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兔子体内的东西

    周日午间的节目要开始了哟!

    由横寺老师献给各位大朋友的,无益萝莉控讲座其一。

    关于在休息日和小学生约会,而不必被拿着警棍的公众权益代表拍肩的方法!

    第一,不要畏惧过剩的视线。

    ——敌人是靠你的态度判断的。做出问心无愧的大哥哥的样子是很重要的。

    第二,不要用奇怪的姿势抱着对方。

    ——Yes变态,notouch。做出没有特殊性癖的大哥哥的样子是超级重要的。

    第三,不要让少女感到嫌恶。

    ——与少女的自由意志同在。做出这种无害的大哥哥的样子是最为重要的。

    第四,不要去小巷子里的宾馆开房。

    ——在作出大哥哥的样子之前,做人要讲求道德。

    只要注意以上四点,警察叔叔肯定也会对你面带微笑的!

    即便不遵守首都条例也要恪守心中的规矩,请清白正确地享受小学生生活吧!

    「——等一下,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呢?」

    「哎?」

    休息日,我和小不点儿小恶魔女孩一起来到了繁华街。

    正在我以全国数以百万计的那什么预备军为受众,编排着特别教育节目的时候。不知何时,拿着警棍的警察先生静静地敲了敲我的肩膀。

    「唉、我、我什么都没干哦?我还什么都没做到呢。被您误解我很困扰啊警察叔叔。我们两个、超要好!我只是个问心无愧的大哥哥而已!那,我有点急事就先告辞……」

    「……你,稍微等一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哦?被你用奇怪姿势抱着的那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看起来很讨厌你?约会网站认识的?诱拐未成年人?发生可疑男子向小女孩搭话的案件了?」

    「啊哇哇,请您不要试着用无线电和别处联络!你也稍微说两句话啊艾玛努爱拉小姐,这样误会就能解开了!」

    「……」

    我怀中的艾米把脸转向一边。

    她一面偷偷抓紧我的脖子,一面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接着,她以天使之铃一般的轻柔声音对警察叔叔说:

    「那个呢,阳人大哥哥呢,硬是要带我一起去开房呢……艾米明明都说了好几次不要了……不好不好,太糟糕了……」

    「嫌疑人确定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艾米你个骗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要从尽职尽责的警察先生手里逃走,得有相当大的冲刺量。

    嘛,我最后还是落了警察很远就是了。田径社强大过头了。想约小女孩出去玩的各位观众,不管怎样请先向钢铁小姐上交入社申请书吧!

    午间萝莉控讲座到此结束!

    ***

    「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呐……」

    在繁华街,或者说宾馆街的拥挤人流之中,我略感困难地喘着粗气。

    这条街正对着私铁车站,因为我没怎么来过所以不大明白呢。实话说,不掌握警察先生的出没路线的话,着实危险重重。

    ……说到底。

    今天我们出来玩,是一周前就决定好了的。

    艾米缠着我说,她想要看看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日本一成不变和焕然一新的地方。被小女孩央求,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呢。从父爱的角度考虑这是完全的正义。把『父爱』的『父』字拿掉的话,不,没事(译注:『父爱』一词日文为『父性愛』)。

    说来,到了最为重要的今天。

    我们会面还不到三十分钟——

    『——够了。』

    『什么够了?』

    『我要回家了!说回家就会回家的我说!』

    她冒冒失失地开始沿原路返回。

    与其说是任性或是心血来潮,不如说她太过固执,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放她不管。

    现在珀尔拉萝拉家好像还没在日本租到房子。

    所以,现在他们所住的,是在不三不四的街区中一条不三不四的小路里一个挂着不三不四的霓虹灯招牌的,与小学生这种特别保护纪念物极不相称的宾馆。

    这地方只有在意大利发售的老旧指南书上才有记载。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那宾馆可能还有相当的规模,现在转换方针改做街边的不入流小店了吗。时间还真是残酷。就像伟大的钢铁之王给人的印象慢慢变成了身体很成熟-头脑很简单的反柯南形象一样呢。

    不管那些,我不可能放艾米一个人回这种地方的。

    当我抱起艾米时——

    『我要一个人回去!放手啊我说。别像对小孩子一样应付我啊我说!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因为闹得太厉害,她几乎反过来把我给抱住了。哎呀哎呀,我的手好像滑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南瓜。

    『你这、不要!不要摸——说真的你小子摸哪儿呢啊我说!萝莉控!恋童癖!萝莉主义者!老牛吃嫩草!』

    『已经不知所云了!与其在这里把你放出来,我还宁可被你骂!』

    『各位行人先生女士,这里有个对小学生异常执着的禽兽!』

    『不要对别人说啊!』

    我一边无可奈何地用极其平和的手段堵住艾米的嘴,一面和她极其融洽地启程返回健全的宾馆。

    在这里我们被警察先生锁定的事,就如前面所言。

    要是被请进监狱喝茶我可就困扰了。更正确地说,在某暗黑魔王酱管理之外的地方、因暗黑魔王酱以外的女孩差点被逮捕——要是这件事暴露的话,我的处境可真就危险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关系,我也不知道。

    「真没意思啊我说。日本的警官工作还真认真啊我说。」

    重归冷静的艾米,轻轻坐在防护栏上,唰啦唰啦地晃起脚来。

    像从漫画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一般的西洋风格容貌,还有兔子耳朵一样颜色鲜亮的双马尾;奇迹一般符合黄金比例的手足,再加上穿起来略显成熟的丰满天使的连衣裙。

    其外观怎么看都是一级品,简直就是萝莉塔的千岁饴(译注:千岁饴,日本一种传统糖类食物)。舔舔!超好吃!

    但问题在于,她那仿若镶嵌着天上繁星的大大眼瞳,像来自地底心情不悦的恶魔一样眯了起来。

    「……我说啊,你也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吧……」

    「我可没生气啊我说。」

    「那就是饿了?啊,要吃咖喱吗?附近有个免费加饭的咖喱店哦,咖喱店!」

    「因为空腹而不高兴,你当我说小孩子啊我说!刚才才刚吃过饭吧我说!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最推荐的是咖喱啊我说!小孩子吗你!」

    「也对呢,艾米已经大了。丢高高!」

    「咿呀!?不要、别把我举起喵!」

    「哦呀,咬到舌头了。真可爱真可爱。」

    「吵死了!恶心!去死吧!找块豆腐往心脏上撞然后去死吧!」

    吃了安心安全心不全的三连击,肌肤接触悲剧地中断。

    艾米掌握了不露内裤的踢击。虽然身材娇小,但她的内涵还是在日渐成长的嘛。为了在外表上也有所成长,你可得多吃点哦。说来,的确有着强调咖喱存在特别的胃,长了一个黑洞胃袋的女孩呢。

    像这样聊着闲天,艾米的表情变得愈发不悦,她灵巧地在护栏上蹲了下去。

    ——你尽管怒吼好了。被踢到我也会兴奋、口误,被踢到我也不怕的。

    我就这么沉默下去可不行。

    「……要是我做了什么有损你兴致的事,我道歉。」

    我弯下腰,把视线和艾米持平。

    「但是你不说出来的话,我是不会知道的。」

    我们之间,仍然还需要语言。

    艾米唰地一下转过脸,再次把视线别向一边。这次她脖子转的角度,比上次小了很多。

    她是个好好说就会听话的女孩。就年龄而言,艾米非常聪明,大概比所有同龄人都聪明。说不定只是她的生活方式太过笨拙了而已。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我说。」

    「什么都没做?难、难道说,你想被我做什么吗……?」

    「哈、哈啊!?别做恶心的妄想!杀了你啊我说!」

    「不用说得那么过分吧……」

    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想让我做什么→-

    日语真难呢。

    「……今天,你都没怎么看向我吧我说。」

    艾米咂了下舌头之后,猛地丢出这么一句。

    「怎么会,当然看了!像是肉乎乎的脸颊,摇摇晃晃的步子,还有亮闪闪的额头什么的!我一直在看着你那时时刻刻都在被残酷的时间之神掠夺的瞬间之美!」

    「不要特意用那种恶心的说话方式你个南瓜!别再犯那种Pervertito(变态)了我说。我是说认真的我说!」

    「对不起!」

    但是为了认真地谈话,请你不要再踩我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望着天嘛。难得我穿着带有轻飘飘缎带的新凉鞋你却完全没看到,真是不明所以。」

    「对不……起?不,请不要把话说得跟我很执着于你脚边一样!」

    「不是吗?」

    「不是啊!那完全是因为你的脚踵和脚踝是比较容易展现全部优先级的终点——可爱度——的指标,无可奈何才被我拿到博客上每天鉴赏的。嗯,今天是七十五分!」

    「根本就是啊我说!哪里的博客!?被豆腐踩死吧你!」(译注:这里说的博客即变态王子与不笑猫官网的横寺博客。)

    「抱歉!」

    所以说,要想认真地谈话的话,就请你不要再蹂躏我的脸颊了!

    「……你别再这样自欺欺人了我说。你现在有你该考虑的事情吧?」

    「唉?」

    「比如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谁才是重要的人之类的。」

    瞬间。

    我的喉咙像是被紧紧掐住一样,那些打趣儿的话又都回到了肚子里。

    我的脑中,又想起了被忘在芭芭拉小姐内侧的那封信。

    那是从意大利寄来的筒隐姐妹召唤书。钢铁小姐奇怪的样子;要到我家来商谈的事……还有,看了我的笔记之后,十分动摇的月子酱。

    像这些东西,的确并未从我脑中散去。它们的存在感已经大到了我得刻意去忽视的程度,那些事情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紧紧地压迫着我的大脑。

    「——听好了。」

    艾米满是无聊地哼了下鼻子。

    她突然在护栏上站了起来,说:

    「和现在的你在一块超没意思的我说。快点回去处理你自己的事吧我说。」

    「但是我很久以前不就和艾米约好了嘛。不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的话,谁都无法得到幸——」

    「哼!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啊我说!」

    「哎?」

    「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也能做到!我又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就算你不在,能不能变得幸福也是由那些家伙本身决定的我说!那和其他人的力量完全没有关系啊我说!」

    「不要说那么寂寞的话啊……」

    「所以!所以我说了让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唰,她像是威吓我一般伸开双手。

    在充满了污秽味道的大街上,艾米在细细的支柱上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她拼命努力,试图让自己横纵都显得更为庞大,而且,她漂亮地成功了。

    不管她的舌头有多毒,不管她的目光有多险恶,我仍然觉得艾米毫无疑问是个充满魅力的少女。

    「……谢谢。这件事我肯定会补偿你的,这样可以吗?」

    「我说了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了吧我说。反正你也没必要待在自己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小孩子身边吧我说。笨蛋……」

    「哎,为什么这么说?艾米这一点,我很喜欢哦。」

    「哈、哈啊啊啊!?嗯咕喵啊啊啊啊」!?

    我刚表扬到一半艾米就剧烈地喷了出来,她咬到舌头、脸嗖地一下变得通红,接着失去平衡从护栏上摔了下来。

    抱歉。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故意要讲那种冷笑话的。

    「——前阵子我就在想,」

    艾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然后用她充满疑虑的眼睛抬眼窥向我。

    「你变了。」

    「哪方面?」

    「过去你在说那些不知廉耻的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都非常害羞。现在的你身上完全找不出那种感情呢。」

    「这样啊,或许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嘛,谁知道呢。那是由你来决定的我说……不过,」

    「不过?」

    「我会有点、悲伤的,或许。」

    比我还了解过去的我的这个小姑娘,如索菲亚-罗兰一般满带大人味儿地耸了耸肩。

    拜拜咯,和艾米在宾馆门前道别之后,我又稍微思考了一下她说的话,但果然还是分不清其中善恶。

    ***

    即便没有羞耻心,我也有喜有怒有哀有乐。

    就算有了羞耻心,我也远比无法喜无法怒无法哀无法乐的女孩幸福得多。

    我有着必须为筒隐做的事。

    所以,我毫无根据地认为自己就该待在筒隐身边。无论何时,我都会为筒隐而行动。

    但永远是不存在的,无论对什么事物而言。永恒的宇宙也总有一天会开个大口,从虚数轴开始喀啦喀啦地崩溃吧。

    我理所当然地坚信其永恒的东西,突然之间就不在了,而世界依旧在运转着。

    这是比永恒的宇宙崩溃更令人痛心的事。

    ——比如筒隐姐妹要去意大利之类的。

    让她们在我身边消失什么的,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虽然被艾米点拨之后我才明白,但那已经到了让我脑袋变成了一团糟的程度。

    因此,我必须得抒发我的不满才行。

    『不满是人类进步的第一阶段。』

    这是唯美派艺术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名言。

    虽然这位外国诗人的名字是以前别人告诉我的,但在那时,我就深受触动。甚至到了拿奥斯卡-王尔德来规范自己人生的程度。

    ……嘛,虽然完全记不起是谁告诉我这一点有点那个就是了。

    不管那个,比起考虑那些有的没的,我还是先想想自己能做到什么吧。从层层累积的烦恼中超脱出来,是我第一个要做的。

    筒隐对我来说,或许还真就是个特别的存在——我隐隐约约地想。

    至于是从哪方面、对那种分类而言的特别,我就没有考虑过了。

    大概是短裤泳装部门吧。盯紧出席奥运会游泳比赛这一目标,将水的抵抗力完美回避的环保身躯真的是太可爱了!

    我从平时常坐的巴士上下来,换上没怎么做过的巴士去向城中心。

    我住的小镇是以我们高中为中心,再向四方延展开来的。北面的私铁站只有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去。不论是到镇上什么地方,去也好回也好,只要想去高中就总是得坐同一班。

    去一本杉之丘的巴士,无论什么时候坐人都不多。

    虽然在几年之前还是小镇上人口最为集中的地区,但近几年房地产开发重心南移,那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留下些许矮小的公寓和年代久远的宅院。

    其中的头一号,便是筒隐家。

    「那么……」

    沉重地叹了口气,探头望了望阴云密布晚秋天空之后,我做了个深呼吸。

    接着,我按下了设在大门处的对讲机。

    稍等了一会儿之后,

    「……横寺吗。」

    侧门缓缓打开,钢铁小姐现身门口。

    她穿着女衬衫、T恤配上运动衫,休息日装扮像往常一样没什么装饰感。顺带一提,今天她的衬衫上设计有BLOUSE这串文字。意味不明。啊,是因为可以透过衬衫隐约看到胸罩吗(译注:日文中『胸罩』为『ブラ』,『隐约』为『うすく』,『ぶらうす』连起来与Blouse读音相同)?虽然意思能说通,但我又搞不懂她的审美了。

    「我应该跟你说过不必过来了吧。」

    和衬衫相反,钢铁小姐紧紧闭着心门。

    虽然我来之前打了个电话,但没个理由好像还是不行。突然就去问他们意大利的事,恐怕会被警戒吧。

    「之前我就说过了,这问题和你没关系。」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听听看。」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担心我也于心不安。但正因如此才要划清界限。说出来很害羞,这是家庭问题。最应该避讳的,就是因外部人员而动摇决策吧。」

    钢铁小姐傲然地抱着双臂站在门前,像墙壁一样堵住了门口。

    她的表情和社团活动时那一脸困惑的样子完全不同。将老旧巨大的筒隐家背负在身后的她,像丝柏一样直直地挺着身子。

    「也是呢……」

    这也是可以预想的。

    只要是牵扯到筒隐家的问题,即便对方是部员,钢铁小姐也会明确划清界限。是因为常年只有姐妹两人相依为命吗?还是说,我没有达到那么近的距离呢?

    「……抱歉了。过几天我会做个正式说明的。」

    钢铁小姐轻轻低下头,转回身去。

    侧门即将关闭,就像在我和钢铁小姐之间历然存在的界线一般。

    但是!

    「——稍等一下!」

    我抓住门板。

    如果在此转身回去的话,我就连来这里的意义都无法搞懂了!

    啊啊,虽然我也不想用这招的。

    「怎么,要蛮干!?我承认,我的行为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今后我会好好出席社团活动的,所以……」

    「社团活动是啥。你该不会是搞错了吧?」

    「唔?」

    我瞬间挤出一个稍微帅气一点的表情:

    「——咱可不是咱哥哥啊。」

    「唉、唉哎哎哎哎!?你是弟弟!啊哇哇哇!」

    钢铁小姐如字面所述一般飞了起来。她在着地的同时背向我,慌慌张张地把衣襟拉直,整理了一下容姿。

    然后慢悠悠地干咳一声,缓缓转回身来:

    「你、你还挺坏的嘛横寺弟弟。不过当然,我早就发现了!虽然你承认了自己在演戏,但之前我还私下担心,你该不会以为那样就能骗到我吧。哈哈哈你小子。哈哈哈。」

    钢铁小姐一面忸忸怩怩地玩弄着手指,一面有气无力地笑道。

    「…………」

    「…………」

    「…………」

    「……怎、怎喵了?不对,怎么了……?」

    被我沉默地注视,钢铁小姐喉咙处传来『咕』的一个可爱声音。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咱是咱?」

    「知道知道!」

    「真的?」

    「真的真的!难、难道你在怀疑我说的话吗?筒隐家的名誉和矜持在上,我断然不能服气!我们的关系会裂出千条万条裂痕的!……那就头疼了啊……横寺弟弟,你也不想要那种未来吧?是吧!」

    「咱是不希望啦。不过钢铁小姐你呢?」

    「唔唔?什么意思?」

    「有关咱的事情,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吧?」

    「怎、怎么可能呢!没有能比我再专一的女性了!」

    「哼?虽然只是听说啦——听说你在密室里,被一个男的,用公主抱抱了起来,然后产生了不端的感情。」

    「拗吗!?」

    钢铁小姐的叫声让我很难想像是发自人类之口。她像瞄准对手要害的格斗家一样,满脸通红地抬起脚来。

    然后她以比往常大了三成的幅度猛力挥手,

    「是、是谁说的!?不、不是、不是那样哦!那、那可不是轻浮!那是我一时昏头才!没有『才』!一不留神就糊涂了!也没有!这是误会!你我关系坚如磐石!完美!万万岁!」

    「是吗,太好了。咱相信你。所以……希望你也能相信咱。」

    「唔、唔唔唔!?」

    「咱们两个,不就跟家人差不多了嘛。」

    「唔!」

    「说回刚才的话题,如果那是钢铁小姐家的问题的话,那就也是咱的问题了。」

    「唔唔唔唔!」

    「咱也想成为筒隐家的一员啊。拜托了,别和咱划什么奇怪的界限。」

    「……唔唔唔。」

    「拜托,求你了。咱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啊!」

    「唔唔……」

    钢铁小姐拍了拍自己仍然一片通红的脸,叽叽咕咕地嘟囔了两句。她像是鬃狮一样,在门口慢慢地踱起步来。

    「唔唔唔……唔……唔唔……」

    另外,由于思考回路承受着极限负荷,钢铁小姐的语言一时间变成了由最低表达单位『唔』构成的句子,还请各位等待她恢复正常。

    「……唔唔唔唔。好,我明白了。」

    踱来踱去的狮子终于停下脚步。说出明了的语言,她点了一下头。

    然后钢铁小姐将门打开,为我指着进门的路。

    「进来吧。让你把话说到那份上,是我的不对。我也定下决心了。」

    「钢铁小姐!」

    「果然还是举办神前婚礼吧。我觉得女人降生于世,一定得要穿一次婚纱才行!」

    「啊,你下的是那个决心啊!」

    貌似是横寺君加入筒隐家的方法被决定了!

    钢铁小姐像是收到了圣诞礼物的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地拉着我的胳膊。写有BLOUSE的T恤的膨起部分也紧紧向我压来。被毫无防备的柔软感包围,我的手肘真幸福。

    如此遥远的门户界限,我们轻轻松松就越过去了。

    ……有时我也会有一种自己在弄伤自己的身体,用血书写下欠条一样的感觉。出来混总有要还的时候,真是太可怕了。

    ***

    在筒隐家围坐,已经是久违的感觉了。

    本该挂在壁龛里的水墨画,现在被取了下来。估计是边角遭到小虫子啃食,现在被拿到专业人士那里去修补了吧。

    像往常一样,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愧是每家一台的月子酱。只要放这么一个女孩,家里干干净净,再小的灰尘也不会被放过。现在购买月子酱的话,统统都送能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钢铁小姐大礼包!不可退货。

    「……你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吗?」

    筒隐正坐在坐垫上,瞟了左边的我一眼。

    「唉?」

    「……抱歉。我弄错了。」

    「啊、嗯……」

    我含糊带过,马上低下视线。

    真罕见啊。月子酱竟然会误读横寺君的思考。

    平常她那如神附体的洞察力总是潜藏在影子中,像晚秋的天空一样放射出阴沉的氛围。这样大腿上炫目的裙裤不就被糟蹋了嘛。真是可惜。

    因为从在大厅里照面以来她一直是这种感觉,所以肯定出什么事儿了。像是午饭只吃了三锅之类的。

    「关于那封信。」

    钢铁小姐把视线投向右边的我。

    「月子好像去商谈过了,那的确是我们的祖父母从意大利发来的邀请。不过,我们还没作出回应。刚才我说是家庭内部的事,就是因为我自己还处在努力把握事态的阶段中。」

    「啊嘞?是这样吗?但是同一封信里的机票……」

    「那是对方单方面送过来的。他们似乎是因为等太久没有动静而有些动怒,但那边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性急的行为呢,我们无法摸透他们的真意。」

    困扰地叹了口气,钢铁小姐咚咚地敲了敲榻榻米。

    我们三人围成的圆形中央,放着被月子酱忘在我家的,寄给筒隐姐妹的信。写在寄信地位置上的,似乎是一个位在意大利罗马的住宅。

    「以前我和你哥哥说过吧。我们的祖父是欧洲出身,现在他也在海外生活着。因为母亲去世,我们的关系疏远了不少。虽然没怎么意识到,但换个角度想我们也是国际人士呢。英语也能轻松过关吧!ah、beh、tseh、deh、eh、eff、geh!(译注:钢铁之王在此背诵的字母实际是德文读法)」

    「背得真棒啊。不过,哎,真是意外啊意外。说来是你哪边的祖父?(译注:日语中祖父和外祖父是一个词)」

    「嗯?」

    「……不,生活在意大利的是你父亲母亲哪边的家人?」

    「唔……」

    钢铁小姐慢慢点点头。

    她缓缓地摆出坐禅的姿态,以一休哥的姿势沉默思考,咯滴咯滴叮。

    下个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

    「母、母方!」

    「是父方的。」

    月子酱干脆地否定道。

    「唔唔唔,是那边啊!」

    「不是那边也不是这边。我不是天天和你说吗,拿着茶碗的那边是左,衬衫有着标签的方向是后,入赘筒隐家的那边是父亲。」

    「唔……太可惜了!不过只差一步就能触及答案了!」

    钢铁小姐打了个响指,挺起胸膛。

    二分之一的概率,有所谓『只差一步』的概念吗?就像是奥运会的银牌获得者,或是参赛者第二名之类的那种。

    「话说回来,本人都对血缘关系含含糊糊的是怎么样啊……」

    「——嘛,好像有误会了呢。我是故意不记起来的。」

    「故意?」

    钢铁小姐一脸认真地表示首肯,然后仰头望向上方。那举措就像是用远方针叶树稍的喧闹声洗净自己的耳朵一般,维持了一种静谧感。

    「对我而言,家人就只有已故的父母,还有月子而已。不在这个家里的人们——无法得到的温暖,在一开始就必须得抛弃掉。我和月子两人,不惜孤零零地在这空空如也的筒隐家中度过寒冷的长夜——」

    满是苦痛的理由——好像也并非如此。

    在这栋和式住宅高高的天花板上,排列着肩负起筒隐家的圆粗横梁。筒隐家的子嗣,正以柔和的目光抬眼望着这饱经岁月的存在。

    「是因为我们生在这个家里。这里留存着我们的记忆。比如说,走廊中的柱子。」

    钢铁小姐没有挪动视线,只是用手指向拉门,

    「那里刻着母亲用尺子给我量身高时的痕迹。她抚摸着我的头的过往,就像昨天的事一样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这个家,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存在。」

    她用清晰的声音,不容置疑地肯定着自己的过去。

    摆在那里的,是早已超越了理由或是理论的,她的世界观。

    的确,这里说不定没有我的戏份。因为,结论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

    ……啊嘞?定好了,吗?

    「那么,钢铁小姐。」

    「嗯。」

    「这不就没什么可烦恼的了吗?马上决断不就行了?」

    我看向月子酱,她那无言的眼瞳回看我一眼之后,马上就又挪开了去。她似乎没有反驳姐姐结论的意思。我越来越觉得不明所以了。

    「那个啊,横寺弟弟。」

    钢铁小姐像是理解了我的心情一般,拍了拍膝盖。

    她打开放在中间的信纸,用手指描了描信上最后一行字。那以漂亮字体书写的,是一个国际电话号码。

    「如你所知,我是个当机立断、全速前进、万岁冲锋的美丽而又贤惠的女子(译注:万岁冲锋是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一种以全体牺牲为前提的战术)。不想对方却事先打来了电话。」

    「嗯、嗯。没错,万岁呢!然后呢?」

    「他们丢出了一个奇怪而又棘手的问题。像是『你们有什么理由,非得要如此执着于根本没怎么一起生活过的母亲呢』之类的。」

    「没怎么、一起生活过……?」

    「我一再追问之下,你三岁、月子一岁的时候母亲就离你们而去了吧——他们这么说。真是莫名其妙,直到升上小学,我们还一同生活在这个家里,一同去洗澡呢。我还有把身体的边边角角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记忆呢。」

    「互相擦背吗。呵呵呵,真棒啊那样子!」

    「嗯。拜那所赐,我帮别人洗澡的手腕可是相当了得哦。要么下次,横寺弟弟也一起吧。」

    「我、咱也一起!?」

    「不想跟月子一起洗一次吗?」

    「那个啊!那也好呢!咱要从右手开始!」

    「那我从左脚开始!」

    「肚子上的热带大平原咱可不会让给你哦!」

    「那我就来开拓双子峰的新大陆!」

    「那咱就去探求遥远的黄金乡(ElDorado)!」

    这世界简直变成了浴盆中的大航海时代。虽然我和钢铁小姐缔结了割据占有月子酱的托尔德西利亚斯条约,但却完全没有抗议的声音出现(译注:托尔德西利亚斯条约,十五世纪末西班牙和葡萄牙签订的一份瓜分世界的协议)。

    我不安地看向月子,发现她正拿着手机咔嗒咔嗒地敲着二进制数字。总之就是一、一和零。

    「不快点报警的话。不快点报警的话。不快点报警的话。不快点报警的话。」

    「咿呀!」

    「不,我也不至于叫警察叔叔过来……」

    「……啊嘞?」

    接着她自行放弃,放下了公共权力代表召唤设备。

    月子酱你怎么了?要是平常,你肯定会将抵抗运动进行到底的。这样你就会被你那伦理观很奇妙的姐姐殖民了哦?很危险哟!马上逃到横寺君家里到床上进行火绳枪交易吧!

    「……反正都是些玩笑,实际上我应该不会被怎么样吧。」

    「哎、啊、嗯、嗯!没、没错……」

    「我总是误会你们然后过度反应,真是抱歉。」

    「不,你不必低头……」

    我和月子酱四目相对,在我本以为会被责备为变态的时候,她竟然叹了口气,向我道起歉来。

    「对、对了,你呢?你也会跟妈妈亲亲热热地一起洗澡吗?」

    「因为那时我很小,所以是的。」

    「那不是很棒嘛!」

    「但我对当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可能是因为姐姐告诉了我很多母亲的事,我才将它们记在脑子里的。」

    「嗯、嗯……」

    虽然没有吐槽,但我觉得事实不会是这么寂寞的哦?

    实质上,月子酱那阴沉的气氛比看起来还要深刻,她大部分的思维向量好像都紊乱了。Comeback月子酱!

    在我烦恼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话说回来,」

    钢铁小姐说,

    「虽然我有着和母亲一同生活的记忆,但我的祖父母却否定了这一事实。我对这点有些放不下心来。」

    「……并不是单纯的记忆差错吗?」

    「不会。理由就是,他们劝我去意大利的根据之一便是『因为我们直到十年前为止都还住在意大利的本家』。根据他们的记忆,我好像直到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还住在意大利那边。然而我个人的记忆中,自己是一直和母亲在这个家里生活的。」

    「那就是说……」

    ——回忆存在着分歧。

    这不就跟最近那个谁体验过的事情一样嘛——和圣歌队出身的宇宙怪兽双马尾之间。

    「这个矛盾又什么意义呢?我一直在思考。」

    「嗯。」

    「这不就是祖父母出现衰老征兆的证据吗。」

    「嗯?」

    「若是远在他乡异地,与自己有着血缘的人正在老去,那不屑地无视这封信函便是不仁不义。我觉得诚恳郑重地应对,是我们年轻人的义务。」

    「……嗯。」

    虽然钢铁小姐是个爱为他人着想的温柔的人,但其致命的缺点便是温柔过度。

    「就当我如斯语塞的时候,对方挂断了电话。这么下去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发展成我们一面说着『就是那样就是那样』,一面就去了国外的事态。然而,不纠正我们祖父母的错误而是采取姑息态度,到头来真的是在为他们着想吗——这就是我所烦恼的。」

    「原来如此呢……」

    我逐渐看清事态了。

    在筒隐姐妹是不是要去意大利这个单纯的二选一问题之前,还有个问题必须得解决才行。

    她们真的,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一直在和母亲一起生活吗?

    抑或是说,在与母亲告别之后,她们姐妹就去意大利了呢?

    钢铁小姐和祖父母的回忆,哪边才是正确的呢——不先把事实弄明白的话,我也想不出该如何挽留筒隐姐妹。

    啊啊,虽然已经事到如今了。

    我当然会全力阻止她们去意大利。不论前方有何种阻隔,我也要待在对我最重要的女孩身边。啊啦,横寺君还真帅气呢。没法直接和她本人说出这些,我还真是废柴呢。太衰了……

    「怎么了,横寺弟弟?脸色一下就暗下来了。」

    「啊,没,咱稍微思考了一下善后策略。就算你纠正对方的的错误,你们互相之间还都确信自己的记忆是正确的话,那就变成平行线了吧?」

    而且,说到底是钢铁小姐记忆出了问题的可能性也一点不小。仅限钢铁小姐。

    「一针见血。因此就得找到物证才行了。」

    「比如?」

    「过去的照片。能证实我确实存在于这里的,客观的佐证。」

    「原来如此,明明是钢铁小姐,这招还真不赖!」

    「……『明明是』我?什么意思?」

    「不、不是,明、明明的意思是……『纳』的意思(译注:『明明』日文为『なのに』,『纳』在日文中是『ナノ』,加上虚词に后读音相同)!纳!国际单位之一,按顺序是厘、毫、微,然后就是纳。」

    「唔、唔唔……?」

    「这是现在街头很流行的表扬方式。就算能有钢铁小姐的十亿分之一(一纳)也很厉害了。纳钢铁小姐真聪明!」

    「哈哈哈,你还真会夸人啊——然而,我却没找到。」

    「唉?」

    「月子不但有几张一岁之前的照片,长大之后的私密照也有很多。」

    这么说来,我之前也在钢铁小姐房间里看到过相框装饰起来的照片。那是母亲和幼小的姐妹俩,满溢幸福的家庭照。

    钢铁小姐前阵子也曾给我看过月子酱五岁左右的秘藏照片。那是(只能)让我和钢铁小姐两人变得很幸福的东西。

    「但我却完全找不出母亲在那段时间里,和我们一起照下的照片——就像是有谁在嘲讽着我的记忆一般。」

    「那也就是说……」

    「为此,我打算再找找其他照片。因为纳我呢!」

    大概有常人十亿分之一聪明的钢铁小姐如此断言之后,一脸得意地看向我。

    「——找找你的照片。」

    「我的!?不,咱、咱的?」

    「前不久,在体育祭那阵子你招待我到你家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吧。你小时候的样子和我过去一个熟人很是相似。夜夜全心用脸颊蹭着那时你给我的照片时,我这么想到的就是了。」

    「用脸颊蹭?这个请你说得详细点。」

    「我从疑惑变成确信,我们果然在很久以前就相遇了。那时,我就有得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像是真正的爱啦、初次的体验啦……嗯……总觉得有点害羞呢,啊哈哈……」

    「那、那个,这个话题就先告一段落吧。」

    因为那位恐怖的女孩正静静盯着我呢!

    你看,魔王酱在视野一角站起来了哦!魔王来了哦!魔王来了哦!姐姐你看不见那景象吗!听不见那脚步声吗!你要把我也给连累了哦!要被月子酱惩罚了哦!

    「反过来问一下吧,横寺弟弟。」

    「在、在!」

    「——你那边才是,还有记忆吗?对我,或者说过去那些事。」

    「唔……咱也不大清楚。」

    对于皱起了眉头的钢铁小姐,我以耸肩回应。

    因为有过和艾米那种不幸的事件,所以我既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我比任何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我的体内有着从未被发现过的外星人。

    「……前辈,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咿!」

    「你们在很久以前就见过面这件事,是真的吗?」

    一个不注意,魔王波塞冬酱就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她以固有处刑宝具“穿刺天罚之矛(HentaiDestroy)”一般地手势狠狠刺着我的肩膀。我说,这么下去我会死的哦。

    「如果那是真的话,我非常——非常感兴趣呢。」

    感觉出她音调中的不协调感,我抬头望向筒隐。

    她的面孔仍像往常一样无表情,仍像往常一样不见动作。但是,一直缠在她身边的阴沉气氛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侧脸就像晴空中的朝阳一般,放射出爽朗的光辉。裙裤也跟着闪耀起不得了的光芒。

    「如果姐姐曾经和前辈见过面的话,那我也肯定和你见过才对。因为我和姐姐一直是呆在一块儿的。」

    「大概……吧。说不定是那样,虽然那样也不错,不过咱就又有搞不懂的地方了。也有完全是其他人的可能性,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嘛。」

    「我们去找找吧。」

    「唉?」

    「去找照片,现在马上分头去找。我会一个一个地检查仓库里的衣柜,姐姐从家中的相册里找就好,前辈请来给我帮忙。」

    月子酱快速说完,小步跑着冲出大厅。

    正想着,她在柱子下面轻轻回过头,快点快点——月子酱用手势向我招呼道。她像是不堪等待而起舞的黑猫一般在原地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头上的尾发像是活力十足的鱼一样不停跳动。

    我和钢铁小姐四目相对,两人相视而笑,随后同时站起身来。

    不管怎么说,小猫有活力就是最好的,否则我可就困扰了。

    走出大厅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钢铁小姐量身高曾用过的柱子。

    「啊啊,是这个吗……」

    铅笔的文字已经被擦得快要看不见了,但柱子上还隐约刻着几条逐渐增高横线。用指尖碰了碰那痕迹的我,不知为何,心中缓缓渗出了一股温暖。

    这里的确刻着人类的思念呢吧。任随光阴荏苒,它成了过去的证明。我觉得,这柱子仿佛就是指引着我们探索的路标。

    ***

    到了傍晚,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那时我正好和筒隐一起乘着开往高中的巴士,准备去买晚餐的食材。

    筒隐假装凝视着打湿车窗的秋雨,故意把脸背向我。就像是被天气影响一般,她的背后再度混进了一层黑暗的影子。

    到头来,我们没有找到照片。

    像猫神消失那时一样,仓库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空虚气氛。在里面,我们竹篮打水,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

    筒隐母亲——好像是叫『筒隐司』——的照片,是存在的。

    那是她在公园里,被一群陌生小孩包围的照片。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附近很有人气。

    虽然影像模糊、照得不怎么样,但它还是被钢铁小姐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了秘藏照片簿里。

    但是,除此之外就毫无收获了。

    我过去的照片自不必说,筒隐从一岁到五岁的那段时间也被华丽地漏过。

    直到最后都不肯放弃,反复往返于仓库和大厅的筒隐,肩负的疲劳和失望似乎更沉于钢铁小姐。

    「我们下次再找吧。你们家那么大,一两天就能找到反倒比较奇怪呢。」

    「……也是、呢。说得也是呢。谢谢。」

    我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筒隐稍微点了点头。

    我暗中注视着筒隐那放在膝盖上,像猫爪一般握成拳头的小手。在我犹豫着该不该把自己的手搭上去的时候,巴士到达了高中前的候车亭。

    「你经常来这边的超市吗?」

    「……嗯,算是吧。」

    「这样啊。」

    我们暂且先来到候车亭的屋檐下稍作停留。

    好,接下来就是今天的问答时间了。在这种气氛里,我是应该陪着她买东西,还是应该和她告别尽快回家呢?

    当我把与筒隐在一起无价的时间,和惹筒隐不耐烦评价下滑的可能性放在天平两端时——

    「——啊,那不是横寺嘛!这边这边!」

    嘟嘟——随着令人脱力的笛声响起,一辆汽车停在了候车亭前。我一走过去,助手席上的窗子便被摇了下来,车窗后露出脸来的是小豆梓。

    「哎嘿嘿,在这种地方遇到,真巧呢!」

    这女孩笑得还真是开心啊。她的头发像小狗耳朵一样微微晃动。

    在旁边的驾驶位上,手握方向盘的小豆妈妈笑着用单手向我打了个招呼。

    「啊啦啊啦嘛嘛,小狗……不,已经是小王子了呢。好久不见。」

    「称谓进化到奇怪的方向了!?」

    「啊啦啊啦,因为梓在家里总是这么叫嘛。」

    「咿、咿呀啊啊啊——!?」

    小豆梓满脸通红地摇上车窗,车子开始吱吱嘎嘎地摇晃起来,接着车内又传出几声啊呜地悲鸣。车里干什么呢这是。根据热爱自然的横寺君感应器反应,前方有百合之花绽放的征兆。

    下个瞬间,再度打开的车窗中,竟然现出了全身都被安全带绑得严严实实的小豆妈妈!……某种意义上这可是十八禁呢。我只会觉得像木乃伊就是了。

    「真、真巧呢横寺!还有筒隐小姐!这样感觉就像是良辰吉日又是鸳鸯约会的绝好天气、一样吧!?」

    「嗯嗯没错呢。话说回来,你在家里都叫我——」

    「或者说像是不打不相识的两个年轻人关系极具接近一样!像是『真让人欣慰啊』一样!那种意义上的!你明白吧!你明白啊!你明白了!」

    「我被明白了吗……」

    从小豆梓小姐动摇的方向来看,也能窥出一种绝对强者的余裕。

    我向筒隐看了一眼,

    ——咕噜噜。

    我注意到,她噘起的嘴真的发出了那种音效。

    我感觉月子酱她啊,从前些日子在游乐场的潜水艇冲突事故以来,就一直在强烈地警戒着小豆梓和横寺君成对出现呢。

    你看,现在她也正死死地拽着我衬衫的后襟,像小孩子一样死命拉扯。

    这要是表达『前辈你要去别处可不行』的意思倒还好,但她真正的要传达的恐怕是『前辈你要敢去别处就完蛋了(把你肉剜下来)』这种执行宣告。啊啊不要,太可怕了!这点也很可爱!

    「嘛,我们倒也不是在约会啦。你呢,我想想,出门?」

    「妈妈休息日也要上班。我们会齐之后,正要去吃饭呢。」

    「休息日上班?你母亲在工作啊?」

    「嗯,在车站附近的出版社。妈妈可是让工蚁都相形见绌的能干主编哦!她做的杂志叫『FashionMoon』,你听说过吗?」

    「哎哎哎!听说过听说过!我在便利店之类的地方见过!」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小豆妈妈,看起来明明比自己的女儿还更矮,更有一种轻飘飘的气氛呢。将来,小豆梓会不会也能变成一个干劲十足的职场女性呢?

    西装革履的迟钝小狗吗……很有可能。

    「对了,妈妈说她们的时尚杂志最近再找男性模特。横寺要不要试试看?」

    「我、我吗?」

    「虽说是模特,也不过就是穿一下今冬的新款套装而已,就像是名牌的陪衬一样。还有外快可以拿,我偶尔也会在杂志边边角角的地方打打零工呢。只要穿上衣服摆出一副长卷毛狗一样的表情就行了,很轻松的,要不要试试呢?」

    「该怎么办呢……」

    要说我不想和模特这个厉害的单词扯上点关系,那也是骗人的。

    但是,比起storyking我还更喜欢stripqueen,比起被观赏我还是偏向于观赏派呢。不过在和工作室里的美女模特两人独处的时候,要是有『想看看杂志上看不到搭配吗?让大姐姐来教-给-你-吧』这种私密展开我也不会客气就是了。

    「——喂,稍等一下!」

    「呀,怎、怎么了!?」

    「小豆梓你说自己当过模特!?本月有吗?上个月有吗?」

    「随随便便做了些啦,随随便便。每期有那么一两个地方……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绝、绝对不会让你看到的哦!?」

    「为什么啊,又不会少块肉!」

    「就是因为没有少块肉!」

    「……没有少块肉难道不好吗?」

    「不、不可以!胳膊什么的小腹什么的!这这那那不再瘦一点的话……」

    「你再怎么想下去也不会瘦下来的!」

    高度发达的节食食谱和运动员没有区别。女孩子真辛苦。

    不过,也对。

    站在打扮得漂漂亮亮、满面笑容的小豆梓身边,的确更有上镜可能呢……和同年级的美少女一起被刊载在杂志上,总感觉连自己都变帅了。盖亚在我耳边轻嚅:去变得更闪耀吧(译注:盖亚……一句,是出自日本时尚杂志「MEN’SKUNCKLE」的流行语)!

    「真好啊,模特。下次也叫上我吧。」

    「真、真的!?好高兴!……我觉得妈妈会这么说的!」

    「啊啦啊啦嘛嘛,真好啊梓,完全是照你计划发展的唔唔唔——」

    成功挣脱的小豆妈妈,马上又被红着脸的女儿用安全带致密地重新绑了起来。

    「妈妈你真是的!不要说那种像是得了感冒的鹦鹉一样的话!」

    「别说说话了,那种绑法要能呼吸都奇怪了。」

    「没事没事!已经是常事了!让妈妈这么被绑着就行了!」

    「以防万一我想先问一下,这些话能展开了说吗?」

    「没事没事!已经是常事了!我家每夜都是那样!」

    「哈哈……」

    「比、比起那个,筒隐小姐怎么想呢!?我是说干脆就算上我和你三人一起如何呢!?因为我、我可没想以此为机会创造更多和横寺独处的时间,也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杂志上看不到搭配,想让我来教-给-你……?』这种私密展开呢!」

    「我们的想象完全一致这一点,让我微妙地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呢。」

    听了她妈妈插的那句话之后,小豆梓马上就进入了能量溢出的状态。现在头上依旧冒着呼呼热气的她,估计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那动摇不已的眼神飘忽不定,

    「……啊啦?那位筒隐小姐呢?」

    「唉?」

    不知何时,筒隐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的衬衫上,只剩下一道被死命扭转之后留下的麻花状痕迹。拧法还真可爱呢,那丫头……

    我撑起伞看了看四周,只见一辆巴士停在我们刚才下车的候车亭前。抬脚登上车门第一个台阶的,是一个穿着被雨淋湿、显得颜色暗淡的裙裤的女孩。

    「打断你们说话很抱歉,巴士正好来了的说。」

    「我、我这边也必须得走了呢。抱歉拖了你这么长时间!」

    「不,那是很令人羡慕的话题呢。请你到了学校再慢慢和我说吧。」

    筒隐郑重地低头行了个礼,乘上巴士。

    预示即将发车,一股低沉的排气声响起。这班巴士是沿着南部的河,行驶于种满樱花树的河堤上,开往横寺家的。

    「那、那个……为什么筒隐要去那边?抱歉,我也得乘上那辆巴士才行。」

    「嗯,再见!」

    小豆梓大力向我挥手道别。目送被绑成安全带木乃伊的小豆妈妈摇摇晃晃地把车开动,我跑向候车亭。

    登上巴士,我看见筒隐坐在了最靠后的位子上。

    我抱着『来吧,无论何时都可以把我拧成麻花哦!』这种心情坐在了她的旁边,但她却一直闷不吭声,一句话都没有说。

    ***

    在离横寺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后,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已经被小雨淋湿的儿童公园。

    这是一直以来,我和胖太照面的地方。

    筒隐以看着异世界宗教遗物的眼神,看向突兀地建在公园入口处的车站,然后微微歪了歪头。

    像是终于认出了周遭的风景一般,她说道:

    「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呢?」

    「哎哎哎哎——……我才想问呢!你为什么要乘上那辆巴士?」

    「……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人类应该是更加理性地行动的生物啊!」

    「看到前辈和小豆小姐聊得很开心,我就不知不觉地想要乘车到远处去了。」

    「啊、啊啊……看来我们得活得再感情化一点呢,我明白我明白!」

    「…………」

    「…………」

    「…………」

    「总之抱歉了……」

    「不必。」

    筒隐简短地摇摇头,把脸藏在伞后。

    细雨打在沥青上,为路面点下一个个浑浊的墨点。一个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微小声音说:

    「我是个坏孩子。」

    筒隐突然嘟哝道。

    「我是个明明不表达出感情,却全凭感情行动的坏孩子,非常坏非常坏的坏孩子。看到前辈和小豆小姐聊天,我心里就涌出了一种想去搅局的心情。前阵子在游乐园时我就跟你说过,而现在这种讨厌的心情要比以往都强得多。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合适,但渺小的我胸中那股躁动还是在日渐增强。」

    「那并不算什么坏孩子啦!」

    「不,就是。连现在这么和你说话的我,本来的心情也是更为龌龊的,我只是因为不想被讨厌而做了些表面功夫而已。只用语言交流的话,本意可以完全不表达出来。我是一个精于算计,心地恶劣,性格狡猾的人。」

    「才不会有、那种事啦……」

    「小豆小姐很漂亮,但是,她却一点都不自傲。或许我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有时,我和她对话的时候会非常羡慕。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胜过她。」

    「才、才不是那样呢!有的!胜过她的地方!像是肚脐的形状什么的!很多呢!」

    「前辈你真是个变态呢。」

    筒隐以缓慢的步调走进公园。

    久经风雨的攀登架上已经浮现出斑斑锈迹。在其正对面站定的筒隐,尾发像是闹别扭的小猫一般微微地左右晃动着。

    「……还有,前辈也很温柔呢。不过,这样就可以了。因为我是最了解我自己的。所以——所以,我想,要是我家里有前辈过去的照片就好了。」

    筒隐那小小的左手,紧紧握在了拿着伞柄的小小右手之上——就如同把完全不同的问题,用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理论给纠缠到一起的她本人一样。

    在晦暗的雨中,她的指尖就像拒绝了一切颜色的初雪一般白皙。

    「我曾坚信,自己是和前辈心意相通时间最长的人,这是我唯一能胜过他人的地方。但是,事情也不是这样吧。艾米小姐比起我来,还要久得多得多。」

    ……读了那本笔记之后,筒隐受到莫大打击就是因为这个吗。

    「即便如此,有照片的话便能证明过去。过去是已经被确定了的东西。不论我是多么坏的孩子,无论前辈多么讨厌我——无论前辈和别人变得多么幸福,就只有过去永远是属于我的。我绝不会让别人逆转的。」

    筒隐用她那透明的眼瞳,恍恍惚惚地追着攀登架上的格子。

    她就像是被束缚在监牢里,沉入清数在空中游泳的鱼这样无意义无价值的作业之中一般。

    「那样的话——我就永远能在前辈那里占有第一名。」

    我摇摇头。

    那条路,没有未来。

    什么第一第二的,我根本都懒得考虑。

    和小豆梓聊天很开心,我心里很悠闲平和。

    和钢铁小姐聊天很高兴,我心里总是略显沉重。

    和艾米聊天很有趣,我心里总是会兴奋不已。

    和副部长聊天时……有点那个,因为论点很混乱我们跳过吧。

    总之——只要对女孩按着顺序采取适当的选择,就能迎接各得其所的HappyEnd?

    那种规则,只存在于游戏中就行了。我们是生活在现实的故事中的。在现实的没有终结的世界里,我们必须一直活下去。排出第一第二什么的,不会让任何人幸福。

    所以,筒隐错了。

    她说无论如何都想成为第一。

    那我,发誓为筒隐行动的我,不是得尽我所能的帮她实现才行嘛。

    我欠筒隐的恩。

    我在游乐场时说过。

    为了那些被我遗忘的,本应是发生在某时某地的灌木隧道对面的事情。

    就算不能取回那段回忆,我至少也得和筒隐一同确认那段过去——

    「……骗你的,我是开玩笑的。」

    筒隐像是恶作剧一般耸了耸肩膀,转身面向我。

    「今天总有点想这么试试看呢。你就当玩笑忘掉好了。」

    「筒隐……」

    「花了那么大力气去找照片都没有收获,可能是我的神经太疲劳了吧。虽然过去只要直接去确认一下就好了,但那种事情是不可能——」

    「——不不不,那不是个非常愉快的期望嘛。那个愿望,确实传达到了哦。」

    就像有形无形的烦恼和思念一股脑地被涂成了漆黑一般,

    不快而不吉的声音倾注下来。

    「什!?」

    我大吃一惊,和筒隐一起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烟雨帐幕的对面,攀登架的顶端,有一对照着节奏晃动的兔耳。同时,也有一双像盯准了猎物的肉食动物一般狰狞的,紧紧盯着我们的鲜红眼瞳。

    「弥次……!?不、不对——!」

    「你不觉得那么夸张的质问很不解风情吗?又不是过去的武士时代,已经没有谁会一本正经地互通姓名了吧。我就是我,就像你就是你一样。」

    藏在它圆圆眼瞳里的,是一个歪曲的猫像。那只我曾见过的兔子,正摆着我未曾见过的表情——它正张大了嘴,狰狞地冷笑着。

    『不笑猫』似乎寄生在了弥次的体内。

    猫神并没有返回仓库,也已经从小豆梓体内消失。因为完全看不出它逃向了哪里,所以我一度放弃了寻找。

    但是好死不死,它竟偏偏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

    「虽然想交待的话象山一样多,不过我还是先报了前日的恩吧。只要想起那已经昭雪的不堪之耻,我的心就雀跃欲狂。就让我尽快如了你们的愿吧。」

    「等等,在那不要动!别说话!什么都不要做!」

    「那么,再见了。」

    不笑猫会实现所有愿望,以你决然不想要的方式。

    如果我们的愿望是『确认过去』的话,它就会带着恶意把我们『拉向过去』吗?

    「我跟你说了等——呜啊!?」

    在我以弥次为目标想要爬上攀登架的瞬间,我手抓和脚踏的格子,都像是糖果一般融化了。

    失去落足之处,我本该摔向的地面也在一片吱喀声中溶解成了泡沫状。

    再没了任何切实的东西。物质都被解体、分解、溶解,在不笑猫笑声的引导中失去了意义。无法观测的周波数开始发散,粒子飞过了界限。

    崩溃的世界,被吞进了虚数轴的里侧。

    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一切颜色都凝缩为一个,一切光明都归于黑暗,一切空气都被抽离。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打着转儿打着转儿旋转,就像世界被关在了巨大的滚筒洗衣机里面一般。

    在恶心感满溢的世界中,紧紧捂着眼睛的筒隐在和我一同回转。

    「月、子——!」

    失去意识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用力抓住筒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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