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记忆之外

    细雨打湿了公园。

    「我还没有取消。等等,请等一下。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筒隐那没有顿挫的呐喊冲击着我的鼓膜。

    她要在那里站多久呢?

    筒隐仰望着我们面前漆黑的夜空。我的旁边是攀登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是横寺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相向而立的我们被冷雨淋湿,而撑开的伞被扔在了一旁的沙坑中。

    十年后的空间,现实的时间。

    我们从泡沫般的幻想中醒来,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原样。

    「为什么……为什么……」

    筒隐无力地锤着我的胸口。

    因为她直到最后都没能接触到母亲,因为记忆被清空的横寺君,因为丝毫都没有被改变的过去。

    揉合着这一切理由,她锤着我的胸口。

    无表情的面庞上流下雨水,即便不能流泪,筒隐也能哭泣。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抱歉……」

    我只说了这一句,便拉住她纤柔的肩膀。

    像是闹别扭一般,筒隐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抱住了她。

    即便没有抱住女孩肩膀的权利,有时我也必须给她拥抱。

    不论如何被躲避,不论如何被讨厌,该拥抱时不拥抱的,都不是男人。

    稍过了一会儿,啊嚏一声,筒隐打了个喷嚏。

    被雨淋湿的苍白面庞,终于将视线从遥不可及的天空挪开。她慢慢地拾起伞来。

    「已经没事了。抱歉。请把手拿开吧。」

    「不过……还差一点……」

    「前辈……」

    听到那纤细的声音,我更用力地抱住了她,这时——

    「——哎哟哟,在你们这么开心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

    我听到一个混杂着愉悦的声音。

    在攀登架的顶端,有一个进到了兔子身体里的神明。它睥睨着下等而迷茫的人类,狰狞地笑着:

    「这次的报恩有趣吗?」

    「这样啊……」

    我明白了一件事。

    仔细想想的话,猫神的复仇对象只可能是我。

    真正被拉到过去的,是我自己。应该是内心一片空白的我,许下了想要和月子一起去确认过去的愿望,素来有着曲解人意风评的猫神才钻了这个空子吧。

    因此,正因为我许下取消的愿望,那个世界才重新被封闭了起来。其中道理应该就是如此。

    诡计顺利破解!要这家伙已经没用了呢。

    「……猫神大人,请稍微过来一下。」

    「哎呀?你终于也理解了我的威光吗?不过诚意不大够呢。你要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谢罪的话,就给我拿出相应的歉意来。」

    随着我的招呼,弥次形态的猫神欢欢喜喜地爬下了攀登架。那样子简直就像个没有学习机能的家伙一样。

    我拉起它的后脖梗——

    「等、啊、呀、哇——!」

    跟它来了个猛烈的热吻。到了第二次,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那个、不要、饶不、呃呃、唔呜呜呜呜呜——!?」

    不笑猫颤颤发抖,动弹不得。

    接着我把舌头伸了进去。得到和兔子舌吻的经验了。感觉又在没用的技术上进阶了呢。

    在我凌辱了猫神满满三分钟,把它放开的时候:

    「呜呜呜呜,你、你给、你给我记住——!」

    弥次(如果兔子有眼泪的话)一边哭着,一边跳得不见了踪影。它还真爱扮演这种小恶党呢……明明是个神来着。

    不,那种事根本不重要。

    「……你们关系真好呢。」

    最重要的筒隐,有些闹别扭地耸了耸肩。

    看着我们打成一片的她,似乎都忘了自己还被雨淋着。

    她灵巧地将柔软的肢体从我的臂弯中滑开,说:

    「……感觉做了个相当长的旅行呢。我必须得回去了,姐姐肯定还饿着肚子在等着呢。」

    「嗯……」

    这气氛,并不是说句「拜拜啦」便能就此作别的。

    ***

    十年前,还有今天。

    我到底要坐多少次巴士,到底要在这条路上往返多少次呢?

    到头来,我们一直在以猛烈的势头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儿。

    和美少女游戏不同,现实中通往结局的完美路线,并不那么好找。无论身在何处,人生都处在迷茫之中。

    当我们到达筒隐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钻过十年间也没什么变化的门,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院,进到变得非常好开好关的大门之内。

    「姐姐,抱歉。我们回来晚了。」

    即便筒隐喊了一句,屋内也没有前来迎接的人影。在路上,我们给钢铁小姐打电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接。

    难道说钢铁小姐因为饿过头,已经腐朽凋零了?

    当我怀着一抹不安踏进走廊时,大厅中传来了一个声响。

    那是什么东西轱辘轱辘地在榻榻米上翻滚的声音。

    「怎么了——?」

    拉开纸门,眼前的是——

    ——一只巨大的刺猬。

    细长的尾巴,圆圆的耳朵,尖尖的胡子,细密的毛皮。

    一个布偶装,正在大厅之中轱辘轱辘地滚动。

    「……!」

    筒隐吞了口气,然后冲了出去——跳上榻榻米的边缘,冲到刺猬旁边。

    「唔咕!」

    结结实实地吃了招飞身压的布偶装先生,发出了一声几近破灭的悲鸣——请大家不要在意。

    就像再也不要和那手、和那脚、和那身体分离一样,小猫紧紧地抱住了刺猬。

    「怎么回事呢。你为什么在这里呢。发生什么了?没事。只要你在这个世界,就什么问题没有了。」

    「唔、唔唔,这样吗……果然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哎……」

    「我完全领会月子的心情了。我不去上大学了!」

    「…………」

    「其实这阵子备考补习班举行了模拟考,我终于拿下了全国第一名。嘛,虽然是倒过来数的第一。哈、哈、哈!哎呀呀,我还烦恼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们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是吧!」

    「………………」

    月子酱离开刺猬身边,缓缓地站了起来。在她背后,能窥见一些蒸腾而起的修罗之气。

    摘下帽子,露出面孔的女孩不用说,当然是老熟人——我们的钢铁小姐。

    「……姐姐。你在、干什么?」

    「我在爱月子!」

    「不是那个,那种事情真的完全无所谓。」

    「也、也不是无所谓、吧……?」

    「为什么姐姐你,会穿上那身布偶装呢?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啊不是,刚才我一个人又开始探索行动了。因为月子酱在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找找到呢。你听了尽管吓一跳吧,在中二层的小房间的中中二层里有一个被遗忘了的宝物库!我在那里找到战利品就是这个。而且,它还带着母亲那些令人怀念的回忆呢,是吧。」

    「回忆……」

    「就是回忆。回忆便是我们的武器。像是布偶装还有柱子上的痕迹,如此清晰的记忆不能能是虚假的。果然,我们四个是家人。」

    钢铁小姐面露微笑看向月子酱,接着她拍了拍布偶装的胸口,然后转向我。

    我?

    「所谓四人,是把我、把咱也算上了吗?」

    「都现在了你还见外什么啊,横寺弟弟。是你自己说,你是我们的家人的吧?」

    「……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在一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你不就是『这边』的人了嘛。」

    穿着刺猬布偶装的女孩,用和她母亲完全一样的语气笑道。

    「……嗯。」

    我也笑出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觉眼角有点痒。

    「我会再打电话给祖父母,告诉对方我的家人的事的。一遍一遍的,不停地打吧。话总会说明白的。因为我们还有语言。只要发出声音,把心情传达过去,他们就会理解的。肯定是这样,毫无疑问。」

    「钢铁小姐……」

    「所以,找不到照片我们也大可不必郁闷……我想把这点传达给你们,这样你们就能恢复精神了呢!今天是久违八百又八十八天的被月子拥抱纪念日!」

    钢铁小姐以如狼似虎地势头,揉起自己的妹妹来。

    那是享受着人生的女孩的脸。

    曾经那个深深烦恼的幼女的影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那标志一般的马尾辫,被一条老旧的纯白发带束在一起,正幸福地在摇曳着。

    「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老鼠哦。哈!只要穿着这个布偶装,月子酱就总会抱住我吗……?那我就穿着它上学,这样原本只能睡觉的课上也可以和月子滚来滚去了……唔……」

    「……姐姐,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唔?」

    「在晚饭时间之前,请你去抄一万遍英语单词,再认真做个『为什么拿了全国最后一名』的自我分析,以小论文的形式用A4纸写30页以上。」

    「你、你说什么……」

    「你不照做的话我就不会和你说话了。」

    「乐意效劳!」

    钢铁小姐以光速脱掉布偶装,然后冲出了大厅。

    ……筒隐姐妹的日常,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吗?

    榻榻米上,是只剩了一副空壳的刺猬。

    「……留下来了啊。」

    「是的……」

    在和筒隐一同抱起这布偶装的时候,我的食指上传来了一股电流。

    我肯定会想起来的。

    司女士的事。还有就是,鬼之子的事。

    我体内的我,记忆之外的我,都被我刻在了心上,永不会忘。

    不存在无法取回的东西。真正重要的事情,不会停留在脑中,而是残留在心里。就像没有了表情,却仍能让我读懂心情的女孩的存在一样。

    「虽然过去的事情我不大清楚就是了。」

    像是被布偶装上的温度所鼓舞一般,我的嘴不觉动了起来。

    我们还有语言。只要发出声音,把心情传达出去,他们就会理解的。

    对过去的清算到此结束。今后,咱们聊聊未来吧。

    「时间长短并不是最重要的,那种事有什么关系。比起已经积累下的回忆,我们将要去创造的思念才是更重要的。

    无论前方有和阻碍,我都会——待在我最重要的你身边。」

    我笑着,筒隐却没有笑。

    「……只要语言的话,」

    「嗯?」

    「只要语言的话,想说什么都很轻松。」

    筒隐一点点、一丝一毫都没有笑。

    「哦呀……?」

    就当时气氛而言,我不是说了句很帅的台词当作结尾的吗?

    筒隐将视线挪向榻榻米。

    「无所谓就是了。」

    「唔、嗯?」

    「你和猫神大人,关系真是不错呢。」

    「不不不,关系完全不好啊!?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即便是兔子,那也算是一次。你们当面秀给我看的。」

    看着榻榻米的筒隐,手指一下子变成了狂乱的存在。

    「说起来,小豆小姐也是。」

    「……」

    「接吻。你们接过吻吧。」

    「……」

    「接过好多次吻吧。」

    「……」

    「热烈地接过吻吧。」

    不久之后,她的手便啪啪地拍起了地板。

    「该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别的情况吧?」

    「…………」

    「我完全不在意就是了。不在意就是了。」

    「…………」

    「但是我认为,第一名身为第一名,果然还是得有第一名一样的待遇。不仅仅是语言,我认为你必须得付诸行动以示诚意才行哦。」

    啪啪,啪啪啪。

    用执拗的目光看着我的筒隐,手上不停地拍着榻榻米——就像是猫用尾巴拍打地面,做出要求一样。

    ……前不久,在十年前,司女士说过。

    了解到自己在考虑多么傲慢的事,我会在因过分的羞耻而痛苦不已,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做出选择。

    在前方等着我的,或许是泥泞的沼泽地狱。让某人变得幸福的道路,或许和让另一个人变得幸福的道路是相违的。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活在这世上的?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但是,即便如此。

    只有现在,只有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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