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头也不回,光着脚只套了凉鞋就冲出玄关。

    冲到大堂时,电梯正好从一楼上来。万里不加思索,毫无证据但莫名确信的产生一个念头:「是香子。」事实上,那或许是柳泽也说不定,或许是二次元君也说不定。更可能是公寓其他住户,送快递的,也可能只是空电梯往上。可是,不知为何,那时万里就是知道,那是香子,正朝自己这里搭电梯上来了。

    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现在绝对不能和香子见面。视线离开显示电梯楼层的电光板,一个转身就从楼梯冲下去。用几乎是滚落的速度往下冲,冲到一半时,刚好和上升的电梯擦身而过。与落下的万里相反方向,载着她的电梯往上。铁制的电梯门缝瞬间闪过一道白色的微光,又迅速消失。

    「……唔!」

    用力甩头,再次沿着阶梯往下冲。跳跃着地,不顾一切冲过无人的入口大厅,双手推开玻璃门,跑向日已西沉的街道。

    到底要逃去哪,怎样才能逃得脱,想做什么,想变成怎样,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只是一心想着,不能待在这里了。已经无法持续下去了。根本就不是没问题。状况会改变,已经改变了。

    万里忘我地奔跑,逃离自己的房间,逃离香子,逃离被留下的人们,为了逃得远远的,不断挪动双脚。

    太阳完全下山了,街道被黑夜覆盖。如影随形的透明黑暗,侵入万里的生活。冷空气挤压肺部。

    (——不是觉得可以永远跑下去,想着总有一天要试试看能跑到什么地步吗?)

    就是现在了。就这样远远跑到连自己都确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吧。

    万里在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不断全力奔驰。没带手机,没带家门钥匙,钱包也没拿。就算跑到某个尽头,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反正迟早会消失的话,现在在这里消失也一样。就「没有未来」这点来看,大概没什么两样。

    (没问题都是自己想的。说服自己行得通。以为只要如此相信努力,就真的可以如愿。)

    仔细想想,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没问题不是吗?只是因为害怕面对这一点,所以才不去想而已。

    一个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的家伙。一个时间从高中毕业隔天起就停止了的家伙。一个企图夺取这肉体的家伙。一个从某处看着这一切,最后沉入河底的家伙……不管留到最后的人是谁,每一个都有所欠缺。身为一个人,没有一个拥有完整普通的人生。每个都不行嘛。不管哪一个多田万里变成什么样,多田万里的人生注定拥有的都只是行不通的未来。

    这一年半以来,自己一直试图想办法,也努力收集四散的碎片。在家人和朋友帮助下,还以为勉强算是捡回多田万里这个人的碎片了。每当这些时候,总是会有人称赞自己好厉害,好棒,可是大家都错了。不是这样的。

    喘着气痛苦地继续跑,万里举起手腕拭去沾湿脸颊的泪水。这才想起,哭成那样的千波后来怎么了?明明那么痛苦,千波还是在自己面前摊开伤口,想必她是不惜这么做也要和自己维持关系,自己却无法回应她,把她丢在那里。还把琳达也卷进来,自己擅自爆炸。自爆就算了,或许把琳达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日常都炸得灰飞烟灭。

    在场的每一个人到底会怎么想昵。多田万里这个人早就损坏了这件事终于曝光了呢。不是那个装出来的普通大学生,事实是个连好好活着都没办法,支离破碎,满是缺陷,只是姑且用东西贴着搪塞的人。这件事也被自己亲手揭发了。

    原本以为能捡回来的。明明是这么拚命……没想到根本打从一开始就行不通。清醒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自己的诞生就是个错误。一切都不成样了,比起当初开始捡拾碎片时,现在变得更支离破碎,已经碎成了细粉,有种被破坏成灰烬的感觉。再也无法复原,不只是无法复原为最初那个人,连后来用收集的碎片东拼西凑出的纸老虎都无法复原。现在的自己比想像中损坏得更……更……更严重。比死人选糟糕,浮游在半空中无处可去,只是个被搞错而遗留在世上的魂魄。只是打坏的绳结上多出来的绳圈。这就是自己。

    那种过去自己感受过的,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消失的感觉。还有,现在的自己正感受着的,对逐渐消失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被夺走的感觉。根本就不可能克服这种恐惧往前走。

    无论选择哪一扇门,另一端都必定有所「丧失」。

    ——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已经无法想像接下来会变成怎样。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终点吧。

    「……咦?万里?喂!」

    马上就明白那声音从哪傅来的。万里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禁呆站在原地。

    「……唔!」

    「果然是万里,不是说在你家集合吗?你要去哪?」

    隔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和安全岛上一排银杏树,站在对侧人行道上,一手提着答应要买来的东西,即使隔得这么远仍一眼就清楚的俊美长相,修长的身材。万里立刻认出那是谁。

    一个转身,重新向前奔跑。

    「喂!」

    被柳泽发现了——原以为自己像无头苍蝇地乱窜,却在无意间选择了从车站到公寓的途径,才会和他遇个正着。

    「万里?你怎么了啊?喂!」

    无视他的呼唤继续向前跑,隔着车道柳泽也跟着跑了起来。继续跑总会甩得掉他。前面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斑马线,沿着大马路跑,从下一个转弯转进住宅区,他就看不到自己了。

    「万里!你在做什么!万里!」

    不顾柳泽的叫唤,万里继续死命地跑,目标是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的转角。

    「万里,你这家伙!为什么要逃啊?啊,你搞砸了什么吗?」

    甩着手中的购物袋,柳泽一点也不放弃。

    「你做了什么非逃离我不可的事吗?是这样吗?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啊?」

    只有头转过来,隔着车道边看万里边跟着向前跑。路过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一边大喊一边全力奔驰的型男。正当万里想直接钻进夜色的路口转角时——

    「我不会让你跑掉的!」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劈开耳膜,不由得转过身去,朝柳泽的方向一望,万里发出仓皇的衷号,停下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柳兄?……你在做什么……危险!」

    发现万里即将弯过转角的柳泽,正要强行闯越车道。把安全岛上的植树当成跨栏一般轻轻跳过,冲上车水马龙的车道,在踩下煞车的汽车间绕来绕去,强行钻越车间。「混帐东西!你找死吗!」「不好意思!对不起!」对怒喝的司机频频道歉,宛如在舞池里滑步的社交舞高手,踩着令人眼花撩乱的脚步,竟然真的让他横越车道了。

    「给我等一下啊啊啊!」

    「……呜哇!」

    现在可不是屏气凝神守护他过马路的时候。万里急忙跑开,跃入住宅区的暗巷,一脸凶神恶煞的型男紧迫在身后。

    姑且不论腿长的差异,好歹万里曾是田径队,论跑步速度可不会输,但穿着凉鞋却是一大致命伤。想也知道对方的装备一定是平常那双RedWing吧。

    「别想逃!」

    一个疏忽就可能被逮住,连回头看都没办法。用尽全力拚命跑,万里持续逃亡。心脏痛苦得几乎要爆发,连喘气声都嘶哑了,趾缝就快被夹脚凉鞋撑裂。终于醒悟,这样不行。没有什么能永无止尽跑下去这回事,不可能有。绝对没有。人是有极限的!是,我明白了!

    「你这混蛋给我站住!」

    可是,等等,这简直,就像是,机车大盗,或是色狼,被正义的,型男,追赶,一样嘛!气喘吁吁地倒下前,万里这么想。这样下去搞不好会有善意的第三者报警耶!

    决定赌一把,万里在转过街角后,立刻将身体贴在墙上。柳泽误以为万里继续往前跑,冲过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后迳直往前跑,穿着靴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啊……呼……!喘……喘不过气了……!」

    好不容易做了个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转身背对柳泽跑走的方向。

    心脏每跳一次,一种近似麻痹的冲击便会从腋下到上臂之间掠过。咚……咚……血液仿佛即将冲破血管爆炸。

    无论如何,虽然速度变慢了,仍尽可能再次迈步向前跑。不知道要往哪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右手边的水泥阶梯吧。利用高低落差,应该能完全甩掉现在想必仍在搜寻自己的柳泽。

    一爬上阶梯,就听见前方传来躂躂躂躂的轻微脚步声,万里大吃一惊。不,这和柳泽靴子发出的声音不同,大慨是刚好经过的人吧。不以为意的万里拾起沉重的腿,正要跨上阶梯时——

    「发现目标————————嗯!哇……」

    眼前扑来一个黑影,过度惊愕之余,心跳终于停止了。

    「呜哇……!」

    可是。

    「呃,咦……?」

    从阶梯上方翩然降临的黑影……到这边为止都还没问题。问题是,那家伙腋下夹着一个大得奇怪的四角形物体,另一只手拿着像是手机的东西,因此着地时无法站稳脚步,失去平衡。

    「……呜喔!」

    连人带怀里抱的东西,那家伙朝万里正前方倒下。隔着几格阶梯,面朝后方横扫而来的那家伙,腋下物体的尖角就这样「碰!」……

    「唔……呃……!」

    先是鼻子。

    「……碰!」

    接着是后脑勺。这是因为倒下时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自己撞上了地面。金星直冒的脑中,不知为何竟在此刻回想起衣衫不整,只穿着内衣裤抱头打滚的香子。巧的是在跨越时空的现在,万里也受到类似的疼痛袭击,抱头在路边打滚。或许是对逃跑这项罪刑之深的追加惩罚,清楚感觉鼻腔深处正冒出带着铁锈气味的液体。

    「抱……抱歉万里……!是我一时目测失误!喂,柳兄,这里,这里!虽然逮到他了,可是我的兵力好像超过了点!啊啊,糟糕……怎么办,真的对不起啦万里!怎么好像很严重……」

    一边将手机塞进裤袋,一边喘着气的柳泽出现了。站在二次元君身边,弯身查看万里受到撞击的头部。接着「哇!」地睁大眼睛。

    「怎么流鼻血了?是说万里……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死命逃跑啊?」

    无法回答。

    因为现在,鼻血正逆流灌进喉咙里。

    ***

    阶梯上方,有个连住在附近的万里都不知道的小型儿童公园。夜里没有人烟,只有阵阵冷风吹过。

    「没事吧?万里。」

    三人以将万里夹在中间的配置并排坐在长椅上。柳泽从万里右边窥看,二次元则从左边说:

    「唉唉,竟然还吐了……」

    说着——

    没错。呕吐了。

    为了暂且洗掉滴落的鼻血而走到饮水器旁蹲下,低头的瞬间,万里一鼓作气地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虽然觉得血吞下时的味道太恶心,但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呕吐。「呜哇……呕呕;啊啊……呕呕昵~~」就这么发出惊呼与呕吐的不可思议二重奏。柳泽在一旁咕哝,没想到你还挺有唱喉唱的才华嘛。虽然不知道「喉唱」是什么,却连问一声「喉唱是什么鬼啊」的力气都没有了。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光之后,还继续干呕了一会儿。(注:「喉唱」发源于蒙古,藉由喉咙紧缩而唱出双声泛音的咏唱技法)

    或许是跑得太激烈,又或者精神受到打击,也可能是为了吃肉所以午餐没吃什么的关系,又说不定是被二次元君的烧烤盘殴倒,喝下鼻血的缘故。总之万里吐了,喝了点水又吐了。吐了好几次,差点引起贫血。最后,在两名友人扶持下,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地在长椅上坐下。

    周遭完全无人经过,只停得见风吹草木的沙沙声。环绕公园种植的树木,到了春天一定会开出吸引人群的美丽花朵吧。是樱花树。现在虽然只有茶色的枯叶,一片萧条,在风的吹拂下飘飘掀动,就像秃头上仅存的发丝。

    「我啊……」

    用不输给风声的音量,万里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在穷追不舍下终于被逮到后,已经很清楚自己再也无处可逃。在那之前早就筋疲力尽,恐怕连踏出一步的力量都没有。

    「今天,本来是打算告诉大家一些事的。」

    一点办法也没有。

    心里明白。

    哪里也去不成。

    心里明白。

    可是——

    「……我一直都想着:不说不行,不说不行。可是却始终说不出口。应该说,一直想着到底为什么说不出口,到底在磨蹭什么……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在这里,不小心就在这里了。现在自己在这里,活在当下。左右都有朋友,为这样的自己好好空出中间的位置。

    既然如此,这世上就有非为此付出不可的代价,可以这么说吧。走到这一步,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若要身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活,就要负起遗忘那过去的责任。既然损坏了,也只能把自己损坏的零件摆在身边,暴露在人前。

    大概必须像这样,在某处用某些方法,把一人分的帐算清楚才行吧。

    因此,不算清楚的下场,就是得被迫从这个世界逃离。可是,既然都活下来了,就不可能完全逃脱。不可能永无止尽地跑下去。现在万里也开始想,人类或许就足这种生物。

    拚命对帐也好,苟且偷生也好,自暴自弃也好,无论是谁,都要走完一人分的人生,才能在世上换来一个为自己空下的位置。

    而现在。

    支付多田万里这一人分的,是活着的这个自己。就算遍体鳞伤,就算筋疲力尽,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别人办得到。

    这个面临崩坏的人生,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活在这里的自己的时间,这些都无法硬塞给任何人。现在这里的这个空间,确实属于自己。纵使那是可能在瞬间改变的东西,纵使那是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东西,现在这一瞬间,自己活在这个空间里的事实仍绝对不受动摇。

    「……不想被当成骗子,不想被说是因为我不信任大家……我想了很多……小家子气的理由……」

    剪短头发,正视自己的千波。听了她的话后,万里这么想。

    我也一样,我们很像。而千波已鼓起勇气,走向自己始终不敢跨出一步的前方了。

    「……其实不是那样的。我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害怕自己知道伤口有多深,有多大,有多么无可挽回。无数次说服自己,已经没问题了,行得通的,以为可以顺利进行下去,结果,还是不可能没问题。其实我根本没好好看清自己的伤。你们听得一头雾水吧,对不起。」

    结果,又哭了起来。用明明清洗干净却还黏黏腻腻闻得到血腥味的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小冈的眼泪就算了,自己的眼泪对哥儿们来说应该只觉得很困扰吧。没想到……

    「没关系啦,对吧?」

    对柳泽简单的一句话,二次元君也点头表示认同。视野又因泪水而模糊。

    「没关系,没关系啦,完全没关系啊。」

    真的吗,一头雾水也没关系吗。

    可以试着说吗?可以啊。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可以啊。这么没用的哭可以吗?可以啊。可以啊,完全没关系。

    这么说着的家伙的声音,和点头表示同意的家伙的表情,缓缓渗进记忆底层。他们认同了自己的存在。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没关系。坐在长椅上,清楚感觉到这条命获救了。万里坚定地想着,这天晚上的事,我永远不要忘记。

    止不住的泪水,肩膀不停颤抖。二次元君握拳敌了敲颤抖的肩膀。

    「要是有什么难以敔齿的话,就别勉强说了。今晚先随便分流就好了。」

    「分流?」

    一时之间不懂他的意思,万里转头望向戴着眼镜的友人。

    听到这个词,脑中首先浮现的,是堵塞的粗大血管。无法继续输送氧气,导致组织坏死。可是,只要接上别条血管,就能代替堵塞的血管输送氧气了。停滞的血流,将能再次恢复畅通。

    再一次,不,是无论几次,都能重新来过。

    堵塞的血流,尽管早已放弃,抱定血管即将破裂的觉悟——话语伴随着呜咽说出口。

    「发……发生过很可怕的事……」

    虽然担心自己是否太依赖朋友,但已经停不住了。

    「真的是很可怕的事……那大概和死差不多。我从那里重生,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可是死掉的事毕竟是事实,因为试图当作没有那回事,因此产生了种种不顺利,终究很困难……到最后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恐惧,难以忍受的恐惧,真的很可怕,愈来愈承受不住,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逃……明知一定逃不掉……」

    二次元君重新将烧烤盘夹在双腿间,在哭得不像话的万里身边轻声低喃:「原来是这样啊……」

    「嗯……是这样啊。总之,具体来说,像是某种逼近的恐惧?万里害怕的是会变成怎样?」

    「……具……具体来说……」

    肉,不知道怎么样了。突然想起这件事,可是不对。思索着,万里将想到的话说出口,努力忍住泪水。

    「我怕自己会消失……而大家都没有察觉到……」

    「消失是什么意思?」

    「我……从这里消失,我想,一定谁都再也找不到我。所有我活过的一切都当作不存在,连我消失这件事都不存在。」

    「嗯……这样啊,还是完全听不懂。」

    这种说明方式,当然谁都听不懂吧……万里为自己的拙于言词沮丧地低下头。

    「即使如此,不过,还是会有办法的。我们会想办法的,对吧,柳兄。」

    「对啊,虽然听不懂,总之交给我们就对了。」

    「咦?……咦咦……?这么笼统喔……交给你们?」

    型男竖起大拇指。

    「对啊,现在就先笼统地交给我们吧。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啦,想尽办法也要找到。实际上刚才不就像这样找回想逃走的你了吗?」

    二次元君蹲下来认真看着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的万里。

    「对啊对啊,所以你也不用那么拚命逃跑了,应该试着动点手脚让我们找到你才对啊。拟个对策嘛,有备无患。现在大概唯有适样做,才能克服你的不安吧……虽说我不真的认为你会消失……可是既然你都说害怕了,那也没办法。只好接受罗。」

    说着,柳泽和二次元君两人举起拳头,在万里鼻子互相轻碰。

    ——动点手脚什么的,拟个对策什么的。

    这么说来,万里从未想过从这个角度面对自己的恐惧。

    获得这新鲜见解的代价,就是从鼻子流失少许血液,和从这个身体里失去一些胃液啊。

    「哎,再说,你还有香子啊。就算你真的消失了,那家伙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都会把你找出来的啦。」

    「哈哈哈,的确,说得没错。如果是加贺同学绝对找得出来。不管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她都会穿着一身名牌脚踩高跟鞋闯进去。一边嚷嚷:万里,你在哪里?我爱你!」

    哈哈哈!先提起青梅竹马话题的柳泽笑了起来,万里也被感染,忍不住笑着说:

    「……肉,不知道怎么样了?」

    香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既然女生们也没特别联络,算了,肉就交给她们处理吧。比起那个,万里,真的很抱歉,你的鼻子还痛吗?」

    「啊……与其说痛不如说很烫。血好像止住了就是。」

    为了检视被烧烤盘击中的鼻子情况,万里从裤袋里取出镜子。连钥匙和手机都没带,只有这个因为一直随身放在口袋里,现在也带在身上。

    打开镜盒,柳泽一看便说:

    「那不是都破了吗?」

    镜子在同学会那天晚上,从桥上摔落时,由中心里放射状裂成了碎片,万里将碎片收集起来,用强力胶黏了回去。可是无论如何还是有几片找不到,多出来的空隙就露出底座的白色塑胶。二次元君也伸长了脖子来看,三个大男生的脸同时映在破裂的镜面上。

    「真的耶,哎呀,四分五裂,好像时钟的钟面。」

    被这么一说,万里也觉得的确很像。拼凑起来的镜面,就像用线区隔钟点的钟面,而其中还失落了几个钟点。

    即使如此,镜子还是可以用。现在三个人的脸虽然凹凸不平还是全都映照在镜面上。

    不知为何,这种事、这点小事在万里心中却成为一个非常值得感恩的奇迹。这小小的奇迹,令他开心得不得了。

    「……还能用啊,所以没关系。就这样用,再说这是香子送的礼物。」

    翻到背面,镜盒底部写着「REMEMBER选亡纪念日!心之友·加贺香子赠」。从屋里飞奔而出时,以为自己没带走任何能证明身分的东西,没想到这里却有她的名字。简直就像一条将自己和世界连系起来的细线。

    「咦,那可要好好珍惜。加贺同学送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吧。」

    「是啊,这是我的宝物。」

    好闪喔,好闪喔,两侧的两张脸分别露出调侃的笑容。夹在中间的万里也笑了起来。还能笑嘛。我完全还能笑得出来嘛。这么一想,自己都吃了一惊。嘴里说着,肉只好下次再吃了。这也真的又让自己大吃一惊。

    原本还以为这次真的要结束了,以为再也回不去那个房间了,没想到,还有下次。

    还有下次,自己可以再次折返,把刚才的距离再跑一次……不,应该用走的就行了吧,回到房里,和被丢下的女生们说话,向香子确认肉的现况——动点手脚,拟个对策,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到处都有分流的话,暂时就能像这样继续。总之,试着打开下一扇门吧。就算恐惧,就算不安,就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只要人还在这里,就要好好珍惜。

    看来这世界是这样运作的。而所谓的人生,似乎是「随波逐流」的。和好坏无关,不管愿不愿意接受,无论完美与否,端看生命的节奏如何让人们的命运流向下个瞬间……似乎是这样的。

    「话说回来,万里身上都是呕吐的臭味。」

    突然被柳泽这么说,身子前倾站起来。

    「咦!那可真糟糕!」

    「啊,真的耶。衣服上也有可疑的一污渍……去把这边冲一下?」

    站起身,再次回到饮水机旁,拉扯长袖T恤的衣摆打算用水冲洗。可是怎么也冲不到,心想算了,反正也没人看到,于是在这秋夜里万里脱了上衣在公园里打赤膊。

    蹲着冲洗T恤上的污渍时,突然听见柳泽轻声说「我过去都没发现」。转头看他时,柳泽说:

    「万里,你全身是伤耶。」

    就是啊,用惭愧的表情回应。

    对啊,我全身是伤呢。

    「……这样啊,你能撑到现在真了不起。」

    柳泽一边看着万里一边用力点头。

    「嗯,谢谢。」

    你们这些朋友、爱我的香子、愿意和我有关系的小冈、愿意和我继续有关系的琳达、撂倒我的NANA学姊、给了我容身之处的祭研学长姊,还有家人、东京以及静冈的大家——如果没有你们在身边,光靠自己要在这世上生存下去,是很难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光是要凑齐完整的裁都很困难。

    到了真的必须清算一切的时候,还得把一切都收集起来,交出去,想办法让帐面吻合才行呢。

    回到家,在信箱前一看,里面放着钥匙。那是之前给香子的备钥,挂着白色心型的皮革钥匙圈,一眼就认得出来。

    搭着电梯往上,试着用钥匙插进家门转转看,门是上锁的。换句话说,香子确实曾一度进来房间,最后帮自己用钥匙锁上门才离开。

    打开门,明明是自己的房间,走进去时却如履薄冰。

    里面没有半个人,窗帘也拉上了,房里一片漆黑。

    打开电灯,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试着四处找了找,没发现纸条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肉的味道。灵机一动查看了冰箱,肉也没放在里面。

    手机在发光。

    有Mail,是香子传来的。「因为超音波说『什么都别问』,所以今天我什么都不问。晚安,明天见」,只有这样,以香子来说算是写得相当短的内容。

    这个晚上,久违地受到健全而强力的困意侵袭,万里在黑暗中自然入睡。快睡着时,还想着:科西学长说得果然没错。

    就这样早晨来临,在自然光线中睁开双眼,万里决定动一个手脚,拟定一个对策,并付诸实行。

    ***

    「……然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柳兄也拿我没辙……」

    千波用双手捧着万里请客的巨大星冰乐,拚命吸食得两颊都凹陷了。看来是因为星冰乐还又冰又硬,她正苦恼着无法顺利吸起来。

    「是说,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有在听。」

    千波先放开一次吸管,点头回答。万里决定继续往下说:

    「……我原本以为是那样,没想到他好像用手机联络了二次元,回过神来我已经被二次元逼得无路可退了……」

    千波用眼神催促「然后咧?」

    「他用烧烤盘殴打我啊!鼻血就『噗!』地喷幽来,然后又呕呕呕地吐了。以上完毕。」

    「……就这样?然后呢?真的吗?」

    「真实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啊。」

    当然,万里也知道光凭这样的说明,绝对无法说服目睹那场大骚动的千波。也不认为一杯星冰乐就能让她当作没发生过。就算那是比千波的脸还大的特大杯,就算也已按照千波喜好追加了一份义式浓缩咖啡。

    刚好第一堂是和千波一起修的课,万里在开始上课前买了一杯星冰乐,小心翼翼奉献,用全身心灵拚命拜托,然后两人就一起跷课了。这堂课的老师并不是那么严格点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两人入侵一间这时段没人使用的小教室,在前后左右稍微留点空间,藉无人看见之便粗鲁地坐在桌子上。

    在这里,万里先为昨天的骚动和逃走道歉,然后请千波告诉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呢……你们那边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万里说不能跟加贺同学讲,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加贺同学带了肉来,我只跟她说『万里逃走了』。」

    「……香子怎么说?」

    「加贺同学说,这样啊,逃走了啊。就这样。」

    「就这样?真的?」

    「嗯,真的。」

    万里实在不认为那个香子,会对自己突然不见而且没回来的事真的这样就算了。然而,他也不认为千波在说谎。

    「然后,小柳也没来,二次元君也没来,大家又都不联络。没办法,我们就在NANA学姊房间四个人临时召开女生众会,把肉吃掉了。」

    「这……这样喔?真是令人意外的发展……是说,原来NANA学姊家竟然有烹饪用具喔……」

    「因为加贺同学说,那这些就我们吃掉吧!。,哎呀……我真是吓到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好吃的肉……那个真的很厉害喔。该说是有实力的味道吗。让我袭现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自己不懂的事呢。哎呀呀。」

    在狭窄的教室里,除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之外非常安静,千波赞叹的回响,彷佛带着亮晶晶的光芒在教室里飞扬。

    「话说回来牛也实在是笨……怎么会这么好吃,岂不正中人类下怀……你不觉得吗?螃蟹和海胆也是,那种好吃的程度,对人类来说太有利了啊。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因为被滥捕而绝种……不对,等一下喔!难道连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愈是好吃的东西人类就愈会想尽办法保存物种,是连这点都计算在内的美味吗?啊?这么说来,人为操作基因那种事,也是在上天意料之中的超级美味?呜喔喔搞什么嘛这个创世纪!宇宙的奥妙真可怕!说到底我们只是道具!被利用的某种东西!呀啊——!」

    「那个,创世纪可以先放在一边吗,先听我的事……」

    「咦?喔,喔喔,对耶,当然。」

    「擦一下口水啦……刚才你差点因为肉而忘了我的存在吧?」

    「讨厌你在说什么啦!啊,不行,真的流口水了……我很担心你好吗!真的。不只是我,琳达学姊和NANA学姊应该也是。还有加贺同学也是喔。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怎么办!会变成怎样!这么说着……可是啊。」

    将星冰乐搁在桌上,千波穿着粗犷工程靴的脚翘起二郎腿。今天她把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当成连身洋装穿,没有戴帽子。具备透明感的美丽黑发充满光泽,在千波头上出现一圈天使光环。短短的浏海下,白皙的额头浑圆光亮,从光滑的脸颊到颈项都是漂亮的牛奶色皮肤。神啊,祢真的把这女孩造得太可爱了。

    「总觉得好厉害,好难相信的是,今天我们又像这样普通地说着话了呢。」

    千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万里,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说不出是在笑、在呻吟还是某种达观放弃。把人中拉得长长的,抬高下巴轻轻甩头。

    「又能像这样普通地,在这里。,普通地继续着呢,人生……昨天我的人生算是进入某种程度的完蛋模式喔,我是抱着那种打算去找你的,不去想下次还有机会见面,豁出去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大哭一场。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不会再有明天,可是……明天还是来了呢。」

    「是啊,来了呢。真的。」

    万里跳下桌子,跑到千波前两排的值子面向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她包在内搭裤里的膝盖,刚好和自己视线差不多高。

    「看来,是否就此结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噢。」

    「对啊……不过,正因为今天像这样再次到来,也才能像这样和万里见面……正因为知道还有明天后天,所以有想先问清楚的事。」

    千波的视线直直望进万里眼底,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心头一惊。

    「应该是你昨天本来打算告诉我的吧……万里和琳达学姊到底是什么关系?万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那样死命呼喊琳达学姊的名字呢?」

    万里认为,千波当然有问这些问题的权利。

    「昨天一起吃肉之后我明白了,琳达学姊真的是个好温柔的学姊。不管是对加贺同学还是对我都真的好温柔。而且也很坚强。吃了很多肉……明明她心里一定受到很多震撼,可是吞下去之后完全没表现出来。现在我知道,她一点也不是我卑劣的想像之中,和万里外过或是对小柳脚踏两条船之类的那种人。还有……我也看出她不是那种光凭社团学姊学弟的关系,就能和别人那么亲密的人……所以我愈来愈混乱,万里和琳达学姊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小冈,抱歉突然问你一件事,今天有带冈机来吧?」

    「咦,嗯。」

    「就像昨天拍你自己那样,你可以拍我吗?现在。」

    没料到万里会这么说,千波疑惑地望着他。

    「咦咦?现在……在这里吗?」

    「对。」

    「我来拍……万里吗?……万里要做什么呢?不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现在就在这里对小冈说明一切。请你帮我拍下这件事,这对我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该说是动手脚吗?还是拟对策呢。」

    抬头望着千波歪头不解的样子,打算尽可能冷静地说:

    「……我想把这当作对自己的证明留下来。把我曾确实活在这里的事,这个瞬间,留到未来。希望未来的大家都知道我曾确实在这里活过……就像攀山时的岩钉,我想把『当下』钉在这里。成为未来回首时的一个记号,才不会又找不到过去的自己。如此一来,我一定能好好正视自己的伤。就像小冈你昨天让我看的那样。」

    「……什么意思啊?我听不大懂。」

    「意思就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伤口有多深,就什么都办不到。还有,对于小冈告诉我的事,我把那视为与对我的信赖、友谊等同等重量来承受。所以我也希望自己回敬你的真实,有着相同的重量……对柳兄和二次元君一定也能办得到。只有要交给香子的东西有点不一样就是了……可以吗?愿意帮我拍吗?」

    只沉默了几秒,千波就答应了。

    「可以啊。」

    看到她坚定地点头,万里忍不佳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是既然万里这么说,好吧,我愿意。我会好好拍摄,把万里的『当下』留在『这里』。」

    从包包里取出冈机,千波很快地将镜头对着万里。不知道是否已经开始录影,万里有点紧张,重新调整坐姿角度。

    「……万里,这不是在拍照,你可以动也可以讲话……」

    「对,对喔!啊——呃,嗯,好,那……开始。好的,那么,开始吧!……大概是这种感觉,拜托你了!啊……」

    赶快开始啦!对做出好几次跌倒动作的千波一鞠躬后,万里重新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

    从在静冈出生起那十八年的记忆消失的事。在重新展开的人生中与琳达重逢的事。那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至今造成的各种影响。已经跨越的好几次突发事件,以及至今仍如一道墙阻挡在眼前的突发事件。

    还有,现在自己的时间轴正快要再次回到意外事故发生前的事。

    到时候,在这里的自己大概会消失的事。

    为了让大家找到消失的自己,所以想事先拜托希望找到自己的人「把我找出来!」,这就是拍这段影片的意义所在。

    只要事前好好拜托了,只要确实传达这份心情了,总有一天大家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吧。万里决定相信和柳泽及二次元君的约定。既然他们都那么说了,那一定没问题。所以,就托付给大家吧。

    把我找出来。

    我是绳结上多余的绳圈。头尾相连没有出口,永远一个人绕圈圈。回不到过去,也去不了未来,缠绕在一起令人困扰。所以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为我解开这绳结,不要用剪除的方式,尽可能试着拉成一条相系相连的线。

    或许会出现一个哭着说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我,希望能让那家伙找出在失去的时间中产生的过去的我。请试着在未来,把像这样活在现在的这个我拉出来。让我再次诞生。让过去和未来把我夹在中间,而我会张开双手想办法把两边联系起来。

    我打算这样拜托,当我消失之后,只要看到这段影片,大家一定能了解。

    ——与其说认为真的会这样,不如说相信这个对万里而言更为重要。只要相信,就会有办法,在想必仍将持续,日复一日的恐惧中,就能无所畏惧地活下去。

    打算开始说,深呼吸,闭上眼睛,冷静掏出自己内在的真实。

    回想,像是要追上至今活过的时间,追上活在过去这段时间中的自己那样。像个背后灵一样。彷佛就要触摸不到自己远去的背影,死命慌张伸出手。

    总觉得一直都过得慌慌张张。不是逃避就是追赶,或是落后……回想起来的自己,不知为何总是拚命在奔跑。昨天也是。说起来,过去也曾在那条路上边哭边奔跑。

    那是四月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开学典礼前一天。深夜在便利商店闲晃了一阵子之后竟然迷路了,最后甚至遭到警察盘查。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真没用——是啊,对了,没错,一直跑一直跑。那天晚上的我也拚命地跑着,内心焦急得不得了。

    「……多田万里边哭边跑。在深夜一点的东京街头。明明是东京却四下漆黑,毫无人烟,连扇亮着的窗都看不到。」

    千波什么都没说,屏气凝神,也没对开始说起这番话的万里提出任何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一边说一边想着,当大家看到这段影片时,自己已经不在世上了。不过,只要将现在寄托给千波,这位聪明的女性友人一定会帮自己打点好。

    「……真要说的话,我就像是个鬼魂。」

    我现在,在这里。活在这里。将这条命,托付给大家。

    「过去的名字叫做多田万里。」

    ***

    男生们齐声用快速的节奏鼓掌打拍子。

    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巨人队学姊们将间隔缩小到几乎要撞在一起,排成三列。双手朝正上方伸直,配合拍子的节奏反覆小跳跃。

    「啊,嘿唷!」

    提高声音,万里手中的拍子不停,举起肩膀用T恤抹去太阳穴上的汗水。

    「……然后,我们会像这样从这一块左边排成一列围绕住……」

    科西学长一边打拍子,一边慢慢打横从巨人队学姊们前面走过。他正在向大家说明男舞者的舞步。柳泽紧跟在科西学长斜后方,尽可能不打扰地用手提摄影机拍摄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队形排得一丝不苟的女舞者们。

    女舞者第一列的正中间和后排正中间,各多出一个不自然的空位。

    今天的练习,琳达和香子都请假了。在还不知道服装与乐器该怎么办,姑且展开练习的情形下,这使得科西学长相当不开心,但听到原因是身体不适之后,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原因是吃了太多肉导致肠胃不舒服,这是她们两人一起招认的。还说马上就能回来练习。当然,万里想着必须对琳达说明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却都没有接。

    至于香子,传了Mail问她练习结束之后能不能去她家看她,香子则回了「可以啊」。

    今天,万里的背包里放着深蓝色的小盒子。

    打算将戒指交给她。

    完全无法做出什么罗曼蒂克的准备,万里只是再也等不及那「总有一天」的到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消失了,也或许十年、五十年后都还能勉强维持着现在这样。

    这也是让万里坐立不安的原因。既然如此,就在还能做的时候把能做的事都先完成吧。在还能让她听见自己声音时将心意说出口,在还有能拥抱的双臂时朝心爱的人伸出手。

    「拜托一定要找到我」的留言,已经交给值得信赖的人,记录在值得信赖的日本制记忆卡里了。

    要交给她的戒指,是能让万里找到香子的光——能照亮回来的路的,唯一的星星。

    当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迷失方向的时候。只要有这光芒照亮黑暗,一定能将自己正确引导到香子身边。

    只要能再次相见,这份爱肯定无论何时都会再次复苏。

    不会将香子置之不顾。

    绝对不会将她独自留在这世界上。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希望她桕信自己。只要等待,自己一定会找到回香子身边的路。无论几次,无论必须经历什么过程,誓言最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为此,必须将这枚戒指交给她——对这个想法毫无犹疑。万里站上自己的位置,那是男舞者的最尾端。身体放低,举起双手,神经传导到指尖,闻到汗水的气味,热气逐渐混浊。

    ***

    『我不能收下这个。』

    『我无法承诺和万里的未来……

    『虽然一直没有说,但我想过。已经是时候了。大学原本就只是为了追逐光央才来的地方,或许我已经满足了。为了万里,我应该消失……这是从一开始就写好的剧本。』

    『再见了。』

    ——这么说着,香子背对自己。这里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刚出剪票口的通道正中央。

    明明应该身体不适,今天的香子仍穿着高跟鞋,一身很适合她的鲜艳花洋装,醒目的浅蓝色披肩在肩上飘动。深红色的唇膏,衬托得细致雪白的肌肤更白皙粉嫩。微卷的长发在风中轻柔摇曳。她真的好美,好会穿衣服。在过去看过的所有打扮中,今天的香子恐怕是最美的。

    而香子连一次都没有回头,挺直背脊,就这样愈走愈远。

    万里全身顿时如麻痹一般,忘了呼吸。

    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完全无法理解香子说了什么。香子在想什么,一个人做出什么结论,万里真的一点也无法理解。

    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手中还留着母亲托付给自己的戒指。

    这是不知该往何方时,为自己指引方向的光。那么,现在该照亮哪里才好呢。在这种情况之下。

    到底,该喊谁的名字才对?

    终

    【参考文献】

    《脑からみた心》

    山鸟重

    角川Sophia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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