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筒隐小姐的家中

    「前辈,快醒醒。请快点醒醒。」

    在朦胧的意识中,黑暗对面一个声音将我惊醒。

    犹豫着要不要撑开沉重的眼睑,我决定再装睡一会儿。

    醒来这种行为,就像饭店里的西餐全席一样。要想体验丰盛起床大餐的美味,就必须得有忍耐力。

    打个比方,人们都对妹妹喊着『哥哥,快起床快起床』摇哥哥起床的情景喜闻乐见,虽然也有一些饿狼只靠这些就能填饱肚子,但那就跟在餐前酒时就吃饱了一般。

    即便对方出声叫你,你也得先忍着。这是最重要的。

    「……前辈。你为什么要装睡呢?我扔下你不管了哦。」

    那么做的话,妹妹就会气呼呼地大喊『哥哥,你为什么还不起来!再不快点我就不管你了哦!』了吧。这样也要忍耐。您就当这是甜点时间一样慢慢享受吧。

    不久之后,若是对方漏出了『真的还在睡……?』这种些细的叹气声的话,那就是说盛宴即将到来。

    「真的还在睡吗……」

    妹妹这种生物,因为在遗传基因上刻下的本能,百分之百都会喜欢着哥哥——我看过的书上是这么说的。如果在这里听到『反正也没人在看呢……』的叹息和衣服摩擦声同时响起,那就是大成功。

    「反正没人在看呢……」

    你看,来了。

    我肚子上感受到了一股羽毛一般的重量,那感觉温暖而柔软。吹在胸口之上的呼吸气流让我阵阵发痒。

    她小心翼翼地压到我的身上。

    到了这里就简单了。对方会以『稍微一点点的话,应该可以吧……』为借口,偷偷摸摸地实现她的心愿,嘴边的鸭子没理由放掉——尽情地去将主菜一扫而空吧。

    『稍微一点点的话,看来也没问题吗……泼水的话。』

    缓缓抱起妹妹,在她那慌乱闷绝的悦耳叫声中迎来最棒的早晨——什么?水?

    一下坐起来的我,发现自己身在公园的长椅上。而筒隐则压在我的肚子上。

    她像骑马一样跨在我身上,高举的两手一下停住动作。

    她所举起来的,是一个喷壶。

    「……」

    「……」

    「……那个,泼水是指……」

    「…………」

    「…………」

    「开玩笑的。」

    筒隐一脸认真地回答着,满是沮丧地从我身上爬了下去。她遗憾地垂着肩膀,将喷壶放回了饮水的龙头处。

    真是千钧一发……

    果然,一向聪明的月子是不会在公共场合提供杀必死场景的。我幻想过头了。

    很重要的一点刚才忘了说,从妹妹(一般的人)的性格上讲,拙劣的装睡技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还请各位务必注意。

    ***

    后来听说,筒隐只比我早醒了一点点。

    攀登架上弥次的身影早已消失,雨也完全停了。太阳迟迟不落的西方天空中,深蓝与火红之间还能看见最后的余晖。

    我用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似乎没有变化。

    我们二人挨着坐在长椅上,筒隐因一阵凉风而打了个冷战。

    「……几天不见,猫神大人就又产生了变化呢。」

    「要说产生了变化,嘛,那家伙的确是变了吧……」

    「感觉前辈你非常不甘呢,难不成你对她做了什么吗?」

    「不、不是!?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呢!」

    正确来讲,应该是我想忘掉自己做了什么才对。

    我们互相指着确认了一下对方,接着又一个个地确认起其它状况来。我们并没穿着学校泳装;这里是日本,横寺家附近的公园;我和筒隐是前辈和后辈;季节是晚秋,正值夕阳西下之时。

    没问题,这次应该没发生什么主观上的异变。

    「……这样的话,那个世界回转又是怎么回事呢?」

    「非常难受呢。因为我比较容易晕车,摇摇晃晃之中我已经快晕头转向了。而且我还有一种被拉扯的感觉。」

    筒隐摇摇头,搓了搓自己的双臂。

    「不过,因为一直被某人紧紧抓着,所以我没有害怕呢。非常感谢。」

    「嘛,不算什么。这是绅士的义务啦。」

    我爽朗地笑着,抱向筒隐的肩……未遂,被筒隐灵活地逃开了。

    「啊嘞?刚才不是那种气氛吗?」

    「我可不知道什么叫那种气氛。真是个披着绅士外皮的变态呢。」

    「防御判定太严格了!你应该再对搂抱技疏于防范一点,好让防御或是短裙或是其他什么的都被翻起来一些啊!」

    「搂抱技是接不上翻转攻击的。能接上翻转攻击的只有打击技。」

    「吐槽点在那啊!?」

    翻转攻击=格斗游戏用语,大概吧。

    只要是游戏就全都擅长的筒隐,像真正的格斗家一样错开肩膀,

    「话说回来,前辈,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接着,她将什么东西递到了我失去目标的手掌中。

    那是筒隐的手机。

    液晶画面上,正显示着一部恐怖片颇具流行风格的待机画面。这啥啊,好可怕。虽然我觉得她的兴趣有点……不过仔细想想,手机壁纸是筒隐打喷嚏的照片(钢铁小姐提供)的我,好像也没资格对别人的兴趣指指点点呢。哎嘿嘿。

    「这个怎么了?」

    「完全收不到信号。」

    「啊嘞嘞,真的唉。」

    筒隐的手机一直都在服务区之外,无论我上下左右怎么摇晃都是一样。

    果然,我的手机也一样。我甚至感觉不出它和别处有任何联系。

    「真奇怪啊。这座公园,一般来讲信号不会那么差的……」

    我再一次环顾四周。

    整然排列的树木,随风摇曳的秋千,银光闪闪的滑梯,毫无锈迹的攀登架,曾有所见的告示板。

    这座全国随处可见的公园中,围绕着全国随处都有的平凡气息。而我们就伫立在这全国随处可见的夕景之中。

    用毫无感情的眼瞳眺望这一切的筒隐,突然转回身子,

    「总之谨慎起见,我想先和姐姐联络一下。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先借前辈家里的电话试试看呢?」

    「啊啊,嗯。当然可以了。话说回来,你不必顾虑那么多就好。你和我老妈又不是不认识。」

    「即便我认识你母亲,你母亲现在也不一定认识我。」

    「哈哈,不会有那种事的!」

    我家老妈的记忆力可没有那么差啊。

    筒隐从长椅上猛地站起身,接着向公园的出口走去。那一步一个脚印的小小步伐实在是太可爱了。

    从醒来时那喷壶恶作剧来看,筒隐的心情好像已经平复了不少。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是凝视攀登架之时那黯淡的墨色了。

    「……太好了。」

    暗中放下心来的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原来的所在。

    我家位在一片被戏称为『多米诺』的,到处都是无机质而又无个性商品房的街道上。

    虽然也有过动员全街区人的扫除大会,但是眼前各处的住宅都干干净净,像是新建好的一样——这让我有了一种迷路走进其他街道的错觉。

    在我们朝着拐角处横寺家行走时候,筒隐一脸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向我。

    「前辈从小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算是吧……啊、不对,应该是我小学时搬过来的吧。」

    「小学时、吗。」

    「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也记不太确切了。前些年,镇上不是有次大洪水吗?以那个为诱因,几年之前我们就搬到同市的这里来了。听说虽然是中古住宅,但在那时它看起来还跟全新建筑一样,价钱又很合理,于是我们就买下来了。」

    我老妈时至今日偶尔还会瞟两眼房地产的传单,和当时购买的金额进行比较。拜此所赐,她对镇上地价的变迁也很是熟悉。

    「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

    筒隐摇了摇头。

    但她却像是在数着什么一般,扳着手指头计算着。

    这个莫不是,呵呵呵,紧紧抱住横寺君的倒计时?这个爱害羞的家伙,来,快点扑到我的怀里来吧!我会温柔对待你的哦!

    「……或许变态,去了变态,前辈家变态,也不行变态,的说变态。」

    「我说啊筒隐,妄想是我的不对月子酱,请你省略掉月酱,多余的词mysister,说话moonchild酱。」

    「……或许变态变态变态变态变态。」

    「只剩下没用的部分了!」

    「前辈是没用的人吗。是这样吗。」

    「我可不等于变态哦!?就算等于我也不是那么坏的变态哦!」

    「好的变态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的变态都是最恶罪恶秽恶。」

    「我会伤心的所以请不要压着没有意义的韵脚谴责我!」

    筒隐闷不作声地指了指我的口袋,

    「如果你是个好前辈的话,为什么手机壁纸设定成了那种照片呢?你明明还有很多我其他照片的。」

    「不,我总觉得那奇迹的一张很可爱……怎么暴露了!?我没给你看吧!?」

    「变态做的事情,早都被我看穿了。」

    随着令人惊异的精神感应力苏醒,月子酱完全复活。果然还是得这样,被她当面责骂感觉非常令人激动呢。

    「……等等,不是那样的!去了我家也不行是什么意思?」

    「总之,就是这种状况——横寺前辈。」

    筒隐站定,缓缓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在她指尖前方,写着『火口』这一罕见的姓氏。

    在多米诺大道的终点,本应是横寺家的独栋房屋的门牌上。

    「啊嘞?」

    我揉了揉眼睛。

    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这栋房子也变得漂亮了不少。就像是重新装修了一番——或者说,就像是新建起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啊,这个……走错路了……筒隐?」

    我转过身,听见大道前方出传来了一些稚嫩的喧闹声。

    在小镇告示栏前,一群小孩子正在追跑着。看年龄他们应该还没上小学吧。跑在前面的是个个头比较大的少年,他像孩子王一样挥起木棒,对其他人下令: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再玩一阵子吧!」

    「唉唉已经看不见远处了啊。」「又没有拿着球。」「也没时间了呀!」

    「混帐!你们都没听过『这不行那不行到头还是自己不行』这句至理名言吗?就算没有时间没有球看不见四周,只要把不满持续到胜利为止就好——就是这么回事。等你们能在相扑上赢过我的时候再来说话吧!」

    「唉唉不要再玩了啊。」「又没怎么赢过。」「很无聊呀!」

    「好了好了,今天我会教你们致胜技巧的!以力量相持的相扑——」

    我愕然地目送着他们欢闹着跑走。

    虽然只是远望,但我不会看错。

    孩子王少年极富特征的那眼睛,那眉毛,还有那语气。

    怎么看都是我的朋友,胖太。

    ——虽然他的身形要比我所认知的小得多。

    「等一下!等下等下等一下!难道说,等一下,难道说——」

    「猫神大人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呢。」

    筒隐缓缓前进,走到大道边上的告示栏前,招手示意我过去。

    「抱歉。我的愿望,好像实现了——以意想不到的方法。」

    她指着的,是市长选举通知用海报上面的年月日。

    那日期,正好是十年前。

    ***

    许下确认过去的愿望的话,就只有被猫神带着恶意拉到过去这一个可能了。

    也就是说,这里是真正的过去。

    虽然这情况一说就能明白,我也知道猫神什么都能做到,但要让人在突然之间相信这一事实,还是有点困难。

    我终于也成功时间跳跃了吗。无视熵的法则和相对论,就连爱因斯坦听了也会吐舌头笑出来吧。

    就像毫不出奇的街景在镜中缓缓变成怪物一般,我心中升起了一种莫测的恐惧。

    那个看板也好,那片空地也好,那个护栏也好,一切都与现代有着一点分歧……不,背离世界的,应该是我们才对吧。

    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筒隐,现在正满脸兴奋地读着来自过去的告示栏。

    「市长先生再过不久就会因为渎职而被逮捕也好,市议会选举里将会发生不知羞耻火锅大范围连坐事件也好,一想到这的人们都还不知道,我就觉得这里还有些可爱的地方呢(译注:不知羞耻火锅大范围连坐事件,讽刺现实中日本官僚在提供色情服务的火锅店里被抓的事件)。」

    「哪里有可爱的要素啊?……话说回来,你也有点太冷静了吧。」

    「因为我无意中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后来我问起,她说她在公园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隐隐察觉到我们是做了时间移动了。

    「因为攀登架上的锈迹消失了,滑梯也光洁如新。饮水处的公用水壶,在下雨的时候应该是看不到的。」

    「你观察得真仔细啊!既然如此早点告诉我就好啦……」

    「因为并不确定,我觉得先调查一下我们来到了几年前比较好。」

    我抱住面无表情作出回答的她的头。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比起那个还有更重要的啊!」

    「焦躁是不可取的。余裕是心灵的的甜点哟。」

    「虽然是句不错的台词但是完~全不应景!因为,这可是过去啊!Backtothefuture啊(译注:Backtothefuture,美国一部科幻电影)!从H-G-威尔斯到海因莱因啊(译注:这两个人都是著名科幻小说家)!穿越时空的少女哦!?明明是这样,为什么既没有会飞的汽车也没有时间机器更没有未来人向导啊!」

    要是我和筒隐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到达现代时间轴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构筑起有一个两个三个孩子的幸福家庭了。从伦理的角度想的话。

    十年后,一边教育孩子一边再度去上高中怎么样呢?和月子酱很像的女孩会不会很黏我呢?筑紫小姐会不会对正值妙龄的外甥女出手呢?

    不,问题大概不在那里吧……

    因为没有做过时间旅行,我连自己的心情抓不准了啊。请问各位看官之中,有曾经违反过航时法的人吗?

    「没关系的。」

    「哎?」

    「据前辈你的话说,对猫神大人许愿是有规则的。不光是愿望本身,复原的手段也会存在。它并不是不可逆的。」

    「……啊、啊啊!这样啊!你是说取消之类的吗!?」

    「是的。许下取消的愿望的话,一切都会回归原点。被拉到过去的我们会被立刻拉离这里,回到现代。」

    「多么令人安心……!人性化设计万岁!那现在就去找猫神吧!」

    「不要。」

    「哎?」

    「前辈,请你仔细想想。」

    筒隐像是恶作剧一般竖起一根手指。

    大街西侧地平线上投来的一束光芒,经过她蓝色眼瞳的反射,闪闪的看起来就像在起舞一般。

    「只要有取消规则,我们不就什么都不必畏惧了吗。既然什么时候都行,我们就没有现在马上回去的必要了。」

    「唉唉唉唉——……」

    「猫神大人特意让我们来到这个时代,这点是很重要的。想要证明我和前辈很早之前就见过面的话,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这样我就能重返前辈的第一——这样就能从根本上确认姐姐记忆的正确性了。找到不能离开日本的理由,要想说服祖父母也就比较容易了。」

    筒隐热烈地——说到底就是映着夕阳的眼瞳显得很热烈——说道。虽然看起来驯服柔软,但她其实是个比较容易固执起来的女孩。

    「这样一来就再怎么都撬不动烙不动了,是这样吗……(译注:撬不动,原文为テコでも動かない,日文惯用语,意为说不动)」

    「哎哎……唔,撬不动我还能理解,烙不动是什么意思?」

    「……是叫电烙铁来着吧?你想想,就是技术课曾经用过的,溶接金属的工具。」

    「唔唔,是猜谜吗?」

    「啊,不,那个啊。」

    「使用那种东西,不就越来越动弹不得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意思?隐藏着什么企图?」

    「抱歉,只是个无聊的玩笑而已。请饶了我吧……」

    我缩起肩膀。

    既然她说要找继续生活在日本的理由,我就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了。电烙铁最高。把月子酱和横寺君焊到一起吧!

    ……而且,比起刚才雨中那藏在伞下的侧脸来——

    筒隐现在两手拿着架空的撬棒和烙铁对战,轻轻歪着头的样子要可爱得多。

    「不过,和我做两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呢?」

    「首先,如果遇到危险,就马上取消愿望。」

    「没关系的。这里不过是十年前的世界而已,我觉得不会有妖魔鬼怪到处晃荡的。」

    「还有就是,在我说『回去吧』的时候,马上就取消愿望。」

    「当然。因为我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哎呀,真稀罕啊……我记得你刚才还干脆地回答『不要』来着呢。」

    「那个暂时忽略。」

    「被忽略了啊!?」

    筒隐把手摊开成布的形状,唰地一下向我伸了过来。这个既视感是怎么回事,我要不要出个剪刀试试看呢?

    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伸手出去回握了她的手——比筒隐传递给我的力量要更强,更用力。

    「……前辈。」

    「嗯?」

    「这是两个人的大冒险呢。」

    筒隐小声说道。之后她好像很害羞自己说出了这些,使足力气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

    讨论得出了结果。

    我们决定尽快去窥探筒隐家,确认过去的钢铁小姐和横寺君的连接点,然后尽快回去。

    话虽如此,那都是我强硬的主张。

    「……我觉得好不容易来到十年前,像是去十年前的游戏中心玩玩或是嘲笑一下十年前的恐怖电影再或到十年前的服装店温故知新之类的,还有很多可以绕远的地方吧。」

    筒隐一脚踢飞公交车站的小石子,闹着别扭。

    因为十年前的世界和当代紧紧相连,所以社会系统几乎没什么变化。比起不安,这时间轴中更多的应该是满溢的珍奇吧。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我也想去搜集一遍只有在过去世界能入手的特殊道具。像是灯笼裤或是旧式学校泳装什么的。我得到人类庞大的遗产了!

    但是,现在我身边有一个必须得守护的女孩。我们是所谓的未来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时空巡逻官逮捕。……嘛,在猫神的集团幻觉世界中,那种外部因素能否介入还是个谜就是了。

    「……明明是久违的两人相处……」

    「不不不,不会有那种感觉啦!」

    「…………」

    「筒隐?」

    「这样吗。我知道了。因为对象是我呢。」

    小石子以能杀人的速度飞向空中。

    Powershooter月子酱嗖地一下抬起了下巴。

    「但、但是月子很有魅力!不过以被猫神迷惑的形式怎么能行!我的意思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你两人相处!」

    「……是这样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Greatgoalkeeper月子酱哒哒哒地跑上前捡起小石子,并认真地将其放回了原位,然后她说:

    「其实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好了,去我家吧。」

    「……说来,月子酱你虽然看起来和你姐姐不大像,不过根本上讲也有些和她一模一样的地方呢。」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是变态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变态的意思。我单纯是指性格和思维方式之类的啊……」

    「你真是失礼。」

    「我觉得要说失礼,这是对你姐姐比较失礼不是吗!?」

    「也是呢。我失言了。就外观来讲一模一样,这种解释没什么失礼的。」

    「啊,那反过来又对你姐姐很失礼了吧……身体的凸起部分有点,那个……」

    「我就说,你果然就是个变态吧。」

    「什么『我就说』啊,你是明知道我的反应故意那么说得吧!?彻底上钩了!」

    「借口很多的变态呢。」

    我一面被一级垂钓师的脚狠狠踩着,一面乘上巴士。

    拜此所赐,即便巴士急刹车我也一点都没有摇晃。令人安心的月子酱防御措施!

    「啊啦……啊啦啊啦啊啦?」

    连带着,我还被当成了旁边一对晃晃荡荡的母女的支撑。

    「啊啦啊啦嘛嘛,谢谢,抱歉啦。」

    那是一位有着天然气场的大姐姐。

    她长着一头轻柔微卷的长发,身着长连衣裙。她的身形犹如少女一般,娇小到袖子还长出来一些,但这会让别人误判她的年龄。她的手提包里装着一大堆青少年向的时尚杂志,但却没有丝毫的不协调感。

    「小梓也是,好好跟大哥哥道个谢吧。」

    大姐姐的怀里,抱着一个头上戴着大大缎带的女孩。她就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浑身颤抖地低着头。

    在被妈妈催促了很多次之后:

    「……谢谢……你……」

    她细声说道。

    虽然很突然,横寺君的萝莉控讲座其二!

    像这种内向而又不爱说话的小女孩,在将来会对自己不停地磨砺磨砺再磨砺,很可能长成一个相当的美人哦!敬请各位期待十年后的小梓。

    「……你为什么死盯着那里看呢。你有那种兴趣吗。」

    我们在高中前的车站下车时,筒隐小声对我嘟囔道。

    「不、不是啊!『何以为花未盛则难堪赏,月尚缺即不足观?』啊!」

    「那是什么?」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兼好法师曰:盛开的樱花和满月的夜空虽然美丽,但有时候并不成熟的景致也别有一番风味!从观察幼女中愉悦身心,这是风流雅士自然的感情。」

    「真是个理论武装的变态呢。是我对你的嗜好调教……调整过头了吗。」

    「……我、我是开玩笑的哦?」

    「我当然也是开玩笑的。」

    「哈哈哈……」

    我笑了,筒隐却没笑。她的眼神中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那么。

    「十年前的高中、吗……」

    眺望着沉入夜暗的校门,我一时沉于思索之中。

    在等待开往一本杉之丘的巴士到来这段空闲时间内,要不要到过去的学校里看看呢。不过,就算确认了重返年轻的胡子不倒翁在学生中人气爆棚的姿态,我也实在想不出谁能得到什么。

    啊不,稍等一下。我的天敌-大龄女青年年级主任多少年轻了一些的大姐姐时代吗。这可是不偏不倚地打向坏球区的直球。本不应相遇的两人相遇了,从此一场越时空的浪漫爱情拉开帷幕。被命运束缚的悲恋的结局是!?还有床戏哦!

    「……前辈。……前辈……」

    「骗你的哦,我的床戏一生就只会有一次!」

    「你在想什么呢。我没说这个,前辈,看那个。」

    身边的魔王酱捅了捅我的侧腹,我才得以从被宿命束缚的条件反射中解脱出来。但是,筒隐她并没有看着校门的方向。

    她的脸,正朝着校门的正对面。

    她并没有看向我们的高中,而是面朝学校门钱的人行横道,看着前方灌木墙的附近。

    ……那里是月见幼儿园。

    园内也一并设有寄留小学生的学童托管所,整个幼儿园就像一个飞舞着各色天使的心灵绿洲。在校外自由长跑休息地中,它被一边倒地评为了最佳地点。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开园了呢。

    「那里的,那个孩子——」

    筒隐所指的方向上,有一个从灌木墙旁边窥探着园内状况的少年。

    那是一个穿着橘色的帽衫配上别致的斜纹裤,留着小大人儿一般发型的男孩。光是背影,就酝酿出了一种相当清爽伶俐的气氛。

    他似乎还跟幼儿园打着交道,在年长的我来看,他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纪吧。啊啊啊,那孩子是我的敌人。我觉得现在割断这个苗子,可能对未来的大家更为有利。

    「那孩子怎么了?」

    「前辈。不知道。吗。前辈你。那可是。过去的。啊。」

    「……筒隐?」

    「我一瞬间就明白了。非常像。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的说!」

    「好、好痛!?」

    罕见地,筒隐的呼吸就像喘着粗气的田径选手一样凌乱,通向语言的公路正在施工中。明明如此,她却死命抓着我的衬衫。我则完全摸不着头脑。、

    一般而言,隔着大马路想从背影分辨出别人,那就必须得是每天都要观察的对象才行吧。

    「这是神赐予我们的奇迹,人类历史上的壮举,我必须得去搭个话才行。」

    「啊啊,稍等一下!」

    在人行道的信号灯变成绿色的同时,筒隐飞奔出去。

    她就像是被狗尾草吸引的小猫一样,瞬间就猛力冲刺到了少年身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丫头跑得这么快呢……

    她毫不怕生地戳了戳靠在灌木墙边的少年的后备,和他说了两三句话。被搭话的男孩也立刻露出了笑容。

    对着稍微晚了一些到达的我,筒隐缓缓地推了推少年的后背——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所熟识的母亲大人的长子。」

    她得意地吐了口气。

    「——六岁的横寺阳人君。」

    在传进大脑之前,这个禁断的词汇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横寺阳人,六岁。

    身高一米二出头,体重不到三十公斤。魅力点是很卷的柔顺头发。

    兴趣是,读书。

    特长是,天生乐天派。

    喜欢的食物是,妈妈做的马铃薯炖肉。

    喜欢的四字熟语是,勇气百倍。

    我在小学入学时的相册中看到过无数次的他的脸,读到过无数次他的资料。而那男孩,现在正看着我明朗地笑着。

    「妈妈似乎总是受到你的照顾,非常感谢!大哥哥,你和我爸爸有点像呢!虽然大哥哥你更帅一点!」

    少年以通透的高音机灵地对我问候道。

    我在这里。我在动。我在说话。

    已经流逝的、横寺的过去,的确正存活在这里。

    我浑身流下冷汗,不由得抓紧了筒隐的胳膊。

    「稍、稍等一下!这到底……!」

    「这就是说,十年前的前辈就在幼儿园周围东张西望的了吧。虽说是三岁看老,但没想到这么准确。」

    「怎么都好,但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件事!还有,不是那样的!问题不在那个!」

    把目瞪口呆的少年放到一边,我们额头对额头开起了即席会议。

    「那个是过去的我的话,我见到了过去的我的话,你也想想,人们不是经常说嘛!」

    「啊啊——悖论是吗。」

    「对,就是那个!假如说,现在我杀了那家伙的话,现存在这里的我会怎么样!?」

    「你有自己对自己下毒手的预定吗。」

    「不,不是,没有是没有……可以的话我还想永远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呢……」

    「那就没问题了。」

    「现在说不定没问题!但是我和我发生接触的话,就会发生某些不可挽回的矛盾不是吗?」

    「但因为前辈你已经记不起过去的事情了,所以就算过去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矛盾不是吗?」

    「是、是这样吗。」

    筒隐小姐真聪明啊。

    我想起来,这种体裁的故事也有不少。像是那谁谁的消失和那什么什么之门之类的,我要是能再多研究一些时下的SF就好了。

    筒隐转向少年,

    「抱歉。看到阳人君这么有礼貌,那边的大哥哥好像受了点惊吓。」

    「啊哈哈,没有那回事啦!看到像大姐姐这么漂亮的女士向我搭话,我才吓了一跳呢!姐姐你还真是漂亮得吓人呢!」

    「呼呼……阳人君真会说话呢。」

    筒隐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用右手温柔地抚了扶少年的头。

    但是,她突然停住了动作,满脸讶异地望向自己的手。

    「月、月子?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前辈,你能稍微弯下一点腰来吗?」

    我如她所说微微欠身,不知为何我的头发被紧紧抓了起来。那个抓法太痛了!那是对发根的虐待啊!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因何理由被攻击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当有人把头发摆在你面前时,你自然而然就会来兴致的。

    不久这动作就被规范化,变成了右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左手拽着我的头发提到鼻尖处进行胡萝卜Play了。

    「我说,你在干什么啊……?」

    「我拽我拽。不,这是没有办法的。这是没有办法的。」

    「什么没有办法啊!?」

    「『何以为花未盛则难堪赏,月尚缺即不足观?』这句。兼好先生都这么说就没办法了。无论是哪里的花都得细细品味才行。简直就是是两手拈花……」

    「我已经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给我恢复正常啊月子酱!」

    「……哈。我干了什么?」

    摇摇晃晃,像是从酩酊大醉中初醒的小猫一般,筒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前辈我就突然……小小的阳人君……唔咕……」

    比自己还矮了一头的少年进入视野之后,她又步履蹒跚地向那边凑过去,伸出了右手。无限循环真可怕。这丫头好像搭载了BUG模式呢,虽然我手里的使用说明书上没写着要怎么复原。

    一直被摸头的少年害羞地眯起了眼睛:

    「大、大姐姐!那个,是、是不是有太羞人了……」

    他就像是绽开的牵牛花一般腼腆。

    滋铃——!

    我仿佛听到了这种冲击音。具体来讲,是从筒隐小姐心脏周围。

    不知是不是心脏被完全击破,勉强撑住就快倒下的身子的月子大姐姐,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就这样看了看少年,又一脸认真地对比起我的脸,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少年身上:

    「要是把这孩子关到底劳力进行无菌培养的话,十年后就是个反光源氏(译注:光源氏,《源氏物语》的主人公,曾和十个以上的女人交往)……」

    「大姐姐?」

    「不,阳人君真是个好孩子呢。」

    「嗯!谢谢!」

    「你绝对,绝对绝对,要像现在这样长大哦。千万不要对奇怪的东西或是变态的东西产生兴趣,过上变态的人生。」

    「嗯、嗯!」

    「我们约好了哦。大伯约定的话未来的阳人君就要吞下大大的针。」

    「嗯、嗯……我会加油的,要是能成为大哥哥一样帅气的大人就好了!」

    少年抬头望向我这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

    他是在顾虑着完全没能掺进对话的我吗,还是在担心作着自主吞针准备的我呢?

    说来,我被一个六岁的孩子担心了吗……

    横寺阳人,十六岁。

    兴趣是,观察女孩。

    特长是,天生脑神经分泌旺盛(也就是妄想)。

    喜欢的食物是,小女孩(虽然不是食物)。

    喜欢的四字熟语是,窈窕淑女(因为淑女和『幼』字是紧紧相连的)。

    ……输得太惨了。那个六岁的儿童,真的是我吗?真的不是假象空间中的程序吗?我只能从十年前将人生重新来过了。

    「阳人君,你是在这里等妈妈吗?」

    「不是啦!不是那样的!」

    「是这样吗。不过,时间马上就很晚了。」

    以简直像是大姐姐一般的语气,筒隐担心地对少年说道。

    现在已经到了暗幕向天空迫近,街灯绽放柔和光芒的时候了。

    幼儿园内几乎已经没有了说话声,偶尔会见到一两对父母匆匆而来,将自己的孩子领走。

    「知道最后一个孩子回家,我都会留在这!」

    「最后一个孩子,是这样吗。」

    「嗯!因为这样的话,下了班的筒隐家的司女士就会出来了!」

    少年朗声说道。

    ——下了班的筒隐家的司女士。

    我稍微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在筒隐家找到的照片中,能看到筒隐妈妈被一群小孩簇拥的场景。虽然那张照片里没有横寺少年,不过——

    「……不过,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

    我和筒隐几乎同时看了看对方。

    横寺君和筒隐家,穿越了十年的时空,联系成了一条线。

    「你刚才说的司女士,难道是这里的保育员?」

    「没错!大哥哥你知道得真多!她以前是我的老师哦!」

    「你还受过她的照顾吗……」

    那想必是一番非常了不得的体验吧。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兼备月子酱的懂事和钢铁小姐nicebody的遗传基因的人,而且她还从事着天使的职种-保育员。

    简直是无懈可击的圣母。

    「我母……司女士,是在这里吗——」

    一看就知道,现在的月子酱浑身僵直。她纤细地大腿怯懦地抖动着,仿佛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

    像是把什么东西托付给我一样,咚地一下,她将体重靠在了我的身上。

    就在我这么被压着,向门里张望的时候——

    「啊,来了!」

    少年的声音让我心跳加速。

    她会不会像失去笑容前的月子一样,是个慌慌张张而又娇小可爱的人呢?或者是像钢铁小姐那样,行事散散漫漫?再或从年龄上考虑,她会不会和小梓的妈妈一样,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呢?

    无论怎么样,她是个美人这一点,都是可以用遗传基因来保证的。

    在想象中,任梦想延伸的世界是无限大的,而逐渐走进的人影便是希望的灯火——

    「……你又来了啊,臭小子。」

    一个慵懒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她嘴边叼着一支短烟。

    一位目光锐利的女性,站在了我的身前。

    「啊、啊嘞……?这位是谁?」

    我揉了揉眼睛,有时候世界也会把建模也安错位置呢。

    不经修饰的蓬乱黑发,到处是窟窿的牛仔裤。虽然被没什么装饰的朴素围裙挡着,但我还是看到了其后腰带上银饰发出的光芒。

    她把眉毛皱成锐角,充满苍暗的双眸像刺猬一样,毫无隐瞒自己敌意的打算。要说美人倒也是个美人,但是这种美人有点不一样。要是在optionplay中把球传给她的话,感觉边上的混混会向我揍过来的(译注:optionplay,橄榄球比赛中持球队员判断该自己带球还是该传球的状况)。

    这可得换人,开门的瞬间就确定要换人了。快点把真正的筒隐妈妈放出来。横寺君的圣母哪有这么可怕啊。

    「那个呢,大哥哥,这位就是筒隐家的司阿姨哦!」

    我最后的一丝希望马上就被打破了。

    「我早说过,臭小子你已经没理由再叫我阿姨了吧。」

    「对不起,司阿姨!不对,司阿姨!啊哇哇,司阿姨!?那个那个,是司阿姨!好了!」

    「好你个头啊,一点儿都不好。你哪根儿筋搭错了才觉得好啊?」

    「我是说『唉唉够了!无可奈何只能这样好了』的好了!」

    「为什么是你发出许可啊臭小子……」

    像刺猬一样目光灼人女性,唰啦唰啦地挠挠头,咂了下舌头瞥向我们。在目光对上的时候,她像是故意想给我们施压一般,晃了晃嘴边叼着的烟。

    我朦胧中对她抱有的圣母印象在瞬间瓦解。

    她和一直紧紧张张的月子酱一点儿都不像。

    非要说的话,该说她比较像我刚进入田径部时的钢铁之王吗。但是,钢铁小姐并非只有恐怖,她同时还兼备着绝对的威严和凄绝的美貌,但司女士就并非那样。

    司女士她,不过是在胡乱地扫着她那针一般的视线而已。

    「今天又有什么事啊?难道说,不会又是那个吧。」

    「嗯!我妈妈爸爸跟我说他们今天也不回家,所以让我到司阿姨家去吃饭!还有,如果凑巧的话,还请让我住在你们家!」

    「一点儿都不巧。完全没有凑巧的要素。我家又不是托儿所,我也不是你这臭小子的奶妈。你从幼儿园毕业之后,我就没有帮你的义理了吧。」

    「就算没有义理,有爱也会有本命巧克力!」

    「别光凭语感说话你个臭小子。我本来就讨厌小鬼,对你就更讨厌了。」

    「呜呜……」

    「全世界中,第一讨厌。」

    对幼小的少年不停地说着让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保育员之口的台词,司女士冷酷地偏过头去。就像暗沟中裂开一条缝隙一样,二人之间刻上了一层无法填补的隔阂。

    「是绝对不行吗……」

    「真是啰嗦。会给我添麻烦的,快回家吧你。」

    「知道了!那我回家了!」

    「……嘛,你都说到那份上了就让你住下吧,只准一晚就是了。」

    「嗯!」

    ……啊嘞?

    刚才,对话是不是有点衔接不上啊?

    少年以早已习惯的样子嬉笑着,然后将他无邪的笑脸转向我们,

    「对了,大哥哥大姐姐要不要去呢?一起去吃饭吧!」

    「哎?我、我们也去?」

    「反正司阿姨一直都很闲!我也拜托你们了!」

    「臭小子,别蹬鼻子上脸。随便就把来路不明的人往别人家里叫,你在学校受的是什么教育啊?」

    「知道了!那我放弃了!」

    「……只有这一次,下不为例哦。」

    「嗯!」

    在没有插话余地的状况中,我们晚饭的去处就被顺便决定了。

    「必须得考虑一下晚饭的菜单了呢……」

    颇嫌麻烦地嘟囔着,司女士把叼在嘴边的白色小棍放到指尖上转了起来。随着『啪』的一声,她又把其放到了嘴里咀嚼起来……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香烟而是棒状糖果。

    这人怎么回事啊……是恐怖还是温柔给我表现清楚点!

    「……啊嘞?」

    时至现在我才注意到,后背上月子酱的温度完全没有动作。

    我回过头去,发现小猫像盐雕一样,脸色惨白而僵硬。要是有人轻轻戳戳她侧腹的话,她或许就会直接侧倒下去。

    看来她是因为极度紧张,所以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这也难怪。自己母亲的性格也太出乎意料了。

    ***

    话说,大家鉴赏过江户时代的春画吗?

    那淫靡而微暗的描写,在现在看来都觉得很H。好东西是跨时代的。不过几年的时间,对它们造不成什么影响。

    各位要问我在说什么的话,我的回答就是筒隐家的外观。

    我们坐着比现代还要拥挤的电车,穿过比现代还要吵闹的住宅街,来到了绵长石墙深处的日式住宅中。就算隔着些岁月,大屋还是和十年后的今天我来访时一样,娴静地伫立于此地。

    形态华奢的门和前院的砂子都是我们早已熟悉的情景,因此我和筒隐不觉间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舒了口气。这样一来,筒隐家的月子酱好像也从紧张中缓解过来了。

    我们被带到了一半的大厅中。

    几十叠的大屋被纸门隔开,似乎一侧是封闭的,另一侧则被当成了居住空间使用着。

    「有股霉味儿……」

    我再次和筒隐四目相对,附带着忍住没有叹气。

    和十年后空荡荡的样子不同,大间中完全没有整理过的迹象。被团成一团的被褥和衣服,都被乱糟糟地堆在了房间一角。而卧室中则是横倒着一个空花瓶,还结起了蜘蛛网。

    其上挂着一幅春画……不,水墨画。画已经被虫蛀得斑斑驳驳,已经分不清上面画得是鹤还是女人就是了。

    「无所谓啦。不行了扔掉换幅新的就行。」

    司女士一面大口吃着牛肉饭,一面满脸麻烦地说道。

    所谓『晚饭的菜单』,似乎就是去买便利店的便当或是带快餐回家的区别。司女士也不往自家的餐具里盛,买来直接就吃了起来。像是垃圾袋一样的东西,也就倒在不远的地方。

    或许筒隐家内侧是无法跨时代的呢……

    然而,喜欢扫除的月子酱现在却无言地沉着视线,专注地猛吃着加了大量葱油的大碗猪肉饭。

    筒隐月子这个可怜的女孩,实际上肯定是凶猛的FoodFighter。只要眼前放着食物,她的思考就完全停止了。

    「……那个,司女士。」

    但是,我却下决心提问道。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留着筒隐家血液的人才对。我才不会怕呢。

    「虽然有点失礼,但您的家人呢……?」

    「啊啊?」

    我被她狠狠瞪了,糟糕好可怕!

    「在问别人之前,先道上你自己的来头吧。」

    「您说得对!我是十年后的横唔咻——」

    侧面突然撞向我的侧腹,我一头栽到了地板上。

    「我吃饱了。很好吃的说。」

    把饭吃得一粒米都不剩的月子酱,佯装不知地抚了抚凶器肘部。

    「还不能报上姓名」我耳边传来小声嘀咕,「现在不明了的事情还太多,这里请交给我。」

    ——的确如此,我收起了抗议声。

    十年前的筒隐家,并没有其他人住着的痕迹。稚嫩的月子声也好筑紫声也好,我全都没听到。这里只有灰尘和蜘蛛在主张着自己的居住权。

    这和我所熟知的筒隐家不同。在摊牌之前,或许还是再观望一下比较好。

    月子酱挺起她那值得依靠的,渺小而又博大的胸:

    「我是Kikko-Y-Azukiela(译注:Azukiela,日文小豆(Azuki)+艾玛努爱拉(Emanuela)的组合),这位是我哥哥Toyo-T-Azukiela。因为我们和阳人的母亲都是血亲,所以就来探亲了……啊,虽然说是兄妹,但因为是义理的所以完全不像,不过法律上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仔仔细细、不做停留地说道。

    ……虽然这丫头是创作连环画的高手,但她命名的品位是不是有点那个啊。还有,最后那个情报是对什么的主张?

    「虽然我们拜托了横寺先生,来到这个小镇旅行。但今天他们刚好不在,所以我们也正困扰呢。顺着阳人君说的话就变成了这种状况,真的非常抱歉。」

    「的确啊。麻烦死了。」

    司女士露骨地咂了咂舌头说:

    「我吃饱了,这还有一点,你还在成长期所以多吃点吧。」

    她把还剩下多半的,自己的晚饭递了出来。

    「……非常感谢。此恩我将毕生不忘。」

    月子酱无表情地眼瞳一下子放出光来,接着她就潜入了FoodFighter的战场之中。啊,不行啊这丫头,或许她的食欲已经凌驾在理性之上了。

    看着狼吞虎咽、脸颊鼓鼓的月子酱,司女士唰啦唰啦地挠了挠头。

    少年在一旁精神十足地举起手——

    「我也要!我也想再来一碗!」

    「真是厚脸皮。你要来劲到什么时候啊。」

    「呜呜,抱歉……」

    「选个冰淇淋当甜点吧。因为有很多,别吃坏了肚子哦。」

    「哇啊!谢谢你司阿姨!」

    「我说了无数遍不是阿姨了吧臭小子。」

    两人半是走形式地伴着嘴,合乐融融地打开了冰淇淋的包装纸。

    ……我越发不能理解这两人的关系了。从外观和说话方式来看,司女士毫无疑问是个不良,她自己也有种刻意强调那一方面的感觉,但是比起恐惧来,少年对她更为亲近。

    「不过,大哥哥你们,对不起了!」

    少年一边咯吱咯吱地咬着冰淇淋,一边对我们低下头来。

    「我家父母偶尔会出门!然后我想,他们不在的话,作为赔礼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住不就好了吗!」

    「这样就更不好了吧……」

    「没关系的!因为司阿姨一个人住,一直很寂寞的!」

    「啊啊啊?」

    司女士像是被人踩到的刺猬一般,满是不爽地叫了出来。

    「我这稍微给你点好脸色你就如此放肆。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教育,不过你这可是搞错了不是吗。」

    「抱歉!我搞错了!」

    「光是管臭小鬼你一个都够我手忙脚乱的了,我这没可能还有再来人住的余裕吧。好好认识下你的立场啊。」

    「嗯!我放弃了!」

    「……嘛,也是因为我明天稍微有点事。」

    「知道了!我放弃了!」

    「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放弃了!」

    「那件事……」

    「了解!我放弃了!」

    「……能借那些家伙的只有一个房间哦。」

    「哇啊!谢谢!我最喜欢司阿姨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再那么叫我了臭小子。」

    「就这样,大哥哥和大姐姐请悠闲地住下来吧。」

    于是就变成了眼前的状况。

    ……这两个人关系果然很好啊。简直就像母子一样。

    「今天累死我了。之后就就随便你们玩吧。」

    吃完朴素的晚餐,司女士便横躺在了榻榻米上。

    从褶皱的禅山溪涧,可以对她白到病态的肌肤和隐约有点色气的谷间一览无余,简直就像是被手艺粗糙的厨师杀掉的银鱼一样。

    不堪忍受的我,出于自重开始做起了有关合适内衣选择方式的讲义。

    ……住所可以表现其为人,这话肯定是没错的吧。

    在灯下冷静观察的话,司女士的容貌中也有筒隐姐妹那种凛然的影子。因为困乏而眨得恍恍惚惚地眼睛,和筒隐姐妹非常相似。另外她的身材也和钢铁小姐差不多,真是太好了。

    话虽如此,但她的发型和衣服完全看不出用心装扮的迹象。

    真是的,太可惜了……

    不厌其烦地照顾着钢铁小姐的妹妹,就是被这么抚养大的吗。这真是恐怖。我越来越明白月子酱有多么伟大了。

    「司阿姨,那样会感冒哦!」

    我刚发觉少年在大厅中消失了身形,他就慢慢拖着超过他身高的棉被走了过来。

    「还有洗澡!洗过澡再睡啊!」

    「今天就算啦……明天我会洗的。」

    「不行!那你至少得把衣服换了!」

    即便被厌恶地挥开也不放弃,他在司女士骨感的肩膀上,盖上了温暖的棉被。接着,为了哄抱怨不停的年长女性,他轻轻地拍了拍司女士的胳膊以示告诫。

    ……做这些的是一个六岁的儿童。他长大肯定会变成一个出人头地的大人物的。

    也或许成不了呢……抱歉啦,少年。为消逝的过去而落泪的,正是十六岁的我。

    「那么,大哥哥大姐姐,我带你们到房间去!愿意的话,也有你们可以换的衣服哦!」

    走出客厅之后,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中,少年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向导。

    当然,我和筒隐也对这个家了如指掌。

    ——筒隐家非常之大,而且老旧。

    但是,发着奇怪悲鸣的木地板,微微打开的纸门后的沉闷空间,阴暗笼罩的狭窄走廊尽头——即便有着这些东西,在少年有些兴奋的步调之下,世界也不至于被染上黑色。

    「——那个呢,今天司女士,看起来超级高兴哦!」

    离大厅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少年停住脚步。

    「……是、是吗……」

    我只留下了被她狠狠地瞪过的记忆而已。

    「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多话了!因为这个家中没有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呢。她凝视着姐姐吃饭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温柔。我也得向你们道谢,谢谢你们能住下来!」

    声音中透露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他按顺序与我何筒隐分别握了握手。那小手中蕴藏着惊人的热量。

    「……没有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吗。是这样吗。」

    「少、少年你啊!」

    看到本应在这个家里的筒隐困扰地低下了头,我赶忙转移话题。

    「关于司女士,你刚才也叫她司女士了吧?这才是一般的叫法?」

    「嗯!」

    「那你当着她的面的时候,没必要特意叫她阿姨吧……她本人也很讨厌,叫大姐姐不就行了?」

    「但是司女士,被叫阿姨的时候很高兴啊!」

    「哎……」

    原来如此,是这种play啊。这性癖太特殊了。前途无量——本来她就还年轻。

    「因为司女士很奇怪呢!最能让她高兴的,其实是另一个称呼。」

    「另一个称呼?」

    「——司妈妈,什么的。」

    少年说罢,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

    那姿态简直就像是孤军奋战的小小骑士一样,给人一种虚幻的强悍感。

    「毕竟司女士是一个人生活的,明明是个非常害怕寂寞的人。所以,我必须得再加点油才行。」

    「……你那份心情,我非常了解哦。」

    过去,曾二人在这个家里生活的女孩,静静地点头道。

    那包含了些微哀切和同情的动作,半途中就变成了拖住自己满满的幸福的东西。

    因为没有家人的记忆,所以会寂寞。因为寂寞得无法忍受,所以永远永远将扑克玩下去吧。被丢弃的小猫这轻轻的邀请声,比记忆还有实感地冲击着我的鼓膜。

    但是,那伤口应该已经被隐藏在疮痂之后了。

    我们之间累积的话语和我们度过的关卡,已经将筒隐家的黑暗当作过去的亡灵埋葬起来了。

    「那就像是『总有一天,问题会因你这样的英雄而解决』这样的感情。没事的,没事的。」

    筒隐面无表情地拉过少年,爱抚着他幼小的头。

    不停地、不停地。就像走在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之间,那个有着渺小幸福的桥梁一样。

    「啊哈哈……大姐姐摸太多我的头啦……」

    「没有那回事。被年长的人摸头是年幼者的正当权利。」

    「那、那么,大姐姐想被谁摸头吗?」

    「……谁知道,到底想不想呢?」

    她瞟了我一眼,又忽地转过头去。

    哦哦,这应该是包含着某种要求的动作吧。因为月子酱检测的新问题中出现了被咬人猫欺骗的可能性,所以我很是困扰。就像上次被抱枕那时一样,请捡回家的人好好去做个检讨。

    「我就算了。因为现在是阳人君被摸的时候。」

    「唔唔唔……」

    被摸个不停地少年眼角有些发红,脚跟也困扰地蹭来蹭去。

    他像是突然想起一般看向我这边,拉住了我的右手。

    「稍微把手借我一下,大哥哥!」

    少年用力跳起来,使劲把我的手往上伸,并用它摸了一下筒隐的头。

    「大姐姐那边就由大哥哥来回礼!开、开玩笑的……」

    「…………」

    「…………」

    「…………」

    「……那个,抱歉,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先忍不下去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的少年低头道。大概放着他不管就会死掉吧。

    就这样,我继承着少年的遗志,战战兢兢地摸起筒隐的头发来。在某些场合下我也会死掉吧。

    但是这丫头的头发就像是水一般纤细,只是摸摸,我指尖都传来了一股朦胧的香味。这么一来,与其说死掉不如说完成了我的夙愿。

    「…………」

    筒隐并没有咬过来。

    她只是有时会突然颤抖一下,即没说不要也不说不~要,并继续摸着少年的头。而我则『乖哦乖哦』地摸着少年的头。少年那颤抖的手指则抓着我的胳膊。

    「…………」

    「…………」

    「…………」

    谁都没有说话,那奇妙而不可思议地永久循环一直在持续着。

    在某种以为上,因为我被摸,我才得以能摸月子酱。从时间悖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就和我摸着月子酱同时又被月子酱摸一样了!增加了!月子酱增加到两个了!哇啊啊啊啊!!

    ……感觉我度过了一段梦幻般的时光呢。

    「好!机会难得,来让月子酱真的增加吧!快乐的家族计划!」

    「……………………」

    我顺势抱着筒隐的肩来到卧室,而她则无言地拉着着我的耳朵,我的左耳也要变成两个了。

    ***

    今夜月光很美。

    灿烂的月光照满了院中整个池塘。万里无云天空中的明月和池中模糊的月影,究竟哪一边才是真的呢?

    在水面另一侧,镜之国的平行世界中,眺望这里的横寺君又是几岁呢?

    「……真奇怪。」

    我不由得稍微笑了笑。

    洗过澡之后,我一边无所事事的在庭院中散步,一边拉着短小夹克的衣襟。

    以前,不,应该是十年后吗,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也会借同样的衣服。无色无味,穿在身上很是宽大,就只有手脚比较紧的深蓝色运动服。

    虽然这次是少年无意中递过来的,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来到这里,我变得越发在意筒隐的父亲了。

    真想见上一面啊——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到大厅之前的廊子里,似乎坐着一个一样的东西。

    那是个巨大的老鼠轮廓。

    「——呜哇!」

    这是老鼠国来的刺客吗,抑或是鼠袋妖怪的袭击呢。

    即便我马上摆好架势,老鼠界的王者也完全没有动作。它正傲慢地,唰啦唰啦地翻着人类编辑的杂志。

    ——这么想着,原来是司女士。

    不,这并不是『月子酱的老妈简直跟刺猬一样啊』这种看似讽刺的直白恶口,也不是比喻中的心灵风景,那就是字面原本的意思。

    她穿着布偶装。

    那衣服就像是中心街的调皮女高中生喜欢的那种,带有帽子,从头盖到脚的类型。一条细长的尾巴,摇摇晃晃地在走廊边缘耷拉着。

    这位推测年龄二十四岁的大姐姐穿着这身宽大的布偶装,正在专心地读着儿童向的时尚杂志一样的东西。

    我在砂道上刻意踩出声音站起来走过去,刺猬女士抬起了头。「嗯」她拿起叼在嘴中的糖果棒,懒散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那个,您不是已经睡了吗?」

    「因为我要换睡衣,所以就醒了。不必在意。」

    「啊啊,那个就是睡衣啊……唔……」

    「怎么了?我自己没什么衣服。你有意见吗?」

    「没有那种事!很可爱啊!」

    「……可爱什么的,莫名其妙。」

    司女士轻轻耸了耸布偶的肩膀,把视线放回杂志上。

    「站在中庭侧面的我,在考虑着和老鼠女孩以鼠算模型幸福生孩子的计划时,注意到低着头的司女士嘴里的糖果棒在不停地颤抖。」

    「……别那么死盯着看啊。」

    「为什么呢?老鼠女士很可爱啊。超级可爱啊!」

    「……混帐,今天不换衣服就好了……」

    不在乎着装的司女士,把脸埋在杂志中嘟囔道。她的耳朵都有点红了。

    被人说可爱然后微妙地害羞,二十四岁大姐姐的布偶装版本。我的胸中涌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呢。真想以结婚为前提把她推倒。

    「为什么要看小孩向的时尚杂志呢?搜寻新的布偶装?就我而言,下次可以试试猫的。从遗传基因来看会很合适的!」

    「遗传基因是个啥啊。快把话题从布偶装挪开,别再提布偶装了。」

    「没关系的!很可爱的!虽然您是大姐姐但看起来就跟女高中生一样的!」

    「别再那么说话了我说真的……」

    终于,茶色帽子之下的圆耳朵也不再动了。这个害羞的老鼠小姐,虽然看起来和刺猬一样强,不过相对的反牵制能力也太弱了吧……

    ……『看起来很强』?

    我因自己所说的话歪了歪头,然后做出试探:

    「我并不是有意让您害羞的。我只不过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谁管你啊。我回去了,累死我了。」

    「这里该怎么说呢,再稍等一下!眼下,咱们认真地开一个关于今后布偶装业界的前路的十几岁少年讨论大会吧!」

    「为什么要加上年龄限制啊。就算我想说也没资格参加了不是吗。」

    「有资格啊!当然有资格啊!您大体就向十几岁一样可爱!」

    「……喂别说了。你在嘲弄我吗?你在嘲弄我吧。」

    「话说回来,像是一拉尾巴就会刺激里面的人尾骨的系统,布偶装还有很多发展方向呢。」

    「别把话说回去。不,这根本就不叫说回去。你到底打算发展什么啊。别看这奇怪的地方啊……」

    隐藏尾巴的老鼠,果然好想推倒。

    和与少年在一起时相比,现在的司女士变得好相处多了。语调变弱的同时,她还会一一规矩地作出回答,最重要的是,那些尖锐的针都已经收到了她眼睛深处,变得一点都不可怕了。

    要是最初在我眼前登场的就是这种人的话,我心中的虚拟亲密度槽肯定会单方面地涨得很高,然后就能对她那丰满胸部的潜力来一番详尽描写了吧。

    「……那个,你为什么要对少年——横、横寺君?做必要以上的威吓呢?」

    她在我眼前挥挥手,从帽子里眯细了眼睛看窥探着我说:

    「没办法吧。让小鬼喜欢也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那个臭小子。」

    「他不是个好孩子嘛。好到我想让他在永远的时间轮回中停止成长。」

    「为什么我会被好孩子可怜啊……」

    「话虽如此,司女士其实也觉得他很可爱吧?」

    「唔。」

    司女士和某人很是相似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写满别扭的脸完全从帽子里露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谁看见了都会那么说啊!你和那孩子那么亲近,对他本人也早就露馅啦。」

    「……吵死了。」

    司女士唰啦啦地来回挠了挠头,然后把脸藏在了布偶装里。那样子就像是落入地洞中的刺猬一样。

    「我是为了那家伙啊。只是因为那家伙也有不少可怜的地方,无可耐何我才照顾他一下而已。你要是误会我就困扰了。」

    我注意到,少年好像也说过相似的话呢。

    「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腰带嫌短袖带嫌长?一分钱一分货?(译注:腰带嫌短袖带嫌长,日本俗语,指不上不下起不到作用)」

    「那是什么关系啊……」

    「啊,是互惠互利。」

    「真不明白你语言中枢的构造……」

    「明明再坦率一点就好了,两边都会幸福的!」

    我窃笑起来,但很快,那笑容便冻结了。

    「我就说,吵死了,我就说那样不行啊。」

    「什么不行啊……」

    「——被破坏家庭的人抚养,根本不会变幸福吧。」

    司女士狠下心说道。

    「我觉得事情不是那样的——」

    身为母亲的你,破坏了月子酱的家吗?

    这句话差点溜出嘴去,我好歹是把它给压住了。

    是否该越过这条线,再怎么说也很让人犹豫。

    「……好啦。」

    「唉?」

    「你不必在意。你觉得那不过是个空有个大架子的空壳家庭而已吧。」

    「嘛、嘛,那个。我想的是这么大的话,对扫除的孩子来说就很不妙了吧……」

    「别看这样,过去这里的人还是要多一些的,我自己的女儿也在。两个都在。在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之前,她们是很亲我的,该说是很可爱吗。」

    司女士把手上的杂志放到一边,微微露出了笑容。在走廊一边,已被翻得有点弯折的封面——名为『小型月亮』的小孩向时尚杂志——上面印着一群笑着的孩子。

    在其中央,有一个总让我觉得和某人很像的尾发少女。

    看到那个之后,我便无法再忍耐了。

    「——别说什么破坏或是支离破碎之类的话。」

    「哈?」

    「我觉得你的女儿们,现在肯定也喜欢着你,绝对。」

    刚才有所踌躇的话语,现在被我一句句地道了出来。

    「绝对不会被破坏的。就算再过上五年、十年,你的家庭也绝对不会被破坏的。即便寂寞也好,即便苦闷也好,你的家人还是会怀抱着家族的记忆挣扎着活下去的。」

    「说得就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真的是亲眼见过啊!」

    看到对方圆睁的眼睛,我才意识到我吼出了什么。

    场景闪回暑假里,被幻想台风囚禁的筒隐家中。

    被强烈思念的她,偏偏以那种过去式描述她的女儿们,我可不想看到这种事态。

    司女士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

    「你说见过,是怎么回——」

    「我要是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办呢……哈哈……」

    「…………」

    她像是打量我一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真是个怪人啊,你这家伙。」

    十年前世界的居民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

    长长地,真的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抱歉。但是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女儿们没有和你生活在一起呢?」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哦。」

    吵死了——她已经不再这么说了。

    「大概是四年前吧,我老公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回到了意大利的本家。我是因为要继承自己的家业,就暂且一人留在这边了。」

    司女士抛出这么一句话。

    她似乎是为了驱散刚才的叹息,才决定用这种投掷标枪一般的说话方式。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武藏国风土记』这么个古文献,我们家也是个历史颇为悠长的名门。所谓名门,大抵就是些有着大量财产、繁杂亲族以及烦人的传承的家族啦。」

    「……所谓烦人的传承是?」

    「是猫哦,猫。那个无所谓。总之我不能跟着一起去意大利就是了。等事情解决的时候,早已经过了两年。就这样,在丈夫过世后,我想将女儿们另回来的时候,那个来了,镇上那次大洪水。这么一来,我丈夫的双亲那边就又突然翻脸,又纠缠起抚养权的问题来了——嘛,这就结束了。很好笑吧?」

    「怎么会……」

    「快笑吧,因为我都笑了。」

    和刚见面时一样,司女士像是自嘲一般,又将自己裹在了大量难以接近的芒刺之中。

    这让我联想到了极度弱小的刺猬——只为了保护自己而团成一团,展露出身上尖刺的小动物。

    但是——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就算时至现在,不也还有很多为了夺回女儿可以去做的事情嘛。下跪也好硬抢也好,我憧憬着一场像好莱坞大片一样的月子酱争夺战。

    无论什么着手时候都不会晚。

    「因为一切都太晚了啊……」

    司女士背着手,静静地望向天空,望着夜空中毫无缺损的,圆满的月。

    高远而辽阔的秋空,就像是映在水面上的镜面世界一般丧失了现实感。

    「假如、假如我来自其它世界的话!」

    「哈?」

    「要是我说能让你见到你的女儿,您会怎么办?」

    「那种无聊的玩笑不开也罢。」

    「这不是玩笑!那样的话,您会怎么办!?」

    「嘛——说的也是,要是这里真的有不同世界存在的话,我也想去看看。在那里我再——」

    噗通——

    不知是不是鲤鱼在跳动,中庭的池塘中传来了很大的水声。那极度现实的声音,就像是在区分着真实和梦境一般。

    梦呓一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啊……蠢死了。想什么呢我……」

    司女士一边留下这句叹息,一边毫无卧相地躺在了走廊上。

    对话就此结束——那动作便是这个表示吧。这里明明还吹着凉风,她却像是连动都懒得再动一般合上了眼睛。

    这里是死掉的世界。没有为改变未来而行动的预定,只有对过去的悔恨闭锁着一切。

    放在一边的杂志唰啦啦地被风所翻动,遥远世界的孩子们映在了月光之下。

    ***

    天气十分寒冷。

    这种时候就只能睡觉了。要是能睡个好觉,梦见个可爱女孩的话,我的心也会被治愈的。要是她能在梦里脱啊脱的话,那就更好了!

    走向被分作我们卧室的房间时,我看见少年正架着武术棍一般的棒子,像门神一般叉脚站在门把之前。

    「哟,怎么了?在做什么训练?」

    「啊,大哥哥!就在刚才,大姐姐拜托给我了个重要任务!我在拼命加油哦!」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看起来非常骄傲。

    我也有过这种时代吗?

    不过是被年长的大姐姐拜托,就会高兴得欢天喜地的纯真心灵……不,那种东西现在我也还有。应该说,这位少年的喜悦变为欢愉,或许关系着他在无垢的性的原野上的觉醒。月子大姐姐也犯罪了呢。

    我再次低头看向少年。

    在死掉的过去世界中,只有这孩子一人,拥有着身为生者的实感。在他身边的话,似乎连冷却的身体也能恢复温度。

    我好像稍微有点喜欢上自己了呢。

    「你睡在哪儿?要不干脆和我们一起睡吧。」

    「哎、呃,嗯……不过合适吗?会不会给大哥哥大姐姐添麻烦呢……」

    「你说什么呢。倒不如说我们会像年轻夫妻一样,都会很幸福。」

    「哇、哇啊!谢谢!我都没怎么和别人一起睡过呢!」

    我不过是稍微邀请了一下而已,他却蹦得老高,整张脸都灿烂的笑了起来。

    ……感觉他纯真过头了。不妙啊,这样下去我对他说不定就会超出喜欢的层面,产生倒错的感情了。必须得把图谋在被子里亲密接触的妄念赶开才行……

    「那就快点睡吧。我们都是男性!交流起来没任何麻烦!」

    「啊、等、等一下!现在还不行啊!」

    「我就说不必顾虑啦。没关系,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大哥哥你啊!不对,大姐姐在——」

    我摆脱害羞少年的抵抗,打开了门。

    在可爱的雪花堆积之处,有一小片野草莓。

    说白了——就是裸着身子的筒隐,正在脱着草莓花纹内裤。另外,地板上还有一座堆得高高的内裤小山。

    这恐怕是她趁着换睡衣之便借来了司女士的内裤,正一个人在举办试穿大会吧。

    在大镜子之前的她,因为慢半拍而造就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绝妙角度。内裤被拉到脚尖,保持着一只脚悬空的不平衡姿势,美少女裸体德比的常年优胜者突然间停住了动作。

    在电灯昏暗的光照下,弯着腰的她身上凹与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傲然挺立的莓色突起,在肌肤透彻洁白的对比之下变得更为引人注目了。

    我一直觉得,筒隐有点太过没有防备了。同时我还觉得,想到『一直觉得』这种惯犯一般的感想,我的脑袋好奇怪啊。

    「大、大哥哥,那个,没、没事吧……?」

    「危险!」

    「咿呀!?」

    因为随后少年便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所以我立刻蒙上了他的眼睛,接着将他推到外面走廊中,关上门舒了口气。这样房间里就只留下我和筒隐了。

    「这样就安心了!」

    「………………前辈。」

    一丝不挂,或者应该说挂着一丝的筒隐,缓缓地开口道。

    「为了给将来做参考,我能问一下你是哪里安心了吗。」

    「门外由少年守护!门里由我来守护!两个我的二重防护墙!这里没人能够通过!」

    「唔……」

    「好了,月子酱你安心地继续换衣服吧!」

    「原来如此。」

    她静静地看向我这边。和她那仿佛有引力的大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横寺君到底在说什么啊,突然,我像是想着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考虑到。

    ……如果能让我解释一下的话——

    我这边也是混乱得不得了。不觉得草莓大搜索就要在这里开始了嘛?另外,筒隐的裸体在任何角度看来都美得像个艺术品,我绝对没什么下流的感情。我还在兴奋之中。

    「只是安排人在外警戒,看来是我用心不足呢。」

    她冷静地、非常冷静地说道。

    筒隐自始至终都以自然的动作,慢慢地蹲了下去。

    「偷工减料是我的责任,过去的阳人君没有犯错。一点错都没犯。因为是前辈所以没有犯错。谁都没有犯错。」

    「不愧是月子酱!好温柔!被告是无罪的!」

    「只恨变态不恨人,罪可忍变态不可忍。绝对不可忍。」

    「月子酱……?」

    「接下来宣布对你的判决。」

    全裸的女孩正坐在榻榻米上。她把后辈挺得笔直,给柔滑的肌肤间缠上一股气势,然后拿起了少年掉下的棍子。

    在那里,坐着一个把惩戒之锤举到了天际的娇小阎罗女孩。

    ——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怎么想得起来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被子里了。

    满身是血的我,正横卧在漆黑的房间中,铺得规规矩矩的床单上。

    「真是怪了啊。感觉我好像去了一回地狱体验旅行似的——」

    「不是在做梦吗。」

    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同一房间的角落里传来。的确呢。那种难以言表的惩罚方式,不是活人能够忍受的呢。

    周围并没有少年的气息。说不定他是被大姐姐隐藏的一面所吓到,跑到大厅去了。

    这就是说,唔唔,这里就我们两个吗……

    「…………」

    「…………」

    沉默稍微持续了一会儿——

    「以防万一我先说一句。」

    先开口的是筒隐。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深夜的密室里,从现在开始一小时左右之后,你要是趁我睡熟了来袭击我可会生气哦。」

    「为什么连时间都具体制定了!?」

    「我可会生气哦。」

    筒隐的声音还是一样遥远。她大概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和被褥一起避难吧。

    「我、我不会袭击的!绝对不会袭击的!」

    「真的吗?」

    「真不真都好,我想天地神明发誓不会碰你一根手指!」

    因为我可不想再回低于转一圈。夜袭要在身体状况完全的时候实行。

    「是这样吗…………草莓……」

    被子内部似乎在蠕动着,同时我注意到有个含混的叹息声传来:毕竟同一屋檐下还有母亲大人在,我也没有一惊一乍的功夫。

    ……母亲大人、吗。

    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忘掉刚才那句话。

    她的母亲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这一点我不想传达给筒隐。

    晚秋的风正在庭院内肆虐。不知是不是有小动物再走动,天花板上不时会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

    在我侧耳倾听了这夜之音一会儿后,

    「——一个人生活在这家里,果然还是太空阔了呢。」

    我以为已经睡着了的筒隐,突然说道。

    「我觉得妈妈太能忍耐了。……虽然我并不希望她这么忍着。她为什么,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呢?」

    「那是……」

    「从这个家的惨状来看,真相就已经明了了。母亲是一个人住,孩子并不在这里。过去的我和前辈没有交集。我果然没有成为第一名的资格。就是这样吧。」

    就是这么回事。

    钢铁小姐的记忆出错了。正确的是祖父母那一边。

    这个时代,筒隐姐妹离开了这个家。因此月子酱不可能成为和我认识最久的人。

    「但、但是!资格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啦……!」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我是用我自己的理由来思考的,就像前辈有前辈的思考方式一样。无论怎样,我们两个都不可能成为一体。」

    「筒隐……」

    「妈妈也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从没在姐姐那里听说过,她是那种人。要是我没有想过去确认过去什么的就——」

    语尾在一声微弱的叹息中戛然而止,这之后筒隐就再没有说过话。

    夜静静地深了。

    或许,我们已经没有再待在这个世界中的理由了呢——闪念之中,我想到。

    应该确认的事情,都已经确认过了。包含不想知道的事情在内,我们全都知道了。

    回去吧,要是我这么说,筒隐或许真的会去取消愿望。

    但是——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抓紧窄小运动服的衣襟,向应该曾在这个家里生活过的某人祈祷起来。

    请借我力量,能让月子酱她们幸福的力量。

    这,肯定是需要时间的。

    潜入到十年之前试图解明某些事情,我们这边和筒隐家那边都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也毫无根据地相信,到了明天一切就都将解决。

    ——当然,这错得很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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