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里阿德涅的线
1
在庭院的一角，被花坛包围起来的小小角落，雷真放下了箱子。
在那当中，摆放着她的『残骸』。
艾普塞隆死去时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安详。
但是，她是饱含着决意，用凛然的表情死去的。雷真用手指舒开她紧皱的眉头，恢复成一张温柔的脸。小紫抽噎着，献上了刚摘来的花。
虽然非常简单，但是这确实是，告别的仪式。
祭奠了艾普塞隆之后，雷真启动了『完全隐形』的魔法，往镇上走去。
镇里的样子和平时明显不同了，街上的行人非常少，整个镇子陷入了寂静之中。是在畏惧着什么吗——或者是在警戒着什么，一直摒住了呼吸的样子。
警察署的门前，还有黑衣的男子站立着。
警察们已经完全落入了他们的支配中。雷真稍稍考虑了一下，往车站方向走去。
沿着道路前往那个古老的旅店，确认了周围没有别人的气息之后，雷真推开了换上新玻璃的大门。
柜台处的女主人，看到自个儿打开的大门之后，露出了害怕表情。
剩下的就看运气吧。雷真解除了。
女主人吃了一惊，稍稍抬起了腰——
然后无言地站起了身，打开了通往里屋的门。
她对雷真使了个眼色，然后率先进了门。雷真连忙跟了上去。
门的里面好像是餐厅，安置着餐桌和放置碗盘的橱具柜。
「雷真同学……对吧。刚才那个是魔法？那些人应该没有发现你吧？」
「啊啊。不过回去的话就看的到了」
「我们的领主大人没事吧？」
「本人到是没事。不过艾普塞隆被那些人……」
「——是吗」
「我想听听具体的情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稍等一会儿。我去泡杯茶」
女主人半强迫地让雷真在餐桌前面坐下。也许是因为午茶时间刚过，煮茶的水还是热的，茶很快就泡好了。
「这是蛋糕，请用」
禁不住女主人劝食，雷真把手伸向蛋糕。
爽快地滑过齿间的感觉。柔软而甘甜的香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让人放松下来。说起来，从早上开始还没吃过什么东西。
看着一口接着一口的雷真，女主人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
「啊啊」
一瞬间，女主人的眼神和印象中的母亲重合了起来，雷真稍稍慌了下神。
看雷真终于填饱了肚子，女主人架起了双手。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是什么人？是之前袭击这座旅馆的人吧？」
「那不是冲着我家来的哦。雷真同学，他们是盯上你了」
「为什——不，在那之前。抱歉，因为我的原因」
「真是傻孩子呢。那种事没什么的啦，反正门也换了新的了」
女主人啪嗒啪嗒地挥着手笑着，然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那群让人讨厌的人呐，据说好像是政府的什么大人物哦」
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文职官员。要说战斗经验丰富的政府人员，那就肯定是军人了。
「那些人，说你是地下组织的通讯人员呢。是真的吗？」
「开什么玩笑啊。话说，是什么地下组织啊？」
「那不是很明显的嘛。妄图颠覆政府而集中起来的叛乱分子啊」
「颠覆政府？有这种组织吗？」
不对——确实有！对了！
「爱德蒙德——那家伙的一派么」
没错，在英国军方内部，潜伏着协助被捕的爱德蒙德逃跑的家伙。
「你到这个镇上来这件事，证明MISS·温斯顿也和那一伙人有牵连，他们是这么说的呢」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了呐……」
从前提开始就非常奇怪。雷真明明应该是和爱德蒙德敌对的那一侧。
「那么，师傅大人被安上了谋反的嫌疑吗？」
「嗯……不过这次好像还没那么简单。那群人里面几乎都是强盗和骗子，他们故意为难MISS·温斯顿，好像只是为了抢走她的土地」
女主人愤怒地骂着。这激烈的语调让雷真的胸口也热了起来。
「你是站在我师傅这边的吗？」
「在这个镇上不会有那种听信了政府的鬼话，出卖咱们领主的人啦。警官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大家都是被温斯顿男爵守护下来的人」
「被守护下来……？有发生过什么事件么？」
「差不多十年前吧，这附近有过一次小冲突」
小冲突。这可真是意外的单词。雷真放下茶杯，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主人的话上。
「谢菲尔德那边来了一大群士兵，这么说了。这个镇子流出了非常严重的矿毒，在连累到谢菲尔德之前，必须关闭矿山、废弃所有农作物、把家畜都赶走，这样呢」
雷真愕然了。这么说的话，不就是想让镇子本身消失么！
「那些人摆出一副不惜一切代价的架势。男爵虽然向政府请求了调停，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答复。在那段时间里，那边的人开始乱来，终于双方开始了冲突」
女主人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就是流血的惨剧。谢菲尔德那边，明显有着政府的支持」
「你是说……政府默许了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新闻里早就大篇大篇的报道出来了。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死了。我的老公也是死在了那个时候」
许多的疑问都得到了解释。镇上的人们如此习惯战斗的理由。面对古莉珊露达时展现出来的敬意。还有古莉珊露达一个人独居的背后原因——
「战斗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吧。在大约十年之前，这里的的确确发生过战争哟，虽然没有人知道……呐。明明就有新闻啊电话啊大量普及，你不觉得好像时代错误了吗？」
雷真无法回答。虽然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但是如果大众都漠不关心的话，言论也是可以被封杀的。
「MISS·温斯顿十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初阵。年仅十岁的少女就有了实战的经验呢」
「——」
「当然，对方那边也有人偶师。哥哥和叔父都阵亡了。经过了一个月，付出了数十条人命的牺牲，才守住了我们的土地」
淡淡的语调继续诉说着。那个声音里，给人没有任何感情的感觉。被压抑住的那些呐喊，让雷真感到像中了一样呼吸困难。
「战争虽然结束了，麻烦却还是不断。对方是使尽各种手段呢……有时候是强盗团一样的人来袭击，有时候是谢菲尔德的大人物到我们这里来。每一次都是温斯顿男爵帮我们守住了——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啊」
习惯了战斗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至今都还在战斗着。
以来历不明的敌人为对手，靠着自身的团结和古莉珊露达的力量。
说完了之后，女主人咚咚地敲着桌子，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好了，喝完了这杯之后，就回去吧」
「……我会的。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很担心」
「不是不是。不是叫你回城里，回学院里去吧」
「——那你们要怎么办？」
「那就看对方打算做什么了」
那是没有力量，但包含着重大的决心的话语。
雷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喝干了红茶，站了起来。
「打算现在就出镇吗？」
「正好相反」
用大拇指摩擦着嘴唇，雷真的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借台电话给我用用。当然是要不会被那群家伙窃听的那种哦」
2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凉了。
从午后开始，金柏莉就一直窝在自己的研究所里，和一张谜样的地图格斗着。
以四方的建筑物为中心，刷刷地引出等高线。看上去好像是建造在巨大的坑洞中，神殿一样的建筑物。由各种数字和暗号组成的描述，满满地填在图上。
忽然，吵人的电话声响了起来，金柏莉一脸厌烦的样子接了起来。
「今天心情如何呢，金柏莉教授」
「萨曼沙啊，明明是暑假还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哦。有学院外面的电话打进来找你」
金柏莉皱起了眉头。金柏莉作为教授的资历还太浅，因而学院外的学术交流基本没有。而魔术师协会的联络则以『直接会面』为原则。
「是个叫爱德华的乡下口音的男人哦，你的交游也满广阔的嘛」
「——那家伙啊。帮我接过来吧」
卡擦一下，线路切换了。金柏莉抢在对方前面先开了口。
「怎么了，君。你应该还在休养中吧」
「……为什么知道是我？」
雷真非常不爽的声音传了过来。
「劣等生的你找我这个教授有什么事？在机巧物理学的课题上卡住了……应该不可能是这种事吧。又一头撞进什么麻烦事里去了？」
「……是啊」
果然吗。嘛，听到他要去的地方之后就有这种预感了。
似乎时间很紧急吧，雷真没有多说，迅速切入了主题。
「你知道叫莱科涅的男人吗？好象是隶属于政府的魔术师，年纪在三十上下」
「当然知道咯。倒不如说你不认识他还让我比较吃惊」
「那是什么人物？」
「也算是有点出名的人偶师哦。世间一般称他之魔王」
「魔王——」
「啊啊，三届之前站上夜会顶点的人物呢」
平常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雷真也不得不沉默了。
「然后呢？那个莱科涅怎么了？」
「……有一个自动人偶，被那家伙杀了」
「吼哦？那么，你想对他做什么？」
「自然是想把他大卸八块……当然那只是我个人的妄想而已。总之，必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不能检举弹劾下他什么的么？」
「不可能。他现在可是如日中天的人物。莱科涅中将要做的事，岂是你区区一介学生能插嘴的」
「中将？真的吗，这个」
雷真的声音也有点不稳。虽然魔王原则上都有将官待遇，但是居然这么年轻就爬上了中将位置啊。
「你知道英国的谍报机关吗？」
「是叫——MI5的那个吧。以前夏儿有提过」
「没错。不过最近有个刚从MI5独立出来的专门负责国外事务的新部门呢」
「国外事务，是负责向国外派遣间谍吗」
「不，是已经送出去的那些间谍现在划规新部门指挥。这边现在被叫做MI6，据说新机关的成立就是靠着莱科涅中将的大力斡旋呢」
「那，那家伙是那边的……」
「被看成是初代长官的人选哦。虽然年轻确实是年轻，但毕竟还是魔王」
就算是保持秘密主义的情报机关，最高层的信息多少都会泄露出去一点。那样的话不如把魔王推出来挡在前面，吸引世间的目光——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掩护吧。况且谍报机关内部经常需要高强度的魔法实验。强力的自白剂、窃听器、隐蔽性的照相机，情报机关想要开发的东西有山一样多。
也就是说莱科涅不光是魔王，还是将军和情报专家吗。
「想要弹劾他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就算他真的犯了什么罪行也是」
「但是那家伙是在我眼前被他破坏掉的啊！」
「你的目击证据之类的屁都算不上。真要做的话，只能去巴结他的政敌什么的……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罪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听到这个我就安心了呐」
「什么？」
「既然什么办法都没有，就只能诉诸于非法手段了呗」
金柏莉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受话器的那头，雷真浮现出笑容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金柏莉也自然地展现出了笑容。
「那么就听听你的想法吧，这次又要我帮忙做什么不法行为了呢？」
「希望你能帮忙宣传一下莱科涅中将的恶行之类的」
哦，金柏莉想着，每次都会说出让人意外的发言呢。
「就算我到处去叫喊，也不会有人听。所以，就想借用下您的——或者说是魔术师协会的权威呐」
「就算是将军阁下也不能对恶行之类的说法无动于衷吗。你抓到什么证据了吗？」
「没有。但是有很明显的疑点。如果去查一下的话多半就会查出来……我是这么感觉的」
「你能如此断言的根据是？」
「有个叫古莉珊露达·温斯顿的魔王你知道么？」
「之魔王——四年前新晋，现存最年轻的魔王么」
「我现在在那家伙的城堡里借宿兼打工着呢」
「哦哦，这还真是叫人吃惊」
「别装了，骗子！你果然知道了吗！」
雷真虽然一下子激动起来，但是立刻就平复了心情继续说到。
「古莉珊露达现在对莱科涅言听计从的样子，多半是被抓住了什么弱点吧」
「你要把那个公诸于众？还不是要比较好吧。既然被人抓住了弱点，一但打草惊蛇的话只会落在下风」
「那种事情——」
「嘛先听我说。我的意识是，说不定犯下恶行的是古莉珊露达呢。要成为魔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也不是说有力量的人就一定能成为魔王。会不会是为了坐上魔王的宝座而动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呢？」
「用这种方法拿到手的魔王宝座，古莉珊露达要用来做什么呢？」
「——根据报告来看，好象是在过着隐居的生活」
「对那种生活来说，魔王这个称号是必要的吗？」
语调有了变化。金柏莉摒住呼吸，侧耳倾听。
「魔王这种人啊，在我脑中只有坏印象。拥有惊人的力量、财富和名声也是想要就有、整天埋头于奇怪的研究……之类的呐。不过，那家伙不一样」
雷真用怀抱着不可动摇的确信的语调继续着。
「她是个现如今的时代已经非常少见了的纯朴的乡下小领主呐。战争白痴、虐待狂、动不动就拔出剑来的野蛮人……但是最喜欢镇子，把镇上的大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个人所守护的，绝对不会只是她本身，而一定是其他的什么人。所以就算事情变得麻烦了，应该也有酌情轻减的余地……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么相信她吗？」
「因为古莉珊露达本身，是个让人能够相信的人啊」
金柏莉带着绝望的心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服了你了。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为了不认识的什么人而拼上自己的性命。想想前一回吧，伊欧奈拉·艾莉安蒂可是差一点就颠覆了国家哦？」
「不是的！伊娥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观点不同而已吧。在我看来不管是伊欧奈拉还是夏洛特，都是有罪的」
以过去的事例为证，金柏莉咄咄逼近。
「无知也是罪。不管是被利用了也好，还是被威胁了也好，罪孽的严重性并不会改变。被人欺骗而去杀人难道就是无罪的吗？死去的人能够救回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在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之后才去行动。你也说过的吧，你的生活方式是以危险为邻的。那不只是你自身的危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错救了罪大恶极的人，而让无数善良无辜的人死去。不要以为自己能够背负他人的罪孽。因为你——」
呼哧，出现了摩擦空气一般的声音。
听筒的对面，雷真在笑着。
「……有什么不对的么？」
「真不像你啊，金柏莉老师。你居然也会说教啊」
好像有种大量的苦药一口气被塞进嘴里的感觉。确实，对着年轻人大谈什么人生道理这样子，完全不是的作风。
「有了这种特别麻烦的坏学生，就算是我也变得想要说教了」
金柏莉苦笑着说道。
「但是，这一点你要记住。如果被溺水者抓住了手腕的话，你也会被拖进深处。就算对方是小孩子也好，你本身是游泳健将也好。更何况你本身也很年轻、很欠考虑、很无知而且还一无所有」
「啊啊，我会记住的。我会把这句话深深地刻在心里然后跳下深渊的」
「……到时候别哭丧着脸哦？」
「那种事情早就有过无数次了啦」
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说着。
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金柏莉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愉快过了。
「……嘛，只给同学行方便好像也不大公平呢」
「什么意思啊？」
「自言自语而已。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针对莱科涅中将来做点什么吧。如果你遇到的那个人真的是莱科涅本人的话，我们这里也算是抢先了一步。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莱科涅中将应该固守在白金汉宫才对」
「王宫？有出什么事吗？」
「你的天然真是让人佩服——不如说已经超越那个程度可以让人感动了」
愉快的心情忽然就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头痛。
「因为那个谁没有把爱德蒙德殿下杀掉的缘故，首都现在是人心惶惶。到处都有流言说叛逆的王子正打算暗杀国王之类的，现在可是大骚动啊」
「别说得好象都是我的错好不。那是逃掉的那家伙的——」
雷真忽然沉默了下来，思考了几秒种。
「难道说……会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了啊？又想到了什么样的妙计了吗？」
「金柏莉老师，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是到明天为止……」
雷真用不一样的语气陈述着自己的想法。
听到雷真的话之后，金柏莉真心的感慨起来。
虽然魔术师协会内部也已经做出了一样的假设，但是只靠这么少量的情报就能得出方向一致的结论，这样敏锐的直觉实在是让人吃惊。
「你真的觉得那两者之间有那样的『联系』存在吗？有根据吗？」
「直觉而已」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就结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你那可媲美警犬的嗅觉嗅到了一点真实的味道，对方也不是天真到会留下决定性证据的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就没有我能做的事了么？」
「先冷静下来。就算没有证据，能让他们吃个小亏的方法还是有不少的。你呢就……对了，会用照相机吗？」
「照相机？嘛……操作简单的家伙的话，在军队里曾经接触过几回」
「那么，接下去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将数种可能性一一明示，同时也将各个阶段该采取的行动一一道来。
「——就是这样。做得到吧？要直接以魔王为对手毕竟还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对方还是情报部的精英」
「完全没问题。我这里还有小紫在」
「那么，你就去试试吧——对了，十二小时之后，再做一次联络吧」
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金柏莉直接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的时候，金柏莉的背后，窗户的那边出现了人的气息。
「有趣的对话呢」
就算是金柏莉也感到一阵战栗。虽然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电话上了，但是要让她完全察觉不到气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随便侵入淑女的房间可不怎么值得赞扬呐，山鸠之同胞」
那个男人轻轻地把腰靠在窗台上。
绣上了金线的斗篷是带着兜帽的款式，明明是正直暑期，男人却毫不在意，也没有一丝热的样子。他把冰凉的视线投向金柏莉。
「真是不怎么符合淑女身份的发言呢，莺之同胞」
「这是在侮辱我吗？我会向教父申诉哦？」
「教父那边的话就由我来奏明吧。说不定会演变成有趣的事态呢」
金柏莉的眼睛睁大了。
「要协助这次的事件吗？那个旁观主义者？」
「所谓的旁观主义者，不过是获得的利益不够让他心动而已」
男人好似是没有体重一样，轻飘飘地浮起，落在窗台上。原本打算就这样跳下去，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
「你还记得吗。以前你说过的，什么的那些话」
「关于的那个么」
「那个意思我总算有点理解了。这次居然是以那小子为对手啊……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感觉好像是他们打算故意杀掉那个少年嘛」
「是这样吗。我倒是觉得他会活下来哦」
「为了生存下去而经历的试练……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吧，真有趣」
嘴角歪曲了一下，飞身跃入了虚空之中。
金柏莉则是带着不可思议的痛快的心情，目送着他。
3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时针指向了晚上九点。雷真在这时回到了温斯顿宅邸。
他隐藏在夜色中，如同潜行一样通过了城门。
宅邸内鸦雀无声。原本灯火就不多，如今就真的像字面上所说的一样，只剩下烛火熄灭之后的寂静在此处回荡。（译：日文中有用火が消えたような来形容孤寂或者死气沉沉的样子，故有此一说）
穿过没有人类气息的走廊，沿着古旧的台阶拾级而上，前往古莉珊露达的房间。
敲门之后许久也没有回应，于是雷真直接转动了门把手。
擅自进了屋之后，径直往里屋走去。房间一片黑暗，连灯都没有点着。雷真调动魔力，让灯具型的魔道具亮了起来。
说不定会突然砍过来——虽然抱了这样的觉悟，但是古莉珊露达却只是陷在安乐椅之中，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那身体看上去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圈，如同幼小的少女一般无助。
「……我不是说了别再来我的房间了么，笨蛋」
听到她开口说话，好歹让人放心了一点。雷真走向窗际，靠近她的身边。
「我去镇上晃了半天」
「——」
「虽然不太好意思，不过听到了不少故事。比如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事。还有你们一族一直以来都在守护这片土地这件事」
「闭嘴！别说得这么漂亮！」
古莉珊露达的瞳孔深处，静静地点燃了怒火。
「一个外来者说什么这片土地！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啊啊，确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好好地说给我听听吧，那样的话我就会离开的——为什么你对那个男人不做一点反抗？」
「……好吧」
虚弱的声音。古莉珊露达把头也一并靠在椅子的背上，幽幽地开口了。
「十年之前的事情你似乎已经听说了。那么，你觉得战争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不是说为了土地么。听说是想从你们手里强行夺走」
「不是的。谢菲尔德那样的都市暂且不说，像这里这样的乡下地方的土地并没有那么高的价值。敌人所看重的，是我温斯顿家的财宝」
「财宝？是自动人偶之类的么？」
「是禁书。埋藏在这片土地的某处——有这样的传说」
「……如果是真的的话，对方也算是相当的狂热呐。为了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一本书而打算让一个镇子消失吗」
是有如此高昂的价值的禁书吗，高昂到值得让那么多人流血？
「那本禁书，后来有找到吗？」
「……不，谁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有点谎言的气味。但是，暂且不追究吧。
「战争是以我方的胜利结束的，但是敌人不会就这么死心，魔手无数次地伸向此地。如果像当初那样明目张胆地发动大规模的争斗，政府也总有无视不下去的时候……但是，却能够使用各种迂回的手段，让我方逐渐陷入困窘」
关于那些事也已经听说了。网罗起盗贼团和犯罪者，一直持续着小规模的攻击。因为始终无法揪出幕后的指使者，市民们不得不长年进行着这场看不到终点的战争。
「于是，父亲大人设下一计，将我送到了机巧都市」
「送去学院？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第一，利用学院提升的我的实力。第二，为了获得无法动摇的名声」
名声——是这样啊！
如果要把这个城镇的苦境向世间昭示，那么名声确实是非常有用。
名声会产生人脉。若是古莉珊露达做为人偶师的名声能广为传播，那么她的动向就会时常惹人注目。原本是令人非常厌烦的东西，温斯顿家却反过来利用了它。
「学业非常的困难，困难到了需要超一流的家庭教师的程度。不过夜会方面倒是一帆风顺。我从起跑线开始，就甩开了那里的小少爷们一大截。不论是从觉悟上来说，还是从实战经验上来说。毕竟无论是血的味道还是硝烟的味道，我都已经相当熟悉了」
古莉珊露达露出了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是吗……雷真想着。缠绕在古莉珊露达身周的这股威吓，仅仅是战争留下的印记。那是只有体验过生和死的境界的人才会拥有的，如同看破尘世一般的冷静与达观。那是早在成为之前，她就已经具备的东西。
想要成为高级官僚，或是想成为优秀的研究者——
她和这种『普通的秀才』们之间，生死观念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普通的学生的话，说不定在刚刚面对古莉珊露达的时候就已经提出弃权了。
「就这样我制霸了夜会，成为了魔王」
「……然后呢，敌人的进攻停止了吗？」
「效果很显著。知道这座镇子就是魔王的老巢之后，恶党们就没人敢靠近这里了。如果魔王有个什么万一的话，魔术师协会可不会不闻不问——就这样，至少表面上的动作是完全消失了。但是……」
呼，叹了一口气。
「父亲过世之后数年。这次又拿出了别的让我头痛的方法来了」
「……要你加入军队么」
古莉珊露达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讽刺般地咧开了嘴角。
「你之前不是问过，为什么这座宅子里面没有自动人偶么。答案很简单，都被政府没收了」
「——！」
解除武装。因为被怀疑有叛乱的意向，而不得不表现出恭顺之意。
「因为拒绝加入军队，最初是被命令撤去炮台。接下来就是自动人偶。卫兵们都被遣散了，佣人的数量也受到了限制，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数量超过三十的收藏品，现在也只剩下一样了」
「那么，剩下的那一样就是那把Stratocaster么」
「……这种东西」
古莉珊露达把剑从鞘中稍稍拔出了一截，自嘲般地苦笑着。
「只是放在仓库里烂掉的便宜货而已哦」
居然是假的！雷真也禁不住大吃一惊。就是说，那个斩击的威力根本不是靠这把武器发出来的……
「真的早就已经被拿走了。Stratocaster可是有着能将大地撕裂程度的力量的，那些人可不会天真到还让我拿着那种东西」
「……我服了。这样不就跟大阪城一样了么」
「DABAN？」
（以下出自维基百科：1614年（慶長十九年）德川家和豐臣家矛盾表面化，德川家康率大軍包圍大坂城，史稱大坂冬之陣。戰役中雙方講和，德川家提出條件要求拆毀二之丸和三之丸，填平外圍的水堀（即护城河），使大坂城成為一座僅有內堀和本丸的裸城。豐臣家雖然一時接受了這個屈辱的條件，但後來毀約重新開挖水堀，讓德川家康得到藉口於次年發動大坂夏之陣，消滅了豐臣家，而大坂城也在此役中化為灰燼。）
「你这不是等于自己把护城河填上了吗。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的要求啊。那些人的目的明显就是要解除你手上的全部武装。等你失去了抵抗力之后，那些人会做些什么，不用想都能知道——」
后面的话语消逝在空气中。
古莉珊露达带着一副平静而又带点痛苦的表情，静静地听着。
雷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不自觉地收回了批判的话语。古莉珊露达也很清楚这些事。明明很清楚，却不得不接受。
「结果那本禁书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那群人费了那么大劲也想把它弄到手，那肯定是——难道说是？！」
古莉珊露达没有回答。
但是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当初就老老实实地把研究成果献出来就好了。就如同你指出的那样，我既不从事军务，也不从事研究，只有过去在这个地方杀了不少人而已。就算被人怀疑有反叛的的意向也无话可说」
「这理论跳得太快了吧！」
「但是，这是真理哦，从无法否定对方的意见这一点来看的话。如果我从属于某一个组织的话，是否就能接受到那个组织的援助了呢……」
「为什么不那样做？干脆加入英军不就好了？你反正是英国人，就算为祖国做点贡献也不会有多心疼吧」
「……这个秘密，就算是对祖国也不能泄漏出去」
苦闷的回答。雷真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明明说过可以教给我的，却不能交给那些人，这是为什么？」
「如果说结论是因为你可以信任呢？」
「还是没办法接受啊」
「……也是呐」
说话有些支吾。对她来说非常难得的有点迷茫的样子。
终于，好像斩断了迷惘一样，古莉珊露达抬头看向雷真。
「我和你的秘术是完全不同的。并不是」
「你说什么？那么究竟是靠什么才……」
古莉珊露达的手指缓缓靠近脸颊——
然后将那一直覆盖在左半边脸上的长长前发撩了起来。
看见展示出来的那个东西，雷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左眼的周围，浮现出纤细的纹样。
刺青。符合着几何学的规律，也有有机性的部分。只看一眼的话，完全看不出其中的蕴涵的意义。妖艳，并且透着不祥的感觉，图案本身就带有魔力。
图案甚至延伸到了瞳孔上，是用外科的手段纹上去的吗。
「这个本身，才是秘术」
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这个图案确实有着迷宫般的结构。
「把人体当成机巧的一种魔术回路。只要把这个刻印在身体上，不论是谁都可以操纵——不，说『谁都可以』还是太过了点。才能不足的人如果无法控制那种高度的魔力的话，应该会直接流血身亡吧」
但是，要说有才能的人的话。
就算是正在学院中读书的少年少女们，说不定也能够使用啊。
夏儿和洛基两人的身影立刻浮现了出来。位列的他们两个人，在魔力的控制上明显比雷真要精妙不少。
「如果把这个秘术交到英国军方手里——或者是任意一个列强的手里——会产生什么结果，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吧」
被刻满了纹样的那只眼睛紧紧盯住，雷真的膝盖也不禁颤抖起来。
就算只有机巧师团的一个大队，想象下他们全体刻印上古莉珊露达的那种印记吧。轻易压倒一般人偶师的力量，只要配上复数的自动人偶，组成一个群体的话。
无论是机械化师团，还是巨大的战舰，在他们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拥有了这种力量的国家，绝对会立刻瞄上世界霸主的宝座……战端立刻就会开启。只要有一点小小的争斗，就会让现在勉强维持在走钢丝状态的和平一口气土崩瓦解。
古莉珊露达在守护着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小镇的和平。
就连那可能蔓延到整个世界的战火，她也打算一力阻止。
一直都用着血气方刚的说话方式，两三句话就会提到战争啊战场的这个女子。
其实她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痛恨着战争……
古莉珊露达放下头发，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说着。
「让你看到丑陋的一面了呐」
「一点也不丑。这是一直以来守护着镇上的大家的力量的证明」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笨蛋」
仅仅消沉了三秒钟，古莉珊露达就回复了平时坚强的表情。
「那么，这样白痴脸的你也能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既不愿意为政府做事，也不愿意加入军队。明白的了话就离开吧」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艾普塞隆为什么会在这座城里？」
古莉珊露达像是要逃避一样背过了脸。但最后还是没有逃避，用微弱的声音答到。
「……那是收藏都被夺走之后，不得不买来的。那孩子……太可怜了，被我这种人……买了还没多久就」
「不是的，那家伙很幸福。而且比谁都要喜欢你。你所做错的不是买下它，而是听了那种混蛋的话——」
「闭嘴……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算你就这么哭着入睡，那家伙也不会瞑目。虽然你的行为很值得尊敬，但是这样对军方的家伙毫不反抗并且让你感到痛苦这种事，绝不是那家伙期——」
「你很烦啊！差不多该明白了啊，笨蛋弟子！」
如同控制不住一般，古莉珊露达大声喊到。
安乐椅的把手吃了她一下肘击，化做碎片飞了开来。
「就算我是在为了镇子战斗，也绝对不是为了镇民们。只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温斯顿家没有这种秘术的话……镇民们也不用流那么多血。元凶正是我们温斯顿家……正是这个受诅咒的秘术！」
「不对！这都应该归罪于那些为了夺取它而去杀人的家伙！」
「不要再说了……！」
声音哽咽了。
古莉珊露达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透明的水滴落在她的脚下。
轻微的抽泣声漏了出来。做为魔王被众人恐惧，剑术无人能敌的古莉珊露达，像一个年幼的少女一样抽泣着。
「只要我能不做抵抗，继续忍耐下去的话……镇子就能得救。但是，如果我一时忍耐不住，屈从了威胁把秘术交了出去的话，世界就会化为血海……」
「——」
「所以，你也要忍耐。艾普塞隆的事……全部都忘掉吧！」
将冲到喉咙口的话语硬生生咽下去之后，雷真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的时候，断断续续的悲伤哭泣声从里面传来。
笨拙的古莉珊露达，就连恸哭的时候，也显得如此笨拙。
4
小紫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庭院的一角，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她平时锻炼小太刀技术的角落。在留下了不少践踏痕迹的草坪上，一直呆呆着站着。背后的长发解了开来，如同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纤细发丝无助地摇曳着。
「小紫」
雷真叫了一声之后，小紫慢慢地转过身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两道泪痕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雷真……你到哪儿去了？」
给了一个无力的微笑。哭肿了的双眼，大概正和小兔子一样通红通红的吧。
雷真深呼吸了一次，说出了准备好的一句话。
「那个混蛋的身份清楚了呐」
「……身份？」
「之魔王——莱科涅中将、呐」
「魔王……」
「把我个忙吧，小紫。我明天要去把那混蛋痛扁一顿」
小紫呆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行的啦！那个，对方不是和古莉珊露达一样强吗？再说，对那种军方的大人物做了什么的话会引起国际问题的呀！而且……」
表情崩溃了，话语也变成了悲痛的叫喊。
「你是说像我这种人，也能做到什么吗？！」
「能做到！」
小紫的肩膀缩一下。雷真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认真地说道。
「相信我。就由你和我，让那些家伙见识一下地狱」
禁不住雷真坚定的目光，小紫垂下了头。
雷真忍耐着，在小紫冷静下来之前一直等待着。
终于，好像变得能够对话了的时候，小紫突然呢喃道。
「但是……要怎么办？杀了他吗？」
「不，不能杀他。不过要让那个混蛋下台」
「下台……？」
「那混蛋把镇上的警察们也纳入了麾下。明显是利用了政府的权威——就是那肩膀上的军衔呐。只要莱科涅一失势，他们就失去了这个道具。既能给背后的黑幕一次重击，又能让莱科涅本人气得跳脚呐」
「那……下台什么的，要怎么才能办到？」
「当然是靠丑闻咯」
小紫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去，好像很灰心的样子。
「怎么可能刚好这么巧就有丑闻掉下来啊……」
「现在，金柏莉老师已经去调查了。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肯定有点问题。不过，要让那件事引起议论的话，还必须要有一点小动作。要在魔王也无法察觉到的情况下接近他，并且完成工作——能够做到这种事的」
雷真正面面对小紫，清楚地宣告。
「不是夜夜，也不是伊吕利。而是你啊，小紫」
「……！」
「艾普塞隆是温柔的家伙呐，复仇什么的，肯定不是她期望的。但是，那家伙最喜欢古莉珊露达了吧？」
小紫看向庭园一角，那棵榆树所在的地方。
「就由我们来拯救古莉珊露达。这也是，为了艾普塞隆所做的复仇」
「……古莉珊露达小姐怎么说？」
「她让我把艾普塞隆的事忘掉，忍耐下去」
「雷真呢……？」
「我跟她说我会的」
「那么……！」
「你知道的嘛，小紫。我是最坏的骗子啊」
「但是……雷真，说不定会死哦？」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么」
「古莉珊露达小姐一定会生气的啦。会说从此以后什么都不教给你了哦……？」
「到那时候的话，只有自己去研究奥义喽」
视线相对。终于，小紫揉了揉眼角，抬起了头。
干干净净的漂亮脸孔看向雷真。雷真点了点头，向小紫伸出手。
「要上了哦！」
「嗯！」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就这样——两人的复仇开始了。
在庭院的一角，被花坛包围起来的小小角落，雷真放下了箱子。
在那当中，摆放着她的『残骸』。
艾普塞隆死去时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安详。
但是，她是饱含着决意，用凛然的表情死去的。雷真用手指舒开她紧皱的眉头，恢复成一张温柔的脸。小紫抽噎着，献上了刚摘来的花。
虽然非常简单，但是这确实是，告别的仪式。
祭奠了艾普塞隆之后，雷真启动了『完全隐形』的魔法，往镇上走去。
镇里的样子和平时明显不同了，街上的行人非常少，整个镇子陷入了寂静之中。是在畏惧着什么吗——或者是在警戒着什么，一直摒住了呼吸的样子。
警察署的门前，还有黑衣的男子站立着。
警察们已经完全落入了他们的支配中。雷真稍稍考虑了一下，往车站方向走去。
沿着道路前往那个古老的旅店，确认了周围没有别人的气息之后，雷真推开了换上新玻璃的大门。
柜台处的女主人，看到自个儿打开的大门之后，露出了害怕表情。
剩下的就看运气吧。雷真解除了。
女主人吃了一惊，稍稍抬起了腰——
然后无言地站起了身，打开了通往里屋的门。
她对雷真使了个眼色，然后率先进了门。雷真连忙跟了上去。
门的里面好像是餐厅，安置着餐桌和放置碗盘的橱具柜。
「雷真同学……对吧。刚才那个是魔法？那些人应该没有发现你吧？」
「啊啊。不过回去的话就看的到了」
「我们的领主大人没事吧？」
「本人到是没事。不过艾普塞隆被那些人……」
「——是吗」
「我想听听具体的情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稍等一会儿。我去泡杯茶」
女主人半强迫地让雷真在餐桌前面坐下。也许是因为午茶时间刚过，煮茶的水还是热的，茶很快就泡好了。
「这是蛋糕，请用」
禁不住女主人劝食，雷真把手伸向蛋糕。
爽快地滑过齿间的感觉。柔软而甘甜的香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让人放松下来。说起来，从早上开始还没吃过什么东西。
看着一口接着一口的雷真，女主人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
「啊啊」
一瞬间，女主人的眼神和印象中的母亲重合了起来，雷真稍稍慌了下神。
看雷真终于填饱了肚子，女主人架起了双手。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是什么人？是之前袭击这座旅馆的人吧？」
「那不是冲着我家来的哦。雷真同学，他们是盯上你了」
「为什——不，在那之前。抱歉，因为我的原因」
「真是傻孩子呢。那种事没什么的啦，反正门也换了新的了」
女主人啪嗒啪嗒地挥着手笑着，然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那群让人讨厌的人呐，据说好像是政府的什么大人物哦」
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文职官员。要说战斗经验丰富的政府人员，那就肯定是军人了。
「那些人，说你是地下组织的通讯人员呢。是真的吗？」
「开什么玩笑啊。话说，是什么地下组织啊？」
「那不是很明显的嘛。妄图颠覆政府而集中起来的叛乱分子啊」
「颠覆政府？有这种组织吗？」
不对——确实有！对了！
「爱德蒙德——那家伙的一派么」
没错，在英国军方内部，潜伏着协助被捕的爱德蒙德逃跑的家伙。
「你到这个镇上来这件事，证明MISS·温斯顿也和那一伙人有牵连，他们是这么说的呢」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了呐……」
从前提开始就非常奇怪。雷真明明应该是和爱德蒙德敌对的那一侧。
「那么，师傅大人被安上了谋反的嫌疑吗？」
「嗯……不过这次好像还没那么简单。那群人里面几乎都是强盗和骗子，他们故意为难MISS·温斯顿，好像只是为了抢走她的土地」
女主人愤怒地骂着。这激烈的语调让雷真的胸口也热了起来。
「你是站在我师傅这边的吗？」
「在这个镇上不会有那种听信了政府的鬼话，出卖咱们领主的人啦。警官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大家都是被温斯顿男爵守护下来的人」
「被守护下来……？有发生过什么事件么？」
「差不多十年前吧，这附近有过一次小冲突」
小冲突。这可真是意外的单词。雷真放下茶杯，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主人的话上。
「谢菲尔德那边来了一大群士兵，这么说了。这个镇子流出了非常严重的矿毒，在连累到谢菲尔德之前，必须关闭矿山、废弃所有农作物、把家畜都赶走，这样呢」
雷真愕然了。这么说的话，不就是想让镇子本身消失么！
「那些人摆出一副不惜一切代价的架势。男爵虽然向政府请求了调停，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答复。在那段时间里，那边的人开始乱来，终于双方开始了冲突」
女主人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就是流血的惨剧。谢菲尔德那边，明显有着政府的支持」
「你是说……政府默许了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新闻里早就大篇大篇的报道出来了。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死了。我的老公也是死在了那个时候」
许多的疑问都得到了解释。镇上的人们如此习惯战斗的理由。面对古莉珊露达时展现出来的敬意。还有古莉珊露达一个人独居的背后原因——
「战斗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吧。在大约十年之前，这里的的确确发生过战争哟，虽然没有人知道……呐。明明就有新闻啊电话啊大量普及，你不觉得好像时代错误了吗？」
雷真无法回答。虽然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但是如果大众都漠不关心的话，言论也是可以被封杀的。
「MISS·温斯顿十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初阵。年仅十岁的少女就有了实战的经验呢」
「——」
「当然，对方那边也有人偶师。哥哥和叔父都阵亡了。经过了一个月，付出了数十条人命的牺牲，才守住了我们的土地」
淡淡的语调继续诉说着。那个声音里，给人没有任何感情的感觉。被压抑住的那些呐喊，让雷真感到像中了一样呼吸困难。
「战争虽然结束了，麻烦却还是不断。对方是使尽各种手段呢……有时候是强盗团一样的人来袭击，有时候是谢菲尔德的大人物到我们这里来。每一次都是温斯顿男爵帮我们守住了——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啊」
习惯了战斗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至今都还在战斗着。
以来历不明的敌人为对手，靠着自身的团结和古莉珊露达的力量。
说完了之后，女主人咚咚地敲着桌子，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好了，喝完了这杯之后，就回去吧」
「……我会的。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很担心」
「不是不是。不是叫你回城里，回学院里去吧」
「——那你们要怎么办？」
「那就看对方打算做什么了」
那是没有力量，但包含着重大的决心的话语。
雷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喝干了红茶，站了起来。
「打算现在就出镇吗？」
「正好相反」
用大拇指摩擦着嘴唇，雷真的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借台电话给我用用。当然是要不会被那群家伙窃听的那种哦」
2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凉了。
从午后开始，金柏莉就一直窝在自己的研究所里，和一张谜样的地图格斗着。
以四方的建筑物为中心，刷刷地引出等高线。看上去好像是建造在巨大的坑洞中，神殿一样的建筑物。由各种数字和暗号组成的描述，满满地填在图上。
忽然，吵人的电话声响了起来，金柏莉一脸厌烦的样子接了起来。
「今天心情如何呢，金柏莉教授」
「萨曼沙啊，明明是暑假还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哦。有学院外面的电话打进来找你」
金柏莉皱起了眉头。金柏莉作为教授的资历还太浅，因而学院外的学术交流基本没有。而魔术师协会的联络则以『直接会面』为原则。
「是个叫爱德华的乡下口音的男人哦，你的交游也满广阔的嘛」
「——那家伙啊。帮我接过来吧」
卡擦一下，线路切换了。金柏莉抢在对方前面先开了口。
「怎么了，君。你应该还在休养中吧」
「……为什么知道是我？」
雷真非常不爽的声音传了过来。
「劣等生的你找我这个教授有什么事？在机巧物理学的课题上卡住了……应该不可能是这种事吧。又一头撞进什么麻烦事里去了？」
「……是啊」
果然吗。嘛，听到他要去的地方之后就有这种预感了。
似乎时间很紧急吧，雷真没有多说，迅速切入了主题。
「你知道叫莱科涅的男人吗？好象是隶属于政府的魔术师，年纪在三十上下」
「当然知道咯。倒不如说你不认识他还让我比较吃惊」
「那是什么人物？」
「也算是有点出名的人偶师哦。世间一般称他之魔王」
「魔王——」
「啊啊，三届之前站上夜会顶点的人物呢」
平常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雷真也不得不沉默了。
「然后呢？那个莱科涅怎么了？」
「……有一个自动人偶，被那家伙杀了」
「吼哦？那么，你想对他做什么？」
「自然是想把他大卸八块……当然那只是我个人的妄想而已。总之，必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不能检举弹劾下他什么的么？」
「不可能。他现在可是如日中天的人物。莱科涅中将要做的事，岂是你区区一介学生能插嘴的」
「中将？真的吗，这个」
雷真的声音也有点不稳。虽然魔王原则上都有将官待遇，但是居然这么年轻就爬上了中将位置啊。
「你知道英国的谍报机关吗？」
「是叫——MI5的那个吧。以前夏儿有提过」
「没错。不过最近有个刚从MI5独立出来的专门负责国外事务的新部门呢」
「国外事务，是负责向国外派遣间谍吗」
「不，是已经送出去的那些间谍现在划规新部门指挥。这边现在被叫做MI6，据说新机关的成立就是靠着莱科涅中将的大力斡旋呢」
「那，那家伙是那边的……」
「被看成是初代长官的人选哦。虽然年轻确实是年轻，但毕竟还是魔王」
就算是保持秘密主义的情报机关，最高层的信息多少都会泄露出去一点。那样的话不如把魔王推出来挡在前面，吸引世间的目光——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掩护吧。况且谍报机关内部经常需要高强度的魔法实验。强力的自白剂、窃听器、隐蔽性的照相机，情报机关想要开发的东西有山一样多。
也就是说莱科涅不光是魔王，还是将军和情报专家吗。
「想要弹劾他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就算他真的犯了什么罪行也是」
「但是那家伙是在我眼前被他破坏掉的啊！」
「你的目击证据之类的屁都算不上。真要做的话，只能去巴结他的政敌什么的……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罪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听到这个我就安心了呐」
「什么？」
「既然什么办法都没有，就只能诉诸于非法手段了呗」
金柏莉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受话器的那头，雷真浮现出笑容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金柏莉也自然地展现出了笑容。
「那么就听听你的想法吧，这次又要我帮忙做什么不法行为了呢？」
「希望你能帮忙宣传一下莱科涅中将的恶行之类的」
哦，金柏莉想着，每次都会说出让人意外的发言呢。
「就算我到处去叫喊，也不会有人听。所以，就想借用下您的——或者说是魔术师协会的权威呐」
「就算是将军阁下也不能对恶行之类的说法无动于衷吗。你抓到什么证据了吗？」
「没有。但是有很明显的疑点。如果去查一下的话多半就会查出来……我是这么感觉的」
「你能如此断言的根据是？」
「有个叫古莉珊露达·温斯顿的魔王你知道么？」
「之魔王——四年前新晋，现存最年轻的魔王么」
「我现在在那家伙的城堡里借宿兼打工着呢」
「哦哦，这还真是叫人吃惊」
「别装了，骗子！你果然知道了吗！」
雷真虽然一下子激动起来，但是立刻就平复了心情继续说到。
「古莉珊露达现在对莱科涅言听计从的样子，多半是被抓住了什么弱点吧」
「你要把那个公诸于众？还不是要比较好吧。既然被人抓住了弱点，一但打草惊蛇的话只会落在下风」
「那种事情——」
「嘛先听我说。我的意识是，说不定犯下恶行的是古莉珊露达呢。要成为魔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也不是说有力量的人就一定能成为魔王。会不会是为了坐上魔王的宝座而动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呢？」
「用这种方法拿到手的魔王宝座，古莉珊露达要用来做什么呢？」
「——根据报告来看，好象是在过着隐居的生活」
「对那种生活来说，魔王这个称号是必要的吗？」
语调有了变化。金柏莉摒住呼吸，侧耳倾听。
「魔王这种人啊，在我脑中只有坏印象。拥有惊人的力量、财富和名声也是想要就有、整天埋头于奇怪的研究……之类的呐。不过，那家伙不一样」
雷真用怀抱着不可动摇的确信的语调继续着。
「她是个现如今的时代已经非常少见了的纯朴的乡下小领主呐。战争白痴、虐待狂、动不动就拔出剑来的野蛮人……但是最喜欢镇子，把镇上的大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个人所守护的，绝对不会只是她本身，而一定是其他的什么人。所以就算事情变得麻烦了，应该也有酌情轻减的余地……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么相信她吗？」
「因为古莉珊露达本身，是个让人能够相信的人啊」
金柏莉带着绝望的心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服了你了。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为了不认识的什么人而拼上自己的性命。想想前一回吧，伊欧奈拉·艾莉安蒂可是差一点就颠覆了国家哦？」
「不是的！伊娥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观点不同而已吧。在我看来不管是伊欧奈拉还是夏洛特，都是有罪的」
以过去的事例为证，金柏莉咄咄逼近。
「无知也是罪。不管是被利用了也好，还是被威胁了也好，罪孽的严重性并不会改变。被人欺骗而去杀人难道就是无罪的吗？死去的人能够救回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在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之后才去行动。你也说过的吧，你的生活方式是以危险为邻的。那不只是你自身的危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错救了罪大恶极的人，而让无数善良无辜的人死去。不要以为自己能够背负他人的罪孽。因为你——」
呼哧，出现了摩擦空气一般的声音。
听筒的对面，雷真在笑着。
「……有什么不对的么？」
「真不像你啊，金柏莉老师。你居然也会说教啊」
好像有种大量的苦药一口气被塞进嘴里的感觉。确实，对着年轻人大谈什么人生道理这样子，完全不是的作风。
「有了这种特别麻烦的坏学生，就算是我也变得想要说教了」
金柏莉苦笑着说道。
「但是，这一点你要记住。如果被溺水者抓住了手腕的话，你也会被拖进深处。就算对方是小孩子也好，你本身是游泳健将也好。更何况你本身也很年轻、很欠考虑、很无知而且还一无所有」
「啊啊，我会记住的。我会把这句话深深地刻在心里然后跳下深渊的」
「……到时候别哭丧着脸哦？」
「那种事情早就有过无数次了啦」
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说着。
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金柏莉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愉快过了。
「……嘛，只给同学行方便好像也不大公平呢」
「什么意思啊？」
「自言自语而已。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针对莱科涅中将来做点什么吧。如果你遇到的那个人真的是莱科涅本人的话，我们这里也算是抢先了一步。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莱科涅中将应该固守在白金汉宫才对」
「王宫？有出什么事吗？」
「你的天然真是让人佩服——不如说已经超越那个程度可以让人感动了」
愉快的心情忽然就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头痛。
「因为那个谁没有把爱德蒙德殿下杀掉的缘故，首都现在是人心惶惶。到处都有流言说叛逆的王子正打算暗杀国王之类的，现在可是大骚动啊」
「别说得好象都是我的错好不。那是逃掉的那家伙的——」
雷真忽然沉默了下来，思考了几秒种。
「难道说……会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了啊？又想到了什么样的妙计了吗？」
「金柏莉老师，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是到明天为止……」
雷真用不一样的语气陈述着自己的想法。
听到雷真的话之后，金柏莉真心的感慨起来。
虽然魔术师协会内部也已经做出了一样的假设，但是只靠这么少量的情报就能得出方向一致的结论，这样敏锐的直觉实在是让人吃惊。
「你真的觉得那两者之间有那样的『联系』存在吗？有根据吗？」
「直觉而已」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就结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你那可媲美警犬的嗅觉嗅到了一点真实的味道，对方也不是天真到会留下决定性证据的人」
「那要怎么办才好？就没有我能做的事了么？」
「先冷静下来。就算没有证据，能让他们吃个小亏的方法还是有不少的。你呢就……对了，会用照相机吗？」
「照相机？嘛……操作简单的家伙的话，在军队里曾经接触过几回」
「那么，接下去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将数种可能性一一明示，同时也将各个阶段该采取的行动一一道来。
「——就是这样。做得到吧？要直接以魔王为对手毕竟还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对方还是情报部的精英」
「完全没问题。我这里还有小紫在」
「那么，你就去试试吧——对了，十二小时之后，再做一次联络吧」
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金柏莉直接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的时候，金柏莉的背后，窗户的那边出现了人的气息。
「有趣的对话呢」
就算是金柏莉也感到一阵战栗。虽然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电话上了，但是要让她完全察觉不到气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随便侵入淑女的房间可不怎么值得赞扬呐，山鸠之同胞」
那个男人轻轻地把腰靠在窗台上。
绣上了金线的斗篷是带着兜帽的款式，明明是正直暑期，男人却毫不在意，也没有一丝热的样子。他把冰凉的视线投向金柏莉。
「真是不怎么符合淑女身份的发言呢，莺之同胞」
「这是在侮辱我吗？我会向教父申诉哦？」
「教父那边的话就由我来奏明吧。说不定会演变成有趣的事态呢」
金柏莉的眼睛睁大了。
「要协助这次的事件吗？那个旁观主义者？」
「所谓的旁观主义者，不过是获得的利益不够让他心动而已」
男人好似是没有体重一样，轻飘飘地浮起，落在窗台上。原本打算就这样跳下去，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
「你还记得吗。以前你说过的，什么的那些话」
「关于的那个么」
「那个意思我总算有点理解了。这次居然是以那小子为对手啊……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感觉好像是他们打算故意杀掉那个少年嘛」
「是这样吗。我倒是觉得他会活下来哦」
「为了生存下去而经历的试练……么。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吧，真有趣」
嘴角歪曲了一下，飞身跃入了虚空之中。
金柏莉则是带着不可思议的痛快的心情，目送着他。
3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时针指向了晚上九点。雷真在这时回到了温斯顿宅邸。
他隐藏在夜色中，如同潜行一样通过了城门。
宅邸内鸦雀无声。原本灯火就不多，如今就真的像字面上所说的一样，只剩下烛火熄灭之后的寂静在此处回荡。（译：日文中有用火が消えたような来形容孤寂或者死气沉沉的样子，故有此一说）
穿过没有人类气息的走廊，沿着古旧的台阶拾级而上，前往古莉珊露达的房间。
敲门之后许久也没有回应，于是雷真直接转动了门把手。
擅自进了屋之后，径直往里屋走去。房间一片黑暗，连灯都没有点着。雷真调动魔力，让灯具型的魔道具亮了起来。
说不定会突然砍过来——虽然抱了这样的觉悟，但是古莉珊露达却只是陷在安乐椅之中，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那身体看上去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圈，如同幼小的少女一般无助。
「……我不是说了别再来我的房间了么，笨蛋」
听到她开口说话，好歹让人放心了一点。雷真走向窗际，靠近她的身边。
「我去镇上晃了半天」
「——」
「虽然不太好意思，不过听到了不少故事。比如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事。还有你们一族一直以来都在守护这片土地这件事」
「闭嘴！别说得这么漂亮！」
古莉珊露达的瞳孔深处，静静地点燃了怒火。
「一个外来者说什么这片土地！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啊啊，确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好好地说给我听听吧，那样的话我就会离开的——为什么你对那个男人不做一点反抗？」
「……好吧」
虚弱的声音。古莉珊露达把头也一并靠在椅子的背上，幽幽地开口了。
「十年之前的事情你似乎已经听说了。那么，你觉得战争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不是说为了土地么。听说是想从你们手里强行夺走」
「不是的。谢菲尔德那样的都市暂且不说，像这里这样的乡下地方的土地并没有那么高的价值。敌人所看重的，是我温斯顿家的财宝」
「财宝？是自动人偶之类的么？」
「是禁书。埋藏在这片土地的某处——有这样的传说」
「……如果是真的的话，对方也算是相当的狂热呐。为了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一本书而打算让一个镇子消失吗」
是有如此高昂的价值的禁书吗，高昂到值得让那么多人流血？
「那本禁书，后来有找到吗？」
「……不，谁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有点谎言的气味。但是，暂且不追究吧。
「战争是以我方的胜利结束的，但是敌人不会就这么死心，魔手无数次地伸向此地。如果像当初那样明目张胆地发动大规模的争斗，政府也总有无视不下去的时候……但是，却能够使用各种迂回的手段，让我方逐渐陷入困窘」
关于那些事也已经听说了。网罗起盗贼团和犯罪者，一直持续着小规模的攻击。因为始终无法揪出幕后的指使者，市民们不得不长年进行着这场看不到终点的战争。
「于是，父亲大人设下一计，将我送到了机巧都市」
「送去学院？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第一，利用学院提升的我的实力。第二，为了获得无法动摇的名声」
名声——是这样啊！
如果要把这个城镇的苦境向世间昭示，那么名声确实是非常有用。
名声会产生人脉。若是古莉珊露达做为人偶师的名声能广为传播，那么她的动向就会时常惹人注目。原本是令人非常厌烦的东西，温斯顿家却反过来利用了它。
「学业非常的困难，困难到了需要超一流的家庭教师的程度。不过夜会方面倒是一帆风顺。我从起跑线开始，就甩开了那里的小少爷们一大截。不论是从觉悟上来说，还是从实战经验上来说。毕竟无论是血的味道还是硝烟的味道，我都已经相当熟悉了」
古莉珊露达露出了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是吗……雷真想着。缠绕在古莉珊露达身周的这股威吓，仅仅是战争留下的印记。那是只有体验过生和死的境界的人才会拥有的，如同看破尘世一般的冷静与达观。那是早在成为之前，她就已经具备的东西。
想要成为高级官僚，或是想成为优秀的研究者——
她和这种『普通的秀才』们之间，生死观念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普通的学生的话，说不定在刚刚面对古莉珊露达的时候就已经提出弃权了。
「就这样我制霸了夜会，成为了魔王」
「……然后呢，敌人的进攻停止了吗？」
「效果很显著。知道这座镇子就是魔王的老巢之后，恶党们就没人敢靠近这里了。如果魔王有个什么万一的话，魔术师协会可不会不闻不问——就这样，至少表面上的动作是完全消失了。但是……」
呼，叹了一口气。
「父亲过世之后数年。这次又拿出了别的让我头痛的方法来了」
「……要你加入军队么」
古莉珊露达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讽刺般地咧开了嘴角。
「你之前不是问过，为什么这座宅子里面没有自动人偶么。答案很简单，都被政府没收了」
「——！」
解除武装。因为被怀疑有叛乱的意向，而不得不表现出恭顺之意。
「因为拒绝加入军队，最初是被命令撤去炮台。接下来就是自动人偶。卫兵们都被遣散了，佣人的数量也受到了限制，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数量超过三十的收藏品，现在也只剩下一样了」
「那么，剩下的那一样就是那把Stratocaster么」
「……这种东西」
古莉珊露达把剑从鞘中稍稍拔出了一截，自嘲般地苦笑着。
「只是放在仓库里烂掉的便宜货而已哦」
居然是假的！雷真也禁不住大吃一惊。就是说，那个斩击的威力根本不是靠这把武器发出来的……
「真的早就已经被拿走了。Stratocaster可是有着能将大地撕裂程度的力量的，那些人可不会天真到还让我拿着那种东西」
「……我服了。这样不就跟大阪城一样了么」
「DABAN？」
（以下出自维基百科：1614年（慶長十九年）德川家和豐臣家矛盾表面化，德川家康率大軍包圍大坂城，史稱大坂冬之陣。戰役中雙方講和，德川家提出條件要求拆毀二之丸和三之丸，填平外圍的水堀（即护城河），使大坂城成為一座僅有內堀和本丸的裸城。豐臣家雖然一時接受了這個屈辱的條件，但後來毀約重新開挖水堀，讓德川家康得到藉口於次年發動大坂夏之陣，消滅了豐臣家，而大坂城也在此役中化為灰燼。）
「你这不是等于自己把护城河填上了吗。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的要求啊。那些人的目的明显就是要解除你手上的全部武装。等你失去了抵抗力之后，那些人会做些什么，不用想都能知道——」
后面的话语消逝在空气中。
古莉珊露达带着一副平静而又带点痛苦的表情，静静地听着。
雷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不自觉地收回了批判的话语。古莉珊露达也很清楚这些事。明明很清楚，却不得不接受。
「结果那本禁书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那群人费了那么大劲也想把它弄到手，那肯定是——难道说是？！」
古莉珊露达没有回答。
但是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当初就老老实实地把研究成果献出来就好了。就如同你指出的那样，我既不从事军务，也不从事研究，只有过去在这个地方杀了不少人而已。就算被人怀疑有反叛的的意向也无话可说」
「这理论跳得太快了吧！」
「但是，这是真理哦，从无法否定对方的意见这一点来看的话。如果我从属于某一个组织的话，是否就能接受到那个组织的援助了呢……」
「为什么不那样做？干脆加入英军不就好了？你反正是英国人，就算为祖国做点贡献也不会有多心疼吧」
「……这个秘密，就算是对祖国也不能泄漏出去」
苦闷的回答。雷真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明明说过可以教给我的，却不能交给那些人，这是为什么？」
「如果说结论是因为你可以信任呢？」
「还是没办法接受啊」
「……也是呐」
说话有些支吾。对她来说非常难得的有点迷茫的样子。
终于，好像斩断了迷惘一样，古莉珊露达抬头看向雷真。
「我和你的秘术是完全不同的。并不是」
「你说什么？那么究竟是靠什么才……」
古莉珊露达的手指缓缓靠近脸颊——
然后将那一直覆盖在左半边脸上的长长前发撩了起来。
看见展示出来的那个东西，雷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左眼的周围，浮现出纤细的纹样。
刺青。符合着几何学的规律，也有有机性的部分。只看一眼的话，完全看不出其中的蕴涵的意义。妖艳，并且透着不祥的感觉，图案本身就带有魔力。
图案甚至延伸到了瞳孔上，是用外科的手段纹上去的吗。
「这个本身，才是秘术」
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这个图案确实有着迷宫般的结构。
「把人体当成机巧的一种魔术回路。只要把这个刻印在身体上，不论是谁都可以操纵——不，说『谁都可以』还是太过了点。才能不足的人如果无法控制那种高度的魔力的话，应该会直接流血身亡吧」
但是，要说有才能的人的话。
就算是正在学院中读书的少年少女们，说不定也能够使用啊。
夏儿和洛基两人的身影立刻浮现了出来。位列的他们两个人，在魔力的控制上明显比雷真要精妙不少。
「如果把这个秘术交到英国军方手里——或者是任意一个列强的手里——会产生什么结果，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吧」
被刻满了纹样的那只眼睛紧紧盯住，雷真的膝盖也不禁颤抖起来。
就算只有机巧师团的一个大队，想象下他们全体刻印上古莉珊露达的那种印记吧。轻易压倒一般人偶师的力量，只要配上复数的自动人偶，组成一个群体的话。
无论是机械化师团，还是巨大的战舰，在他们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拥有了这种力量的国家，绝对会立刻瞄上世界霸主的宝座……战端立刻就会开启。只要有一点小小的争斗，就会让现在勉强维持在走钢丝状态的和平一口气土崩瓦解。
古莉珊露达在守护着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小镇的和平。
就连那可能蔓延到整个世界的战火，她也打算一力阻止。
一直都用着血气方刚的说话方式，两三句话就会提到战争啊战场的这个女子。
其实她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痛恨着战争……
古莉珊露达放下头发，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说着。
「让你看到丑陋的一面了呐」
「一点也不丑。这是一直以来守护着镇上的大家的力量的证明」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笨蛋」
仅仅消沉了三秒钟，古莉珊露达就回复了平时坚强的表情。
「那么，这样白痴脸的你也能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既不愿意为政府做事，也不愿意加入军队。明白的了话就离开吧」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艾普塞隆为什么会在这座城里？」
古莉珊露达像是要逃避一样背过了脸。但最后还是没有逃避，用微弱的声音答到。
「……那是收藏都被夺走之后，不得不买来的。那孩子……太可怜了，被我这种人……买了还没多久就」
「不是的，那家伙很幸福。而且比谁都要喜欢你。你所做错的不是买下它，而是听了那种混蛋的话——」
「闭嘴……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算你就这么哭着入睡，那家伙也不会瞑目。虽然你的行为很值得尊敬，但是这样对军方的家伙毫不反抗并且让你感到痛苦这种事，绝不是那家伙期——」
「你很烦啊！差不多该明白了啊，笨蛋弟子！」
如同控制不住一般，古莉珊露达大声喊到。
安乐椅的把手吃了她一下肘击，化做碎片飞了开来。
「就算我是在为了镇子战斗，也绝对不是为了镇民们。只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温斯顿家没有这种秘术的话……镇民们也不用流那么多血。元凶正是我们温斯顿家……正是这个受诅咒的秘术！」
「不对！这都应该归罪于那些为了夺取它而去杀人的家伙！」
「不要再说了……！」
声音哽咽了。
古莉珊露达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透明的水滴落在她的脚下。
轻微的抽泣声漏了出来。做为魔王被众人恐惧，剑术无人能敌的古莉珊露达，像一个年幼的少女一样抽泣着。
「只要我能不做抵抗，继续忍耐下去的话……镇子就能得救。但是，如果我一时忍耐不住，屈从了威胁把秘术交了出去的话，世界就会化为血海……」
「——」
「所以，你也要忍耐。艾普塞隆的事……全部都忘掉吧！」
将冲到喉咙口的话语硬生生咽下去之后，雷真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的时候，断断续续的悲伤哭泣声从里面传来。
笨拙的古莉珊露达，就连恸哭的时候，也显得如此笨拙。
4
小紫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庭院的一角，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她平时锻炼小太刀技术的角落。在留下了不少践踏痕迹的草坪上，一直呆呆着站着。背后的长发解了开来，如同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纤细发丝无助地摇曳着。
「小紫」
雷真叫了一声之后，小紫慢慢地转过身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两道泪痕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雷真……你到哪儿去了？」
给了一个无力的微笑。哭肿了的双眼，大概正和小兔子一样通红通红的吧。
雷真深呼吸了一次，说出了准备好的一句话。
「那个混蛋的身份清楚了呐」
「……身份？」
「之魔王——莱科涅中将、呐」
「魔王……」
「把我个忙吧，小紫。我明天要去把那混蛋痛扁一顿」
小紫呆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行的啦！那个，对方不是和古莉珊露达一样强吗？再说，对那种军方的大人物做了什么的话会引起国际问题的呀！而且……」
表情崩溃了，话语也变成了悲痛的叫喊。
「你是说像我这种人，也能做到什么吗？！」
「能做到！」
小紫的肩膀缩一下。雷真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认真地说道。
「相信我。就由你和我，让那些家伙见识一下地狱」
禁不住雷真坚定的目光，小紫垂下了头。
雷真忍耐着，在小紫冷静下来之前一直等待着。
终于，好像变得能够对话了的时候，小紫突然呢喃道。
「但是……要怎么办？杀了他吗？」
「不，不能杀他。不过要让那个混蛋下台」
「下台……？」
「那混蛋把镇上的警察们也纳入了麾下。明显是利用了政府的权威——就是那肩膀上的军衔呐。只要莱科涅一失势，他们就失去了这个道具。既能给背后的黑幕一次重击，又能让莱科涅本人气得跳脚呐」
「那……下台什么的，要怎么才能办到？」
「当然是靠丑闻咯」
小紫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去，好像很灰心的样子。
「怎么可能刚好这么巧就有丑闻掉下来啊……」
「现在，金柏莉老师已经去调查了。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肯定有点问题。不过，要让那件事引起议论的话，还必须要有一点小动作。要在魔王也无法察觉到的情况下接近他，并且完成工作——能够做到这种事的」
雷真正面面对小紫，清楚地宣告。
「不是夜夜，也不是伊吕利。而是你啊，小紫」
「……！」
「艾普塞隆是温柔的家伙呐，复仇什么的，肯定不是她期望的。但是，那家伙最喜欢古莉珊露达了吧？」
小紫看向庭园一角，那棵榆树所在的地方。
「就由我们来拯救古莉珊露达。这也是，为了艾普塞隆所做的复仇」
「……古莉珊露达小姐怎么说？」
「她让我把艾普塞隆的事忘掉，忍耐下去」
「雷真呢……？」
「我跟她说我会的」
「那么……！」
「你知道的嘛，小紫。我是最坏的骗子啊」
「但是……雷真，说不定会死哦？」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么」
「古莉珊露达小姐一定会生气的啦。会说从此以后什么都不教给你了哦……？」
「到那时候的话，只有自己去研究奥义喽」
视线相对。终于，小紫揉了揉眼角，抬起了头。
干干净净的漂亮脸孔看向雷真。雷真点了点头，向小紫伸出手。
「要上了哦！」
「嗯！」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就这样——两人的复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