动着的小小人影。

    「哇哈哈,哈哈哈,不能翱翔于天空还有什么人生可言呢?」

    这是《大气泳者》最后的一句话。

    由神音魔术生成的《导向性光剑》,可以捕捉不同系别的魔术反应,如其名字一般以光速将其击破。这位爽朗的骑士,当着瑞希的面,在内心深处为那条被自己夺去的生命默默哀悼-

    炼金大系刻印魔导师斯皮茨-莫德、相似大系魔导师库拉姆-安德、涅利姆-安德死亡。

    这一报告传到十崎家,最快也是到了神和瑞希回来后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半左右。

    十崎京香让大家先吃晚饭,自己则理所当然地离开公馆去确认尸体。圣骑士那边的伤亡又是零,经过这激烈的一仗结束后,瑞希依据现场不利的状况决定不再追踪。

    因为恶鬼(人类)可能会通过机械相关的东西进行间接观测造成魔法消去,所以魔法使一般会将GPS或手机电源关掉。碰到这种一撞上就斗起来的情况,判明情况之后才去报告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老师,怎么了?」

    坐在起居室看电视的梅洁尔回头看着武原仁。

    本来神圣骑士团的事件应该是仁的任务,因为上次事件的状况的调查已经开始收尾,所以上面指示他在十崎家待命。大后天就是梅洁尔的生日,仁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就在刚刚,三个和她一样的刻印魔导师死去了。

    「不,啥都没有。」

    仁努力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即使那几个刻印魔导师不是孩子,也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可是把这种痛苦讲给梅洁尔听,岂不是更残酷。

    「那个,你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梅洁尔竖起指头,开始对他说教起来。

    「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可以让人家最高兴,这得让老师死命地去想,才有意义。」

    梅洁尔像是做着什么重要训话似的,看起来气势逼人。

    「绊也是!她还不是很了解我,可不能放过她。」

    一想到如果失去这位少女,恐怖感立刻袭上仁的心头。说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使用过刻印魔导师了。因为没法像瑞希一样看得开,他都是独自一人做着《公馆》的工作。

    「这样啊。那就多给我说些梅洁尔的事嘛。」

    晚饭后,仓本绊从厨房端来茶具。

    矮桌上还摆着京香的晚饭,细心地用保鲜膜盖住。水蒸气在保鲜膜上凝成无数细小的水珠,让人看不清里面的饭菜。今天死去的三个魔导师,再也无法吃到这样热腾腾的饭菜了。

    「啊?拜托我?那样的话,你就想办法让我开心吧。」

    「公主殿下。洗澡后来瓶冰的可儿必思(注:饮料。)之类的,您意下如何?」

    不经意间才注意到,绊在这里已经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她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自然融入了这个家庭,已成为十崎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仁呆呆地面对着这与今晚的凶讯截然相反的团聚,忽然注意到收拾茶盘的绊站在走廊处朝他悄悄招手:

    「武原先生,有点事想拜托你……」-

    翌日。星期天。仁来到车站前的大型购物中心买东西。

    「今天真是谢谢你!」

    小绊既羞涩又笨拙地道着谢。认识还不到一周,她当然不知道梅洁尔的喜好。所以她今天把仁拉出来,是要让更为熟悉梅洁尔的他帮忙选礼物。

    在童装专柜,小绊弯身拿起一条水蓝色夏威夷花纹的连衣裙。仁低头看去,不意间却瞥见小绊的衣领口露出一部分沁着细小汗水的丰满胸部,呼吸顿时一窒。

    「看到了什么其他合适的吗?」

    她还只是高中生,仁对自己说。他怀着罪恶感移开视线。小绊却追着他的视线把脸凑过来。那刚刚发育的丰满而端丽的身体,仁已经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了。

    「没有,只是在儿童卖场有点儿不好意思。」

    小绊姑且不提,这周日的卖场里,许多和仁年纪相仿的夫妇一起来购物。有这样一位少女在身边,更是让他脸红耳赤。

    「要不出去吧?梅洁尔会喜欢玩具吧?」

    「布偶的话,的确有几个呢。」

    两人一边快速地前进,一边商量下一步去往哪里转,忽然想起梅洁尔那布置简洁的房间,不禁考虑起布偶的话得要多大的才合适。

    「要是买园艺用品的话,总觉得讨人嫌……」

    连小绊都看出来了,梅洁尔每天早晨都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把扶桑花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傍晚的时候再一脸厌烦地把它带进玄关。时间确确实实地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

    「那么,小绊你就去找玩具吧。我之后再看看有什么可买的。」

    踏上上行的扶梯,两人和初次见面的那个雨天相比,关系亲近了许多。不,迈步靠近的是绊,仁什么也没做。

    小绊回过头,目送着什么都没买到的楼层渐远。又扭过头去顺便看了看仁。这个距离感让她觉得很舒适,忍不住莞尔一笑。

    「总之去新宿看看吧。」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位金发少女从扶梯上滚落下来,几乎和两人同时到达四层。她也不采取安全跌倒法而是就势一路滚出去,直到发出一声钝响——被柱子拦住,才停了下来。周围的男性的目光,全被迷你牛仔裙下华丽地露出的那双意外很有肉感的美腿吸引住了。

    最后那下撞击,少女如西方人般白皙透明的脸蛋直接撞在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上,像是一记猛烈的亲吻。

    「要要要要、要不要紧啊!」

    小绊慌忙跑过去,只听得周围客人呼声四起。原来是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金发少女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戴着牛仔帽的少女用她清丽高昂的嗓音安慰怀中的孩子,在她的安慰下,孩子慢慢睁开了蓄满泪水的眼睛。

    「……不要哭,乖。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哦」

    这位与小绊年纪相仿的少女是用自己的身体当肉垫,保护了从扶梯跌落的孩子。似乎是孩子母亲的妇女脸色煞白地匆忙赶了下来。

    正面看到摔得狼狈不堪的少女时,仁的脑子里闪过的只有「不可能」三个字。圣骑士居然跑到商场买东西,而且还是打倒过《协会》干部的大人物,就这样大刺刺地出现在公馆的眼皮底下。

    仁正要取出手机,却被旁边伸出的一只细长却有力的手摁住。

    「说实话,我们并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和你们动手」

    开口的是上级圣骑士尼古拉-巴鲁特。也就是说,那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哼着歌哄孩子的,身着深蓝色牛仔短裙与黑色露脐无袖衫的少女,应该就是艾雷欧诺露-娜绀。

    「诶,那是你的兴趣啊」

    心中尚存疑窦的仁和圣骑士尼古拉在玩具卖场边的楼梯上,并排着坐了下来。圣骑士以清亮的声音爽快地答道:

    「啊,正是。」

    银边眼镜反射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她是个坦率正直的人,正在为能融入这个地方不遗余力地努力着呢。」

    金发的艾雷欧诺露被身边的小孩缠着「我要那个」而帮他拿下了高处的玩具盒。遇到如此亲切的一个人,这孩子真幸运。

    处于眼前这幅令人欣慰的景象中心的,是年轻一辈最有实力的少女圣骑士,看着她,尼古拉的脸上露出幸福无比的表情。

    「啊,神啊,请原谅我」

    尼古拉坐在客流稀少的步行梯上,一边用手机给铠甲少女拍照一边喝着可乐解渴。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忽然切入日常生活态的未知世界,只得双手捧住乌龙茶的纸杯在仁身边坐下。

    人数过百的父母和孩子们在柜台里面选购,仁凝望着他们那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连咖啡也忘了喝。

    「这要从何说起,怎么跟小绊介绍呢?」

    对于仓本绊而言,圣骑士大概就是披着铠甲穷凶恶极的罪犯吧。所以她应该无法理解这和周围逛商场的人并无不同的两位,就是袭击她父女的罪魁的同伴。

    「他是尼古拉-巴鲁特,那边那个是艾雷欧诺露-娜绀。他们俩和袭击小绊你的人一样,是神圣骑士团的人。」

    仁的话让绊想起失去的父亲,脸色顿失。

    「这些人是……」

    突然变紧促的呼吸让她连话都无法说完。再演大戏的少女并未曾从那个雨夜中摆脱出来,也许她将一直无法摆脱那段回忆。

    「别担心。我会一直保护你的。首先,在这么多的人的观测中,就不可能发动魔法。」

    「可是,不奇怪么!」

    小绊紧紧闭上睁大的杏眼,失声喊出。引起客人们的注意虽然令人害怕,不过这会儿圣骑士的魔法被封住,她实在想弄清楚。

    「是的。我们是很奇怪。所以,希望还保持着普通的小绊你能听下去。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以及我们的敌人在做什么。」

    「为什么呀,非这样做不可吗?」

    「小绊是魔法使,与其到时候一下子就被推到现实前,还不如事先听我说说吧。我不会魔法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不过有许多魔法使没有做好独当一面的准备,认清自己的立场,最后结局很悲惨。」

    实际上,在这个奇迹之力能轻易被化为灰烬的地狱里,许多魔导师都处在忍耐的极限上,想要对恶鬼们伸出罪恶之手的魔导师大有人在。《公馆》对刻印魔导师们——除了梅洁尔这个例外中的例外——都是采取不加以保护,用完即弃的态度,原因正在于此。所以仁一点都不希望看到温柔可人的绊有一天也为奇迹所缚走向扭曲的道路。

    「我也想让你听听,仓本绊。如果有时间,我想全部都告诉你,神音大系从到达这个世界的非洲大陆以来,一万五千年罪与赎的历史。」

    就在昨晚杀死一名刻印魔导师的尼古拉用中指托了托眼镜镜框。圣骑士也是人类,他想让小绊知道。

    小绊的手微微颤抖,激起纸杯中阵阵涟漪。商场的玩具卖场里,五花八门的箱子罗列着,各种广告在电视屏幕中流动,孩子们仔细端详着小推车上甩卖的各种玩具。谁也不会想到这里现在正和异世界有着种种交集。

    「我们神音大系,不过是想偿还,在这个没有神的世界中将《对神的信仰》散布开来的罪孽罢了。」

    小绊几次将纸杯送至唇边,好像只是要给无限干燥的喉咙一些湿气。

    「为此,你们看上了洁尔维奴的《钥匙》?」

    「知道的人就请别打岔。」

    才开始要说就被仁插了嘴,尼古拉随便应了一句。

    神音大系想要小绊的理由便是利用再演魔术改变历史。新手魔女的魔法未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因此他们打算用世界最大规模的神人遗物补充不足的部分。滞留在地狱的时间轴之外、小绊召唤《无色之手》的备用基地、再演大系的圣域——幻影城。圣骑士从洁尔维奴那里夺来的,正是打开其大门的《钥匙》。

    「神音大系也是第一次,和《协会》的魔导师们一样,当起了研究者。魔法世界内原有的自然秩序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保存,能够以最接近《神之词典》的形态听到本源(即:神音)呢。再演大系的仓本绊。世界的回应,对你比对自身更加毫无保留,这样的环境对作为魔法使的你来说,是很难得的无上体验,明白吗?」

    小绊还是没有想加入谈论魔法话题的意思,只是将纸杯放在唇上,动作停下来了。仁则站在魔法使世界的入口,没有一丝要进去的意思。

    广播中放送着走失小孩的消息,乐于助人的艾蕾欧诺露开始四处寻找起来。

    「所以说,将这个培育了与圣域相衬的美好品质的世界叫做《地狱》,我们实在不能接受。」

    尼古拉只是像陈述事实一般,以轻淡的语调说起神学。

    「自太古时起,神音魔导师们就开始在这片没有神的土地上进行大规模的巡礼。在这个被当做《地狱》的世界里,他们向辛苦生活的世人们传授了各种道具,教予他们文化。告诉他们生前行善死后便可升天国,所以要敬神,使他们学会了《信仰》。」

    追溯历史,越是人口稀少的时候,魔法使的痕迹就越多。他们从异邦人那里确实学到很多的东西。几乎要让人觉得人类文化的根源就是成百上千的异世界文化的拼凑版。

    「可是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继续相信那没有果报的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被奇迹所爱的尼古拉停了下来。他皱起眉头,露出陷于深重苦恼中的模样。连系着神与神音的圣骑士中,有很多人会自罚性地以言语坦白自己的罪行、用行动来赎罪。

    「那又怎么样呢?」

    带着憎恨神色的绊毫无掩饰地诘问道。圣骑士万年的纠葛,于外人来说也只会归结为一句「那又如何」。尽管如此,小绊和尼古拉两位虽同为魔法使,思考方式却不尽相同,为求同存异也只有通过对话交流。

    深陷自省泥沼的尼古拉再次开口:

    「比如一生只恋爱一次而恋慕的对象却不存在于这世上如何?打从心底想要孩子的夫妇却得知不可能生育又如何?」

    「真残酷,不过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吗?」

    「被《奇迹》遗弃之后我们还在四处宣扬《神》的存在,此罪之深,让我们一直惶恐不安。可是,被视为恶鬼的他们仍然为无法实现的愿望虔诚祈祷,继续等待不可能得到的神的救助。」

    尼古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日里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流露出从高处俯瞰众生的怜悯神色。

    「面对他们的身影,也顾不得神的意思了,我们神圣骑士团已经无法放下长剑了。……即使一生都没有得偿所愿,他们依然坚信不疑,这样一群信仰高贵的人类,必须让他们因这份信仰而得救。」

    因此神音大系的世界才会成为,恐怕是唯一一个,不把此间人类当做恶鬼轻视的魔法世界。不可避免地,他们开始了与《协会》势力的全力抗争——因为《协会》是绝不可能把身为魔法天敌的恶鬼们当做平等的存在。

    「所以你们才袭击小绊么?」

    「再演大系的魔导师啊。我们想改变在三千年前《神之门》的失败。我们已经反省得够久了。」

    玩具卖场里,乐于助人的艾蕾欧诺露仍在认真地帮孩子们把玩具拿到收银台或者搬弄各种箱子。因为一副好相貌,似乎不少人以为她是店里请的宣传模特。能这样对待恶鬼的魔法使,除了神音大系别无他家了。

    三个人坐在卖场外听着广播中的音乐,还有孩子们喧闹的声音。战场上令人闻之色变的艾雷欧诺露,又在为搬运箱子时的失手赔礼道歉。

    「真是笨手笨脚……」

    「我去帮忙。」

    素来喜欢照顾人的绊丢下两个没有行动力的男人,跑去给艾雷欧诺露帮忙。她对圣骑士的话作何感想,想要更多了解魔法使,但自身却身处一个残酷的席位的仁不得而知。不过,这正是绊体贴人的地方,他对此很高兴。

    远远地望着在自己总是追寻着的身影,尼古拉轻声说道:

    「我还不够成熟。她是那么晶莹剔透。」

    热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金发少女,圣骑士也会恋爱,但能如此理所当然,真是让人吃惊。当世最强的骑士像是完全忘记自己那一身清凉打扮,毫无防备地弯腰扶起跌倒在地的小孩。看着没意识到自己是女生的艾雷欧诺露,尼古拉就觉得自己已经有所回报了。

    「神在她身边。」

    「这个世界不是没有神吗?」

    男子一边喝可乐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冰块:

    「你还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呢。」

    两人离开后,商场楼层里只剩下仁和绊。给梅洁尔买玩具之前,还是应该确认一下,仁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试着谈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仓本绊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之前想做的事一瞬间忘记了。

    「只是普通人而已。」

    就像在说一桩悲伤的事实,误以为自己失去父亲的女孩回答道。楼梯对面的落地玻璃窗外,可以俯瞰到周末熙来攘往的人群。寻求《神之门》的两个人早已经混迹在人群中难以分辨了。

    「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还以为是魔法。」

    小绊阖起眼帘,像是在确认自己从过去到现在走过来的每一个脚步。

    「以前,和梅洁尔一样大的时候,常常打听关于母亲的事。而那时候,父亲就会开始吹奏乐器。然后,脑中就会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本来已经忘掉的回忆,现在又出现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她转过身去,为了不让仁看到她哭泣的脸。

    「我一直以为魔法就是那样的东西。」

    仁几乎要脱口而出,仓本慈雄没有死,可是不得不压抑着。不让她安下心来的话,不可能守护得了她。京香说就把她当做再演大系的魔导师对待就好,可是这怎么办得到呢。眼前这人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世界给戏弄了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所以仁希望能尽力做点什么,让她感到更安心。他摁住小绊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

    「即使成了魔法使,即使可以使用真正的奇迹之力,你也不用就抛弃掉你以前所认为的魔法。」

    睁开眼睛的小绊眼前,是平淡无奇的家庭风景: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孩子。偶尔有孩子哭了,闹不明白什么缘故的爷爷细细地端详着人偶盒子,真是幸福的故事。

    「喜欢上别人,努力得到回报。些许的偶然下获得帮助。这样点点滴滴的奇迹累积起来,不也是魔法吗?」

    新手魔女,悲伤的面孔上出现像要做出决定的表情:

    「武原先生。我要向前进吗?」

    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世界交错在一起,小绊正急速向魔法使的世界靠拢。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绊,不用勉强自己。今天真是对不起了。虽然可能时间不是很多,不过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你不用着急。」

    怎么会这样。一边说着话,总觉得睁开眼睛就又会流下眼泪,因而只得阖着眼。每次和那些称自己为杀戮战鬼,把这里当做《地狱》的异世界人战斗的时候,仁总是暗自不断地诉苦:为什么我非得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我这辈子都不能与魔法有缘了。……也许我只是想让小绊成为能够喜欢这个世界的魔法使。」

    只要自己对她宽容疼爱,不让她遭遇残酷的事,就无需再多说什么了。她的温柔时常会让坚强的男人感到不安。

    「不可以这样说哟。我对说话浪漫的人没有抵抗力……忽然想起来,父亲曾说『我在三千年前就喜欢上你妈妈了』。」

    小绊说着很有气势地抱住呆立着正在搔头的仁的手臂。忽然被这么一拉,身体一下没站稳,仁的鼻尖埋进了少女略带红色的柔软发丝中。属于女性的强烈触感让他慌忙转头,这次遭遇上的是可爱的耳朵。恰好呼出的气息吹进绊敏感的耳朵里。

    「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手臂上传来她炙热的体温,不过她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一定要让梅洁尔觉得过生日的感觉像是魔法一样,让她也高兴起来。」

    结果,直到到《公馆》上班时间,仁都被兴致高昂的绊牵来带去,一直陪着她。

    晚上十点,正在上班的仁的手机收到一封邮件。是小绊发来的,写着「今天很高兴」。不到三十秒又发来一封。很难得的,是梅洁尔发来的。标题是【明明都有人家了!】、内容只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

    真是有够奇妙,仁一边滴下冷汗一边把手机收回口袋。

    仁今夜再去公寓调查,在绊住的仓本家的房间里,有鞋子的印迹。仓本绊的日常生活终结的那个雨夜的空气,至今还像是幽灵般漂浮着。起居室的隔门上贴着五张字条,上面有慈雄的笔墨:『仓本家家规』。像踏入了不可窥视的圣域一般,总有种不安稳的感觉。

    仁仔细地察看了周围的情形,屋子发出微微的响动。神圣骑士团的人就算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也不奇怪。公馆在单纯的力量对抗方面颇具实力,却很不擅长护卫、搜索这种琐碎细微的事情。而作为动员战力的刻印魔导师,憎恨着与《地狱》和《协会》相关的一切事物,不拴上缰绳就不敢委以重任。昨天晚上神和瑞希失去的《大气泳者》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之一,这真是糟糕透了。

    仁花了三个小时,像是秃鹫啃食尸体肋骨间的碎肉一般把房间彻底地搜索了一遍,想要找到慈雄去向的线索。厨房、浴室、起居室、内嵌式壁橱、绊的房间一寸不落地搜寻过去。

    剩下的就只有这里,连绊也不得进入的慈雄的工作室。

    仁拨通公馆的电话,为了以防万一,向答录机里留言:

    「我是武原仁。现在在仓本慈雄家。工作室以外的地方完全没有线索,现在要开始调查工作室。」

    仁将手按在纸门上拉开的时候,传出了回转的声音。齿轮模样的八音盒开始发出微微的响声。索引型魔法只要齐备了《魔法媒介》与《观测者》两个条件便可以发动。这个安装了神音陷阱的拉门如果是被圣骑士打开的话,不知会施展出何种规模的一场魔术。

    因为完成品全被公馆带回,六张榻榻米大的工作室内剩下的都是半成品。仅仅是看着它们,就能让人产生对那种偏执狂式的复杂度的厌恶感。慈雄不让女儿到这里来也理所当然。工作室内都是各种制作精巧的魔术武器。就算不用魔法也知道,为了取悦于人而做出的乐器,并不会散发出那种不吉的冷气。

    神圣骑士团曾对仓本绊说过要「重塑《神之门》」。《神之门》是公元前六世纪,新巴比伦王国第二代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修建的,有着巨大阶梯的神殿。据旧约圣经中记述的、希伯来语意为《混乱》的那座著名的「巴别塔」正是以它为原型。在出现的时间上与骑士尼古拉所述的三千年前相去不远。那时,来到这个世界的魔导师们比任何时候都更积极地,借用神官和圣职者的身份分散各地,引导此间的人们。

    染血公主自夺得《幻影城》的钥匙消失两年后再度出现,神圣骑士团拼命寻求巴别塔。今天白天尼古拉说过这个世界「可以听见与《神之辞典》相近的本源(即:神音)」。索引型大系普遍认为「理论上,作为神的语录的《神之辞典》是存在的,自然环境的秩序最为安定的《地狱》是与之最接近的世界」。洁尔维奴的宣名大系,圣骑士的神音大系,还有再演大系,它们都属于索引型。那么,养育了小绊的仓本慈雄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拉门的两侧一边是显得狂热的武器库一边却是平凡的日常生活。

    房间里像是凝结了瘴毒一般,仁有些吃不消、转身离开工作室。就在阖上拉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什么人在。

    还来不及闪身退开,对方就先一步欺近,侧腰吃上了试探性的一拳。着地受身的瞬间仁坚持不住,一下跌倒的榻榻米上。伴随着内脏被扭曲般的违和感,腹部传来麻痹的疼痛,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仁反射性地放松腹部的肌肉,对其施展了魔法消去。仿佛邪魔附体的感觉顿时消失了,身体一下轻松起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仁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

    「真漂亮。……第一次遇到能忍耐得住“那个”的家伙。」

    赞叹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虽然衣服换成了普通的西装,不过仁可没忘记眼前这个线条凌厉轮廓分明的男人。是团将古雷亚姆-维恩。

    一想到刚刚是受到他的袭击,仁的全身都被恐惧的汗水浸透。

    这男人没有使用乐器,而是直击仁的腹部,使神音炸裂,直接破坏体内的内脏。神音魔术是从传声的媒介上发掘奇迹的魔术。人体也可以是声音的媒介,就像医生就可以靠听诊器听声为病人诊断,体内也有各种声音。以神音破坏肉体的绝技,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并非不可能,可是真没想到能在人类身上实现。

    仁感谢着自己那不至于令内脏轻易受损的顽强适应力,跳了起来。

    「真是吃惊。虽然和圣骑士交战也不一次两次了,这样的绝技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可是,无牌教师没想到,马上又要再吃惊一次。

    紧随在古雷亚姆身后的是一个几乎要顶到这日式房屋天花板的,身高两米的巨汉。

    「《公馆》的战士,可否让俺打个招呼?」

    「我拒绝」

    仁再度拉开刚刚走出来的武器工作室的拉门。拉门滑开的同时,细小的八音盒机关中神音开始响动。

    神音(媒介)一遇到骑士(观测者),神音魔术马上开始发动。木造的二层建筑中开始散布悄无声息的死亡,这是特意不惊动邻居、防止被恶鬼消去的、慈雄的临别礼物。魔法生成的黑色雾气打着旋儿从工作室中涌出。这气体毫无疑问带着剧毒。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跑吧。」

    仁一边警告他们一边迅速发动魔法消去,把作用在自己嗅觉和味觉上的魔法之毒一一消去。由于实在没有去救助要杀自己之人的义务,仁闭上眼睛,只靠听觉来判别圣骑士的动向。

    三十秒,没动作。一分钟,没声音。两分钟,仍没迹象。三分钟,仁睁开眼——

    站在眼前的是个满头汗水,脸色黑紫,青筋暴露,屏气敛息的怪物。他的意志力究竟有多强啊,很明显吸入了不少剧毒,鼻血缓缓流下,唇边也起了血泡。

    「忘了自报姓名,在等你呢。」

    力士大声嚷道,同时抬起脚大踏步地逼近,挥起刚拳。

    面对这连轨迹都在中途消失,加诸了巨汉全身力量与上百公斤体重的全力一击,仁架起双臂能受下一半的冲击都可属幸事。想着两手大概要废掉的时候,他忽然双脚离地而起,向背后倒去以防止受到追击,并用肩膀撞开了窗户的玻璃。同毛玻璃的碎片一起落到一楼的停车场时,仁为仓本家只有一层的事实而庆幸着。

    「俺叫唐纳德-迪图瓦。下一次在没人打扰的地方,咱们尽兴地打一场!」-

    第二天,御陵甲小学的课间餐时间。

    「你当我是谁啊?要是没人妨碍,一定会虐你虐到求饶,直到我高兴为止!」

    梅洁尔向往常一样怒吼着。仁与班主任祖师堂老师在讲台上吃着学校供给的咖喱饭。

    「武原老师,你穿那么多不要紧吧?」

    夏日时节大口地吃着咖喱,仁早已满头大汗,不过他坚持不肯脱去上衣。昨晚手臂被玻璃割到而缠满绷带,他可不想被人看见。

    为了避免被追问下去,仁赶紧把话题转移到现在六年二班教室里的焦点:

    「别看寒川那样子,用餐时间倒是一定会和鸦木一起吃饭呢。」

    看着站起来应战的寒川纪子,总让人由衷钦佩,如果她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无论如何都绝不低头。而且,每当班级集体活动的时候,这位班长都会将总是游离于班级之外的梅洁尔拉到自己的小组里。两人整天的争吵,似乎不是因为感情太好,而看上去真的是对冤家对头。

    「不会让鸦木同学落单这点,也正是寒川同学体贴的地方呢。」

    放学前,在梅洁尔总是不耐烦的班会上,全体六年一班同学让仁着实吃了一惊。

    「今天是鸦木梅洁尔同学的生日,我们大家来给她庆祝一下好吗?」

    寒川忽然这样说道。班长开口立刻引起班上一阵骚动。不过最吃惊的莫过于梅洁尔了,她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大家。点名簿上的确是有每个人的生日之类的资料,可是没想到……。仁想起了前天和十崎京香的谈话。「能不能让梅洁尔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把朋友们叫来参加生日会?」「小学生的话,如果让他们普通地过来玩的话,会很麻烦呢。」那种温差深深印在仁的心里,一想到现在教室里的同学自然而然就做到了,他的心里就充满了败北但是还是十分愉快的感觉。

    祖师堂老师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双手一拍:

    「那么,我们大家来为她唱一首生日快乐歌好吗?」

    六年一班的三十五名同学开始大合唱。教室里有说「祝贺你」的,有跟着大家瞎唱的,也有说些根本不相干的话的,闹成一团。仁也一边拍着节奏,一边大声地跟着大家大声地唱着。

    地狱语之中,要数英语是最让魔法使憎恶的脏话,但是今天,梅洁尔红着双眼认认真真地听着那些英文歌词。不,她根本没认真听过小学里的英语课,不过是哼哼罢了。

    同学们都是这么可爱的家伙真是太好了。曲终鼓掌的时候,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这个平时无论多辛苦也不曾哭过的少女的眼中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鸦木梅洁尔的六月二十日还没有结束。

    梅洁尔把室内鞋放入鞋柜,正要离开学校时,被跑得眼镜直晃的寒川纪子喊住了。

    这位不太擅长运动的班长弯着腰大口地喘气,好容易才开口说到:

    「还好赶上了。鸦木同学,这是给你的礼物,差点忘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祝贺,梅洁尔不由得有些害羞,但她还是非常高兴,向这个总是恶言相向的同学道:

    「……谢谢」

    镜片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平素唠叨的女孩子移开目光,装作很随便的样子放下一边书包带,打开磁扣,伸手进去摸索。

    「不用客气,我是班长嘛,这点事是理所当然的。」

    寒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巧可爱的小盒子,单手递出。感动之余,梅洁尔笑着问道:

    「可以打开吗?」

    梅洁尔打开纸包装,里面是一条粉色的发带,还有一张手写的生日贺卡——

    【祝你生日快乐。快要成为中学生了,真心希望你成为真正的人类。】

    知道梅洁尔的汉字学得不好,寒川还在「真正的人类」几个字上还付了注音假名。

    高兴过头的梅洁尔脑中灵光一现。她用刚刚意外得到的丝带紧紧缚住这位天然的班长的手腕,然后哼着「带回家,带回家」的小曲儿,往仍穿着室内鞋的寒川背后一拍,不顾她的悲鸣,将她推出了教学楼外。

    在开始对话之前,梅洁尔忽然想起了一个疑问:

    「说起来,真正的人类’是什么意思呀?」

    正惶恐不安、搞不清状况的寒川,双肩微颤,早已是泪眼婆娑:

    「就是绝对不会做出你现在正在做的这种事的人。」-

    走进十崎家的玄关,仓本绊正搅拌着碗里的蛋白酥皮(注:糕点用)——踏着自己哼着的歌的节奏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翩翩起舞。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着,自顾自地闭着眼睛。舞着舞着,穿过走廊,跳进起居室。

    接下来是神和瑞希,她紧闭双唇,面无表情,像绊一样单脚着地,转着圈儿出了厨房,追着她,向起居间方向而去。仁直到最近才知道瑞希作为《魔兽使》的一面,那一瞬间,他就像要拒绝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似的,大脑陷入了空白状态。

    厨房门口又冒出一个小脑袋,是一脸惶恐的梅洁尔:

    「好可怕啊。」

    仁很能理解这小魔女现在的心情。他悄悄往起居室里望去,晚餐基本准备妥当,跳跃着的小绊与人偶般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瑞希,两个人绕着摆满丰盛食物的餐桌手舞足蹈。

    「老师,高中生真是个谜呢。」

    那两位可不是一般的女高中生。

    「我回来了。哇,这是什么,好香的味道!」

    玄关传来脱鞋的声音。还不到七点钟,十崎京香就回来了。似乎受两位女高中生高昂兴致的感染,拎着红酒的京香步子也轻飘起来,随手将酒瓶递给仁。

    「喂,喂,你会不会回来得太早了一点啊」

    「我把工作丢给主任了!」

    「你倒是能啊!」

    「可爱的梅洁尔,生日快乐~~我也来帮忙做派对的料理好吗?」

    寄人篱下的小学生虽然没开口,不过那张僵硬的面孔已经将她的心情明明白白地传达出来。

    「你这叛徒~。平常不是都觉得很好吃吗?」

    毕竟是在十崎家的当家面前,今天又长一岁的女孩不愿直面对方,她把目光的焦点移向别处:

    「……因为,要是最后只有京香的料理还有剩,你一定会恼火吧。」

    「什么呀!」

    十年来京香未曾使用过的燃气炉,这会儿正传来阵阵令人垂涎的烤肉香。

    「这到底是什么香味!」

    小绊一边打发着鲜奶油(西点制作,将奶油打到起泡)一边得意地说道:

    「我今天做的是绝对不会输给学校的烤肉!」

    很快,梅洁尔的二十五岁(自称)生日派对正式开始。起居室的墙上贴着绊手写的【生日快乐】的大副画纸。天花板上则横跨着好几条数天前就一直准备着的彩环带。把式神(刻印魔导师)当做道具使用的神和家的瑞希,也因为绊的邀请跑来祝贺。

    亏得这位新手魔女的张罗,矮桌上满满是卡路里超高的、美味无比的菜肴。海鲜沙拉、南瓜派、香气袭人的奶油可乐饼一字排开,自然还少不了梅洁尔最爱的手工布丁——覆着一层雪白的鲜奶油。

    而摆在正中间的是热气腾腾的烤牛肉。

    「你太厉害了!小绊!比学校里的饭棒多了。你明天开始去当食堂的阿姨吧。」

    大厨正在给她的好友瑞希盛菜,听到了这样微妙的赞扬,动作不由地一顿。被一桌喜爱的食物弄得食指大动,今晚的主角看起来幸福至极。

    小绊从厨房里端出生日蛋糕。由于她一个人实在忙不开,所以蛋糕是从西点铺里买来的。

    「真的不吹蜡烛吗?」

    自称二十五岁的梅洁尔坚持不肯告知真实的年龄,所以吹蜡烛的程序也只好略过。不过只是这么点事,她却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己见。

    「所以啦,老师,你可要好好把我当做“女人”对待哦。」

    嘴角边挂着许多吃布丁时沾上的奶油,小学生高傲地说道。

    然后她地将两手的拇指与食指相合,做出表示【超喜欢】的心形手势。

    在京香和小绊面前做这种事就让仁羞得想挖洞钻进去,不过今天例外,生日嘛。仁将拇指与中指无名指合拢,伸直食指与小指,表示【安啦】,来回应梅洁尔的手势。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京香瞪圆了眼睛问道,梅洁尔却咧嘴一笑:

    「这是我和老师的秘.密.手势。」

    另外两名女性立刻把视线的焦点集中到仁身上。作为梅洁尔的保护人,京香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哼哼?感情很好嘛。」

    绊也学着梅洁尔的样子,在丰满的胸部前做了一个心形手势。

    「绊,你不可以!」

    「好嘛,可以啦。两个人虽然没什么不好,不过大家一起,不是更好玩吗」

    两位魔法师一起在十崎家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不知不觉间变得要好起来。虽然很为她们感到高兴,不过同时也有点像梅洁尔被人分走自己内心之物的酸酸的复杂情绪。

    绊一边揉着她的肩膀一边恳求她,让梅洁尔高兴得不得了,同意让绊入门。

    「真没办法。不过,你对老师做手势时要经过我的许可哦。」

    小小的淑女笑得天真烂漫。她对待绊就像对待仁和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一样,在他们面前总是率直任性,毫不设防。想必是由于绊也毫无保留地疼爱她的缘故。

    仁慢慢地啜着红酒,细细享受今晚的种种快乐。因为他很明白,这样的时光并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活着真好呢。

    仁觉得如果自己出声的话,好像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四散消失,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思量。他们真的可以把这个刻印魔导师女孩当作普通人来对待吗?如果现在洋溢着一脸幸福的梅洁尔的话就是答案的话,那真是令人欣慰。

    仁他们将工作、生活一生的地方——被称为《地狱》的地方,并不真是无可救药的的地狱。如果不这么去相信的话,那么在这个没有神的世界里作为恶鬼生存下去该是多么残酷。

    深夜,滴酒未沾的梅洁尔第一个进入梦乡。她倚在仁身上,满怀信赖地抱住他。

    绊上了二楼,而二点钟瑞希要去公馆值班,大概现在已经过去了的吧。虽然看不清梅洁尔的睡脸,但现在是大好时机——她醒的时候可难办——仁轻轻地抚摸着梅洁尔的头。掌心满满是发丝细软的触感,仁低头望着梅洁尔光洁的额头。当仁拨弄着梅洁尔的刘海时,因为喝太多而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的京香开口说到:

    「阿仁,当小学教师的感觉怎么样?」

    京香像很多年以前一样地叫仁的名字。也许她认为这位青梅竹马去取得小学教师资格,真的金盆洗手也是一桩好事。

    「你更向往吧。肯定的。」

    十崎家的起居室和记忆中的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们在梅洁尔那般年纪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如今各是这番模样。

    「京香姐。我当专属执行官不好吗?」

    大概有七年没有这样叫过了吧,和着这沉寂的夜,不由得让人感到很不好意思。

    「完全不行。」

    公馆内专属执行官们的负责人,这位铁娘子毫不犹豫地断言。

    「明明做着这份工作,你却还像高中时代一样,一点也没变。别说是刻印魔导师,就是敌人就要杀你了,你也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像你这样的专属执行官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京香弯下她丰满而性感的身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被仁紧紧搂住的少女。

    「快点把梅洁尔推倒吧。那样的话,《公馆》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开除了。」

    「身为顶头上司,你也不用这样否定我的工作吧」

    仁明白她是真心诚意的,若是孩提时候,她大概会哭闹吧。怀中少女的体温让他的胸口感到阵阵苦闷。

    「她真是个好孩子。」

    「非得到那种程度不可吗?」

    「如果不把刻印魔导师当做耗材,用完就扔,专属执行官必死无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京香的话分外沉重,最近两年间,她确认过的魔导师尸体不下两百具。高位魔导师之间的战斗,和实力比起来,策略与运气是更决定性的因素。暴露在支持着各个魔法文明的高位魔术之下,人类脆弱的肉体根本不堪一击。《协会》让魔法世界中身负重罪的人去当刻印魔导师,替他们应付敌人,也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自己去冒这种风险。

    魔法消去对于魔导师们来说并不是无敌的。魔导师连续施法,使人应接不暇,这样观测消去便可被破解,像圆环大系那样对消去具有高耐性的魔术并不罕见。就像之前受到古雷亚姆的浸透神音攻击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步选错即会万事休矣。假如不是魔术而是剑、枪之类的攻击,不会魔法的仁也只有束手待毙。

    「五年了吧,就算自己孤身战斗也不让自己的刻印魔导师死的,只有你一个。新纪录哦,真是厉害,了不起。」

    「从今往后,我也不会让谁去死。」

    十崎家的生活就如同眼前一片狼籍的餐桌般凌乱,可是却让人觉得幸福无比。无论发生什么,仁希望怀里的少女每一次都能平安回来。

    「所以作为代替,你一定会死。死定了。总有一天,你会向往常一样出门,然后,如果够幸运的话还能留下焦黑的尸体。绝对会那样的,我敢打包票。」

    仁回想起来,从小时候起他就常这样被京香姐念。念到最后眼圈都红了。

    「……我,我一点都不想去确认阿仁你的尸体。」

    这次京香一定又是正确的。即使如此,仁也不可能强要梅洁尔停止她所期望的战斗。小魔女与不愿争斗的仁不同,大概她有自己的理由而非得走上这条讨伐百人的修罗道。

    「我希望梅洁尔能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为了她,我无论如何也会坚持下去的。」

    「梅洁尔并不想站在男人的身后,她想要的是和你并肩站在一起,随时能够看到你的脸的生活。其实阿仁你心里很明白吧?你并不是想把她藏在身后,而是面对梅洁尔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把背向着她。」

    这位比仁更聪慧机敏,慎思明辨的青梅竹马像孩子般嘲笑着他。她双手撑地爬着靠到两人身边,柔声对酣然入睡的少女低语道:

    「呐,梅洁尔。这家伙明明这么喜欢你,却还打算一直把你当做小孩子呢。咱们虽然小可也是女人啊,他真是太没出息了,对吧。」

    仁只有苦笑。他虽然年轻,可也是成年人了。

    「能让我想入非非的对象,不应该是小绊么。」

    为什么会冒出绊的名字,仁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看看京香的脸,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似乎是酒劲上来,双颊一片通红。

    「……居然说得这么具体啊,太生动了吧!这种儿童不宜的话题,我家里可不允许!」

    京香交叉双手,做出一个大大的「×」号。像是要按耐住心脏的悸动般,将手心覆在胸口。

    「还有啊,我家可不是给你筑爱巢的地方。我可不知道阿仁你是那么现实的男人。」

    已经不知道她在念什么——京香完全醉了。

    「哈?」

    仁呆愣着,好容易才支撑住这个也歪倒在自己胸口睡着的女子,更别说站起来了。虽然觉得应该把她抱回床上去睡,不过身体却一动也不想动。深夜的空气中带着沉沉的睡意,只有他们犹豫着是否从梦中醒来。时间滴答流走、黎明到来之时,曙光照遍了每一个角落。

    梅洁尔要是能活下去,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成长为一位什么样的女性,而那时候的他又在做些什么呢?-

    在夕阳照射下的站台里,绵延在轨道对面的是自己熟悉的街道。在连呼吸也觉得辛苦的沉默中,绊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所在的场所。十天前起,自己就从这里乘车去上学。放学后,乘电车回到离自己熟悉的公寓最近的车站,是因为突然感到寂寞了。除了瑞希以外的同学们并不知道一周前的绊和现在的她有所不同。

    因为是魔法师,所以才能一相遇,就和那个以生硬的话语表达激昂的感情的神和瑞希成为了朋友。背负着被燃烧掉的奇迹,大概也背负着同等程度的不安,就像同是被班集体排斥那样,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开始在十崎家生活、和梅洁尔成为了朋友、与武原先生相遇,对绊来说过于美好的新世界,就像要把回忆从心中挤出去似的,无比的悲痛使绊的内心快要裂开来了。

    「欢迎回来,绊。」

    就像天真的依恋所产生的幻听般,从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过去」就在那里。本以为已经死了的父亲——仓本慈雄就站在眼前,看上去比之前稍微消瘦了一点。

    光是这样,绊的世界就已经颠倒过来了。

    夕阳,是会把回忆和眼前的景色都染红,使过去和现在交错起来的魔法。

    「我们……要去哪里?」

    乘着电车,父女两人慢慢远离街道。想问的问题多不胜数,但家人却什么也没回答。

    「要去很远的地方哦。」

    幸好不是那个爱操心的武原仁把父亲烧掉了,绊心中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绊?想起了那个照顾过你的家庭嘛?」

    「不、不是啦,爸爸。别说奇怪的话啦。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想起就是了……」

    看着这样的绊,父亲像是微笑般眯着眼。

    「这些日子您都在哪里?我很担心啊」

    「抱歉,我一直在躲避那些骑士,没能联系你。」

    列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把她们载向远方。车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下车,除了这对父女外,车上的乘客就只有吊环和座位等落在地上的影子了。

    「在这辆电车停下的地方,有座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城堡。」

    说着这个的父亲,看上去内心是那么的软弱,绊一言不发。

    「绊的魔法呢,有着可以令消逝的过去重新来过的力量哦。」

    假使她不是魔法使、或者没有表演过魔法给父亲看的话,她就能把这个当作童话故事来回答了吧。但是,为奇迹而入迷的她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不重来一次不行吗?」

    「不重来一次不行。」

    仓本家的生活并不需要重来,对绊来说,虽然有寂寞的日子,但也过得很快乐。但被父亲这样一说,包括至今都还没什么感觉的魔法在内,绊都觉得所有的事都确实如此,应该重新来过。能让一切重来的魔法,会不会给谁带来困扰呢,怀着这样的不安,绊软弱地接受了提议。

    「我在想,要是能成为喜欢这个世界的好魔法使,那该多好啊。」

    「对不起,因为爸爸的任性,把你卷进来了……」

    两人在追着西沉的太阳的摇晃中,度过了化脓了般的时间。

    在那个雨夜为保护她而战的父亲,竟然在仅仅十天内变得这么软弱。不对,绊在十崎家也是一次魔法也没有用过。因为想活得像自己,想过非常普通但安乐的生活,光是这样的心情就使她想把时间回溯,从魔法中逃出来。作为朋友的瑞希告诉过她逃不了的,她只是不敢去面对而已。

    就连已经减弱了夕阳的光芒也觉得刺眼似的,父亲眯着眼睛。

    「真丢脸啊,我这个父亲。」

    「没关系的,说不定我们是性格都很相似的父女呢。」

    温柔的绊没有受到打击,反而被治愈了。十崎家的生活扑簌扑簌地从身上剥离,绊把目的和意志都交给父亲,就连接下来会去到哪里都不去想了。父亲那疲倦、无力的旅行者的额头上隐约渗出一些冷汗。

    「你只需要稍微努力一下,向神许下愿望,然后大家就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就连使用的魔法大系都不同的父与女,相互对望,无可奈何地笑了。明明是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父女,现在重视的东西却已出现了决定性的分歧,绊很害怕,把头靠到父亲那宽广的肩上。吊着的扶手连成一块的影子落在无人的列车的地板上,叮当咣当地摇摆着。因为心未相连,只是头和父亲靠在一起,所以也没有把心里汹涌而出的罪恶感和不好的预感传达过去。

    电车再次减速,已经离终点很近了。看着日落西山,绊的视线从窗外被吸引回来。那是因为在站台里站着一位穿着和服的女士,她迎着暗红色的阳光就像不为天地所动摇的独一无二的名花一样。在带点水色的露草色的平织绸缎的会客服上,紧紧地系着一条深色的腰带。她还抱着一个黑色质地的绣着紫阳花的、刚好可以装下一把日本刀的细长布袋。

    「好了,下车吧。」

    在父亲敦促下,绊走下了已经停下了的电车。绊心想「和梅洁尔的相比到底哪边长点呢?」,就连快长到腰带上打的结那么长的黑发也是那么美艳的女性过来迎接父女两。

    「欢迎归来。」

    与酷热的晚风的沉淀不相称的,清爽的美女露出干脆的笑容。这种喜形于色的感情表现传达过来,使绊的心里也变得很高兴。

    「我回来了,这个是我的女儿,名叫绊。」

    父亲——慈雄在大概是二十过半的女士面前,露出放心的表情。

    「是小绊呢,我听说了很多你的事哦。」

    女士以热切的视线看着绊。表情每变一次、身体都以完美而协调的步调踏出一步,华丽之中略带一丝诡异。在十崎家遇到的那个像妖精般的魔法使——鸦木梅洁尔成长后,长到武原仁和十崎京香的那个年纪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父亲很不好意思地,有点吞吐地开口说:

    「要给绊介绍一下这个人呢。」

    「我是你父亲的同伴,名叫洁尔维奴-罗素。」

    洁尔维奴在打过招呼后,就像微风一样自然地从少女的眼前走开。

    然后就像那里是她的指定席般,轻快地跳进绊身后的父亲的怀中。

    吓了一跳而半开着的父亲的嘴唇,被跷起脚女人吻上了。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在女儿面前做这种事情,绊目瞪口呆。就连喜欢年长者的这一点都和梅洁尔一样,非常诡异。竟然能得到这种年轻美人的芳心,父亲也真能干呢。绊一边佩服着父亲,一边在想要不要称呼这个人为「母亲」呢。

    就像血的涟漪那样有点微暖的风吹了起来。明明是在女儿面前,但那贪婪般长吻还没结束。绊一边因为那激烈的爱情表现而害羞,一边心想,接下来应该可以把武原先生他们这种新的人际关系也加进来,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吻得不错吧?我可是以恶鬼为对象、练习了很多次的。」

    绊还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心里还轻飘飘的像是在那暗红色的云彩上走着一样。但她那身体却对事关性命的危机作出了反应,心跳加速到快要爆开来了。

    在摇摇晃晃的视野内,父亲也像站不稳似的跌跌倒倒。

    「可不能大意了咯,所谓的魔法使啊,即使看上去万事如意,也可能会给你设陷阱哦。」

    然后少女看到了,那深深地插在父亲胸口的,略带青色的金属制刀柄。

    「说真的,至今为止,辛苦你了。」

    血、为什么、会死的、救护车、吐血了、妈妈、一片血红、不要啊、爸爸。绊的思考像结疤了然后慢慢剥落一样,只有身体在感情这层薄皮下本能地动

    「小绊你先在那里等等吧。等我干掉你父亲之后,再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鲜血一滴滴地滴到站台上,父亲逃进了车站建筑。看到背靠着车站大门的家人,绊也不擦一下那使视线模糊的泪水,就追赶了过去。在大门打开的车站里,已经是一片血海了。百叶窗被拉起,里面的站务员早已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时间慢慢流逝,洁尔维奴解开细长布袋的绳结,把布袋卷起,从袋口抽出颇有年份的刀柄。她用右手一口气拔出那锻造得像新月的刀身。然后就这样顺势把拿着刀袋的左手也握上刀柄,辅助着右手摆出左上段的架势。

    那就像是绯红色的彼岸花的花瓣喷洒出来然后化为雾状消散一样。被袈裟斩砍到的父亲,就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仰向倒下了。那女人优雅地把血挥掉,然后把刀收回从刀袋里露出的漆器刀鞘里。她手一拍,黏在和服、墙壁、天花板上的溅血就遵循重力的吸引,像瀑布一样落到地板上。惨剧的景象就只剩下地板上那令人连立足之处都没有的血海,和那像岛一样浮着的尸体了。

    「好了,出发吧。」

    在车站下车后与洁尔维奴相遇才过了两、三分钟,仅仅是这么点时间,就让一切都坠落到地狱的深渊了。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只有那眼睛像受伤了般发热、泪水像血一般喷涌出来。

    女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门关上,轻握拳头用手背优雅地边敲着门,边行使奇迹之力。

    「《染血公主》洁尔维奴-罗素为之命名。将大门定义为《龙门》,加上保存完成的概念《喷井》,在变量区间代入《塔前》。」

    然后在洁尔维奴再次打开的车站大门的另一边,不再是被杀个清光的尸山,而是像把风景切了一片摆在那里似的傍晚的山林。

    「……来吧,来开启魔法的时间吧。」

    「为什么!?为什么!?」

    绊对着像玩电车游戏般很高兴地在后面推着的魔导师大叫。突然背后被捶了一下,绊的上半身撞断大量小树枝掉进开着鲜红色的花的山杜鹃丛里,喘不过气来。

    「不像这样把你的一切都夺走,你都不会使用魔法吧?」

    洁尔维奴一口咬定这全都是不肯使用魔法的绊的错。

    绊的校服被从后面拖着。眼前是刚刚才杀了她父亲的魔女,魔女踢倒站不起来的她,并嘲笑她的无力。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哦。你很讨厌这种情况吧?很想把时间溯回吧?」

    要是在那辆电车里再多和父亲谈一下就好了,要是当时打个电话给十崎家的人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一定能得救。

    「以你的魔法是能做到的。真厉害啊。但是,不肯使用魔法的魔法使,简直就是垃圾。」

    ——「不想留在这里」,绊一边被像是活生生被扔进火葬场的火炉般的愤怒和后悔所灼烧、入心入骨,一边从心底里祈愿着。

    突然,那个一直兴奋地逼迫着她的洁尔维奴,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点。就像在云层之上或者航天照片中俯视地上般地,一切事物都慢慢失去它的厚度。绊现在在这奥多摩山里被洁尔维奴用草鞋,像踩着皮球一样玩弄着乳房。同时,巨大的洪流从脚边流向远方。那是从有限的过去链接到有限的未来的经线,以及将位置坐标化地显示的一条纬线。绊站在无限接近的这两条线的十字交叉点,在脚下只有一个文字。文字时时刻刻在变化,不会重复之前的形态,「这个文字」就是仓本绊。

    现在,作为再演大系魔导师的她能理解。如果世界是由文字变化组合而成的话,她就能像用橡皮把写在笔记本上的历史年表修正一样把这个世界重写。正如笔记本上的文字对橡皮毫无办法那样,世界无法防御投射自未来的魔法攻击。在过去,她们的再演大系已经不知道操作过多少次魔法世界的历史了。

    「真是个令人烦躁的小女孩啊。还在哭吗?」

    在变样了的世界里,绊像是被吸引着似的看着过去,看着那一晚。

    ——在雨中,有着一群像小鸟拍着翅膀飞往天空一样自然地使用魔法的魔法使,同时还有被淋个湿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那里颤抖的她。但是,这次她用当时因为害怕而动都不能动的手捉住了奇迹。

    「讨厌,为什么呢,眼泪,停不下来了……」

    「魔法使是绝对无法摆脱魔法的」,瑞希说的是真的。绊回想起父亲那鲜血像红色珠子般从碎裂的骨头里骨髓中渗出来的尸体,咬紧下唇。她要改写过去,把父亲救回来。利用名为魔法的奇迹之力把自己的欲望推向世界。她不禁想对那个关心自己的武原仁道歉。

    「对不起,武原先生。……我,无法成为一个「好的魔法使」。」

    她也知道,改变过去这种事是会把大量和她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卷进来的,是不能触及的领域,但她就是能使用这种力量。

    「但是,我只是向神许下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然后大家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

    女孩想起了在乘坐电车时,父亲用那软弱的语气说出来的同一句藉口,因羞耻而双手捂着脸。

    魔法竟是如此残酷地试炼着魔法使。

    两百年前,在和绊现在所处的同一个位置坐标(纬线)处,在像魔法般邻近的过去(经线往上)里,曾有一个再演魔导师打开了《门》。看着他的做法,绊这个新手魔女也理解了再演魔法。

    她知道在这里存在着门。积累了悠久的时间的,为了欺骗、改写世界而存在的剧场,正要实现绊那浅浅的欲望。幻影城,那是被拴住在有点偏离现实世界的时间的流域中的、再演的圣域。

    洁尔维奴那粉白的眼睛,淫猥而带有一些血丝。

    「想不到能在还活着的时候见到被《协会》视为最高级的魔法系之一的《再演大系》,真是大饱眼福啊。」

    罪恶感、自我憎恶、以及由自己解开限制的欲望相互缠绕在一起,像一把厚实的锁链那样捆绑着、折磨着少女。绊周围的大气已经变换成《幻影城》里那寒冷的冬天的空气,并由两者的气压差产生出风来。被从背后喷涌过来的风吹倒,少女愕然地看着瞬间被拖进严冬的青草慢慢枯萎。身旁,有着被破布包裹的,干瘦而死的婴儿尸体的幻影。原来如此,在绊之前来到这里的再演魔导师是个母亲,并且是为了救活已经死去的孩子而来的。已有数十人逆天而行,排成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来的罪人队列,现在,绊也是其中一员了。

    洁尔维奴感概良多地自然自语。

    「真是漫长啊。《神之门》终于出现了。」-

    属于圆环大系的空间转移魔法,是把魔法使自身存在于这里的封闭现象强制打开,然后在「可能在那里也说不定」的场所里重新生成这个现象。只要是术者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无论是哪里,只要记忆鲜明就可以转移过去,但对于没有明确印象的地方,即使看着地图也无法移动。所以武原仁让梅洁尔坐在助手席驾车过去。从《公馆》处得知在奥多摩山里发动了再演魔术,是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从地平线开始泛起绯红色的黄昏时候。

    魔术的反应是观测史上最大级别的。是二十日前绊召唤《无色之手》时观测到的数万倍。正是这个反应,使得如此巨大的建筑物可以挤进这个地狱的空间,甚至是这个时间轴里来。

    「仓本绊和仓本慈雄在车站下了车,然后和酷似洁尔维奴-罗素的穿和服的女人会面。还有其他人同行吗?」

    因为不能边开车边讲电话,武原仁让梅洁尔代为传话。

    「老师,根据电车司机的证言,就只有她们三人。倒是车站那边,京香说因为是《染血公主》犯下的最新的杀人事件,所以还在进行现场调查。」

    小魔女的声音也在颤抖。她和绊也相处了十天,而诱拐绊的犯人是凶恶的犯罪魔导师,她不可能平静得下来。

    如果任凭事态发展下去,仓本绊必死无疑。被认为是和洁尔维奴-罗素有关的事件,根据公馆的调查至少有三十件以上,包括被害者和只是刚好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生还者。她在这个世界杀的人恐怕不只一百个了吧。

    《染血公主》在利用完绊之后,肯定会把她杀了的。可以清晰地想象得到,那个热情的她的深蓝色的眼睛的瞳孔睁大变得白浊,失去性命在血海中下沉的样子。所以,武原仁非常着急。

    「我是武原执行官。了解。现在开始驾车前方反应坐标。」

    切断联络后,梅洁尔从汽车的助手席扯住武原仁的衣袖。

    「老师,绊在那里’吗?」

    「不会有错的。」

    他回答后,梅洁尔为了能承受住不安的情绪,用那白暂的手肘探着车窗。

    「要是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让她没空去烦恼这些事情了。」

    不知道她有几分是认真的,梅洁尔双手一开一合的动个不停。现在明明是关键时刻,却想起了六年一班的那个一直被她欺负的班长——寒川纪子,然后笑了出来。

    「你要适可而止哦,寒川她真的会生气的。」

    「真的生气才好呢,除了哭泣的表情,我第二喜欢的就是那孩子生气时的表情了。」

    唤醒以前的记忆,有着扭曲嗜好的少女陶醉地用她那白色花瓣一样的双手捂着脸颊。

    仁踩下油门,加速前行。预计应该可以比圣骑士们早些闯进幻影城,把绊救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清楚自己已经陷于多么被动的状态。

    「你果然来了吗。」

    被那清澈的回声叫停,是在一片树立着有着五十年左右树龄的枝干粗壮的杉树的,视野很差的树林里。神和瑞希过去和艾蕾欧诺露等六名骑士交战的坐标就在旁边。仁的背后渗出冷汗来。

    「能不能让我们通过这里?之前你在玩具店和孩子们玩的时候帮过你的那个叫绊的孩子现在很危险啊。」

    被骑士——艾蕾欧诺露-娜绀埋伏也是有可能的。

    「一切都是为了从地狱的命运中拯救这个世界。与《神之门》的连接和预定的一样。除了你这个拥有消除能力的人将要前往那个地方以外。」

    对于铠甲少女的那个像是什么都知道的宣言,仁被冰冷的怒火中烧。因可能会失去绊而产生的焦躁、对于公馆这边的行动被预读而产生的恐怖、以及冰冷的愤怒这三种东西形成均衡,在他心中狂乱地安定着。

    「预定’是什么意思?神圣骑士团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实现了那个愿望之后,我们就把遗物归还。」

    从异世界来的魔法使们,一开始是支配着这个世界的大地的,但随着恶鬼的人口增加而被赶到山里。魔导师们远离恶鬼聚集的城市和村落,追求平稳的研究场所。那个构图,就是「山里住着神仙」这种传说的原型。在人类无法接近的地方住着贤者,又或者是圣人在凡人观测不到的圣域里与神会面。《幻影城》作为山中乐土在神话里留有影响。佛教世界观里住在兜率天的,将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拯救世界的弥勒菩萨,被认为是弥勒信仰的起源的是从未来的时点无限次地改变世界的再演大系的舞台装置,关于这个装置的出入口的魔幻传说有很多。在世界各地留下痕迹的《门》,在这附近也有一个。

    ——不对,持有《钥匙》的洁尔维奴本来就可以自由地入侵,为什么还要让绊打开《幻影城》的门呢?

    像抱着剑一般,把腰靠在大树的残株上的少女理所当然般地站起来。大概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斩杀仁他们吧,艾蕾欧诺露毫不犹豫地自然地挥动刀鞘,将要迎来夜晚的黄昏天空,最后被装饰上红光的刀刃。

    「艾蕾欧诺露。老实说,光是之前看到那种事情,就很难战斗了呢。」

    仁也知道,对于拔了剑的圣骑士,已经不可能通过交谈来解决了,因此从裤子里的皮袋里抽出一把大型小刀来应对。那天在玩具店里遇到的,无法拒绝孩子们的请求的金发少女,现在却是一把为了砍杀他人而千锤百炼的刀刃。

    「《沉默》,……感谢神赐予像你这种人作为我赌上性命与之奋战的对手」

    艾蕾欧诺露那种完全没把自己败北的可能性计算进去的从容态度,燃点起少女的自尊心。

    「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啊,所谓的圣骑士,不是不群聚在一起就什么都干不了的吗?」

    「以《沉默》为对手的话,我自己一个上可以比较不受限制地战斗。」

    仁制止了因为自尊心燃烧起来而快要爆发的天真无邪的魔女。

    「梅洁尔,不能有一点大意。这家伙与至今为止战斗过的家伙段数完全不同。」

    刻印魔导师的少女那使全身僵硬的氛围,是战斗开始的标志。

    铠甲少女使护手甲上的戒指在铠甲上游走。神音魔术从那声音中产生,振翅而飞。夺走大量魔导师性命的概念魔弹,现在正为了取仁的性命而起舞。

    「很可惜,我这边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把小绊救回来的啊!」

    仁就像是在那个雨天里破坏团长古雷亚姆-维恩的魔弹时那样,启动消除动作,向前抬起手。正如十崎京香所教训的「你迟早会死掉」那样,魔法消除并不是无敌的能力。就如封住仓本慈雄的那些冰柱能维持几秒那样,无法在一瞬间破坏强力的魔术。然后,如果被无法消除干净的魔法击中要害,仁就会被这种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像幽灵一样的魔术杀掉。

    「老师小心,下次来的是个大家伙。」

    就像是为了用手去接下透明的鹰一般,这次仁向前伸出双手。这是为了消除大概是瞄准身体的要害而飞来的魔弹,而将皮肤的触觉加到视觉上来提高魔法消除的效率。概念魔弹的飞行轨道终究是单纯得可以通过射击位置来进行预测,所以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普通的魔弹果然无法突破吗。」

    大概是正在看着仁无法感觉得到的魔炎的焦热地狱吧,金发的圣骑士以流畅女高音叹息着。

    「魔法不行的话,这次用剑来试试吧?」

    仁与少女骑士之间的距离已经只剩三米不到了。在因无法感觉到而产生的另心脏快要炸开来的极限情况中,仁因为无法读取艾蕾欧诺露的表情而不断以言相斥。就如武原仁是所有魔法使的天敌那样、就如敌人在他面前惊恐不已那样。

    「不,我要改变使用魔法的方法。」

    骑士不动声色地张开了嘴唇——、如同被钝器殴打一样的冲击在仁的额头上炸裂开了。

    在主动魔法消除的时候,因为这是和「无法识别奇迹」这个事实相辅相成的能力,所以根本就看不见魔法。所以只能从敌人的反应和自身的经验来推导出魔术的性质。仁就是被这样训练的,慢慢积累起对魔法的认识。

    这样的他,在一瞬间看丢了这次攻击的本体。并不是像飞镖那样的非魔法的飞行道具。这是神音魔法。

    「梅洁尔,帮我拖住她!」

    仁大叫,一边在立脚点不好的斜面上后退,一边解开魔法消除。同时,从仁的背后响起爆音,击穿绝缘大气的火花放电使气体分子发出光来。这是圆环大系擅长使用的闪电。

    圣骑士的铠甲被紫电所捕捉,使空气破裂的冲击将整个身体向后方炸飞。

    「干掉了吗!?」

    「还没。」

    被雷击飞的人,受身后站起来,这种情况可不常见呢。刻印魔导师在击出第二发之前尽量在手上蓄积负电荷。虽然只要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梅洁尔手上聚集的电子就开始和气体分子碰撞并发出光来,但艾蕾欧诺露不可能站在那里等着。

    年轻的最强圣骑士一边以杉树的枝干为盾奔走起来,一边在铠甲的刻纹上摩擦戒指。站在立足点不好的斜面上的双腿,爆发性地提高了奔走的速度。将铠甲调整到外骨骼处,圣骑士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高速冲向的对象,当然就是仁了。

    「看你那样无表情地向我斩过来,老实说我都有种自己做了非常不好的事的感觉了。」

    面对从下方以几乎连残像都看不见的速度砍往上砍过来的重剑,仁的小刀像是快要被击飞般的,但总算是挡下来了。

    「……真是笨拙。」

    露出抱歉表情的艾蕾欧诺露,在抽回那把长剑的同时,在骑士剑的纹路上摩擦戒指,向着架好小刀打算冲进怀内去的仁的头顶,用放着白光的魔剑了,砍下能将一切一刀两断的一剑。对于去防御的话可能会连小刀一起被切断的斩击,仁拉开距离进行回避。

    然后骑士就以那个姿势,边发出口哨般的声音,边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扭动身体发出横斩。

    ——朝着正打算放出雷电的梅洁尔砍过去。

    大概是剑风实体化了吧,应该是弯月形的冲击波飞过夏天的草丛向前推进。视野差点就被遮蔽的仁慌忙地再次启动消除能力。然后,一切的神秘都再次沉默了。魔法被破坏,绿叶像雨一样飘下,表情呆滞,脸颊僵硬的梅洁尔全身松软。然后,转过身来面向铠甲少女的他,因太惊愕而吞了一口气。

    明明已经启动了魔法消除了,但艾蕾欧诺露却被像是阳炎一般的东西包裹着。那个很像是在宗教艺术中刻画的包裹着神或者天使的那种温和的光辉,仔细看着甚至觉得有点刺眼。仁是无法观测到魔法的。对于看不到的认知空白,脑将其当作正常的生理现象,也就是错觉来理解。

    「以这只眼看到真正的光背,这是第四次。」

    恶鬼在观测魔法的时候,那个奇迹就会被消去。也就是说,如果是处于魔法消除无法生效的状态的话,说明恶鬼那边根本就无法看透这个奇迹。太古的地狱人,将看不到的事物当作是眼睛因为光线而产生的错觉,把使用强力的奇迹的人看作是被光包裹着的样子。对这个防御魔术产生的错觉,就是神话里众神、天使、圣者以及神佛所背负的《光背》的起源了。

    「老师,把消除能力取消掉。我来进攻。」

    走到仁背后来的梅洁尔,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般地说。这个天真无邪的魔法使也通过皮肤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个少女圣骑士和至今对战过的魔导师们明显不同一个级别。

    他把魔法消除能力取消了。梅洁尔以小小的步幅,飞身往后。在这瞬间,从仁的背后像是要把他夹起来般产生了两条、以及从艾蕾欧诺露的左右两边,一共从三个方向产生的四条雷电以人类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贯穿骑士。这并不是因为来了援军。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

    完全相同的声音,以完全相同的语调传到少女骑士的耳里。然后,离仁最近的梅洁尔摇晃着紫色的发带,脸涨得通红地暴怒起来。

    「你们啊,不觉得羞耻吗?不要三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初次喘着气起身的艾蕾欧诺露,那像水晶般清澈的目光稍微有点动摇。

    「《破灭的化身》……,这样的小女孩竟然能使出来。」

    《破灭的化身》,是圆环大系的王牌之一。

    所谓的化身,是将《魔法使存在于此》这个事实本身进行魔法性的分解,然后将其进行《以魔法性的观测进行重新构成》的另一个自己的姿态。把名为魔法的奇迹之力作为镜子来映照自身的时候产生的,有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的姿态。圆环大系的《破灭的化身》,是将魔法使自身存在于此的这种本身就是封闭圆环的现象在拓扑学上强制使其变形,在理论上做出无数个小圆环。简单地说,就是想增加几个自己都可以。也就是说,在奥多摩的森林里出现的都不是分身,四个都是真正的梅洁尔。

    「这样都无法贯穿她吗?」

    四个人放出的四倍雷电,像风暴一样击中骑士。虽然已经金发散乱身体摇摇晃晃的,但神意的传达者还是没有倒下。那就像是被超越人类的力量所支撑着一样。就只有无尽的雷火和剑光照耀着这黄昏下微暗的战场。

    仁的全身流出了粘汗。

    「不对。这是……《歌》啊。」

    铠甲少女持续的唱着歌。乐器并不是必要的。以人类的喉咙唱出的歌来发出神音,可以不断地重新开启《光背》的防御。

    这时连杀意都是透明的死天使,像是有事要问般的看着仁的脸。在他的脸的旁边,大气爆炸开来。

    眼睛差点就被毁掉的仁,边翻滚边寻找树木来作遮掩,用手腕护着头部奔走起来。那个手腕收到两发、三发的冲击重重地打到,皮肤被削掉,骨头发出悲鸣。无论是接近战还是离开十米以上,对方以致命一击为目标的攻击精度完全没有变化。就像失去了距离感般的,那种精确的狙击使得仁连调整呼吸的机会都没有。就像行动被预知了一样,破坏力都非常自然地被吸向要害处。

    「老师,别勉强。想要接近这家伙是不可能的。」

    仁也总算是知道了那种攻击的真相了。神音魔术要产生奇迹,关键是声音变成神音的瞬间和位置。对在空气中传播的声音来说,低音是比高音容易消耗掉,所以经常会变质,因此普通的神音魔导师无法精确地控制魔法产生的位置。不通过诱导的话魔弹无法击中对方。但艾蕾欧诺露可以在指定的位置发动魔法。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种穿过魔法消除的看不见的魔弹的原理啊。」

    仁总算是躲进树从里,护着已经满是鲜血的左手。就像仁把飞来的鹰型魔弹破坏时那样,

    消除魔法是需要时间的。如果魔法消除是一瞬间就完成的现象的话,那么魔炎就应该只会在对魔法作出反应的那瞬间发生爆炸而已,而不会一直地燃烧。因为是通过累积持续的观察来不断破坏奇迹的连续现象,所以魔法消除无法消除那些没有轨道和弹体,只在着弹瞬间才产生威力的魔法。

    「万无一失吗……这可真是不利啊。」

    感觉上每过一秒,就更清楚胜算的低微。那么,就不是通过恶鬼的观测,而是使用魔力型最大级别的圆环大系的攻击输出以及《破灭的化身》的战术来猛攻吧。

    就像是大声鸣笛一般,少女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混合着优美节奏的断音,通过以特殊的歌唱手法实现的超高速韵律,可以单个音节就发出十六发神音。

    「那是什么!?」

    该说是机关枪呢还是霰弹枪呢,对于那种魔弹乱击,梅洁尔要用三个人做出来的大气防御壁才勉强挡下来。

    而且之后还有更为锐利的圣骑士的突刺攻过来。第四个梅洁尔放出的雷光不断被《光背》弹开,但最终因为急剧膨胀的大气破裂开来才勉强是刀尖偏移开。

    即使有四个人但还是一直处于守势。

    「梅洁尔退下!这家伙可不是开玩笑的。」

    《破灭的化身》可不是只会增加人数的那么方便的东西,它有着致命的弱点。无论增加了多少个人,名为梅洁尔的圆环存在都是只有一个,所以《化身》发动时的所有梅洁尔都必须是等价的。如果其中一个梅洁尔稍微擦伤了一下而使得全员无法相等的话,就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因为一个小小的切口而轻易断开那样,名为鸦木梅洁尔的整体存在会被消灭。

    「混帐。怎么可以做到这么毫不犹豫地挥剑啊!」

    仁一边怒骂,一边以麻痹感久久不能散去左手为盾冲向圣骑士。那天和绊去玩具店的时候,圣骑士尼古拉-巴鲁特赞赏这位少女圣骑士是「透明」的。但仁对执剑少女的这种在玩具店就是无法拒绝孩子们请求的大姐姐,而在战场上却化为将视作威胁的孩子(梅洁尔)毫不犹豫地斩杀的魔鬼的「透明」觉得悲哀。虽然对神意来说是透明的,但在那里没有那个年纪大概和绊差不多的名为艾蕾欧诺露-娜绀的人类的意志。

    「给我收敛一点!」

    在以命相搏斗的时候,并不区分大人和小孩。但仁还是无法忍得住对这种没天理的事情的愤怒。仁放低重心,向着正要追击梅洁尔的艾蕾欧诺露的背后撞过去。圣骑士转过身来在肩膀附近的高度像要斩断夜风般地挥剑。向着铠甲缠绕的腰部抱过去的仁的头部在一瞬间与把数十根头发砍飞的魔法白刃擦过。碰撞的瞬间,仁那撞到铁块的肩膀吱吱作响。这时,仁启动魔法消除,用双手抱住艾蕾欧诺露那还启动着《光背》的、意外地细小的身体,并使劲勒紧。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把视觉、听觉嗅觉、皮肤感觉都动员起来一口气把防御魔术化为魔炎烧光的仁就这样顺势把少女连厚重的金属铠一起举过肩膀,然后加上自己的体重狠狠地摔到地上。失去了奇迹加护的以右肩着地的艾蕾欧诺露摔得满身尘土,掉落到平缓的斜面上。

    「梅洁尔!没事吧?」

    仁为了避免攻击魔法失控,停止了消除能力然后转过头来。梅洁尔们的手上聚集着雷光,正要放射出来。

    「老师,你在干什么?要趁现在……」

    后背撞上树干,一时还站不起来的少女圣骑士像是要贯穿一切般地把剑插往大地。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点上影子变成一万条碎片以漩涡状飞散,然后周围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安静的。

    对于这份维和感,仁那苦练出来的直觉开始鸣起最大级的警告。如果这种造成沉默的魔法是由神音大系创造的,在以命相搏的关键时刻用出来有特殊意义的话,那个意义应该就是用于排除杂音了。就像操作大规模能量的科学实验需要在严格的环境管理之下进行那样。

    在被完全染白的世界里,更为精妙而复杂的神音开始绽放。

    「化身,回来!」

    仁推倒他的学生,并将她保护到背后。超高精度神音,并不是那种为了让不是神的人类在战斗中能演奏出来,而允许一定程度的走音所编织出来的东西。作为《世界的索引》而要求真正完美的发音的纯粹的神音魔术,化为神的拳头炸裂开来。

    压倒性的破坏力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地汹涌而来,以巨大的输出功率突破早已启动的魔法消除。风与泥土像石头一样击打着仁的后背,把他压在地面上。

    仁抬起头来,在夜幕下,四周太暗什么都看不到,由此而产生的恐怖使得连咬紧牙根都无法做到。耳鸣在作响,什么都听不到。

    「老师!老师!」

    被梅洁尔摇醒,仁鼓起勇气为了确认周围的情况而停止魔法消除,并抬起头来。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意识还模糊不清。当知道并不是错觉后,无力感及死亡的预感冰冷地缠绕着心脏。上级圣骑士艾蕾欧诺露-娜绀有两个。

    「我这边也要使用《化身》。」

    因为是对世界的《索引》,所以神音大系里没有《你》或者《这个》的这种抽象代名词。但有唯一的一个例外,那就是代表作为观测者的魔导师自身的《我自己》。对于每个人都有着微妙的不同,所有人都必须找出属于自己的力量的神音大系来说,《我自己》也就是把术者本人从世界中检索出来。并且,因为真正的艾蕾欧诺露就在这里,所以另一个艾蕾欧诺露只能作为《影》而存在。这就是神音大系魔术的《化身》——《影之化身》。

    其特征是——

    伤痕累累的仁强行使役已经发出悲鸣的全身的肌肉站了起来。以魔法消除将守护着少女骑士的奇迹烧尽。失去魔法,拖着重铠的艾蕾欧诺露还没停下脚步。仁对自己说,对方也是同等的辛苦、恐惧着的。他不这样想着的话,内心会崩溃的。

    锵的一声。

    以小刀挡下长剑的响声,清晰地在山间回荡。没有雷光和白光魔剑的深山野林暗得连双方的脸也看不清楚。但是,仁确实听到艾蕾欧诺露的喘息。

    「不愧是公馆引以为傲的杀戮战鬼。」

    仁为了让骑士的手向外偏移,在捉着对方铠甲的右手腕的情况下旋转着身体。

    明明已经转入了作为对魔导师战的基本的扭打战,但艾蕾欧诺露完全没打算防御。在就像看到幽灵般的那一瞬间。

    「躲开!」

    遵循着梅洁尔那惨叫般的叫声,仁放开捉住的手腕并沉下身体,正好在刚才颈部所在的地方被烈风砍开了。

    在刚才的魔法消除中残留下来的《影》——《影之化身》还在活动。这样就和二对一没什么区别了,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仁无法识别的。

    「《影》在哪里!?」

    就算想对准《影》发动消除,在看不见魔法的现在,无法得知《影之化身》的所在的位置。

    「在左边!不,移动了。在正面!」

    在想着要扭转现状而停止魔法消除的瞬间,《影之化身》出现在面前,正要把他刺穿。在伸展身体的同时,《影》的凶刃擦过胸前。

    间不容发,魔弹在仁的额头上炸裂开来。当场鲜血四射,为了追击踉踉跄跄的他,没有被魔法消除所衰减、有着打到要害就能致命的威力的「看不见的魔弹」打在他的身体上、腿上、肩膀上。仁为了不被夺走视力,一边拼命用手护着双眼,一边为了把握好状况而咬紧牙根向前进。手里握着的小刀最终也被打飞了。

    《影之化身》也和《破灭的化身》一样,可以独自使用魔法。数量变成两倍的看不见的魔弹,一边在仁的身体上乱打一气,一边慢慢地向后方飞溅出去。不对,就只有和艾蕾欧诺露有着完全同等魔法技艺的《化身》在拖着他。而骑士本人则一下下地为了确切地击倒对方而挥舞着剑,一边以铠甲缠绕的脚趾在立足点不好的地面上站稳,一边追赶着哭丧着脸的打算支援仁的那个孩子(梅洁尔)。

    「后退!会被干掉的,快后退!」

    仁将视线集中在《影子化身》头上的一点,启动魔法消除。即使无法完全破坏《影》也好,只要封住对方的口就能赶去救那个天真无邪的魔女了。在启动消除能力的同时,魔弹的被弹数就像是反映了那个应该是被魔炎包裹着的《化身》的损伤般减了下来。然后为了确认沉默而解开魔法消除的仁所看到的是——

    超过五十只的化作白鸽群而被释放出来的,宣告死期的概念魔弹。

    那不是可以回避或者挡下来的数量。艾蕾欧诺露用《化身》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一边移动着并不断在仁的视野范围外结晶出这种有翼的魔弹。最确切的能避开魔法消除的手段是什么?那就是把奇迹放在无法观察的死角位。

    「快躲开!」

    悲痛的男声大叫响起,那是仁自己的声音。

    铠甲骑士喘着气,逼近梅洁尔的身旁。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已分。刻印魔导师的少女,呆站着向这边露出僵硬的微笑,对自己到最后都没有逃避汹涌而来的命运感到自豪地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个青梅竹马所说的一样,作为专属执行官,把刻印魔导师当作消耗品那样用完即弃的神和瑞希才是正确的。但是,如果让眼前的梅洁尔死了的话,一定会使得他心中某种重要的东西死掉的。因此,仁发出不知所谓的咆哮,身体不由得奔跑了起来。

    「不是用来拯救他人的奇迹给我消失!」地大叫,用布满血丝的眼狠狠地盯着,把魔法烧灭掉。比起穿着厚重全身铠的圣骑士,满身疮痍的人跑得快得多。但就算把骑士摔倒,无法完全消除的魔弹风暴也会把那孩子纤细的身体撕成粉碎。

    在那一瞬间,仁停止魔法消除来确认那个魔法,飞入眼帘的白鸽的大小缩了一圈,但增殖成数百只了,那简直就是云霞。仁用手把那魔法构造一经动摇就会分裂的魔弹飞在前头的一只捏碎,在那瞬间魔法爆炸,右手的感觉消失了。

    在魔弹和刀刃快要到达他的学生身上之前,冒牌老师赶上了。他认为这是在这没有神的地狱里发生的一个奇迹。

    在现在的仁的眼前,有着毫发无伤的梅洁尔,并没有魔法,但刺穿他的剑尖却从心脏旁的腋下伸出来。胸口像是正在燃烧般发热、血液在全身跳动的声音很大声地传到耳里,但他还是没有马上注意到自己被刺了。

    「魔弹……消失了……吗?」

    为了让眼前那可爱的少女能用自身持有的奇迹之力逃离这里,仁停止了最后的魔法消除。很痛,热得受不了,身体发不出力来。但是,要伤害他的学生的魔法已经不存在了。梅洁尔脸色发青,像发不出声音来般的头在颤抖着。仁也喷涌出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不知自己露出的是什么表情。意识慢慢变得朦胧,他甚至连要对眼前流着泪的魔女说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从他胸口穿刺而出的剑,一边削着他的肉一边被毫不留情地拔出。仁一边从口中吐出冒着泡泡的鲜血,一边踏实那已经没有感觉的脚步。他盯着打败自己的骑士,抬起沉重的双手挡在她的眼前。突然,不知为什么,仁想起了今天早上十崎家那温馨的生活,在那里有绊、有京香、有梅洁尔。

    在夜幕之中,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在摇晃的视野中捕捉那被溅血射到的圣骑士,武原仁在临死之前心中不可思议地充满着满足感。已经无法去救绊了,也不得不把梅洁尔留下,这些遗憾都使他心如刀割。但他也因为可以不用亲眼看到最糟糕的事态而松了一口气。

    就像尽力做完了一件事,已经可以得到解脱般的,心中流过一瞬间的畅快。

    没错,这个应该就是他想让年幼的刻印魔导师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人的后背》了吧。

    「快逃!」

    对着梅洁尔说出的最后的话语,嘶哑、浑浊的几乎让人听不清。肺部的动脉破裂,血块从口中喷涌而出。仁眺望着倒转过来的夜空,仰向倒下了,身体抽搐了一下。

    但是,为什么呢?仁守护在后背的,应该早已逃掉的梅洁尔那哭泣的面孔就在身旁。她那可爱的面孔哭得唏哩嗒啦的,拼命地要把后背、胸口都已麻痹、手脚也已变冷慢慢变得想睡的他摇醒。在沉往黑暗的深渊的过程中,仁想到希望和大家永远在一起,不想就这样死去,因而泪流满面。京香告诉过他,梅洁尔想看到的并不是他的后背。眼睛已经看不到的小手,就像手指互相缠绕着一样,牵着满身鲜血的仁的手,很热、很热。

    ……已经是夜晚了吗?是夜晚的话就要回家了。大家……大家在等着我。对已经失去了的很多东西的怀念、被打败的敌人的惨叫、细数起来肯定是充满痛苦的过去,这些都和那与鲜血一样温度的泡沫一起消失在远方。视野中紫色的裂纹散布开来,逐渐变成空白一片的黑暗,最后——

    武原仁的意识在无尽的寂静中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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